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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051

    那天梁宛把青蛙放到沙发上后, 就给周沥发去信息,告诉他自己的东西落下了。

    她本可以当天晚上去拿回来,但她不想一打开周沥家的门, 发现陈蔓甚至更多她没有见过的人。

    「我什么时候方便来拿?」

    周沥没有回,不过他在一小时后登门拜访。

    购物袋里的东西纹丝未动,梁宛松了口气。转念一想, 周沥本就是很有边界感的一个人,原封不动还回来才是他的作风。

    他站在门外,梁宛在门内, 手把着门,身上穿着三年前买的一套米色格子睡衣。

    “我最近应该不方便去你家吧?你妹妹应该和你一起住?我的东西你有收好吗?”

    一连串的疑问破土而出。

    周沥摇摇头,“她不和我一起住。”

    梁宛松了一口气,和他说起深圳行的事。

    你来我往,她迟迟没有邀请他进屋,她在犹豫。

    过了许久,她意识到这样的不礼貌。

    “你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话虽这么说, 但她还站门后, 用身体将进去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相处这段时间,周沥还未进过梁宛家的门。有时候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是还没做好准备,还是没对周沥敞开心扉。

    她好像困在一座高塔之中,荆棘环绕着塔身, 塔里衣食无忧, 唯一能够劈断荆棘的勇士之剑在梁宛自己手上。她可以就这样度过一生, 如果她没有遇见一个想让她主动走出去的人。

    周沥看着她, 半晌俯身亲了亲她的唇,手掌隔着睡衣慢慢抚着她的背。

    “是出于礼貌, 还是真的欢迎我?”

    梁宛无言以对。

    他心里有面镜子,仿佛总能照出她的真心。

    周沥道:“下一次吧,等你真正愿意。”-

    从北京飞往深圳的航班飞行时间比预计更短,提前二十分钟落地。

    一落地,便感受到与北京截然不同的天气,一片好春光。

    梁宛按照公司标准订了一家四星级酒店的标间,两张床。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周沥有钱也花不出去。

    在酒店下榻后,梁宛在书桌边看了一下午会议资料,周沥和她并排坐着,翻阅完资料又和欧洲分公司开了一个简短的视频会议。

    视频的角度很刁钻,正正好只能将他一个人收入画面。

    梁宛挪动椅子逃离的身影全部被周沥的余光捕捉到。

    等工作完毕时,夕阳已经从高楼尖顶上落下,余晖洒向深圳湾,金色的波光粼粼。落日倒影在浮沉的浪里不停破碎又重新拼凑。

    梁宛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对周沥说:“我们去楼下随便找一家餐馆吃吧。”

    在梁宛的刻板形象中,深圳就不是一个旅游城市。她来过四五次,每一次都是为了工作。停留时间少则一日,多也不过四五天,不是在会议,就是在见甲方的路上。

    曾经她在某个社交平台搜索过深圳可以玩什么,最热门的一条评论是:打工。

    梁宛深以为然。

    “晚上还要工作吗?”

    梁宛摇摇头,“明天起床再看一遍就行。”

    “我们一起去看看深圳吧。”

    梁宛这才知道,周沥和她一样,虽踏上过这片土地,但所了解的只有CBD那一亩二分地。

    第一站,深圳湾公园。

    网络上对这里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认为来深圳就一定要造访这里,有人则在实地到访过后滤镜碎了一地,写出长长一篇避雷指南。

    梁宛和周沥决定自己亲眼看看,于是租了两辆自行车,沿着公园缓慢骑行。

    冬天的深圳和北京是两个世界。

    他们刚从寒风凛冽的北地穿梭到这里,仿佛回到了夏日的末尾,不一会儿就沁出汗,迎面的风再将这层薄汗吹走,带来凉爽,好不惬意。

    晴天傍晚的海水并不算蓝,退᭙ꪶ 潮后露出海岸上的滩涂。远处是红树林,近处是熙熙攘攘的游客和弹涂鱼、招潮蟹。正如网上所说,滩涂飘散着海腥味,那一丝气味融在海风中。

    梁宛单脚停住车,倚在一棵树的阴影下眺望远处海面的波光。

    她不讨厌海风吹来的咸腥,也许这不够唯美浪漫,但足够真实。

    滩涂上的鱼与蟹吸引水鸟造访。

    它们成群结队从头顶盘旋而过,飞到海面上滑翔,落在滩涂上行走两步,又被人群惊起,振翅声此起彼伏。

    她看得正入迷,忽听见有人问周沥——

    “请问可以帮我们拍一个合照吗?”

    问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男生,个头不高,头发做了离子烫,羊毛似的盖在头顶。一旁站着一个背双肩包的女生,穿着很是文艺。

    他们娴熟地摆着情侣拍照姿势,一个接一个,一会儿是男生抱住女主的腰,一会儿是女生翘起腿,然后是公主抱。

    拍摄结束,男生问道:“你们需要拍照吗?现在的光正适合,可以拍出电影的感觉。”

    周沥倚在单车边,侧目看向梁宛,把选择权交给她。

    “想拍吗?”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男生握着他那台哈苏,满怀期待。

    梁宛想了想,“好,要怎么拍?我不太会拍照。”

    男生一听便来劲,“你们自然相处,我会抓拍。”

    话是这么说,但梁宛一想到有人在给自己拍照,就全身僵硬,做作得要死,笑也笑不出来,手更是不知道放在哪里。眼下她还跨坐在那辆自行车上,犹豫着要不要下来。

    “周沥,要不我们比个耶吧。”

    梁宛抬起头对走过来的周沥说,话音刚刚落下,他却弯腰捧住了她的脸颊,吻了下来。

    单车的高度并不高,梁宛又坐着,比平时更矮,她只能仰起头去迎合。

    吻轻柔又悸动,可一想到他们正在被不止一双眼睛盯着看,梁宛的脸庞就不由自主发烫。她的一只手拽着周沥的衣角,一只手扶着车身,越捏越紧,忘记了呼吸。

    过了很久,周沥放开了梁宛,她还在屏息,像被亲昏了头似的讷讷看着他。

    直到他忍俊不禁提醒她:“呼吸。”

    梁宛提了口气,这才重新获得氧气。

    男生似乎很满意自己拍到的成果,兴冲冲过来添加周沥的联系方式。

    “晚上我把照片传给你们。对了,忘记告诉你们,我是一个专业人像摄影师,同时在做自媒体,这是我的ID,我厚脸皮来求两个关注。”

    难怪他刚才看起来这么兴奋。

    梁宛跟随指引点了个关注,随手划了划,发现他的照片都极具文艺片色彩,懂得如何利用光影去塑造氛围感。

    彼此道谢后,这场短暂的邂逅告一段落。

    “远离北京,又有了一种逃出现实世界的感觉。”她的声音略显颓唐,低着头若有所思,“在北京我可不敢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太害臊了。”

    周沥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所以在挪威的时候,也是因为那里没有人认识你?”

    “嗯。”梁宛脸一红。

    周沥问她:“如果我们在北京相遇,你还会接近我吗?”

    梁宛看着他陷入沉思。

    她想无论任何时候,她都会对周沥心动。

    但如果在北京相遇,她绝不会死缠烂打。倘若知道他的家境,她恐怕连搭讪的念头都会打消。

    她很确定。

    “老实说,不会。正是因为挪威没人认识我,我才敢厚脸皮追求你,就算被拒绝了也没关系,不丢脸。反正只要我离开挪威,就没有人知道那段经历。”

    他们推着车慢行着,落日一点点下沉。

    周沥停下脚步,夕阳最后那点光都掉进他眼眸,他问:“如果是我追求你呢?”

    梁宛愣了下。

    波光粼粼的海面在她身后荡漾,拨动着她的心弦。

    梁宛轻轻笑起来,“不会吧。你一个年轻成功的大老板,看上我什么?CBD里一抓一大把能力比我强、性格比我好、长得比我好看的人,你要在茫茫人海里看上我,这可能性太渺小了。就算真的发生,我也不会答应你。”

    “为什么?”

    “拜托,”梁宛拍了下他,“很像花心的小开想玩弄感情,我才不要掉进陷阱。”

    周沥低眸顺着她的话轻笑:“对我这样没有信心?”

    “我是对自己没信心。”

    他看着她。

    梁宛道:“我喜欢平凡的生活,你看起来很危险。”

    不,她一点也不喜欢平凡,她只是无可奈何地甘于平凡。

    陈知渊的电话在不恰当的时机出现。

    梁宛看了周沥一眼后接起,略微背过身。

    “小梁宛,我到北京了。”

    梁宛放低声音,“这么快,房子都定下来了吧?”

    “嗯,晚馨帮我找了两个,我挑了一个出行更便利的,离你那儿也不远。你现在在哪儿?我们一起吃个饭?”

    “我在深圳,平安夜才回来。”

    梁宛回头看了看周沥,他平行眺望着海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出差?”

    “嗯。”

    “那我们一起过平安夜吧。”陈知渊说完为了显得不奇怪又补充,“和晚馨一块儿吧。”

    梁宛说:“她肯定要和男朋友一起。”

    “她交男朋友了?”

    “嗯,他们可腻歪了,所以平安夜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换个时间我和她一起请你——”

    “那我们一起过吧。”

    梁宛停住。

    “还是不了,当天等我回到北京已经很晚了,肯定没有精力出去吃饭。”

    “那圣诞节呢?”

    “圣诞节……”

    梁宛正在想借口,周沥忽然把手伸过来,帮她重新扎松开的头发。

    被这一打岔,梁宛的心思全乱了。

    他的手拂在后颈,气息也在靠近,梁宛痒得受不住,轻声对他说:“痒,一会儿我自己扎。”

    手机拿得不够远,陈知渊听见了,“小梁宛,你在和别人说话吗?”

    “呃,嗯……”

    梁宛想回复陈知渊。

    周沥贴到她耳边,低声说:“平安夜、圣诞节,你要和谁过?”

    语气里带着点诱哄的意味。

    梁宛倒吸一口气,抿住嘴唇。

    他怎么尽在这种时候添乱。

    “圣诞节我也有别的事,等晚馨空了我们再约时间吧。我现在不太方便,改天再聊,你刚到北京,先好好休息吧。”

    也不等他再说什么,梁宛就着急忙慌地挂了电话,搓了搓因为周沥而发痒的后颈。

    “你故意挑这个时候捣乱的是不是?”

    她瞪他,倒没有真的生气。

    周沥竟然很诚实。

    “是。”

    “你……怎么这么幼稚。”

    周沥垂眸,娴熟地帮她扎好头发,“平安夜和圣诞节,我们一起过吧。”

    梁宛努了努嘴,推着自行车前行,“本来就是和你一起啊,不然我还能和谁?”

    眼见周沥弯起唇角又要说什么,梁宛红了脸,推他一把,“哎呀快走啦,我肚子饿了!”

    话落她骑上车,快速把他丢在身后。

    他刚才,是吃醋了吗?

    第52章 052

    周沥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

    比如说, 他记得这件印着大象的睡衣是那天在商场买的。

    “会不会有点幼稚?”

    梁宛转了一圈给他看。

    “不会。”

    “……可是你一直在笑。”

    “因为可爱。”

    梁宛咬了咬唇,用力压住嘴角,“少说肉麻话, 我可不吃这套。”

    周沥一边摘眼镜,一边笑了笑。

    “实话也不许?”

    梁宛挑了下眉头,忍不住笑意, “实话可以。”

    翌日一早便要赶赴会议,事关大客户明年第二季度的营销方向,马虎不得。

    周沥和梁宛都明白孰轻孰重, 重欲却不纵欲,蜻蜓点水的温存后,各自回到床上休息。

    夜晚,梁宛做了一个很浅的梦。

    梦见在特罗姆瑟的最后一天,她问周沥,他们可不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没等他回答,梦境的逻辑链突然崩坏, 一片刺眼的᭙ꪶ 空白之后, 场景又变回到酒吧初遇的那晚。她迫不及待去和他说话,他冷着脸,眼神里的疏离仿佛来自遥远的北极,冰冻三尺。

    梦的逻辑链再度崩塌,后来的梦和他无关, 她独自坐在台下看一场小丑的戏, 欢笑声刺耳。

    闹铃响起时, 梁宛的梦还在延续, 她迷迷糊糊地关掉声音,在心里默念梦的细节。

    她有记梦的习惯, 因为她坚信梦境有它出现的意义,不管是与现实相符还是相悖。她将它们记在手机的备忘录里。

    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在清醒之后记住它。

    她常常在备忘录里打下一行字,然后发现自己什么细节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感觉。

    有时是一场无限穿越的梦,从现实到古代,又到一个分不清时间的地方,她只记得疲倦。有时是噩梦,醒来不记得情节,只余恐惧。春梦的时候,她有时甚至会忘记发生的地点,只余下荡漾的感觉久不能退。

    今天的梦,她认为也许预知着她和周沥的结局是走向陌路。

    梁宛刚在心里复述了梦的开头,闹铃第二次响了,她不敢睁开眼,闭着眼去摸索手机。

    没等她摸到,铃声就停下了。

    一个柔软的唇毫无预兆地印了下来,床往下陷,身体也跟着沉下去。

    梁宛倏然睁开眼,周沥已经洗漱完毕,换好了衣服。

    还是那么悄无声息,没有惊醒她。

    “距离你的会议还有一个半小时。”

    梁宛翻了个身,用手臂遮住脸。

    刚醒的脸显然不会太美好,虽然他已经见过无数回了。

    一睁眼,梦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追都抓不回来,后续的发展忘得一干二净。

    她只能在备忘录中写下:

    「20xx年12月23日:我梦见自己回到了特罗姆瑟的山顶,周沥在我身边,我问他我们可不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他没有回答,又或许是我忘记了他的回答。

    之后的梦境我不记得了,记忆被闹铃和现实里的周沥打断。」

    会议地点在万象天地。

    梁宛穿了一件绸缎材质的衬衣,搭配黑色西裤,脚踩一双五厘米的细跟鞋。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一穿,她仿佛也成为都市丽人——如果忽略掉她略显生疏的走姿。

    一上午的会结束,梁宛吃了点会议室里准备的茶点垫肚子,一边和公司联络,一边偷偷在桌下揉腿。

    下午跟着甲方跑了几个产品实验室,回来又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不太穿的高跟鞋不断摩擦脚后跟,尽管她已经在相应位置贴了创口贴,却还是因为走路时的移位而破了皮。

    眼下她也算是体验了一回小美人鱼的滋味,每一步都踏在血和疼痛上。

    这次对接的客户并不好对付,行业里的龙头,但预算却不大方。提要求没个准话,还往往超出合理范围,既要又要,搞得梁宛和同事们叫苦不迭。

    秦石那边还像个皇帝似的给梁宛施压,几句话揭过实质性问题,高高挂起。好在梁宛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她对待工作和生活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工作上她绝不拖泥带水。

    只要不涉及情感,她拥有绝对的理智。

    结束工作时,又是傍晚,金色的阳光照射在蓝色的高楼玻璃上。

    行走在天台上,一幢幢高楼积木一样拔地而起。天上的云也是金色的,从远处建筑楼顶涌起,仿佛藏着一座天空之城。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梁宛如释重负。

    倚着栏杆悄悄把脚从鞋里脱出来一点,血粘着皮和渗液粘连在鞋跟边缘,她不禁龇牙皱鼻,放慢动作。

    五点时,周沥按约定打来电话,问她在哪。

    梁宛说不清自己所在位置,只告诉他是在哪栋大厦的天台上。

    十分钟不到,周沥就找到她了。

    看见他的身影推开门走出来的时候,梁宛发觉自己有一个很荒谬的念头。

    她想起身赤足跑过去,抱住他,然后撒娇发泄情绪。

    但她没有这么做,性格让她无法这么做。

    也许是脚疼令梁宛不想起身,她目视周沥走向自己,看他把一个购物袋放在她脚边。

    “结束工作了?”

    他蹲下来看她,微微上扬的眼睛被光照得明净又透亮。

    “嗯。”梁宛闷声回答。

    “辛苦了。”

    温和又沉静的声音,有治愈安抚的疗效。

    她鼓了鼓嘴,下意识想说点什么破坏眼前的氛围,她怕自己触动,她不喜欢真情流露。看极光那夜,她在他面前落泪了,但那时候以为他们不过是露水情缘。梁宛不想再经历一遍。

    但她最终没有将破坏气氛的话说出口。这是她的坏脾气和习惯,总不该施加在无辜的人身上。

    梁宛翘起右腿,脚尖挂着摇摇欲坠的高跟鞋,“脚好痛。”

    周沥看了一眼,托起她的脚腕,“猜到了。”

    一晃动,高跟鞋就从脚上掉了下去,倒在地上。

    周沥指了指自己的膝盖,“搁上来。”

    他从一旁的购物袋里取出一双鞋盒,鞋盒里是一双拖鞋。纯白色,颇有设计感,底不算薄,一看就很软。

    梁宛犹豫了下把脚放到他膝盖上。

    反正她全身上下他都见过了,她也不怕在他面前出糗了。

    周沥摸了摸她的脚后,撕掉贴歪了的创口贴,简单处理了伤口,再贴上一个崭新的。

    十二月的深圳虽然比北京暖和很多,但入夜后也会降温。他给她穿上袜子,再穿上拖鞋,把高跟鞋装进鞋盒,再抬眼看她。

    “现在呢?”

    梁宛扶着他的肩站起来。

    一下从高跟鞋到拖鞋,梁宛觉得自己的脚要飞起来了。像初高中为了在运动会上一展风采,带着负重沙袋跑步那样,摘掉的瞬间犹如腾云驾雾,十分痛快。

    今天和昨天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没有积压在心里的工作负能,梁宛看落日也像看朝阳一样。

    在万象天地吃了晚饭,喝到心心念念的港式奶茶,忙碌的一天最后在冰淇淋的糖分中落下帷幕。

    又或许还未真正结束。

    周沥决定临时更换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开了一间套房。

    平安夜的航班在下午,梁宛没有起早的打算,恰好,周沥也没有。

    鼓鼓囊囊的行李箱里装了一次性的床上四件套,像挪威时那样。要说梁宛单纯得没想要做/爱,就有些假模假式了。

    刚进房间的门放下行李,房卡都还没插上,梁宛就腾空了。

    周沥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让她的双腿箍紧在自己腰上,绸缎的衬衣在拉扯中突显出曲线,只窗外的那一点点城市灯光便足以照亮他们的欲/望之火。

    梁宛一边踢掉拖鞋,一边抱着周沥说:“你、你别急……让我把耳环摘掉,不然一会儿划到皮肤就不好了。”

    周沥抱着她的臀部往上一抬,梁宛人一颤,耳环也跟着摇动。流苏在黑暗中发出清晰的碰撞声,在黑发中摇曳反射出窗外的光。

    她被抵在了墙上。

    呼吸声粗重地在房间里起伏。

    周沥松开托着她的双手,用膝抵着墙,又压着她不让她下落,伸手去解她一边的耳环。梁宛也没闲着,娴熟地摘掉另一边的,往玄关的柜面上一扔。

    和她的动作相比,周沥就要笨拙许多,始终找不到摘耳环的要义。

    梁宛失笑,擒住他的手,毫不客气说:“你也有做不好的事。”

    他不反驳,便当是默认。

    梁宛自己摘了,丢到一边。

    她提醒周沥:“我觉得我们需要先洗一个澡。”

    “嗯。”

    “那先开个灯?”她想了想,“房卡在你那儿吧。”

    话落,她伸手往他的裤子口袋里探找。

    没过一会儿,周沥的身体一僵,伴随着梁宛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笑声。

    她陈述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有反应,她不小心碰到再正常不过。

    但她确实存了点坏心思。

    她想看这个男人被搅得心乱心急的模样,她还没见过,毕竟他总是掌控着这方面的一切。

    在那玩意儿更过分之前,梁宛老实地抽出房卡放置到位,房间里的灯一瞬间全部亮起,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倏然感到一阵酸涩。

    她抱着周沥,闭紧了眼睛。

    走进浴室的时候,绸缎衬衣早似一滩水淌在了地上,周沥惯性地伸手摸到她背后要去解扣,却没有摸到。

    梁宛扑在他身上,涨红了脸好心提醒。

    “周沥……这件得从前面解。”

    周沥滞住,微微拉开脸与她的距离,凝望她片刻,视线下移。

    令人疯狂的画面中,搭扣就在最具诱惑的地方中央。

    他将她放到洗手池台面上,迟迟没有动作,也不说话,梁宛反倒不好意思了。

    “我自己来。”

    周沥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无言中解开了搭扣。

    黑色的束缚往下掉落,露出破壳而出的雪白,棉花一样,叫人目不能移。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一丝/不挂的自己被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却穿得完好,就连细边眼镜还架在高挺的鼻梁上。

    梁宛无法从他眼中看到下流的渴望,倒突显得满脑子这件事的自己太下流。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梁宛伸出双手摘掉他的眼镜,搁在一旁,双手去翻他的衣摆。像他笨拙摘耳环那样,她的动作也卡在了他的腰部。

    她越急,越不想表现出来,就越是藏不住。

    周沥瞧了她一眼,眼底染上笑意与情愫,翻手褪去自己身上的阻碍。

    他伸手打开花洒,抱着她过去,水珠落下,房间里的空气也变得湿淋淋。

    “什么时候买的?”

    “……就是落在你后备箱那次。”

    梁宛仰起头,有些受不住。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给自己找补,“不是为了诱惑你买的……只是想试试新款式。”

    周沥无声弯唇,低头亲吻。

    “很好看。”

    每一次扌童都在点上,梁宛咬着唇,“那你好好表现。”

    她随口的一句挑衅,换来的是自食其果。

    从浴室出来已经脱力,他帮她擦干净了抱到床上。夜已深,梁宛以为该结束了,他却完全没那意思,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又是新的一轮。到最后梁宛不知去了多少回,实在受不住了,才又被他抱着去清理了一回,折腾到后半夜才结束。

    一天的忙碌加上半个晚上的无眠,梁宛一觉睡到快午时,懵懵懂懂地被叫醒,周沥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好。

    梁宛哼哼了两声,“我这儿好酸。”

    “我的错。”

    “知道就好。”梁宛抓着他的手臂,靠了会儿,慢慢醒神,“晚上我要吃苹果。”

    中国人特有的平安夜过法。

    苹果,平平安安。

    像是迎接他们的归去,北京今日晴空万里,气温虽低,空气却异常清澈。

    朋友圈里有人在景山公园拍了一张照,那是梁宛第一次发现天际线可以如此明晰。

    谢晚馨挑着这日子在朋友圈官宣了和沈嘉的恋情,两个人系着同一条红色围巾,沈嘉的脸红得和苹果也没什么两样了。围巾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谢晚馨的手笔,没什么精致度却温暖。

    她秀着恩爱也没忘记好朋友梁宛,发来关心的信息。

    「今天回来?」

    梁宛:「嗯。」

    谢晚馨:「平平安安~别说我重色轻友,我给你准备了圣诞礼物,改天给你。」

    梁宛:「我也给你准备了。」

    谢晚馨:「爱你。你有没有伴一起过节?今年还是不过吗?陈知渊不是来北京了嘛,你们可以一起吃个饭或者看个电影。」

    梁宛思索了一会儿。

    「有伴了。」

    谢晚馨过了很久才回复:「不会是方愿吧?你们平时工作没见够,圣诞节也要一起?我都要吃醋了。」

    「不是她。」

    飞机开始滑行,梁宛将手机切换到飞行模式,铺开毛毯,戴上眼罩,往周沥的肩上一靠。

    她需要补眠。

    飞机腾空,窗外的暖阳透过小窗照在梁宛身上,暖洋洋的,一点也不像冬天。

    周沥的脸颊也贴在她的头顶,在毛毯下和她手牵着手,这种感觉很奇妙。

    人对人的依恋总在不知不觉中产生。

    一次旅行,一次出差,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

    仿佛一切都在变美好。

    像她相信云端拥有一座天空之城那样。

    第53章 053

    天气瞬息万变。

    从深圳起飞时, 北京晴空万里,当航程过半后,天色却骤然变得阴沉。梁宛醒转过来, 打开遮阳板一看,密集的雨丝正划过舷窗。

    除了机翼之外,什么景也看不到, 只有灰茫茫的一片。

    风也大,不一会儿飞机就剧烈晃动起来,伴随着即时响起的客舱广播, 机上卫生间也暂停使用。

    梁宛迷迷糊糊地往周沥颈窝里靠了靠,仰着下巴,无意中把唇贴在他的皮肤上。

    她对气味很敏感。

    她不喜欢烟草味,周沥没有;她也不喜欢古龙水浓郁的气味,周沥也没有。

    他不用香水,最多是衣物上飘散的香气,像薄荷一样清凉。他体力很好, 几乎不流汗, 沐浴露的味道也会停留很久。她很喜欢。

    “还有多久到北京?”

    周沥看了一眼时间,“大约四十五分钟。”

    梁宛吸了吸鼻子,客舱里逐步升温,有点闷,鼻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堵塞。

    “我竟然才睡了这么一会儿。”

    好像学生时代课间打盹的五分钟, 总以为长过一个世纪。

    “要不要再睡会儿?”

    她摇摇头, 坐起来, “那天那个男生拍的照片发给你了吗?”

    “他今天早上刚发过来。”

    梁宛坐直身体, “保存了吗?”

    “嗯。”

    “给我看看。”

    她摇了摇周沥的胳膊,示意他拿手机出来。

    周沥被她晃得无奈笑了笑, 拿出开着飞行模式的手机,直接递给她。

    梁宛拿着手机,有点像拿了块烫手山芋,不知道该往哪里翻看。她以为他只会向自己展示照片。

    “密码是xxxxxx。”

    梁宛结巴,“喔好的……”

    手机是多么隐秘和私人的东西,她不想越界窥探。

    画面停在锁屏界面上,墙纸和他的微信头像仿佛是在同一个地方拍摄的,被雪染成白色的城镇沐浴在天光下,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这是哪里的风景?”她随口问了一句,一边输入密码。

    周沥看她一眼,“特罗姆瑟。”

    梁宛赫然抬起头。

    是他们一起去的那次吗?还是别的时候拍的?

    她没有问出口,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如果她问,周沥的答案会是前者。

    打开手机的大门,映入眼帘是他摆放整齐的应用软件界面。

    第一感觉是空旷。

    纯黑的背景没有任何点缀,所有应用软件被分为四大类归纳好,只占据了一排的空间。没有一个软件有红色的点。

    梁宛联想到了自己某橙色软件的几百条未读信息。他的井井有条衬出她某些方面的不修边幅,他们其实很不一样。

    老实说,她对他有好奇心,比其他任何人都强烈,但秉持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思想,她不敢到处看,手指一划直奔相簿。

    他的相簿也很干净。

    个人收藏的封面似乎就是这次在深圳的照片,除此之外没有建其他分类。

    点开最近项目,深圳的照片占据整个屏幕。她以为男生只拍了几张,没想到他传给周沥的就有二十几张,虽然有好几张极为相似。

    照片的重点不在人,而在氛围。

    落日将没有边际的整片天都烧成了火,海面荡着波涛,沉在金光下。梁宛和周沥距离海仿佛只隔着灌木。

    交叠在一起的人影逆着光,表情和神采都隐匿在阴影里。像一部爱情电影的片尾,不用去猜两个人的表情,你也知道他们在看彼此。

    梁宛粗略翻了几张,脸颊便像被太阳炙烤过一般发烫。她能从余光里看见周沥在观察自己,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拍得挺好看,不愧是吃这碗饭的专业摄影师。”她清了清嗓,把背打直了,坐得笔挺,关掉手机还给他,“回去之后记得发给我。”

    “不再看看?有一张我很喜欢。”周沥含着笑意说道。

    “等你发给我再看吧,飞机颠得好难受,”飞机开始下降,梁宛从口袋里拿了一片口香糖,“你要不要口香糖?听说嚼一嚼耳朵就不会太难受。”

    梁宛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就是去大洋彼岸的美国。

    经济舱,中间座位,左边是梁怜沁,右边是一个白人壮汉,后座有个小孩时不时哭。她被夹在中间,旅行的兴奋消失殆尽,只剩下崩溃。

    那段航程中段梁宛就受不了了,经济舱狭窄的空间被壮汉压迫得更逼仄,她睡不好,感觉自己的腰快垮了。衣服盖在身上嫌闷热,拿掉又冷。她像从前坐所有公共交通时那样靠在梁怜沁肩头,却怎么也睡不安稳。初中的时候哪有什么忍耐力,她也是个娇气爱闹的性子,一边冲母亲发脾气,一边大言不惭告诉梁怜沁——以后自己一定要坐在头等舱。

    口香糖的作用就是那时候梁怜沁告诉她的。

    母亲一边哄着闹脾气的梁宛,一边给她描绘自己心里灯塔国的景象,飞机在那样熟悉的杭州话里平稳落地北美洲,一块她从未踏足过的土地。

    神游回来,梁宛笑了笑,收起口香糖,自问自答:

    “其实不太管用,不如瓦氏呼吸法。”

    其实她飞过的里程数大概连周沥的零头都不到,这样一番说辞显得有些不自量力。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后,梁宛眯着眼睛靠在舷窗上数雨痕。

    对于现在的梁宛来说,坐十几小时的经济舱根本不在话下,虽然腰痛和睡不好的问题依然顽固地存在着,她却早已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闹脾气。

    飞机在乌云和雷雨中颠簸了数次,机上开始有人发出不安的声音。

    梁宛很安定,尽管这种颠簸大于从前遇到过的种种。

    这时候的不安起不到任何作用,无论如何飞机都不在她的掌控中。机毁人亡或平安落地,对她来说都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在不断的耳鸣声中,周沥握住了她的手。

    梁宛回头看他,露出浅笑。

    越靠近机场,风雨越大,哗哗地往窗上泼洒。地上的城市若隐若现,一会儿隐在云雾中,一会儿被雨痕割裂。

    度日如年的十几分钟后,飞机有惊无险地在湿滑的跑道机降落,安全停下后有乘客甚至开始欢呼。

    一瞬间,四面八方传来打电话和发送语音信息的声音。

    梁宛也低头关闭了飞行模式。

    微信信息如潮涌至。

    除了群之外,大多是平安夜群发的祝福语,陈知渊在祝福语后多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再有就是谢晚馨,她问:

    「你家地址怎么写的来着?是哪条街?突然忘记了。」

    梁宛把地址告诉她,问她要派什么用处。她没回,大抵是和沈嘉在看电影,或者在家你侬我侬。梁宛莞尔,收起手机,和周沥一前一后从廊桥下去。

    透过机场的玻璃向外看,比飞机上更震撼。

    真真是黑云压城,伴随着日渐变黑的天色,颇有灾难片的风采。

    梁宛打了个寒颤,连忙给自己添了件衣。

    真冷。

    梁宛刚在工作群里冒泡,秦石的电话就拨了过来,先是听起来和气的祝福,然后是质问。问她看到未接来电为什么不回电。

    梁宛直言:飞行模式下未接到的电话,是不会显示在未接来电中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啰啰嗦嗦一大段话,核心就一点:加班。

    明天下午三点之前拟一个方案发过去。

    梁宛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神经。

    她粗略看了一眼Jane发来的资料,方案已有雏形,她要做的是在基础上做补充和修改,不算太难。

    坐上周沥叫来的商务车,梁宛对着手心呼了一口热气。

    一下从深圳回到天寒地冻的北京尚有些不适应。

    司机按照周沥的要求在车上备了两把长柄雨伞,提前买了热饮。道谢之后,梁宛不客气地喝了一口,是热可可,又甜又暖和。

    受风雨影响,能见度极低,高速路上有些拥堵,也不知要几点才能回到家。

    升起阻隔司机视线的挡板后,梁宛又开始犯困。

    想说话的心情也挡不住耷拉下来的眼皮,只好放弃抵抗,顺势靠在了周沥的肩上。

    在深圳度过的三天,让梁宛习惯了和周沥在任何地点的任意肢体接触。

    她开始迷恋上这种被放逐到远地的感觉。

    以前是想一个人去,去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现在——她想多带一个人。

    好像被发射出去的太空舱,里面只有她和周沥。

    切断监视器,他们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百分之一百的自由。但他们还是要返回地球,除非打算一起埋葬在浩瀚宇宙中。

    不过她必须马上丢掉这种梦幻且不切实际的想法,这里遍地是熟人,休息天偶尔出门吃个快餐都能遇见同事,她和周沥的关系至今没被发现已经是奇迹。

    “周沥,能不能先把我送回家,我想把行李放一下,然后——”

    周沥低下头,清冷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笑意,“然后呢?”

    “然后的事再说!”梁宛瞪完他,接着发愁,“你说我们还买得到苹果吗?这么大的雨,肯定是不能叫外卖了。超市和水果店还开着吗?”

    “我家里有,要不要过来?”

    梁宛抿嘴笑出一个平时没有的浅浅酒窝,“你是在邀请我?”

    “你说呢?”

    “那我勉为其难来一下。”

    话落,两个人都笑了。

    雨下得太急,回到市区时,梁宛看见有几处地势低矮的地方积了不少水。行人在懊恼地抱怨,又不得不淌着水过去。冬天的雨水更让人受尽折磨。

    到家楼下,周沥提着她的行李陪她上楼。

    梁宛在电梯里摘掉了围巾。

    电梯里的明镜照着他们,她一直没有去看他。

    从刚才在车上起,她就在想一件事。

    走到家门口,梁宛没有着急开门进去。她在门前踌躇了会儿,忽然鼓足了劲抬头。

    “你要不要进屋喝杯茶?”

    周沥怔住。

    门前白炽灯的光洒在他身上。

    梁宛就像《傲慢与偏见》里发现真相后的伊丽莎白,局促又不安地低着头,偶尔用上目线看他,补充着:

    “今晚雨这么大,你明天要是没有别的事,可以在我家住一晚,也不用麻烦司机再多跑一趟……嗯,还有就是,我不是勉强提出来的,我真的做好准备了。”

    她说:“苹果不吃也没关系,我们已经平平安安落地了,只要——”

    “好。”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个坚定又沉静的声音回答了她。

    仰起头,他重复给她听:“好。”

    梁宛瞬间像只变色龙,皮肤变成粉红色,背过身,心乱了,按密码的手指动作也乱了,按错两次才打开。

    她低声说:“你答应得也太快了。”

    都不给她反应时间。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这天。”

    这话听起来像她欲擒故纵,梁宛踏进玄关,借着地上的灯穿上拖鞋。

    “你要不要先进来看一下?万一你不想住呢。我这儿可没有你那里收拾得干净,乱七八糟的小东西特别多。”

    周沥刚想接话,梁宛身后客厅的灯兀然就亮了起来。

    梁宛吓了一跳,以为家里进了贼,条件反射抓住了周沥的胳膊回身看去。

    她看见了一个绝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女人穿着蓝色的毛衣从沙发上起身。她好像在沙发里睡了很久,在等梁宛回家。

    客厅柜子上展示出来的小摆件移了位,玄关边放杂物的台面上的东西也被重新排列组合,和梁宛出门时完全不同。三天没拖的地上一尘不染。

    女人的声音有几分苍老,还有几分睡醒后的沙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走过来,“你交男朋友了?”

    等女人走到面前,梁宛已经失去所有表情,她发怔地目视前方,攥着周沥的手指越来越紧。他应该很痛,但她意识不到,他也没有喊疼,反手握住她的手。

    很紧很紧,怕那只手会松开自己。

    好不容易交汇的两条线,仿佛在此刻又要分离。

    他听见梁宛压着情绪,用低沉嗓音一字一字咬着牙说道:

    “谁准你进来的?”

    第54章 054

    气氛陡然一变, 降至冰点。

    有一团火在梁宛的面庞上燃烧起来。

    火辣、刺痛。

    周沥无意识地紧紧抓着她,压迫她的骨骼,甚至有一点疼痛。但这种疼痛使她保持住清醒。

    她对不速之客的语气绝称不上礼貌, 只有满腔的嫌恶。

    梁怜沁的步伐停了几秒,她拿起边几上的眼镜戴起来,精明的目光看了看周沥, 再看向梁宛。

    有外人在,有的话能说,有的不能。

    梁怜沁一边抚平毛衣上的皱褶, 一边走到梁宛跟前,目光在这张多年未见的脸上逗留数秒,然后视线上移,露出教书时的那种微笑。

    没有人会觉得这种微笑亲切,相反,它颇有威严。

    “这么晚带男朋友回来,是要留宿?”

    周沥蹙起眉头, 垂眸看梁宛。他站在她的侧后方, 能看见她绷紧的下颚线,她的唇周有不寻常的弧度。她在咬自己口腔内部的肉。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梁宛的妈妈。”

    梁宛的神识像突然回到了身体里,她提了口气, 反身把周沥向门外一推, 低着头攥了把他的衣襟, 低声说:

    “你先回去, 什么都别问,这些与你无关。”

    她没敢去看周沥的脸, 无法想象他的表情。

    紧紧闭上门。

    这个楼盘的隔音做得很好,除非她在房间里大喊大叫,否则屋外的人是听不见的。

    梁宛靠在门内,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几回,然后跨步往客厅走去。她与梁怜沁擦身而过,面无表情地走到横向的阳台里。

    她在阳台养了一盆仙人掌,晴天可以晒晒太阳,不过此刻屋外狂风暴雨,天色黑得如同倒了一盆墨,仙人掌也没了生气。

    “怎么不让妈妈和你的男朋友聊聊?”梁怜沁讲话始终是这个不疾不徐的调调,“他是正经人吧?”

    梁宛背对着她,“正不正经和你无关。”

    刚才余光里的一瞥,梁宛看见梁怜沁把头发养长了,盘了一个低低的发髻。还记得从前她说长发麻烦,所以始终留着短直发,身上有股教书人的气质。

    面对女儿冷漠的态度,梁怜沁只是笑了笑,坐到沙发上。

    “还生妈妈的气啊?”

    梁宛没吭声。

    梁怜沁跟着梁宛一起看窗外的骤雨,接着说:“你小时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撒完气就变成没事人,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隔夜仇。现在倔了,也是长大了。”

    很陌生。

    梁怜沁说话的语气很陌生。

    她以前从来不是一个讲话温婉柔和的人,除了极少数哄梁宛的时候,她讲话都带着股凌厉劲。学校里的学生也给她起一些凶巴巴的称号,虽然不到“灭绝师太”那种程度,但也绝不是什么爱称。

    是什么改变了梁怜沁的性格?

    或者说,是什么改变了她们的性格?

    “你怎么进来的。”

    梁宛用陈述的语气漠然说道。

    梁怜沁抬了抬眉头,捏了把酸涩的后颈,“我联系不到你,就联系了晚馨。”

    梁宛恍然大悟,难怪谢晚馨问她要地址,虽然自己没有及时回复她,但她往家里寄过东西,只要翻一翻记录就会想起来。

    至于密码,梁宛图方便,设置的是生日,这点谢晚馨也知道。

    此刻梁宛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怨晚馨,但一想到自己从来没有把真实的母女关系告诉过她,就觉得怨不得别人。

    不知者无罪。

    先失态的人先败退至下风,梁宛尽量维持着冷静,尽管她的心里有个歇斯底里的小人在尖叫。

    “你回来做什么?”

    “五年多没回家了,总要看看。”

    梁宛闭上眼,半晌说道:“哪来的家?杭州的房子你早卖了,如果你是来找家人的,你应该回杭州,那里应该还有不少你的亲戚。”

    “小宛,妈妈只在乎你。”

    梁宛的呼吸变得粗重。

    这些话让她感到生理不适。

    在乎一个人的表现是五年多不回?

    可笑。

    梁宛还记得梁怜沁六年前在微信上通知自己。

    「你的弟弟/妹妹快出生了,年纪小的时候离不开妈妈,这段时间我就不回来看你了。你照顾好自己。」

    这段时间——是五年。

    梁宛笑了。

    她差点以为是一辈子呢。

    梁怜沁忽然说到:“你比以前会收拾了,衣柜里的衣服叠得还算整齐,不过还是爱乱摆东西,洗发水放在梳妆台上多不方便,我给你挪到淋浴间里了。还有你的相框,摆的方向不对。你卧室里对着床的梳妆镜我给你拿出来了,镜子不能对床的道理你还不懂吗?”

    梁宛蓦地就笑了。

    梁怜沁骨子里还是没变,控制是她抛不掉的习惯。

    拖鞋摆在鞋柜的第一层还是最底层,她要管;筷子和勺子是放在一起还是分开,她要管;穿黑白色还是彩色的衣服,她还是要管。

    而且不问梁宛的喜好。

    梁宛转身,一步步走过去,低声诘问:“你只是一个没有被邀请的客人,为什么要动我的东西?你住在这里吗?你的习惯为什么要强加给我?”

    “因为我给你摆放的位置更合理。”

    和从前不一样,梁宛没有再去反驳她,没有为了穿一件黑色的衣服和她争到面红耳赤。

    梁怜沁柔和了声音,“看见你还在用那条薄荷色的围巾,妈妈很高兴。”

    梁宛脸色微微一变。

    “我这里不欢迎你,请离开。”

    梁怜沁滞了一下,“我们这么久没见,你……”

    “关我什么事?这里是我家,请你出去。”

    “这么大的雨,你要妈妈走?”梁怜沁的语气不悦起来,她起身走到窗边,用指关节叩了叩玻璃窗,“下雨天被自己女儿赶出家门,说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

    雨势得寸进尺,越来越汹涌,与斜风一起不断敲打窗面。

    鬼一般的天气,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若非必要,没有人愿意承受风吹雨打。

    梁宛扫了一眼,“既然你不肯走,我走。”

    她不想在和梁怜沁待在同一空间,呼吸同一片空气,迈开步子朝门走去。

    梁怜沁脸色一变,“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

    她按住梁宛要开门的手。

    梁宛甩开她,笑了声:“你怎么不问问我之前的两千多天是在哪里?”

    去哪里都好,酒吧、旅馆或者酒店。

    哪怕打不到车,哪怕地铁停止运行,她也还有双腿可以走着去。

    她拼命赚钱不就是为了有一天想去哪里就可以去?

    小时候离家出走不敢走远,怕饿肚子,怕妈妈真的担心到报警,怕回家后要接受惩罚,于是只敢在家和学校之间来来回回地走。现在她哪里都可以去了。

    楼道里的风随着打开门的动作席卷而来。

    梁宛正在规划要去哪里落脚,迎面看见周沥。

    他没有走,倚在墙面上等待她。

    梁宛怔了下,快速关上身后的门。

    “你怎么……还没有走?”

    “你还好吗?”

    声音同时响起。

    梁宛用力抿了下唇,修长的脖颈上浮出用力的筋骨。

    她笑了笑,“我很好,”她停顿,“周沥,你不介意的话,能让我去你家住一晚吗?”

    既然撞上了,梁宛也没想再矫情地冲到雨里没苦硬吃,周沥家是她此刻最好的去处。

    从深圳带回来的行李留在了家中,与其两手空空去酒店,不如就去他家里。

    “我当然不介意。”

    他还以为,她又要逃离了。

    幸好,幸好她没有那样做。

    幸好,他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花洒洒下热水的一刻,梁宛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从飞机落地后就持续积攒在身体里的寒气终于开始驱散,但她还是在发抖。她把水调到最热,皮肤一直被烫到发红。

    过来这里的路上,周沥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握着她的手,像刚才在门口时那样。

    但有些问题不是他不问,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

    她的心情和现在北京上空的雷雨卷云没有什么分别。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这么好,和梁怜沁过往的种种都重新在眼前浮现。

    一切裂痕,伊始于去美国的那趟旅途。

    梁宛以为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旅行,不知道梁怜沁却规划着遥远的将来。

    在旧金山,梁宛第一次看见一座城有一个接着一个的陡坡。她坐在妈妈朋友的车里,从坡顶向下冲去。妈妈害怕得闭紧了眼,梁宛却很兴奋,她觉得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他们冲向一座座被金黄色的建筑,风肆意吹拂她的头发。

    还是在旧金山,梁宛第一次住进别墅,一个美式中产家庭买得起的两层独栋房屋。她喜欢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树,喜欢树上挂着的秋千,喜欢踩在秋天的一地枫叶上。她也颇为喜欢房主白人叔叔,因为他为她准备了一个粉色的房间。叔叔不会做菜,就带着她们去了很多餐馆,常常一顿饭就吃两三百美元。别墅里还常常会有他和妈妈共同的朋友造访,她们都很友善,会带着自己烤的黄油饼干给梁宛吃。

    听妈妈说,白人叔叔是她通过学校里的外教认识的朋友,名校毕业,才华斐然。

    那本该是一段美好的旅行记忆,如果在两年后梁怜沁没有告诉梁宛——她要和那个人结婚。

    结婚本也没有什么。

    梁宛从不阻拦妈妈去追求一切幸福。

    她本该祝福母亲,如果那个男人没有抱着自己说:你可以穿小裙子给我看吗?

    梁宛是长着刺的梁宛。

    她告诉母亲这件事。

    原本她很有底气,她坚信母亲会选择自己。

    可是梁怜沁说:“你误会他了,他是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一直渴望有一个孩子,可以好好疼爱。你放心,妈妈的眼光很好,你跟着妈妈一起来美国享福好不好?”

    不好。

    一点也不好。

    第55章 055

    梁怜沁和男人刚结婚的头几年, 她大多时间还是在国内,一边照料梁宛的生活,一边在大学任教。

    在美国认识的华人朋友劝她应该快点拿绿卡, 梁怜沁拒绝了。彼时的梁宛还是一个高中生,和父亲没有联系,母亲要是再不在身边, 实在说不过去。

    梁怜沁想让梁宛去美国留学。

    她们家并不算穷,存款足够支付梁宛的学费,继父Jonathan身为牙医收入颇丰, 也很乐意承担她的生活费。

    寒暑假的时候,梁怜沁会独自一人去美国居住一段时间。她当然想带着梁宛一起,但梁宛拒绝。

    有一次视频通话时,Jonathan加入了进来。他态度诚恳,向梁宛解释当时的举动。

    “我为当时吓到你的举动感到抱歉,但请你相信我绝没有不耻的想法。我一直很渴望拥有一个女儿,想要将她打扮成美丽的小公主, 所以才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那个时候我和你的母亲已经相爱, 把你当做了自己的孩子。你的母亲将你的想法告诉我之后,我才明白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意识到肢体动作会吓到你。我向上帝保证,我只是作为父亲在爱你。”

    梁宛不吃这套,没有给他好脸色。

    从高一到高二, 梁宛身边的同学有不少在准备留学, 包括陈知渊。她听陈知渊说, 美国人很喜欢用肢体接触来表达关系好。

    渐渐地, 梁宛虽然嘴上没有说,心里却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误会Jonathan了。梁怜沁将此事说给他听, 他选择理智地向自己解释。梁宛生日和圣诞节的时候,他也会发邮件祝福,并寄来跨洋的礼物。

    在懵懵懂懂,惯性依赖妈妈的年纪,梁宛被推着去将一切令她感到不适的行为合理化。

    有时忽略了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梁宛开始或被动或主动地去了解留学相关的内容。

    她的成绩一直是佼佼者,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后,初次托福成绩便达到110分,之后她也去新加坡考场考了SAT。

    留学机构的老师认为她可以申请到几所很不错的学校。

    但梁宛是迷茫的。

    她不知道自己想念什么专业,不知道去美国之后她能否适应和外国人相处。

    她不向往美国,她只是不想离开妈妈太久。

    梁宛知道等自己上大学以后,梁怜沁将会有最少两年的时间一直待在美国,为了绿卡。

    这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的分离。

    如果要见面,就只有梁宛自己坐十几小时飞机去见她这一种方式。

    跟随辩论社去南外参加比赛的时候,梁宛听见很多人在讨论美国学校,常春藤、文理学院、公立大学,他们的规划清晰而明确,有的追求现实的钱途,有的追求梦想。

    但梁宛觉得自己越来越迷失了。

    那种不适感随着时间越来越深。

    有一天看电影的时候,只是那么一瞬,梁宛产生了回头的想法。

    她告诉梁怜沁自己想留在国内读大学,因为自己不是一个容易适应陌生环境的人。

    这事其实有商量的余地,梁宛当时并不坚决。

    但梁怜沁听后,脸色倏尔一沉,她闭眼呼了口气,撂下筷子,双臂抱在一起往椅背上一靠。

    她低着头,目光漠然看着桌面,“那你别想看见我了,这样也没关系?”

    梁宛愣了下,一时被那种冷漠震住。

    梁怜沁不疾不徐说:“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妈妈难道会害你吗?你在国内毕业了找工作多难你了解吗?以后能有什么出息?你去美国开开眼界,以后境界都不一样。”

    境界。

    这词实在悬浮。

    梁宛沉默良久,“我不喜欢被安排。”

    梁怜沁嗤笑一声:“你的想法都太天真了,以前说想学画画,能靠艺术吃饱饭的有几个人?现在放着留学的机会不要,你知道多少人费尽心思要去美国吗?妈妈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见过的鬼比你见过的人还多,我的选择从来没有出错过。”

    梁宛脱口而出:“你的婚姻不就是个错误吗?”

    梁怜沁的脸色骤然一变,表情精彩,蹙起的眉头里有着恨意,久久没说话。

    梁宛对父亲的印象实在少得可怜,99%来自于梁怜沁对他的描述。

    他叫徐学知,长得好看,但是个文化一般的人,会做点小生意,没有其他优点。梁怜沁和他走到一起颇为坎坷,父母不同意,她坚持反抗,一度闹到断绝关系,直到梁宛出生才好转。但徐学知不值得,婚后他忙着做生意,从来不管孩子。他长得不错,身上有点小钱,周围难免有些莺莺燕燕,虽然他对梁怜沁保证说不会对不起她,但梁怜沁没有安全感。

    婚姻的转折点在徐学知将父母接来杭州同住那年。婆婆颇有文化,是个教书的,早年被迫嫁给了没有学问的公公,没有感情地过了大半辈子。公公的到来,是梁怜沁的噩梦。

    他不理解梁怜沁每一个教育孩子的决定,偏爱些迷信的土方法。他极度重男轻女,不满梁怜沁给梁宛吃贵点的食物,一直说“养个女娃娃费这么多心思做什么”。梁怜沁教书辛苦,有时需要他们帮忙带孩子,他总是说“你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就行,我儿子这么会赚钱,你还出去乱闹什么”,婆婆麻木地坐在一旁抱着梁宛,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说。

    在公公的挑拨离间中,徐学知第一次对梁怜沁动手了。梁怜沁没有跑回娘家,因为这是她苦苦坚持,甚至对抗父母才求来的婚姻。她丢不起这个脸。

    梁宛长大能去幼儿园了,公公婆婆回老家了。

    日子好像又能过下去了。

    徐学知在外做生意,梁怜沁依旧在大学教书。她有很好的朋友,支撑她走过那段艰难岁月。

    但是后来种种摩擦依旧不断,等失望攒够了,梁怜沁忍无可忍,选择结束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她什么钱财也没要,只要了梁宛,净身出户。

    还是那个朋友,接济了当时生活困苦的母女俩。

    梁怜沁说,那个阿姨小时候总是会给梁宛买吃的。梁宛小时候穿的一些名牌衣服还是她儿子穿过的,漂亮的小裙子也是那个阿姨给买的。

    后来那个阿姨去北京教书,再后来去国外生活了,偶尔才会回来,不知不觉中,她们少了联系,只剩下逢年过节的一句问候。

    梁怜沁一边教书一边跟着亲戚经商,生活好转。

    只是和朋友走散了。

    那天晚餐,梁宛看着梁怜沁沉默的样子,心有愧疚。她知道母亲一个人带大自己的辛苦,可是啊可是——

    梁宛也想有自己的选择。

    她没有办法忽略自己的不舒服和勉强。

    梁怜沁真的没有回来,整整两年,直到她拿到了美国绿卡。梁宛也没有过去,她还是没有办法去接纳Jonathan。

    梁怜沁曾对梁宛有一个评价。

    她看起来最心软,其实是最心硬的。看起来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其实永远不会迈向不喜欢的一面。

    她听不进劝,听不见别人的建议,固执得很。

    和梁怜沁,很像。

    两年内,梁怜沁一直在给梁宛的银行卡里打生活费,只不过梁宛没有用,只收下了那笔卖房子分给她的钱。

    因为失去了杭州的家,梁宛大学四年只回杭一次,住在酒店,像个客人。

    从那时候开始,梁宛开始明白没有根的浮萍是什么感受。放假的时候,同学都回家了,她就找个能短租的房子窝着,继续打工。

    梁怜沁来过一次Z大,和梁宛在学校食堂一起吃了顿饭,三菜一汤,无言很久。

    “毕业之后要不要来美国工作?”最后还是梁怜沁率先打破沉默,“我能找人给你安排。”

    梁宛低着头,“不用,你管好你自己,别当了家庭主妇。”

    梁怜沁被前公公念叨的好几年,都不曾放弃工作,最起码这不该丢。

    她说:“我在UCSD教书。”

    梁宛点点头,没问具体的。

    梁怜沁后来还说了许多。

    比如虽然梁宛没有去美国,但Z大确实是所不错的大学,没给她丢脸。再比如,她说小时候给梁宛买衣服的那个阿姨也在Z大。又比如,她去红杉树国家公园见到了怎样的奇观。再再比如,她和Jonathan搬家了,去了富人区,治安更良好。

    梁宛没心思听她说那些,左耳进右耳出,平静的心情被搅得烦躁。

    “我准备和Jonathan生个孩子。”

    梁宛震住,一口咬到自己的舌头,但她脸都没皱一下,问梁怜沁:

    “你疯了吗?高龄产妇多危险。”

    “我的体质没有问题,Jonathan也会给我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

    梁宛的瞳孔晃动着,然后低下头,没再说话。

    后来,梁宛证明了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她凭能力在校招时就进入4A公司实习并成功转正。

    梁怜沁又回来过一次,她还没有怀上孩子。也许是年纪的缘故,也许是Jonathan的精子质量早就不行,他们开始动用科技手段。

    彼时梁宛为实习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心情糟透,漠然对她说:“我真搞不懂你们,一把年纪为什么还要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

    梁怜沁看着她的眼睛说了一句令她永生难忘的话:“因为我要有自己的孩子,孩子才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最亲密的人,是永不会抛弃我的。”

    毕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那也是个冬天。

    雪把咖啡馆门前的路都埋了,室外的桌上立着一个雪人,创作者还贴心地给它围了一条鲜红色的围巾。

    梁宛捏着咖啡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表情谈不上是哭还是笑,但她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那我呢?

    我不是你的孩子吗?

    她的目光移向窗外,等天气回温,雪人化成一滩雪水,那儿只会剩下一条围巾。

    那个冬天,梁怜沁走的时候送了一条围巾给梁宛。

    薄荷色,平针,梁怜沁自己织的。

    之后,梁宛收到了她怀孕的消息。

    再然后是孩子出生。

    是个男孩。

    梁宛没什么感觉,好像那是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朋友圈里还有个亲戚特意发了一条动态恭喜,话语谄媚地说:孩子出生就是美国公民。

    梁宛还是没感觉。

    不过把那个亲戚的权限改成了:仅聊天。

    反正她也不会和那个人聊天。

    之后,母女的交流就只剩下梁怜沁单方面的“生日快乐”“新春快乐”。梁宛不发,她也就不发了。

    梁宛没有打开梁怜沁的朋友圈权限,不知道她平时晒的是什么样的幸福生活。反正一家三口的生活里没有梁宛。

    她是个无关的人。

    中间有亲戚来北京时找过梁宛,和她说了些梁怜沁的近况。

    “她现在好像不在之前那个大学,换了个地方。”

    “别墅里有游泳池,别提多好了。”

    “她早不信佛教了,在那边受洗了,现在信基督教。”

    “你妈妈啊,现在完全是贵妇。”

    你妈妈。

    遥远又陌生的称谓。

    “我真佩服她,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外公外婆泉下有灵应该也会很欣慰吧。”

    不知道。

    梁宛也不知道外公外婆希望梁怜沁这辈子活成什么样。

    在她看来,梁怜沁也许一直是一个想向他们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的小孩。

    她不肯承认当初嫁给徐学知,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她有高傲的头颅,绝不能低下。

    梁宛懂她的心理。

    因为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只不过,梁宛永远不会原谅她了。

    ……

    梁宛背对周沥躺了很久,窗帘隔绝了狂风和骤雨。

    她的呼吸很平稳,像是睡着了。但微光下起伏的背脊却偶尔会抽动。

    “睡不着?”

    周沥从身后抱住她。

    梁宛的鼻息全部打在他的手臂上,时而重时而轻。

    她抽出回忆,语调平静。

    “有点。”她翻了个身,靠进他怀里,闭着眼睛,“你不困的话,我们看部电影怎么样?”

    “好,你想看什么?”

    “圣诞节嘛,”梁宛想了想,“《小鬼当家》吧。”

    就从第一部开始。

    “苹果还没吃,要不要吃苹果?”

    梁宛扬了扬眉头,“好啊。”

    梁宛跟着他到客厅转了圈醒神,看他给苹果去皮。

    她坐在吧台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告诉你一个迷信的说法。”

    “什么?”

    “梨不能分着吃。”

    周沥没听说过,“为什么?”

    “分梨,分离。”

    分着吃就分开了。

    周沥停下动作,看她。

    “记住了。”

    梁宛笑笑,“就是个迷信。”

    小时候就听过了,听到耳朵起茧子。

    苹果可以分,梨不可以,梁怜沁说的。

    “周沥,你去过美国吗?”

    “去过。”

    “什么感觉?喜欢吗?”

    “普通。”

    “你去的哪些城市?”

    “纽约、洛杉矶、圣巴巴拉,差不多就这些。”

    “我只去过旧金山。”

    周沥把苹果放进盘子递给她,梁宛要求的要一整个咬着吃,这才算平安果。

    “喜欢吗?”

    “普通,”梁宛笑了下,“我喜欢陡峭的坡,一个接着一个,走路也许是灾难,对司机来说恐怕也不美妙,但对坐车的我来说很刺激,像过山车。”

    “除此之外呢?”

    “那座桥,在日落时分挺好看的。其余的,”她一顿,“就不记得了。”

    梁宛想在客厅看电影,于是两个人躺在沙发床上,盖着薄被。

    明亮的色彩在电视荧幕上滚动。

    梁宛从前几分钟就开始笑,拍着周沥的肩吐槽。

    “这父母也太粗心大意了,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落下呢?难怪是喜剧,夸张的手法。”

    小时候看只记得主角怎么戏弄两个坏蛋,长大了视角不同,才会注意到其他配角。

    过了很久,戏终。

    主角的妈妈回到家,不管路上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没有退缩,只想回家确认孩子的安危。

    梁宛用湿巾擦了擦拿过苹果的手指,神情平静微笑着说道:“起码他们没有真的抛下他。”

    第56章 056

    圣诞节当天雨还在下, 网上有不少人在抱怨这鬼天气,他们期盼的是一场雪,一场让一切都银装素裹的大雪。再不济也不该下雨, 这样的天气让逛街、约会都变得异常困难。

    不过雨不像昨天那样肆虐了。

    梁宛要连着四天到公司报道,连周末也逃不过。

    他们不是外企,不放圣诞假, 何况她刚从深圳回来,多的是要做的事。

    午休的时候,方愿约梁宛到楼下新开的快餐馆吃饭, 碰见吃了一半的Jane,干脆拼桌坐在了一起。

    梁宛打了一碗红烧肉,一碗手撕包菜和免费的榨菜汤,饭打得不多,没胃口。这家店的菜都是一人份,小碗,不用怕浪费, 但价格就算不上实惠了。

    “总好过天天吃外卖嘛, 每次吃完饭收拾外卖盒就很烦。”方愿说,“这家店味道也不错。”

    Jane表示:“可能是预制菜。”

    “预制就预制吧,吃不死人。”方愿上能一顿吃五千,下能连吃一周泡面,在吃方面她主打一个随和, “宛姐, 晚上要不要和我去吃海鲜自助?”

    梁宛张口刚想说什么, Jane喝着冰红茶就道:“Denise要和别人过吧。”

    “……?”

    梁宛愣了下, 方愿也是。

    Jane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脸颊一晒, “我那天看见你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觉得你应该是有男朋友了。”

    你看错了。

    梁宛本想这么回答。

    “嗯,我和人有约了。”

    梁宛没有正面回答。

    她和周沥说好的,总不能够放他鸽子。

    方愿将眼睛睁大,摇晃梁宛的手臂,“真的有男朋友了?”

    梁宛滞了片刻,“嗯。”

    “是Jessi说的追求你的同学?”Jane追问。

    “不是。”

    “那是谁?”

    “你们不认识。”

    二十九岁的年纪,承认有男朋友这没什么,左不过是被八卦两句。

    但梁宛和周沥能走多远,她不知道。更别提沃斯还是Fingerprint的甲方。因此男朋友是谁,只能是秘密。

    她怕麻烦。

    这样往后若有一天分开了,她也能平静地告诉他们。恋爱、分手、结婚、离婚本身,都是越来越常见的事,不值得成为话题。

    梁怜沁的到来让梁宛意识到,自己对周沥的信任超出了她原以为的程度。可同时也让她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异。

    梁宛信奉门当户对。

    好在,花束般的恋爱不需要在意这些。

    ……

    两天后梁宛回到家,梁怜沁已经不在这里。

    回家前,她去理发店剪短了头发。长及肩胛骨的头发被一刀剪到了肩膀上方的位置,只能勉强扎起一个小啾。

    梁怜沁以前常说,头发是烦恼。

    但梁怜沁却把烦恼留长了,梁宛就要往她相反的方向走,梁宛要撇去它们。

    家里很多东西都变了。

    书柜上的白象小摆件被丢进了抽屉;衣架上的风衣被收进衣柜;未拆的快递被拆了,里面的东西不知道放去哪儿了。

    原本放在梳妆台的首饰盒,梁宛翻遍家中,最后才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

    还有许多件被移位了的东西。

    像飓风席卷过的残骸,唯一不同的是,房间整齐干净,比飓风来之前更整洁。唯独梁宛的心情变得极为糟糕,一地狼藉。

    她固执地把它们在一点一点移回原位。

    梁怜沁还有扔东西的习惯,只要被她归为“没有价值的垃圾”,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扔掉,甚至不会通知梁宛。

    她太喜欢买美丽的废物了,和梁怜沁的性格完全相反。

    家里80%的东西在梁怜沁眼中恐怕都是垃圾。

    梁宛连犄角旮旯里的东西都翻了一遍,生怕有遗漏。

    一些看起来价值高的摆件幸免于难,但不是所有东西都这么幸运。方愿送给她的两个盲盒就不见了,梁宛大学打工时买的一串风铃也失去踪迹。

    风铃已经陈旧,有几道细微的碎痕。

    梁宛留着它是留个念想,那时每个假期在短租房里醒来,她就会去碰一碰挂在床头的风铃。它在阳光下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往梁宛身体里注入力量。

    她很久没有见它了,只是把它放在抽屉里收藏。谈不上视若珍宝,但真丢失之后,还是感觉到怅然。

    再一找,梁宛愣在原地。

    上次搬家时她将照片都整理进了相册,照片不多,也就两本。其中一本是在挪威时拍摄的。两本相册原本都放在电视柜下的抽屉里。

    眼下这两本都不见了。

    梁怜沁应当不会丢掉相册,问题是去哪儿了呢?

    梁宛把所有抽屉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

    正头疼,陈知渊的车到楼下了,谢晚馨给梁宛打来电话,喊她下楼。

    梁宛深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无论怎样相册肯定还在房子里,晚点再找也一样,于是匆匆忙忙披上大衣就下楼。

    头发变短是显而易见的。

    谢晚馨哇了一声,左摸摸右摸摸她的头发。陈知渊从驾驶座转过身来,无声观察了好久,微笑着问:

    “怎么把头发剪短了?”

    梁宛摸着后颈的小发茬,“也不算太短吧,原本我还想剪得更短些,但想了想偶尔还是需要把头发扎起来,就选了一个折中的长度。”

    谢晚馨说:“挺好看的。”

    陈知渊也给出自己的评价:“我感觉还是长头发更适合你,你高中的时候头发都快到腰了,很好看。”

    梁宛轻轻笑了下,没说什么。

    微信响了。

    梁怜沁:「妈妈回杭州一趟,过几天再来北京看你。」

    划走,点开第二条。

    周沥:「来吃晚饭吗?」

    梁宛抿唇忍俊不禁。

    回复他。

    「不来,和朋友有约。」

    顶上显示周沥正在输入中。

    梁宛弯唇,添了一句:「但可以来睡觉。」

    “正在输入”的提示消失了片刻。

    谢晚馨拍了拍她的肩,“怎么笑得这么春光灿烂?”

    梁宛将手机翻面盖在大腿上,清了清嗓,故作平静:“股市涨了。”

    “你又不买股票。”

    “……”梁宛眨了眨眼,“普天同庆。”

    掌心震了下。

    周沥:「吃完饭告诉我,我去接你。」

    梁宛没忍住,笑出声。

    为什么好笑?

    可能是她想象出了周沥一本正经的表情,仿佛能看见他用那双修长的手打下这行字。

    她好像是专程去睡他的。

    虽然也差不多。

    梁宛收起笑意。

    她确实有意在用周沥麻痹自己,堵着不让阴湿晦暗的情绪感染自己。

    垂眸,梁宛深呼吸,然后长长地呼气。

    这何尝不是一种对他的利用。

    她回复他:「不用,我自己过来。帮我调一杯玛格丽特吧。」

    接风洗尘宴选在陈知渊喜欢吃的法餐店,梁宛和谢晚馨一同请客。

    陈知渊平时闲着就爱研究法餐,因此索性就让他负责点餐。每一道菜上来他都说得头头是道。

    梁宛边听边吃,没发表什么感想。

    谢晚馨笑着揶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法国留学了。”

    “美国菜不就那些,我只能研究点别的。”他指着新上来的一道菜,“这是法式香煎龙利鱼,很经典的一道,国内有些法餐店都没有这道菜,鱼的品质非常重要,据我所知这家店使用的是空运冰鲜……”

    一长串的介绍。

    梁宛只想起周沥自己做的那一次。

    他做的金黄色的焦层更能引起食欲,鱼肉更鲜。

    “小梁宛,阿姨是不是回国来了?”

    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陈知渊转换话题。

    梁宛回神,提了提眉头,“嗯。”

    “改天我们一起请她吃个饭吧。”

    “她回杭州了,恐怕没时间。而且她马上就要回美国。”

    “这么匆忙?美国᭙ꪶ 的圣诞假也不短啊。”

    梁宛笑笑,没说别的,给自己点了一杯酒。

    谢晚馨接过话茬,和陈知渊介绍起自己的男朋友沈嘉。

    “这是你第几任男朋友了?”陈知渊开玩笑似的数了数,“第四任?”

    “第三啦。”

    “才第三?我怎么记得你刚上大学就有男朋友了。”

    谢晚馨努努嘴,“和他谈太久了,浪费时间。”

    陈知渊叹了口气,“不是有句话嘛,谈很久还没有结婚打算的,这辈子都不会结的。”

    “你和前女友就是这样?”谢晚馨调侃他。

    他抬眸看了眼喝酒的梁宛,“你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最后两年我们早就倦了,彼此都知道走不下去了。”

    “走不下去分手不就好了?”

    这还是梁宛第一次发表想法。

    她又说:“拖了两年,多残忍。”

    陈知渊怔了下,指尖捏着叉子一时没找到话回,过了会儿才说:

    “我们两个都没那勇气先提。”

    梁宛晃了晃酒杯,“那后来是谁提的?”

    “她提的。”

    “怎么说的?”

    谢晚馨调侃:“你怎么对陈知渊的感情这么关心?”

    梁宛抿唇笑:“想借鉴一下,分手的时候该怎么说才不会闹得太难看。”

    这话有点无厘头。

    恋爱都还没谈上,怎么就想着分手了?谁会在幸福的时候就想到未来分开?

    “她说看不到我们的未来,拥有过一段美好回忆可以珍藏就已足够。到此为止,不必再继续了。”

    梁宛侧身坐着,在看窗外,雪迟迟不下,黑夜光秃秃的只有霓虹灯可以点缀。

    足够,到什么程度才是足够?

    到此为止,什么节点才适合分开?

    “要我说,你真的别当理论大佬了,你应该自己谈一次试试。”谢晚馨对梁宛说完,又向陈知渊说,“她呀,理论满分,我每段恋爱都爱找她当我的恋爱顾问,她比那些谈过五六次的还会分析。”

    梁宛不客气,“恋爱顾问有什么用,你哪次听劝了?还不是要等自己撞南墙了才晓得回头?”

    “那有什么办法嘛!恋爱使人盲目。你别现在说我说得这么头头是道,等自己谈起来绝对也一个样。”

    谢晚馨忿忿说道。

    “谈了。”

    ……

    一瞬间三人都沉默了。

    梁宛明澈的大眼睛看看谢晚馨,又看看陈知渊,失笑:“你们什么反应?”

    “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谈恋爱了。”

    谢晚馨倒吸一口气:“和谁?”

    “你们不认识的。”

    陈知渊来北京的那天,梁宛就想好了,她得告诉他们这件事。

    在同一座城市,不比之前北京和上海那样,有些交往有可能会变频繁,也会变麻烦。她不擅长处理这种模棱两可的关系。

    一句恋爱了就可以抵挡很多事。

    再者。

    梁宛不介意让这段恋爱在自己的人生里再多留下些足迹,好过最后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虽然其他人不知道她的恋爱对象是谁。

    “不可能!我和你这么要好,还能有我不认识的?你同事?新来的?”

    八卦小天后谢晚馨感觉自己受到了重创。

    “你真不认识啦。”

    “照片呢?让我看看。”

    “不给看。”梁宛冲她眨眨眼。

    实际上她手机里也就只有在深圳时那个男生拍的周沥。

    “为什么不给我看!你瞎编的是不是?”

    “是真的,”梁宛说,“等感情稳定了再给你看。”

    谢晚馨反问她,“你改变了不想结婚的想法?”

    “我可没说过我一定不结婚。”梁宛纠正她,“但现阶段我还是不想结婚。”

    “那你和人是玩玩的?”

    “那不至于,”梁宛一顿,“我喜欢他。”

    谢晚馨觉得这四个字从梁宛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沉甸甸。

    可能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说。

    高中暗恋陈知渊的时候,梁宛都没明说过,都是旁人起哄时揣摩出来的。

    半晌,陈知渊开口:“你们的家境相差很悬殊?”

    梁宛将目光移向他。

    他确实挺敏锐的。

    “算是。”

    梁宛低头把酒杯里的酒饮尽,用轻松诙谐的语气说:“不用再想从我嘴里挖出别的信息了。我告诉你们就是希望你们别再想着给我介绍人了,求放过。别当红娘了。”

    谢晚馨后来还嚷嚷了很久想知道是谁,梁宛用面包堵住她的嘴。

    饭后,陈知渊走开就把账结了,表情不如来时那么明朗。

    谢晚馨和梁宛说他太客气了,说好的是她们请客。

    他说:“我送你们回去。”

    梁宛喝到微醺,脸颊有些泛红,但她挺清醒的,尤其是吹了晚风后。

    她说:“你们走吧,我要去超市买点东西,这里离我家也不远,我打个车走。”

    陈知渊想抽根烟。

    但他知道梁宛不喜欢烟味。

    她剪短了的头发没有被束缚起来,随风飘着,偶尔掩住她明朗的笑容。

    她在刻意地疏远,或者说是避嫌。

    想了会儿,他还是抽出了那根烟,“不好意思,我抽根烟。”

    梁宛看了一眼,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自顾自补了口红。

    风向着她吹,吹来烟草味,沾在她不久前才洗过的头发上。

    陈知渊低头站在街边,身躯斜倚在灯柱上。

    她也许是在撒谎,以她的性格,不会悄无声息就有了男朋友。

    但不管是真的有,还是假的,他都明白了她想疏远的意味。

    他皱起眉头,边上两个女生叽叽喳喳在聊她们的。

    陈知渊自笑了下。

    他当真看不懂梁宛这个人。

    ……

    门卫已经认识梁宛,亲切为她打开大门,只是好奇她怎么是一个人走着来的。

    梁宛在微信上告诉周沥自己将会在十一点之后到,可实际上这才九点。

    她打车到附近的水果店,买了盒青提,又买了点橘子,想吹吹风,就徒步走了过来。

    小区太大了,从门口到周沥家所在这幢楼,她断断续续走了二十几分钟,这还不是最深的地方。

    梁宛按响周沥家的门铃。

    门一打开,他身上淡淡清爽的味道驱散了些烟草味。

    她把装着水果的袋子和包往地上一放,勾住周沥的脖子,吻了上去,不由分说挑开他的齿关,探进去。

    她从来没有主动这样做过。

    周沥的唇由震惊中的被动渐渐转为主动,他把她抵在门上回吻,直到她的口红被擦开,蔓延出她的唇线。

    松开呼吸的时候。

    梁宛夹着他的腰,贴在他耳边问:“闻到了吗?我喝酒了。”

    第57章 057

    “嗯。”

    周沥吻着梁宛的颈侧, 沉沉应声。

    “剪头发了?”

    “嗯,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看。”

    梁宛撩起他的居家服,在他背上挠了几下。

    用不着玛格丽特了, 那点微醺的上头感已经足够让她做点荤事。

    她抱怨了一句:“我头发上有烟味。”

    周沥箍住她的后腰,抱着她往主卧走。

    “帮你去洗掉。”

    “嗯,不问问我见的谁?”

    梁宛踢了踢腿, 揉着他的头发,低头去看他的眼睛。

    “谁。”

    “你不好奇就算了。”

    “陈知渊是不是?”

    梁宛抬眉,“你能猜到?”

    周沥颔首, 低头在她月匈前咬了一口。

    “你干嘛?”梁宛打了下他,“吃醋啊?”

    深沉的眼睛抬起来看她,“你说呢?”

    梁宛弯唇。

    “你理解一下啦,他是我的高中同学,认识那么久了,总不能不来往。况且要说先来后到,你才是后来的。”

    她可能是醉了, 玩性大得很, 一点一点试探周沥的底线。

    “我、是后来的?”

    他一字一顿重复她的话。

    周沥把她放到大理石台面上,梁宛嘶了一声,又像个树獭赖上他。

    “好冰……”

    周沥托起她被冰了一下的臀部,温暖的唇贴到她耳朵边,耳鬓厮磨。

    “玩我有意思吗?”

    不是生气的语气, 更像是调/情, 听得梁宛酥酥麻麻的。他倒是不客气, 把纯棉的阻碍往边上一挑, 揉了下,就先探了两旨。梁宛闷哼一声, 双臂撑在他肩头,短发从脸上垂下来遮住她和周沥的脸庞。她很快就有了反应,一点也不像冬天的干涩。

    “当然有。”她讲话断断续续的,“逗你这样的人最有意思。”

    “我是什么样的人?”

    “一脸正经的人。”

    周沥笑了笑。

    半晌他道:“帮我把眼镜摘下来。”

    梁宛依言刚抬起双臂,他使坏勾了勾旨尖往里,引得她瞬间失去力气又抱住他。

    “……你这样我怎么摘?先别动。”

    “好,我不动。”

    梁宛狐疑地抬起手,嗯,他确实停手了。只是她才把眼镜放到洗手台上,失去阻隔的他就晈了上来,故意剐蹭着尖端,力度掌握得很好,一点不疼,只让她有迷失在泡影里的感觉。很快她就感知不到大理石的冰冷,因为温暖已经整个贴她而来。花洒冲刷走发丝上沾染的烟草味,洗发水的茉莉香取而代之。他已经很过分了,却还说“我可不可以再过分点?”也不等梁宛回答,就把她整个人扳转过来换了个方向,力度更深,酒意全消散。

    “还正经吗?”周沥问。

    “……一点也不。”

    只有脸正经。

    她甚至怀疑他还藏了点“真面目”,等日后一点点显露出来。

    梁宛渐渐开始理解周沥的那句话。

    爱和性是不能分开的。

    对他来说,对她来说。

    只有都存在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快乐。

    在挪威的时候,她的体验很好,但因为那时候她带有别的目的性,也因为她和他是初次见面,纵使他再耐心,再循序渐进,她在过程中始终带着紧张。

    百分百信任一个人很难,心无旁骛地享受也难。

    体会过一次,就食髓知味-

    梁宛发现公开有男朋友之后,除了有躲不过的八卦外,其余时候还挺好用。拒绝饭局、相亲,通通都可以用“要约会”这个理由,简直是万能。

    陈知渊找她的频次也骤降,只有偶尔来分享工作的事。

    刚结婚不久的大学同学在朋友圈公布了怀孕的讯息,他们一年前就领了结婚证,前不久才补办的婚礼,因此不算是奉子成婚。评论里全是共友的道喜声,包括在婚礼上被梁宛撞破的那个男人。

    梁宛点了个赞。

    转眼就是元旦,微信里充斥着群发的祝福语,梁宛头疼地一条一条回复,趁着元旦假期继续在家翻箱倒柜寻找相册。

    还是没找到。

    不过她找到了当初签订的租房合同,也许是闲得无聊,她又翻阅了一遍合同,最后目光停留在房东的名字上。

    程涟书。

    她一顿。

    程涟书?

    这不就是同学们口中的那位程教授吗?梁宛讶然。

    这世界真小,她居然会租到当年大学教授的房子,只可惜她在对方的公开课上呼呼大睡,全无印象。

    「小庄,程教授后来是去国外生活了吗?」

    假期里,随着生活节奏放缓,梁宛对一切事物都有更深的好奇心。她找到以程教授为偶像的那位舍友。

    「是啊,怎么突然想起问我这个?」

    梁宛:「我的房东好像是她。程涟书,是这三个字吗?」

    小庄:「是啊![震惊脸]这是可能发生的事吗?怎么会这么巧!」

    梁宛:「我也在惊讶,上次婚礼的时候没想起来,今天翻到合同才想起这回事。可惜她的那节公开课我睡着了,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

    小庄:「你没见过房东啊?」

    梁宛:「嗯,中介代理的,毕竟她不在国内。」

    小庄:「我听说程教授最近回国了,会去Z大演讲,你要不要向学弟学妹打听一下?」

    梁宛:「不了,我也没这么好奇。」

    小庄:「http://…… 这是她当年的公开课视频,你可以看看,女神的爱好是研究社会心理学和哲学,她看人生很通透,哪怕你不认识她,听听她的课也会受益匪浅。」

    梁宛点进去,视频的标题是:Z大公开课《分离的课题》适合每个人学习![720P]

    播放量很高,有足足两百万,接近三百万,弹幕过万。

    梁宛切了一个苹果,把视频投到电视上开始看。

    视频的开头,是一块墨绿色的黑板,投影幕布缓缓下降。梁宛蓦然被拉回到了学生时代,仿佛就坐在阶梯教室中,手里攥着一支笔,聚精会神。

    一位头发垂在肩上的女性缓缓走进画面,她身穿灰色的针织外套,戴着细边眼镜,笑容可掬,透露出浓厚的书卷气。她很儒雅,第一眼不会令人觉得太过亲切,却能感受到和蔼。

    或许因为梁怜沁也是大学老师,梁宛本能地做起了比较。她看过梁怜沁的课,后者的风格是严厉。

    仅说工作,两种风格各有千秋。

    程涟书,像她名字一样。

    嗓音轻和,涟漪一般缓缓渗入人心。

    有几个瞬间,梁宛觉得她的眉眼总有种熟悉感,好像在哪儿见过。

    程涟书并没有一上来就给学生们讲一堆高深莫测的话语,她在讲故事,讲自己的故事。

    讲她和父母,讲她和朋友,讲她和人生中第一只宠物的故事。

    她的父母都是过过苦日子的知识分子,早年奉父母之言成婚,那个年代懵懵懂懂不明白爱情,但明白“家人”。程涟书四岁那年,她的父亲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出了祸事,撒手人寰。那时候他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母亲才刚失去自己的父母两年,又等来新的噩耗,精神几近崩溃,成日以泪洗面。有口饭吃,饿不死,便算好的。

    程涟书成了母亲唯一的家人。

    那时候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娃娃,没有家人的支持并不易,有人坏心,有人好心,但总归有个声音一直告诉她,你该找个新的伴了。毛遂自荐的人不少。母亲也不是没考虑过,却不好找,她有思想上的追求,不肯只为了物质生活再嫁一人。于是她一边辛勤工作,一边找,这一找就是十多年,直到程涟书十七岁。母亲放弃了,她说自己其实还是喜欢父亲,没有接受他的离开,总会挑别的男人的刺。如今看开了,不想找了。可在那一年后,有个男人进入了母亲的生命。母亲不敢接纳他,不是不想。她是怕自己忘了早已离去的人,又怕挂念上眼前的人,若他又早她一步离开人间,又要再一次经历死别。

    她怕离别,所以不愿开始。

    逃避是她对抗离别的方式。

    程涟书又讲起自己和朋友的故事。

    刚开始讲,梁宛听见有人在输入密码锁。

    她将视频暂停,竖起耳朵听。

    密码输入错误。

    门外的人又输入了一次。

    自从上次梁怜沁来过之后,梁宛就改了密码。

    来的人是谁?

    没过多久,桌上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她没有开铃声。

    陌生电话。

    梁宛蹙了下眉头,反常地没有接,而是轻轻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是梁怜沁。

    电话打不通,她又敲了敲门。

    “小宛,在家吗?和妈妈谈谈吧。”

    梁宛走回到沙发上坐下,背靠着靠枕,重新播放。

    电视的声音被她开到最大,淹没掉梁怜沁在门外的喊声,毫无疑问,这近乎震耳的响声也会透过门缝传出去。

    这是梁宛在家却不开门的讯号。

    这是她的态度。

    程涟书的声音很好听,但眼下梁宛听不进去。

    因为梁怜沁又开始通过微信找她。

    「妈妈想你了,我们见个面好不好?」

    梁宛:「你把我的相册放到哪里去了?」

    梁怜沁:「什么相册?」

    算了。

    梁宛:「我这儿不欢迎你,你走吧。」

    门外安静了很久,久到梁宛在想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梁宛将视频暂停,倒退回原本看到的那处。

    梁怜沁:「下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妈妈有很多话想和你交代。」

    梁怜沁:「下周六晚上七点,妈妈在深林饭店等你,你不来,妈妈就等到你来。」

    梁宛:「我不会来的。」

    梁怜沁:「我生病了,未来几年都会在美国治疗休养。」

    梁宛的眼神短暂失去焦点,少顷侧目看向那扇门,目光仿佛可以将它穿透。

    门的后方,是她曾经朝思暮想的妈妈。

    梁宛没再回复。

    半小时后她再度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她重新回到沙发上,播放视频。

    程涟书教授开始讲述她和朋友的曾经。

    这是一对青梅的故事。

    程涟书曾到过杭州居住,正是少女成长中最重要的几年,她和青梅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年纪相仿,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隔年,青梅家搬离了原本的大院,好在隔得不远,青梅还是会时不时跑回来找程涟书玩。

    有一次她们结伴去西湖玩耍,那时候西湖里的三潭映月还没有被围起来,她们自己划小船到湖中央,程涟书给青梅画小像。青梅性子活跃,在船上坐不住,刚起身想松松筋骨,却失去重心栽进水里,她眼疾手快抱住了三潭映月,这才没有沉下去,惊慌得哇哇大哭。程涟书费劲力气才把落汤鸡一样的她捞回船上,青梅说,她们是过命的交情,是亲姐妹。

    程涟书停了一下,好像陷入了回忆。

    后来她们各自长大结婚,关系虽不像从前那样紧密,也仍然亲近。程涟书在北京诞下一个儿子,青梅留在杭州诞下一个女儿。但世事无常,青梅和丈夫的感情破裂,选择离婚一个人带孩子,她很能吃苦,把孩子养得很好。再后来,程涟书和丈夫的事业重心移到了国外,青梅在国内,她时常向程涟书表达自己出国定居的愿望。之后,她成功实现了愿望。但渐渐地,不再联系程涟书。节日的祝福石沉大海,程涟书只能看到她朋友圈里晒的生活。

    程涟书明白了,她们已经没有共同语言,背道而驰了。

    一种是死别,一种是生离。

    这都是分离。

    大多时候的分离,都是被动选择的,抽筋扒皮般让人痛苦万分。

    讲到这里,视频才经过一半。

    梁宛按下暂停,躺在沙发上缓神。

    程涟书很会讲故事,以沉静细糯的声音娓娓道来,既不慷慨激昂,也不刻意煽情,却能让人感同身受。既不是大悲也不是大喜,只有涓涓细流般平静的悲,是一种隐痛。

    梁宛看着程涟书的家,这种连结仿佛更深刻。

    过了会儿,她给小庄发去信息。

    「程教授什么时候在Z大演讲?我想去听听。」

    小庄:「下周五,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去。」

    第58章 058

    程涟书教授此次回到Z大演讲是受学校邀请。小庄滔滔不绝地把程涟书的生平都给介绍了个遍。

    程涟书毕业于北大, 后来到Z大任教,出版过两本长篇小说和一本随笔。她在二十三岁的年纪结婚,和先生情投意合, 只不过没有多少人见过她先生,只知道对方是医学世家,在国外有私人大型医院, 家境相当优渥。

    “程教授母亲后来还是一个人吗?”梁宛问。

    小庄谴责,“你没把公开课看完吧?”

    “嗯,还剩一点没看完。”

    “那你还是听程教授自己说吧。”

    小庄和梁宛为了融入大学氛围, 今天特意穿得很休闲,各自背了一只双肩包。

    演讲时间在下午两点,她们一早就到了,重温校园生活,也看望了几位还在Z大的老师。Z大的三食堂出了名的好吃,不少校外人偷偷混进来,借用学生卡吃饭。梁宛和小庄今天的情况也差不多, 不过是老师请她们吃的。

    周沥前两天去了一趟新加坡, 昨晚凌晨刚回京,梁宛没见到,眼下两个人正在微信上聊得火热。

    梁宛:「我今天应该要和同学一起吃晚饭。」

    周沥:「同学?」

    梁宛:「我大学舍友。我们今天回母校当一日大学生,装嫩中。」

    周沥:「是Z大?」

    梁宛:「嗯,来听一个教授的讲座。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巧的事, 这位教授是我现在的房东。」

    梁宛等了会儿, 周沥那边好像卡住的磁带, 忽然不动了。

    刚从食堂走出来, 老师看她盯手机的这副模样,笑眯眯说:“交男朋友了?”

    梁宛没否认:“嗯。”

    小庄惊讶, “上次婚礼的时候你不是还没有男朋友吗?动作这么快,一见钟情?”

    她对周沥,应该算是一见钟情,但有些情是在日后慢慢才感受到的。

    “算是吧。”

    三个人聊着聊着便聊起程教授,老师对她的了解更多。

    “没错,程教授的公父在欧洲有私人的大型医院,不是诊所。她公父是国内外闻名的神外大夫,是真大牛。我北医毕业的同学都和我提过好两次。婆母是中德混血,1/4的德国血统,她特别酷,是个探险家,七十岁的时候还在玩攀岩,老太太真是太有精神了,身体倍儿棒。”

    德国。

    梁宛在心里重复。

    一阵萧瑟的西风刮落树上不少枯叶,叶子像乘着海盗船,一左一右地晃下来,掉在梁宛的鞋尖前。

    她停住脚步,翻出和周沥的聊天框。

    周沥:「晚上我去Z大接你。」

    她晃了晃神。

    「行。」

    按她的个性,原本是要写“不用”的。

    又听老师说:“程教授的丈夫和女儿最近也跟着她一起回国了,小女孩才第二次回国吧,之前年纪太小。”

    小庄大吃一惊,“程教授有女儿?她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

    “有啊,女娃可小了,和哥哥差了二十多岁。就是离开Z大回德国后生的。”

    “我天……那太危险了,那时候都四十多岁了。”

    “可不是,不过她自己一直以来就想要个女儿,好在她家里那样子,医疗条件都是最好的,程教授自己身体也很好。”

    哥哥,妹妹。

    梁宛聆听着,没有说话。

    “儿子没有跟她一起回来吗?”

    老师蹙了下眉头,思索良久,“听说她儿子早就回国内了,不确定,也有可能还留在德国。她儿子小时候就长得特别好看,那眼睛,以后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姑娘。可惜后来没怎么见到过,程教授也不爱发朋友圈,就算发也都是风景或者食物的照片。”

    后来她们又说了很多。

    例如程涟书这几年在德国学习哲学,回到了学生的身份,还和几个领域里的相关人士做了些社会实验。学无止境大约就是她的人生信条。

    和老师分开以后,梁宛和小庄在礼堂找了一个靠后居中的位置坐下。

    礼堂里闹哄哄的,年轻的学生朝气蓬勃。梁宛穿得和他们一样,却觉得身上只有满满的疲惫。

    演讲开始前五分钟,三个男生冲到她边上的空位坐下,还念叨着终于赶上了,不小心就撞翻了梁宛的矿泉水瓶,好在盖子是紧的,没有水洒出来。

    男生和梁宛说了句抱歉。

    礼堂里打着暖气,不像外面那么冷,梁宛便脱掉了羽绒衣。

    墨绿色的黑板,荧幕还没有降下。

    不多时,一位头发微发白的女人走到台中央。她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着一条咖色披肩,黑中泛灰的头发和公开课时同样的长度,发尾卷曲向里扣。

    梁宛视力不错,但程涟书与她相隔甚远,看不清五官的细节,只能辨别出她的表情,是在温和地笑着。

    小庄激动地摇晃梁宛手臂,压低声用气音说:“又见到女神了!不愧是我女神,气质这么好。”

    梁宛笑笑。

    她从小到大没有对任何一个老师有过很欢喜的感情,最多是敬佩。

    像梁怜沁说的,也许她就是比旁人薄情一点。

    程涟书没有准备任何演示文稿,她的双手也只是交叠在一起,偶尔抱臂。她不是来给同学上课的,只是来分享她的所见所闻。至于每个人从中可以获得什么,则因人而异。

    最初选择跟随丈夫去德国发展是因为母亲的疾病,需要去德国动手术。继父也跟随一同前往。

    梁宛没有看完公开课,却在这里意外知道了第一个故事的后续。

    原来程涟书的母亲后来选择了接纳。

    继父是一个建筑家,和母亲的心灵共频。

    母亲仔细想过,发现分离是不可避免的一个课题。如果爱的人先一步离开,她要忍受死别,要一个人消化痛苦。可如果逃避和那个人在一起,她就要忍受当下的分离,她也许会懊悔很多年。

    唯一避免分离的方法是不相遇,相遇一定会创造牵绊,等反应过来想抽身,已经晚了。

    母亲选择遵从自己的心意。

    程涟书还提到了她的丈夫。

    她唤他周先生。

    母亲生病那段日子,周先生同样不敢合眼,用自己的人脉联系各国专家,最后才制定出一套手术方针。手术很成功,母亲在德国接受康复训练,每日种花写书。

    “我好像想起来了,我看到过程教授公公的报导,他叫周卫。之前国内有一个少见的病例就请他出山当主刀,还上过热搜呢。”

    梁宛没作声。

    她已经不惊讶了。

    从进礼堂起,她心里就升腾起强烈的预感。

    她不喜欢把世界上的巧合都定义为有意为之。但巧到这种程度,实在是欺骗不了自己。

    程涟书,恐怕就是周沥的母亲,也是梁宛的房东。

    陈蔓,不对,程蔓,周沥的妹妹,也是程涟书的女儿。杭州人常常不分前后鼻音,她下意识以为所有人都是。

    梁宛很难描述自己推导出真相后的心情。

    生气?可能有点吧。

    周沥瞒着她给她找了房子住,她被“安排”了。梁宛不喜欢被安排。当然她也不会矫情到去责怪周沥好心的举动。

    但她确实不太舒服。

    这种不适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不是会致死的那种蚂蚁。

    梁宛一口接一口喝着水,心也跟着浮躁起来。

    程涟书沉静的嗓音透过话筒,从音响里发出来。她离一个音响近了些,滋滋的电流声突然打断讲话,发出呲花一样的炸裂声,简直如同梁宛的心情。

    程涟书不慌不忙捂住话筒,走远,继续娓娓道来。

    中间一大段时间,梁宛的大脑都没法接受新讯息,像空白的琴键。直至程涟书开始回答学生的问题。

    有个女生说自己是极度容易内耗的性格,她一边心疼自己被爷爷奶奶轻视的父母,一边又怨恨他们,怨恨他们不争,怨恨他们只知道把负面情绪向下传递,最后感染她。

    她觉得自己很矛盾,很自私。

    “不,我绝不会用‘自私’这两个字去形容你。”

    程涟书说。

    “你学不会狠下心怨恨他们,做不到斩断和他们的根源,是因为你有‘不忍’,真正自私的人是不会不忍的,除非——这个‘不忍’是装给别人看的。”

    梁宛拧着瓶盖,越拧越紧。

    讲座延长了十分钟,还是有很多举起的手。

    最后只能由另一位老师出面宣布停止,对程涟书表达了感谢。

    结束之后,小庄说要去找程涟书合影,抓着梁宛的手就要出去。但礼堂的人太多了,她们还被堵在座位上。

    一旁的男生忽然出声:“同学,你是哪个系的?”

    梁宛的思绪很远,有点迟缓,小庄开玩笑道:“她是英语系的。”

    “可以加微信吗?”

    梁宛回神说:“我二十九岁了,还要加吗?”

    “啊……不好意思。”

    男生被同伴拉着从人群中窜了出去,期间伴随着同伴对他的嘲笑声。

    “男大诶,这么年轻的男孩子,你就这么直白地拒绝了?”

    梁宛不以为意,“我对男大没滤镜,一个人什么样和他什么年龄没关系。”

    一个人的腐烂也不是二十五岁之后才开始的,只是之前没发觉。

    就像婚礼当日撞破的那段对话。

    有很多人上台和程涟书合影、交流,等礼堂的人散去大半,小庄才拉着梁宛走近。

    柔和的光落在程涟书身上,梁宛这才看清她。

    她微微笑着的时候眼角有不少细纹,像涟漪一样漾开,尤其美丽。梁宛渐渐体会到一点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她。

    程涟书身上有种母性的美和安定感。

    这种母性绝不来自“母亲”这个身份,而是一种大地之母般的沉稳。梁宛几乎可以笃定她是一个内核极其稳定的人,是在风雨中也可以面不改色的“大人”。

    轮到小庄了。

    她一边用颤抖的声音亲切叫着“程教授”,一边被程涟书握住双手。梁宛站在一旁淡淡笑着,小庄真把程涟书当作星星在追。

    小庄没忘记梁宛,把她介绍给程教授。

    “这是我的好朋友梁宛,和我同一届,当年她在公开课上睡着了,不过是因为她前一天在便利店值晚班没有睡好,绝对不是故意的。”

    程涟书抬眸,抿唇微笑,她的眼睛比大多数年轻人还要明亮,透过镜片看着梁宛。

    “梁宛。”

    轻轻提到的两个字,像西湖边柳浪闻莺里的杨柳,被风一吹,如丝般飘荡。绸缎一样的湖面也随风荡漾,轻轻拍在三潭映月上。

    “程教授您好。”

    梁宛道。

    她们应该是第二次相见,第一次是公开课。

    可梁宛又不敢确定。

    “梁宛姐姐!”

    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侧边的门跑进来,拉住程涟书的手腕摇动。

    她用德语对程涟书说:

    “妈妈,这个就是哥哥喜欢的人。”

    程涟书反手牵住程蔓的手,莞尔,用德语回答:

    “我知道。”

    第59章 059

    就在前不久, 程涟书收到周沥的讯息,询问她北京的空置房有没有外租。

    稀罕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

    程涟书并不像表面看起来人淡如菊,她的好奇心其实很重, 对于亲儿子的事,就更想一探究竟了。但她也知道周沥注重隐私,不主动说的事, 别妄想从他嘴里撬出分毫。

    当时程涟书刚和一群年轻人一起滑完雪,她滑得慢,但经验老道。收到周沥的讯息时, 她正喝着热可可,腾出手来回复。

    「还空着,你要做什么?」

    周沥:「租出去。」

    程涟书:「我不喜欢别人住我的房子,除非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周沥难得有求于自己,总要借此机会挖点料出来。

    周沥:「不是别人,是我喜欢的人。」

    就说是稀罕事。

    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听周沥爽快直白地告诉自己喜欢一个人。

    程涟书答应了, 转头把这事和周延、程蔓宣传了个遍。既然周沥敢和她说, 就代表他没打算瞒着,他很认真。

    程涟书想了很久,周沥是怎么和这个女孩认识的,也想象这个女孩是什么模样的。作为母亲,她知道周沥不喜欢什么样的, 他不喜欢没个性的。但要让她猜他喜欢什么样的, 程涟书真不知道。

    一定是坚韧的。

    也许勇敢, 也许并不。

    怀揣着想象, 那份合约通过网络送到了程涟书面前。

    女孩有着英气潇洒的一手字。

    姓梁,名宛。

    一直到周延来唤自己, 程涟书都坐在电脑前。她都没有注意到太阳已经落下山头,书房里唯有荧幕明亮。

    周延提醒她说,这样伤眼睛。

    程涟书只是笑了笑。

    她不禁在想缘分这个词,或者说命运。

    “你记不记得我把相册放到哪里去了?”

    程涟书问周延,他指了方向,她蹲下翻出来,太多册了,一本本翻。

    翻到年少第一次去杭州时在照相馆拍的。

    那时候家里条件已经在母亲的辛勤工作下好转,拍得起照片,虽然不能和21世纪相比,但程涟书的旧照绝对算同龄人之中很多的。

    她翻到了和青梅在西湖边拍的照片,两个人穿得很时髦。烫了头,各自穿着件无袖衫和到膝盖的短裤。程涟书戴了副墨镜,青梅打着一把伞,身上的挎包一个明黄色,一个亮橘色,时髦得很。

    两个少女笑成一团。

    寻寻觅觅,程涟书终于找到了最初想找的那两张照片。

    是青梅带着女儿来北京玩时拍下的。

    彼时周沥5岁,青梅的女儿3岁,被妈妈剃了个寸头,哇哇大哭站在周沥边上。

    一张她在哭,眼睛弯成一条月牙,两只小手攥着周沥的外套,顶着哭到发红的小脸蛋。周沥不耐地在一边喂鸽子,一眼都不看她。

    另一张她扁着嘴巴,乌黑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又带着怨气向上看,在看她妈妈。她身上的湛蓝色外套是程涟书买的。

    女孩的妈妈叫做梁怜沁。

    女孩叫做梁宛。

    梁宛很漂亮,从小就如此。

    小时候有广告公司找到梁怜沁,想让梁宛当童模。徐学知有个明星梦,巴不得,但梁怜沁不同意。她觉得正经人家不应该让孩子那么早就上电视,比起明星,她要的是一个有学问有出息的孩子。

    程涟书问周沥:「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在哪里认识?」

    周沥:「在挪威。」

    程涟书:「挪威?怎么会是挪威?你之前认识她吗?」

    周沥:「不认识,我们在挪威是第一次见面。」

    程涟书:「你对她一见钟情?」

    周沥想了很久。

    「第一面,觉得她很奇特。第二面,觉得她这个人很执拗。第三面,觉得她太乱来又不懂保护自己。」

    没有一句提到是怎么喜欢她的。

    但程涟书没再追问。

    每一面,梁宛都在周沥心里留下了深刻又独特的印象,她很有个性。

    程涟书想快点见到她-

    礼堂里。

    小庄蹲下来看程蔓,夸奖道:“这是程教授您的女儿?长得太可爱了吧。”

    程涟书宠溺地笑着:“是个小捣蛋鬼。”

    程蔓哼了一声:“妈妈。”

    小庄是个社交恐怖分子,用现在人的话来讲,就是一个超级E人。她难得有机会和程涟书亲近,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盛情邀请对方共进晚餐,虽然她也知道机会不大。

    程涟书没有立刻拒绝,她抬眸看了看梁宛,后者看起来有点状况外,视线正落在程蔓头顶的发箍上,没有聚焦。

    “很抱歉,我和王教授他们约了晚餐,就在校门口那家淮扬菜馆。”

    小庄正愁晚餐不知道该吃什么,“淮扬菜馆?好吃吗?”

    程涟书道:“王教授力荐。”

    和程涟书别过后,小庄立刻就向梁宛提议去那家餐馆,至于她是为淮扬菜去的,还是为了程涟书,不好评断。

    从礼堂到校门口的林荫道边是堆积的落叶,扫至一边,仿佛一排有序的叶篱。冬日天昏得早,火烧云从篮球场西边燃烧蔓延过来,球掷地的声音藏在萧瑟的风声里,添了层次。

    这是大学时最常走的一条路,从正门出去向左转走两百米,就是梁宛打工的便利店,那家店还屹立在那,只不过员工早已换了一茬又一茬。

    淮扬菜馆的装修颇有情调,在室内建了小桥流水,墙上钉着油纸伞和一些水墨画,意在打造江南水乡般的温柔诗意。

    程涟书和王教授一行人已经在屏风后落座,小庄欣喜地望了一眼,没去打扰,和梁宛在“小溪”边的一桌坐下。

    等上菜的时候,小庄终于问出心中的那个问题。

    “你认识程教授的女儿?我刚才听她喊你姐姐。”

    茶杯贴在唇边还没喝,梁宛点了下头,“之前见过一面,那时候不知道她是程教授女儿。”

    “真羡慕,我还想看看程教授儿子长什么样。女儿这么可爱,儿子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是差不到哪里去。

    梁宛想。

    小庄是真的喜欢程涟书,抽空还一一介绍了她的出版物。譬如说第一部长篇小说里有教授母亲的影子,第二部小庄翻阅了五遍,每回都哭成狗,原话。而那本随笔集,才真正能让人感受到程涟书内心的稳定和坚固。

    倾慕一个精神强大者是人之常情。

    江浙的口味相似,菜品里有不少都和梁宛小时候吃的家常菜口味相似,总让人恍惚。

    仍记得小学时有一次午餐,梁宛将宝贵的红烧狮子头留到最后享用,前座的男同学转头舔了一口,嬉皮笑脸地跑开。梁宛气到结巴,最后没绷住,哭了,气哭的。最后班主任主持公道,让男同学向她道歉,但梁宛还是失去了那颗狮子头。

    她喜欢把好东西留到最后,也常因此吃亏。

    小庄家住天津,掐算着时间要赶回去,和梁宛AA了账单之后,她跑去程涟书那桌又聊了几句。程蔓看见梁宛就跳下沙发,执行秘密行动一般凑到她耳边问:“哥哥等下会来接姐姐吗?”

    梁宛还以为是什么事,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应该会吧。”

    程蔓的头箍歪了,掉到她额头上,梁宛伸手给她扶正。

    踏出餐馆,一阵强冷风把人往回吹。

    小庄打着寒颤,龇起牙道:“冻死姑奶奶我了。”

    她拉高衣服拉链,把半张脸都缩进去,再次推开门,风一点没有减弱的迹象,不懂怜香惜玉地刮着。

    梁宛脸颊上的皮肤仿佛在一点点开裂。

    “梁宛。”

    这一声,梁宛回头了,小庄往左边刚迈出去的腿也退了回来。

    夜晚一整条美食街富有生气,成群结队的学生在进出,路灯沿着长径亮着,生生不已。街两旁的毛白杨和店头都沉浸在暖黄的氛围下,驱散了冬季一部分的寒冷。

    美食街的车位紧俏,只有尽头有一个停车场,路边的车位早被占满。

    周沥是从停车场走过来的,长风衣的衣襟开着,风吹着衣摆,显得他走得格外急。走到梁宛跟前,他的脚步又变得滞重。

    小庄睁大眼睛,轻轻哟了一声,“男朋友?”

    梁宛收回在周沥身上的视线,淡淡点头,“嗯。”

    “难怪你对男大不感兴趣,天天吃国宴,谁还看得上清粥小菜啊。”小庄可想再八卦几句,但时间太晚,“下次见你可要好好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有这样的男朋友居然不在朋友圈秀恩爱,太过分了吧。这次先放过你,我赶着回去。”

    她挥挥手,跨到街对面,梁宛目送直到她消失在夜晚的树影中。

    周沥在梁宛身后,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她回身看他。

    他原本白皙的皮肤被风吹得泛红,他的呼吸粗重而短促,想必走得很急。

    狼狈。

    她很少会这么形容周沥。

    梁宛的眼瞳平静地承载着流光,语调似没有涟漪的湖面,她伸手拢起他敞开的衣襟。

    她问道:“怎么穿这么少?”

    周沥一下握住她的手,那双总是温暖的手也被风吹得冰凉。梁宛能感觉到他的脉搏,那样快。

    梁宛无奈笑了下,扭头用下巴示意,“要不要进去暖和一下?”

    “我不冷,我有话和你说。”

    他把梁宛拉到风衣里面。

    “进去说吧,”梁宛笑笑,“你妈妈和妹妹还在里面吃饭,不去打个招呼?”

    话落,她能感觉到周沥的身躯震了一下,然后他环着她的双臂也逐渐收紧。

    梁宛垂着眼,被闷在他怀里,他的毛衣柔软,一点也不扎人。

    “你是不是怕我生气?”

    “梁宛,我之前想让你见的人就是我母亲,我没有想瞒着你。”

    她听着,没闹也没回应。

    过了很久叹了声气。

    “走吧,回车里。”

    冬季夜晚的沉默骇人,梁宛连接蓝牙,通过车载音响播放自己的歌单。

    随机播放的第一首是《Heartbreak Souvenirs》,切歌。下一首《Welcome to Wonderland》。

    梁宛想找一首轻快的歌,但伴随着车启动,周沥的声音也响起,在Anson Seabra的歌声中,打断了她翻歌单的动作。

    “我母亲正好有一处空置的房产,安保设施完善。我知道你那时遇到了危险,需要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离开美食街,对向车道违规打开的远光灯闪着周沥的眼睛,映照出他虹膜的纹理,“我知道你无论什么事都喜欢自己做,如果我直白地向你提议,你未必愿意接受那间房子,那时候你也不会愿意与我同住。原谅我武断地干扰了你的选择,但那是我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梁宛默不作声听着。

    她知道周沥的出发点是好的。

    远光灯闪得她闭起眼睛。

    但是但是——

    她含着笑意说:“你这是明知故犯了。”

    没有与他置气的意思。

    明知故犯。

    她没说错。

    周沥望着十字路口的红灯,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对不起。”

    “好了好了,我没生气,我知道你是好心。别那么严肃行吗?你严肃起来怪可怕的。我们又不是要吵架。”

    他们至今都没有大动干戈地吵过架,彼此都是理智又懂得控制情绪的人。

    梁宛捏了下他的耳垂,指腹摩挲在他颈后,脉搏还是这样快。

    周沥蹙起眉头,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个找不到路的毛头小子,面对着一片旷野,无所适从。

    他比梁宛以为的更了解她。

    她的平静只是掩饰。

    她很在意。

    下一个绿灯到来,周沥却没走,一直等到掉头的交通灯变绿,他调转方向,继而蓦地将车刹停在小弄堂里。

    “梁宛,发泄出来。”

    他松开安全带侧身凝望她,大路的街灯从车后方打来,照亮他的半边脸。

    周沥闭眼把头靠进她的颈窝。

    “冲我发脾气,骂我一顿,怎样都好。”

    梁宛怔怔地睁着眼,感觉到他头发的柔软。

    都说头发软的人,心也软。

    是这样吗?

    可是梁怜沁的头发也很软。

    梁宛无比清楚自己的拧巴,她就是这样的性格,改不掉。她换位思考过,她绝不想和自己这样的人恋爱。

    周沥喜欢她什么呢?喜欢到要这样兼容她的脾性。

    人在无措地时候会笑,梁宛就这样᭙ꪶ 失笑。

    “我真的没有不高兴,我就是逗逗你的——”

    话还没有说完,周沥摘掉了眼镜,手掌捧住她的后脑勺,封住了她口是心非的唇。

    他喝过柠檬水,探入的舌尖有酸涩的味道。

    梁宛最后喝了一杯芒果汁,甜滋滋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下就被亲得有点腿软。

    用亲吻解决问题真是犯规,她还怎么冷静思考?

    梁宛极缓地眨着眼睛,眼前景象影影绰绰变得朦胧。

    发泄是吗?

    蓦然间,梁宛圈住周沥的脖子,热烈回吻,堵住他每一寸可以呼吸的空间,发泄地蹂躏他柔软的唇瓣。舔舐,轻蹭,然后重重地咬了他的下唇,直到铁锈味漫过柠檬的酸涩和芒果的香甜。

    她满意了。

    然后松开他,大口喘着气,唇上沾着一点鲜红色,耳边是他的鼻息。

    梁宛忍不住弯唇肆意笑起来。

    推开他,看着他沁出血珠的唇,她伸出拇指擦拭。

    无厘头的发泄。

    可真的疏散了她心里发堵发闷的那团气。

    第60章 060

    阳历翻了一年, 阴历还未,工作上一桩桩事接踵而至,星期六也不得空。

    Jane昨日开始高烧不退, 半夜到医院去输液,请了病假。听秦石说,沃斯有下一季度继续合作的意向, 而且会抬高预算。

    无人机市场在国内逐步扩大。沃斯方面除了请来推广的一部分博主外,也有不少人的自来水,测评后好评不断。沃斯的无人机从入门级涵盖到精尖领域, 唯一的问题是因为早年注重欧洲市场,在国内的知名度不占优势。广告就显得极为重要。

    秦石很看重这个项目,今天还要亲自去盯广告的拍摄,金毅作为客户代表也会去。这是第二支广告,才去新疆取完景,剩下的是一些棚内画面。梁宛作为和金毅打过交道且对项目有了解的人,也顶上, 和策划一同去。

    指纹这边的人先到, 秦石和拍摄公司的人谈了很久,在现场指导导演和演员,他说话时的肢体动作极为丰富,让人的目光不自觉就跟着他的手势走,像夏季草丛边在人眼前不停乱舞的飞虫。

    忽然, 他提高音量将梁宛和策划叫到跟前, “第一版广告词里的那句讲如何给女朋友拍大片的词为什么删了?”

    策划道:“甲方否掉了。”

    秦石噎了一下, 啧一声, 拍了下手里的文稿,一副惋惜的模样, “甲方就是不知道现在的趋势,‘出片’是现在人最看重的东西,抓住这点造势才行。”

    秦石很有网感,这点他并没有说错。

    一直没说话的梁宛插入道:“和沃斯的理念不符,沃斯并不只是面向男性用户,他的目标是打造适合所有人的产品。那句广告词,女性用户会感到冒犯。”

    秦石的概括太笼统。

    原先那句广告词里还内涵了女性用户不会使用无人机,可以请教男朋友。梁宛不知道创意部是哪根筋搭错了能写出这种词,哪怕是实习生也不该出现的情况。

    被沃斯否掉简直再正常不过。

    秦石觑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然后笑笑,“你看过市场调研吧,女性用户占几成?”

    “现在少不代表未来少,”梁宛微聋着眼,藏起来的眼底有几分不耐和躁意,“保证女性用户的体验并不会损害男性用户分毫,秦总监是在不满什么?”

    策划拉了拉她的衣角。

    见鬼,梁宛是最不喜欢和人起冲突的,以往都是上司、甲方说往东,她就往东,绝不对着干。哪怕提自己的建议也只提一次,没怎么据理力争过。秦石是个小心眼的,更是实在犯不着得罪。

    “Denise,你很有想法,要不要我的位置给你坐?”

    “我只是在向你陈述甲方否掉那句广告词的理由。”

    秦石把手里的文稿卷起来,顶着一边胯,斜支着腿,“你是甲方肚子里的蛔虫?你知道他怎么想?”

    梁宛接过策划递来的水,分给演员,“是分析。”

    “你——”

    金毅从摄影棚外走来,秦石剜了梁宛一眼,迎过去。

    策划向梁宛小声嘟囔:“你最近心情不好吗?感觉火气比以前大。”

    梁宛哑然失笑,“可能有点。”

    金毅许久没见到梁宛,抽空和她寒暄了几句。

    水发完了,梁宛没什么事,去棚外打算再搬箱水进来。其实她也是想偷个懒,室外虽然冷,但好歹能透口气。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周六 11:51

    周六。

    她心烦气躁地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抬头看了一眼天。天气阴沉沉,不下雨也不开太阳,闷在那。

    回到棚里的时候,导演刚好喊卡,确切来说是秦石喊的,他又不满意了。

    梁宛问还有谁要喝水,一个个分发。

    午餐金毅已经订好了,订的高档盒饭,听说要百来块一盒。他还叫了日料外卖过来,咖啡也是人手一杯。

    梁宛饿得有点没力,带着怨气看在那儿喋喋不休的秦石。

    他看不出来大家想吃午饭了吗?

    金毅接电话回来,露出标准的公式笑容:“周总到了。”

    梁宛和秦石同步露出讶异的表情。

    他怎么会来?

    门又一次被推开,冷空气侵袭进来。

    周沥围了条很长的浅灰色围巾,随意地在颈部缠绕了一圈半,在肩侧挂下来一长截,但耳朵尖还是冻红了,没围住。

    秦石和周沥穿了同色的长风衣,一个就差把整条裤管都遮住了,一个才刚过膝盖,身型挺拔宽阔。

    真不怪梁宛外貌协会。

    撞衫了就免不了要被比较,无数条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挪动。

    “周总,您上火了?”秦石贴心地询问。

    无数条视线又定格在周沥破了个口子的嘴唇上。

    上火?被食物刮到?还是别的?

    梁宛捋着鬓边垂下来的头发,抿着嘴不动声色转身去看场地的各处角落,成为唯一脱离群体的人。

    周沥抬眸用余光扫了眼罪魁祸首的背影,不露声色弯了弯唇。

    “不是。”

    不是上火,那是?

    没人再多嘴问这一句。

    周沥回京后极少数情况下才会戴围巾,譬如说下雪天。今天的围巾却不是因为极端天气,而是因为昨晚梁宛发泄太狠,故意在他颈部留了不少印迹。

    早晨一起从周沥家出来的时候,他可没告诉她会来拍摄现场。梁宛不想露出马脚,几乎全程没有与他交流。

    相较而言,周沥的表现自然许多。

    吃午饭的时候和她坐在一桌也面不改色,好整以暇听着策划的发言。

    梁宛渐渐也放松下来,偶尔在秦石的要求下补充工作内容。

    她想起在挪威时看他工作的模样,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有足够的威慑力,看起来不近人情,却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只会欺压的那类人。他和笑面虎不同,和喜欢刁难人的甲方也不同。他不情绪化,工作中追求绝对的理性和成果。

    有周沥在场,下午的拍摄工作进行时秦石就安静许多。建议周沥会提,他不喊停,秦石也不会再瞎指挥,毕竟最终的一切都需要周沥的点头。

    工作结束后,周沥向在场工作人员微微弯腰点头示意,道了一句辛苦了。

    梁宛溜得很快。

    借口说去洗手间的功夫就没影了。

    周沥打开手机查看微信,她还不算落荒而逃,至少知道给他留条信息。

    「我回家咯,今天不去你那里。周总你好好休息,不要再带着你嘴上的伤招摇过市了。」

    周沥:「招摇过市?没记错的话,这是拜你所赐。」

    梁宛:「是你非要我发泄的。」

    周沥:「嗯,我自讨的。」

    周沥:「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梁宛是从后门离开的,鬼鬼祟祟地有点像不法分子。

    「你知道后门在哪儿吗?我在后门出来的便利店那儿。」

    周沥:「你先进便利店去,外面冷,我马上过来。」

    梁宛收起手机,进店里买了三串关东煮,三串有折扣。

    怎么说呢……男朋友送女朋友回家这事,被他们演得像偷情,自己想起来都觉得荒谬又好笑。

    场地里,秦石还在为下一季度的合作向周沥溜须拍马。

    “我会根据这一季度的成果评估的,”周沥拒绝这种阿谀奉承的形式,“今天工作辛苦了,我有事先走了。”

    金毅多问一句:“周总您回公司吗?”

    “不回,见女朋友去。”?

    周总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

    策划吃惊地张大嘴巴。

    金毅跟着周沥工作,就算没亲口向周沥求证,也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扫视了一圈场地,果不其然,梁宛已经离开了。

    周沥刚走出去,几个演员就笑成一团。

    “看来嘴唇上的伤口是女朋友咬的啊。”

    “感情这么好,没机会了。”

    “咬嘴巴怎么是感情好?不是吵架了吗?”

    “你懂什么?”

    话音还没落,周沥折返回来,几句话也落进他耳中。他低头轻笑了笑,问道:

    “后门在哪里?”-

    梁宛在家楼下和周沥用了简餐,周沥得寸进尺抱着她从门口吻到沙发才离开。

    她还有一箩筐的工作要处理。

    头对着电脑一低下,再抬起来已经七点半,肩颈隐隐发酸,还有一股难忍的肿胀感从皮肤底层顶上来。梁宛用筋膜枪打了会儿还是不舒服,只能和它共存。

    她切了个苹果,又工作了会儿。

    再拿起手机看时间。

    20:33

    暖气让家中变得闷热,梁宛走到阳台,伸手贴住玻璃窗。窗还是凉的,从手心开始为她降温。

    楼下的树枝桠被风吹得歪七扭八,又扫下一大片落叶,贴地飞行。

    梁宛深呼吸,然后飞快裹了件衣架上的羽绒衣,揣上手机出门。

    到小区门口,网约车停在她面前。

    “尾号xxxx乘客,您去深林饭店是吗?”

    “嗯。”

    到那儿的时候九点都过一刻钟了。

    深林饭店十点打烊,已经停止点菜了。

    梁宛站在饭店门口,下身穿着条睡裤,长羽绒服也裹不住她的小腿,冷风飕飕窜入。

    饭店里的灯光太暗了,仅凭玻璃窗,她没法看清里面的一切。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梁怜沁……应该不在这了。

    梁宛自嘲地笑了笑。

    她想太多了,还想梁怜沁会不会真的一直等到她来为止,梁怜沁不是那样的人。

    刚要转身走,深林饭店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束着马尾的中年女人急切地走出来。

    “小宛,你来了。”她一低头,看见梁宛的睡裤,“怎么穿这么少就出门了?这天气要冻坏了,快,快和妈妈一起进去,里面暖和。晚饭吃了吗?我点了几道菜,虽说现在已经凉了。”

    梁宛没使力,握着手机就被梁怜沁拉了进去,像一个没骨头没血肉的幽灵,被牵着走。

    四人卡座的桌上点满了菜,都是梁宛爱吃的。红烧鱼、油面筋香菇青菜、东坡肉……家常菜居多。菜都被吃掉了一些,但不多,留下的是大部分。

    “我吃过了。”

    梁宛淡淡道。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一整天她都很坚定自己不会来。

    她同梁怜沁没什么话可说。

    梁怜沁说她生病了,生的什么病?但转念想想,总归不是她梁宛该操心的事。

    Jonathan不缺钱,能提供的医疗资源都会提供,犯不着让她这个隔了太平洋的人去操心。

    梁怜沁找自己是想说什么呢?

    假惺惺地为这几年的缺席道歉吗?要不然就是再次劝自己去美国发展?

    短短三十秒,梁宛就在脑海里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她在等梁怜沁开口,想看看后者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小宛,你吃点,虽然凉了,但菜都烧得不错。”

    梁宛扫视了一圈桌上的菜,漠然道:“我不饿。”

    她抬头想问一句“你找我做什么”,但还没问出口,她就看见梁怜沁弯着腰,在轻轻晃动和拍打着什么。

    梁宛忽然听见她用英语温柔地说道:“Dylan,起床了,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姐姐吗?姐姐来了。”

    被桌子挡住的沙发上缓缓坐起来一个小男孩。

    他顶着一头睡卷了的黑棕色头发,揉着睡懵的眼睛,稚气地说:

    “姐姐在哪?”

    梁宛张着嘴,提起来的那一口气突然重重地放下,从唇齿间吐出来,发出了呲一声的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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