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目久司沉默了。
盯着仍在微微发着白光的手机屏幕, 听着电话那头、那道沙哑女声心急火燎的拜托声,矢目久司的眼皮微微垂落,浴室顶灯倾落下的光线在他修长的睫毛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眸色便也在这样阴影里、在浴室蒸腾氤氲的薄白水雾中模糊了去, 叫人再难分辨。
一直没能得到回应,电话那头的女声明显变得更加焦躁了起来。
西图澜娅 “——矢目先生、我们原本也是不想麻烦您的,但事情总要解决……警视厅这边……我们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用几近央求的语气, 低声道:“您作为网安部的特别顾问,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算是警视厅的编外人员,平时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到了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 警视厅是真的很需要您的帮助啊,矢目先生!!”
闻听此言,指尖拨水的动作稍止,矢目久司那双薄绿色的眼眸缓缓地眯了起来。
“你……在威胁我?”
电话那头的女声一愣,随后声线猛地拔高,同矢目久司很是惶急地道歉:“十分抱歉、我并没有那个意思!矢目先生——我是想说,警视厅这边, 现在真的非常需要您的——”
“——很抱歉。”
矢目久司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我很乐意为警视厅的网络安全贡献一份力量,但我目前并不在东京,恐怕短时间内也无法赶回去, 所以……抱歉。”
这句话说完,矢目久司没有丝毫停顿,毫不犹豫地便挂断了电话。
“警视厅……啧。”
随意地把手机放回洗漱台上, 矢目久司放松身体,再次把自己埋在了深蓝色的水波之下, 咕噜咕噜地吐了一串泡泡后,恹恹地趴到了浴池边缘, 原本愉快的情绪在讲完这通电话之后,立刻就变得有些烦躁了起来。
“两年后的我到底都在搞些什么名堂啊——”
有些埋怨地拖着嗓音,矢目久司甩了甩湿漉漉的额发,唉声叹气:“居然跟条子扯上了关系,还真是有够麻烦的……琴酒那臭脾气,到底是怎么忍受得了两年后的我搞出的这些骚操作的?”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矢目久司摸了摸下巴,本就异常清奇的脑回路突然再度走偏:“啊、我记得……前段时间波本不是还提到过,说琴酒在之前,就已经变得开始关怀同事的感情生活问题了哎——”
“难不成两年之后的琴酒,已经彻底变成了——在婚介所上班的好好先生的形状了吗?”
嘶——
矢目久司打了个寒噤。
不敢想不敢想……琴酒去婚介所工作的话,他的业绩该不会都是拿着伯莱/塔、挨个顶着客户的脑门,逼人家同意结缘才换来的吧?
——这可不行。
琴酒在组织里是top killer,在婚介所的也应该是top seller才对嘛!
薄绿色的眼珠微微一转,矢目久司笑眯眯地又把手机从洗漱台上拿了下来,熟稔地输入了一串数字后,开始噼噼啪啪地打字。
[琴酒老师,我想过了。作为你的学生,虽然我本人暂时没有要找对象的想法,但为了支持你的事业,我决定了——潘诺、马提尼、君度、波本以及苏格兰,他们几个的婚姻大事都交给你了!家庭条件什么的都不重要,只有一条——介绍给我的部下们的对象,一定要足够温柔体贴啊!——冰酒]
反复审阅了一下自己的措辞,矢目久司在心里十分满意地给自己点了个赞,随后点击右键。
发送——
“我可真是太体贴了~”装模作样地抹了一把脸,矢目久司感觉有被自己感动到,在重新把自己泡进水里后,忍不住感慨道,“——不仅关心同事的销售业绩,甚至还对部下的感情生活关怀备至……还得是我啊。”
滋滋——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
也许是正好闲的没事,琴酒在矢目久司的这条简讯发过去不久后,很快就发来了回复。
“「你终于疯了?」……什么嘛,琴酒讲话可真难听!”
一字一顿地念着简讯的内容,矢目久司有些不忿,再次捧着手机噼噼啪啪一顿猛敲:“对同事的态度都这么恶劣,我都不敢想琴酒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客户——哎?”
话还没说完,矢目久司看着从手机屏幕正中间跳出来的、大大的鲜红色感叹号,以及下面[您无法向将您置入黑名单的用户发送简讯]的提示语,“切”了一声后,便想要将手机放回洗漱台上。
正当矢目久司准备熄灭手机屏幕的时候,很突然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简讯蓦地出现在了矢目久司的短信箱里。
矢目久司眨了眨眼睛,总感觉这个号码似乎有点眼熟,等到好奇点开之后,原本大好的心情很快就down了下来。
[矢目先生,这件事情真的非常紧急——您这边什么时候能返回东京呢?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一个准确时间吗?我会派遣部下前去机场为您接机的!——网安部·森村]
眸色微沉,矢目久司微眯着眼,沉默了一阵之后,一声不吭地,便将这条显示为已读的简讯删掉了,并且将简讯备份和通话记录也全部清理了个干净。
他的动作很是熟练,就仿佛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曾经无数次重复过类似的操作一样。
做完这一切后,拨弄了一下浴缸中深蓝色的泡澡水,感觉水温稍微有些降低了之后,矢目久司也就不再勉强自己继续泡下去了,从浴缸中起身,取过一旁准备好的柔软浴巾披上后、拿上手机,拖拖沓沓地踩着拖鞋,沉默地走出浴室,一头扑在了自己的柔软大床上。
按亮屏幕,矢目久司看了一眼时间。
“唔、现在已经是下午1点了啊……”
将脸埋在柔软蓬松的枕头里,矢目久司经过一阵短暂的思忖之后,给自己定了个晚上7点的闹钟。
“6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应该足够了吧?”
小声嘀咕了一句,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的矢目久司在柔软的床铺上打了个滚,将身下松软的被子一骨碌卷到自己身上后,便任由思绪放空和飘远,很快便沉入了黑甜的梦境之中。
——————
另一边。
捧着手机,森村谷美警官有些焦虑地坐在办公室里,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刚刚发过去的,那条简讯的前方、已经变化为[已读]字样的状态标识。
“——矢目先生……是还在犹豫吗……?还是说,他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顾虑呢……?”
一手端着咖啡,森村谷美狠狠给自己灌下去了一大口后,视线在属于警视厅网安部的办公室里环顾了一圈。
入目之处,全部都是些面色苍白、双眼无神,抱着咖啡当续命良药、要死不活地坐在自己的工位前抱着键盘噼噼啪啪努力敲键盘的倒霉同事。
接触到森村古美望过来的目光,其中一个网安部的警员顶着两个深邃的黑眼圈,有气无力地转过头,问森村:“森村警官……矢目先生他、到底什么时候能过来啊……?”
真的要熬不住了……
面露痛苦之色地又给自己灌了一口特浓咖啡,黑眼圈警员的精神稍微好了些:“系统损毁的如此彻底,我是真的没办法修复了……除非重新架设一个全新的框架,否则,如果还是紧抓着原本的破烂系统的话,再给我十年我也修复不了它啊……”
桑村谷美秀眉微皱,眼里瞬间爆发出了一抹惊喜,目光望向对方、语气很是急切地道:“那就快架设新系统框架啊,还愣着做什么!”
听到上司如此不近人情的发言,黑眼圈警官当场便哽咽了:“可是……我不会啊……”
森村谷美:“……”
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
有些颓然地放松了腰背,森村谷美有些疲倦地轻靠在柔软的皮质办公椅上,双眼放空,神情有些狼狈地低声喃喃。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自己负责的网安部面对这场信息危机,不仅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甚至把之前还能面前运转的办公系统彻底修崩溃了……
如果无法请到矢目先生来帮忙的话……
难道他们得去广邀社会上的计算机人才,来帮忙修复和架设警视厅的网络、以及内网的程序系统吗……?
——那跟把警视厅的秘辛全部对外开放有什么区别?!
森村谷美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关节,无比疲倦地揉了揉自己钝痛的太阳穴。
——真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高价找那些上市公司,收购一套内网系统和防火墙呢……
虽然就算是那样,情况也完全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唉……
黑沉着脸、把办公室里明里暗里向自己飘来的打量目光都狠狠地瞪了回去,森村谷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面前那台电脑上不断跳跃的莹蓝色字符上。
正在她咬牙切齿、指尖在键盘上都快敲出残影之际,很突然地,网安部办公室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
愣了半天之后,森村谷美有些迟钝地回过了神。
“……进。”
门把手下压。
很快,一个穿着笔挺制服、相貌文弱的年轻警员,就规规矩矩地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进办公室大门,他的眼睛瞬间睁大,很明显,是被这空气中都浸满的咖啡味唬了一跳。
略显局促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年轻警员很快朝着森村谷美的方向走了过来,小声同对方耳语道:“森村警官……刚才、有一个自称是你们网安部的陌生男人进入了警视厅,在一楼大厅向执勤的同事问你们网安部所在的楼层的时候,被一位路过的警备部的长官当做可疑人员、当场按下了……他们现在正在楼下的606的笔录室里。”
这样说着,年轻警员看着森村谷美瞬间皱起的眉心,想了想,小声辩解了一句:“毕竟是在内网遭到攻击的敏感时间点来找你们网安部的,所以……”
森村谷美打断了对方的话:“那个男人有没有说什么?”
年轻警员愣了一下,想了想,恍然道:“噢噢、对!是有的——他说他姓「矢目」……刚才在笔录室那边的时候,他还拜托我告诉您,说是您之前还给他打过电话的!”
这样说着,年轻警察脸上很快露出一抹狐疑的神色:“我听说之后,要求他把通讯记录展示给我看,但他却并没有——等、森村警官?您这是……?”
“——谁TM敢把老娘的人叩下?!”
脚下踩着高跟鞋,森村谷美气势汹汹地瞪了一眼一脸茫然的年轻警员,随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揪着年轻警员就“噔噔噔”冲向了办公室外的楼梯间。
一边跑,森村谷美咆哮一般的质问声远远地,就顺着半掩的大门、隐隐约约地传进了快被黑咖啡的焦糊气息腌入味的网安部警员耳朵里。
“——606是吧?!你们没对矢目先生说什么过分的话吧?!啧、你跑快点啊!别让矢目先生久等了啊!!”
五分钟后。
一改先前的颓靡,浑身神清气爽地,森村谷美带着扣着一顶棒球帽、沉默跟随在自己身后的陌生青年,满面春光的走进了网安部办公室的大门。
在发现自家的怨种部下一个个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探头探脑地往自己身后瞅的时候,森村谷美柳眉倒竖,凶巴巴地呵斥:“看什么看?!工作做完了吗?代码跑完了吗?漏洞补完了吗?还有闲心搁这摸鱼呢?内网一秒无法恢复正常工作,你们就一秒不能下班!都给我好好专心工作去!”
嘴里这样说着,等转过身、面对着身后的那个半张脸都被帽檐遮盖、完全辨认不清长相的高挑青年时,桑村谷美微微沙哑的烟嗓却是瞬间就变得柔和了下来,眉眼含笑,眼巴巴地瞅着对方,语气轻风细雨般地柔声关怀道:“矢目先生想喝点什么~咖啡可以吗?”
沉默着压低棒球帽的帽檐,陌生青年点了点头。
“需要加奶吗?还是要加糖呢?——小川你有没有点眼力见!赶紧去把我放外面架子上的那罐进口咖啡拿过来啊!!顺便拿个一次性纸——”
“「——不用了。」”
柔滑温润、仿佛大提琴琴弦被轻轻拨动一般的磁性嗓音,在这间被噼噼啪啪敲键盘的声音所统治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不用麻烦了,」”青年微低着头,但那股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却是直直落在了面前那位身材娇小、性格却意外飒爽利落的短发女警官身上,“「只是过来帮个忙……我的工作台在哪里?」”
桑村谷美连忙指了一下原本分配给自己的、在大办公室里被单独分割出来的独立办公间:“——这里这里!这是我的办公室,里面的设备也是网安部这边最好的!矢目先生,您这边请!”
这样说着,她便欢天喜地地把人迎进了那间原本独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里,完全没有忽略了,自己身后、那群怨种部下们仿佛见鬼了一般的怪异表情。
等电脑顺利开机,“矢目久司”敲打了一阵键盘后,看着防火墙备份里留下的、极其熟悉的入侵手法,突然陷入了沉默。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
“……矢目先生!”撑着办公椅的侧边扶手,森村谷美弯腰凑在电脑边,仔细端详了一阵“矢目久司”的脸色后,小声问,“目前的状况……很棘手吗?您有什么需要的,都清尽管开口!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为您去办、绝对不会有任何一点推脱和差池的!”
“矢目久司”摇了摇头,略微沉吟了一阵后,抬眼看向身侧一脸焦急的森村谷美道:“「森村警官——」”
森村谷美条件反射一般站直了身子,严肃板正地大声应道:“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矢目久司”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眼突然不正常起来的森村谷美,沉默了一下,还是道,“「您应该是知道的,警视厅内网目前的总域已经崩坏了,内网信息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暴露在网络世界里,想要修复……基本是不可能的。」”
森村谷美连忙点头:“是的是的!我们目前的想法是,想要重新架构一个全新的系统、重新分配安全域……”
指着电脑上不断跳动的莹蓝色字符,她滔滔不绝地向矢目久司介绍了很多,但过了一会儿后,却又有颓丧地耷拉下了脑袋。
“虽然是这么说……但,我们目前虽然能够独立架设局域网,但它的安全系数却非常低……我们目前的难点在于没办法——”
“「——我可以帮你。」”
帽檐之下,“矢目久司”那双浊绿色的眸子微微闪过一抹暗光,望着森村谷美骤然睁大的眼眸,又把自己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可以帮你,森村警官,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警视厅的内网和安全防护系统……这些全部都可以交给我,我会尽我所能、抓紧完成的。」”
“「当然,如果您担心我在全新的防护系统和内网上动手脚、或者泄露你们警视厅警官们的个人档案信息的话,我是完全不介意签署你们警视厅内部的保密协议。同时,您也可以全程在一旁监督我,以保证我不会对新架设的内网做任何危险的事……如何?」”
思考了不到三秒,森村谷美直接拍板,玉手一挥、十分爽快地道:“既然您是禾野刑事官推荐过来的,那我当然是信任矢目先生的!”
“——签协议!接下来的工作就要拜托您了!事成之后,我会向上级为您申请一笔不菲的加班补贴的!”
“矢目久司”温和地应了一声“好”,在被森村谷美领着、前往上层领导的办公室签署保密协议的路上,像是忽然心生感慨一般,轻笑着感叹道:“「警官们的个人信息,果然还是要好好保护才可以啊……」”
心情大好的森村谷美闻言,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是啊!在这次内网遭人入侵事件里,听说那位幕后黑手的目标、直指了警视厅这边专门封存了不少警官个人信息的绝密档案区——还好我们的人及时察觉,见拦截不住、便果断摧毁了整个内网,这才没有让那些绝密档案中的信息被人顺利窃取!”
虽然有些心虚,但森村谷美的语气里,却还是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和欣慰。
浊绿色的眸子微微眯起,“矢目久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吗?那还真是走运……」”
“「——越是破绽百出的事物,果然越是要加倍小心、注意仔细看护才可以啊。」”
“是呢……”
两人渐行渐远的谈话声,逐渐被吞没在警视厅大楼安静的走廊里。
第282章
等到矢目久司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 时间已经是晚上7点了。
“唔……?”
有些怔忪地揉了揉酸痛的后颈,矢目久司呆呆地坐在床铺边缘,目光茫然地出了一会儿神, 随后有点不太情愿地起床, 慢吞吞地踱去了浴室的方向,慢吞吞地开始了洗漱。
“真奇怪……”
含着牙刷、望着镜子里面色苍白的自己,矢目久司后知后觉地感受到, 自己的太阳穴正在不正常地剧烈抽痛。
迟钝的感觉神经在这一刻忽然苏醒。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太阳穴和眉心抽痛一下,那接连不断、完全无法缓和的痛感, 让矢目久司恍惚间有一种错觉,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大手,正残忍无比地将自己的大脑分割、揉碎,站在一地血腥之上,冲着自己猖獗狂笑。
痛……
太痛了……
矢目久司闭了闭眼,然后猛然睁开。
明净无尘的镜子中,那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青年同时睁开眼, 狭长的凤眼里布满血丝,正用一种孤注一掷般隐含绝望的眼神,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
哐——!!
倒影的世界破碎成片, 而在现实的世界里,浅淡的血腥气息,正在狼藉一片的浴室里不断蔓延。
薄绿色的眼眸微微垂落, 矢目久司瞥了一眼自己鲜血横流的指节,随意地将血珠甩落下去之后, 便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回卧室里,取过放在枕边的手机, 很快便拨出了一个号码。
嘟嘟——
两声忙音之后,电话很快便被接通。
“冰酒、大人……?”电话那头,含糊不清的女声仿佛刚从梦境中苏醒,语气里满含着困倦,有些呆呆地问,“您这么早就醒了吗……不需要再睡一会儿吗……?”
把手机拿远,矢目久司侧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七点了,反舌鸟——我之前和你约好了七点半在苍治大厦前碰头,希望你还没有忘记。”
反舌鸟:“……?”
短暂怔愣了一下之后,睡意迅速消退、临睡前的记忆很快就浮上了心尖。
反舌鸟迟疑了一下,在得到冰酒又一声不耐烦的催促之后,这才有些不安地小声询问:“但是……您之前不是说,这次任务不需要我这个累赘了吗?”
“……累赘?”
矢目久司也愣住了。
“是的……”反舌鸟小心翼翼地说,“你告诉我说,这次的任务主要是负责跟对方组织的人进行交易物的交接,说我这样的体能废一点忙都帮不上,还不如找个狙击手帮忙戒备、在远处架枪控场……”
矢目久司的眉梢微微挑起。
这种话——以自己的性格来看,似乎的确很像是自己能说得出来的啊!
难道真是自己临睡前改变主意了?
有些疑惑地翻了翻记忆,片刻之后,矢目久司很确定——在自己的脑海当中,完全没有与之相关的任何记忆。
真奇怪……
难不成是自己梦游的时候,给反舌鸟打的这通电话吗?
见矢目久司久未吭声,反舌鸟那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很委婉地提醒:“那个、冰酒大人,您现在已经出门了吗?”
“对于我的自作主张,我感到很抱歉——但我刚才调了一下苍治大厦门前的监控……苏格兰的话,他好像六点多就已经开车等在那里了……”
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下,抛下一句不咸不淡的“知道了”,随即便快速地挂断了电话。
薄绿色的眼眸缓缓眯起,他轻轻地浮了浮唇角,起身,基快速将浴室里残留的血迹清理干净后,慢条斯理地取过把晾衣架都压得稍微有些变形的黑色风衣,穿戴整齐之后,便很快出了门,办理了退房以及赔偿手续后,便慢吞吞地朝着距离他下榻的酒店不远的苍治大厦踱了过去。
“苏格兰啊……”
半个小时后,苍治大厦门前。
视线在门前停泊的数台纯黑色轿车上扫过,在余光扫到某辆有些灰扑扑的黑色福特车时,矢目久司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脚步一转,很是自然地朝着那辆车走了过去。
笃笃——
指节轻屈,矢目久司在那台车子的主驾车窗玻璃上轻叩了两下。
咔哒——
车门解锁的声音很快响起。
瞥了一眼被对方自觉打开的副驾车门,矢目久司轻哼了一声,转身就拉开了后排的车门,一勾腰,坐在了主驾正后方的位置上。
看着在没有提前约定好开什么车来接对方的情况下、一眼就精准定位到自己车辆的矢目久司,绿川盛的眼底飞快浮现出了一抹诧异,嘴唇飞快地蠕动了一下,不过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多说。
——反倒是矢目久司。
在注意到对方略显意外的表情后,他忍不住翘着尾巴、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傲慢地斜睨了一眼苏格兰。
“对我准确找到你的车很吃惊吗?这种事情当然难不倒我——你自己没有车,那么就一定会找人借。在马提尼负责统管行动组的行动调遣的前提下,你最有可能的就是去找马提尼借车。”
绿川盛沉默了一下,道:“但是,马提尼名下的车,不是有不少——”
“这段时间里,马提尼一直待在据点处理我们行动组的内外事宜,只有潘诺跑了几趟外勤——考虑到他喜欢整一些抽象的爆破艺术的性格,会因为爆炸把车子弄得灰扑扑的,这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完全没有理会苏格兰的疑问,矢目久司喜滋滋地继续摇尾巴:“哼……会把车停在这样的商务大厦门前,说明车主的身份很可能是商务精英、或者金融界大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注重自己车辆的外观整洁程度呢?毕竟,车子、在一般情况下,可是被视为金融人士的第二脸面呢~”
绿川盛沉默了。
他看了一眼仍然一副趾高气扬模样的矢目久司,莫名感觉自己幻视了一只正在翘首等待铲屎官夸奖的猫咪。
于是,略作沉吟之后,绿川盛十分捧场地拍了拍手:“非常精彩的推理——果然不愧是算无遗策的「上帝之眼」啊。”
被顺毛撸的。矢目久司顿时就满意了。
面上故作矜持地维持着沉稳的表情,矢目久司调整了一下坐姿,随后便挥了挥手,示意对方赶紧开车。
等矢目久司坐定之后,前座的绿川盛却并没有依言发动车子,反倒是取过摆在手边储物格里的小纸袋,默默朝着后座的位置递了过去。
“……?”
一怔过后,接过纸袋后,矢目久司也没急着去拆,嗅着车辆里弥散开来的淡淡的奶油清香,略感意外地挑了一下眉。
“这是什么?”
“我自己做的点心。”
绿川盛还是那副不善言辞的冷峻模样,简单介绍了一句后,看矢目久司仍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于是思忖了一下,又开口补充道:“——之前和潘诺一起在那家甜品店吃早餐的时候,我观察到您好像挺喜欢这种纸杯蛋糕的,不过之后因为那起意外,您似乎没有吃到这个。”
矢目久司有些惊讶地问:“你复刻的?”
——短短一个下午就学会了吗?
脑海中回忆起自己曾经尝试做最简单的微波炉蛋糕、但最后却成功从微波炉里端出了一份诡异的糊状不明物体的经历……矢目·惨遭厨神遗弃·久司看向自家部下的眼神,瞬间就不一样了。
“嗯。”
看对方捧着纸袋、一时没有任何动作,绿川盛沉默了片刻之后,又有些忍不住地出言提醒:“先吃吧,冰酒……蛋糕已经烤好很长时间了,再放下去就会影响口感了。”
嗅着空气里弥散开的香喷喷的面点香盒奶香味,矢目久司一时竟有些感动。
收敛起之前那副桀骜不驯的姿态,矢目久司悄咪咪吸了一下鼻子,有些干巴巴“哦”了一声后,很快又想起了之前反舌鸟说的话,于是便不由的关心了一句:“你吃晚饭了吗,苏格兰?”
绿川盛摇了一下头。
——任务要紧,他烤完蛋糕后看时间差不多了,就直接感到约定的地点了,还没来记得吃东西。
唔……说起来,他这一整天,似乎也就只有先前去桑村宅做早餐的时候,跟着吃了一点。
绿川盛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小腹——要是冰酒不提的话,他恐怕短时间内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胃部已经饿得在咕噜噜地抗议了呢……
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人的动作,但矢目久司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动作很是利索地拆开了纸袋。
看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的四枚纸杯蛋糕,他犹豫再三,最终瞥了一眼安安静静地做在前座、等待自己完成进食的部下,一咬牙,很是依依不舍地分出了两个,随后将纸袋连同剩下两个一起还给了苏格兰。
迎着苏格兰惊讶到微微睁圆的蓝灰色猫眼,矢目久司跟自己捧在手里的两枚不算太大的纸杯蛋糕对视了一眼,又感觉心口有些痛:“那个、如果你吃不完两个的话……也可以再给我一个的!我能吃完!”
QwQ后悔了……
不过,以苏格兰的体贴程度,对方应该是会大方地再给自己分一个蛋糕的吧……?
望着后视镜里、自家上司那略带希冀的目光,绿川盛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后,很罕见地勾了勾唇,冲对方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谢谢。”
矢目久司:“!”
意思就是不会再给他了吗……
眨眼间,一瓶冰酒就光速蔫了下去。
忧伤了一小会儿后,到底是没耐得住手里不断散发着香气的蛋糕的诱惑,矢目久司小心翼翼地剥开蛋糕外面的纸杯、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随即便为这直冲天灵盖的绝赞口感疯狂爆灯,满足地直接眯起了眼睛。
“唔唔——!”
好吃——!
快速消灭了自己手里的两只蛋糕,矢目久司眼巴巴地盯着苏格兰、直到看到对方也将自己手里的那两只纸杯蛋糕全部吃完后,这才摸出手机,有些有气无力地冲对方道。
“任务地点在隔壁的足立市,目的是与某个与我们有往来的集团完成交易……苏格兰,你负责架枪和开车,交易的事我来就好。有问题吗?”
苏格兰摇了摇头:“您安排就好。”
车辆起步。
望着车窗外不断向后飞逝的景象,矢目久司托着腮,用眼角的余光悄咪咪瞄了一眼坐在主驾、开了一路的车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苏格兰,一时有些心生感慨。
——苏格兰哪里都好,就是话太少了啊……
不管是沉稳可靠的性格、还是出色的狙击技术(忽略对方友方车胎杀手这件事)、又或者是出神入化的厨艺,苏格兰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位非常不错的行动组成员……至少要比潘诺和马提尼那两个家伙好很多。
矢目久司摸了摸下巴。
唔,其实话少也有话少的好处嘛?这样的人,在保守秘密这个方面,不是有着纯天然的优势吗?
——这样一想的话,总觉得如果来培养苏格兰当自己的接班人,应该会是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呢~
这样想着,矢目久司忍不住开口:“苏格兰——”
“冰酒——”
忽然撞在一起的话头,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微微一愣之后,矢目久司歪头看向又重新恢复了沉默的苏格兰,语气很是慈祥地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后视镜里,苏格兰的面色,在公路对面不断飞驰而的车灯的照射下,显得有些忽明忽暗的。在他的颈侧,那枚亮银色的金属制项圈很快就吸引了矢目久司的注意。
下意识地抬起手,矢目久司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颈间、那条已经被体温捂得有些温热的同款项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这枚项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刺杀禾野的任务前夕,您送过来给我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苏格兰这才低声答道。
一句话说完,他的唇角就紧紧地抿了起来,视线专注地紧盯着车前方的路况,一副一直在专注开车的模样,有一瞬间,竟然让矢目久司有些怀疑、思考着方才听到的那声呼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眼眸微微眯起,矢目久司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随即收回目光,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对方颈子上佩戴的同款项圈转移开来,耐着性子、继续等待着对方补上那尚未说出口的话。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一直到矢目久司都有些忍不住,在略有些摇晃的车厢里开始打起了瞌睡的时候,苏格兰那略显低沉的嗓音,这才再次在车厢之内响起。
“你……要跟我走吗?”
很迟疑的声音,搭配上对方那无波无澜的冷峻脸色,几乎让矢目久司产生一种时空错位的荒谬错觉。
短暂怔愣了一下,矢目久司的眉心很快就重重地蹙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苏格兰?”
一片沉默。
薄绿色的眸子里快速浮上了一抹堪称尖锐的警惕,原本放松地倚靠在座椅上的身体很快便绷紧,矢目久司的脸上快速浮上了一抹戾气。
掌心一翻,他不知从哪摸了一把98FS,黑洞洞的枪口直直指向了主驾位置上的苏格兰的脑袋,拉开保险后,用冷到掉渣的森然嗓音、阴沉沉地警告道。
“靠边停车——!”
短暂僵持后。
吱嘎——!!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在这段略显偏僻的柏油马路侧边响起。
像是没有料到对方会这么听话地依言停车,矢目久司愣了一下后,很快甩开了脑海里沸腾的种种杂念,眸光阴沉地凝视着前座的苏格兰,语气很不好地质问。
“你刚才的那番话……你是什么意思?”
苏格兰没有说话。
后视镜中,两人四目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儿。
一直到矢目久司的枪口极不耐烦地重重顶了一下苏格兰的后脑勺,他那略有些干涩低沉的声音,这才再次在车厢内响起。
“我……接到了一个任务。”
面色十分冷冽地,矢目久司轻轻动了动顶在对方脑后的枪口。
“——继续。”
在后视镜里,矢目久司清晰地看到,苏格兰的眼皮默默的垂落了下来。
苏格兰的睫毛并不算特别长,但却也足够在那双蓝灰色的猫眼下方投落下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在车内黯淡的光线之中,恍惚间,矢目久司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一片暗潮汹涌、但海平面却还依旧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宁静的,叫人一眼望不见边际的神秘深海。
“那个任务……要求让我独立刺杀一名议员。”
他的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沉稳冷淡,但莫名就给了矢目久司一种“自家部下正处于一种很无助的不安之中”的感觉。
迟疑了下,矢目久司的面色缓和了些,原本紧紧贴在对方后脑的枪口,也不知不觉地往后退了退。
“……你在担心?”
他问。
苏格兰垂着眼皮,一时没说话,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样的表现,很快就彻底让矢目久司紧绷的神经缓和了下来。
掌心微翻,他收好那把亮银色的伯/莱塔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自家部下的脑袋瓜,很是不满地拖长声音抱怨:“你还真是把我吓了一跳啊,苏格兰——有什么话、你直说不就好了吗?”
吓得他还以为,自家难得靠谱的好部下这就要叛逃了……
矢目久司一时无语。
——就是说这么纯良的性格……苏格兰到底是怎么混进组织里的啊?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矢目久司百感无趣地挥了挥手:“赶紧开车吧——至于你说的那个任务……”
“任务详情上是怎么说的?就只是「独立刺杀一位议员吗」?”
听话地发动了车子,苏格兰沉默地注视着前方的路况,口中则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有些一言难尽地瞥了一眼对方的乖乖仔做派,矢目久司扶额:“你还真是乖啊……这种描述的意思很明显,指的是最后至关重要的一枪得由你来开啊,苏格兰——大概是上面想考察一下,看看你的狙击技术有没有进步吧。”
“至于任务途中的情报来源,以及事后支援和扫尾工作……你完全可以求助我啊!只要能保证那个议员的死亡是由你亲手酿造的,中途为你提供一些帮助,这完全不违反规定——事实上,组织里不少人都是这么干的。”
“……是这样吗?”
矢目久司很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随后又絮絮叨叨地开始叮嘱起自家珍贵的接班人:“就是这样!所以说你不要太老实了啊,苏格兰——你这样子在组织里,是很容易被人欺负的!”
苏格兰又沉默了一下。
在矢目久司以为对方不会再回话的时候,冷不丁的,他听到对方轻轻地说了一句。
“——不会的。”
“嗯?你就这么肯定啊?”矢目久司调侃道,有些恶趣味地伸手拽了拽对方颈侧的那枚亮银色的金属项圈,“——虽然我肯定是会罩着你的啦,但你也要好好学着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干部啊!我可是还打算,之后把你推荐给BOSS、让你自己组建一个行动组呢!”
苏格兰没有说话。
无人搭茬,矢目久司有些不爽地轻“啧”了一声,原本还想继续骚扰自家正经过头的部下,就听到苏格兰很严肃提醒:“我们马上要上高速了,冰酒,您最好坐回后排、系好安全带。”
眼见矢目久司一副完全不打算配合的模样,苏格兰沉默了一下:“下次给你带蛋挞。”
矢目久司:“!”
“好的苏格兰!没问题苏格兰!请在蛋挞上面加一点草莓果酱!”
“……嗯。”
第283章
任务顺利完成。
两人分别之际, 望了一眼苏格兰寡言冷峻的侧脸,矢目久司抬手、轻轻拐了一下对方的腰肋处后,半开玩笑似的说:“——下一次、如果是面对着其他人的话, 你可不要再说那种容易惹人误会的话了啊, 苏格兰——如果被琴酒听到的话,你可是会被他直接当成叛徒处刑的。”
得到苏格兰沉默的颔首之后,矢目久司弯着眼角, 有些促狭地继续道:“还有啊,下次再说这种类似同归于尽之类的话的时候,记得一定要把气势拿出来啊, 苏格兰!别搞得像是邀请对象私奔殉情一样的——整那么心虚、真的很容易让人误解的哎!”
微微侧着头,苏格兰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了。”
“行,那你先回去吧。”
矢目久司冲对方摆了摆手,临走之前,又有些不太放心地叮嘱:“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要给我带草莓蛋挞哦?”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矢目久司这才满意地放人离开。
等到目送那台灰扑扑的黑色福特轿车汇入车流、消失在自己眼前之后, 很突兀的,矢目久司的脸色骤然白了一下。
腥甜温热的气息转瞬间涌入咽喉,带来一阵阵让人条件反射般忍不住作呕的恶心感觉。
头痛感愈发剧烈, 莫名其妙地,矢目久司忽然感觉、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空虚错觉,正不断在自己的大脑里汹涌、翻搅……
好空啊……
有些迟钝地捂住额头, 仿佛脱力放松身体、一般斜斜倚靠在栽种于道旁的树干上,矢目久司双眸失焦地微微仰起头, 望着头顶那一片灰翳阴沉的天空,有些怔忪地出神。
——是……缺少了什么东西吗……?
这种大脑仿佛被人剖开、留下一个空洞后又粗鲁缝合的感觉……
还是说, 自己弄丢了什么东西呢……?
“……哥哥?”
——说起来,自从今天遇见那个奇怪的绷带青年的那一刻开始,自己的身体、似乎就有哪里出现了一些极度微妙的变化啊……
是什么呢?
“——矢目哥哥!”
“是……因为天气转冷的关系吗?”
想起那个绷带怪人之前同自己说过的话,矢目久司迟疑了一下,抬手按在了自己颈侧、那稍微有些发凉的皮肤上。
“——围巾吗……听起来,似乎是个还不错的提议哎……?”
“矢目哥哥!!!”
伴随着一阵超大声的呼唤,矢目久司只感觉自己腿部一暖,随即腰腹处的衣服就被一股力道拉扯着、左右来回摇晃着。
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矢目久司一低头,就发现自己大腿上,竟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个蓝眼睛的小鬼头。
此时,见矢目久司低头看自己,尽职尽责充当着腿部挂件的蓝眼睛小鬼头还一脸费解的回望了回来,在松开自己的腿、跳回地面上之后,居然很是理直气壮地指责起了矢目久司。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矢目哥哥!我和小兰叫了你好几声——你刚才是完全都没有听到的吗?”
矢目久司眨了眨眼,心头忽然升上一股没由来的厌烦感。
又来了……
——这种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是谁、都参与了自己的某一段人生,偏偏自己却对此毫无印象的感觉……
真是糟糕透了。
他到底忘记了些什么?
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跟这些莫名其妙凑到自己身边的家伙……都经历了怎么样不为人知的隐秘羁绊?
心头无名的烦躁夹杂着汹涌而至的暴戾之气,几乎差一点就要侵占掉矢目久司全部的理智。
“矢目哥哥……?”
清亮温柔的稚嫩童声在另一边响起。
矢目久司微微俯身、刚转过眸子,便见站在自己另一边的,一个留着奇怪的、类似独角兽似的独特发型的小姑娘,正满含担忧地踮着脚尖、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来触碰一下矢目久司的脸。
“——是生病了吗?”
矢目久司:“!”
他有些狼狈地左脚拌右脚、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一大步,这才勉强错开了小姑娘贴向自己额头的小手,别开脸,有些凶巴巴地吓唬两只人类幼崽。
“——干、干什么啊?!你们的父母没教过你们、要离不认识的奇怪大人远一点吗?”
小姑娘眨了眨眼:“哎……?但是——矢目哥哥不是什么奇怪的大人呀?”
这样说着,她还转过头,一脸求证地望向自己身侧那个蓝眼睛的男孩子:“——对吧,新一?有希子阿姨也有说过、说矢目哥哥不是什么坏人……没错吧?”
男孩那双湛蓝色的清澈眸子紧紧盯着矢目久司的脸,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后,这才点了点头:“是啊,我老爸老妈都见过你,他们对你的印象还挺好的。”
矢目久司语塞。
过了一会儿后,像是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思路似的,他板着脸,撑着膝盖、弯下腰,有些阴沉沉地盯着面前两个还没自己大腿高的幼崽,恶狠狠地恐吓道:“那也不行!你们两个——难道没听说过,人都是会变的吗?就比如、我现在就已经变成了会把你们拐走、然后残忍卖掉的人贩——”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矢目哥哥。”
蓝眼睛的男孩露出一对半月眼,面上表情很是无语:“我可是认识松田警官和萩原警官的啊——”
“自从他们两个转来刑事部之后,我和爸爸经常能在各种案发现场见到那两位警官先生呢!前段时间,我还有听到松田警官在抱怨,说你是个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的混蛋白眼——、唔!”
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就被身边那个穿着鹅黄色小裙子的可爱女孩一把堵住。女孩有些惊慌失措地瞄了一眼矢目久司的脸色,见对方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的表情之后,这才放下心,悄咪咪掐了一把自家幼驯染的胳膊肉后,这才有些支支吾吾地试图解释。
“矢目哥哥,你、你不要听新一胡说啦……”
女孩迟疑了一下:“其实松田警官他们很想念你的,我之前偶然又听到他们和伊达警官提起你,说是好久都没有你的消息了、他们很担心你现在的状况之类的……”
矢目久司:“……”
强压下几乎要差点把他彻底吞没的、无边无际的疲惫感,矢目久司眨了一下眼睛,面上恢复了温润含笑的表情,勉强勾了勾唇角,抬手在两个孩子的头顶轻轻抚摸了一下。
“……乖孩子。”
他说。
掏了掏衣兜,矢目久司从风衣内袋里,摸出了两枚包裹着漂亮的亮橙色糖纸的金平糖。
把糖果递给面前两个幼崽之后,矢目久司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快五点了,再不回家的话,你们的家长就该担心了——赶紧回家吧。”
“嗯嗯~”
小姑娘很开心地接过矢目久司递给自己的糖果,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剥开糖纸、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高高兴兴地同矢目久司挥了挥手。
刚想伸手拦一下自家傻白甜青梅的工藤新一:“……”
……算了。
——就算精神状态看上去很奇怪,但矢目哥哥毕竟是松田警官他们的朋友,人品也是得到了老爸老妈的认可……
他给的糖,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吧?
这样想着,工藤新一很快也剥开了自己那枚金平糖的糖纸,在青梅毛利兰的催促下,礼(敷)貌(衍)地向矢目久司道了别,目送着对方转过身、拖沓着脚步慢慢没入人群之后,这才拉了一下自家幼驯染,准备回家吃晚饭。
一拽之下,工藤新一居然没拉动自家看上去娇娇柔柔的幼驯染。
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工藤新一疑惑地问:“怎么了吗,小兰?”
毛利兰沉默了一会儿:“新一……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在学校的花坛转角的大树下面、捡到的那只翠鸟吗?”
对此,工藤新一完全没有印象了。但为了不让自家幼驯染失望,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终于从被福尔摩斯塞满的记忆狭间里,扒拉出来了一段模糊的画面。
“哦!就是那只,因为头一天夜里的暴风雨、而不幸摔断了翅膀的蓝色小鸟吗?”
毛利兰点了一下头。
“我记得……它上个星期就死了吧?虽然老师骗我们说是被野猫吃掉的,但不管怎么想,那只被大家好好安置在温箱里照顾的小鸟,都绝不可能会被溜进教室的野猫吃掉吧?”
工藤新一沉吟了一下:“最后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很瘦很虚弱了,就算你每天给它喂食新鲜的谷物,它都始终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现在想想,我果然还是觉得——它其实就是饿死的吧?”
此言既出,工藤新一便看见毛利兰的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了下来。
他吓了一跳,连忙绞尽脑汁地试图安慰自家青梅:“你、你也不要太难过嘛!说不定是因为伤口太痛吃不下东西什么的……总之你已经很努力去救它了,不是吗?它之所以会死,跟你——”
“我总觉得它很难过……”
毛利兰垂着眼睛,声音很低很小。
“放假的时候,我有回去看过它……它其实是很想飞起来的。”
她低声喃喃:“——我总觉得,它或许是因为自己再也不能起飞,所以才会拒绝进食、最后死掉的……”
在工藤新一茫然的眼神注视里,毛利兰沉默了一会儿,率先转过身、朝着两人家的方向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刚才的矢目哥哥,看上去和那只翠鸟好像啊……有点让人放心不下呢。”
“——不过,如果连新一都没注意到这一点的话,那大概是我看错了吧。就当是我在胡说好了……”
“笨蛋!我怎么可能会……”
秋色落寞,寒风伶仃。
两个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很快湮没在了傍晚的斜阳里,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工作,东京周边积攒了不知多久的任务,总算是被矢目久司以及自己的行动组清理掉了大半。
在这阵子辛勤工作的时间里,矢目久司的头痛发作得愈发频繁,那个总感觉自己脑子里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一块填充物一般的错觉,也总会把他从光怪陆离的冗长梦境中拖出,留他在午夜时分惊醒,然后自此无眠,或是睁眼等候天明,或是披衣起身、沉默地前往训练场,用高强度的训练挥霍掉剩余的体力,直到支撑不住昏睡过去、方才罢休。
——总之是过了一段生活作息极不规律的日子。
在这段时间里,矢目久司偶尔也会收到一些奇怪的包裹,里面全是自己根本没订购过的、据说时下大火的少女漫画。
原本矢目久司是想要直接丢掉的。
但……
回想起某个正跟自己同居的金毛部下,矢目久司看着手里那堆封面花哨的少女漫,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良心的谴责之下、略有些艰难地选择了尊重室友的兴趣爱好,若无其事地、将那些漫画原封不动地摆在了室友的卧室门口。
“唉……”
再一次从门口的收件箱里取出一册最近发刊的少女漫,看着封面上那个忧郁而美丽的血族少女,矢目久司一边再次把书放去了室友的卧室门口,一边感慨:“——像我这样体贴的室友,世上果然已经不多见了啊。”
这样说着,看了眼黏糊糊地靠在自己的大腿上、蹭了自己一身毛的某只狗子,矢目久司有些嫌弃地戳了一下狗子黑润润的鼻尖。
“你到底是什么色儿的啊?”
关于这个问题,矢目久司是真的感觉很疑惑。
“——为什么你的毛粘到我的黑衣服上就是白色的,粘到波本新换的浅色沙发罩上后,就又变成黑棕色了啊?”
月食听不懂。
月食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见到近日里很少搭理自己的主人突然愿意同自己亲近,月食对此很是高兴,开开心心地一拱脑袋、把自己埋进了主人的怀里后,便嘤嘤呜呜地一边开始撒娇、一边试图用口水努力给自家主人洗把脸。
矢目久司有些狼狈地想要闪躲,但月食的体重摆在那里,在它以为主人正在跟自己闹着玩的前提下、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扑——一个泰山压顶、就把矢目久司严严实实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下,开开心心地吸起了人人。
差点被创出内伤的矢目久司:“……”
他有些痛苦地“呸呸呸”吐掉糊了自己满嘴的狗毛,一边有些绝望地质问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要养这么大一条大型犬在家里啊?
就算是养来当做作战犬……德牧、马犬之类的不也挺好的吗?
可恶……!
这么大一只……这不是完全推不动吗?!!
一只冰酒陷入了摆烂状态,一脸咸鱼样地瘫软在沙发上,忍着快被压成内伤、呼吸极度不畅的痛苦触觉,任由某只对自己体重非常没有B数的狗子贴着自己、不断热情地亲亲蹭蹭。
正在一人一犬玩得高兴(?)之际,很突然地,一道稍微有些刺耳的电话铃声,蓦地在这间寂静的安全屋里来回回荡。
趴在矢目久司的胸口、正亲热地舔着主人下巴的月食愣了一下。
这么多年来,矢目久司的手机铃声从来就没有换过。在月食过去的记忆里,只要这种声音响起,不管主人正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转头去拿那个发出奇怪声音的小方块。
于是,月食很懂事地往旁边退了一步,眼巴巴地看着矢目久司从沙发上爬起,顶着一头被蹭得四处乱翘的微卷黑发,一身低气压地接起了电话。
“喂——”
“——小冰酒~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呀?”
一道妩媚磁性的轻笑声,忽然自电话那头响起。
矢目久司微微皱眉:“找我什么事,贝尔摩德?”
“我自己这边是没什么大事啦~不过,小冰酒——”贝尔摩德的话锋一转,“考虑到你现在失去了那段记忆的关系,我想我不得不提醒你~”
“——你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带雪莉去见她的那个傻白甜姐姐了哦?”
贝尔摩德有些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虽然我对宫野那家人都没什么好感、也很乐意看到雪莉气到猛摔实验报告的狼狈样子……但是,冰酒,这可是你之前亲自向BOSS申请的,而BOSS也已经批准了——不管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你都必须要亲自去完成哦?”
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下,虽然对于对方口中的“雪莉”完全没有印象,但还是很好说话地答应了下来。
“去哪?我需要做什么?”
“地址已经发到你的邮箱里了~”贝尔摩德笑吟吟地试图拉踩同事,“怎么样?比起琴酒和朗姆,果然还是我更体贴吧?”
“嗯。没事的话,我挂了。”
“——去的时候小心一点。”电话挂断前,贝尔摩德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忽然出声提醒了矢目久司一句,“因为你的失约,雪莉的心情可不怎么好,听她手底下的研究员说,她似乎已经发了好几场脾气了。”
“我知道了。”
嘟嘟——
电话挂断。
打开属于冰酒的邮箱,望着贝尔摩德发送过来的任务地址,矢目久司那双薄绿色的眼眸轻轻眯起。
——研究所吗……?还真是个熟悉的地方。
微微低头,矢目久司瞥了一眼还在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伯恩山犬:“你乖乖待在家里,不许乱咬东西。等我回来再给你弄吃的。”
说完,他也不去看月食的反应,取过沙发靠背上搭着的黑色风衣穿上后,略微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去衣帽间随便抓了一条围巾。
穿戴整齐之后,矢目久司很快便推门而出,清瘦的背影迅速没入了初冬的寒风之中、消失不见。
第284章
“这种简单的数据核算都能出错, 我真的很怀疑你们工作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重做。”
砰——!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控制变量的时候必须全程做记录,每一步都必须仔细记录, 你自己看看这份报告上写的都是些什么——重做。”
砰——!
“让你们精确数值, 不是让你们直接把小数点后的数位直接省略。你们这么有想法,那还花什么心思做什么实验?直接自己编数据不是来的更快?——明天之前,我要看到精确数值。”
砰——!!
两分钟后, 在矢目久司同情的目光注视下,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便垂头丧气地从某间办公室里被撵了出来。
经过矢目久司身边的时候,其中一个白大褂似乎是认出了他。, 有气无力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是冰酒大人啊,好久不见……”
矢目久司“嗯”了一声,看着几人仿佛遭受了什么精神攻击的憔悴模样,想了想,问:“你们这是——?”
白大褂看了他一眼,目光很是复杂,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压低声音提醒道:“您进去的时候小心一点……雪莉大人最近心情不太好。”
——啊、原来刚刚发火训斥这些研究员的声音主人,就是雪莉啊。
点了一下头,答应下来之后, 目送几个研究员疲惫的身影踉踉跄跄地离去,矢目久司瞥了一眼自己拎在手里的小礼盒,有些不太放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就这样进去, 真的不会被暴怒的雪莉抓去实验室当小白鼠吗……”
无人回应。
矢目久司看了一眼手机,发现距离约定好的见面时间还剩不到半个小时后, 深吸了一口气,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十分谨慎地敲响了雪莉的办公室大门。
笃笃——
一阵沉默。
矢目久司很有耐心,屈起指节,又再次敲了两声。
笃笃——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安静。
就在矢目久司满心疑惑,想要去敲第三遍的时候,很突然的,房间里传出一声“滴滴”的轻响。
下一秒。
砰——!!
办公室的大门狠狠震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似的。紧接着,办公室里,传来一道极其不悦的清冷女声。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在我核算数据的时候,除非是要紧事,否则不要过来打扰我。”
矢目久司眨了眨眼:“是要紧事哦,距离约定好和你姐姐见面的时间,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你需要去更换一身常服吗,雪莉?”
门内安静了一会儿。
很快,一道稍显急促的脚步声便“哒哒哒”地跑到了门边。
下一秒,办公室厚重的大门忽然被人往里一拉。
面上挂着温润的笑容,矢目久司抬眼轻笑:“需要化妆之类的吗?你可以支配20分钟的时间来打理自己,剩下五分钟给我开——哎?”
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空气,他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微微愣了愣。
但,很快,一道怒意即将喷薄而出的女声,就冷不丁地,从矢目久司的腿边传了过来。
“——你,在看哪里呢?”
矢目久司一呆,迅速低头,就看见一个俏脸含霜、目光犀利的棕发小少女,正板着脸、双臂环抱,一脸不善地抬头瞪着自己。
此时,见到矢目久司低头,棕发少女冷冷地哼了一声:“我还以为,日理万机的冰酒大人,早就把我这个小小的研究员给抛在了脑后呢。”
——听上去,似乎真的很生气啊,雪莉。
见此情形,矢目久司连忙蹲下身,望着面前这位个子小小、一身研究员打扮的清冷少女,迟疑了一下,还是唤了一声:“雪莉……?”
“——您有什么指教?”
显然,对方很不买账,并且依旧十分生气。
想了想,矢目久司举起手里那只通体深紫色、在最上方用一条雪青色丝带打了个漂亮的礼物结的小礼盒。
雪莉冷睨了一眼递到自己面前的礼物盒:“做什么?”
“送给你的。”看了一眼雪莉冰冷的脸色,矢目久司迟疑了一下,又补偿道,“嗯……就当是放你这么长时间鸽子的补偿?”
雪莉哼了一声:“怎么?你是把我当成那种为了讨要赔礼而闹脾气的小孩子吗?”
矢目久司心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就是正在闹脾气的小孩子吗?
但他不敢说出来。
——雪莉已经很生气了,如果他敢把这番话说出口,那就等着被暴走的雪莉塞进实验室切片吧。
于是他稍微组织了一下措辞。
“很抱歉,我这么说不是想要推脱责任——前段时间我曾经服用了一种药剂,因此似乎出现了记忆回退的现象,丢失了最近两年的记忆。与你相关的记忆也正好在里面。”
“所以,我真的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
矢目久司的眼神很是诚恳。不知道为什么,作为犯罪组织的行动组干部,他对小孩子似乎格外有耐心。
一番话说完,矢目久司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枚草莓味的硬糖,连着礼物盒一起递给了怔在原地的雪莉。
“这个东西,”他指了一下礼物盒,“这是两年后的我给你准备的,一直放在家里,似乎是想等你的生日、或者其他什么节日送给你,因为上面特别标注了你的名字,所以我才能顺利找到它。”
接过礼物盒,宫野志保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上面的确有一行用黑色水笔写的小字——“Sherry—8.18”
这个日期……
——果然是她的生日啊。
宫野志保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一些。她瞥了一眼蹲在自己面前、看上去可怜兮兮的超大只青年,轻哼了一声:“进来吧,我去换衣服。”
“哦。”
乖乖照做,矢目久司老老实实地跟在宫野志保的身后,走进了这间摆满各式各样实验仪器的办公室。
似乎是看出了矢目久司眼底的兴味,宫野志保凶巴巴地瞪了对方一眼,随手指了一下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警告道:“不许乱碰我办公室里的东西——你坐那里,等我出来。”
“好哦。”
矢目久司还是很守信用的,说不碰,就连眼神都没往雪莉的那些实验器材和报告上飘,规规矩矩坐在转椅上、百无聊赖地来回转动着椅背,乖巧等待雪莉换完衣服来接自己。
一直到矢目久司无聊到差点把办公室的地砖数量数清楚的时候,办公室旁的休息间大门,这才被人慢吞吞地推开。
“走了。”
矢目久司迎上前,望着对方那身深紫色的轻熟风长裙端详了一会儿,真心实意地夸奖:“很好看,这个颜色很衬你的肤色。”
闻言雪莉脸上很明显露出了一抹略显高兴的神情,但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她轻哼了一声:“嘴还真甜啊,可惜,我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被你哄骗到的无知少女。”
矢目久司感觉自己很冤枉,很是不忿地为自己争辩:“我又不会跑去大街上随便抓人然后这么说!我才不是那种人呢!”
辩解完毕,他又看了一眼被雪莉放在工作台上的小礼物盒:“把它戴上呗?给你打包的时候我稍微看过了,那个东西,搭配你这一身来看,效果应该还不错。”
这样说着,矢目久司又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十分钟。放心,以我的车技来看——时间已经足够了,我们两个绝对不会迟到的!”
宫野志保应了一声,虽然有些疑惑,但既然送礼物的主人都不介意自己当面拆开了,那她也不多矫情,动作很是利索地把那只包装精致的礼物盒拆了开来。
刚一打开盒盖,宫野志保一眼,便瞧见了静静躺在黑色绒布上面的、那只银白色的海豚胸针。
身后隐形的大尾巴左右摇了摇,矢目久司眼巴巴地看着宫野志保:“好不好看?你喜欢吗?两年后的我手工,可是很不错的哦?”
宫野志保沉默了一下,拿起那枚胸针:“……为什么想起送我这个?”
她翻看了一下胸针,发现上面没有任何logo、或是价格标签,想起对方刚才的话,稍微迟疑了一下:“这个,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知道啊。”矢目久司理直气壮地回,“我都失忆了,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至于胸针……的确是他亲手做的啦。”
“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视线飘到那枚金属制的海豚胸针上,矢目久司微微歪着头,薄绿色的眼眸里倒映着宫野志保把胸针戴在自己身上的场景,忽然笑了一声。
见到宫野志保疑惑抬头,矢目久司很随意地环着手臂、靠在了墙角。
“——我收藏的子弹不见了。”
“……子弹?”这极富跳跃性的话题,让宫野志保有些茫然。
她跟在矢目久司的身后走出研究所,坐上了一辆纯黑色的福特车后,这才有些疑惑地问:“什么子弹?”
发动车子,矢目久司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啊。你知道的,我是行动组的干部嘛,所以这些年出过不少任务、也受过不少伤。”
“那些留在我身体里的子弹,等取出来之后,我都有好好收藏起来——被这么多子弹击中、却还没有死掉或者残废什么的,我把这当做是我运气的象征,那些子弹也被我当成了护身符,好好保管了起来。”
感受着身侧之人骤然僵硬住的身体,矢目久司愣了一下后反应了过来,连忙补充:“这么说不是要道德绑架你啦!你原不原谅我都没关系——我只是觉得,两年后的我会制作这么一个特别的胸针送给你,应该也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吧?”
“虽然我其实不太喜欢两年后的自己。但,不管怎么说,他的心意,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传达给你的。”
眼角的余光中,矢目久司有些惊讶地发现,坐在副驾的少女,肩膀忽然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一种莫名悲伤的气息,很快从她瘦小的身体里弥散了出来。
矢目久司有些怔然。
“——那个、雪莉……”
无人回应。
矢目久司有些不知所措:“我、是说错话了吗……?”
副驾的少女沉默着,没有吱声。她将脸偏转到左侧,支着下巴,沉默不语地望着车窗外飞快后退的景物,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安静地就好像一座没有生命的石膏像。
感受着对方身上浮现出的那种复杂情绪,矢目久司欲言又止,但片刻后,还是收回了目光,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面前的路况之上。
一路无话。
很快,矢目久司就将车开到了与宫野明美约定好的商业街附近。
带着雪莉下车,矢目久司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很快,就将一个留着长发、穿着一身针织毛衣和长裙的温婉女人的背影,与贝尔摩德发给自己的照片对上了号。
他走了过去,看着正背对着自己、朝着街道尽头东张西望的女人,思考了一下,轻声道:“宫野小姐?”
宫野明美:“!”
飞快转过头,她一眼便瞧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矢目久司,以及矢目久司身后、那个穿着一身深紫色单薄长裙的妹妹。
“志保!”
她快乐地呼唤了一声,弯下腰,轻轻将许久未见的妹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口中半是关怀半是埋怨地笑着说:“现在已经冬天了哦~这种时候,志保就不要为了漂亮、只穿这么少的衣服就出门了啊,这样可是很容易生病的!”
这样说着,她很快就把自己的针织外套脱了下来,轻轻环在了妹妹单薄瘦削的肩膀上。等这一切做完,宫野明美这才抬起头,有些抱歉地冲矢目久司笑了笑:“抱歉,耽误时间了,我们现在就去吃饭吧——我定了附近一家很有名的意式西图澜娅餐厅。”
矢目久司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他看了眼说说笑笑的两姐妹,又看了眼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雪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紧跟上去,只是遥遥缀在两人的身后,确保宫野两姐妹不会脱离自己的视线后,这才慢吞吞地跟着两人、一起走向了一家西图澜娅餐厅的门庭。
刚一靠近,借着身高优势,矢目久司远远地、便望见那家被层层叠叠的警戒线围绕起来的西图澜娅餐厅。
这是……
出事了吗?
面上神情短暂顿了一下,矢目久司连忙快步上前,拉了一把还在无知无觉地往那个方向走去宫野两姐妹。
“——别过去!”
迎着两人疑惑的目光,矢目久司压低声音:“那边好像出事了,我看到有很多警察围在那边……总之,我们换一家西图澜娅餐厅吧。”
宫野姐妹对视了一眼,对此没有意见。
宫野明美挑选的见面时间正好是饭点,这条商业街又属于较为繁华的地段,因此三人一连问过了好几家高级西图澜娅餐厅,都得到了“没有预约的话,店里暂时没有多余的空位”的答复。
眼看着姐姐还打算继续去问,宫野志保轻轻拉了拉姐姐的衣角,等对方疑惑低头时,这才轻声道。
“没关系的,姐姐,随便吃点什么吧。”
完美的计划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宫野明美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也不再执着于寻找高级西图澜娅餐厅,带着妹妹和妹妹的保镖(bushi),随意地拐进了一家生意还不错的拉面店。
点完餐后,看了一眼逼仄狭窄的店面,矢目久司端着自己的那份面,刚准备自觉地找个角落落座,就听见宫野明美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矢目君也一起来坐吧~”
矢目久司一回头,便见宫野明美抿唇笑着,站在一张四人位的方桌前,冲自己招了招手。
也许是看清了矢目久司眼底的迟疑,宫野明美轻轻戳了戳妹妹,宫野志保沉默了一下后,别开脸,小声说:“热闹一些……也不错。”
两分钟后,听着对面两姐妹的交谈内容,矢目久司努力把自己往餐桌边缘缩了缩,有些拘谨地握着筷子,试图让自己原地消失在这张餐桌上。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宫野志保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地抓着姐姐的手腕、拼命摇晃:“姐姐!那个男人很明显是在利用你啊!你清醒一点!”
对于妹妹如此大的反应,宫野明美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志保,我是相信大君的——虽然表面看上去很冷漠,但我知道,大君他,其实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人呢。”
宫野志保气得头毛都差点炸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尖锐:“体贴?!所谓的体贴就是把你当做进入组织的跳板吗?姐姐、你到底知不知道——如果他在组织里出了什么事,那你很可能会跟着他一起被处决的!行动组的那帮冷血的家伙……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与叛徒——”
她的手指,忽然被一抹温暖覆上。
宫野明美拍了拍妹妹微微有些发凉的手,不动声色地示意了一下坐在对面、一副眼观鼻鼻观心模样的矢目久司,再开口时,嗓音一如先前的恬静:“没关系的,志保。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银行职员,我的身上并没有什么可以被人图谋的东西,不是吗?”
宫野志保不说话了。但看她还在剧烈起伏的胸口就可以得知,她心里的怒火完全没有熄灭。
叮——
金属制的筷子不经意地磕碰到了瓷碗,宫野志保循声望去,便看见刚挑起一筷子拉面送到嘴边的矢目久司动作僵了僵,然后默默地、默默地低下了头,一声不吭地小心翼翼嗦起了面,悄咪咪地,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盯着矢目久司看了一会儿,宫野志保冷哼了一声。
“呵,男人。”
矢目·无辜惨遭池鱼·久司沉默了一下,扶着自己的面碗、一声不吭地往桌边又缩了缩。
就说不要一桌吃饭了嘛……
——他诸星大犯的事,跟我矢目久司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最后挨骂的却是我啊QAQ
第285章
一顿饭草草吃完, 宫野明美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原定的相聚时间还剩一个多小时之后,很快就跟妹妹凑到了一起, 高高兴兴地开始规划起接下来的行程了。
“——矢目君喜欢看电影吗?”
矢目久司愣了愣, 没想到接下来的计划自己也有份,想了一下后,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我对电影院什么没印象, 感觉我应该没去过那种地方才对。”
“这样啊……”
顿时,宫野明美看向矢目久司的眼神就满溢出了怜爱和同情,研究了一下电影排档后, 提议道:“不如去看最近刚上映的文艺片吧?有一场马上就要开演了,听说那位导演凭借这部电影拿了不少提名呢——而且我看了一下,这部电影的时间并不长,看完应该不会耽误你们回去才对!”
宫野志保自然没什么意见,矢目久司主打一个陪伴,对自己[保镖兼拎包小弟]的定位很是清晰,所以在宫野明美看过来的时候, 便也点了点头。
三票通过。
在宫野明美的带领下来到电影院后,矢目久司便自觉上前买票,看着购物台上面陈列的各种观影必备小零食后, 犹豫了一下,回想起雪莉那还没有自己大腿高的身高后,又给两人一人买了一份爆米花和奶茶。
拎着食物往回走的时候, 矢目久司的心里泛起了一丝疑惑——就算自己对人类幼崽比较宽容,但贴心到这个程度……
——他们之前……是不是认识啊?
薄绿色的眸子轻轻眯起, 矢目久司望着一大一小、两个安静地停留在原地,等自己买完票过去接她们的宫野两姐妹, 眼底飞快闪过了一丝沉凝的暗色。
——完全没印象。
仅仅只是失去记忆的那区区两年时光,真的能让他对宫野家的这两姐妹,包容到这个地步吗……?
还是说,他们的相识,起源于更早更早之前——在他完完全全一片空白的、在他从医疗部病床上苏醒前的那段人生里,曾经与她们相遇过呢?
矢目久司琢磨了一阵,无果,对于自己空空如也的脑袋瓜发去了略感担忧的慰问后,便也没有过多去纠结这件事,在宫野志保无语的眼神中,笑眯眯地把手里的零食和饮料交给两人后,跟循着电影票上的指引,带两人走进了影院内部。
等在一片黑暗中找到自己先前定好的位置后,矢目久司看了一眼贴在一起的两个前排观影座位,又看了一眼因为影片人气爆棚导致买不到票、最后只能堪堪挤在最后排角落位置的孤零零的座位,默默抽走了那张单独座位的票根,朝着影院后方走去了。
一阵过场动画结束之后,影片正式开始。
刚看了个开头,矢目久司就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
文艺片之所以是文艺片,主要是为了表达艺术的高雅、以及勾动观众内心深处情感的共鸣。注视着荧幕上,站在山茶花海中错身而过、就此诀别的男女主,矢目·牡丹至今·久司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呵欠。
看不懂……
好困。
听着影院里此起彼伏的抽噎声、以及低低的擤鼻涕的声音,矢目久司感觉心如止水的自己跟这种忧伤的氛围似乎有点格格不入。
——要不,浅哭两声应应景……?
短暂犹豫了一下,正当矢目久司准备执行这个计划的时候,一阵剧烈的刺痛瞬间袭上了他的痛觉神经。
“……唔、!”
身侧坐着的女生有些疑惑地转过脸,看到矢目久司单手撑着额头、整个身体都蜷缩在那张并不如何宽敞的座椅上,看上去一副身体极度不适的痛苦模样,小小的吃了一惊,迟疑了一下后,还是关切地探过身,压低声音、小声询问。
“先生……您哪里不舒服吗?您……需要帮助吗?”
模糊的视线里闯入了一张满含关切的面容,矢目久司眨了眨眼,喉结快速滚动、勉强咽下涌到嗓子眼的温热液体后,往旁边退了退,低声道:“没事……只是有点低血糖,缓一下、唔……就好了。”
影院座位之间几乎没有间隔。
哪怕矢目久司都快贴到墙上去了,他和身侧好心的女生之间的距离也并没有拉得太开,光线流转间,女生耸了耸鼻尖,感觉自己似乎嗅到了一股奇怪的、类似铁锈一样的气味。
她看了眼在荧幕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过分的矢目久司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随身携带的小挎包里摸出了一袋小饼干,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了矢目久司。
“很抱歉,我不爱吃糖、身上只有这个了……”
矢目久司没有去接,只是在又一阵几乎摧毁他所剩不多的理智的剧痛袭来之时,扯动声带、咬牙勉强吐出一声“失陪”之后,便迅速起身,修长单薄的身影很快便匆匆消失在了不远处的影院出口处。
影院内置洗手间里。
哗啦啦啦——
拧开水龙头,矢目久司鞠了一捧清水扑在脸上,在寒冬里显得格外刺骨的冰水刺激下,这才勉强寻回了一丝清醒的意识。
那种几乎要将他的大脑撕成两半的剧痛,仍在他的脑海里翻搅。
双手撑在大理石砌成的洗手台上,感受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自脑海深处穿出的空洞错觉,矢目久司的精神仿佛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到底……”
唇瓣嗫嚅,矢目久司失神喃喃。
“那种药……到底有什么作用啊……”
怎么会这么痛……
残存不多的记忆中,矢目久司只隐约记得,在那场组织常驻东京的干部会议中,自己似乎因为最近出色的表现、而被那位先生慷慨赠与了一支莹蓝色的药剂。至于药剂的成效和作用,他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有些狼狈地蜷着身子,矢目久司把自己缩进了洗手池旁边的角落里,撑着额头,看了一眼时间。
“唔、电影还有半个小时才结束啊……”
那就再在这里呆一下吧,等电影结束再去接她们。
虽然要求全程监视,但……暂离一下,应该也不会出事的吧?仅仅只是半个小时,对方总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顺利逃离了东京吧?
仗着洗手间内暂时没人,矢目久便稍微放纵了一下自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将脸埋在臂弯之中,有些难过地小声抱怨。
“好痛啊……”
青年拖长了尾音的柔滑声线,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来回回荡。
“不想吃药……”
缄默的环境似乎给了他一点稀薄的安全感。
蜷缩在昏暗的角落里,矢目久司浑身逸散出的委屈和难过几乎密不透风地将他紧紧包裹。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唔!”
感受到额头上忽然出现的冰冷触感,矢目久司差点被吓得原地起飞,在还没看清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到底是谁的情况下,条件反射地回手去摸藏在大衣下的手/枪。
“喏——喝点吧。”
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过后,完全无视了抵在自己太阳穴上的冰冷枪口,身材娇小的少女面色十分平静地,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举高、递到了矢目久司的手边。
“看见你中途离场,我就知道情况不对。”
矢目久司呆了一下,很快辨认出这是属于雪莉的声音。
手忙脚乱地收起枪,矢目久司接过饮料,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身前、还没有洗手台高的少女:“……这是男士洗手间。”
“嗯。所以怎样?”
双臂环胸,雪莉仰着头,神情冷淡地看着矢目久司:“进来之前我观察过了,这里的洗手间只有一个隔间。也就是说,只要你进来了,那么这里面就只会有你一个人。”
“——就算你这么说……女孩子也是不可以进这种地方的!”
一把拉起雪莉的手,矢目久司健步如飞,几乎用闪现一样的速度、挟着雪莉飞快窜出了洗手间,找了个影院内置的休息区落座。
瞥了一眼对面青年依然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宫野志保迟疑了一下,还是帮忙戳开了饮料,递给矢目久司:“热的,稍微能让你好过一点。”
“……谢谢。”
小口啜饮着热茶,感受着身周莫名有些凝滞的空气,矢目久司刚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冷不丁地,便听见对面的藤椅上,蓦地飘来清清浅浅的一声低语。
“……对不起。”
矢目久司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望着雪莉深深低下的头:“怎么突然这么说?”
休息区的灯光还算明亮,所以他能够很清晰地看见,在他那句顺口的询问声落地之后,雪莉的肩膀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
一片静默中,矢目久司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打算后,便看了一眼时间:“电影还有五分钟结束……你现在要回去吗?或许还能赶上电影的结尾。”
仍然低着头,宫野志保的脑袋小小地摆动了一下。
矢目久司眨了眨眼:“那我给你姐姐发个信息吧,不然你一直不回去,她恐怕会担心——”
“——你一直都这样吗?”
突如其来的疑问,让矢目久司的思绪卡壳了一下。
“……什么?”
宫野志保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头,用那双莹润的湖蓝色眼眸死死盯着矢目久司的眼睛。从那双仿佛噙着薄薄水汽的清澈眼眸里,矢目久司看出了一丝深藏着的痛苦和愧疚。
在灯光的照射下,她的眼睛像是在流泪,但诘问矢目久司的声线却又显得异常冷漠和尖锐。
“你一直这样吗?——像个笨蛋一样,不管对什么人都这样一副清澈又愚蠢的态度。”
矢目久司想了想自己在行动组中,冰酒那凶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的血腥战绩,思忖了一会儿后,矜持点头:“还好吧——你为什么这样问?”
宫野志保沉默了一会儿,别开脸。
透明的水滴落在了玻璃桌面上,在灯光的映照中,折射出一道轻浅犹如幻觉般的光晕。
“对不起……”
清冷的女声里带了一点哽咽。
看着对面那个纤瘦矮小的身影微微颤抖着,恍惚间,矢目久司仿佛看见了一只引颈就戮的白天鹅。
像是终于平复好了情绪,宫野志保没有去看矢目久司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垂眸、视线聚焦在自己因为长年执笔而磨出一层薄茧的指尖上。
“……你服用的那种药,是我制作出来的。”
“……”
“你失去了那段记忆,不记得也就不奇怪了……”
宫野志保的声音很平静,但尾音却微不可查地含着一丝细微的颤抖。
“——那种能开发脑域的药,是我从那个据说是异能者的橘发青年的血液里提取成分、在那之后,又陆续抽取了不少那位先生送过来的、据说是异能者的尸体的心血,这才勉强制作出来的。”
在听清对方的话语之后,矢目久司的瞳孔登时收缩,感觉自己的大脑稍微有些眩晕。在一片恍惚中,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世界观崩裂的清脆声响。
世界在他眼前,似乎也逐渐被扭曲成了一个怪诞诡异的模样。
“异、异能……?”
宫野志保“嗯”了一声,神情似乎也有些迷茫。
“……除了能够开发脑域之外,它还有一个作用,就是重塑你的身体机能,让你从一个普通人、成为一个不会排斥任何异能的容器。”
“我不知道异能是否真的存在,也不知道那位先生为什么会要求我开发这种匪夷所思的药剂,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低的几乎就只有坐在自己对面的矢目久司能够勉强听见:“你是唯一一个服用了那种药的人,矢目。也就是说,你是这个项目唯一的试验品。”
“虽然我不清楚那种药为什么会造成你的记忆出现回退,但,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
“你会死的。”
第286章
矢目久司好半天没有说话。
在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之, 猝不及防的,一阵错落纷沓的脚步声从影院里传了出来,伴随着一阵喧哗的人声。
——电影结束了。
看了一眼手机上宫野明美的回复, 矢目久司站起身, 在路过雪莉身边的时候,顺手把人从休息区的藤椅上捞了起来。
雪莉的表情还是刚才那副痛苦与愧疚交杂的复杂模样。
搓了一把小朋友的脑袋瓜,看着顶着一头乱发、呆呆地抬头看着自己的清冷少女, 矢目久司恶趣味地勾唇笑了起来。
“——这样才更可爱一点嘛~”
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宫野志保捂着自己分明有精心打理、最后却被人无情搓乱的发型,有些气急败坏地踩了一脚矢目久司的马丁靴, 随后拎着自己的小挎包,杀气腾腾地走在了前面。
“我就不该出来找你!!”
快走两步,感觉脑海深处的刺痛感稍微平复了一些后,矢目久司笑嘻嘻地缀在雪莉的身边:“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啦~这种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自己会处理的——”
宫野志保恶狠狠地瞪了身畔的青年一眼:“我才没有替你这种无聊的家伙操心!”
“是啦是啦。——爆米花吃完了吗?要再给你买一桶吗?”
“……不必了!!”
瞪着对方那张可恶的笑脸,有那么一瞬间,宫野志保只想把自己的手包狠狠砸在那张脸上。
等接到宫野明美之后, 三人一起走出了商场大楼,在路过那家被警戒带层层封锁的意式西图澜娅餐厅门前的时候,矢目久司听到围观的人群中, 有人在窃窃私语。
“真惨啊,据说半张脸都被烧毁容了……”
“是啊是啊,听说是店里消防设备不完善, 所以火势起来之后就直接把人吞没了,好可怜……”
“只是火灾吗?那搜查一课的警察怎么会过来啊……”
矢目久司的脑海中, 短暂空白了一瞬。
火灾……?
“——矢目君~”
远远地,宫野明美的呼唤声从前面的停车位传来。矢目久司晃了晃脑袋, 收回望向警戒带内部的目光,应了一声后,快步赶上走在前面的宫野两姐妹。
站在人来人往的商业街边,三人简单道别之后,矢目久司便带着雪莉回到了自己的车上,开车载着人返回研究所。
单手托腮、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良久之后,宫野志保轻浅到几乎要湮没在引擎声里的清冷音色,这才缓缓在车厢里响起。
“——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来我的研究所一趟吧。”
宫野志保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谈论着什么无关紧要的无聊话题似的。
“我给你做个详细的全身检查。”
矢目久司目不斜视,口中则是很随意地笑道:“不会给你惹来麻烦吗?”
宫野志保:“……”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嘴唇开开合合好半晌后,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好啦~都跟你说过了,小朋友就要有小朋友的样子。不要想那么多啦,——要是有空,不如好好计划一下,下次要和你姐姐约在什么地方见面比较好。”
宫野志保没再说话。
微微垂眸,她凝望着掌心里、那枚先前被对方连同礼物盒一起塞进手心里的草莓硬糖,眼底神情似有些复杂。
虽然已经是冬天,但那枚糖也不知道被她攥在手心里多久了,人体较高的温度似的原本圆润坚硬的糖果本体稍微有些融化,一股香甜的草莓甜味儿很快在狭窄封闭的车厢内部弥散开来。
短暂沉默了一下,宫野志保忽然开口:“矢目,你、——”
滋滋——
手机疯狂的震动声、伴随着略显刺耳的电话铃声,猝不及防地在这个安静的车内空间里骤然炸响。
宫野志保欲言又止,但矢目久司却似乎并内有注意到她的神情,瞥了一眼置物格里亮起的手机屏幕,面色微微一沉,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快速冲坐在副驾的宫野志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这才接起电话。
“喂,是我——”
“——冰酒,出事了!”
干涩靠后的特殊声线有些急促地在电话那头响起,那是马提尼的声音。
“我刚接到消息:苏格兰叛逃,留守东京的行动组成员几乎全都接到了追杀令,现在我和潘诺已经出发了,您、——”
吱嘎——!!
原本在偏僻公路上超速飞驰的黑色福特车,仿佛忽然不受控制了一半,车身猛地开始向右漂移。
瞳孔骤然紧缩,矢目久司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语气里带了一抹不可思议,惊愕道:“——苏格兰叛逃?”
“是的!”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发出的“咔咔”脆响。
很快,马提尼的声音再次响起:“据说是在意外搞砸了刺杀议员的任务后直接跑路了,目前还不清楚对方是否是故意失手——”
“……那不重要了,”矢目久司原本虚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苏格兰、他到底是——”
没等矢目久司说完,马提尼就理解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很快接话道:“暂时不清楚他的身份,不过我刚才联系了黑方,对方给出的说法是,警视厅公安部那边似乎也在追踪苏格兰的行迹。”
马提尼很是熟练地向矢目久司汇报着自己手里掌握的情报。
“据说在追踪车辆上,公安方面似乎还安排了重型武器。根据黑方的推测,警视厅公安部那边应该是在记恨苏格兰之前在刺杀禾野的行动中、当众枪杀了那几个外围成员,因此引起了一阵社会恐慌的前科——公安那边似乎也想借此机会擒下苏格兰,一雪前耻。”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金属撞击后发出的铿锵声,以及键盘被人飞快敲击所传出的哒哒声。
“——我和潘诺现在已经出发,目前正在赶往对方最后出没的任务地点、试图追踪苏格兰的行迹。”
马提尼的声音顿了顿,随即很快继续道:“刚才我意外发现,苏格兰似乎并没有取下那枚,您先前要求潘诺仔细改装过的项圈。我目前正在追踪那枚项圈所发射出的微弱信号——如果能够顺着这条线排查到苏格兰目前的踪迹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共享给您的,冰酒。”
握着电话的左手微微有些僵硬,矢目久司沉默了好一阵子后,这才哑着嗓子,低声回复了一句“我知道了”,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新买的手机收音很好,但在寂静无声的车厢内,马提尼传来坏消息,还是多多少少映入了坐在副驾的宫野志保的耳中。
抿了抿唇,宫野志保侧转过头,眸光直勾勾地凝视着矢目久司咬肌微微有些紧绷的侧脸,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你接下来……是有事要忙吗?”
矢目久司“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下后,又补充道:“不用担心,我会先把你送回研究所的。”
宫野志保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后。
少女低低地叮嘱声,在这个狭小的车内空间里缓缓响起。
“……注意安全。”
有些意外地瞥了坐在副驾位置、微垂着头的雪莉一眼,矢目久司压下浮动的纷乱心绪,勉强勾了一下唇角:“放心。”
等到把油门踩到底、一路飙车将雪莉送回研究所之后,坐在空寂无人的车里,矢目久司微眯着眼,指尖灵巧地按动着手机键盘,打开了属于冰酒的收件箱。
在未读邮件的最上方,一封标红的未读邮件赫然浮现在所有邮件的最上方。
殷红的色泽刺得矢目久司有些眼晕。
闭了闭眼,矢目久司竭力稳定下心神后,移动手机光标、点开了那封邮件。
[苏格兰的事情我听说了。冰酒,我的孩子,我想你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对吗?——先生]
邮箱空白的底色上,一行行纯黑的文字就好像凝固后的鲜血,冰冷之余,透出阵阵令人不详的窒息感。
眸光闪烁,矢目久司没有立即回复那封邮件。
一直到马提尼的简讯再次传来的时候,矢目久司这才收敛起眼底的全部神色,沉默着,指尖缓慢敲击着手机键盘。
[……收到,BOSS。——冰酒]
也不知道那边是不是一直守在邮箱前等待回音,总之,在矢目久司时隔许久后发过去的回复之后,很快的,一条新的回复邮件再次出现在属于冰酒的邮箱之中。
[不要让我失望。——先生]
眸底翻搅着纯黑色的浪涛,在惨白的手机屏幕光的映照下,那双薄绿色的眸子,竟折射出妖异的墨绿色暗光。
短暂停顿过后。
[当然。——冰酒]
不再迟疑,矢目久司很快点开了马提尼发给自己的定位,确认了位置之后,给对方回过去了电话。
“马提尼,”电话接通后,矢目久司沉声问,“你们现在到哪里了?”
“——根据项圈的定位显示,苏格兰正在一路向北逃窜。我们一直跟着他,目前快要追到城北的废弃工地了。”
“我马上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冰酒……”马提尼那干涩的声线里,似乎夹杂了一些别的什么、矢目久司目前还无法理解的东西。
“您……其实也可以不用来的。”
矢目久司没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寒风凄厉,夜枭悲啼。
在这片漆黑无光的夜幕之下,一辆行驶在荒僻路段的黑色福特汽车一打方向盘,在引擎的咆哮声中,飞快朝着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第287章
山风多厉, 夜色凄迷。
偏僻崎岖的小道上,一辆纯黑色的丰田轿车正飞快行驶在公路上。在它的身后、约莫三公里外的方向,时不时地传出一道道爆炸声和枪响声。
单手扶着方向盘, 坐在驾驶座里, 诸伏景光摸了摸自己干干净净的颈侧,蓝灰色的猫眼里有些许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
——这次撤离,实在是太匆忙了啊……
按照原本与公安方面拟定好的计划, 他应该会等到东京这边留守的最强战力、冰酒以及他的行动组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趁着守备力量薄弱,跟公安玩一出声东击西、顺利撤离组织的。
但……
猝不及防提前的刺杀议员的任务, 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在暂时安排议员假死隐藏、以及提前撤离计划之间,综合考虑了时间成本和效率问题,公安方面最终,还是决定让诸伏景光提前撤离。
对于对方做下的这个决定,诸伏景光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至少……他现在已经在公安那边重获了信任。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之前,因为港口走私那件事里,自己没能提前向公安那边传递相关情报的关系, 由此导致公安部方面因为协办不力、遭到了来自警察厅公安上级的严厉斥责,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警视厅公安部都不断被上级邀请谈话, 不管是在警视厅方面、还是警察厅方面,都可以说是丢尽了脸面。
——情报搜查不力,诸伏景光这个潜入对应组织卧底调查的情报搜查官, 自然逃脱不掉罪责。
在那之后,诸伏景光几乎算是单方面遭到了断线处理:传回去的消息十条有八条都得不到回复、申请的情报支援总是姗姗来迟……
卧底潜入这个跨国犯罪组织两年, 他早已不是当年在警校时候、那个单纯青涩的诸伏景光了。
对于目前的这种现状,诸伏景光看得很清楚——公安部方面, 已经在怀疑自己的忠诚度了。
——仅仅只是因为没有提前把自己的行动与联络人报备、没能及时将军火真实藏匿的车辆提前告知公安部,一名为了大义出生入死的卧底警察的忠诚度,就遭到了上级的怀疑和考较……
这个结论似乎有些可笑。
但,从联络人的言行传递给诸伏景光的信息来看,那样戒备和疏离的态度,却无疑是给这个荒谬的结论,盖上了一个“确凿无误”的官方印戳。
难过吗?
——或许有吧。
愤怒吗?
——但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呢?
诸伏景光一天比一天沉默,苏格兰握枪的手,也一天不如一天稳健。
这样略显糟糕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他收到冰酒的消息、表示他们接下来的任务是刺杀刑事部的中坚力量——禾野正直刑事官,如此方才休止。
哪怕处境再怎样艰难,诸伏景光却从未忘记过自己身为警察的职责。即使在最黑暗的角落,樱花也依然能够开得烂漫。
因此,在挂断冰酒的电话后,诸伏景光几乎没有哪怕半秒犹豫,当即便果断选择了联系自己在公安方面的联络人。出于保险起见,他没有选择去拨打自己和联络人之间、那个也许很可能已经被设置了拨号拦截的私密号,而是直接拨打了对方在警视厅公安部的工作电话。
电话通了。
他赌赢了。
禾野正直没有死。
公安部的潜入搜查官诸伏景光的可信度,在一夕之间又重回了安全阈值内。
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毕竟,如果没有那一次的信任度回归、如果没有在那次事件中清除掉隐藏在警视厅内部的组织卧底的话,那么现在——面对组织的全力追杀,诸伏景光不仅仅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恐怕同时还会遭受来自警视厅卧底的背刺。
自那次失败的刺杀行动之后,一切事情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
真的是这样吗?
咻——!!
耳边,很快就传来了空气被撕裂所发出的尖锐爆鸣声。
诸伏景光的瞳孔骤然收紧。
正在此刻,他那支搁在车内置物格里、已经设置了振动状态的手机,忽然滋滋地响了起来。
诸伏景光单手扶着方向盘,抽空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冰酒……
一瞬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朝着后视镜的方向看去,却见这条自己专门挑选的荒僻路段上、在自己的车辆后方,不知何时,赫然缀了一辆宛如幽灵一般的漆黑色福特车。
——那辆车,诸伏景光很熟悉。
就在不久之前,已经接到撤离通知的诸伏景光曾经就在那辆车上,违背了自己身为一名警察的本心,向着自己在组织里的上司、那个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看透的青年,问出了那句——
「你……要跟我走吗」
这不是身为一名警察的[诸伏景光],应该向一名犯罪组织的核心成员[冰酒]所说的话。
但,这却是身为与对方关系还算融洽的[绿川盛],想要向那个屡次将自己从绝境中带出来的[矢目久司]说的话。
而,就在现在。
透过已经被擦洗的干干净净的车前玻璃,诸伏警官能够从后视镜里清晰地看见,那辆缀在自己车后的福特车驾驶位上,坐着的,正是那个如同荒原上最后一缕春风一般、叫人完全捉摸不透的神秘青年。
——他追上来了。
追上来的不是矢目久司,是冰酒。
是……诸伏景光的敌人。
微微发冷的指尖轻轻颤抖了一下,望着一直在震动的手机、望着那不断闪烁着[冰酒]的来电显示的手机屏,沉默了许久,诸伏景光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冰酒……”
“——还算是学到了几分我的真传嘛,苏格兰~”
冰酒戏谑的笑声,自电话那头响起。
诸伏景光沉默了。
以他并不贫瘠的过往生活经验来说,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冰酒。
于是,凝望着那辆不管自己过了几道弯、却依然仿佛牛皮糖一样死死黏在自己车后的黑色福特轿车,诸伏景光第一次,没有用属于苏格兰惯有的冷峻嗓音,而是换上了属于自己的,那样轻缓温暖的声音,轻轻地叹息一声。
“冰酒……你还是跟上来了。”
电话那头的冰酒嘻嘻地笑了起来:“苏格兰,那枚我送给你的项圈——你给了谁呢?”
“还得是我啊——”
得意洋洋的声音,几乎让诸伏景光的眼前走马灯似的,再一次浮现出,那个曾经和自己一起坐在那辆黑色福特车里、翘着尾巴向他展示自己那卓越的推理技巧的薄绿眸色青年。
“笨蛋马提尼——他现在还在带着潘诺,追你布置下的那辆诱饵车呢~”
冰酒的语气里满是赞赏:“只经历过那一次,你就已经能熟练掌握‘故布疑阵’、‘调虎离山’这样的计谋了啊——不愧是我看中的部下,苏格兰,你真的很优秀!”
诸伏景光:“……”
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对方的话茬。
这对于在诸伏景光和降谷零这对幼驯染里、曾经是情商担当的诸伏景光来说,稍微有些不可思议。
电话那头,短暂停顿了一会儿,冰酒那仿佛埋怨、又似撒娇一般拉长了尾音的柔滑嗓音,再一次地响了起来。
“你这样真的很过分哎,苏格兰——那枚项圈可是我‘专门’做来送给你的!把我送你的东西转送别人什么的,这样也太失礼了吧——”
“……抱歉。”
冰酒那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听到诸伏景光这样回复自己,忽然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你还真乖啊,苏格兰——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诸伏景光抿了抿唇,蓝灰色的猫眼里有复杂的神色在缓缓涌动。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轻叹:“别闹了,冰酒……”
“——既然你已经找到我了,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冰酒哼笑了一声:“那么……如果我这次也让你靠边停车的话,你会听我的吗?”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时没有说话。
——答案当然是不会。
之前他会乖乖听从冰酒的命令,是因为那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组织里暂且可以彼此信任的上下级。
但现在……
他们是敌人。
“你看吧~”
电话里传出一阵愉快的笑声,冰酒似乎并没有为诸伏景光的忤逆而感到生气。
两辆同为黑色系的轿车一前一后地飞驰着,在这段崎岖坎坷的山路上不断重复着拉开距离、复又紧紧黏上的动作。
望着那辆始终不疾不徐追在自己车后的福特车,诸伏景光的心,很快就沉入了谷底。
——冰酒的车技的确很好,哪怕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漂移过弯,但对追在身后的冰酒来说,他似乎都能轻易跟上。
那辆在后方紧追不放的、弥漫着不祥的死亡气息的漆黑福特车,就仿佛一只正在玩弄着猎物的恶劣大猫,不愿放走、却也不会轻易给猎物一个痛快。
“你拿的是什么枪?”
絮絮叨叨的话音还在不断从电话里传出,冰酒笑吟吟地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贝斯包里装着的,应该是那把你用得很趁手的警用狙击/枪AW/P吧?至于手/枪……”
“你叛逃至今,时间还不足三个小时。就这点时间,应该还不够你跟那群疯狗一样的公安接触——所以你现在手上拿的,应该还是两年后的‘我’,送给你的那把格洛/克,对吧?”
“别急着否认——哼哼~我可是查过我名下武器库的调动资料的,在这一点上,你是骗不了我的哦?”
诸伏景光刚涌到嘴边的反驳,直接被冰酒接下来的话噎了回去。他下意识地伸手,按向了那把藏在怀里的格洛/克的枪身。
仿佛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似的,矢目久司愉快地笑着,安慰道:“安啦安啦~我怎么也不可能在你刚加入行动组的时候、就预料到部下会有叛逃的这一天吧?所以怎么可能会在那把枪上动手脚呢~”
他的话锋忽然一转。
“——作为一名警察,苏格兰,你应该是知道「弹道痕迹检验」这种东西的吧?只要对伤口形态和残留子弹作出弹道鉴定,是可以准确还原出一枚子弹的射击全过程、以及开枪的枪支的。”
不祥的预感陡然上升至最高点。
然而,还不等诸伏景光有所反应,下一秒,他就从后视镜里清晰地看到,那个驾驶着黑色福特车的青年,忽然冲自己勾唇微笑,猛踩了一脚刹车。
下一秒。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忽然从侧面的山崖上响起。
丰田车的车胎猛地一阵剧烈的打滑,诸伏景光霍然转眸,就见不远处的山崖之上,有一个染着一头蓝灰发色的少年,沉默地收起了架好的狙击枪。
那是……
骤然遭到枪击,失去平衡的丰田车直接一头撞破了护栏,朝着山崖之下极速坠落而去。
近乎撕裂空气一般的呼呼风声中,诸伏景光清晰地听到,自己握在手里、那支还未挂断的手机里,传来冰酒赞叹般的轻笑。
“——君度,做得不错~”
电话里,冰酒似乎还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些什么,但诸伏景光已经没有机会细听了。
砰——!!
自高处俯冲而下的车辆重重拍击海面,在平静的海平面上,绽开了一朵漂亮的雪白色水花。
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安全气囊瞬间弹开,诸伏景光最后望了一眼悬崖上方,恍惚间,似乎瞥见一个奇怪的黑影被人从悬崖上方抛了下来。
然而,未及细看,他便眼前一黑,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
随着主人一起坠海的手机暂时还没进水,隐约能听见,还未挂断通话的手机里,传出一声夹杂着明显电流音的疑惑询问声。
“——冰酒大人……您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直接瞄准苏格兰本人的要害呢?”
第288章
次日清晨, 浑身湿漉漉的矢目久司,这才身心俱疲地走进了A06号据点。
通过层层身份验证之后,他顺利来到了地下三层、那间唯一的房间里。
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 没有装置任何窗户, 地下三层的深度足够隔绝任何从地表渗透下来的光线。
在一片漆黑中,矢目久司转动眸子,准确对上了摆放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正中央的、那台唯一的电脑显示屏。
滋滋——
一阵电流音响起后, 电脑屏幕很快就亮起了一团白光。
电脑自动开机了。
矢目久司抿了一下嘴唇,将额前还在往下滴水的碎发往后捋了捋,露出那双被光线刺激到轻轻眯起的薄绿色眼眸。
“——BOSS。”
微微弯腰, 面对着电脑屏幕上忽然出现的红眼乌鸦,矢目久司深深地低下了头。
“早安,我的孩子。”
乌鸦尖尖的鸟喙一开一合,嘶哑难听的声音很快从电脑的音响里传了出来:“你会在这个时候请求见我,说明你已经把自己遇到的困难完全解决了——我说的对吗,冰酒?”
矢目久司点了一下头,沉默地上前, 从湿漉漉的大衣兜里摸出了一只银白色的金属项圈。
将项圈轻轻搁在了电脑屏幕的正前方,矢目久司垂下眸子,轻声道:“苏格兰死了, 这是您之前赠与我、要求我亲手为他佩戴上的项圈。”
乌鸦猩红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微微歪着头,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电脑屏幕之外的矢目久司的脸。
“——这是你从苏格兰的尸体上弄下来的吗?”
矢目久司点了点头。
“为什么断开了?”
“我带君度追击那个叛徒的车, 在一番枪战后,他的车胎被君度打爆, 连车带人坠下了山崖、掉进下方的海水里了。”
矢目久司的声音平静无波:“之后,为了确认对方已经死亡, 我和君度一起下海找过了,因为尸体被困死在变形的车辆内部,所以我没能把他带上来。这枚项圈……就是我从他的尸体上取下来的。”
红眼乌鸦一动不动地紧盯着矢目久司眼睛,像是再确认他是否在说谎。
一室死寂。
过了不知道多久,望着矢目久司仍然坦然自若的表情,乌鸦这才有些满意地撑开翅膀、愉快地扇了扇,机械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虚伪的温和:“你似乎受伤了,我的孩子。”
矢目久司眼皮都没抬一下;“一点皮外伤。苏格兰的枪法很准。”
“你很勇敢,My boy。”乌鸦的小脑袋转了转,忽然说,“去医疗部、让组织的医生帮你看看吧,你还这么年轻,留下什么暗伤可不好。”
“对了,苏格兰的枪……”
再次翻了翻大衣的口袋,矢目久司很快从里面摸出了一支被防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格洛/克手/枪:“在这里。我从苏格兰的尸体上搜到的,枪身进了点水,如果保养一下的话,应该还能用。”
乌鸦对于矢目久司的周全十分满意,充满机械感的嘶哑声音显得更加温和了一些:“你做得很好。苏格兰的背叛,我想你也是受到伤害最深的人之一。这一夜你辛苦了——现在去休息吧,我的孩子。”
矢目久司没说话,只是沉默着冲着电脑屏幕上的乌鸦深鞠了一躬,随后缓缓转身,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这个黑暗的房间。
注视着冰酒留下的、混杂着血液和海水的湿漉漉的脚印,电脑屏幕上,红眼乌鸦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后身影就很快消失在了电脑屏幕之上。
滋滋——
电流声响过,电脑自动关机。
这个一片死寂的房间,再一次地,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绝对黑暗。
——————
走出地下三层,矢目久司抖了抖因为浸满了海水、而显得格外沉重的黑色风衣,无声地长松了一口气后,便转身走向了自己停在据点门前的那辆黑色福特轿车。
车辆开过一处熟悉的便利店。
矢目久司犹豫了一下,想起自己的室友似乎刚被安排了一个远离东京的任务、大概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
……已经很累了,还是不要自己做饭了。
就吃便当也不错。
打定主意后,矢目久司很快就停好了车,想了想,把沉甸甸得、仿佛有个几十斤重的黑风衣也脱了下来、留在了车子里后,这才形容狼狈地走进了那家常光顾的便利店。
刚一进门,坐在收银台后看电视的店长就一眼瞥见了矢目久司熟悉的身影,于是很热情地从收银台后站了起来,冲矢目久司打了声招呼:“又来照顾我的生意啦,矢目君?哎呀!怎么弄得一身都是水啊!”
接过店长婆婆递过来的纸巾,矢目久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之后,唇瓣嗫嚅了一下:“……路过河边的时候、不小心踩空掉进去了。”
“那可真是要小心一点啊!”
店长婆婆关切地看着矢目久司,笑道:“还是像以前那样,要咖喱鸡肉便当吗?”
“……嗯。”
动作很是利索地从保鲜柜里取出了一盒便当,店长婆婆扫过条码之后,将它递到了矢目久司的手心里,还体贴地从收银台下方摸了一块巧克力、一起塞给了矢目久司,语气不无感慨地叹息着笑道:“一转眼你都大学毕业这么久了啊……我现在都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店里的时候,一张脸被油烟熏得漆黑、问我这里有没有洗碗精的笨拙模样呢~”
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下,熟练地勾动嘴角、露出个温润的笑:“是啊,时间过得还真快。”
接过对方递来的、稍微有些湿的零钱,店长婆婆很好说话地表示自己可以用吹风机把钱吹干。一直到矢目久司即将走出便利店门口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店长婆婆忽然提高嗓门、叫了矢目久司一声。
“请等一下、矢目君——”
回转过身,矢目久司礼貌地询问:“您还有什么事……”
“呐呐、差点忘记这件事了!”
店长婆婆弯下腰,从自己身后的保鲜柜里,取出一只深蓝色的包装盒,冲矢目久司招了招手:“快来,这是你朋友寄存在我这里的东西,说是如果你过来的话,就让我亲手把它交给你呢~”
矢目久司愣了一下。
“我的……朋友?”
“是呀。”店长婆婆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皱纹密布的脸庞看上去很是慈祥,“他说他叫做绿川盛,是个和你一样,高高帅帅的小伙子呢~”
完全没有注意到矢目久司骤然僵硬的身体,店长婆婆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老花眼镜,冥思苦想了好久,这才一脸惊喜地拍了拍手。
“对了,矢目君——你的那位朋友,临走前还有拜托我给你带句话哦!”
口中念念有词地翻着贴在收银台上的便签纸,过了一会儿后,像是终于找到自己需要的那一张,店长婆婆笑着拿起便签、推了推老花镜,照着上面的话,一字一句地慢慢念着。
“「很抱歉骗了你,矢目君。这份蛋挞,是我之前答应过下次见面时送你的礼物。也许之后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但还请你收下我的这份微薄心意」……”
“——那孩子临走时,是这样对我说的。”
念完便签,店长婆婆有些好笑地把深蓝色的盒子往前推了推,招呼矢目久司过来拿:“是被朋友恶作剧了吗?要大气一点啦,矢目君,朋友之间有什么不能原谅、要弄到以后都不能见面的事呢?”
“对了,你的那位朋友还有嘱咐过我,说是如果今天之内,你都没有过来我这里的话,说明你对他的恶劣行为仍然在耿耿于怀。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让我在今晚关门的时候,就把这个盒子一起扔掉……哎哎、怎么还是这么莽撞啊!矢目君、你小心一点啦!”
看着脸色骤然苍白、唇瓣也在微微颤抖着的矢目久司,店长婆婆愣了一下。,但还不等她多说些什么,下一秒,便见那个曾经很是爱笑的开朗青年冲自己深鞠了一躬,随后便行色匆匆地转身推开了便利店的大门,湿漉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初冬的寒风之中。
“唉……”店长婆婆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这么冷的天,还把自己弄得这么湿……矢目君果然是个还不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孩子啊……”
沉默地回到了车上,矢目久司按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轻轻仰着头、将手背覆在自己的眼前,有些虚弱地靠在了自己福特车的主驾座椅上。
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此刻终于回笼。
“礼物吗……”
唇瓣蠕动了两下,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狼藉的模样,又看了一眼车辆外的天色,矢目久司的眼底很快浮现出了一抹恍惚:“已经……是冬天了吗?时间过得这么快啊……”
“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似的……”
还未及矢目久司想明白心底的异样感从何而来,很突然地,被他搁在储物格里的手机忽然“滋滋”地震动了起来。
被海水泡得微微有些泛白、又在寒风中冻了许久的手掌微微有些僵硬,矢目久司简单活动了一下指骨后,拿过手机,瞥了一眼来电提示。
“……是马提尼啊。”
没有多想,矢目久司很快接通了电话。
“冰酒。”
电话那头,通话接入后,马提尼那熟悉的干涩靠后的声线很快传了过来。只是,与以往不同,这一次,矢目久司总觉得对方的声音里,似乎夹杂了一些很是复杂难懂的怪异情绪。
矢目久司定了定神:“什么事?”
听到熟悉的冷淡语气,马提尼愣了一会儿,随即有些不太确定地轻声询问:“您、您的记忆……是恢复了吗?”
矢目久司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眉心微蹙:“说正事。”
“……抱歉。”
电话那头,马提尼很快调整了一下状态,简单组织了一下语言后,询问矢目久司:“苏格兰已经死了,行动组人员出现空缺——冰酒,您看是否需要再去训练营那边提一个新的狙击手进组增补呢?”
“……”
之前那个失忆版的两年前的冰酒,马提尼相处着的时候,总有种自己对上司(的宠信)求而不得、转而找了代餐的诡异错觉,于是除了工作之外,他平时很少同对方沟通。
也是正是因此,对于自己现下面对着的、记忆完整版的上司,马提尼还是十分想念的。
此刻,借着汇报工作的由头,他不免便又多说了几句:“在前面几个月、您失忆的那段时间里,您曾经给我们下派了不少行动组的任务。如今苏格兰已死,原本分配给他的任务,您看……需要转交给谁来负责?”
略微思忖,他紧跟着补充道:“考虑到苏格兰是狙击手、目前君度又已经从美利坚那边回来了的关系,君度应该是接手那些任务的最佳人选。”
“……”
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出声。
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大脑的马提尼,慢慢地也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他琢磨了一下自己刚才所说的话,确信自己并没有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内容后,这才有些不确定地出声询问:“冰酒……?您有在听吗?是我哪里说错了吗?十分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沉默了半晌,矢目久司那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似的低沉嗓音,这才慢慢从电话那头响起。
“苏格兰……死了?”
马提尼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啊、是的!您刚恢复记忆恐怕还不清楚,昨天晚上,苏格兰任务失利后直接叛逃,组织这边发布了全面的追杀令。”
“就在昨天凌晨,您顺利识破了苏格兰布置的诡计,在确认我和潘诺追踪的信号其实是是苏格兰伪造的假项圈之后,果断带着君度绕路、在一处环山公路上成功阻截到了那个叛徒。”
“苏格兰坠海身亡,您拿回了他颈子上戴着的那枚真项圈……”
马提尼似乎说了很多话,但矢目久司已经听不清了。
精神稍微有些恍惚地挂断了电话,矢目久司微微垂头,望着自己那双被海水泡得有些发白起褶的手,只感觉眼前的世界,似乎都在某个瞬间变得不那么真实了起来。
眉心的钝痛感骤然加强。
忍耐着令人摇摇欲坠的眩晕感、以及耳畔骤然放大的狂乱嗡鸣声,矢目久司微微抬头,目光直勾勾地望向了后视镜里、那张自己曾经看过无数遍的熟悉面容。
——薄绿色的眼睛里仿佛噙着一层无法被人驱散的灰蒙蒙的阴翳,借着那片车窗外倾洒进来的、那片略显昏暗的晨光,矢目久司几乎都无法看清楚,在那双眼底隐隐涌动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神色。
竭力克制住手掌不要发抖,矢目久司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望着那只被自己一直捧在怀里、现下已经被海水沾湿了的,深蓝色的漂亮礼盒,嘴唇紧抿,沉默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沾满海水的身躯彻底在冬日的寒风中被冻得僵硬起来,他的身体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那个礼物盒。
——「很抱歉骗了你,矢目君。这份蛋挞,是我之前答应过下次见面时送你的礼物。也许之后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但还请你收下我的这份微薄心意」
便利店店长在不久前对他说的话,就像是诅咒一样,一遍又一遍回荡在矢目久司的耳边。
每一个入耳时平平无奇的字眼,在这一刻,都仿佛一枚枚浸着毒液的钢鞭,一鞭接着一鞭,在矢目久司那本就破败荒芜的心间原野上,犁出一条又一条深不见底的狰狞沟壑。
剜肉砭骨般令人神志濒临崩溃的剧烈疼痛,顺着心尖、向骨缝的深处,一寸一寸蔓延。
——「如果今天之内,你都没有过来我这里的话,说明你对他的恶劣行为仍然在耿耿于怀。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让我在今晚关门的时候,就把这个盒子一起扔掉……」
什么啊……
矢目久司冰冷的指尖,忽然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啊……”
尾音微颤的呢喃声被初冬的寒风吹散,零落着、纠缠着,飘飘摇摇地游荡向了不知名的天之角落。
“这段时间……”
“到底……”
“都发生了些什么啊……”
原本冷淡柔滑的声线忽然开始破碎,紧接着变得哽咽而且嘶哑,就好像那只被玫瑰穿刺了咽喉的黄莺,声声啼血。
本就不甚健康的面色,在一瞬之间变得苍白如纸。
矢目久司微微低着头,像是喘不过气一样,紧紧将那只已经有些湿润变形了的深蓝色礼物盒圈进了怀里,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那双蒙着灰翳的薄绿色眸子像是在流泪,但,只需细看便可得知,从他的面部表情、到眼底神色,矢目久司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茫然。
他像是完全无法理解眼下发生的事。
他仿佛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小动物,眼神中充满了迷惘和无助,坐在车里,就那样一遍又一遍地诘问着自己。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天际,大团大团苍白的絮团洋洋洒洒地顺着凛冽的寒风落了地。
下雪了。
很少下雪的东京,在这一年的初冬,落下了第一场大雪。
漫天飞絮一样的白雪,在一声声惊喜的呼喊声里,没有丝毫犹豫地、直直朝着身下这片苍凉的大地覆落而下。
——那样一往无前的态势,就仿佛这场冬雪落下、将整个世界都染作纯白之后,那些令人心碎、痛苦的记忆,也会像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大地一样,被那片包容的白色所彻底掩盖、湮没。
第289章
那只被海水浸湿变形的深蓝色礼物盒, 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被人拆开。
在这场几乎要湮没整座城市的漫天大雪中,矢目久司沉默地, 将车开回了自己的安全屋。
咔哒——
锁舌弹动, 安全屋的大门门锁被人轻轻拧开。
月食一早便听见了脚步声,此刻见门打开,立刻摇着尾巴, 兴高采烈地蹲坐在了公寓的大门口,黑润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从雪风中归家的主人。
矢目久司的一头黑发原本就被海水打湿,此刻再被倾泻的大雪覆落了满头, 不少发丝都被冻得结了冰,看上去,竟好像是一夕之间白了头似的。
眨巴了两下眼睛,月食从面前的人类身上,嗅到了某种很是不详的气息。
是血味……
它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了主人那双捧着一只奇怪方盒子的手上,犹豫了一下后,站起身, 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脑袋瓜凑到主人的手边,轻轻舔了舔那双苍白的大手。
下一瞬。
颈毛瞬间奓起,月食被舌尖接触到了冰冷温度吓了一跳, 但随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很焦急地把自己的颈窝往主人手上送,似乎是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替对方暖一暖冻得僵硬的双手。
推了两下没推开, 矢目久司看了一眼黏在自己身前,一副打定主意不准备挪窝模样的爱犬, 扯了扯嘴角,像是想要露出个安抚的微笑。
但他失败了。
原本就干燥皲裂的唇瓣, 在被人刻意牵扯的情况下,直接裂开了数条血口,殷红的血珠一粒一粒顺着血口往外渗出,很快,便将矢目久司惨白得几乎没个人样的嘴唇染作了鲜红色。
喉结上下耸动,矢目久司沉凝了很久,这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叹息。
“我……没事。”
很显然,月食根本没听懂主人所说的话,见主人抬腿拨开自己、转身关上门,它连忙竖着尾巴、紧紧地跟上了主人的步伐,一下又一下地、把自己毛茸茸的身体往主人身上贴,似乎想借此,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浑身冷冰冰的主人。
它原本是出自好心的。
但此刻,在矢目久司浑身都被雪风冻僵了的前提下,月食不知轻重的贴蹭,直接成了矢目久司进屋的那短短几步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当体型硕大的伯恩山犬又一次贴上来的时候,为了避免踩到爱犬的爪子,矢目久司一个躲避不及,左脚拌右脚,整个人便动作异常迟钝地,重重摔在了公寓一楼的客厅里。
砰——!!
额头猛地一下磕在了用作隔断的书架上,很快,那片与木质书架亲密接触的皮肤,就泛起了一丝略显刺眼的艳红色。
晃了晃被摔得有些七荤八素的脑袋,等到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矢目久司不是伸手去捂已经开始红肿鼓包的额头,而是迅速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几乎有些仓皇失措地蹲在书架跟前。
微微低下头,矢目久司伸出略有些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被自己不慎甩飞、重重撞在了书架上的深蓝色礼盒。
纸质的礼盒沾了水,本就有些软塌塌的,此刻,又再次遭到了二次撞击后,整个盒子都糊作了一团、再看不出原本棱角分明的模样。
惨白着一张脸、紧抿着嘴唇,他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一点一点,将那只深蓝色捧进了怀里,小心翼翼地拆开已经软烂呈一团的外层包装。
香甜的蛋奶气味,很快就在这间公寓的客厅里弥散开来。
不慎绊倒主人的月食稍微有些愧疚,此刻,闻到这股突如其来的香味后,摇了摇尾巴,略带一丝好奇地把脑袋凑了上来,轻轻地把自己的下巴贴在了跌坐在地的矢目久司的肩膀上,跟主人一起望向这股香气传来的方向。
“……”
月食耸了耸鼻尖,看了一眼盒子里被摔成了一大滩奇怪的、散发着食物的香气红黄相间的半固体,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主人,想了想,歪头蹭了蹭主人,试图撒娇讨食。
在被矢目久司接进自己居住的安全屋后,月食便逐渐习惯了一个新的规矩——在家里,凡是掉在地上的食物,都是属于它的。
这团看起来奇奇怪怪、像是什么黏稠的半固体的食物,虽然卖相不怎么好,但气味着实很香。
月食的眼神有些控制不住地往盒子上飘,然而没有主人的命令,它是不能随意捡食任何食物的。
哒……
哒……
细碎的水滴声很快引起了月食的注意。
自然向下垂落的耳朵微微立起,月食刚一转头,就被主人的反应吓了一跳。
——在小狗黑润明亮的眼睛倒影里,上一秒还在盯着盒子怔怔出神的矢目久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无声无息地红了眼圈。
此刻,大滴大滴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滚落,蔓延过脸颊、下巴。一直到最后,一半眼泪没入那条被海水浸泡得湿淋淋的围巾之下;另一半,则摔碎在了光洁无尘的地板上。
他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无论是哽咽声,亦或是抽气声都没有。
在一片如死般寂静的安全屋里,空气安静地,几乎就连眼泪落地的声音都仿佛重若擂鼓,一下又一下,在矢目久司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重重砸落。
在月食略显担忧的视线里,只见那个身材清瘦高挑的青年,正安安静静地蜷缩在地上,抖着手,捧着一盒已经被摔烂、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蛋挞,一点一点,和着冰冷咸涩的泪水,把那一团甜到近乎有些发苦的蛋挞,一小团一小团地、全部塞进了嘴里。
他像是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在这样一个门外大雪飘摇、寒风呼啸的时节里,就这样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呆呆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双眸失神,就好像一座被人不慎推落在地的石膏像。
缄默。
且濒临破碎。
望着地上逐渐积成小水洼的透明液体,月食有些不知所措——在被矢目久司带回家喂养的着五年里,它从没见过主人这般情态。
小狗也许不知道什么是眼泪。
但……
——满心满眼装着主人、永远热烈地深爱着主人的小狗,是能够感受到从主人身上逸散而出的悲伤情绪的。
望着主人仿佛被冻住的僵硬背影,月食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就凑了过去,弯曲着腰背、把自己环成了一个半圆形,将沉默不语的主人圈在了用自己身体围成的圆圈中央。
一边用自己温度最高的胸腹部贴着主人、帮助人驱散寒冷,月食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轻柔地舔舐着不断自主人脸上滑落的冰冷液体。
哪怕那种微咸的液体仿佛永远也舔不干净,月食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用自己毛茸茸的身体环绕着主人,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帮眼前的人类拼接、黏贴好身体里,那个濒临破碎的斑驳灵魂。
时针滴答滴答地走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
一直到机械地重复着舔干眼泪动作的月食,都感觉自己的眼皮稍微有些睁不开的时候,冷不丁地,它忽然感觉到,有一双冰冷的大手,动作迟钝且缓慢地在自己的头顶轻轻揉了一下。
“……辛苦了。”
月食强打起精神,从喉间挤出一声低低的呜咽,黏黏糊糊地歪头往主人身上蹭了蹭,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对主人的关切。
轻轻推开月食,一手扶着书架、一手撑着地板,矢目久司摇摇晃晃地,勉强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啪嗒——
一块硬质的木牌,忽然从他的大衣内袋里滚落而出、掉在了地上。
有些迟缓地眨了眨眼,矢目久司接过爱犬替自己捡起、殷勤地叼送进自己手里的小木牌,垂眸看了一眼。
——[厄除守]
这块木质的小牌子上,篆刻着的是[厄除守]几个大字。
那是前段时间、矢目久司和两位警官好友前往北海道旅行的时候,在札幌的伏见稻禾神社里求的驱除晦气、逢凶化吉的御守。
矢目久司眼前一阵恍惚。
记忆的碎片从脑海深处涌来。
……那个时候,站在伏见稻禾神社里,萩原研二曾经问过他,问他在神殿前求的是什么。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啊,大约是前途命运之类的吧」
——当时的矢目久司,是这样告诉萩原研二的。
那个时候,他求的确实是前途命运。但,矢目久司没有说的是,他当时求的,并不是自己的前途命运,而是苏格兰的。
或者说……
他求的,是那个时候,身份在他的眼前早就暴露无遗的、属于卧底警察诸伏景光的前途和命运。
当时的签文说的是什么来着……?
“……凶后吉。”
矢目久司的嘴角忽然抽动了一下。
原本稍微止住了一些的血液,再次从他唇瓣上裂开的血口里涌了出来。
凝视着手里的御守,矢目久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
与其说是笑,不如说那是一声接一声质问似的悲鸣。
“哈哈哈哈哈……凶后吉……”
“吉签……哈哈哈哈哈哈……是吉签啊……”
伴随着哽咽加重,那夸张而绝望的狂笑声渐渐低去。
半晌之后,垂眸望着被自己捏在掌心的,那枚浸透了海水、因而显得微微有些发黑的深棕色小木块,矢目久司的指尖逐渐用力。
咔——
咔咔咔——
木料断裂的清脆响声,很快在这间冰冷又空寂的客厅里回荡而起。
断作两截的木质御守,被人像丢垃圾一样随意抛掷在了地板上。
“月食。”
黑白棕配色的伯恩山犬微微支起了耳朵。
“——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准确捕捉到了“垃圾桶”这个关键词,月食看了一眼被丢在自己面前的两截小木块,很是勤快地低下头、把木块叼起,随后哒哒哒地跑到了客厅茶几前的垃圾桶边,毫不犹豫地将小木块丢了进去。
随后,它紧跟在矢目久司的身后,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
——————
在之后的几天里,矢目久司几乎都没有回过安全屋。
除了忙碌之外,更多的原因,还是他无法面对完成任务后、即将返回东京的波本。
如果没记错的话,波本和苏格兰……似乎是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忙忙碌碌的小半个月,在新年即将到来之际,矢目久司又去了一趟宫野志保所在的研究所。
看门的守卫还是以前那个,刚看到那辆停在自家大门口的漆黑色福特车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直到驾驶座的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望着那道从车子里走出的高挑身影,他这才认出来人,毕恭毕敬冲矢目久司弯下了腰。
“日安,冰酒大人——”
守卫殷勤地搓了搓手,帮矢目久司打开大门后,又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嘴:“您今天没开那辆布加迪吗?”
“没了。”
守卫愣了愣,随即陪着笑、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哦、哦,没事没事,换一辆也好——所谓名车才是男人最大的浪漫嘛!”
冷漠地瞥了眼面露讨好之色的守卫,矢目久司淡淡道:“我来找雪莉。需要登记吗?”
“不用、不用!”守卫干笑着,拼命摇头,“我已经接到了上头的命令,既然您已经接受了接送雪莉大人外出的长期任务,那么您进出研究所就不需要登记、也不必再上报了。”
矢目久司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淡淡地冲守卫点了一下头,随后身影便很快没入了研究所的大门之内、消失不见。
进出过这间研究所好几次,原本在他眼里迷宫一般的走廊,已经不再能够困住他往前的脚步了。
熟门熟路地穿梭过构造大同小异的数条长廊,矢目久司很快就站定在了一间办公室的门口,抬起手,屈指轻叩了两下房门。
“门没锁,进——”
清冷的女声从房间内传出,仿若初见般熟悉的场景,几乎让矢目久司有一瞬间的恍惚。
迅速调整好了情绪,矢目久司很快便压下门把手,缓步走进了办公室内。
拥挤嗡鸣的各类机械之间,一个身材瘦小的茶发少女,正侧身对着门口、端坐在电脑跟前,指尖飞快在键盘上弹动着。
“——资料放在分离机旁边吧,我空了再看。”
冷淡的命令自少女口中传出。
望着那张写满专注的小脸,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宫野小姐。”
飞快敲击着键盘的指尖微微一顿,宫野志保回头,望着站在门边的那张熟悉的面容,沉默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矢目?你回来了?”
“嗯。”
停下手里的工作,宫野志保转过椅子,从略高的皮质软椅上轻轻跳了下来:“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没记错的话,距离你上次带我出去,还不到一个月吧?”
目光在这间办公室里来回扫视了一圈,矢目久司压低声音,轻声问:“你这里……有眼睛吗?”
宫野志保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就理解了矢目久司的意思,戴着人转身往自己的休息室走去:“跟我来,有些重物我需要你帮我搬一下。”
很快,等两人进入那间办公室旁的狭小休息室里后,宫野志保踮起脚尖,“咔哒”一声,给休息室的房门上了锁。
“这次找我有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望着面前这个还不到自己大腿高的瘦弱少女,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下,在对方疑惑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蹲下身,从黑色风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支被布条层层包裹住的坚硬物体,默不作声地将其塞进了宫野志保的手心里。
感受着那件东西熟悉而又陌生的轮廓,宫野志保的瞳孔微微一缩:“——这是、唔!”
轻轻将宫野志保的嘴捂住,矢目久司微微低头,凑到宫野志保的耳畔,用气音低声道:“满配史密斯伟森,里面有8发子弹……你自己收好。”
飞快收敛好面上的震惊神色,宫野志保学着矢目久司的模样,也凑到了对方的耳边、压低声音,小声询问:“……为什么突然给我这个?”
矢目久司却只是沉默了半晌,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仰头望着矢目久司那张冷漠的俊脸,宫野志保却像是瞬间明白了对方心底所想,抿了抿唇:“是……接到了什么危险的任务吗?”
矢目久司摇了摇头。
“你要去做什么?”
矢目久司依然摇头。
宫野志保很不习惯对方现在这样冷峻且沉默的模样,这让她感觉到了一丝陌生。
她仰头望着矢目久司,眼神中透露出一抹犹豫。但,很快地,她的眼神便不再闪烁,整个人快速转过身、哒哒哒地跑到了自己休息室内的衣柜前。
拉开衣柜门后,宫野志保在里面翻找了一一会儿后,很快便拿着一只深紫色的小盒子,快步来到了矢目久司的身边。
“还你。”
矢目久司微微怔了一下。
像是知道矢目久司想要问什么一样,宫野志保打开了盒子,取出里面那枚被人精心雕琢的银白色海豚胸针。
“上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失忆的‘你’告诉我,说这枚胸针是你用从你身体里取出、被你视作护身符的子弹熔炼成的……‘他’说,这枚胸针的寓意是平平安安。”
宫野志保抬头看着矢目久司,湖蓝色的眼眸清澈得,就像是高原之上、未曾受过半分污染的无根之水。
“——如果你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的话……我现在把它还给你,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话音落地,她像是有些不太适应地别过了脸,想了想,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还等着下一次,你再带我去见姐姐呢。”
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会儿,将对方塞进自己手心里的海豚,又轻轻地推还给了宫野志保。
望着宫野志保脸上那略带着些讶异的表情,矢目久司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我并不记得自己制作过这样的东西……但既然他给了你,那这枚胸针就是你的了,你自己拿着吧。”
这样说着,矢目久司站起了身。
“——我这次过来,是来向你道别的。”
微垂着眼帘,矢目久司没有去看宫野志保的反应,只是用那平淡如水的语气,继续道。
“我申请了转调美利坚分部,调命目前已经下来了,后天就走——之后,如果没有特别调命的话……我应该就不会再回来了。”
宫野志保猛然回头:“可是你说过——”
“对不起。”
矢目久司的声音很轻。
微微抿了抿唇,宫野志保历来冷漠淡然的眼底,在此刻,却似乎隐隐约约地、泛起了一抹祈盼般的脆弱神色。
“你……一定要走吗……?”
矢目久司没有回答对方的这个问题,只是转身走向门边,一边开门、一边道。
“——我会去换琴酒回来。之后接送你和你姐姐见面的人选,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琴酒行动组的人……我会叮嘱他们相关的注意事项的。”
锁芯被人从内拨弄,很快,门开了。
砰——!!
一只深紫色的小盒子,猛地被人重重砸落在了矢目久司的脚边。
矢目久司的身影顿了顿,没有回头。
“你这个骗子——!!”
原有的平淡声线在此刻彻底被怒意席卷,少女那稍显尖锐的责难声、十分清晰地自身后不远处传来。
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下,指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衣袖中、自己刚从实验室那边悄悄顺过来的小药瓶,迟疑了很久,但终究是没有回头。
一句冰冷而低沉的话,被主人沉默地留在了这间布置得十分温馨、明亮的休息室内。
“……照顾好自己。”
咔哒——
房门闭合,掩去了那抹压抑且克制的哽咽声。
第290章
临离开之前, 矢目久司去了一趟横滨。
他对这座传闻中的混乱之城很感兴趣,因此在知会了自己的合作伙伴一声之后,很快就全副武装、搭上了飞往横滨的班机。
飞机刚一落地, 走出舱门, 矢目久司立刻就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这里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什么和东京截然不同的微妙分子,在甫一接触到他的身体表面之后, 就像是扒在人皮肤上的蜱虫、钻头觅缝地拼命往里挤。
短短几个呼吸间,矢目久司就感觉自己原本有些空荡荡的脑部,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填满了一样, 饱腹一般的古怪错觉让他稍微有些不太适应。
“喂、矢目君——这里!”
听到人群中传出的呼唤声,矢目久司循着声音忘了过去,但视线来来来回回地了好几圈,到底是没能找到出声的人。
他正疑惑间,忽然感觉自己面前的人群自动往旁边散了散。
“喂!你看哪里呢!”
气势汹汹的声音自矢目久司面前传出。
微微一怔过后,矢目久司迅速反应了过来,收回四下张望的视线、低下了头:“中原先生。”
跟某人的大高个对比起来、身材略显娇小的年轻干部表情有些无语, 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上下打量了矢目久司一圈,出于保险起见, 中原中也还是问了一声:“成品已经拿到手了吗?”
矢目久司“嗯”了一声。
“那走吧,我带你去Mafia大楼见见那个孩子。”
五分钟后。
看着眼前这台无比酷炫的红黑色重型机车,矢目久司的眼皮跳了跳, 脸上冷漠的表情也有了一瞬间的凝固。
“这个……”
“——怎么?”
“……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吗?”
“有啊,”中原中也的嘴角挑了起来, 好整以暇地看向矢目久司,“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 我当然可以叫车来接你。不过——这个时候、附近的机场路段,可是很堵的啊?”
在提到“堵车”的话题时,矢目久司很明显地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正在躁动着的、古怪的力量。
回想起之前在飞机上时,从身边乘客口中听到的、横滨这边独特的权力结构,耳畔隐隐约约还能捕捉到悠长的警笛声,矢目久司揉了揉眉心,明智地选择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中原中也挑了一下眉,一扬手,将手里的头盔抛进了合作伙伴的怀里:“虽然我车技还不错,但你最好还是戴上。”
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下,看了看横在面前的这台开出去绝对超吸睛的帅气机车,踟蹰了好半晌,这才有些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好。”
——偶尔尝试一下新鲜。事物,也未尝不可。
他如此安慰着自己。
等戴好头盔、跨上机车之后,矢目久司就后悔了。
飙机车和飙跑车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在这种只要一张嘴、寒风就会瞬间从口中灌入、横冲直撞地直接闯进食道或是气管的恶劣环境里,矢目久司按了按自己饱受颠簸的老腰,有些无言。
在中原干部又一个漂移过弯、甚至差点把后座的矢目久司当场甩飞出去之后,矢目久司果断抬起了原本为了保持社交礼仪而礼貌地扶卧在机车侧边的手,一把抱住了坐在前面的中原干部的腰身,彻底抛弃了脸面问题,把自己变成了一只无尾熊、死死挂在了机车驾驶者的身上。
等到风声终于止歇,矢目久司这才放松了绷紧的神经,脚步有些发飘地从机车后座跳了下来,晕晕乎乎地晃了晃脑袋,将头盔取下、还给了中原中也。
看着合作伙伴的惨样,中原中也爽朗一笑,安慰性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没事吧,矢目君?你该不会晕车吧?”
矢目久司“……”了一会儿,转过头,神色认真地看向中原中也:“开车还是要注意遵守交规。”
中原中也有些不可思议地“哈?”了一声,扶正自己的礼帽后,眼神古怪地上下扫视着矢目久司:“这是你们组织的规定?还是你个人的习惯啊?”
“个人。”
“那你还挺遵纪守法的。”中原中也感叹了一句,把车停好后,转身带路,“你这幅样子,感觉完全不像是那个组织的核心干部啊。”
矢目久司沉默了一瞬:“我以前,也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冲着把守大门的成员点了一下头后,在几人崇敬的目光中,中原中也带着合作伙伴走进了**大楼,口中则是随意地应声道:“你以前也飙车啊?”
“嗯。”
“看不出来,感觉你像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十佳好市民。”
矢目久司瞥了身边的橘发青年一眼:“因为之后出过事,所以后来改了。会提醒你,只是希望你不要……算了。”
话到一半,矢目久司这才想起,对方身为能力强悍的异能者,就算真出了什么交通意外,异能一开,恐怕连根头发都不会少。
简短的交谈到此为止。
把人带进楼上一间空闲的休息室后,中原中也望向矢目久司,朝对方伸出了一只手:“老规矩,先验货。”
呼呼——!
破风声响起。
中原中也抬起手,状似随意地在面前的空气里随手一抓。很快,等他再摊开手的时候,他的掌心里就多了一只透明的小药瓶,药瓶之中,有一枚红白配色的胶囊在滴溜溜地滚动。
捏着药瓶,中原中也有些好奇地晃了晃没看着里面那枚平平无奇的红白色胶囊:“这就是你们组织全力开发的、据说能‘逆转时间的洪流’的A药吗?”
“嗯。”
“行吧,”朝站在门前的矢目久司挥了挥手,中原中也转身朝休息室外走去,“矢目君,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取用,但请不要离开这里、也不要在大楼内随意走动。如果被守卫人员发现的话,可是会被当成入侵者、遭到武力驱逐的啊。”
矢目久司点了一下头,面色冷漠。
“放心。”
两个小时后。
周身气息轻松了不少,中原中也冲坐在沙发上的矢目久司点了点头:“交易达成,跟我来,我带你去见Q。”
矢目久司跟了上去:“Q?”
“啊,就是那个拥有精神系异能的孩子,他叫做梦野久作,代号Q。比起名字,我更习惯直接称呼他的代号。”中原中也简单地为合作伙伴做了个介绍,“我之前和你说过了吧?那孩子的异能是[脑髓地狱],能够用幻觉操控目标的精神、使目标对周围发动无差别攻击。”
矢目久司没应声,中原中也也不介意,继续道:“上次跟你联络完,我这边就已经在想办法训练那孩子控制自己异能的杀伤力了。一直到目前为止,在有意识的操控之下,那孩子能有两成的把握、将目标带入指定好的幻觉之中。”
这样说着,中原中也看了一眼身边面无表情的合作伙伴:“对你的治疗,我们初步的打算就是让Q勾动你意识深处的记忆层次,以此为基础、构筑出一个你的记忆世界的幻境——先说好,这个办法不一定成功,因为我们暂时不能确定你的记忆是已经全部遗忘了、还是仅仅只是被埋藏进了潜意识的最深层。”
矢目久司“嗯”了一声,薄绿色的眼眸轻轻垂落,整个人面无表情地回道:“尽力就好。”
“……你还真冷淡啊。”偏过头,中原中也有些意外地打量了矢目久司一阵,“上次在东京见面的时候,你的态度可不像现在这样啊。”
“要对你说一句谢谢吗?”
“……那倒也不必。”
在中原中也的带领下,两人很快就乘坐了向下的电梯、来到了位于地下的禁闭室大门前。
打开禁闭室的大门之前,中原中也神情十分严肃地警告道:“进去之前,给你一个忠告——Q的异能力更偏向诅咒侧,而且构筑指向性幻觉的成功率并不算高,所以开始之后,你最好能维持住自己的理智。如果你失控的话,我会直接把你弄晕过去、强制结束这一次的治疗。”
在正事上,矢目久司的眼神也变得郑重了起来,沉沉地点了一下头:“放心,我有数。”
盯着矢目久司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中原中也不置可否地哼笑了一声,随即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了钥匙,握着锁、戴着半掌手套的指尖一阵灵巧的拨弄后,锁舌很快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门开了。
没有着急进去,矢目久司站在禁闭室的门前,简单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
在听说这位精神系异能者至少在4岁时就加入了Mafia,并且之后因为不明原因、就此长居于禁闭室后,矢目久司以为,这间被用来困住一个年轻的孩子的禁闭室,就算没有被布置得十分童真、但至少会稍微有点人气。
但,此刻。
望着这个简陋到极致、甚至除了一张小床、一个破布娃娃、以及四面雪白空旷的墙壁,就别无他物的房间,饶是以矢目久司的沉稳性格,还是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他就住这里?”
中原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对。”
视线在房间里环顾了一周、却并没有捕捉到梦野久作的身影后,中原中也愣了一下,随即很快想起了什么:“啊,应该是去包扎了吧?”
见矢目久司一副对这个即将对自己施展异能力的孩子很感兴趣的模样,中原中也想了想,道:“也不是什么不能告诉你的秘密——Q的异能是诅咒所有伤害过他的人,所以为了更方便触发诅咒,他经常会在身上缠一些危险的钢丝、或者刀片之类的东西。”
“……”
“你怎么这副表情?”
矢目久司没说话,只是沉默着移开了目光,举步走进了屋里
中原中也看着矢目久司的背影:“把他安置在这里,是一种保护——既是对他的,也是对其他人的。”
“……我知道。”
言已至此,两人各自沉默、不再交谈。
空气很快变得安静了下来。
在这样几乎能听清两人心跳的诡异寂静中,蓦地,一阵“哒哒哒”的轻快脚步声,逐渐从门口向内逼近。
“啊啦~有客人来了呀~”
一道清脆柔软的童声自房门外传来,同时伴随着的,是一阵更加急促的脚步声。
在矢目久司被那个宛如炮弹一般的小小身影撞到之前,中原中也一把抓住了合作伙伴的外套、飞快地将人拉到了自己的身后,让开了径直扑向对方的小身影,随即语气有些严厉地斥责了一声。
“——矢目君不是你的玩具,Q!”
“哎——?”
娇小的身体微微一顿,片刻后,留着一头黑白参半的半长发的小正太,有些后知后觉地抬起了头,眨巴着眼睛看向中原中也,很是高兴地冲对方挥了挥手:“小只哥哥,你来看我了呀~”
中原中也点点头,随后指了一下被自己护在身后的青年:“这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矢目久司。这次带他过来,是想让你为他构筑一个记忆幻境。”
搂着脏脏丑丑的布偶,梦野久作歪头打量了一下矢目久司,很干脆地答应了一声,随后嘻嘻地笑了起来:“这就是需要我治疗的‘病人’吗?你好呀~我们随时都可以开始哦?”
注视着面前这个双臂缠满绷带、整个人看上去瘦瘦小小的阴阳头小正太,矢目久司犹豫了一下,从兜里很是珍惜地摸出了一枚金平糖,弯腰,将其递给了面前这个被无数人视作噩梦的、伤痕累累的孩子。
“……拜托了。”
梦野久作似乎很少会收到礼物,接过糖果后,很是新奇地举到眼前、来来回回地摆弄了好半天后,这才抬头看向矢目久司,举起手、将自己的手臂送了过去。
“嗯嗯、接下来请交给我吧!——拜托轻一点哦~”
嘴上说着讨饶的话,但梦野久作那张稚嫩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类似害怕、亦或是瑟缩的表情,神态很是自然地眨巴着一双藏着星星的明亮眼眸,笑吟吟地注视着矢目久司的面容。
这是……?
望着对方握在手心、递向自己的剃须刀片,矢目久司偏过头、征询似的瞥了一眼中原中也,等看见对方冲自己点了一下头之后,略微犹豫,却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枚锋利的刀片。
在梦野久作略感惊讶的眼神注视下,他微微弯腰,伸出手,在眼前这个白净可爱的孩子脸上,轻轻地捏一下,留下了一个微微泛红的手指印。
“——可以了吗?”
中原中也很是诧异地看了矢目久司一眼,目光在对方身上来回游走了一阵后,提醒道:“你把围巾往下拉一点。”
矢目久司依言照做。
等看清矢目久司颈侧缓缓浮现出来的、那个青紫狰狞的小手印之后,中原中也点了一下头:“嗯,前置已经达成。”这样说着,他转过头,望向正直勾勾地注视着矢目久司的梦野久作,“可以开始了,Q。”
闻言,梦野久作的嘴角有些夸张的上扬,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
清脆的童声在这间空旷简陋的房间里来回回荡,悦耳之余,竟带了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鬼魅错觉。
上一秒还被主人珍惜地搂在怀里的破旧布偶,在下一刻,就被微笑着的羸弱少年毫不留情地撕成了两半。
“那么——游戏,开始了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