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的味道在唇齿之间流动, 仿若一场推杯换盏。
周沥从吧台边绕到梁宛身边,一手掌心贴着她的背脊,另一只手从臀下托起她整个身躯。
腾空感让梁宛惊了一下, 立刻抱住他的脖颈,柔软地贴着他。除去开衫后,她身上不过一件纯白色T恤, 早在不知不觉中耸起一截。
“周沥,我还没有答应你……”
“嗯,我在等你的回答。”
他低声说着话, 指尖却在背后的搭扣上绕圈,惹得梁宛一阵不知所措,不知不觉就将软绵绵的云送到他唇边。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传递而来。
她涨红了脸,抱怨说:“你不老实——”
梁宛觉得有些地方和从前不一样了。
以往,不论是在挪威,还是回北京后发生的那一次,都更像是他在满足她的渴望。除了几句口是心非的话之外, 他不曾在这件事上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但也不曾没了规矩过。
这场风雨把城市颠倒,也淋乱了他们之间的某种东西。
周沥主动挑惹着她,闭着眼轻轻体会她的体温。
她半推半就着,感受到他生长起的渴望。
“回答呢?”
他问。
周沥环着她的腰,埋进她颈后散下来的发丝之间, 温热的鼻息侵袭她的耳畔与发红的皮肤。
梁宛掐着他的肩膀, 虽然有些脱力, 还是秉着一口气说:“我不答应呢?”
周沥低低笑了一声。
“那就到你答应为止。”
话音落下的同时, 背脊上的卡扣被挑开了。长时间的压迫在皮肤上留下一层浅粉色的印痕。周沥轻轻用指腹感受着,感觉到梁宛抱自己抱得越来越紧。
摩挲中, 白T渐渐堆叠向上。
才吻过她沾着酒气的唇,此刻又缓缓落在别处,再往下沉去,轻柔又温暖。
梁宛咬着下唇,忍住不回应。
忽然,吻变成不算太过分的轻吮,她倒抽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平复心里激荡起的涟漪,吮又变成了咬。
梁宛忍不住低喘了一声,想蜷起身体,却又被他扼制住。
没了搭扣的布料松松地垂着,半遮半掩着摇动。
他的轻咬有分寸,不重也不疼,梁宛垂着头,用散下来的发丝遮住自己的脸颊,赌气似的不答应他,又像是欲迎还拒。
“还是不满意?”
周沥的声音渐渐变得低哑。
梁宛不吭声。
忽然,他抱着她走了几步,不算温柔地将她抵到吧台边的墙上。余光里,黑色的钟摆在摆动,指针拨动的声音穿透雨声滴答滴答响,与她心跳每一次的重音叠合在一起。
梁宛闭上眼,紧紧抓着他不敢放。
半晌,她骤然感觉到他用鼻梁推起了钢圈,再然后,是微微加重的咬,换了阵地。
梁宛昂起修长的脖子,慢速地合眼又睁开。房间里的灯也像蒙了一层雨雾,散发出迷离的光晕。
她的酒量不算差,却好像因为那一小杯玛格丽特而醉了。
雨还是湿淋淋地下着,洇向空气里的每一寸。
梁宛无所遁形。
“梁宛,我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周沥抬头看她,低声问道。
梁宛没有办法好好思考,脸一热,刚低头就与他四目相接。
视野里的一幕冲击着她的意志力。
她能从余光里瞥见自己被咬得泛红的皮肤。
眸光居高临下坠入周沥眼底的陷阱,她仿佛跳进了那清澈又染满欲望的湖泊。
梁宛微微哑着嗓子。
“明天是工作日……”
没等她把顾虑的话说完,周沥已经弯起唇将她抱起,边吻着边走向主卧套房的浴室里。
“梁小姐真爱工作,现在还能想起它。”
梁宛轻轻咳了下,别过头掩饰自己的窘态。
没多久,浴室的水声盖过狂风下的雨声。
有什么东西散落一路。
梁宛堪堪憋出一句:“我不想迟到——”
用以反驳周沥刚才的话。
但没多久,这种理智就被自己的本能打断。
浴室的灯亮得有些晃眼,时不时让她眼前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还是那样,耐心地调动她。浴室里的空气比窗外的还湿淋淋,她的声音中掺杂着对他的渴求。
但梁宛不甘示弱,掐着他的肩头说:
“周总你不能仗着自己迟到无人敢说,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呃”
一下击溃她的防线。
他轻轻笑着。
“你叫我什么?”
梁宛绷着脸。
“周——总。”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该是强硬的,但说出口却像调/情,连自己听了脸都泛起更深的一阵红。
“这是你的兴趣?”他低头,慢条斯理反问她,“梁小姐?”
“……”梁宛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有点恶趣味呢?”
“嗯?”周沥哑然失笑,“是吗?”
“是!周——”
话被截断。
“周沥!”
她刚提声吼了他一句,又败下阵来变得软绵绵,“周沥,我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梁宛咬着唇,直到泛白了也不肯说。
周沥叹了声,捏住她的下巴,亲吻她,时深时浅。
被水打湿的发丝卷曲地贴在她鬓角,一路延伸。
“别忍着。”
缱绻的耳语。
像被施了魔咒一般,梁宛感觉到雨季的潮湿一下洇透了他们之间。
浴室的灯太亮了,她再次这样想。
她又羞又恼又意乱情/迷的模样根本无法隐藏,被周沥尽收眼底。
算了就这样吧。
她抱住周沥温暖的身体。
是的,他很温暖,她没法否认这件事。
她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拥抱。
有时候她也在想,她和周沥未尝不是一种亲密关系呢?
尽管在他的视角,也许这只是两个忙碌的成年人在为生/理需/求取/悦彼此。
也没关系。
因为她被很好地取/悦了。
唯一的遗憾是,这种亲密关系无法长久,总有厌倦的一天。
总有一天,他们年迈到欲望退却,不再对身体着迷,也不再需要对方。
他不会陪她到两鬓花白,不会填补她年老后的孤独。
也没关系。
因为除了他之外,她似乎也无法和其他人拥有那样长久的亲密关系。
过一段算一段,趁着他们还能愉悦彼此,趁着他们都还未厌倦。
过了很久。
“周沥。”
“嗯,我在。”
“我们就维持这样的关系好不好?”
周沥撑起身体,静静看她。
“什么关系?”
梁宛耸了耸肩,垂着眼睛不与他对视。
“床/伴关系。”
周沥没说话。
梁宛对这段关系加了更明确的定义。
“不管是谁有需求,都可以叫对方过来。当然,如果那时你或我不想做,也可以拒绝。”
她摸了摸他的唇角,目光也落在那。
“为了彼此的健康着想,我希望维持这段关系的时候,在身体上我们仅有彼此,一对一。”
他还是没说话。
梁宛不禁想,是条件太苛刻?
梁宛抿了抿唇,细想过后又说:“感情上不用,你如果厌倦了,可以随时向我提出终止,我也一样。不过从道德的层面考虑,最好是先结束了我们的不正当关系再去爱别人,不然对别人也不太公平,你说是不是?”
其实说这段话,梁宛也不确定自己是出于公德心,还是私心。是不想对不起第三个人,还是不想对不起自己隐隐作祟的占有欲。
有时候她分不清楚是生理的依恋,还是心理的不舍。
“周沥?”
他没说话,垂着冷眸在帮她清洗。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梁宛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下。
她听见周沥轻轻呼了一声气。
他沉声问:“饿了?”
梁宛脸一红,承认。
“有点。”
“给你做晚餐。”
她愣了下,客气回应:“谢谢。”
从浴缸里出来的时候,时间早已过了午夜。
她坐在镜子前,看周沥垂着眼替自己吹头发。
他的情绪似乎退却得迅速,令梁宛很难将现在神情疏离的他,和刚才浅笑逗弄自己的人联系在一起。
周沥是一个很好的床/伴。
即使欲/望过去,他也能维持绅士风度,这点梁宛在挪威就深有体会。
梁宛总算愿意承认,对于这样的人,她并不想轻易放手,虽然她不可能捆住他的双脚。
头发吹干以后,周沥将她抱到床上,动作没有任何多余的留恋。
“睡一会儿吧,做完晚餐我会叫醒你。”
“好。”
卧室的门关上后,光也消失了,房间陷入静谧与黑暗。
雨声重新潺潺地在耳边响起。
他的床极其宽敞,宽敞到一个人睡会觉得太空了。
梁宛翻了个身,直直的手臂摸了摸身侧。
只有那一丝清新的香气存着另一个人的气息。
主卧套房很大,大到她之前租住的两室一厅加起来也丝毫比不过。
她不穷,甚至靠自己的拼搏过得还算不错,但他们之间的鸿沟仍然显而易见。
梁宛无意开灯去偷看他的隐秘,但眼睛还是渐渐习惯了黑暗。
房间里的摆设很少,周沥的内心应当很充盈,他不需要任何外物去填满空缺。
梁宛又翻了个身,面朝一整面没有切割的落地窗。
也许是到了年纪,有时比起风景和浪漫,她最先想到的是价值。
她虽然还没有拥有自己的家,没有切实地去装修过一次,但她知道越是面积大的玻璃,越是昂贵,更别说是中间没有任何分段切割的一整面。
生活中就是有这样的东西,看似不起眼,看似平常,价格却往往超出想象。
玻璃窗外是隐隐发亮的雨丝。
梁宛闭上眼,不再思考。
过了很久,在半梦半醒地虚幻中,她听见了周沥的声音。
他动作轻缓地将胳膊垫到她颈下,躺在她的身侧,温和地像是在叫一个小宝宝起床。
“饭做好了,想继续睡觉,还是先吃一点垫肚子?”
梁宛睡觉的时候,双手都缩在胸前。
她没有回答,翻身往他的怀里耸了耸。
他身上的清香混合着一丝食物的᭙ꪶ 香气,很淡很淡,却充盈着生活的味道。
第42章 042
梁宛深呼吸着, 良久未出声。
她没有闭上眼睛,只是垂着,看着黑暗, 放空自己。
周沥也没有催促。
她能听见他的呼吸。
两个人就这样平静地躺了很久很久。
梁宛揉了揉眼睛,抬起头,卧室之外的光从门缝里溜了点进来。
她笑了笑, “总不能浪费你的手艺。”
走出去时,梁宛注意到刚才丢在地上的衣服不见了踪影,踌躇片刻, 她还是问了周沥,得到已经洗了的答案。
她有点讶异。
后知后觉想到她明早上班总不能穿着乱蓬蓬的衣服去,临时去买也不现实,卖衣服的店可不会大清早就开门。
于是道了声谢。
梁宛这会儿穿着周沥的睡衣裤,袖口和裤腿都往上翻了好几折。袖口尚能卡在手肘上,不算碍事,裤腿就没有那么听话了。因为睡衣的贴滑材质, 她每往前迈一步, 翻起的折就往下掉一圈,走一步绊一跤的。
刚想弯腰提裤,周沥从臀下托起她,没两步就把她抱到了餐桌边。
梁宛还没缓过神来,听见他说:
“过两天我去买点女式衣服放在这里。”
梁宛抬眸。
这句话的意思是——她以后会常来。
也就意味着周沥答应了她的提议。
梁宛抿了抿唇, 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什么。
“不用买, 下次我从家里拿几件过来就行, 平时也用不着。”
周沥没有发表意见, 起身将一杯柠檬水放到她边上。
桌上摆着几道餐点,香煎龙利鱼、波龙意面, 还有牛油果青虾仁沙拉。
用叉子卷起意面,梁宛想打破这份沉静。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些的?”
“留学的时候。”
“一个人住?”
“嗯。”
梁宛咬断面条,又咬了一口龙虾肉。
家里用餐,他不崇尚繁复摆盘,早早将龙虾肉剔下来,肉被包裹在浓稠酱汁中,入口咸香,鲜味一瞬间就在口中漾开。
眼睛亮了亮。
梁宛看了他一眼,想夸赞,但她不是一个懂得表达感情的人,即使是简单的称赞。
虚假的容易,只要套用公式,真心实意的反倒难。
想了一会儿。
“很好吃。”
周沥抬眼,叉子半搭在餐盘边缘。
梁宛觉得她是对她的反应不满意。
“特别好吃,”她加重声音,强调,“我说真的,一点不输给餐厅里的大厨。”
“嗯,知道了。”
周沥低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不自觉扬了扬唇角。
梁宛又咬了一口龙利鱼,眼睛更亮了,闷头吃,也不说话。
喝一口柠檬水解腻,再战。
叉子不忘伸进沙拉里面,挑一块牛油果,再挑一块虾仁。
她吃饭绝对不粗鲁,但也没多端庄,左右开弓,很快就解决完这一顿餐。
她去刷牙的时候,周沥在收拾残局。
梁宛出神地盯着手上这支新牙刷,又瞟了一眼洗漱台上并排摆放的玻璃杯,他的牙刷正摆在里面。
吃他的,用他的,是不是不太好?
周沥回卧室的时候,梁宛坐在床沿,没开灯,像夜里的猫一样盯着他,直到他打开了一盏落地灯。
“周沥,你生日是几月份?”
“怎么突然想知道?”
他站在浴室里洗漱,和她一问一答,自然地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
“我……我想算一下星座。”
梁宛胡乱掰扯了一个理由,实际上她是想送一个礼物,显得自己没太占他便宜。
如果生日刚过,那就不好办了,起码要等一年,一年后他们还能不能维持关系是未知数。
“一月。”
还好,没过。
梁宛扳了几下手指。马上就十一月,再过两个月就是他生日。
两个月,应该可以维持?
“你呢?”
周沥明知故问了一回。
“三月。”
相隔不远。
一个是冬天,一个是春天。
“白羊?”
他掀被坐到床上,梁宛也自然而然地坐了进去,和他靠在床头,之间的距离不说近,但也不远。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落地灯在发出落日般的光辉,光随着一圈一圈的扩大而减弱,到周沥眼底时所剩不多,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落地灯将梁宛照得格外明亮。
脸颊上细小的绒毛被照得发白,她说话时轻轻一歪头,就像雪地里的白鼬。
“嗯,我是白羊。你呢?是水瓶还是摩羯?”
“摩羯。”
她点点头,没下文。
其实她压根不了解星座,也不信,偶尔听谢晚馨研究,才会想起用这个作为理由搪塞。
梁宛哪知道周沥会有兴趣。
“所以,星座测算结果是?”
“结果……”梁宛低头飞快地在手机上输入「摩羯男白羊女」的字样,“不太配,百分之五十左右。”
她看着网页上满屏的爱心,意识到这是算爱情的。
梁宛笑了笑,放下手机:“但我们又不是……”
“我不信星座。”
她回头才看见周沥已经躺下了,黯淡的光落在他鼻梁上,模糊地勾勒出轮廓。
见色起意,能发生第一次,就能发生第二次,第无数次。
他确实好看。
梁宛收回视线。
睡到就是赚到,别的就别想了。
她躺下,侧身背对他。
“嗯,我也不怎么信星座,看着玩的。何况还有上升星座一说……”
也是听谢晚馨说的,当时她算过自己和李逸程,结果很好,说是天生一对。
有这个例子在,梁宛就更不信了。
一个人不能完全用一个集体去代表。
话音落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屋内彻底安静。周沥出声关闭了落地灯,房间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撑不住困意,没过多久梁宛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梁宛是被闹钟吵醒的,下了一整夜的雨已停歇。她像往常那样往床头柜去摸手机,第一次没摸到,睁开眼,这才醒悟自己是在哪里。
昨夜,她能感觉自己在他怀里。
只是记不清是自己靠向他,还是他将自己拥过去的。
身旁周沥不见踪影,过了一晚上已经烘干的衣物叠整齐了摆在浴室。
洗漱换衣后,梁宛踏出主卧套房。中式厨房的拉门闭得紧实,玻璃门后是周沥在盛粥的身影。
她有点恍惚。
恍惚以为回到了挪威,但又不同。
推开门,周沥的视线在梁宛身上顿了一秒,走到餐桌边放下粥。
梁宛道:“早。”
“早。”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选自己想吃的,吃饱。”
桌上摆着皮蛋瘦肉粥和三明治培根鸡蛋牛奶,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牛奶是冰的,周沥和她都不喜欢喝热牛奶。
他已经做完了全部工作,梁宛就没再假客气,落座选了皮蛋瘦肉粥。
周沥坐在梁宛边上,咬了一口三明治。
她不由自主看过去,嘴里的粥还没咽下去。
她碰了碰他肩头,等他回眸看自己后,指了下自己的嘴唇。
周沥滞了一秒,忽然俯身亲了亲她,不是深吻,只是浅浅的唇碰唇。
梁宛愣住了。
过了很久才想起来把粥咽下去,嘴里冒着热气,脸颊也是。
她其实是想告诉他,他的下唇沾了吐司的碎屑。
但现在说不出口了,只好闷头吃饭。
“等一下我送你去公司。”周沥说。
梁宛从一连串虚幻的泡泡里挣脱,连忙否决:“不行,你把我送到最近的地铁站就可以,或者公司前一站。”
她看了一眼时钟,说出自己的顾虑:“公司人多眼杂,要是看到我从你车上下来,就不好了。”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关系。
何况一个是甲方的老板,一个是乙方的打工人。她刚经历过李逸程的流言蜚语,不想再遭受一个。
况且李逸程和周沥不一样。
前者她能甩开,但后者……
总归是不同的。
闻言,周沥捏着牛奶杯迟迟未动,良久才应了一声-
最近公司接了新业务,又忙碌起来,梁宛刚开完一个会,紧接着又是一个。
临近午休,从外边回来的Jane盯着她看了会儿。
“你今天没换衣服?”
Jane这一说,办公室里其他迟钝的人才反应过来,抽空抬头看了眼梁宛。
还真是,和昨天穿的一模一样。
梁宛可不是同一件贴身衣服会穿两天的人。
“早上赖了一会儿床,赶时间的时候穿错衣服了。”
Jane狐疑地歪了歪头,倒也没追问。
晚上加班到九点半,开完最后一个跨国会议,梁宛才借着月光回家。
入秋了,晚风凉爽。
吹着风散步回家很是惬意。
谢晚馨打来语音通话,听起来像是在边追韩综边与梁宛唠嗑。
“我就说恶人有恶报嘛。”
“怎么?”
“李逸程,他的新工作不是他嫂嫂家亲戚介绍的嘛,工资虽然一般,但盛在清闲,本来他犯了事,人家碍于关系也没打算辞退他。”谢晚馨话风一转,“结果我今天听共友说,嘿,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就被辞了,连他哥哥都要和他断绝来往。”
“断绝来往?”
“嗯,突然发现他真面目了吧。”
梁宛在便利店买了一支雪糕,出门的时候险些被忽然骑上人行道的一辆单车撞倒,站在店门前,她想起当时在这里遇到过周沥。
是个下雨天。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气有点潮湿,不过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兴许是昨晚把积攒多日的雨都下尽了。
那时候笃定了自己不会再和周沥来往,躲着他还来不及,这才多久,竟然是自己提出要和他成为床伴关系。
还是在这有许多人认识她的社会里。
一不小心,就会社死。
一步步就这样把原则抛却了。
“宝宝,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下周末能不能陪我逛街啊?”
“周日可以,”梁宛回神,“周六要加班还之前休息的债。”
“OK!”
挂断电话,梁宛咬了口融化到一半的雪糕,甜水顺着木棒滴到地砖缝里。
她瞧了眼,心思却不在那。
她好像,有点太想着周沥了。
只要不在工作,不在为别的事费心,她就会从生活的蛛丝马迹中翻寻出周沥的痕迹。
比如马路对面的那家早点店,此刻已经闭店,不过梁宛知道它的菜单上有皮蛋瘦肉粥。
周沥会做,而且更好吃。
再比如刚才谢晚馨提到李逸程,梁宛就想起周沥问她为什么去警局,她没告诉他。
梁宛一点儿也不喜欢一直想一个人的感觉。
有一种在失控边缘摇摇欲坠的不安全感。
低头看手机上的日期,明天是万圣节,公司象征性地要举办游戏活动。
梁宛眯了眯眼,她也不喜欢万圣节。
不过她不介意化个鬼脸陪大家玩闹。
疯狂嘛。
她喜欢疯狂。
尤其是戴着面具的。
第43章 043
万圣节清晨, 天比昨日更凉。秋风扫起街上的落叶,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弥漫出一丝诡异氛围。
梁宛素面朝天去上班, 平日里的小挎包换成了两个大的帆布袋,里面装着她的万圣节装束和化妆品。她没有特意购买costume,只是从家里翻出几件黑色的衣裙进行搭配。
因为记忆力不太好, 一些曾经带给她欢乐的经历也常遗忘,所以梁宛几乎不会扔回忆里的旧物。断断续续整理杂物后,还找到了高中时的一件黑色披风和一个魔女帽。
南瓜是去菜市场买的, 不大,但没有挖空,实墩墩的一个,压得她肩头都抬不起来。
在便利店对街的早餐店吃了一碗皮蛋瘦肉粥,肉没有几粒,梁宛不爱吃的葱花倒是洒满了。
抵达公司的时候,部门里只有Jane到了, 她化着日常妆, 在衬衫外披了一件阿飘的白色罩衫。
除了还要进行会议和外出见客户的人之外,今日公司允许大家身着奇装异服。
没过多久,僵尸、绿巨人、骷髅、魔女纷纷踩着点打卡,中间偶尔经过几个人类,显得格格不入。
方愿穿了一个充气的恐龙服, 艰难地到客户部来找梁宛, 身后还跟着个一蹦一蹦的清朝僵尸陈彦。
“宛姐, 你晚上扮什么᭙ꪶ ?”
“魔女。”
方愿翻了翻她包里的行头, “那怎么没有扫帚?你的这个南瓜长得也太老实了吧。”
梁宛笑说:“因为我是不会飞的魔女。”
Jane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聊着。
广告公司也过万圣节无非是学边上几家外企,为了显得洋气。
一半的员工乐意在百忙之中抽空疯一回;一半的员工无所谓, 认为玩总比工作好,但他们更愿意回家躺着;还有极个别工作狂对这种不务正业的行为表示反对。
方愿绕着Jane走了一圈,“姐,你怎么就套了件白色阿飘披风?太单调了,要不要我给你化个妆?”
Jane摆了摆手,把阿飘服从脖子上脱出来,“晚点吧,唉,我要先去一趟摄影工作室,再去沃斯。我听他们说沃斯今天也有活动,不过他们不是强制的,不想参加的员工下午三点之后就可以直接回家了,真羡慕。”
方愿仰起头,若有所思,“周总参加的话,会穿什么costume呢?真好奇。”
Jane说:“医生?挺符合他气质的。”
陈彦持不同意见,“没准是恶魔。”
梁宛没说话。
她觉得周沥根本不会参加,对他来说也许太幼稚了。
秦石的出现骤然掐断他们的谈话,他笑眯眯地将陈彦和方愿赶回到自己部门,对办公室里其余人摆出总监的姿态。
“还没到活动时间,收收心,手头的工作做完了吗?客户联系了吗?会议资料准备了吗?”打一巴掌后,他又给了颗甜枣,“晚上万圣节活动我个人也给大家准备了礼物,敬请期待吧。”
徐菲林没有出现。
梁宛朝她的办公室看了一眼。
听关雅沁说,她是病了,卧床在家休息。
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发生变化,还未爆发。
下午,Jane从沃斯回来,带来一个不知是否准确的小道消息。
周沥参加万圣节活动。
意料之外。
女职员们一边插科打诨,一边挤进卫生间,开始化万圣妆,梁宛则在隔间里换衣服。
上身黑色衬衣,下身黑色A字长裙,一件黑披风。魔女帽外层是黑色,里层是鲜艳的橘色。这都是高中时玩剩下的。
扮成魔女的人不少,是会场里撞衫最严重的。一眼望过去,黑橙配色的人占了大半。
这都是些不想花心思的打工人,选择了最常见的万圣节形象,只不过都不标准。
活动会场里提前布了些蜘蛛网、骷髅和不织布蝙蝠,聊胜于无。
晚餐以自助的形式进行,多是些糕点,有南瓜巴斯克芝士蛋糕、各种形状的曲奇饼干和很多纸杯蛋糕,除此之外仅有鸡腿和披萨是冒着热气的。
“我们公司的铁公鸡人设不倒。”Jane咬了一口披萨,化得白花花的脸自带着怨气。
梁宛认同地笑了笑。
Jane又说:“奖品也只有平板电脑和‘一周提前下班一小时券’吸引人。”
梁宛喝了点啤酒,难得跟着吐槽了几句。
“你真的觉得那张券有用?在我们公司?”
两人相视一笑。
Jane说:“算了,还是平板电脑实在,就一个名额,可别和我抢。”
“啪、啪、啪——客户部的人跟我过来,拍一张大合照,之后要上传到朋友圈,不允许屏蔽人喔。”秦石拍着手将人聚拢。
梁宛和Jane循声望去。
秦石扮成了神父,脸上沾着血迹,一身装束颇像一回事。
在他的指挥下,客户部的众人聚到一起,一群牛鬼蛇神摆出张牙舞爪的姿势与表情,在相机不断的快门声中,梁宛却听见了秦石隐约又突兀的声音。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里充斥着嘲讽,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真没意思,都没有兔女郎、性感修女,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装嫩也太没看头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梁宛朝他看了一眼,秦石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立刻笑盈盈,目光里含着很多话语。
幽冷的蓝光从四面照射而来,一晃一晃地打在秦石和梁宛的眼睛里。
良久,梁宛扬唇还给他一抹微笑,随即视线越过他的头顶,招呼姗姗来迟的姜之琪到自己身边。
她扮成了一个嗜血护士,粉色的护士服上沾满血浆,裙子到大腿中段,露出她笔直又修长的双腿。她在布景边自拍了几张,准备上传到社交平台,这才迟到了。
拍完合照,梁宛径直走到卫生间,解开束缚在颈周的披风。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未动,像一个没有灵魂的雕塑。
平时不化的烟熏妆,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盛气凌人的乌鸦。
买来只用过寥寥几次的绛色口红,刻意涂出唇的界线,让她仿佛是一个嗜血的猎人。
网购回来后第一次使用的灰白色美瞳——
梁宛低下头兀自笑了笑。
总之是一点也不像平时的自己。
但也只有这些表象中,她才像一个令人生畏的魔女。而她的步调、动作乃至语气,都还是那个小心翼翼、只求安生的梁宛。
会场里的啤酒不好喝,本着不想浪费的精神,梁宛才勉强喝完了一罐。
又苦涩,又乏味。
卫生间外聚着一些人,吹捧着秦石在前司做出的成果,一项一项成功的案例被他们奉为圣经,而神父正在代替神接受仰望的目光。
梁宛闭上眼,或许是因为美瞳划片,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郁结地翻了翻眼。
她靠在墙上心烦气躁地刷着不同APP。
她看到谢晚馨和暧昧对象去看了惊悚片,看到林知欣给林大力打扮成了南瓜小狗,看到陈知渊在辛苦地加班,看到金毅分享沃斯正在进行的会议室鬼屋冒险。
“宛姐,怎么不出去?一会儿就要抽奖了。”
方愿进来洗掉手上的血浆,冲镜子拍了一张自己和梁宛的合照。
梁宛道:“马上去。”
血浆在脸上的感觉不好受,时间一久,血浆被风干,脸就僵得做不出表情。梁宛想把妆卸了,踌躇片刻后,走出卫生间准备返回去拿卸妆膏。
“Jessi,你还没转正吧?”
出去的时候,秦石和姜之琪正在攀谈。
“嗯,实习期还有半个月。”
姜之琪旁若无人地补着妆,秦石捏着一罐啤酒,笑着又说:“你工作能力不错,我很看好你。在前司的时候,也有个小姑娘和你差不多,现在她已经做到AAD了。”
姜之琪停下手上的动作,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这位经验丰富的前辈。
“真的?”
“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吗?”秦石笑着搭上她的肩,“我可以把我的经验、知识都教给你,活动结束后,你有时间吗?到我家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不晚,事后我送你回去。”
神父长袍之下,秦石曲起膝盖不知不觉地蹭了下姜之琪的大腿。
姜之琪感觉到了,皱眉缩了下身体,怀疑又不敢确定地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于是秦石得寸进尺了又蹭了一次。
姜之琪不是绵羊脾气,年纪再小也明白了他前面的铺垫都是为何用意。当她收起手机正想用自己尖利的嘴骂人时,她忽然瞥见余光里有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向着这边冲了过来,像一阵来去无影的风。
黑色的披风被那人盖在了头顶,看不到脸,只知道是个魔女,但魔女有很多。
她手里握着卫生间里的拖把,动作没有一丝拖沓,飞快地击中了秦石的后脑勺。只戳了一下还不够,她又朝着秦石的后背重重地推了一下。神父在污水的洗礼中哐一下趴倒在地,手里的啤酒罐滚了几圈,停在不远处。
当姜之琪抬起头想看看这位侠女下一步的英姿时。
——她却看到了对方灰溜溜逃跑的身影,没几下就钻入人群,不见踪影。
那支沾着污水的拖把仿佛是她遗留下的魔法扫帚,还压在秦石身上。
看热闹的人群围拢了过来,几秒之后,秦石用难忍怒意的低声问道:
“谁干的?”
他跌跌撞撞爬起,扫了一眼几乎要忍不住笑的姜之琪,再环视其余人。
音响里响起主持清嗓的声音:“大家安静——期待已久的抽奖环节就要来了,大奖平板电脑会花落谁家呢?……”
万圣节的夜晚,月亮格外明亮,藏在一层层云后,发着幽光。
梁宛不是个幸运的人,在一堆奖品中,只抽中了倒数第二的手机壳。
但这不影响她的心情。
今晚,她有着无与伦比的好心情。
妖魔鬼怪们熙熙攘攘地从公司离开,她捏着吃了一半的红丝绒纸杯蛋糕,打算徐徐散步回去。
边走边和方愿、陈彦的车挥手。
活动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梁宛并没有换回日常的衣服。街上也不止她一个奇装异服的人,当大家都成了异类,异类就不再吸引人的目光。
走过第一个转角,三个路灯之外的地方走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他穿着白大褂,举着小丑面具。
他在靠近。
梁宛沉浸在月光中,灵魂仿佛漂浮在云端。
直到男人走到她眼前,她这才挪动目光看了过去。
她闻到了熟悉的清香,是她昨日那身衣服上也有的味道。对方的身形她也熟悉,腰几尺,腰窝在哪,她都知道。
梁宛驻足,对方也是。
小丑面具徐徐向她靠近,直到那张哭笑都不是的脸碰到她的鼻尖。
梁宛抿了抿唇,在路灯下明快地笑起来。
“周沥,你很无聊诶。”
他也跟着笑了。
放下面具,周沥低眸看她。
黑色的眼影包裹着她澄澈明亮的眼睛,脖颈被披风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嘴角的血浆已经花了,还沾着红丝绒蛋糕碎沫。
周沥点了点自己的唇。
梁宛抬了下眉梢,想起一些画面。
“周沥,你弯点腰。”
他没有问为什么,照做了。
像是雨天落在身上的第一滴雨水,有些冰凉和悸动。梁宛在他唇上落下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和那天早上他给她的相当。
过后,她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扬着眉头看他。
周沥仍旧弯着腰,淡笑问:“喝酒了?”
“一点点,啤的。”
“嗯,难怪这样。”
每一次她靠近他,总脱离不开酒。
周沥道:“其实我想说,你的嘴角沾了蛋糕碎屑。”
梁宛撇撇嘴。
她知道。
她只是想起那天早晨,他平静又温暖的亲吻。
周沥目光的落点从她眼睛缓缓落到唇上。
“还没有亲干净。”
话落,才分开的唇又紧密贴合在一起。
周沥俯身扣着她的后颈,闭着眼睛亲她的嘴角,再是下唇。
会制作魔药的明明是她这个魔女,可周沥仿佛也会。
良久,周沥问她:“今天很高兴?”
“嗯,很高兴。”
梁宛从他手里拿走那个面具,盖在自己脸上,声音也仿佛多了一层伪装。
“因为今天我是惩奸除恶的魔女。”
第44章 044
但梁宛的高兴并不真正来自于惩奸除恶, 而是来自于一种自我满足。
不想回过头唾弃没有伸出援手的自己,不想后悔。
仅此而已。
万圣节夜,魔女跟着周沥回了家。
在沐浴之前, 口红几乎被周沥吃干净了,被他带走的绛色又在她身上留下星星落落的痕迹。
她跨坐在他身上,看见镜子里他亲吻着她颈上的红痕, 深重地吻,轻浅地咬。
等回神,月已当空。
日头再次升起时, 十一月了。
没过几天便是立冬。
梁宛陪谢晚馨逛街,一起添了几件冬衣,顺便听她介绍了一番新的暧昧对象。
男方是她在去重庆的过程中认识的,赶巧他是个在北京念书的研二学生,年纪比谢晚馨小一些,性格成熟但有些内向。家境优渥,和她算是相当。现阶段两个人互有好感, 但还没正式确认关系。
对方腼腆, 谢晚馨心急,偏偏又想矜持着,只能换着法子暗示。
聊了一会儿,谢晚馨又提到她的母亲明年打算来北京陪她住半年,从春节开始到盛夏, 这样她就不用天天点外卖或下馆子了。
“阿姨今年过年总会回来了吧?”
她问梁宛。
几年之前, 梁宛的母亲梁怜沁从杭州某高校离开, 转而去到美国加州任教, 自那以后她就没有回来过。
去年说是生了病,不好飞长途。
前年说是忙着搬家, 不得空。
大前年梁宛去美国了,但两个人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拍。
这些都是谢晚馨听梁宛口述的。
梁宛用优惠券结完这一餐的账,平静说:“也许吧,就算回来也是圣诞或春假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事耽搁。”
“那你和你爸真的就不联系了?”
梁宛抬眼,莞尔:“这都多少年了,我连他联系方式都没有,怎么联系?样子都不记得。”
谢晚馨是除了陈知渊外,唯一知道梁宛父母早在她六岁时就离异的高中同学。
离得早,改了母亲的姓。
其他人则以为梁宛从一开始就跟母姓。
“那要是阿姨今年不能回来,你还去美国看她吗?”
梁宛舀了一口布丁,“我没那么多假期。”
谢晚馨想想也是,不由得感叹,“你和阿姨性格都好独立,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我是妈宝女,我妈三天两头来北京我都嫌不够。还好明年她能陪我大半年。”
梁宛点头,视线望向远处滚动的广告荧幕,渐渐出神。
其实大前年梁宛也没有见到梁怜沁。梁宛是去了美国没错,也去了母亲在的城市,但并没有去找母亲。
她只是一个游客。
算下来,有五六年没有见了。
也不知道梁怜沁有没有将满头灰发染黑。
梁家人的头发白得早,基因里带的。梁怜沁才过四十时,银丝就从头顶蔓延开,好在颇有气质。她不喜欢打扮,不染黑发,一门心思教书。
一门心思——要离开故地。
她们母女确实很独立,彼此躺在对方的微信里,却不联系。上一次说话,还是梁宛去年生日时,梁怜沁发了一句生日快乐。
同年十一月,梁宛没有祝她生日快乐,于是今年她也没有再祝梁宛-
立冬一过,气温骤降。
有时起早了,能看见楼下树叶片上结着一层霜。跑两步,喉咙里飘出一股铁锈味。
从家里走到公司的这段路,梁宛的嘴唇因干燥的天冻得干裂,抿唇就像是在抿一张砂纸。时常揣着手机的衣兜里多了另一样必需品——润唇膏。
方愿学去年的梁宛把假期攒到了一块儿,准备去欧洲玩一趟。她选择的路线不同,要一口气逛五个国家。
周沥离开了五天,回德国处理欧洲分部的公事,距离归期还有两天。
午休刚结束,趴在桌上的梁宛被闹铃叫醒,昏昏沉沉地去漱口洗脸。
回来时她看到周沥之前发来的消息,是一张照片。
黑夜下的慕尼黑,天未亮,灯火也只有零星。
很安静。
梁宛回复了一个笑脸。
没了下文。
她重新倒在办公桌上,用抬起的胳膊把自己的脸庞圈起来,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她不黏人——体现在不黏任何人。
无论是梁怜沁还是周沥。
句句回应,句句没有依恋感,就不会越了床伴的界线。
想来周沥也一样,因为这是他回德国后第一次给她发信息。
不亲昵,也不疏离。
梁宛想了想,又拍了一张办公桌上的仙人掌摆件。
「工作ing」
不知道怎么说,但梁宛觉得自己发出去的这几个字有些刻意。刻意地隐藏了自己的顾虑,刻意地维持着不亲不疏的口吻,有点娇气。
退出聊天框,顺手刷新了一下朋友圈。
她看见霍易斐在半小时前发了一条不明所以的动态。
「!」
就一个感叹号。
看不懂。
梁宛关闭手机,专心工作。
一段时间过去了,秦石还在为万圣节出过的糗懊恼,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想要找出那天推他的人。
很不巧,会场的监控被装饰用的蜘蛛网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在场的人在混乱中大多也没有注意到是谁。
Jane和方愿认出了梁宛的A字裙,但她们并不会向秦石告发,问清事情原委后,只为梁宛的行为感到惊奇——没想到她会敢这样做。
秦石也来问过梁宛。
但装腔作势、假人辞色是梁宛的强项。
“怎么会这样?”
“我在洗手间,完全没有看到诶。”
“什么?监控居然没有拍到。”
……
Jane在一边托着下巴围观了她和秦石对话的全程,等后者离开后,她幽灵似飘过来,在梁宛面前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演技牛啊。”她感叹,“Denise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小看你了。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讨好型人格,这么看,装的成分大一些。”
梁宛浅浅笑了下,不以为意。
“周末我要去Alice姐家看望她,你要一起来吗?”
徐菲林这场病生了很久,到现在还未返岗。
梁宛本不想去献殷勤,但听关雅沁说,她心情很不好,有些孤单。雅沁是想陪着,但一聊起天来,徐菲林还是往日里强势的模样,成绩、录取通知书,聊来聊去只有这两样。
细细想,徐菲林给过梁宛家教费,工作上也是提携大于打压。
梁宛对她是抱有感激之情的。
梁宛和徐菲林的性格不能很好地相融,不会成为亲密朋友,但她一直钦佩对方能将生活过得井井有条。
Jane摇摇头,“帮我带一句问候就行,我爸前段时间摔了腿,刚结束手术,还住在医院里呢,我得去照顾他老人家。”
梁宛应了。
年纪越大,人越难聚,各有各的生活琐事。
朋友圈里很多同学早已有了孩子,有的甚至已经生下二胎,最大的一个小孩已经上小学。有的人结了婚,有的人已经结了第二次。
梁宛常常有和他们脱了轨的错觉,仿佛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
还是从陈知渊回国后,她才和高中同学多了联系。
但大家天南海北,各自有家庭,即便是在北京的大学同学,一年到头也未必会见一面。
相处最久的,是同事们。
但同事们却不容易交心。
亲密关系就是这样难。
无论是亲情、友情、爱情,交好容易,当唯一难。
如果不执着于当唯一,就会过得快乐很多。
但梁宛是个执拗的。
结束一天工作回到家后,梁宛给自己调了一杯玛格丽特。
她只会这个。
窝在沙发里回复完两封邮件,梁宛打开纪录片《蓝色星球》打发时间。
她给周沥发去的那句俏皮话没有得到回应。
好像跌进了海洋,被鱼吞了去。
这倒没什么,梁宛清楚自己的身份。她和周沥只有在床上才有义务满足对方。
时隔几天,陈知渊忽然又发来一句晚安,附带着一句——
「年后我就调来北京工作了。」
梁宛不想去猜他特意和自己说这话的用意,但人的自恋心态还是作祟了。
——在上海的待遇不好吗?还是说太辛苦了?
打完删掉。
——我有喜欢……
算了,发这句话像个自恋狂、神经病。
陈知渊没准对她根本没意思。
她自作多情过一回,可不想重蹈覆辙。
「祝你早日财富自由。」
放下手机,微醺的滋味没过胸口,再慢慢淹到脑海。
电视机播放着企鹅大群在冰封之地的生存法则,沙发上,梁宛沉沉睡去。
夜里她被手机震动吵醒,打开一看,是初中同学发来的一个优惠助力链接。
她没什么起床气,但此刻还是一肚子恼火。她和这位初中同学唯一的往来就只有帮他助力,平时也就算了,但现在——
梁宛看了眼时间。
3:19
他不睡,她还要睡呢!
梁宛没理会,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
过了两秒,她抓起手机打开和周沥的聊天框。
还是没有新信息。
揉了揉眼睛,梁宛坐起身关了一直在静音播放的电视。房间里瞬间暗下来,只留下一盏蘑菇形状的氛围灯还在矜矜业业发着亮光。
正想去关,眼前忽然有几片白于黑夜的冰晶从窗前落下。
她停住动作,恍惚地走到窗边。
天空中飘着亮银色的云,幽幽的光时隐时现。
地上,远处的路灯边,凝雨在下落。
下雪了。
细密的莹白色冰晶在降落,落到一树树枝桠上,落到没来得及凋零的叶片上。
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梁宛都快忘了,最贫瘠的冬天,有她最为期待的雪景。
一瞬间,她的瞌睡虫全跑了。
飞奔到沙发边拿起手机拍下了今年的第一张雪景照。
闪光灯中,雪粒被按下了暂停键。
朋友圈里已有夜猫子发了初雪的文案。
诸如初雪的时候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诸如一起落满头雪,意味着一起到白头。
有人在期待西湖雪景,有人在期待红墙白雪。
梁宛不是个追求浪漫的人。
但她却切切实实,无法控制地在想一个人。
在大大小小看过的雪中,记忆最鲜明的还是追逐极光的那个夜晚。
飞驰向后的雪花。
还有带她逃离城市与现实的那个人。
她凝视着一片冰晶,视线追随,直到它消失在视野,然后再抬头重复这样的动作。
静谧的夜晚。
耳边响起那时Lee沉静的声音。
“在挪威传说中,极光会摄取身穿白色衣物之人的灵魂。”
过了很久很久。
梁宛低头笑了笑。
她无法再否认。
——她的灵魂永恒地留在了那片雪地,留给了那个人-
从慕尼黑起飞的航班在风雪中安稳降落在首都机场。
周沥醒转,摘掉眼罩。走下飞机后,他打开手机,看见梁宛十几小时前给自己发的办公桌面。
小小的仙人掌摆件——是一颗不用养育的假仙人掌。
「工作ing」
行走在廊桥上,他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仅仅几个字符,他却好像可以听见她幽怨又疲惫的声音,还有一些娇气。
刚想回复,周沥想起她浅薄的睡眠。
凌晨三点。
就不打扰她了。
等明天天亮,就可以再见面。
保存那张仙人掌图片后,周沥随手刷新了朋友圈。
然后——
他停下了脚步。
就站在廊桥的最末端,蓦然抬起头。
透明的玻璃外,机场灯光照亮了落雪的前路。
漫天鹅毛,在微风中翩飞。
掌心的屏幕上,是一条被推至最顶端的动态。
[图片:闪光灯下 窗外的雪粒]
和一句文案:
「你是否听说过,挪威极光的传说?」
第45章 045
她忘记了本该屏蔽的一个人, 一个最重要的人。
在祈祷他没有看见的心声中,她修改了可见范围,把周沥列为唯一不可见的对象。
刚改好, 就冒出来几个点赞和评论。
「什么传说?」
「怎么突然这么文艺?」
「有情况。」
将头埋低,在窗前的绿色单人小沙发里,梁宛不知枯坐了多久, 直到地上路灯的光被天光盖了过去。
雪还在下着,只是不大,在树梢和草坪上积起浅浅一层, 落在地上的转眼就化成水。
很矫情是不是?
猝然认识到意料之外的感情,就像青春时酸涩的爱恋,不知所措。
想他知道,又不想他知道。
梁宛也不知道自己的意图。
天明的时候,她将那条朋友圈转为仅自己可见,暂时将浑浊的心情搁置一边,收拾隐藏起一身的迷茫与疲倦, 围上那条薄荷色的围巾出门。
按约定, 她会在下午一点之后去拜访徐菲琳,这样不必为是否要留下吃饭而进行无意义的假客气。
在去买慰问品之前,梁宛去了一趟景山公园。
起初她没有决定要去哪,只不过是想找一处高地,俯瞰北京城。
她每天生活在高楼迭起的区域, 看惯了钢铁森林, 已经很久没有看一整片无遮挡的天空了。
景山西街44号, 位于北京内城南北中轴线上, 是俯瞰紫禁城的绝佳去处。
下过雪的早晨天寒地冻,皇城没有积雪, 只是安静地伫立在灰茫茫的天幕下。
这样的天气和景色吸引不到太多游客,因此不算特别拥挤。但这是随手扔下一粒芝麻也能砸到人的北京,短视频外放声和人群呼唤声,还是充斥在梁宛耳边。
她捂着围巾站在风口,用陪她走过许多年的相机拍了几张古老的宫殿,正好捕捉到鸟群从屋檐边起飞的姿态。
距离上一条信息仿佛一个世纪以后,她收到了周沥的回信。
屏幕在日光里暗淡不清,梁宛只能弯腰遮光去读。
「仙人掌也需要阳光。」
看清之后,她扁了扁嘴。
经过大半天,他就回了这么一句话。
「那是假的。」
周沥:「那你呢?有没有出去走走晒太阳?」
梁宛:「北京昨晚下雪了,还没有出太阳,只有厚厚的云。」
周沥:「下雪了?」
梁宛呼出一口气,他果然没有看到那条朋友圈。
回了一个嗯字,她悠悠垂下眼。
是觉得庆幸还是可惜呢?
真难分辨。
谈话间隙,她不由自主切换到世界时钟,界面里只有三个她设定显示的时间。
北京、奥斯陆以及慕尼黑。
梁宛:「慕尼黑现在是凌晨,你怎么还不睡觉?」
周沥:「工作ing」
……
梁宛顿了两秒,哑然失笑。
片刻后捂住额头,把脸埋进围巾里,低低地发出夹杂着抱怨和心动的咿呀声,有些怅然。
像未下完的那场雪一般,叫人心里空落落的。
周沥:「你在哪里?」
梁宛对着故宫拍了一张。
「在景山公园看风景。我来北京这么多年,这才是第二次来景山公园,上次来的时候是春天。」
周沥:「我小学的时候去过一次。」
小学。
真难想象缩小版的周沥是什么样。
梁宛:「之后就没有来过了吗?那你应该来看看,在天气好的时候来。可惜现在雪停了,看不到雪中的故宫。」
等了一会儿,周沥没有回复。
梁宛忍不住问道:「慕尼黑下雪了吗?」
她买了一串烤肠,走到万春亭里等待手机的下一次震动。
震了震,打开一看。
是手机余额不足20元的提示,梁宛有些恼,咬着烤肠充了100元。
再次震动,终于是他。
周沥:「没有,慕尼黑没有下雪。」
烤肠吃完了,梁宛咬着竹签,打的字删了又打又删。她不知道还能和周沥说什么,可她莫名地不希望这个对话就此结束。
周沥:「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她怔了下,心跳不止漏了一拍。
梁宛:「怎么这么问?」
周沥:「“对方正在输入中”,我等了很久。」
原来是因为这个。
梁宛:「没什么,你早点睡觉吧。」
灰蒙蒙的天终于出现一点太阳的光晕。
梁宛起身将竹签扔进垃圾桶,看了眼时间,打算去买给徐菲林的慰问品。
「回头。」
再次有消息进来,她垂眼看去。
回、头?
她不明所以,但却像有根线牵着她的身体往后转去。
晖晖冬日微,北海的白塔尖沐浴在云破后的日光下。
随着时间推移,景山的游客也增多,梁宛一回头才发现此刻到处是攒动的人头。
在不断移动的人之中,有一个孑然挺拔的身影一动未动。他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衣摆被风吹得摇曳,目光穿过无数人,落在她身上。
冬季的风到底不如春秋的温和,凛冽地吹向梁宛眼睛,直到眼眶泛红发疼,她才用力眨了几下。
周沥。
他提前回来了。
心里在叫嚣着这句话,但梁宛的表情很平静,脚步也没有迈动。一直到他随着人潮来到她面前,她才抬起头仰视他,问了一句。
“你不是应该在慕尼黑吗?”
“事情办完了。”
梁宛眯起眼,“所以你刚才都是在骗我。”
他轻笑了一声,承认。
他们站得不近也不远,即没有触碰到彼此,也断然不会有人毫无眼力见地从他们之间穿过。
梁宛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还没有整理好心绪,他就这样出现在面前,
“现在我要去买慰问品,下午去看Alice,她生病了。”
“梁宛。”
“嗯?”她讷讷抬头。
“一起吃午饭。”
她没有理由拒绝。
到商场里挑选好慰问品后,梁宛挑了顶楼的火锅店。这几日寒气刺骨,她偏爱热腾腾的食物驱寒。
调制好酱料后,梁宛在座位上回复着同事的信息,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周沥。
“怎么提前回来了?你应该和你的家人多待几天。”
周沥好整以暇看着她。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闻言,梁宛看了一眼日期,“不知道。”
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他的,更不是特殊的节日。
他扬了扬眉梢,慢条斯理擦拭了一遍眼镜,换了一个话题。
周沥和她分享了慕尼黑的街道风景,梁宛也象征性地和他讲述这几日的见闻。虽说她的生活只有那一亩三分地,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公司里的趣事和上班路边的风景。
他聆听得很认真,仿佛那些事真的颇为有趣。
说到下个月大学同学将举办婚礼,邀请她去隔壁天津市吃酒席时,周沥随口问了她一个问题。
——等到她结婚时,她会想在哪里办婚礼,杭州还是北京?
“我没想过结婚的事。”
“是不喜欢婚姻?”
“也不是,”她捏着勺子,刚找到的肉片被汤水一推,又没了踪影,“我认为除了孩子以外,不会有人可以陪一个人度过一生。友情、亲情、爱情都是过一段算一段,享受当下就好。就算有誓约,也不代表真的不会分开。其实孩子也未必会一直陪着你……”
和床伴讨论这个问题,有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耸耸肩,重新找到那片肉,舀到周沥的碗里,“我也不想和人建立太亲密的关系,万一,我是说万一——对方比我先厌倦,我就成了被抛弃的人,那多伤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为轻松,甚至带着点玩笑的意味,“我也不养宠物,怕它们活得没我长久,留下我;又怕它们活得太久,我死后没人照顾它们。”-
午饭后,梁宛准时提着慰问品去拜访徐菲林。
刚进屋,关雅沁就从书房里跑出来。
“宛姐,我妈还在睡午觉,你先陪我背会儿单词吧。”
梁宛只好搁下东西,又当起家教。
徐菲林的丈夫在厨房收拾午饭的残局,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每回见到,也只和梁宛点头示意。
听关雅沁说,徐菲林生病的这段时间,这个男人常常请假在家照顾。
算了算,他们的婚姻生活已经过了近二十年,胜过这世上大多人。
说是背单词,其实关雅沁是来找梁宛聊学校里的八卦的。她念的国际学校不会严格管控学生恋爱,班里成双成对有许多小情侣。
徐菲林不让关雅沁早恋,但少女心动岂是可以控制的?
“我要不要和他告白?”
“你们申请了同一所大学吗?”梁宛问道。
她愣了愣,“没有,我去美国,他去英国,虽然他也申了几所美国的大学,但他的第一志愿是帝国理工。”
“你会为了他去英国?”
“当然不,我想去布朗。”
梁宛点头。
“如果他答应你,意味着你们即将迎来几年的异国恋。如果他不答应你,会不会朋友都没得做?”
在别人向她询问建议时,梁宛极少数时候才会直接否定其中一个选择,她通常不喜欢强加自己的想法给别人。
但今天她不知不觉就这样回答了。
“宛姐,你之前不是常说过一段算一段吗,要是异国之后变心了,再分手不就可以了?”关雅沁指出,“你其实根本就不是过一段算一段的心态,你是奔着过一辈子在打算。我还小,只想眼前的幸福就够了!他要是拒绝我,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梁宛失笑。
“那你妈妈呢?她不是不同意你现在谈吗?”
“她只说不让我高中谈,我等大学再公开不就行了。先偷偷摸摸地,不让她发现。”关雅沁捂着脸笑起来。
梁宛笑她,“你看你,都想好了怎么做,还假惺惺地来问我。”
“诶呀……我想分享我的心情嘛。”说到一半,她突然一拍大腿,“差点忘了,今天是经济essay的deadline,我先上交一下。”
听着关雅沁飞快的鼠标声音,梁宛心不在焉。
她在想吃饭时周沥那句话。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没有告诉她,她就忍不住去想。排除了一万种可能,她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宛姐,方愿姐姐昨天也到挪威了,她有告诉你吗?她运气超差的诶,一直在下雨,只能在酒店里休息。”
“嗯,我看见她发的照片了。”
乌云密布,看不见风光。
和她初抵奥斯陆时一样,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只不过那时她意不在风光,而在人。于是撑着伞走进了那家名为Hkok的酒吧。
遇见了Lee.
梁宛猝然震住。
半晌,她打开手机相册。
在为你推荐的回忆栏里,有「昔年往日」四个字。
而封面,是一杯烟粉色的鸡尾酒。
点进去之后,是手机自动为她拼凑的十张照片。
雨中的奥斯陆,雨中的Hkok,酒吧里的唱片机,墙上的收藏画……
还有昏黄灯光下,坐在门边的男人。
是她用陪伴了四年的手机偷拍的,像素不高,在不充足的光线中,五官并不清晰。前有一片植株的叶子挡住了他的半张脸。
如果他们没有后来的交集,如果她在十年后翻出这张照片,也许她不会记得他是谁,只知道那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但现在——
原来今天是他们相遇一整年的日子。
啪一下关掉手机扔到书桌上,梁宛直直地盯着那漆黑的屏幕。
心开始砰砰地狂跳,重得连关雅沁都能听见那颤动。
第46章 046
“宛姐, 你昨晚没睡好?”
梁宛恍惚中点了点头,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话说:“嗯, 没怎么睡。”
也是实话。
徐菲林的丈夫端了盘切好的苹果进来,还有些时兴的砂糖橘。
他腼腆地感谢梁宛带这么多礼品过来,平时还教导关雅沁, 梁宛则不敢当。
看着他,梁宛想起徐菲林诉说过的经历。她与丈夫认识时,身边人的小孩都很大了。在她的年代, 晚结婚是比现在更离经叛道的事。徐菲林和丈夫从认识到生育不过短短一年,关心她的人都觉得她是疯了。看上一个只会读书的穷男人,不懂人情世故,也没有雄厚的家底,这样还敢闪婚,实在是草率。
可就是这草率,磕磕绊绊过了近二十年, 且过得比大多人都好。
大抵是他们说话的声音终于惊动徐菲林, 又或者是她睡到了自然醒。
她捧着丈夫为她准备的蜂蜜水走到书房门口,迷迷糊糊往里看了眼,声音里涌着起床后的沙哑。
“Denise你来啦。”
寒暄几句后,关雅沁一个人留在书房学习,梁宛跟着徐菲林到阳台飘窗上坐着喝茶。
徐菲林起初是低血糖晕倒了, 再加上年过五十后, 身体对工作负荷的接受度降低, 做了体检后发现身体大大小小的毛病不少, 就决定在家养一养。
原本只想请两三天的病假,但这一请, 却请得徐菲林不想回去了。
“Denise,你知不知道我在Fingerprint几年了?”
“十五年了。”
徐菲林笑了下,“十六了。那时候它还只是一家刚成立一年的新公司,我喜欢它的理念,就在生下雅沁没多久后来了这里。”
梁宛喝着茶,静静聆听。
当一个人开始平静地追忆往昔,她通常是在缅怀已逝的过去,亦或是在告别。
“这十六年,我只请过四次病假。”
——Alice姐身体比我们年轻人还强壮,她才是二十岁,我才是五十岁吧。
——她是热爱工作!和我们这种只想混吃等死的人不一样。
公司里徐菲林的评价向来如此,觉得她是打不倒的小强。梁宛入职以后,徐菲林只请过一次病假,梁宛记忆犹新,她病中在医院一边挂着点滴,一边开线上会议,沙哑的声音却中气十足。
梁宛觉得不可思议。
徐菲林的丈夫切了三明治端过来,静悄悄地又离开。
她和梁宛断断续续讲了很多,从Fingerprint的创立,讲到广告行业的变化,很偶尔地也提到她的家庭。
最后她咳了两声,说累了。
“说这么多,听起来是不是像我在吹嘘自己?”
梁宛摇头,“你对公司和同事们来说都很重要。”
徐菲林打趣,“别以为我不知道很多人私下里说我是不近人情的老女人,太严苛,你们更喜欢软硬兼施、风趣的秦总监。”
梁宛默了默,“但更多人也是真心把你当作榜样的。”
“是吗?”
徐菲林弯着眼睛望向窗外。
“Denise,下雪了。”
梁宛转头。
徐菲林讲:“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的落速比凌晨那场缓慢,这个时间小区里没有多少行人,只有一两个老人背着手在慢悠悠散步,下雪了他们也不着急,依旧缓行,世界仿佛都按下了慢速播放键。
梁宛告诉她凌晨就已经下过一场。
徐菲林笑她是个夜猫子,说马上三十岁了,可不能像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一样霍霍身体,健康很重要。
“你在工作上一直以来也很拼命。”徐菲林道,“你知道沃斯的项目为什么不让你做了吗?”
梁宛为她提起这件事而诧异。
“不知道,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徐菲林讲述,“是周总认为你在透支你的健康。沃斯方再三向我们强调你的工作没有任何问题,你是一个十分负责的人,是我们公司没有合理安排员工的工作强度。”
梁宛顿住,不知不觉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没说话。
徐菲林感叹着:“想想也是,因为你是年轻人里工作能力最强的,你很全面,做事又谨慎,让你调岗你就调岗,让你做什么,你都没怨言。放在别人身上不放心的事,就都交给你了。梁宛,有时候我自己想想都觉得——我是个压迫你的黑心上司。”
也只有脱离了工作,徐菲林才会以一种悠闲缓慢的态度生活。不化妆,只穿睡衣,头发几天不洗也没事,只要不是难以忍受。
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会承认自己的不足。在工作中,她不会向任何人示弱。徐菲林要维护她的一身铠甲。
梁宛想起自己疲倦到在长椅上睡着的那天。
那段时间她的心脏每一天都在超负荷地工作,每天一醒来,身上就仿佛坠满了铅块。不夸张地讲,她如果继续当时连轴转的工作强度,也许真的会猝死。
如今,她至少没有那么累了。
模糊的画面回到脑海。
这才是他将自己踢出项目组的理由吗?
“谢谢你来看我。”
“Jane、Ben、Linda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想你,不止是我。”
徐菲林笑笑,“那就谢谢大家,过不久我会去公司一趟的。”
过了很久,梁宛才应了一声:“好。”
梁宛很敏感,但料想就算是一个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徐菲林的心。
Alice想离开这所占据她十六年光阴的公司了。
梁宛问了她一个问题:“会不舍吗?”
徐菲林抬头,“会,但还是要走。”
过了会儿,她说:“你是Z大毕业的,那你有没有听过程教授在Z大的一节公开课?讲的就是:分离的课题。很有名,我有幸听过,受益匪浅。”
分离的课题?
梁宛摇摇头。
她擅长分离,小时候和父亲分离,再大些和那只不请自来的小野猫分离,懂事后和母亲分离,这些虽然不是她主动做的选择,但“分离”没有离开过她。
还有,和Lee的分离。
那是她在遇见他之前就计划好的,虽有过不舍的情绪,但她还是执行了最初的选择。
梁宛没有劝徐菲林留下。
她不想干涉,也不觉得Fingerprint值得。
走之前,梁宛陪关雅沁说了几句话,明年小姑娘就要出国留学,会有很长的时间无法见面。
尽管她现在会“姐姐”、“姐姐”地喊自己,但当交集越来越少,人的关系自然而然也就疏远了。雅沁还小,意识不到,但梁宛看着她烂漫的表情,预见得到未来,竟有不舍。
她擅长分离,
可其实,梁宛真的很不喜欢分离-
从徐菲林家里走出来,梁宛撑起她借给自己的一把伞。
雪越下越大,照这个势头下去,过不久就会积起雪。
脚底的鞋不太防滑,踩在雪水半融化后的地面上不稳当。
梁宛只能小心翼翼地挪动。
走了没两步,一辆轿车在她面前停下。都不用看,她知道那是周沥。
他没走。
梁宛停下了脚步,呼出一团氤氲,看他从车上下来,接过自己的伞。
“周沥,再给我调杯鸡尾酒吧。”
她这样说了。
可能是潜意识里想起一年前,想加重记忆的深刻。
她会学习平和地看待他们的关系。
不固执地否认自己在索取他带来的情绪价值。
她其实完全不需要如临大敌。
梁宛还是点了玛格丽特。
她如果喜欢一样东西,往往就会一直选择它直到腻了为止。
夜半,雪越下越大,密集到让人看不清远方的楼宇。
梁宛也没打算回去,喝着酒,托腮静看周沥。
看他英俊的面容,又不只是看面容。
和一年之前不一样,她了解这个人。
“先生,你是中国人吗?”
周沥笑了笑,“看着像吗?”
“不像,一点也不像,你看着像混血你知道吗?”梁宛抱怨,紧接着问,“你有疾病或者家族遗传病史吗?”
“没有。”
他就这样陪她玩着这场情景重现的游戏。
“那你有女朋友吗?”
梁宛在等他的那句“没有”,他当时就是那样回答的。
“如果我说有呢?”
周沥蓦然抬眸望向她。
梁宛一愣,“你当时不是这么回答的,没意思……”
“你呢?有男朋友吗?”
“没有。”梁宛笑了下,“你在挪威好像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如果当时我说有呢?你会把我扔在米达尔的火车站掉头就走吗?”
她端着酒杯,有些醉意地在绕着吧台缓慢踱步。
周沥没有喝酒,他只是静坐着,目光沉静地跟随她的步调。
“不会。”
梁宛看他,“你不会生气吗?我骗了你。”
“你骗我的,还差这一样吗?”
梁宛脸一红,无法反驳这句话。
“梁宛。”
“嗯?”
“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有道德感。”
梁宛感到困惑不解。
迄今为止,他展现出来的面貌就是绅士、温柔和高道德感。
他会在有人往她饮食中下药时即时出现阻止;会买下街边小女孩兜售的所有首饰,尽管那些首饰多是残次品;会阻止企图向妻子施加暴力的男人。
他很有道德感。
“骗人。”
周沥起身从她手里拿走那杯酒,搁在台面上,不知不觉地就将她环在臂弯与吧台之间。
梁宛后仰靠在台边上,看他渐渐俯身靠近。
“没骗你。”
他说。
“如果我选择了一个人,即使她有男朋友,我也不在乎。”
梁宛讷讷望着他。
好像第一次认识了眼前的人。
“我会教她抛弃那个人,来我身边。”
第47章 047
“你, 周沥你……”
“嗯,我在听。”
梁宛语无伦次,脑海里和宇宙大爆炸初时的混沌没什么两样。
她的视线往下挪一寸, 周沥就低头往下追一寸。
“这样的想法很不道德。”
“嗯,我知道。”
知道还……
梁宛越蹲越低,几乎要从他的胳膊下钻出去。
过热的大脑来不及处理任何信息, 也无法分析他这些话的用意,只有一种要尽快远离的直觉,否则她会被他绊住很久很久。
逃跑的想法很美好, 像当初在床头给他留下一纸道歉和挪威克朗一样。
但周沥放纵了她一回的逃跑,甚至是第二次,就绝不会给她第三次的机会。
微光之下,周沥忽然站直了身体,右膝挤入她的双腿之间,分开,阻断她继续往下逃跑的路。
“梁宛。”
她低着头, 双手攥着他的衣袖, 挤压出无数道皱褶。
“抬起头。”
周沥的声音沉静又缓慢,循循善诱。
梁宛没有照做,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像吸走所有光线的黑洞,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周沥给了她很多时间, 然后, 不再等待。
右膝向上托起她的同时, 他反手捏住了她两侧的臂膀。
不等梁宛反应, 她已经被周沥放在了吧台上,沾着冬季凉意的裤腿贴在他手臂上。
她的双手被他的掌心紧紧压在台面, 无法挣脱。
台面的冰凉沁入梁宛的掌心,手背上却是他温暖的体温。
多么割裂。
“周沥,”话语在梁宛的嗓子里翻滚了几回,“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话会让人误会?”
他轻轻笑了下,“误会什么?”
梁宛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和他讲了一个故事。
“我高中时喜欢过一个人。”
周沥没说话,指腹轻扫过她手背上的青筋。
“我以为他那时候也喜欢我,所以总是在他面前晃悠,找他说话,但后来我发现其实是我想多了。”梁宛蜷缩起手指,指骨一点一点顶起他的掌心,“我不喜欢自作多情的感觉,怪丢人的。”
周沥捏住她不安的手,“我给了你什么样的错觉?”
太多了。
梁宛看着他,说道:“一种你为我着迷的错觉。”
她用微微的笑意掩饰自己的不确信。
前些天,林知欣分享了一句她偶然读到的话给梁宛。
「我愿意面对孤独与恐惧,而不是慌忙寻找慰藉。」
梁宛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亦或是前后文,她只是对这句话颇有感触。在遇见周沥之前,她奉行着这句话。看旁人幸福时,她不是没觉得孤单过。
但她宁可孤单,也不想随便找一个人去依赖。
一切从挪威开始偏离了她预先设置好的航道。
她都快忘了,起初她只是想找一个人度过一夜情。
在Lee问她想不想去观鲸或看极光时,她本该拒绝,就此切断和他的关联。但她松懈了一回,就一回,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了。
梁宛没想过那一次的相伴旅行会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她开始慢慢迷失,迷失在他的温柔港湾里,贪婪地寻找慰藉。
“如果那不是错觉呢?”
周沥的一句话切断了她的思绪。
梁宛失笑,这才抬眼看他。
那一抹笑意融入了她琥珀般的瞳孔,带着不遮掩的戏谑。
“说得粗俗点,你顶多是为我的身体着迷。”
他们都是。
周沥的上目线有些寒凉,他看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就变大,像一条跨不过的银河。
可他的手,还压着她。
周沥无声凝望她很久。
她的睫毛被光照得发白,睫毛下的眼睛却藏匿在阴影中。她微微躬着腰坐着,被光照亮的皮肤瓷一样白,没有血色。
任何一个喜欢她的人,听到这句话,都应该愤慨或悲伤地甩手离去,最起码,应该闹一闹脾气。
梁宛也这样认为。
她清楚知道这句话里带着刺。
但周沥没有再退后,他们之间的距离最远也不过是他臂弯的长度。
她听见他承认。
“我当然对你的身体着迷。”
她笑了笑。
是嘛。
“但身体和心灵从来不是可以分割的。”
梁宛愣了一秒,犟嘴:“可以。”
“对我来说不行。”
“荒唐,我有哪点令你着迷了?”梁宛的眼睛睁得比之前大,隆起的眉宇展示着她的费解,“我们才认识一年,睡了几觉,你凭什么对我情根深种?”
房间安静了几秒。
“‘你要相信这世界上有一见钟情,有出于本能的冲动,因为是你我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他的声音在回荡,像蓝调爵士乐。
刚开始,梁宛想对一见钟情四个字嗤之以鼻,可听着听着,她的记忆蹦到了眼前。
这是她第三次见Lee时说的话。
一字不差,原封不动地由他还给她。
她是一见钟情教的信徒。
第一眼就喜欢的人,当不成朋友。
但她偏偏也是最不相信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的人。
“梁宛,我们谈个恋爱吧。”
周沥捏了捏她的虎口,慢慢紧扣住她的手指-
“梁宛。”
“梁宛!”
办公桌被人拍得震了下。
秦石抱着双臂站在梁宛面前,露出无语又无奈的表情,“你这几天怎么回事?一直走神。你是不是也不想干了?”
梁宛醒了醒眼,回复他的话。
这几天她在想给大学同学包多少婚礼礼金。
更在想,周沥说的试试是什么意思?
恋爱试用期。
只要她想停,就可以喊停。
主动权牢牢握在她手心,听起来是个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但天上掉馅饼的事,真的会有吗?
她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吗?
她答应了,一时鬼迷心窍。
也带着实验般的探索精神。
可是恋爱关系和床伴关系有什么区别呢?
梁宛还是不明白这一点。
不都是在渴望爱抚和融合?
点开聊天框。
梁宛细细翻看和这位男朋友的对话记录。他们聊得并不多,她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有几句话熟得能够背诵。
指腹在屏幕上滑动,舍不得离开。
梁宛走神笑了下。
但她很快又收起这会儿泛滥的情绪。
有一个自己正以旁观者的身份在提醒她,不要沉溺,不要依赖。
不要像初中搭乘赴美航班时那样,贴靠在梁怜沁的肩头,以为自己的未来生活里都是她,以为能永远赖着她。
手机上有一条停留了很久的日历提醒。
梁宛没有关掉它。
「她生日」
即使没有提醒,她也记得。
小时候会抠抠搜搜地用零花钱买贺卡、鲜花、蛋糕送给她,长大了不缺钱,只是再找不到那个人。
下了班和谢晚馨吃饭,梁怜沁再次被提起。
“今天是阿姨生日吧?我记得你高中时还偷偷织了围巾寄到美国去。陈sir发现了还以为你是早恋了,要送给哪个男生呢。”谢晚馨咯咯笑了笑,“我以为你要送给陈知渊的。”
梁宛啧了声说自己都不记得。
她摘掉薄荷色的围巾放到沙发角落。
“你今年给阿姨送了什么生日礼物?”
“没送。”
“啊?”
“太麻烦了,等寄到她那儿都什么时候了。”
“也是。”谢晚馨点点头,然后眼睛发着光看向她,“向你宣布一件事——我和沈嘉在一起了!”
喜悦和兴奋像演唱会突然炸开的纸花,淋了梁宛满身。
“恭喜,他告白了?”
“那倒不是,我说的,他脸涨得跟番茄似的,被我逼到墙角,比小姑娘家还羞。我告诉他,我不玩暧昧,喜欢就是喜欢。要么,他和我在一起;要么,我们今后不联系。”她托腮回忆,眼尾都是笑出来的纹路,“我逼他认清了自己,他不想离开我,就答应啦!”
梁宛咬着笋尖,想了想问道:“晚馨,恋爱和其他关系会有什么不同?”
“有很多啊。我可以释放自己的情绪,冲他发脾气,当然我也不能一味地只发脾气,我也可以反过来接受他的坏情绪。快乐也要分享,这样就有双倍的快乐。我可以缠着他,不用怕他烦,因为他喜欢我。”
“还可以正大光明地秀恩爱!我特别想炫耀‘他是我的人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恋爱和其他关系是不一样的,它有一种唯一性。你知道在他心中,你和世界上其他人都不同,你是独一无二的。”
服务员又端上来一盘油焖大虾,和两杯饮料。梁宛喝了一口柠檬水,酸得她牙疼,眼尾皱出酸涩的纹路。
还没缓过劲来,手机上进来了一条信息,来自于大洋彼岸。
「宝贝,下个月妈妈要回来。」
梁宛扫了一眼那行字,若无其事地又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又吸了一口柠檬水,这一次面无表情-
大学同学的婚礼在天津最豪华的酒店举行,两个人在工作时认识,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当天天气晴朗,是一连好几个阴凉天后最暖和的一天。宾客纷纷说那是好兆头,预示着婚姻美满。
大学时,梁宛的集体感不如高中,只和舍友相熟。性格也不如高中那样活络。上课、自习、兼职,她的生活只重复着这三步,同学自发举行的活动她几乎不参加,联谊更是别提。毕业后,大家就断了联系。
除了结婚的时候。
五个舍友中,有四个都结婚了,每一个都没忘了邀请她。
梁宛都赴约了。
礼金给了四回,至今没收回,她也不打算收回。
婚礼上,梁宛和其他舍友坐在一桌。有人带了丈夫和孩子一同来,提醒着她们,即使重聚,她们也早已不是年少青春的学生。
场地布置得宛若海中宫殿,贝壳、海藻等海洋元素到处都是,蓝白相见的花骨朵从正门一路铺到主舞台。打眼望去,永不会凋零,永不会到尽头。
到这个岁数,梁宛参加过的婚礼多到她再也不会有新奇感。
婚庆公司的每一种方案,她都已经真实地参与过,这是她第二次参加以海洋为主题的婚礼。昂贵的菜品也激不起她太多兴趣,除了极个别一人一客的餐点外,其余都需要分享。遇见喜欢的菜肴,至多吃一两口就得放下筷子,因为一直霸占一碗菜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新郎新娘的誓言大多相同,偶有几个天生适合当笑星的,会逗乐宾客。双方父母的致辞大多感人,说到情深处还会眼含热泪。
众人鼓掌,梁宛也是其中的一员。
奇怪的是,她连一次也没有产生过羡慕的想法。
而当父母领着新娘走向新郎时,她会短暂地成为一个没有礼貌的人,低着头夹菜,不像其他人那样行注目礼。
礼成后,叽叽喳喳的人声又响起,和背景里浪漫的乐曲交汇融合。
“暑假校庆的时候我回Z大,居然看到程教授回来做演讲了。”
“程教授?我女神。”
“她还是那么温柔有气质。”
梁宛觉得有些耳熟,“程教授?”
“程涟书教授啊,你不记得了吗?”同学拍拍她的肩,“我带你一起去听过她的公开课《分离的课题》。”
另一个舍友提醒她,“梁宛在课上睡着了,前一天她在便利店打工到十二点,回寝室还在赶论文,根本没睡。第二天是被我们拖去课上的,你忘啦?”
同学吐了鱼刺,对梁宛说:“哦对,那你没印象也正常。你也没报程教授的课。”
程涟书?
这三个字更让梁宛觉得熟悉,她好像是在哪儿见过。
大学时,梁宛也把自己折腾得很疲倦,忙碌的后果是——她能记得的经历微乎其微,没有特别快乐或悲伤的事。
唯一记得的是,在她放下对陈知渊的感情之后,她在学校门口的长街上,对一个男生有过惊鸿一瞥。
那时刚开学没多久,她一手提着一袋从超市买回来的速食产品,一手拎着一桶纯净水。看到那个人,血液仿佛从充血的指尖都涌向了大脑。
梁宛不记得那个男生当时在做什么,只记得自己被吸引着观察了他很久。校门口不断有人进出,她却驻足停留,只看他。
二十岁的年纪,容易产生爱慕的情绪。
白羊座冲动的一面在那时暴露无遗。
在男生转身要走的时候,梁宛走了上去,询问他的联系方式。
想必不是以什么聪明的方式。
男生拒绝了她。
年轻,脸皮薄。
梁宛没有像对周沥那样死缠烂打,目送他离开。
那个男生长什么样?
记不清。
只记得他很高,挡住了从栾树果实缝隙间洒下的那缕阳光。
第48章 048
那个男生也许不是Z大的学生, 因为此后的大学生涯中,梁宛再也没有见到他。
“梁宛,你今晚住哪个酒店?要不要我们送你一程?”舍友热心提议。
酒店孤立在风景优美的半山上, 没有公共交通。
“没关系,我打车走就行。”
“这里很难打到车,要等很久。你别客气, 捎一程又不是什么大事。”
梁宛没再拒绝,对方没说错,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唯一的落脚之处是这个酒店。但价格昂贵,实在没有必要。
谢过热心的舍友,梁宛去了趟卫生间。
这一层卫生间里聚集的都是婚礼的宾客,熟人之间见到难免聊两句。有人喝了酒,在屋子里坐得热昏了头,就到屋外抽烟吹风,散散浊气。
月色下, 一阵冬风瞬间就吹得人哆嗦, 林间的沙沙声浸在他们的聊天声下。
从工作聊到家庭,继而聊到别人。
“说起来,梁宛最近在做什么?还在广告行业吗?”
“是呀,她在那家公司好多年了。”
“你大学的时候追过她吧?”
已经是一个孩子父亲的同学摆摆手,“喜欢过, 但没追过。她浑身散发着‘你追不到我’的气息, 想追都无从下手。”
“她现在还是很漂亮。”
“是漂亮。”男人中肯评价, 抽着烟, 回想当年,“工作也挺好, 就是人有点冷,可能和她家庭有关系。”
“她家庭怎么了?她爸妈不是都在美国吗?”
男人抬眼,吐了口烟,技术不太好,呛了自己一口。
“咳咳,她说你就信啊?爸妈在美国,她还需要玩命地打工吗?一会儿便利店一会儿优x库的。她平时都不提她爸爸,每次问起来就一句在美国工作忙,我估摸着是单亲家庭。”
女人感叹,“好像是诶。”
烟抽完,捻灭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
男人继续说道:“她妈妈也只出现过一次,估计啊,关系不好。”
“那不一定,也许只是工作太忙了,单亲家庭的妈妈肯定更辛苦。”
“那也不会大学四年只来女儿学校一次,就这么一个独生的女儿。反正她家里古怪得很,可能是受家庭影响,她才是那种冷冷的性格,不好接近。我告诉你,其实很多人早就看出来她在撒谎了,只不过是照顾她的自尊心,没说罢了。”
女人向他借火,点燃一根新烟,咳了一声才抽上。
“那怪可怜的,你们真好心,不戳穿她。”
男人扬了扬眉头。
“所以——喜欢她的人不少,想把她娶回家当老婆的,真没有。谁知道家里有什么雷等着爆呢?说不定有吸血的父母,说不定她心理扭曲。家庭不健全的女孩子,唉,不好判断啊。”
风吹着长廊尽头的这扇门,合页有些老旧损坏,发出嘎吱声响。
男人听烦了,转身把门关上。
他刚关上门,就透过玻璃看见梁宛站在门后扎辫子。散下来的头发重新被束起,低低地搭在肩上,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和明亮的蓝宝石耳坠。
那双漂亮澄明的眼睛微垂,没有愤怒也没有看他,仿佛只是路过,像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这里。
但他确信,她听见了。
男人重新打开门,下意识想解释两句,随着烟味被风吹入的同时,梁宛转身离开。
她听见了。
但面无波澜。
在舍友的车上,梁宛笑着和她们聊了很久,看了她们孩子的照片。舍友邀请梁宛去南京玩,梁宛也让她抽空来北京。
但彼此都知道是在客气。
她们并不是关系不好。
只是不熟了,不会耗费那么多的精力,跋山涉水去找对方。
回到酒店,梁宛合衣躺在床褥的最上层,仰面躺成一个大字,挎包被扔在了地毯上。
房间里只有一盏玄关灯在插入房卡后自动亮起。静谧中,暖气运作声在耳边响亮。
她的头发上沾了少量烟草味,还有食物和香水的味道。
梁宛很难静下心。
她不止一次想过——谎言被拆穿的画面。
她从来没有为谎言精心设计过故事,也许是因为心底里的疲倦和厌恶,她的谎言甚是敷衍。
她知道每每提到父亲就转移话题充满漏洞,她也知道被拆穿是早晚的事。
不过,她不知道其实很多人早就看出来了。
显得她像舞台上表演的小丑。
梁宛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窗外。
她住的楼层不高,窗外是一片灯红酒绿,霓虹灯一闪闪,比月光亮得多。
吹起的泡泡被戳破了,淋下一身肥皂水。
仿佛没有阵痛,仿佛不难接受。
手机铃在响。
梁宛爬到床边,趴着伸长胳膊从包里翻出手机。
“到酒店了吗?”
“嗯。”
是来自男朋友的电话。
周沥原先想陪她来天津,被梁宛无情拒绝。她一点儿也不希望他和她的过去有太多牵扯。
“婚宴还开心吗?”
“还行吧,我运气背,没抽到奖品,”梁宛又翻身变回仰躺,闭着眼睛放松地向他吐槽,“有一条鱼烧得很好吃,不过每个人夹一两筷子就没有了,我也不好意思多夹。”
“什么鱼?”
梁宛回想,脑海里那片肥皂海逐渐变成生活里的柴米油盐和周沥。
“好像就是普通的海鲈鱼吧……比较鲜比较入味。问这个做什么?你要做给我吃啊?不行的,那是饭店大锅烧出来的,家里可做不出来。”
周沥轻轻笑着,“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要真能做出来,我就佩服你。”
“做出来有奖励吗?”
梁宛脸一红,想到些不该想的,“你想要什么奖励?”
“没想好,先欠着,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行啊,你真能做到的话。”
一个人在天津,距离北京说远不远,只是离开婚宴后就变得冷冷清清,就想起北京的一切。
换作从前,梁宛最喜欢冷清,巴不得一个人窝在温暖的被褥里追剧。
但她现在不想那么快结束通话。
“你在做什么?”
“看会议资料。”
“在家?”
“嗯,”周沥笑问,“查岗?”
梁宛脸一红,嘀咕:“我就随口一问,我又不好奇。”
“我不介意你对我多一点好奇心。”
“……”梁宛顿了顿,“周沥,你是不是说过你有一个妹妹?”
“嗯,她今年6岁。”
“这么小,难怪还要你帮着扎辫子。是不是很可爱?”
“长得可爱,但是个混世魔王。”
梁宛笑道:“那爸爸妈妈很宠吧。”
周沥笑着说:“溺爱。”
她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可爱的糯米团子骑在哥哥头上作威作福的模样,哥哥平时在外是一个清冷的形象,但就是拿妹妹没办法。
很幸福,很健全。
“周沥,你不好奇我的家庭吗?”
她问道,半张脸闷在手心里,只能嗅到化妆品的脂粉味。
周沥静默了片刻,指腹不自觉地轻抚手机,他摘下眼镜,安定、沉静地告诉她:
“等到你想说的时候,我自然就会知道。但你的家庭是你的家庭,你是你。”
嗯,标准的只想谈恋爱不想长久的心态。
梁宛是这么认为的。
想长久的人,看待事情一定无法脱离家庭。
就像那句极为现实的话: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婚姻是两个家庭的。
“我不是通过你的家庭认识的你,也就不会因为你的家庭而改变任何对你的看法和感觉。”
“嗯嗯,我知道啦。”梁宛笑笑,“我还没卸妆洗澡,先挂了,你也早点睡吧。”
“梁宛。”
周沥蹙眉。
她没听进去,没当真。
梁宛闭眼,“嗯?”
周沥合眸。
一步步来。
“晚安。”
她轻轻笑,“晚安。”-
翌日回到北京,梁宛直奔医院,她饿得有点脚软,还要忍着不去卫生间,就为了复查。
“药还在吃吧?”
“嗯,在吃。”
“这两个月月经都正常来的?量怎么样?一次来几天?”
“量挺正常,一般到第六天彻底干净。”
“药还是得吃着。”医生看了眼她的气色,“最近作息调整了吗?几点睡觉?”
“大多数时候都在一点之前睡,很偶尔才会熬夜。”
“尽量再早点吧。药快吃完了吧?”
“嗯,这个月吃完就没有了。”
“再给你配几盒。”
到药房取药的时候,梁宛接到了陈知渊的电话。
“梁宛,我月底就来北京,你有推荐的房子吗?”
梁宛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用肩膀夹着,拿过几盒药放进帆布袋,低声说了谢谢,才把心思放回到这通电话上。
“刚没听清,你说什么?”
陈知渊又重复,最后问了一句:“你现在住在哪?”
“哦,我就住我们公司附近。租房我了解得不多,不过我可以把我找的中介推给你,你去问问她?”
“行。”
梁宛一边翻寻中介的联系方式,一边说:“怎么这么快就来北京了?你在上海的房子租期到了吗?中介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了。”
“我转租出去了。”陈知渊加了中介,“你在医院吗?我听见有人喊医生。”
“嗯,我来做个例行检查。”
“是哪里不舒服?”
梁宛换了一只手提包,把手机也换到另一边,“不是。我和晚馨约了午饭,先不和你说了。等你来北京我和晚馨请你吃饭。”
“好。”-
十二月北京下了好几场雪,雪化时天气最冷,冻得人四肢失去知觉。
每天一早,公司里全是被冻硬了的僵尸,双目无神地倒在工位上,要在暖气里待上一会儿才会复苏。
姜之琪顺利转正了,秦石还是时不时会去找她说两句话,但小姑娘那张嘴是不绕人的。自从知道他的企图后,和他说话都是下巴朝上、眼朝下的。
梁宛看着觉得特别有意思,她身上有股自己没有的火辣感。
屁股还没坐热,梁宛进了一趟秦石的办公室,收到要去深圳出差三天的通知,等回来就是平安夜了。
梁宛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到工位上。
昨晚开始她就感冒了,脑袋嗡嗡的,眼睛也痒。这种时候没人想折腾地跑来跑去。
好在她还没有发烧的迹象。
叩叩。
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
抬头,竟然是徐菲林。
“Alice姐。”Jane聚过来,“胖了。”
徐菲林啧了一声,“嘘,我在家养身体是稍微多吃了点,别点破。”
梁宛用闷闷的声音问她:“今天回来是……?”
“病假结束,回来上班。”
梁宛诧异,但又不好当着众人面问她,直到Jane离开才问:
“不离开了吗?”
徐菲林低头,意味深长看了梁宛一眼,笑了笑。
“离。但我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总要做好工作交接,而且……我得把年终奖拿了,不然多亏。”
梁宛失笑,心想也是,徐菲林可不能做亏本的买卖。
也许是知道自己要离职了,心情也开阔,徐菲林哼着小曲,拍了拍梁宛的背,回办公室的步调都比往常轻盈。
她只等着笼锁解开的那日了。
那自己呢?
梁宛合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算了,别想这么多。
年终事难免多,梁宛加班到十点半,期间吃了Jane买的一个三明治。
Jane前脚离开,梁宛后脚就关电脑也准备走。
她之所以鬼鬼祟祟地,是因为周沥要来接自己去他家吃晚饭,或者说,夜宵。
梁宛当然不会让他开着那辆库里南大剌剌地出现在公司门前。她拉高了围巾,从公司大门出去,左转过第一个弯口,只要再直行一百米就是一个停车点。
这里是条小路,一般没有人往这边走。
梁宛观察过,同事都是从正面或右侧大路回家。
她刚拐过弯口,迎面撞上周沥,差点没站稳,被他捞着腰抱住,才找到重心。
梁宛的鼻尖红透了,吸着鼻子问他:“你怎么没有在车里等我?”
周沥捂住她的红耳朵揉了揉。
“天很冷。”
他把她拉进自己的大衣里面,把一杯热奶茶递给她。
梁宛吸了吸鼻子,双手捧住杯子喝了一口,恰到好处的甜度和温度都流向她被冻僵的身体。
“谢谢。”
真客气。
周沥笑笑,把大衣脱给她,穿上再扣紧,纤瘦的身躯在层层包裹下变得圆鼓鼓的。
地上结了冰,梁宛又穿着那双不太防滑的鞋,走得极慢。但周沥一向来有耐心,像奥斯陆时那样,配合着她的步调。
她捧着奶茶一边暖手,一边小口抿。
“我过两天要去深圳出差,平安夜晚上回来。”
周沥蹙了下眉头。
“航班号发给我。”
“我还没买飞机票呢,买好了再告诉你。”梁宛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万一你平安夜想和我过……我不一定赶得及回来。”
她悄悄用余光打量他。
男女朋友平安夜应该一起过,这没错吧?
这不能算她黏人。
“赶得及。”
“万一下大雪,航班延误……”
“我陪你一起去。”
梁宛愣了下,“啊?”
她脚下一滑,险些把奶茶扔出去。周沥眼疾手快,一手扶住杯子,一手挡在她身前。
梁宛扑在了他身上。
周沥低头含笑看她,“啊什么?机票我来订。”
梁宛睁圆眼睛,“不行,我的机票我自己订,我要报销的!可不能让公司占了便宜。”
她知道他不差那点机票钱,但让公司占便宜简直不能忍。
“那你是同意我一起去了?”
“……”梁宛努努嘴,“随你吧。”
出差的三天中,她只有一天要参加会议。
第一天和第三天都很空。
有周沥在,其实也不错。
一路走到车边,梁宛还在矜持,“其实你不去也没关系的,我们圣诞节再见面就可以,再不济还有元旦。”
周沥把她塞进车里,系紧安全带,“因为我想跟在你身边,这个理由够吗?”
“……”
肉麻,太肉麻了!
随着车门关上,梁宛的脸红透了。
以前她最听不得情侣之间那些肉麻话,她不喜欢。但周沥说出来,不黏腻不湿乎,甚至带了点对她扭捏的无奈——偏偏就听得她心痒。
周沥坐进来,自然地伸手拨了下她头顶的乱发,又捂住她冰冷的耳朵,把温度传导给她,直到启动车子才松开。
后视镜里,他能看见她熟透的脸,一个劲往围巾里藏,就露出一双眼睛别扭地看着窗外,什么话也不说。
慢慢地,周沥的眼睛在静谧中染上了笑意。
街边一盏盏灯照亮前路。
……
梁宛和周沥离开这条街后,Jane才从边上的烤串店走出来。
她临时起意想打包一份烤串回家吃,就来了这条街,没成想竟然看见梁宛上了一个男人的车。
她没看见他们的正脸,只看见背影。
可她觉得那个男人的身形很像沃斯的周沥。
不不,这不可能。
Jane连忙否定了这个猜想。
也许是姜之琪口中那个追求梁宛的男同学。
第49章 049
人造水池边的腊梅开了几枝, 映射着路灯的光辉。
车转过弯,二层的一户人家客厅里亮着灯,正中央立着一株大小夸张的圣诞树, 几乎要和天花板上坠下的水晶吊灯触碰在一起。其余的房间没有开灯,浸在一片黑暗中,仿佛都是为了衬托这可以和商场比拟的圣诞树。
宛若黑夜里一个巨大的橱窗。
在梁宛的成长过程中, 除了极个别非富即贵的人之外,圣诞节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购物节,或者说情人节。
想和圣诞树拍照, 要去商场、广场之类的地方,绝不会在谁的家中。
搬运一棵巨型的圣诞树到家里,不仅需要宽阔的空间、高昂的价格,还要有足够的闲暇时间和情调。
情调没有标价,但是最最昂贵的东西。
车行驶过下一个转角,圣诞树消失在了梁宛的视野中,腊梅还在延续。
梁宛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到周沥家, 她早已有了合尺寸的拖鞋, 有了备用换洗的衣物,有一部分是周沥买的。对这个家来说,她是有姓名的客人,而不再是陌生人。
时间已过23点,她的胃口并不大, 也不想吃油腻的食物, 就拜托周沥᭙ꪶ 给自己煮了一碗清淡些的面条。
他煮面的时候, 梁宛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 把皮肤都烫得微微发红才感觉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气。
她顶着湿答答的头发,吸着鼻子把周沥唤过来, 靠在他腿上,习惯成自然地等他帮自己吹干头发。
洗完澡后,她白皙的脸孔上黑眼圈有些明显,鼻尖红红的,还时不时皱一下。
周沥用手梳着她的湿发,低声说:“吃完饭之后吃颗感冒药。”
梁宛点点头,绵羊似的软成一团。
一段时间后,脖颈后湿黏黏的水珠都吹干净了,周沥放下吹风机,把头发梳顺,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脸颊,温度正常。
“好了,去吃饭吧。”
出锅不久的排骨面凉了会儿,冒着热气又不烫舌头,正合适。面里加了梁宛喜欢的煎蛋和上海小青菜,最家常的做法,也是最好吃的。
饭后刚刷完牙,谢晚馨一顿call,要和梁宛煲电话粥。
梁宛冲周沥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才接起。
开篇就是谢晚馨和沈嘉的腻歪日常,听羞涩内向的年下男生被她撩得如何如何不能自持。电话那头,谢晚馨笑得花枝乱颤,梁宛哑着嗓子也跟着笑。
当他人向梁宛叙述甜蜜时刻,此前的她就如同被挖空了的树洞,没有生命也没有感触。但从不知道哪一刻起,她开始能感知到那些语句里传递出的幸福。
“他被吓到了?”梁宛抱着自己的双腿坐在沙发上。
“嗯,简直太纯情了!哦老天,我感觉自己在犯罪。但我发誓我只是亲了他的嘴角,停留了不到一秒。”谢晚馨多想用摄像机拍下那一刻,“你不知道,他的脸比番茄还红,看得我色心大发——”
“你小心把他吓跑了。”
“所以我没敢继续做什么嘛。”
语气里多少有些可惜和欲求不满。
梁宛被她逗得笑了,松开腿舒展了下,调整姿势刚想躺下,周沥走了过来,托起她的背,手掌滑过肩胛骨的位置。
他无声地用口型对她说:吃药。
然后在边几上摆了一杯白水和一板胶囊药。
梁宛看了一眼,用口型问他:几颗?
得到答案:两颗。
一套行云流水又小心翼翼的动作下来,像偷情。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取悦到,忍俊不禁,就着水吞药的时候,身体因为忍不住的笑意而不住地在颤抖。
然后自食其果,呛到了。
“咳咳——”
“好啊你,在笑我是不是?我都听见了。”
“不是,咳咳,没有笑你,咳咳咳——”
周沥从书房搬了笔记本电脑出来,一只手捧着,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了她一眼,低头无奈,走过来轻轻拍她的背。
这半个月在他家的加餐,以及冬天热量损耗的减小,梁宛略微长了些肉,和去年在挪威时差不多了。不会清瘦得像要被风吹跑。
好不容易顺过气,梁宛向谢晚馨解释说自己是吃药呛到了,后者才肯放过她。
“对了,月底陈知渊过来,我们请他吃什么?”
“随便吧,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呗,我们出钱就行。”
梁宛没太多想法,月底之前她还要去深圳出差,要盯着新广告的投放,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招呼一个老同学。
“你说他为什么会来北京呢?”
梁宛揉了揉眉心,“因为工作调动。”
“工作调动只是其一——”
“晚馨,陈知渊是个很理性的人,他为了工作和前女友异地了两年。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嗯……”
谢晚馨并没有被她说服,当红娘是刻在很多人骨子里的爱好。但话题还是就此停住了,没有再深入下去。
挂断电话,梁宛刚想起身去拿自己的笔记本,忽然被边上的人揽住腰带了过去。
她撞进他怀里,眨眨眼,“怎么了?”
电脑还搁在周沥的腿上,有些温热。梁宛的腿贴在出风口上,那股温热的风透过薄薄的睡裙吹向她的皮肤。
周沥侧身,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摘了眼镜,把头埋进她的颈窝,没说话。
他的气息笼罩过来,从宽敞的领口往下浮动。
梁宛握着手机,痒得有些难忍,不自觉就用笑去掩饰。
“你别贴这么近,万一我把感冒传染给你了。”
周沥可不是沈嘉那种一撩就脸红无措的小狗。
他把唇贴到梁宛耳边,笑了笑,呼吸吹得梁宛一阵颤栗,本能地要抽离。但周沥梏得很紧,手腕微微一使力就把她圈回来,然后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梁宛睁大眼睛看他。
他说:“我不怕传染。”
“……”
梁宛梗住,咬着刚被亲过的唇瞪他,半天才憋出一句,“登徒子。”
周沥垂眸似有若无笑着,欲言又止,许久才松开她。
梁宛起身,噔噔跑去卫生间。
周沥重新戴起眼镜,靠坐在沙发上,目视电脑屏幕中的产品测试数据。良久,他紧紧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陈、知、渊。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古德旺恩。
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雨后的便利店,梁宛和他在一起,笑着跑进来。
梁宛从前暗恋过他。
对她来说便不算无足轻重。
“周沥……”
羞恼的声音小小地从卫生间传来。
周沥放下电脑,起身过去。
她像只小仓鼠似的,孤立无援地呼唤着。
“周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推门要进去,被她喊住。
“不用进来!”她滞了一会儿,“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去买一包夜用的卫生巾?我的生理期不是特别准,它突然就来了,提前了三天。”
梁宛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远离,她还想提醒他夜用也分不同长度,没来得及,刚想打字给他,卫生间的门被叩响。紧接着门被打开一条缝,周沥没有唐突地闯进来,他背对着她,伸手递了一包东西过来。
420mm的夜用卫生巾。
他沉声问:“这个可以吗?”
“可、可以。”
梁宛很吃惊,等处理完一切走出去后,周沥就坐在沙发上工作。
“你怎么会有这个?”她问。
周沥抬眸,“你会过来,所以我提前准备了。”
梁宛一时无言。
她真不知道周沥还为她做了多少事,不知不觉中,她一点点地在这个房屋里留下印迹,走进他世界中更深的地方。
“谢谢。”
周沥微微岔着腿,手指停在键盘上,无声凝望她良久,陈述:“梁宛,我是你男朋友。”
意思是这些是他应该做的,而她不需要这么客气。
“我知道。”她说,“还是谢谢。”
梁宛从来不给任何一个身份赋予“应该做什么”的定义。
有的父亲连养育子女到成年都做不到,有人连定期和孩子联系都做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应该”的?
没有。
梁宛从来没有阻止过梁怜沁追寻幸福的脚步,但后者却把她视作了绊脚石。
梁怜沁是爱她的,哪怕不多。
但那份爱早就被一抔抔的沙土掩盖了,哪怕梁宛徒手翻寻一天一夜,也找不出来。
“周沥,我有点困,想去睡觉了。”
他合上电脑,应了句好。
每次来周沥家的时候,他都习惯抱着她睡,不管他们当晚有没有发生关系。一开始梁宛还会矜持地用“热”为借口挣脱出来,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她不得不诚实,向本能屈服。有时甚至主动地贴靠过去,冰凉的脚悄悄蹭在他温暖的身上。
小时候梁宛这样做,会被梁怜沁说自私,只顾着自己,不顾着她冷不冷。虽然她还是会接纳梁宛冰凉的双脚。
后来想想,这确实是一种自私。
但自私大抵就是梁宛的本性——难移。
在悠长岁月里,她没有学会无私,反倒学会了接受。
“星期天有时间吗?”
周沥按住她不安分伸到自己腰上的手,在静谧中询问她。
“下午应该有,怎么了?”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梁宛一滞,将手指卷曲起来,指尖一下一下挠着他紧实的腹部。她越挠,那块地方就绷得越紧。
“是你的家人吗?”
“嗯。”
果然,她的直觉很准。
梁宛叹了声气,在编理由和诚实之间选择了诚实。
“周沥,我没有准备好见他们。”
两个家庭的碰撞,太遥远了。
梁宛连想都不敢想。
她没问过他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因为一定不是一个世界的,她没必要去飞蛾扑火。
“我们睡吧,好不好?”她放柔了声音,有点哄他的意味,“我暂时只想谈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恋爱。”
过了很久,他拂了拂她的头发,越来越长了,已经长过肩胛骨的位置,海藻一样缠着他的手臂。
“好。”
梁宛想说点好话哄他开心,却听他又说——
“任何时候,只要你觉得勉强,都要告诉我。”
剩下的,慢慢来。
他不着急,他们还有很久很久的时间。
她轻轻嗯了一声,手从睡衣下伸过去抱住了他的腰。
特别暖和。
第50章 050
圣诞节前夕, 各家商场纷纷宣传优惠活动,公司附近的那一家最早开始。挑了个天气好的日子,梁宛与方愿、谢晚馨相约逛街购物。
聊天时提起各家品牌的圣诞日历盲盒, 方愿说自己找代购抢到了YSL的,溢价不少。她是盲盒产品重度患者,甘愿为惊喜感付出高昂的价格。
梁宛则不同, 她更喜欢能看见的、确定的产品。
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人眼花缭乱。梁宛只在专柜买了一支豆沙色口红和一支眼线液笔,其余时候负责当另外两个人的参谋, 即时给出建议和情绪反馈。
逛完几层,来到文胸店前。
谢晚馨忽然拉着梁宛往里走,非要她也买几个,一边挑款式还一边向方愿吐槽。
“你宛姐家里的文胸全部都是最基础的纯色全棉款。你瞧瞧现在这些设计多好看,镂空的、蕾丝的,还有前开扣的。梁宛,你都要三十岁了, 该尝试些新东西。”
依稀记得, 是从毕业旅行住在一间屋开始,梁宛发现谢晚馨是个没什么边界感的人。不过梁宛并不讨厌这点,只是常常因招架不住而感到措手不及。
毕业旅行时谢晚馨会当着自己的面换衣服,还一边说话。梁宛想去卫生间换衣服,又怕她觉得自己做作, 只好背对, 但谢晚馨往往会毫不避讳地看着, 并夸上两句腰真细。
因此虽然梁宛看中隐私, 但在谢晚馨面前也没有多少秘密——除了几件被她烂在心里的事。
梁宛被推着向前,无奈说道:
“因为我有轻度的蕾丝过敏。”
她不是没穿过蕾丝内衣。
但不管是内衣还是内裤, 凡是带点蕾丝边的,梁宛穿久了就会皮肤泛红,生出一道道凸起的痕迹。
虽然没有带来实质性的不适感,但梁宛图省事,几乎不买蕾丝的衣服,衣柜里只有一两件。
“很严重吗?”
“不严重,但文胸本来就是穿在衣服里面的,样子有什么重要的?”
谢晚馨跺脚,“你没有性生活吗?喔你除了在挪……之外还真没有。”
“……”
方愿不明所以在旁笑,“也不用穿给别人看啊。我在家的时候喜欢对着镜子凹姿势自恋,看着漂亮,自己心情也好。宛姐你不会这样吗?”
“不会。”
梁宛不讨厌自己的身体,没有周沥之前,她也会自我满足欲望。但她不喜欢看镜子中的自己,那样的感觉很奇怪。
“我不管,你试试,大不了你的消费本小姐买单了。”谢晚馨大手一挥指了四个款式,“这几款麻烦拿适合她的尺寸。”
梁宛刚想婉拒,机智的导购丝毫不给她这个机会,“您试试看又没关系对不对?要是不喜欢就不买。小姐您身材这么标准,偶尔也可以尝试新风格,肯定很性感。”
看着她手上拿的几款漂亮文胸,梁宛半推半就地走进试衣间。
导购跟了进来。
“我可以自己穿,我不太习惯被看着换文胸。”
“没事的小姐,有好多顾客其实不知道如何正确穿,我可以指导您,如果您介意,我可以背对,等您穿上了我再帮您调整。”
话落她就很自觉地背过身。
梁宛踌躇了会儿,终于开始脱衣服。
冬天层层叠叠的衣服穿了好多,她需要像剥洋葱般一层一层撕开。
刚脱完,就听导购指导说:“穿的时候最好先弯腰,让胸衣下缘完美贴合在胸下,兜起胸部,排扣要扣在最外面的一排,穿上后记得把两边的胸往中间拨一下。”
有些知识梁宛知道,有些也是第一次听说,静静照做。
导购听见她没有动静后才转过身,边打量边夸赞:“小姐您皮肤真好,胸型也发育得很漂亮,丰满又不会太累赘,这颜色特别衬您。”
接着她又上手帮梁宛调整了肩带的长度,让梁宛转了个身,不得不去看镜中的自己。
一连试了四个,其中有一个是前开扣的纯棉黑色款,搭配克制不浮夸的镂空细节,为整体增添了设计感,梁宛最喜欢。
“您还要试别的款吗?我们家的蕾丝睡裙也很受欢迎,您可以看看。”
梁宛拒绝了,睡衣她一定要穿全棉的。
“我要这两个吧。”
她指着纯棉的和另外一个黑色蕾丝款。
结完账,谢晚馨和方愿的战利品已经挂满了手腕,梁宛的东西不多,小小一个纸袋子就能装下所有。
不知不觉中,她们来到了以儿童用品为主的一层。
原本三个人想直接坐扶梯去更高的一层,但一家卖毛绒玩具的店吸引了她们的目光。
“这是我在英国时最喜欢的玩偶品牌!”谢晚馨拿起一只奶咖色的兔子让另外两个人摸,“手感特别好。”
方愿接茬:“没想到这个牌子来国内了。”
店里除了毛绒玩具还售卖床上用品、睡衣等,风格偏童话,颜色极为温柔。
梁宛摸了摸睡衣的面料,心动了。
三个人分散在不同角落挑选商品,梁宛在一件水蓝色和一件浅粉色的睡衣之间犹豫不决,犯了难。论颜色她更喜欢水蓝色,但她又喜欢粉色那件上的大象图案。
“晚馨、Linda,你们觉得哪件更适合我?”
梁宛提着两套睡衣向她们走过去。
周围小孩的声音此起彼伏,掩盖住梁宛的声音。在一系列“妈妈我要这个求你了”“我不要其他玩具我就要这个”的声音里,梁宛忽然听见一种突兀的语言。
女孩的声音清澈又可爱,带着点愤怒后不得不妥协的撒娇感。
这门语言梁宛听不懂却觉得熟悉。
在女孩一连串的抱怨后,响起一个不疾不徐的低沉男声。
梁宛停下脚步,怔住。
她本能地回头望去。
看见她心里想的那个人之后,视线渐渐挪移到小女孩身上。
她穿着白色的短款羽绒小外套和直筒裤,散着柔顺的头发,小大人似的在和周沥争辩。她长得极为可爱,像一个童装模特。
眉眼和周沥有几分相似。
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用德语当和事佬的人——霍易斐。
周沥是告诉过梁宛今天要和霍易斐外出,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逛商场。
德语的争辩声停下。
周沥的目光穿过一排排陈列柜,钉向梁宛。
霍易斐的反应很迅速,他顺着周沥的视线也看了过来。
“梁宛?”他惊喜,“这么巧,好久不见啊,国庆之后就没见过了。”
谢晚馨还在看梁宛手上的睡衣,“我觉得蓝色好看点,不过你喜欢大象就买大象呗,你家里粉色的衣服太少了。”
方愿是个爱热闹的,立刻笑脸相迎。
“周总和霍帅哥陪……”她歪了歪头,不太确定这个小女孩和他们的关系,万一霍易斐英年早婚已经有孩子了呢?
“这是Lee的妹妹。”霍易斐说道。
小女孩插着兜,和哥哥的争辩还没结束,忽然有人打搅,她并不高兴,冷着一张脸没说话。
从他们出现起,梁宛就像被冰冻了,没做出任何反应。
谢晚馨回头看了眼,认出周沥,讶然道:“这不是你的帅哥甲方?”
虽然她只在便利店见过周沥一面,但这个男人的外貌显然不容易忘记。
局面在失控。
一眨眼的功夫,方愿已经和霍易斐商量好大家一起吃午饭了。
见到周沥的家人完全在意料之外,就像一个鸡蛋,突然被啄开一个口子,连修补都不知道往哪去修。
“嗯。”梁宛只能竭力恢复镇定,稀里糊涂中把两套睡衣都买下,然后提着袋子扬起笑脸和其他人汇合,“这么巧能在这儿碰见周总。”
周沥看着她,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你好。”
“……”
他比她还能装。
霍易斐挑了挑眉。他见过面前两个人在杭州的相处,也就显得他们此刻的表现有一种欲盖弥彰的刻意。
小女孩看了一眼梁宛,用德语向周沥说了一句话。
当面对听不懂的语言时,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也就容易滋生不安。
周沥对她说了一个简短的单词,偏巧梁宛听懂了。
他说:是的。
这是对什么问题的回答?
通往餐厅的路上,梁宛紧紧攥着购物袋,注意力不在其他几人的聊天上。
扶梯到顶端时,她最后一个跨出去。
她在想自己为什么不安,为什么时时刻刻注意小女孩的神情,为什么在意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梁宛擅长思考,很快就有了结论。
自己在意,是因为潜意识里想讨好周沥的家人。
意识到这点后,梁宛很快就摒弃了这种心理。
她不想讨好任何人。
为了照顾小孩的口味,霍易斐选择了一家广式餐厅。
刚落座,女孩就自我介绍。
“我叫程蔓,今年6岁,马上7岁了。”
“原来你会说中文。”
方愿发出感叹。
程蔓骄傲地昂起头,“当然,我会三种语言。”
“还有一种是英文?”
“嗯哼。”
“真厉害,我6岁的时候连打酱油都不会。”
陈蔓。
梁宛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哥哥,我要喝椰子汁。”
周沥眼都没有抬一下,“不行。”
程蔓嘴鼓得比金鱼还高,不满地趴在桌上。她长得实在可爱,梁宛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桌上另外三个人都是自来熟的性格,没一会儿已经聊得热火朝天。霍易斐的女朋友有个人创立的化妆品品牌,因此他对时尚、美妆都有颇深的了解,聊起来全无障碍。
梁宛和周沥面对面坐着,为避免不自然的眼神接触,她始终扭着脖子看斜对面的霍易斐,仿佛脖子上夹了块钢板。
茶点一个一个端上来,同时上来的还有几罐饮料。
梁宛刚把椰子汁打开,余光里她瞥见一道光,一看是程蔓,正可怜巴巴地趴在桌边,用小狗一样的眼神看自己。
……
梁宛顿了顿,无法狠心无视她,不太确定地问:“你要喝吗?”
程蔓点头如捣蒜。
可她毕竟不是自己的妹妹,不由自己做主。
梁宛犹豫地抬起头去看周沥,才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能给她喝一点吗?”
征求他这个做哥哥的意见。
程蔓迫不及待摇动周沥的胳膊。
周沥静静看了梁宛一眼,做出让步,对程蔓说:“如果你回去好好刷牙的话。”
“一定!”
周沥从梁宛手里接过椰子汁,给程蔓倒了半杯,不紧不慢仿佛在向梁宛解释:“她平时不好好刷牙,尤其是晚上。”
梁宛失笑,“给她买个好吃一点的牙膏呢?”
“好吃一点的?”周沥抬眸。
梁宛摸了摸鼻子,“我小时候也不喜欢刷牙,因为牙膏不好吃……”
周沥低眸笑了。
如愿喝到椰子汁的程蔓看着两个人,聪慧的小眼珠转了转,扬了扬眉头。
“梁宛姐姐我爱你!”
梁宛被突如其来的告白惊到,错愕地看着程蔓。
椰子汁沾在小女孩的唇上,她笑得纯真又无害。
霍易斐从化妆品话题里挣脱出来,插了一句:“小鬼头眼力见还是这么厉害。”
周沥弯唇。
梁宛托腮想起周沥对妹妹的评价:混世大魔王。
有吗?
她怎么觉得小女孩纯真又开朗。
一点点融化了梁宛见周沥家人的不自在。
吃饭间隙,梁宛自认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她完全没有再和周沥交流,除了提及沃斯即将到来的产品发布会时。既然是工作相关的事,她不说两句才显得心里有鬼。
用餐结束后,六个人一起在商场里边聊边逛,消化着胃里的食物。
程蔓是个很独立的小女孩,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引领着大部队。
“周总,有个年龄差这么大的妹妹是种什么体验?”方愿问。
“头疼。”
“哈哈哈,就当提前带孩子了嘛,学习下,以后等自己有孩子就方便了。”
周沥没说话。
梁宛想起在挪威时,他说过自己不喜欢小孩,没有要生孩子的任何打算。
那时梁宛全身心盼望能有一个小孩来自己的生命里,但现在,那种空缺和渴望莫名被另一种东西填补了。她失去了那份执念,对待此事也多了份顺其自然的潇洒。
想到一半,跑在前面的程蔓忽然刹车掉头回来。
“哥哥,我想抓娃娃!”
没等周沥回复,程蔓忽然捉住梁宛的手,故技重施,露出小狗般楚楚可怜的表情,问道:
“梁宛姐姐,你想不想抓娃娃?”
梁宛犯难了。
她对抓娃娃没什么兴趣。
“我还好……”
“梁宛姐姐,”程蔓把下巴贴到梁宛的手背上,蹭了蹭,“你看那只小熊,不可爱吗?你不想抓吗?我很想抓呢,你陪陪我好不好?”
……
苍天,梁宛在心里呐喊。
她根本没有办法对这样可爱的小女孩说不。
“好。”
“爱你!梁宛姐姐最好了。”
话落,她冲到周沥面前,态度转了180度,又拽又酷地说:“哥哥,给我钱,我要换抓娃娃的硬币。”
周沥不置可否,抬眸看梁宛,淡淡笑着问她:“你想玩?”
梁宛眼神躲闪,“呃,嗯,挺可爱的,想抓几只。”
周沥换了200个游戏币,分成两筐,一筐给程蔓,一筐递给了梁宛。
霍易斐恶心吧啦地凑过来,“周总,我也想玩,怎么不问我?”
周沥扫了他一眼,“自己买。”
四个大人站在抓娃娃店门口,梁宛跟着程蔓一台一台换着抓。
她的运气不错,一开始挑选的两个机器都刚好到了保夹的次数,爪子稳稳地将玩偶擒上来。
梁宛迷失在程蔓一声声“姐姐你好厉害”中,看着手里的垂耳兔和青蛙,渐渐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她弯着眼睛抬头,视线穿过一台台透明的机器,定格在周沥身上。
四目相接,无声胜有声。
程蔓和梁宛用200个游戏币一共抓上来十七只,最后每个人怀里都抱着几只一起走到地下停车场。
“梁宛姐姐,我在北京的时候可以经常找你玩吗?”
梁宛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诚然,程蔓很可爱,自己也很喜欢今天的相处。
但倘若自己和周沥终会有结束的一天,梁宛不希望面对太多难以割舍的情感。
“我……”
“我送你回去。”周沥打开后备箱,把梁宛手里提的袋子放进去。
“我送她回去就行,我今天是开车过来的。”
谢晚馨扭头回来,自告奋勇。
周沥沉吟片刻,缓缓说:“我妹妹好像很喜欢梁宛,想和她再说一会儿话。”
突然被点名的程蔓抬起头,两秒后再度露出狗狗眼,“嗯嗯,梁宛姐姐让我哥哥送你回家吧,我还想和你说话!”
等梁宛反应过来,谢晚馨和方愿已经扬长而去,而自己则上了兄妹俩的贼车,和程蔓一起坐在了后座。
“梁宛姐姐,”程蔓凑到梁宛的耳边,悄悄说:“我哥哥心可坏了,你要小心他!”
梁宛愣了下,继而不住地笑起来,眼睛看着驾驶座上的周沥,俯身到程蔓耳边说:“我知道,谢谢你。”
将梁宛送回家后,程蔓坐在后座左拥右抱十六只娃娃。梁宛只带走了最开始抓上来的那只青蛙。
冬季的夕阳余晖映射在道路两旁。
程蔓哼᭙ꪶ 着老师教的歌。
“程蔓,”周沥透过后视镜看她,“不要利用梁宛姐姐达成目的。”
程蔓嘟起嘴哼了一声,“哥哥你明明也利用我了!”
彼此彼此。
梁宛抱着青蛙坐电梯到家门口,打开门锁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忘了一件东西。
走进家门过了几秒后,她才想到——她把今天买的所有东西落在了周沥的后备箱里!
只带回了这只青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