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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1 章

    李文贵双眉蹙起, 直直看向加藤清正,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加藤君, 你这是何意?是准备继续闹事吗?”

    加藤清正如今也不过二十几许,又是武将出身,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此刻脸色冰寒,说出来的话并不客气:“李大人,您又是什么意思?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审问我们的人?难道您是在宣战?”

    李文贵冷嗤了一声, 他今日既然有了万历的死命令,有了秦修文额外给他的“关照”,那么就不会去在意最后闹成什么样子。

    “加藤君, 在大明的土地上, 就要遵守大明的律法!朝鲜人那边我们自然也会去审问, 这不劳烦你费心, 我们大明有严格完善的律法去处理这些事,容不得你们来插手!”

    然而,尽管李文贵的话已经极为不客气了, 东瀛使团那边却无人收起刀剑,个个虎视眈眈地看着大明的锦衣卫,完全没有想要服软、束手就擒的样子。

    李文贵的耐心全部耗尽, 再次扬了扬手, 神机营小队直接从后方绕到前方, 燧发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东瀛使团,只要李文贵一声令下, 首先就是神机营的人大面积扫射,然后再是锦衣卫冲进去抓捕, 到时候血流成河、厮杀成一片是注定的结局。

    双方的神经都崩到了极致。

    整个院落里站了数百人,但是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等待着己方领头者的发号施令,这场面充满了肃杀之气。

    最终,加藤清正败下阵来。

    他的目的不是此刻与大明开战,而且就算此刻开战了,对方有刀剑还有枪支,而他们这次来并没有携带枪支入明。

    除此之外,那些枪支与他们目前所使用的都看着不同,显得做工更加优良,哪怕对方还没有开枪,加藤清正也隐隐感知到了这里面的威力。

    当然,哪怕此时双方血拼,毕竟在大明的地盘上,他们并不能占到任何便宜,这是下下之策。

    东瀛人率先将武器收了回去,加藤清正哪怕再气愤,也只能看着自己的五个手下被大明人五花大绑地带走,眼见李文贵办完差事就要带人离开,加藤清正忍不住冲着李文贵的背影怒斥道:“大明的无理行为,我是一定会回禀我们太阁!”

    “太阁”指的就是丰臣秀吉,如今东瀛的实际统治者。

    李文贵连个转身都没有,直接让加藤清正在他后面嚷嚷,好似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一般。

    加藤清正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红,仿佛开了染房一样,他感觉到刚刚自己颇为有气势的话语,在明朝那位官僚面前,好似就是一个跳梁小丑一般,这样的无视,甚至比打了他一拳或者直接和他辱骂几句,都要让他更为难堪!

    大明,实在是欺人太甚!

    而其他使团的人看到了这个状况,顿时都噤若寒蝉,不敢在大明领土上再动任何手脚。

    王泉的事情很快被呈到了万历的案头,万历当时是觉得有一丝蹊跷的,但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并没有因为一个小宫人而去深思,结果看着确凿的证据,竟是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已经被东瀛人渗透,这实在是让人背脊发凉!

    查,必须严查!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本来万历还对秦修文强势的做法有些犹豫,如今是一点犹豫都没有了,东瀛人的胆子已经大到伸往大明后宫了,他们还有什么狗胆包天的事情不敢做的?

    顿时,整个大明后宫的氛围都紧张起来,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集中起来,挨个搜查审讯、互相举证,有任何可疑之人都要进行盘问,整个后宫就如同被篦子篦了一遍似的,竟然还真的又找到了三条漏网之鱼!

    万历震怒!同时对东瀛人的杀心已经到了极致。

    这些宫人里面,虽然只属王泉职级最高、最能接近他,其他三人都是低微的粗使宫人,但是也让万历不寒而栗了,这可是大明深宫,应该是他最安全的地方,结果连这里都有不安定的因素存在,甚至是东瀛人的手伸了进来,往里深思,是不是自己的后宫早就和筛子似的,哪里都是漏洞了?

    一时之间,后宫之中所有人都宫门紧闭,严查严防,就连王皇后、郑贵妃等都以身作则,约束身边的宫人,谁还敢在这个时候造次?

    后宫之事,当然有皇后执掌,为了这事,王皇后还向万历请了罪,万历念在她这么多年贤良淑德、大度谦和,没有实际罚她,但是依旧私底下派身边的太监过去申斥了一番,直说的王皇后脸面全无、哀哀哭泣。

    这么多年,王皇后和万历一向算是相敬如宾,两人虽无嫡子,但也没有大的矛盾,互相都给对方尊重体面,这次虽然是私底下申斥,但是叫一个太监过来申斥一国之母,本身已经是极为凌辱人的一件事了,同时却也表明万历是真的忍不住的焦虑和焦灼。

    帝王随心所欲惯了,谁没做好事情,那就要惩罚谁,哪怕是他的妻子没管理好后宫,出了纰漏,那也是她的错!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所有人都只能受着。

    会同馆的事情没有瞒着旁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锦衣卫押解了五名东瀛武士的消息马上不胫而走,成了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谈资。

    很快,朝堂中的官员们也都知道了这件事,不同于老百姓的同仇敌忾、拍手叫好,很多官员的第一反应是锦衣卫冲动行事了!

    当然,能在这个时候,调遣锦衣卫的人,自然就是万历,但是朝臣们不敢说万历冲动了,有锅自然是做这个事情的人来背。

    东瀛人能将手伸到万历的后宫,自然也可以伸向朝堂,有人在金钱和权力的泥潭里缴械投降,但是这毕竟只能是少数,况且东瀛刚刚结束了战乱,能花力气来腐蚀大明官员给出的筹码到底不算太多,无法撼动核心人员。

    更多的人,是担忧。

    担忧东瀛人真的开始霍乱朝鲜,担忧东瀛人真的开战,甚至担忧那些东瀛武士也伪装成浪人、倭寇之流,开始袭扰东南沿海边境。

    如今的那些倭寇,其实并非东瀛的正规军,而是不被地方势力吸纳的武士、浪人,这些人目无法纪、在大明沿海边境烧杀抢掠,且机动性很强,十分难打,已经成了大明沿海官员的附股之藓了。

    若是对方的正规军也加入了进来,谁能抵抗得了?沿海的百姓还过不过日子了?到时候损失惨重了,还是要他们这些地方官来扛责任。

    可问题是,大家当官都是奔着国泰民安、地位高崇去的,不是奔着背黑锅、被砍头流放去的!

    地方和京中的势力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不需要底下人说,京中各派的人已经开始言辞激烈的上奏了,要求锦衣卫释放那五名东瀛人,安抚好东瀛使者的情绪,不要将事情扩张到两国之间的矛盾。

    东瀛刚刚结束了动乱,丰臣秀吉统一全国,风头一时无两,同时战备雄厚、东瀛人战力很强。而反观明朝军队,以老弱者居多,经年不打仗,军备废弛、国库空虚,战力也弱,真要打起来,拿什么打?

    拿举国之力打吗?

    大明这个时候如此强势,到时候对于蒙古部族的人又是什么想法?若是腹背受敌,如何应付?

    看着大明是光鲜亮丽的,但是大家自家知道自家的事情,打一打吕宋上的西班牙人,那是人家在这里没有根基,那些人最多算是占岛为王,但若是真正两国开战,投入几十万人的兵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很多人觉得,万历是飘了!必须打压下来,让他认清楚现在大明真正的形式。

    内阁是第一波受到冲击的,当申时行看着这么多弹劾锦衣卫的奏折,他也是扶额轻叹。

    别人不知道其中内里,大明首辅如何不知道?

    这里面有秦修文的手笔,是他给万历谏言,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可是自己刚刚代表内阁和秦修文完成了交易,收了秦修文的“好处”,让万历歇了修“摘星楼”的事情,而且对方当时也明说了,自己会在使团进京之后,调整对外关系的策略,需要他们的全力支持。

    当时他们内阁几人商讨下来是都同意的。

    但是他们是真没想到,这事会闹得如此之大,万寿节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闹到恨不得两国结仇的地步,这就是秦修文说的对外策略“微调”?

    实在是“微”的太大了!

    但是这事放在秦修文身上,又好像能说得通。

    这人做事风格就是如此。

    许国看着这些奏折,心中是闪过快意的,忍不住建议道:“这实在是大势所趋,秦修文做事太不留余地了,如今大家只弹劾李大人,恐怕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知道是秦修文的谏言,若不然我们就顺水推舟……”

    许国话还没说完,王锡爵断然否决:“不可!咱们可不能干这种事情,这不就是民间说的端起饭碗吃饭,放下饭碗骂娘么?要么你有把握一次制死他,要么我们就老老实实按照规矩办事,否则现在谁敢惹那个姓秦的?”

    自从知道秦修文就是救了女儿之人后,王锡爵心里对秦修文的感官复杂极了,只愿意称呼他为“姓秦的”。

    余有丁摸了摸山羊胡,点头赞同:“要不先压一压,看看那秦修文还有什么后招?同时把我们做的事情给秦修文放出风声去,好让他领一领情,但若是实在我们内阁都招架不住,那就无法了。”

    王家屏等人听了,俱都点了点头,这样做在理、在义,挑不出错来。

    第 172 章

    在朝臣的质疑不满与各国使团的惊魂不定中, 农历八月十七这天还是来到了。

    因为万历出生在这一天,所以这一天就变成了节令。在这一天, 大明全境不掌刑名,死刑犯在这一天可以不用死,开堂审理的案件也要拖到后面再办理;全大明各地的官员都要设置香案,往京城的方向磕头祈福;京城中的老百姓更是家家户户要张灯结彩,路边要用彩绸、彩画装饰,到了夜晚更是要万灯齐点、煌煌如白昼,堪比闹元宵。

    这一年, 不仅仅朝廷的荷包鼓了点,京城的老百姓日子也比以往要好很多,因为京城附近官道的修建, 因为“京报”的发行, 南来北往的商贩流通更加迅捷, 信息流通也十分顺畅, 再加上如今京城中四处都是水泥路,走起来平平整整、干干净净,任谁到了京城都会感叹一句:这到底是天子脚下、卓尔不凡!

    那些外国使团到的时候, 自然也窥见过一番京城的风貌,觉得今年的大明都城比起往年来格外不同,有些使团并不是每年上贡的, 更是感觉恍若梦中。

    然而, 等到今天他们再次出门的时候, 看到京城大街小巷装饰的如此繁华瑰丽,看着自己脚下踩着的道路, 再联想到自己国家的情况,许多小国使者其实是非常羡慕大明百姓的, 只恨自己没有托生在大明京城啊!

    尤其是看到就连京城的普通百姓,都是面色红润、个个今日穿着簇新,看上去精神面貌昂扬向上,更是让他们感受到了天与地的差距。

    有些人心中甚至已经开始暗搓搓地想:看来今年大明很是富有,可能会比往年给他们的赏赐更多了!

    而东瀛人看到这幅景象,却是面色不愉,然后有人凑在加藤清正耳边说了两句话,才让加藤清正心里舒服了点。

    那人说,大明百姓看着就是柔弱可宰的样子,哪里有他们东瀛男儿全民皆可作战的战力?富贵乡也是英雄冢,就让他们耽于享乐吧。

    身边那人是加藤清正十分信任的谋士,名叫鹤田纯名,年过五十,留着小胡子,深谙大明的儒家文化,同时曾旅居大明多年,对大明各方面的情况都十分了解,所以才作为谋士同加藤清正一同出使大明。

    今日,大明君主万历将会在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的贺礼和他国朝贡,然后再对百官和他国使团进行封赏,最后再赐宴同乐,共同欣赏宫中舞姬的歌舞表演。

    而如今才刚过卯时,文武百官和各国使团已经在午门前静候,司礼监和鸿胪寺以及礼部的人共同协理,整治朝觐的队伍、检查队伍的安全性,任何尖锐利器都不可以出现在宫内,同时仪表不整者都要被逐出宫门。

    这是代表了大明脸面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万历个人的生辰派头,所有人都清楚,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丢脸。

    这一天,所有官员都被要求按制穿着蟒袍补服,秦修文列在鸿胪寺那一列,身着万历亲赐的大红金织胸背麒麟罗衣,这套衣服做工精美、全是宫中最手巧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制出来,胸口和背后的补子上绣着麒麟,在祥云之间飞奔,栩栩若生,同时其中所用的材料也颇为讲究,可以说这件衣服是能成为在后世博物馆收藏的珍品程度。

    麒麟罗衣乃是二品补服,秦修文之前低调,上朝没有穿过这件,只有在今天这般重要场合,才是第一次穿,穿上这件衣服后,二品以下官员秦修文都可以不必行礼。

    圣眷隆隆,可见一斑。

    以往秦修文穿绯色官服,已经是丰姿玉貌了,而今天这一身大红色上身,更显得整个人松形鹤骨、夭矫不群。

    周邦彦一向自诩自己容貌儒雅、身材保持的也非常好,年轻的时候在京城也有人恭维他相貌好的,可是和秦修文一比,真的是如点点星辉妄图与皓月比肩,就是自己想欺骗自己,都骗不过去。

    更气人的是,自己引以为傲的三品官员的身份,如今秦修文穿上这套补服,可就是比他地位还高了!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秦修文超越自己,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想到这里,周邦彦嘴里就弥漫了苦涩,拉拢不成,反而和对方结下了梁子,而且以秦修文之前做事情的手段,显然对方不是一个会轻易算了的人。

    周景康让周邦彦找个机会,和秦修文化干戈为玉帛,但是周邦彦没有同意,他拉不下这个脸。

    况且,一直到如今,秦修文也没有什么举动不是么?或许他还是知道要尊重自己这个老上峰的。

    周邦彦在看到秦修文的时候心中闪过万般想法,然而,秦修文路过周邦彦的时候却是没有什么特殊表情,连个眼神都欠奉。

    就在所有人都列队整理好仪容后,原本大家以为这个时候可以进“太和门”了,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万历出现在了“太和门”的城楼上。

    太监高呼“皇上驾到”后,不管有没有看见万历的身影,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口中三呼“万岁”,声浪颇大、气势惊人。

    万历让众人平身。

    然后便听一个太监拿起了一本奏折开始念了起来,大家凝神细听,发现是山西总督李如松的贺表。

    这份折子和所有人敬献给万历的折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都是在里面极尽溢美之词,唯一不同的是,折子的最后说要给万历送一份别开生面的贺礼。

    众人疑惑,你李如松要送礼,就派人来送礼,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宣读?还别开生面?他们这位皇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敢说这个大话?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折子读完不一会儿,大家就感受到了地面震动的声音,有些人吓了一跳,甚至以为是地龙翻身了,好在都是当官之人,心理素质还算不错,没有人因此而马上慌乱起来。

    而且稍微细细感受了一下之后,就知道不可能是地龙翻身,因为这种震动十分具有节律,而且这个震动之声由远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众人忍不住将头转向声源传来的方向,然后便看到了数百名士兵组成的方阵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整齐度,往广场行来。

    一个方阵至少得有三百余人,这些人迈着一样长度的步伐,甚至连抬腿的姿势、高度都一模一样,这些人身穿大明士兵的铠甲、腰间配备长刀,手拿盾牌,远远看过去,仿佛是一个盾牌阵在移动,一队人仿佛是一人!

    这般的整齐划一,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这个方阵走到太和门下,随着百户长一声令下,所有人立马单膝下跪,高声道:“祝陛下洪福齐天!”

    就连恭贺呐喊之声,都是整齐地让人惊恐。

    在所有人都目送着这些人离开之后,很快又一个方阵出现了,这些军士背后背着统一制式的箭筒,手拿长弓,同样行礼祝福完之后,又对着一个方向一起射出了一箭!

    百箭齐发,竟无一虚发,皆射中了半空中的两个巨型红色圆球之上,圆球不堪重负,往下滚落的同时,带出了两道红色的彩绸。

    上联:洪福齐天祈万寿

    下联:盛世明君掌无疆

    “好!”这次就连万历在城楼上都看得连声叫好!

    他是提前知道要表演的内容的,秦修文与他讲,这是在这些番邦们面前秀一秀肌肉,让他们知道大明的厉害之处,不敢轻举妄动。

    万历心道,这招很妙,便也同意了秦修文的计划,但是之前都是秦修文与李如松秘密联合在地下演练,这也是万历第一次亲临现场观看。

    第一个方阵走过来时,万历心里就十分满意,这个长刀阵很能说明大明军人的总体素养,如今的很多番邦国的兵士们,都是一些游兵散勇,看到大明军人如此令行禁止,恐怕心里都会害怕掂量一番。

    可是没想到第二个羽林阵给他的惊喜更大,不仅仅是具有威慑性,还真的具有了观赏性!

    等到羽林阵离开后,再次出现了大明的重骑兵队伍,一百五十骑重骑兵,配备软弓、长剑、快马和轻刀,先是表演了人马合一的方阵队形,接着再给万历祝寿完又表演起了各种马上功夫,两两交战,长刀在脖颈间飞掠而过、冷兵器的对撞和惊险简直让人看的热血澎湃,有些小国使团的人甚至忍不住叫好起来,看的是目不暇接。

    同时也有人感叹明朝的富有,能装配这样的重骑兵就连蒙古族的人看到这个场景,也是忍不住冷冷哼了两声,私底下暗暗交谈:“这一队人马确实不错,不过我们遇到的都是虾兵蟹将、不值一提。”

    另一蒙古人有些担忧地皱着眉头:“会不会现在大明也重视起来,以后都要按照这个队伍打造?”

    这话说的其他人心里都是一惊,口中说着“不可能”,心里却忍不住怀疑了起来。

    等到重骑兵队散去,许久没有新的队伍前来,众人以为这场表演算是结束了,有些人还没看够感觉有点没尽兴,可还有些人则是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又一阵熟悉的震动声传来,而这次的队伍是小跑步前进,速度很快,大家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支新的队伍。

    看到这支队伍的时候,所有东瀛使团的人眼神就被钉住了!

    第 173 章

    小国看热闹, 知道自己与大明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干脆就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军队演习当作表演来看;而真正和大明有一战之力的国家, 则是眉目凝重,要在里面看出点门道出来。

    刚刚的那些表演,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大明兵强马壮、战力不俗,但是这里面自然有很多可以弄虚作假的地方。

    如果大明的所有军队都如同刚刚的步兵、羽林军以及重骑兵一样的素质,那都无须他特意出来展示了,足以横扫大明附近的所有国家,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无人再敢有任何异心,是真正的四海归服——实力如此强横,谁还敢闹事?

    但是这不过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方阵而已, 放在几万人、十几万人的战场上, 被军队一冲击就成泡影了。

    他们看到的一切, 只是面子工程而已, 懂的人都懂。

    所以虽然整场看下来,也让蒙古、东瀛等部族产生了一点心惊,但是到底还在大家的可承受范围内, 大家点破不说破,看看就是了。

    大明的好大喜功,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但是现在走过来的方阵, 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共三百人, 分成三列, 每人手中握着一把长枪,枪身乌黑, 看着似铁非铁,似铜非铜, 光是目测,就感觉有些份量,同时和目前最好的火绳枪相比,眼尖的人显然发现,这些枪上面没有配备火绳。

    东瀛人之前“有幸”已经看到过这些枪支了,但是却没有见识过这些枪支的威力,而现在,他们见到了。

    所有士兵面向万历方向,第一排“刷刷刷”三下,将长枪从腰间位置放到胳膊肘位置,再举过头顶,扣动扳机,射击!

    “砰砰砰”枪支声音响起,无需火绳点燃,枪支自动打火射击!

    还不等人惊讶,第二排开始射击,第三排开始射击,等第三排射击完成后,前两排已经都填装好了弹药,三排士兵同时将枪支举过头顶,一同射击。

    枪击声音响亮,如同鞭炮一般,在不伤害人的前提下,确实很有节日氛围,等到枪声过后,所有兵士再次向万历行礼,齐声祝寿!

    直到这队士兵归拢离开,在场众人还是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种无需火绳点燃就能自动发射的枪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一种全新的枪支,到底大明是如何获得的?

    是他们自己造的?还是从那些弗朗机人手里买来的?不,不可能是弗朗机人!据闻吕宋岛上的弗朗机人都被大明给灭了,难怪能灭的那么轻松,估计靠的就是这个枪支!

    若是这枪支,就是大明自己造的,这可就有些可怕了!

    三百个火枪手,可以在战场上打死多少人,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而还轮不到他们深思,很快又有一个方队前来,这个方队的人很少,只有五十人,但是两两一组,手推轻型火炮前来,看着火炮的形制,和弗朗机的火炮一样,但是又是做工,看起来竟是更好,和刚刚那些枪支的材料如出一辙!

    火炮营只是进行了火炮的展示,并没有在这个地方进行演示,毕竟打坏了哪里都不合适,他们是来炫耀实力的,不是来破坏宫殿的。

    同时保留一些神秘,让他们知道大明有这个东西,但是到底威力如何,还是一个谜。

    军事演出结束后,万历面上舒畅不已,连声说了“好”,还对李如松以及其部下进行了丰厚的赏赐,所有朝臣此刻也反应过来了,不断地行礼朝贺,弄得场面极其热闹。

    秦修文冷眼旁观着东瀛使团的不可置信,蒙古部族的忧心忡忡,以及女真族的首领努尔哈赤,面上跟着大明朝臣一起恭贺,但是眼底却闪过极大的震惊和盘算。

    秦修文的目光从努尔哈赤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又马上收了回去。

    这位就是历史上未来的清太祖,又一次地以异族人统治整个中原大陆,且延续了近三百年的开创者。

    努尔哈赤他今年也就三十岁,身长八尺,凤眼大耳,骨骼雄伟,秦修文想到历史上记载他戎马生涯四十四年,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军事家,同时在许多对外邦交上面、对内的政策上面,都有开创性的见解和行动,可以说,将他和万历提出了一起比较,只说个人综合素质,万历确实输了。

    努尔哈赤多次以少胜多、战胜明军,可谓是用兵如神,对蒙古是连消带打,又是联姻又是封赏又是编旗,竟然在大明和蒙古之间杀出一条血路,一统万里江山,这样的人,说一句当世英豪也不为过。

    但是万历作为君主,于秦修文而言,最好的一点,就是听劝。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弥补他的任何缺点了。

    努尔哈赤再如何英豪在世,流的也不是汉人的血,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他们女真族也就是以后的满族人的利益为先,对汉人更多的是无奈之下的融合,为了平稳局势的妥协,到了后来,他的后代更是被中原文化所侵蚀,自己也异化成了汉人的一部分,才能平稳政权三百年,否则早就如同元朝一样,不到百年就得灭亡。

    现如今的努尔哈赤才三十岁,他有的是时间继续开创他的天下,但是秦修文却不想给他那么多的时间了。

    再观其入京之后,对大明恭敬有礼、安稳顺从的表现,使团内部团结一心,被整治的妥妥帖帖,谁能想到此人将是把大明覆灭之人?怀着惊世骇俗的狼子野心!秦修文考察至此,已经明白此人果然如历史上记载的一般,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野心家,同时,必须得早日除掉此人。

    秦修文杀心已起,努尔哈赤猛然间感觉到背上一寒,明明是盛夏的天气,怎么会寒?扭头看向四周,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后面的朝贡和大明臣子的贺礼,大家都是按部就班的进行,而这次朝贡完,等到大明封赏的时候,大家还发现,大明的皇帝变得“小气”了。

    大家得到的封赏,要么只是与他们朝贡的价值相当,要么还少于他们的朝贡价值,再算上来回的车马费,这是血亏啊!

    只是刚刚火枪火炮的威慑力还在,就是一向吵得最欢的蒙古各部,这回都铁青着脸,没有人去闹。

    这次的万寿节,大明人都是过得开开心心的,而他们这些想要趁机揩油、过来大捞一笔的各国使团脸色都很不好。

    蒙古部族的人甚至私下里嘀嘀咕咕,频频往女真族还有东瀛人使团的方向看去,商量着要不要万寿节结束后,他们一起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连纵合横,不只你们大明人会,他们也会!既然大明表现的那么无耻,那么他们也不是好相与的,到时候大家一起联合联合,给你们搞点事情,让你顾头不顾尾,搞得满头包的时候,就知道我们蒙古各部不是好惹的,更不是你们这一星半点的东西就可以打发的!

    蒙古人心里发着狠,即将要散席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了一封来自鸿胪寺的拜帖,邀他们明日在鸿胪寺一叙。

    瓦剌、朵颜卫和科尔沁部使团的首领都收到了,大家面面相觑,互相打探着消息,但是所有人都摇了摇头,并不清楚鸿胪寺的官员找他们什么事情。

    鸿胪寺是负责和他们接洽的部门,这个他们是清楚的,但是他们来明朝的京城已经半个多月了,鸿胪寺的人除了安排他们吃住,也没有和他们有什么过多的接触,原本万寿节结束后,最多再停留几天,他们就要回去的。

    早不来找他们,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

    “反正鸿胪寺离我们会同馆也不远,明天就先去听听到底是什么意思?”科尔沁部的□□是个直性子,先开口发表意见了。

    瓦剌的吉布哈有些担忧:“该不会是大明人说的那种鸿门宴吧?”

    □□笑了:“鸿门宴?我看今天这就算是鸿门宴了,还是个杀鸡儆猴宴!不过也说不得是觉得自己做的过了,要重新和我们谈一谈到底要给我们多少赏赐呢!”

    朵颜卫的哲布理智道:“既然如此,刚刚我们说的话,便先搁置,反正最差也不过如此了,明日先听一听大明官员到底如何说,再做决断。”

    这三个部族,是如今蒙古各部的主要领头者,基本上他们做了决断了,其他蒙古部族的人也会跟上。

    蒙古那边去年冬季开始就一直在下暴风雪,蒙古是游牧民族,养马赶羊他们擅长,像中原人一样种植土地却是不擅长,一遇到暴风雪,他们没有储存粮食的习惯,日子就会特别艰难。

    日子艰难的时候蒙古各族会怎么做?会朝身价丰厚的邻居大明“借粮”,这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除了在大明边境“借粮”,每年万寿节朝供也是他们“借粮”的好机会,但是今年却是平来平往,根本没有在朝供上占到任何便宜,加上去年冬季雪灾以来,水草不丰,饿死了不少牛羊,部族里的百姓这次可是对这次朝供充满了期待的,盼着他们满载而归,好让他们紧绷的头皮松快一些。

    只希望这次那个鸿胪寺官员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哪怕他们摄于大明如今的实力,不敢轻易妄动,部族里的勇士们可是忍受不了太久的饥饿,到时候引起的慌乱恐怕连他们的可汗都阻止不了。

    第 174 章

    带着各种猜疑和揣测, 第二天一早,代表蒙古族最大势力的三个使团的领头人结伴到了鸿胪寺。

    不得不说, 和明朝这么多年打交道下来,这些使团的人对大明的各种制度和民俗都已经是十分了解了,见到秦修文的时候,各种面上的寒暄和礼节一丝不差,若不是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有身材五官和中原人有着差别,否则听着他们一口纯正的汉话以及端起茶杯来行云流水的饮茶姿态,不知道内里的人, 还以为就是一家人似的。

    果然,最了解的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秦修文接待这三人也是有礼有节, 该有的尊重都给到位了, 让他们心中的石头悄悄落下一些——看来并不是来者不善。

    □□甚至在心中想着, 说不定自己昨天的猜测是真的, 大明不想给其他国家和部落丰厚的赏赐,但是对待他们蒙古各部一向是大方的,说不定就是明面上大家一视同仁, 背后再给他们补上赏赐,安抚他们。

    这般想法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信心来源于他们蒙古族曾也入主过中原, 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同时他们与大明对峙了两百多年, 明朝也没讨到好,甚至还被俺达汗打到了大明的都城下面, 要不是俺达汗无心称霸治理大明,只想要逼迫大明互市, 否则这片土地的主人,或许早就又换成了他们蒙古人了。

    如今的大明边境,更是如同筛子一般,他们蒙古的勇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明的军队和官员?呵呵呵。

    或许眼前的这位年轻的秦大人应该不知道,大明的边境是到底怎么一回事。

    可是他们蒙古人自己心里清楚。

    大明的官员为了不受处罚,不遭到蒙古骑兵的劫掠,甚至主动搜刮民脂民膏来贿赂他们。

    有人上供,又何须自己提刀上马去抢,他们蒙古人也不是闲的慌,非要去杀几个汉人才过瘾。

    你以为这就算是可怖之举了?其实更有丧心病狂的地方官和蒙古军队勾结,然后打扮成他们蒙古人的样子,混到蒙古骑兵队伍里面,同他们一起烧杀抢掠边境百姓,事后再一起分赃,同时还将杀掉的边境百姓头颅割下,处理成蒙古人的打扮,再去朝廷索要战功封赏!

    这些大明官员做出来的事情,就是蒙古人听着,也是目瞪口呆,惊叹连连,但是这些事情确实就是真实发生着。

    在边境,蒙古人和地方官员称呼那些老百姓为“两脚羊”,根本就没有将他们当作人来看待过。

    一方面,蒙古人享受着大明官员严酷的贪腐作风和自私自利带来的好处;另外一方面,蒙古人自身也很看不起大明官场上的官员,认为都是一丘之貉。

    所以面对秦修文,他们也只是表面尊重。

    秦修文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看向蒙古族的三人,不紧不慢温和有礼道:“我今日叫三位使者过来,是想向你们传达大明的善意。”

    此话一出,等于是将今日谈话的基调定了下来,顿时三人心情都放松了下来,甚至另外两人都看向了□□,认为果然是被□□猜中了。

    □□也好不得意,挺了挺自己的胸膛,含笑看向了秦修文,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但是秦修文接下来的话,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是说大明不慷慨,而是太慷慨了!

    “我大明与蒙古各部是多年的老友、老邻居,互市这么多年来,可谓是明蒙一家亲,造福了许多边境的百姓,也让蒙古百姓有衣穿、有瓷器可用,有茶可喝。但是仅仅是这些还远远不够,朝廷希望蒙古的百姓可以过的更好,所以经过商议之后,我们有了一个帮扶持蒙古的计划。”

    这官话说的,让蒙古的三位使者一阵恍惚。

    他们与大明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融洽了?

    就连“明蒙一家亲”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还要帮扶蒙古?他们就不怕扶持了蒙古,到时候反噬大明吗?

    况且,他们准备怎么帮扶?

    秦修文并不卖关子,很快就将具体的帮扶计划说了出来:“咱们都知道,蒙古是马背上的民族,向来自由如风,但是不善于种植,牧草天生天养,有时候遇到灾年就会让马匹、牛羊挨饿,我们大明的意思是,将在你们蒙古地区,派专人修建三座千亩大牧场,种植牧草驯养牛羊,同时协助蒙古部族寻找可以种植粮食的产地,以抵御极端天气引发的天灾。”

    哲布大受震动,不知道明朝是发什么疯,要这样帮蒙古,听到这些话,不是感觉到开心,而是感到可怕,对方一定所图不小!

    果然,接下来秦修文话锋一转,说起了条件:“既然是大明出人出力,那么也需要贵部同样互惠大明,等到牧场建好,所出产的牛羊马匹大明有优先采买的权利,同时价格要低于同时期市面上的价格,粮食产区你们可以自享,但是有了粮食后,你们必须约束族人,不得再继续到边境劫掠大明百姓。我知道这并不是你们大汗的本意,但是接受了大明的善意,就要回馈以善意,不是吗?”

    原来目的在这里。

    听了秦修文的话,三个使者反而是放下了心,大明想要一劳永逸,让他们吃饱穿暖不再闹事,倒也是个主意。

    自互市以来,其实大明和蒙古大规模的战役并没有再发生过,毕竟大部分的生产资料现在已经可以通过金钱来获取,但是小股作战却依旧没有停止过。

    如今蒙古族自身都分裂成了三十六部,每个部都有自己的首领,很多人的想法并不相同,有些大汗是愿意用金钱换取和平的,但是有些大汗却是喜欢用鲜血征伐去不劳而获。

    理解了大明的用意,他们心更加是放了下来,同时心里也是在嗤笑,果然是大明官员的做事风格,贪生怕死、自私自利。

    有便宜不占是傻子,大明官员讲话都说的这么明了,说了到时候牧场的前期建设和投产,都由大明出工出力,等投建好了之后他们只需要安排牧民去放牧照顾牛羊马匹即可,养出来的牲畜大明都会要,就价格稍微低一点有什么不可?种植粮食的土地甚至他们会提供种子和耕地农具,派遣老农到他们那边进行种植指导,他们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秦修文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既然如此,一会儿我们会将此事的契约签订下来,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提前和大家说一下,你们知道我们大明一贯缺金银,所以到时候牧场上的牛羊马匹,我们会用一种新的货币,大明新币纸钞来进行交易。”

    一听到大明纸钞,所有人面色一变,皆是骇然。

    你们之前的宝钞弄成什么鬼样子,居然还好意思提这个!

    秦修文自然知道大明宝钞因为滥发、超发,导致最后成为废纸的事情,连忙安抚:“诸位放下你,这个纸钞是和银两等价的,到时候你们可以用这个纸钞在马市上兑换任何你们需要的产品,关于这个条例我也会写进契约里,而且在马市上,唯有用大明纸钞可以兑换盐和铁器,这是本官为你们极力争取到的最好的条件了。”

    这倒是算有点诚意,要是到时候大明人敢不认账,那就看看谁的拳头比较硬好了。

    不怪他们马上心动了,对蒙古人来说盐铁确实太重要了。

    蒙古不产盐铁,全部依赖从大明进口而得,但是这两者在大明本土都是严格管控的,更何况是和蒙古的贸易中?

    人不吃盐会无力,同时铁器又是军队必备之物,除了军队外,烧饭做菜需要有铁锅、菜刀,甚至于大明说要帮忙建设牧场和寻找种植之地,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蒙古没有技术,同时也没有必要的农作物用具。

    虽然蒙古各部都有从大明通过各种方式进行走私,但是以大明官吏的贪婪,自然要在其中狠狠捞上一笔,蒙古族想要获取盐铁,所花费的心思和金银并不少。

    现在这个年轻的鸿胪寺卿居然说可以直接在马市上用大明纸钞交易到他们想要的,而且是明码标价,岂不是比以前通过走私渠道要便利的多?

    秦修文装作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道:“当然,铁器只能是日常用品,你们知道的。”

    自然不可能售卖兵器给他们,至少明面上是不可能的,这不需要秦修文去细说,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铁器到手后,还能再融,融成什么,就不归大明管了。

    哲布终于笑了:“这个是自然,我们绝不会为难秦大人。”

    他们对于明朝给到的条件十分满意。

    秦修文也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从容地叫来主簿,将契约拿了出来,蒙古的三位使者连忙凑到了一起,细细看了起来,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还要让秦修文答疑解惑,逐条逐条分析,就怕被心机太多的大明人坑了。

    契约条条框框写的很细,讨论耗时过长,好在石飞羽和宋星达两人也一起帮忙解读契约,这才进度快了一点。

    看了整整一整天,这份契约从头到尾看下来,确确实实就是如那鸿胪寺卿说的那样,没有什么偏差。

    满意了,到位了。

    这比大明皇帝直接再补一点封赏都要更让人激动,前者只是一次性买卖,而后者则是长久受益。

    这次出使大明,居然还有这种意外之喜,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三人都郑重地签下了名字,按上了手印,同时将契约谨慎地收到了自己的怀里,这个契约最后还要带到他们部族,让他们的可汗确认了,才能生效。

    但是这份契约价值万金,他们都认为,他们的可汗没有任何道理不同意。

    石飞羽一直将三人送出了鸿胪寺的大门,看着他们上了马离开,才立马回头向秦修文禀告。

    秦修文看着这三份契约,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般的情绪外泄,在秦修文身上实在很少见,足以可见今天他是有多么高兴。

    第 175 章

    那些蒙古使者前脚刚走, 申时行得到了消息后,直接按耐不住了, 就算是个奉行中庸之道的首辅大人,此刻也是满头冒汗,不顾余有丁等人说的容后再议,直接起身从文渊阁往鸿胪寺的方向快步走去。

    文渊阁和鸿胪寺看着相隔不远,但是真的走过去,还是要走一段路的,好在秦修文是个工作狂人, 尽管已经到了下衙时间了,依旧在自己书房内办公,倒是让申时行逮了个正着。

    申时行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秦修文搞出来的事情太大了, 而且事先都没有和他们详述, 现在冷不丁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申时行当时都愣住了。

    已经许多年没有什么事情让申时行过分吃惊了,但是秦修文这个人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做下让他都出乎意料的事情。

    首辅大人亲自跑到鸿胪寺来,这应当也算是一个大新闻了, 不过此刻早就已经过了下衙时间了,所以鸿胪寺内只剩下几个值守的人员了了。

    守在秦修文办公处门口的杂役等的有些百无聊赖,趁着四下无人时, 忍不住倚靠在廊檐下的柱子上, 左右脚交替着站立歇息一会儿。

    这位秦大人什么都好, 就是有时候做事太过认真了一些。

    这个杂役名唤高奇,做事还算小心谨慎, 从秦修文初入户部的时候就跟在秦修文身边,等秦修文成了鸿胪寺卿, 高奇也跟着过来伺候,地位算是水涨船高了,再加上秦修文一向出手大方,也不苛责下人,高奇很是愿意在秦修文身边鞍前马后、端茶倒水地伺候。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秦大人容易废寝忘食,搞得他有时候也不得按时回家,一开始家里的婆娘还和他闹了几次,以为他是出去喝花酒有相好了才屡屡回去迟了,根本不相信一个当官的还能做事做的如此尽职尽责,一直到知道了高奇伺候的人就是京城中屡屡传闻的那位秦大人,他婆娘才算放过他。

    大人虽然是独自在办公,但是若是处理公务的过程中渴了累了,或者是需要有人跑腿的时候,身边不能没个人不是?

    好在每每高奇被迫留下来,大人都会另外发放“加班费”,让高奇没有什么有怨言的地方。

    就是长时间站着,难免腿酸脚底板疼。

    高奇正在心中盘算着今年一共能拿到多少月例,每个月有多少结余,等到年底的时候到底是拖人买下几亩良田好,还是听他娘子的,和邻居一起搞个吃食摊子,到集市上去摆摊好。

    买田地稳妥但是每个月的租子出息不算多,摆摊虽然风险大一点,但是如今到京城的人多了许多,高奇不清楚到底多了多少,但是现在走到哪里都是人头攒动的,高奇生活在京城这么多年,自然是能看的到、感觉的出来的,许多现在摆摊的人家听说都赚了不老少。

    不过他们家没做过生意,难免胆怯。

    他在官府里做着杂役,虽然是下九流的活计,但是消息灵通啊,还有幸跟在秦大人身边伺候,这说出去,人家都要高看他两眼。

    若不然,找个机会请教一下大人,也不知道日理万机的秦大人,肯不肯指点他两句。

    高奇正想的入神,猛然间看到对面走来一个人,气势不凡,脸上威严莫测,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高奇没见过申时行,但是不妨碍高奇认得申时行身上一品大员的官服,吓得连忙跪了下去:“拜见大人,是来见秦大人的话,小的这就给您……”

    “通传”两字还没说出口,申时行已经如同一阵风似的掠过高奇身边,根本半分停留都没有,直接推门而入。

    高奇急了,连忙站起身来,想要阻止,虽然对方品级很高,应该是朝堂中最有权势的人,但是他如今跟着的主子是秦大人,若是连大门都没有看好,以后还有何立足之地?

    秦修文的办公之所,推门而入第一间是个会客室,绕过山水屏风才是他里面的书房,秦修文一般在里面办公,听得外面的动静,秦修文才停下笔墨,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一看到是申时行,秦修文连忙喝退了高奇:“高奇,还不快让首辅大人进来!上两盏好茶过来,就要上个月刚得的西湖龙井。”

    申时行爱品茗焚香,闲暇时候是个很风雅的人,他喝茶尤其爱龙井,毕竟他自己本身就是江南人士,自然更喝的惯江南的茶叶。

    但是现在,申时行没有功夫去管喝什么茶,高奇退下后,申时行直接坐到了主位上,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出了强忍着的怒意:“秦修文,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本官的?我有没有说过,你的邦交之策,只要影响不大的,本官都会给到支持,你要和东瀛人叫板、要弄什么演武,我是不是都同意了?如今你却背着我,和蒙古人达成这样的协议,你到底居心何在?!”

    申时行直接一掌拍在了身边的案几上,案几是红花梨木做的,十分结实耐用,但是这一掌下去,整个案几也略微摇晃了几下,显然申时行是用了大力气的,根据力的相互作用,申时行的手掌估计此刻也不好受。

    秦修文今日心情颇好,并没有被申时行的怒意影响到,而是自己捡了一个座位泰然坐下。

    申时行目光一沉,嘴角崩成一条直线,对方不仅仅没有惊慌失措,居然还有脸坐下来!

    “秦修文,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没经过内阁的同意,就敢和蒙古人签订这样的条约,修建什么牧场和帮他们种粮食也就算了,你居然敢说出以后他们可以在马市上换取盐铁,这意味着什么你清楚么?”

    申时行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甚至有着他都不知道的痛心疾首:“这是资敌啊!大明对蒙古一向严防死守到如今还屡屡被蒙古人占掉许多便宜,若是大量铁器流入蒙古,不用本官说你也知道,到时候蒙古族兵强马壮,大明可否抵挡得住?若是大明万里江山因你之过而生灵涂炭,你就算万死,都难辞其咎!”

    申时行奉行中庸之道,喜怒不形于色,可是今日,他却全部破功了。

    他这个大明首辅是做的平凡,不说前面厉害如张居正,就是再往前数,严嵩、徐阶、高拱几位,哪位不比他更能名留青史?哪位不比他行事作风更有个性?

    申时行内心也没有想和这些人比较过,他只是想安安稳稳地将大明这艘船给开下去而已。

    这是一艘几十万吨重的巨轮,在这艘大船上,有数不清的万万百姓,有一众朝廷官员,有大明两百年的传承,他左支右绌,各处小心翼翼地缝补,就怕哪里出了大纰漏,让大船彻底沉了。

    尽管只是缝缝补补,申时行也是殚精竭虑,用尽了心神。

    又要平衡朝堂和帝王的矛盾,又要让底下的官吏能够顺当地管理好地方,还要搞好左邻右舍之间的关系,哪一个点疏漏了,都是万劫不复的结果。

    想要做这个庞大帝国的掌舵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现在,这个曾经被他寄予过厚望的年轻人,给了他措手不及的一击!

    就在这时,茶来了。

    秦修文亲自奉了一杯茶给申时行,赔罪道:“首辅大人,请恕下官的先斩后奏之罪,但是下官之所以这样做,绝对不是为了资敌。”

    看着秦修文信誓旦旦的样子,申时行冷“哼”了一声,但是却没有接那杯茶,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秦修文一言不发:看你怎么编下去!

    秦修文笑了一下,将茶盏放在了申时行的手旁,然后才行了一礼,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首辅大人,您有没有想过,到底要如何才能让蒙古真正臣服,一劳永逸?”

    秦修文这话问出来后,申时行忍不住皱紧眉头:“秦修文,这世上不是就你一个聪明人。”

    申时行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但是却也是事实。

    大明建国多久,就和蒙古闹了多久,整整两百年了,打也打了,赏也赏了,拉拢也拉拢了,就是弄不好。

    难不成,就你秦修文两百年来,开天辟地第一人,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申时行甚至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深刻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他得出的结论是,蒙古的问题没法根本上解决,要解决可能得要改朝换代了。

    这些想法当然不能宣诸于口,只能自己心里琢磨。

    所以秦修文的话,申时行根本不相信。

    你秦修文再厉害,也不可能比张居正更厉害吧?他活着的时候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你一个才入官场几年的后生就能解决?

    秦修文并没有因为申时行的话而生气,相反,他终于从申时行身上看到了一个大明首辅应有的忧国忧民之心。

    这个朝堂,并非无可救药的。

    “首辅大人,下官知道这话说了您不爱听,但是您有没有想过,大明一向想要以武力征服蒙古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

    “所以你就准备养肥蒙古人,让敌人生活地更好?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

    申时行匪夷所思的看着秦修文,简直不理解他的脑回路。

    武力征服不了,那就最多像现在这样冷着他们,管控他们,怎么能资助他们呢?

    “大人,蒙古人是游牧民族,他们一生在草原上流浪,哪里水草丰茂,就在哪里安营扎寨,等到这块土地上的牧草没了,那就继续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对他们来讲,大漠地域辽阔,四海为家已经成了习惯。也就是因为他们这样的特性,所以他们部族里的男子个个以马背为家,艰苦的环境磨练了个人的体魄,骑射对他们来讲更是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是本能而已。”

    秦修文没有反驳申时行的话,而是开始娓娓道来,申时行听到这里眉头依旧没有展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秦修文说的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对蒙古族的认识,他又哪里不知道了。

    “可以说,蒙古人艰苦的环境,造就了蒙古骑兵团的勇猛,下官敢说,就是将咱们中原人扔到这个环境里,也是一样的,这就是物竞天择,没有办法的事情。”

    申时行听到“物竞天择”的时候,心下一动,他隐隐好像知道秦修文要表达的是什么了。

    等到两人长谈完之后,申时行恍恍惚惚地没让上马车,马车夫和常随就这样担忧地跟在申时行后面,看着走路有些发飘的自家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向从容淡定的申首辅,怎么今日跟丢了魂似的。

    他们不知道,秦修文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申时行的脑海中。

    “为什么中原百姓向来臣服乖顺,那是因为中原百姓依靠土地种植生存,土地固定了他们的生存环境,也让他们有了立足的根本,同时有了安土重迁的想法;若是有一天,蒙古人也开始固定下来了,是不是动乱对于他们的百姓来讲,也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了?”

    “百姓的要求都是很低的,只要有衣穿,有饭吃,谁想要打仗了?若是蒙古百姓也能做到如此,就是蒙古上层非要打仗,下层百姓如何去想?”

    “纸币不仅仅能让蒙古人交换到盐铁,同时也让蒙古人为我们大明饲养更多的牛羊马匹,他们收着我们大明的纸钞,又用纸钞在马市换必需品,慢慢的,大明纸钞将会融入到蒙古各部去,倘若有一天,蒙古人都习惯了用大明的纸钞,蒙古人的经济命脉就会被大明所掌控。”

    “两族之间必须加深融合,蒙古没有自己根深蒂固的文化,大明的文化是优于蒙古文化的,用文化作为武器来教化他们,侵蚀他们的思想,利用大明如今先进的印刷技术,悄无声息地贩卖各种倾向大明的话本报刊书籍,他们为了更好的和大明沟通做买卖,自然要学习汉字,这样一来,就可以从上而下进行思想的掌控,只需三十年,新的一代蒙古人长成之后,他们绝对会以成为大明人为荣!”

    “若是蒙古人,变成了披着蒙古皮的大明人,彻底的臣服,不过是时间问题,一代人不行那就两代人,百年时间,足以改换天地,大明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可达到目的!”

    秦修文的每一个字句,他都能听得懂,可是放在一起,勾勒出的一个跨越百年的宏观布局,纵使在朝堂中沉浮数十载,狡猾多智如申时行,此刻也失神了。

    第 176 章

    申时行回到主院的时候, 吴氏吓了一跳,只见他双目有些发怔, 口中也是念念有词,吴氏以为对方是喝了酒了,上前准备搀扶,却被申时行伸手挥退,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吴氏有些不满地收回手,询问底下随从怎么回事,那随从自己也不清楚, 只道是和鸿胪寺的秦大人谈了一会儿公事,出来后就如此了。

    确认了申时行没有饮酒,只是找人谈了事情, 她也就将心落回了肚子里, 看申时行这副样子, 今晚是不准备回来睡觉了, 直接叫人锁了院门,洗漱一下准备回卧房休息了。

    随从看着院门被“碰”地一声关上后,当家主母连劝都没劝一声, 也没管大人今夜有没有吃过晚饭,当真是……

    随从知道今夜是休息无望了,只能无奈跟着自家老爷的步伐, 往申家祠堂方向走去。

    吴氏自从申兰若被申时行放跑之后, 心里就怨怼上了申时行。

    她前头几个儿女长大成人后, 婚事都很顺,儿子们不管是科举进士, 还是入朝为官,都很妥帖, 没有让她再操一份心的。

    就这个小女儿,从小身体不好,又当作男儿般养大,成人了后吴氏又要想办法把她的左性扳回来,可是说花费了最多的心思在这个女儿身上。

    眼看着女儿越长大越懂事,她也开始给女儿寻摸亲事了,结果倒好,突然说要去学医,然后就跟着李时珍跑了!哪怕对方是名医圣手,吴氏也无法接受。

    她更加无法接受的是申时行居然在没有和她商量过的情况下,就同意了这般如同玩笑般的请求。

    而今申兰若已经外出学医小半年了,这小半年来,申兰若每个月都有寄家书回来,家书中详细描写了她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以及她如何学医辩药,又如何跟着师父一起进出深山老林寻找药材,帮忙校对《本草纲目》,甚至于还有跟着师兄们一起行医,将一些疑难杂症也写了出来,当时自己的思考,师父、师兄们的论证,最后开方子、针灸,是否痊愈等都一一道来。

    申兰若并没有报喜不报忧,她的家书就和一页页流水账似的,近乎是平铺直叙她所经历的一切,每每派人送回申府,都不能算是一封家书,而是厚厚的一个包裹。

    这个包裹一旦到了申府,每次都是要先送到当家主母的手上,吴氏一开始赌气,不想看,对申兰若先斩后奏的行为实在是气不过。但是看着放在桌上的厚厚一叠家书,吴氏最后还是忍不住看了。

    看了之后,吴氏就收不回自己的眼睛了,一直从早上看到了晚上,那天就连午膳都是匆匆吃了几口就让人收拾了下去,晚膳更是破天荒的没有为全家人去准备,只推说自己身子不爽利,让仆妇们给申时行父子准备了,自己继续窝在主院看申兰若的家书。

    吴氏一开始是痛心疾首的,她看到了申兰若一路上的不容易,通过她的文字描述,知道了外头老百姓的艰难困苦,看到申兰若旅途上因为马车坏了又偏逢大雨,被淋了个落汤鸡,只能冒着大雨和师兄施勤一起帮忙推陷在泥地里的马车,吴氏忍不住抹着眼泪骂了一声“该!”

    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做,非要跑出去学什么医,现在吃尽苦头了吧?但是又在心底暗骂李时珍和施勤两个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让个小姑娘家家做这种事,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又是埋怨。

    可是随着申兰若继续铺陈开来的文字,吴氏也看入了神,仿佛她和申兰若一起,经历了旅途中的种种困难,看到了许多困于后宅中从来不曾了解过的事情,尤其是看到申兰若师徒救了一个被逼跳河的女子时,又是连连哀叹女子之多艰。

    直到看到最后一个字,申兰若终于顺利抵达了湖广黄州府,在李时珍所开办的“东壁堂”正式落脚了。

    等看完之后,吴氏整个人既是松了一口气,又是怅然若失,虽然已经有了女儿如今住所的通信地址,吴氏憋着一股气,还是没有给过回信。

    然而,自她收了第一封信之后,吴氏的生活中每天都有了一丝新的期盼,一直到吴氏收到了第二封信,这回她得了信就拿到自己卧房里看了起来,一看就是一整日,等看完之后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看着满室的名贵古董字画、高床软枕,帐幔生香,吴氏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意趣寥寥之感。

    她靠坐在床头,眼睛有些干涩,干脆闭目养神,脑海里却浮现出女儿一手拿着馒头,一手奋笔疾书的样子,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连梳妆台都没有,但是她却过的怡然自得。

    女儿小的时候没有受过闺训,总是喜欢边吃边玩,有时候还会盘腿坐在椅子上,十分的没规矩,每次吴氏见了,总要念叨两句,而申兰若也会快速地坐端正,低头认真挨训。

    可是在这厚厚的家书背后,吴氏第一次跟着女儿一起,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外边天地广阔,事情忙忙碌碌,生活艰苦朴素,却每日充实且开心,为每日学习了更多的知识,认识了更多的人,做了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而开心。

    申兰若在信里写道:以前女儿不懂,为什么圣人每日需要三省吾身,我在家中每日无所事事,根本省不出什么名堂,可是到了外边才知道,每日要经历的事情太多,要反省的事情也太多,倘若不去反省自身,那么同一个错误就会明日再犯,我就永远都长进不了。而女儿要是在外边长进不了,那么就不能长本事继续行医,就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医者。

    吴氏看到这段话的时候,颇有感触。

    在后宅内院,一切都围绕着夫君和儿女打转,一切以他们为先,而她自己能为自己多想什么?仿佛是个提线木偶似的,她只是吴氏,早就不是那个云英未嫁的吴碧婉了。

    女儿的任性妄为吴氏慢慢地还是原谅了,可是面对申时行,吴氏却时不时地没有了好脸色,不知道是受女儿影响还是怎么的,吴氏有时候看到这位申首辅,心里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又要克制住自己内心的火气,继续做一个端着的申府主母。

    只是到底,没有再像以往一样对着申时行各种嘘寒问暖,落的脸子比以往多多了。

    好在,申时行自知理亏,一幅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却让吴氏看了更加气结。

    吴氏没去过问申时行到底怎么了,此刻的申时行也不需要任何人在自己身边影响自己的思考。

    他有些踉跄地命人将祠堂的门关上,自己跪在了当中一处的蒲团上,望着那一排排牌位,有些迷茫,又有些不知所措。

    迷茫、不知所措这些词,不应该出现在一国首辅身上,但是如今却真实的表露出来了。

    申时行的脑海里一遍又遍地分析着秦修文的话,他说大国斗争,不应该只考虑武力的高低,武力是最基本的保障,更漫长的是和平时期的斗争。在和平时期时,需要通过经济、文化、政治不同的方面对蒙古部落发起进攻,这些进攻是春风化雨似的,甚至还要在一开始让对方感觉占了大便宜,只有这样,才能在悄无声息之中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和根基。

    申时行作为大明最实际的掌权人之一,他的眼界、他的思想,绝对不是一个庸庸碌碌之辈,他必须具有纵览全局的能力,才能看清远方的航线,才能不至于让大明这艘巨轮触礁搁浅。

    所以,当他深刻思索了秦修文的话之后,他发现,这个方法是切实可行的。

    武力或许不是大明最擅长的,但是文化、经济、政治思想方面,他们中原人上千年的沉淀,一脉相承的底蕴,源远流长至今,蒙古人何以匹敌?否则大明也不会称呼蒙古人为蛮夷之辈了,就是因为不开化,才成为蛮夷。

    而秦修文就用这些为刀剑,为武器,用百年时间为跨度,对他们进行攻城掠地,这实在是开无人能创之先河!

    何人,目光长远到可以以百年为尺度?到那个时候,别说自己早就灰飞烟灭了,就是年轻如秦修文,也早就入土了。

    胜利或许是属于未来的大明人的,而起初制定策略的人,却在百年之前!

    光是想到这里,申时行背后就一层一层地冒鸡皮疙瘩,麻意从手臂一直蔓延到脸颊,双目直直地盯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但是看过去的却是一片虚无。

    秦修文的计策,不仅仅宏大,他后面每一步,都有更加详细的计划,一环扣一环,只要蒙古人答应了这个契约,签下了这个帮扶协议,申时行就知道,蒙古人已经跳进了秦修文挖的巨坑里,再也出不来了。

    而蒙古人会跳进去吗?这是毋庸置疑的,若不是秦修文掰开了揉碎了和他讲明白,就连申时行都看不懂里面的门道。

    申时行一向是知道秦修文有本事的,甚至可以说是个天才,但是申时行从来不认为自己掌控不了秦修文,在申时行看来,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就算是张公在世,自己也能揣度出他几分心意,秦修文再天才,那也是个人,而人,总是有许多缺陷的。

    但是今晚的一场谈话,让他彻底重新审视了秦修文此人,这人不仅仅是个天才,还是个鬼才!

    他的思想仿佛没有禁锢之地,能够在天地间任意遨游,神鬼莫测。

    这样的人,不是普通的利益可以交换、不是普通的党争可以倾轧,他早就跳出京城朝堂的樊笼,如同一个巨人一般看向整个大明,抬手间欣然放下一子,就可动山河。

    如此可怕,又如此,幸运。

    此人生在大明,应当是所有大明百姓之幸。

    有这个人在,大明的前方,就连申时行都开始有些看不清楚了。

    他本应该是大明的领路人,而现在,居然出现了一个比他更合适的领路人。

    在秦修文面前,申时行以往的殚精竭虑、蝇营狗苟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值一提。

    若这个人只是比自己强一点,申时行会想要毁灭他;但是如果这个人比自己强太多,申时行也感觉到了自惭形秽。

    申时行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沉沉地磕下了一个头,心中的想法渐渐清晰,面容再次肃穆坚毅起来。

    第 177 章

    蒙古人欢天喜地走了, 走之前,东瀛使团的人把他们喊过去, 组局把酒言欢了一场。

    若是在秦修文许诺的好处之前,东瀛人说的那些,蒙古使团的人肯定会连连点头附和,认为这次大明做的太过高调嚣张了,但是怀里收着新鲜出炉的契约,蒙古使团的人回去反复商量了,觉得还是大明人担心他们会发怒的安抚, 心安理得地就接受了。

    已经收下了契约,答应了大明人的帮扶,现在再回头和东瀛人搞在一起, 蒙古使团的人不傻, 这样蛇鼠两端, 到最后翻船的还是他们自己。

    所以这场聚会上, 大家吃好喝好玩好,就是一句实话都没和东瀛使团的人讲。

    在蒙古人心里,东瀛人和他们可隔着茫茫大海呢!他们蒙古人在草原陆地上那是战无敌手, 可是隔了大海那就不行了,和东瀛人更加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若是大家联手,一起搞一搞大明要点好处, 那是可以暂时合作的, 但是大明已经给了巨额好处了, 他们也就见好就收了。

    至于和东瀛人其他的合作?他们那点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给他们弄点海里的东西吃,他们都嫌腥。

    所以到底, 东瀛使团没拿到一个准信。

    蒙古使团高高兴兴地回去了,而东瀛使团的人这次奸计未成, 又在枪炮上被大明上了一课,只能是铩羽而归,秦修文知道,东瀛人这次应该能安分个两年。

    秦修文制定策略的时候,不仅仅是从目前的局势出发,更是从历史以及各个民族的特性出发,蒙古族可以拉拢,而东瀛人只能震慑!

    如今的大明刚刚焕发出了一点生机,正是需要韬光养晦的时候,大规模的战争无人可以承受的起,就算是造枪造炮,也需要大量的金银投入、人才培养、军队培养,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布了这么大一个局,秦修文想要换取的,就是时间。

    大明的后期风起云涌,每一个微小的变化,都会让时局瞬息万变,秦修文身在其中,也必须万分小心,才能在迷雾重重中,走出属于他自己的道路。

    而心腹大患,女真族的努尔哈赤,秦修文曾想过通过暗杀的手段将其扼杀。

    但是历史并不是杀一人,就可以改变的。或许没有了努尔哈赤,还有其他女真族人会站出来,而此刻努尔哈赤还在为一统女真各部而努力,四处征伐,各部落之间的征战,让大明的东北边出现了片刻的宁静,若是在这个时候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或许更是一场灾难。

    此人又极度危险,若是就此放虎归山,秦修文实在心中难安。

    必须将此人拿捏在自己手中。

    秦修文想到的是安插奸细,这是自古有之的法子,但是要将奸细安插的够隐秘,又要够接近努尔哈赤,这里面的人选实在太难。

    秦修文手里头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这件事只能交给万历去办。

    这事,早在半年前就开始筹谋,当时万历认为秦修文实在是太过小题大做了,要在努尔哈赤身边安插一名奸细。

    在万历眼中,努尔哈赤虽然是异族人,但是他确确实实是臣服于大明的部下。

    努尔哈赤的六世祖当年应明成祖朱棣的招抚,成了建州卫指挥使,这个职位是世袭罔替的,一直传到了努尔哈赤的父亲手里。

    万历刚刚登基的时候,那个时候李成梁的军队是东北地区实力最为强大的队伍,明军利用女真各部之间的矛盾,到处煽风点火、掌控局势,没有一家独大之说,都得在李成梁的鼻息下讨生活。

    万历二年,李成梁率领部队攻占了建州部酋王杲之寨,将里面的人杀掠干净,就此与王杲之子阿台结下了仇怨。

    等到万历十一年的时候,阿台开始向明军复仇,屡屡袭扰明军,最后被明军包围在了古勒城。

    原本这事和努尔哈赤一家子没关系,但是巧就巧在阿台的妻子就是努尔哈赤的堂妹,努尔哈赤的祖父不想让亲孙女一起死在古勒城,就带着努尔哈赤的父亲一起去劝降。

    结果谁知道李成梁这边也买通了图伦城城主,趁最乱的时候发布流言,说谁杀了阿台,谁就能做古勒城的城主!这一下子很多人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了,战火一触即发,明军也跟着大举入城围剿,最后努尔哈赤的祖父、父亲都死在了这次战乱之中。

    努尔哈赤接到消息后悲痛难当,回到建州质问明朝廷,当时东北一切的对外事物都是李成梁说算,万历作为最高统治者,其实根本没有掌控力去控制东北的情况,李成梁轻飘飘地将努尔哈赤祖父和父亲的尸首归还,同时还向朝廷要了补贴: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封龙虎将军,复给都督敕书。(注1)

    梁子就是在这个时候结下的。

    秦修文估计,努尔哈赤没有一刻是不想向大明复仇的。

    甚至于,站在努尔哈赤的角度,秦修文十分能够理解他,设身处地的想,若他是努尔哈赤,或许他会做的更加疯狂。

    但是,在一个真正的政客眼里,个人的情感比不上大义,政治上的正确是最重要的,在让一个国家走向繁荣昌盛的过程中,总要牺牲掉许多的东西,或许里面就包含的一些世俗意义上的道德与情感。

    在其位,谋其政。

    秦修文在这么些年的官场生涯中,已经练就了一颗更加冷硬的心。

    努尔哈赤的经历纵然令人唏嘘,当时李成梁部队的行为也确实有不妥当之处,但是这些都不是他改变目前策略的理由。

    当时的这些难堪,努尔哈赤接受下来了,成了大明的龙虎将军,表面上是乖顺的。

    在万历心中,杀几个异族人,再给他们一些封赏招安,这样的戏码时时发生,并不值得他引起重视。

    包括如今努尔哈赤统一了建州女真各部,这也不过是一小块地盘而已,兵力又如何比得过大明?

    这人还不配成为万历的对手,所以万历并没有对此人投注过过多的目光。

    哪怕知道努尔哈赤对大明心中有恨,那又如何?对大明心中有恨的异族人多了去了,这个世界说到底就是弱肉强食,不服?憋着!

    秦修文不能告诉万历此人将会是颠覆大明的奠基石,但是秦修文有自己的办法。

    他告诉万历,他要打通东北地区到朝鲜以及罗刹国(俄罗斯)的商道,如今努尔哈赤统一了建州女真各部,算是势大,但是东北地区依旧有东海女真、海西女真,各部之间又有纷争,势力太过错综复杂,他们需要布置一些奸细探子,长期监控那边的局势,同时秦修文也点出了努尔哈赤的野心勃勃,在他身边,必要放置重要探子。

    对努尔哈赤,万历没太大的兴趣,但是万历对赚钱,很有兴趣。

    自从占了吕宋一岛,就确实如秦修文所言,源源不断的金银涌入他的内帑,这次葡萄牙人借着朝贡的名义,将上个季度的吕宋岛之利交了上来,这里面光白银都有三百万两,而这,才只是个开始。

    所以秦修文一说还可以将贸易之路往东北地区扩展,万历自然是心动了。

    不过就是安插一些探子,这些事情是东厂和锦衣卫做熟的,秦修文没人,万历手底下可是养了一大帮子人,到时候派出去一队人,散落在东北各地,同时万历还有自己的心思:监控李成梁。

    如今万历羽翼渐丰,早就不是刚刚登基的小皇帝了,同时他对这个一向以大明的功臣自居的李成梁也开始有了不满之心。

    李成梁在辽东镇守三十年,屡立奇功,世所罕见,但是再高的功绩,也不是他骄傲自矜的理由。

    万历手中弹劾李成梁的奏折不少,藐视朝廷、奢靡无度、谎报军功,万历压下来也不少,那是因为万历知道自己缺不了李成梁,而不是因为他真的如此信任李成梁。

    万历之所以不把努尔哈赤放在眼里,那也是因为李成梁还在辽东,有他在一天,辽东就乱不了。

    但是,李成梁已经老了,如今也已经六十几许,和他同辈的戚继光已经离开了,武将不是文臣,年龄极大地限制了他在军事上的发挥,同时猜疑之心早就在万历心中形成,有了秦修文的提议,万历是顺水推舟,派人去关注辽东的局势,但是要在努尔哈赤身边安插奸细,那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明面上若是赏赐什么人,必然会引起对方的疑心,同时一个大明人跟在他身边,更加不会受到重用,那么也就不会接触到核心信息。

    最后,还是潞王送来一个人,密信给万历,信中只有一句话:温柔乡,英雄冢。

    原来,兄弟两个商议下来的,是美人计。

    这位美人,秦修文也见过,就是那位陆凝香。

    已经跟着潞王到了卫辉府,又再一次被送回京城的花魁娘子陆凝香。

    秦修文心里讶然,他甚至还主动见了陆凝香一面,得知她是自愿自发前来的,感叹了一句:巾帼不让须眉,却是让陆凝香兴奋不已,言明自己一定会尽力完成使命。

    秦修文不管陆凝香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只要她确实心甘情愿去做且办成了此事,那么就能为他所用。

    在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秦修文都是异常冷酷的,只要能为他所用,那他就要利用个干净。

    陆凝香到了京城后就被藏了起来,一直在接受秘密的训练,直到万寿节临近,才又出现在了京城。

    不过这次出现在京城的是阮媚儿,世间再无陆凝香。

    除了陆凝香,万历还秘密准备了其他后手,毕竟每个人的审美迥异,万历将心比心,搜罗了环肥燕瘦各类女子,势必要将探子安插到对方内部。

    万事皆以备齐,秦修文作为在背后运筹帷幄者,这次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是一步险棋,用得好可以有出其不意的效果,用得不好可能起到反作用。

    端看选定者的个人素养了以及后期是否足够坚定了。

    第 178 章

    陆凝香经常自嘲自己是一株随风飘摇的蒲公英, 风吹往哪里,她就往哪里飘, 随波逐流,过一天算一天,就是她的宿命。

    陆凝香有时候不知道是该感谢自己的父母,还是怨恨自己的父母,她七岁的时候,就因为家中弟弟病重,为了求医问药, 用尽了家中最后一点银钱后,她爹就发狠卖了她,而且卖去的是青楼。

    因为青楼的人, 出的银子最高。

    七岁已经记事了, 她还记得那天一大早, 就像过年似的, 她娘给她煮了一碗面条,上面卧了两个黄澄澄的煎鸡蛋,她看着那碗面不敢动, 怯生生的说留给弟弟吃。

    以往有好吃的,都是弟弟先吃,陆凝香已经是条件反射般的反应了。

    她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摆摆手, 让她吃。

    小孩子嘴巴馋, 确定是让她吃的,陆凝香还是动了筷子吃了起来, 吃了一会儿,就听到她娘在隔壁房间里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吃完后, 她爹就面无表情地领着她要出门,她娘站在门后哭的不能自已,等他们走了出去一段路了,还冲了出来死死的抱着她,让她爹别带她走。

    她是被她爹抢到怀里带走的,她心里一片恐慌,跟着哭了起来。到了地方,做中人的人牙子将她好一番打量,十分地满意,最后签了契书,把她卖了后她爹拿着十五两银子匆匆忙忙就走了,她在后面哭着拼命喊爹爹也没用,她爹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

    好在,她爹娘确实将她生的很好,青楼里的娘子觉得她大有可为,仔仔细细将她教养起来,琴棋书画、焚香煮茶都要会,专门请了女夫子来教,练舞练得再疼再累也要坚持下去,虽然她都能做的很好,但是陆凝香感受不到有什么意趣,只不过是完成任务罢了。

    说来也好笑,做她们这一行的,竞争也是十分激烈的,要在这些姑娘中脱颖而出,成为花魁娘子,那也是要下十分地苦功。

    陆凝香学习任何事情都十分刻苦,她坚持了下来。

    凭借着肯下苦功学习以及姣好的容貌,陆凝香总算成了青楼娘子最看重的一个,给她造势包装,而她也终于可以在那段时间稍微地松下了一口气。

    有了一点自己的闲暇时光,陆凝香学着其他小娘子看起了杂书,她们识字认字,要会背诗作诗,平日里又不能出去,所以看一些话本子成为了青楼姑娘的首要娱乐活动。

    但是陆凝香看了几本就觉得没意思透了,都是一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最大的赢家总是那些书生,中进士了,娶千金小姐了,官运一路亨通了,千篇一律的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其他姐妹都能看的津津有味。

    也是在偶然之中,小丫鬟不识字错买了一本《九章算术》,陆凝香一下子就看入神了,自己闲暇时有空就爱写写算算,还特意买了算盘,让小丫鬟搜罗书肆里各种算术书籍,彻底钻了进去。

    为了这个,陆凝香还遭到身边一众小姐妹的嘲笑,说她们这样的人又当不了什么当家主母,整天拿着个算盘算来算去是怎么回事?人家恩客来了都是要红袖添香,结果你倒好,给恩客表演打算盘么?

    陆凝香也不理会,一直到自己遇到了怎么冥思苦想都想不出来的题目,这才偷偷记了下来,登台那天自己擅自做主换掉了原本写诗的题目,改成了算术题,误打误撞之下倒是结识了那位颇有才华的秦大人。

    人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当时陆凝香就想,要是秦大人成为自己的恩客就好了,到时候自己有任何想问的题目,都可以好好讨教讨教他,他看着颇为擅长此道。

    只可惜这位年轻的秦大人,政务繁忙,根本没时间也没兴趣和她一个花魁娘子混迹在一起,倒是潞王对自己伸出了橄榄枝,悄悄地给自己赎了身。

    自己从一方小天地里刚刚露了一次面,紧接着又被一顶小轿纳入了另一处后宅中,教养妈妈说这是自己顶好的福气,自己那时候没觉得,后来发现这果然是自己的福气!

    跟着潞王就藩到了卫辉府后,陆凝香仿佛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不比京城差,甚至在这里生活着的女子比京城女子更加自由,她们可以向男人一样出门做事,在卫辉府,一位织娘是非常值钱的,甚至可以支撑起家中大半开销,也因此,女子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连女学都有!

    而除此之外,更加让陆凝香欣喜的是,在这里,可以学习到更多的知识,初次接触到《几何原本》的时候,陆凝香简直激动地睡不着觉,痴缠了潞王许久,潞王才帮她引荐了参与翻译和编撰的徐光启先生。

    认识徐光启,对陆凝香来讲,仿佛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思想领域的新世界。

    在认识徐光启之前,陆凝香只是凭借着自己的理解、喜爱,解读算术,认识徐光启之后,她开始系统性地进行了学习,不管是几何原理,还是各种精妙的算术知识,还有一些在天文地理方面用到的算学知识,都让陆凝香着迷。

    她甚至求了潞王,每日里做成小厮装扮,跟在徐光启身边,为他端茶倒水,在他闲暇时刻接受指点,有时候只是几句话,都让她受益无穷。

    好在潞王在卫辉府也是放浪形骸惯了,知道她对这些感兴趣,倒也是愿意遣人教她,她的聪慧让潞王有时候都啧啧称叹。

    这样的日子,美好的每天都像在梦里一般。

    直到有一天,潞王将她找了过去,问她是否愿意为秦大人做事。

    陆凝香听完了事情缘由,心中挣扎,她只是一个四处飘零的小女子,潞王是问她了,但是她能说不么?

    其实像她这样的女子,被达官贵人们送来送去都是平常,送到谁身边不是伺候?若是从前随波逐流的活着,她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要离开卫辉府,离开徐光启先生,她舍不得。

    然而这件事听下来,她确实是比较符合要求的,成为一个监视外邦之人异动的探子,一定是个危险之事,但是于国于民,有利。

    踌躇再三,陆凝香在最后一次跟随徐光启做事的时候,忍不住问他,秦大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虽然见过秦大人一面,但是只知道对方才学不俗,一表人才,主持新修官道,发行“京报”,在京城如今呼声很高。

    徐光启听到陆凝香说起秦修文,脸上出现了与平时严肃做事时不一样的表情,似乎对其十分崇敬:“你知道秦大人之前是在卫辉当官吗?”

    陆凝香点了点头。

    “可以说,卫辉府的一切,都是大人一手缔造的。”徐光启说到这里的时候,十分自豪。

    对这一点,陆凝香有着深切的感受,她来卫辉不过半年时间,但是这半年来,卫辉府所有人都虔诚信仰着秦大人。

    是的,这里的很多人,不供奉神佛,供奉的是秦大人。

    徐光启经常要去“吴氏纺织坊”调试蒸汽纺织机,陆凝香也跟着去过很多次,然后徐光启又道:“你知道纺织坊守门的陈老爷子么?”

    陆凝香当然知道,每次过去陈老爷子都很热情地和她打招呼。

    “陈老爷子原本不是卫辉府的人,是前几年受灾的时候逃到卫辉府的,秦大人收留了他们,安排了吃住,度过了难关,如今一家老小都在卫辉府生活,他家儿媳手巧,如今成了一等织娘,光她一个人每个月月钱足够他们一家老小吃喝还有富余。”

    “纺织坊的余娘子,原本家中只有两亩薄田,丈夫给人做佃农赚取一家三口的嚼用,丈夫病倒后,她去做佃农人家不要女人,嫌女人力气小,差点自卖自身,后来听说纺织坊招工,从学徒工做起,踏踏实实干活,慢慢地也把钱挣出来了,丈夫的病也看好了,如今在码头的酒馆里就做店小二,酒馆生意好,两口子勤快,听说今年准备在城郊买个小宅子了。”

    “我,徐光启,以前就是个不得意的秀才,成天痴迷于一些别人说的奇淫技巧的东西,跟了秦大人后,秦大人说我是百年难得一遇之才,我想做的一切,秦大人都帮我全力搜罗资源,那台蒸汽纺织机,你也看到过的,秦大人前后投入了六七十万两白银,耗费了许多人力物力,才得出了这么个机器!秦大人说,这个蒸汽机,将会改变一切!”

    徐光启目光悠悠,似乎透过远方的天空在看一直和他并肩作战的一个人,他回过头看向陆凝香:“凝香姑娘,不瞒你说,昨日潞王有过来和我说过你心里担忧的那件事。但是我想说的是,秦大人从来不会为难一个姑娘,若是你不愿意,及时去说便是,相信以潞王的洒脱,是不会强逼你的。”

    陆凝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问徐光启:“徐先生,若是您,您会去做吗?”

    徐光启笑了,回过头认真地看向陆凝香:“我会,只要是为秦大人做事。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去做。这个世上,想要做成一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在前头一路顶风冒雪的前行开路,大人都可以从不停歇,我这个追随者又如何可以坐享其成?”

    “坐享其成”四个字,一下子触动到了陆凝香的内心深处。

    她喜爱卫辉府,喜欢这里的一切,这里干净、有序、美丽,到处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她可以独自出来在街上闲逛,没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可以去四处求学,可以找到许许多多她想看到的书籍;甚至“卫辉时报”往年的报刊,她都可以一期期的翻看阅读,彻底沉迷进去。

    在这里,她好似生活在天堂里一般,快活地如同一尾小鱼,原本生活在一个半干涸的小河里,突然有一日被扔进了水流丰沛的大江之中,在里面可以肆意畅游。

    但是,这是许许多多的卫辉府人跟在秦大人身后,一步一个脚印建设出来的新家园,凝聚了许许多多人的心血。

    如今,秦大人需要建设一个更大的家园,自己可能可以出上一份力,难道就要在此刻退缩了么?

    不!她虽是个妓子,但是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学了这么多的东西,她也是知道家国大义的。

    她太喜欢这样的卫辉府了,她希望自己出的一份力,能助力秦大人一些,让秦大人将整个大明都变成如同卫辉府这样的人间桃花源。

    只有大家日子都过好了,她这样骨肉分离的悲剧,才能少一些出现在这个世上吧。

    从此陆凝香改名为了阮媚儿,顶替了一个在茶馆卖艺的女子身份。当她蒙着面纱,在茶馆中轻拢慢捻一曲之后,紧张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既怕对方让她过去,又怕对方没让她过去。

    好在,这么多年习得的本事,还是让对方看上了眼,努尔哈赤让人带到近前细看,没想到那蛮夷还挺有风度的,直接拿出了五十两银子,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原本以为会纠葛一番,没想到事情居然如此顺利,阮媚儿拿了银子,卖身给了努尔哈赤,跟着他一起去往辽东。

    阮媚儿谨记自己的使命,秦大人告诉她,前三年她什么都无需做,只需要做到“取信”即可,只当自己就是阮媚儿。

    第一步已经顺利完成,阮媚儿的心放下了一半,似乎事情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艰难。

    第 179 章

    时光匆匆, 一晃就是两年,这两年里发生了诸多的事情,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蒙古那边终于迎来了太平时光。

    自从大明和蒙古签订了帮扶协议,蒙古族人跟着大明来的技术人员一起,研究种植牧草、合理饲养牛羊马匹,还有许多人投入到了小麦种植中去。

    以往大明的各种技术都是不外传的,不管有用没用的,都会敝帚自珍, 毕竟这是他们老祖宗积累下来的东西,怎么能平白给了外人?

    但是自从“京报”和“卫辉时报”的发行,再加上水泥路官道从不停歇地往外延伸修建, 如今大明小半地区都已经通上了水泥路, 百姓欢呼雀跃, 商贾们更是因为道路的畅通而获利更丰, 商贸呈现出一种井喷之态,尤其是当第一辆带有橡胶轮胎的马车面世之后,马车的行驶速度比以往更加快捷, 同时避震效果也越发的好了。

    大明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自从朝廷成立了“专利所”之后,很多人都以拥有一项自己的专利为荣, 以往要出人头地, 必须要读书科举, 可是如今,只要你有一项应用范围很广的专利在手, 别说自己一辈子吃喝不愁,就是他的儿子、孙子、曾孙子都可以一辈子吃喝不愁!

    原本开始走向衰弱的大明, 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迅速复苏,并且一路昂扬向上,国库里的税入肉眼可见地增多,去年的结余甚至比当年张居正清丈完天下土地,让那些隐瞒土地的富人们补税之后还多!

    而那时候,要让国库充盈起来,可是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起了多少冲突?可是在秦修文的主导之下,这一切竟然是在春风化雨之中就办成了。

    大明有了许多新的技术,新的理念,以往的一些用旧的、淘汰的东西,自然可以轻松施舍给蒙古,没有人再对此多说什么。

    大明不仅仅将自己不要的技术给了蒙古,同时还在暗中给了蒙古巨额的订单。

    很多人觉得蒙古是苦寒之地,但是在秦修文看来,他们是特别好的原材料集中地,西方人不是喜欢羊毛制品么?圈地运动都搞得出来,“羊吃人”都做得出来,毛纺织业的利润惊人,而吕宋岛如今成为他们对外出口的中转地,秦修文和万历手里握着原材料端,又握着销售端,这个钱不挣,就是傻子!

    蒙古人也对大明的慷慨感到震惊,大批量的羊毛原材料订单甩了过来,导致草原上如今养的羊比马匹还多,家家户户都会养羊,甚至还有些人头脑灵活的,自己在当地开起了手工编织作坊,将羊毛再加工一下,根据大明人想要的花纹编织成地毯等,反正他们出多少大明就能收多少。

    同时,一种名叫大明新钞的纸币在蒙古和北方地区流传开来,一开始大家还有所顾虑,只有很少的人愿意用金银去兑换这个纸币,但是后来果然发现用这个纸币可以在大明的马市上购买到所有他们想要的东西,甚至连盐铁等管制物品,都能用这个纸币买到,顿时所有人都心动了。

    从少量的尝试兑换,到大批量的金银涌入大明境内,也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而已,如今在蒙古那边,官方的货币,除了金银铜板,就是大明新钞。

    秦修文的计划一步一步在进行中,当申时行了解到,蒙古人果然如同秦修文预料中的那样,开始固定在草原上,生活更加富足,骚乱大明边境的情况越来越少之后,整个人更是彻底叹服了。

    蒙古那边越是和平,整顿大明的边军就越是容易。

    万历十八年秋,负责北方军政要务的三边总督被万历撤了回来,重新委任新的总督过去,彻查军队贪腐,从上到下狠狠清理整治了一顿,将老弱病残的士兵全部收回军籍,让他们回乡养老,消除瞒报吃空饷的军籍,清点武备情况,陕甘宁三边军务为之一清。

    北方军政的清理触动到了辽东,李成梁几次上书,对此颇为不满,让万历十分恼怒,再加上言官的弹劾,于万历十九年初,罢免了李成梁的职务,同时将李成梁宣入宫中,进行了一番密谈。

    世人不知道到底万历和李成梁谈了什么,总之李成梁并没有因此而造反,他儿子李如松也依旧好端端地做着山西总督,同时统领神机营,风头一时无两。

    辽东那边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万历的军政改革。

    虽然此时大明名义上还是屯田养兵制,但是实际上后面招收的士兵都是募兵制过来的,只要青壮年,也无需种田,每日只需要专心操练,一应饭食、衣物都有军队发放,每个月还是不少的军饷可以领,且可以做到按时发放。

    就冲着这几点,原本老百姓逃都来不及的军营,现在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地方,许多年轻人愿意来此一试。

    做许多事情都需要金钱来支撑,而不管是大明内部的商贸繁荣爆发出来的巨额税入也好,还是从蒙古和海外掠夺过来的财富也罢,都在以一个很恐怖的速度再往大明汇聚,自然能够负担得起新式军队的巨额开支。

    但是这两年对秦修文来讲,也不完全都是好事。

    宋纁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从前年开始就迅速的衰老起来,请了宫中御医看了,也只说年纪大了,需要荣养,开了一些安神养身的方子,其他也别无他法。

    万历十九年夏,秦修文右迁至户部左侍郎,成为宋纁手下第一人,碍于秦修文如今在朝堂中威严积重,同时内阁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申时行与王锡爵都对秦修文有些另眼相看,哪怕有一些反对之声,说秦修文升职升的太快,应该再继续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磨炼几年,还是被压了下去,最后顺利成为户部二把手。

    秦修文再次回到了户部,因为宋纁身体每况愈下,许多事情都只能交给秦修文处理,可以说,秦修文实际上已经成了户部的主导者。

    可是哪怕秦修文帮宋纁处理再多的公务和烦心事,让他多注意身体多休息,宋纁的身体也依旧没有好转,在一次突然晕厥后,无奈致仕,在家中疗养。

    秦修文一有空就会去看看宋纁和文氏,休沐日的时候更是会陪上宋纁一整天,给他讲讲朝堂上的变化,户部的人事调动,以及一些新的发展点子,宋纁身体虽差,但是却很是爱听秦修文讲这些。

    “师父,吕宋那边说发现了一种新农作物,叫做马铃薯,是从南美洲那边获取的,据说很好种植,产量高,吃了饱腹感很强,同时味道也不错,可以做成各种菜肴。”如今实际管理吕宋的掌权者是叶向高,秦修文命他多关注一些舶来品的农作物种子,果然有可喜的发现。

    秦修文修长的手指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将橘子皮拢好放在身边的小茶几上,然后又将上面的白线细细挑了,一囊一囊放好在盘子了,端到宋纁手边。

    宋纁却迟迟没有应声,也没有去吃橘子。

    秦修文不禁看向宋纁,初秋的天气,风中还带着几分炎热,但是宋纁很怕冷,晒着太阳,躺在醉翁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只露出一个脑袋出来。

    六十九岁的宋纁头发已经全白了,秦修文记得第一次见到宋纁的时候还只是半白,没想到几年过去了,一下子就成这样了。

    秦修文记忆力很好,当时在户部“正德厅”第一次见宋纁,宋纁人精瘦干练但是却神采奕奕,走路生风,接连提问了好几个户部的官员问题,见谁答得不对,就马上脸色一摆,开始声音洪亮地骂人。

    当时秦修文就在想,这个小老头挺有劲的,脾气这么暴躁,一点都不像个文官,但是骂人有点水平,都不带重复的。

    然而现在,宋纁十分安详平和地躺在这里,人更加的瘦了,颧骨高高耸起,脸上似乎只有一张皮在包着他,双手交迭放在胸前,一点都没有了以前暴脾气的架势。

    秦修文等了一会儿,心里揪紧了一下,正准备探过身去看看宋纁,便看到宋纁转过头来,浑浊的双眸眯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似乎做这个表情有点费力,宋纁只笑了一下就放下了嘴角,但是看向秦修文的眼中却是充满了肯定:“元瑾啊,你做的很好,十分好。比我想的还要好。大明交给你这样的年轻人,我就安心了。”

    秦修文打了一个激灵,见宋纁的手伸了出来,连忙握住了宋纁的手想扶住他,但是宋纁并不是要起来,他已经没有起来的力气了,他只是紧紧握着秦修文的手,虚弱到有几句话都只是气音,秦修文必须耳朵凑近了才听得清楚:“元瑾,能收你为徒,是我一辈子最高兴最自豪的事情,你要带着为师的理想一路走下去,你会成功的。为师有点累了,让我先去睡一会儿吧。”

    宋?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秦修文的手背,眼里是许多的不舍,但是最后宋纁的眼睛还是慢慢合上了,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得笑意,原本抓着秦修文的手也失去了力道,慢慢滑落了下去。

    秦修文起先是愣了一下,一向充满了各种想法的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等到他回过神来,他尝试性得轻轻推了推宋纁,哑着嗓子唤了两声“师父”,可是宋纁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伸出手指,放在了宋?的鼻翼下探了探,连最微弱的呼吸都没有了。

    秦修文嘴唇颤动了两下,想要叫他师娘过来,可是喉咙口就像被堵住了一块巨石似的,一点都发不出声音,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文氏刚刚去给秦修文端茶水去了,等从厨房出来,走到小院的时候,她一失手,直接打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到了她的脚背上,她去恍然未觉,她快步走了过去,看到了宋?的模样,嘴巴里“啊啊”叫了两声,有些茫然地看向秦修文,等看到秦修文脸上都是泪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哭倒在了宋纁身上。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秦修文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他忍不住跪了下来,给宋纁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这个给了他无数支持,待他如亲子的师父,再也睁不开眼睛看他一眼了,在这个初秋,永远地与世长辞了。

    那个会骂他鲁莽,责备他不信任别人,将自己所有的政治资源全权托付给他的老者,此生再难相见了。

    第 180 章

    宋纁走后的第二天, 文氏也跟着一起去了,并非自裁而亡, 而是自然而然地睡在了宋纁身边就一起去了。

    生时两人是少年夫妻,患难与共,宋纁做到了一辈子只守着一人过;去时两人依旧双手紧扣,面色安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一般。

    秦修文在宋纁之子到之前,为其夫妻二人料理了后事,用最昂贵的棺木打造了两个棺材, 整理了宋纁生平最爱的各种名家字画作为陪葬品,在这一刻,秦修文不想去思考这些东西有没有意义, 他只想做一些什么。

    宋纁门人学生众多, 为官清廉正直, 被万历追封为一品太师, 再加上有秦修文这个关门弟子在,许多前来吊唁的人,不管是为了彰显自己是和宋纁同道中人也好, 还是巴结秦修文这个实际上的户部一把手也罢,总之宋府小小的宅院里,客人络绎不绝、香火就没断过。

    宋纁之子宋磊再三拜谢秦修文操持了这场丧事, 怀着沉重的心情, 将父母的棺椁扶送回商丘老家, 京城中的许多百姓都从“京报”大篇幅的报道上知道了宋纁生平事迹,皆感动于他的人品贵重、作风清廉、一心为国为民, 自发地设下路祭,送走这一位可以载入史册的名臣。

    秦修文自宋纁离开后, 沉郁了一段时间,好在已经回到老家的季明志知道了此事后,写信过来特意开解他,言道生死乃是天命,人生七十古来稀,宋大人是寿数到了,虽然可惜不舍,但也是喜丧了,而活着的人更应该担负起逝者的遗志,坚定不移地继续前进,这样就算有一天在地府重逢,说起旧事,也可以开怀畅笑矣!

    季明志之前在京城也呆了小一年时间,那时候刚刚听闻秦修文拜了新师父的时候,对着宋纁还有点别扭,不过两个小老头后来慢慢地倒也挺能谈到一起去:宋纁喜欢听季明志讲述秦修文少时之事,同时乡间生存教书也有其智慧,并非一层不变,再加上季明志为人豁达、心胸开阔,宋纁很是愿意交他这个朋友;而季明志羡慕宋纁坐拥如此多的古籍,学识深厚,名家名卷的记载信手拈来,而且当官这么多年,一直恪守本心,让季明志十分钦佩。

    季明志在京城的时候,经常有事没事就去找宋纁喝茶下棋,同时其他时候就是想帮秦修文相看女子成亲。

    等到秦修文发现了这个苗头后,他无奈地和季明志坦明心意,直言先立业再考虑成家之事,如今自己心无挂碍,才能更好地为朝廷办事。

    季明志一开始不理解秦修文的话,但是等他深入接触了秦修文目前的生活以及他的忙碌程度后,他也不由得有些哑然。

    一个男人,如果忙到根本没有任何时间顾及到后院的程度,哪怕有贤妻良母为其打理后宅,生儿育女,承担绝大部分的事物,但是家中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琐碎小事需要他处理。

    不要以为封建社会的男人,就真的可以对后宅不闻不问了,至少子女的教养问题,家人的生病看病,各种节日生辰重大时间节点总要出席的吧?以秦修文如今的忙碌程度,季明志都无法想象,秦修文若是成了家,如何要在他已经被排的满满当当的时间表里,再挤出时间处理家事。

    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看秦修文的意思,竟也有同样的志向。

    李明志心中就算是再是可惜焦虑,也只能按耐下来。

    此事,只好作罢。

    季明志带着点小遗憾,但是更多的是对自己这个最关心的徒弟的自豪回去了老家,并且依旧时不时写信殷殷叮嘱秦修文,公务再忙,也要以身体为重云云。

    秦修文看罢季明志的来信,空落落的心里才觉得又找回了些什么,同时心里愈发地想将大明的颓势彻底扭转过来,若是以往只是为了他个人的发展、前途、理想的话,如今他的肩上,更是肩负了他师父的遗志和向往。

    愿他亲手打造出来的盛世,真的能如师父宋纁生前所愿。

    秦修文重振旗鼓,投入到户部的工作中去,如今秦修文暂代户部尚书一职,宋纁卸任后,万历迟迟没有指派新的人上任户部尚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给秦修文留的位置。

    秦修文如今虽未入阁,但是权势太盛,户部乃是他的一言堂,新任鸿胪寺卿宋星达是他的附庸,秦党一派的人,同时融入翰林院、都察院和其他各部,朝堂之中,秦修文并非一呼百应,但是也没有人想当然的就敢触秦修文的霉头,想要和他叫板的人都要和他掂量掂量,自己能否惹得起他。

    秦修文为人低调,但是做事方面却是大刀阔斧,目前为止,但凡他传达出来的意志,还没有不成的。

    大明正往一个国泰民安、万物昌盛的方向走去,但是总有不长眼的人,非要去踢铁板。

    万历二十年的春节刚刚过完,朝廷就收到了边关八百里加急,东瀛人登陆了朝鲜岛,在朝鲜岛大肆屠杀,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打到了朝鲜都城汉城,朝鲜的国王李昖吓得立马弃都城逃窜了出去,凭着一队护卫,一直逃到了大明境内的义州,求到了大明军队这边,让大明赶紧出兵,拯救朝鲜国。  大明边军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虽然朝鲜国是大明的藩属国,但是到底只有大明的皇帝才能调动三军,于是当地官员先是安抚住了李昖,然后快马加鞭往京城递送消息,等待中央裁决。

    这个消息一传到大明内部,整个朝堂炸锅了,他们没想到小小东瀛人是真的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直接攻打朝鲜国,而且要知道当时东瀛攻打朝鲜的理由是什么?

    是朝鲜不同意和东瀛一起攻打大明,这是明晃晃的利剑直指大明啊!

    顿时,朝堂上许多人坐不住了,联名上书给内阁,要求皇帝下令,进行反击,决不能让东瀛这等宵小之辈得逞!

    秦修文看到自己还未动用自己的人进行煽风点火的时候,就已经有如此多朝臣对此表达不满,顿时心底是有些满意地。

    要知道,在历史上,这件事同样也是发生了的,但是那个时候朝堂的局势绝非如此,更多的人对这场战役是否要打,都秉持怀疑态度,不是他们不想打,而是他们觉得打不起。

    最后虽然万历站出来一锤定音,赞成了主战派,但是这场战役,也确确实实拖垮了大明的财政。

    这场战役从万历二十年一直打到了万历二十六年,耗时整整六年,中间有和东瀛议和过,之后东瀛又背弃了条约,继续攻打,大明期间投入了十几万的兵力,耗费了数不清的金银,才获取了最终的胜利,奠定了东亚之后三百年的和平,但是却让大明财政陷入了瘫痪之中。

    而现在,或许有些朝廷官员并不清楚国库里到底有多少银子可以用来支配、皇帝的内帑里又有多少藏下来的银子,但是国富民强的感受确实根植在他们的心里,理所当然的,他们觉得自己打得起!

    胆敢挑衅他们大明的人,虽远必诛!

    朝堂上也有持反对声音者,却很快被其他人压了下来,用兵之事一向宜早不宜迟,万历当机立断,宣内阁五位大臣以及秦修文等人入宫商议朝政,最后定下了秦修文为这场战役的总督,李如松为总兵,陈矩为监军,钦点辽东四万兵马,投入这场战役中去。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役非同小可,绝不是以前几千人的小打小闹了,万历一出手就是四万兵马,可别觉得这四万人马很多,东瀛出兵多少人?据朝鲜那边得到的回馈,是整整二十万人!

    而当时整个东瀛总共多少士兵?一共三十万人!也就是说,这几乎是将举国之兵力投入到朝鲜国的一场战役,绝不可等闲视之。

    不是万历不想给秦修文调派更多的兵力,而是这些年来不断地剔除掉很多老弱病残的军人,目前辽东军队的正规可用兵力就是这么多。

    再从其他边防那边调派军队,却是需要时间。

    而这次,也没有任何人给秦修文设套,是他主动请缨要求作为此次战事的总督,对此战全权负责。

    秦修文从两年多前的万寿节朝贡开始就一直防着东瀛了,当时特意弄出了动静,震慑东瀛人,但是秦修文知道,东瀛人的野心靠这点震慑是震慑不住的,秦修文也没想过他们从此以后就能安安分分过日子,只不过是换取一些时间。

    而现在,当年兑换的时间限额终于到了,他这些年的部署也终于可以拿出来了。

    许多人对于内阁和皇帝的这项决议是看不懂的,他们甚至都没有想到过会是秦修文主动请缨的这种情况。

    毕竟秦修文如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户部尚书,就算还只是暂代吧,但是二十七岁的户部三品侍郎也已经足够骇人了,很多人这个岁数的时候,连举人都没中呢!

    以秦修文的年纪、他的功绩,再熬个几年,顺顺利利地就是二品大员了,到时候入阁拜相,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可能这个时候急吼吼地还要通过这么危险的战事去挣军功,哪怕他曾经参与过一场战事,但是这两者之间的规模,都不是一个量级的。

    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些年来,若论最了解东瀛的人,那就是秦修文了。

    用季方和的话来讲,东瀛人可能做梦都想不到,和他们做买卖的背后人,居然会是秦修文。

    秦修文驱使一名叫沈惟敬的人,做他的代理,此人精通日语,能言善道,很是机警,同时在海外漂泊过几年,十分适合做这个中间人。

    通过这个中间人,秦修文卖什么东西给东瀛人呢?

    或许说出来让人骇然,秦修文专门卖枪支给东瀛人,所获之利,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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