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阵消散,森林仿佛静止了一瞬。
瑞安将遮眼的发丝拨到脸侧,另一只手捏住被风掀起的衣角,对身旁的男人说:“我们下去吧。”
说完,青年一跃而下。长发飞扬在空中,完完全全地展露出干净流畅的脸部轮廓,宽大的袖口被风鼓起,线条优美的小臂透着冰雪般的洁净感。
淡金色的魔素光点如雨丝般拉长下坠,颀长的身形轻盈落地,乌黑的发丝缓缓垂落在身后,被阳光镶了一层精巧的金边。
瑞安转头看向他们,长长的睫毛和挺翘的鼻尖上都落着细碎的光,黑白分明的眼眸氤氲着淡淡水雾:“大家都没事,真的太好了……”
看到青年这副模样,阿尔泰他们无一不是心头滚烫。心中的躁郁被暖流冲淡,面对这个抛下他们擅自离去的青年,萦绕在脑内多日的阴暗念头如今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瑞安,你的身体还好吗?症状有没有恶化?”希尔维乌斯率先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连串问题问完,脚步忽然一顿。
拉德洛克缓缓出现在瑞安身后,极其自然地伸手,为后者整理长发和衣摆。大手在青年腰间的柔滑弧度上流连,手的主人被雪白的角抵着脸推拒,这才终于作罢。
面对利箭般的视线,拉德洛克将视线从青年圆圆的发顶上移开,掀起一点眼皮,冰湖般的瞳仁瞥向希尔维乌斯:“你刚才的魔法对这片森林是没有用的。”
希尔维乌斯从地上拎起自己的法杖,指骨按得咔咔作响:“你……”
“因为距离太近。”拉德洛克漫不经心地打断:“法阵中的魔素会被这些树的枝叶吸收,魔力回路已经干瘪了。”
阿尔泰眉头微微下压:“既然你已经恢复记忆,为什么还要缠着瑞安。你是魔族吧,哈士奇。”
听到这个“代号”,男人顿了一下,随后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你们好,我叫拉德洛克,我应该算是天生魔族。”
天生魔族指的是那些自然诞生的魔族,他们并不是由两方结合而诞生的。一切能使魔素流动的行为都有可能创造出新生的魔族,只不过这些魔族太过微小脆弱,转瞬即逝,几乎无法察觉到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而面前这个家伙有着如此坚实的人形躯体,其实力可见一斑。
“我和瑞安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拉德洛克顶着他们杀人似的目光,伸手搂住瑞安的腰,“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又怎么可能做出伤害他的事情呢?”
当着那群傻狗的面,把瑞安抱在怀里……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瑞安眨了眨眼睛,没料到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像一只被莫名其妙抱起来、满脸茫然的小猫,但肢体动作却毫不设防。
如果眼神能杀人,魔王现在可能已经被黑雾复活了好几百回。
很快,拉德洛克就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按上他的手背,很轻巧地把他的手摘下来捏住。
瑞安将他牵到那群傻狗中间,然后给那群傻狗每人一个拥抱,眯起秀气的眼梢,笑容明媚:“详细的情况之后再谈,我们先去对付那些深渊种吧。”
“对了,瓦洛里娅女士呢?”
瑞安四下张望,发现那位女士已经杀进了怪物堆里。
“你们还记得圣灵阁下提过的,十多年前的那支勇者小队吗?瓦洛里娅女士便是那支小队中的勇者,也是诺瓦的母亲。”
从地面上积起的灰烬可以看出,在他们交流期间,瓦洛里娅早已默不作声地杀起了深渊种。十多年的深渊生活打磨出精准有效的斩击,完全展开的螳螂臂仿佛被鲜血开刃,咔嚓咔嚓便落下一排头颅。
小队几人也不甘示弱,没过多久就成功将这群深渊种尽数斩杀。
“有点奇怪。”阿尔泰并未收剑,指尖在剑柄轻扣两下,“这些深渊种……”
“很弱。”瓦洛里娅接话道,“它们的断肢……不久前刚愈合。”
“也许是因为森林里有更厉害的家伙。”希尔维乌斯抱着胳膊说。
瑞安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这附近有骑士团在与深渊种交战吗?”
“有一个,跟我们一样在森林外围作战。”希尔维乌斯说,“应该很快就会有其他骑士团来支援的吧,怎么了?”
瑞安看向凯兰:“黑雾才刚开始躁动,冲出来的深渊种也不难对付。在这个时候……骑士团会进入这么深的地方吗?”
“常规作战不会靠近深渊附近,他们也许是在执行特殊任务。”凯兰道。
“我们是拿到地图后才走到这里的,骑士们也有地图吗?”
“应该是……没有的。”听到瑞安的话,凯兰骤然反应过来。
瑞安思忖道:“所以我在想,他们是不是误入此地,然后走出不去了。”
“既然是骑士,那也算是我们的老朋友了。”阿尔泰见瑞安一脸忧色,主动开口道,“我们去问一下吧,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在场几人都没有异议。
“不过关于拉德洛克的身份……”瑞安敛起笑容,轻声道,“之后我会跟大家解释清楚的,希望大家暂时保密。”
阿尔泰若有所思地盯着瑞安的侧脸,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好。”
希尔维乌斯不明白天生魔族这个身份有什么值得保密的,但还是跟凯兰一起表示没问题。
他们立即动身去找骑士团。瑞安重新戴上猫耳和兜帽双重保险,阿尔泰就在旁边看着他动作。
“好了吗?”瑞安晃晃脑袋展示成果。
“嗯,很完美。”阿尔泰掐了一下手心又很快放开,冲着不远处的骑士团喊道:“骑士大人!我们是路过的冒险者小队,杀完深渊种就回去了!要不要一起啊!”
“哎,你们知道该怎么走出去吗?”这名骑士很高兴,但很快又被同僚拍了一下后脑勺。
他的同僚板着脸道:“你有没有脑子?在这种地方怎么能随便回应?万一他们是深渊种变的呢?”
“那他们过来了……你要打他们吗?”
板着脸的骑士警惕地盯着这一行人——花里胡哨的剑士,精灵魔法使,靠谱的战士,娇小的牧师,看不出职业但看得出刻薄的男人,还有一个眼神锐利感染者。
乱七八糟的,确实像个冒险者小队。
“但是我从没见过冒险者小队能走到这里。”板着脸的骑士将手中的盾牌前倾表示拒绝交流。
“我也从没见过迷路迷到这里来的骑士团。”希尔维乌斯冷哼一声,也抱起胳膊拒绝交流。
阿尔泰忍下想翻白眼的冲动,扯了扯嘴角对骑士说:“在这个鬼地方,大家就别相互猜忌了吧,多一点真诚,互帮互助不好吗?”
“是啊是啊。”旁边那位满脸写着高兴的骑士开口道,“你们能走到这里,真的很厉害了。”
“你先闭嘴。”板着脸的骑士说完又把头转回来,盯着他们说,“就算你们不是深渊种变的,你们也有可能是我们共同产生的幻觉。在这片荒原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娇小的牧师上前一步:“那个……我会一点辅助类魔法。如果您担心自己会产生幻觉,我可以给您施放明悟魔法。”
宽松的兜帽罩在牧师的头上,一左一右支起两个猫耳似的三角形,板着脸的骑士只能看到兜帽下露出了一个白白尖尖的下巴。
紧接着下巴抬了起来,牧师仰起脸看他,兜帽的阴影下是一双眯起的笑眼,红润的唇角也微微弯起。
这么可爱,肯定是幻觉。
板着脸的骑士逼着自己撇开头,不再去看对方的模样。
被拒绝了,瑞安有点失落,正要退回原位的时候,听见那名骑士的声音传来:“……你试一下吧。”
“好的。”
如果是幻觉,那么明悟魔法肯定也是无效的。板着脸的骑士这样想着,看见娇小的牧师抬起手,蓝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自靠近这片森林以来,他的脑内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
不是幻觉?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马背上的骑士翻身下马,映入小队几人眼帘的是一颗米白色的狗头。
“哇,真的是你们耶。”狗头人开口道,“瑞安瑞安!”
“柏得温?”瑞安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来自兽人族的骑士长,“你好呀!又见面了!”
“团长,这时候您就不要随地乱变了,吓我一跳。”板着脸的骑士呼出一口气,“您认识他们吗?”
“认……识呼噜呼噜……”
板着脸的骑士和满脸写着高兴的骑士同时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娇小的牧师将双手举高,用力揉搓着团长那毛色顺亮的狗头,连脖颈都没有放过,团长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看起来……超级享受。
拉德洛克攥紧拳头,柔声道:“瑞安,附近的深渊种还没有杀光,晚点再撸狗。”
“哦好。”瑞安骤然回神,赶紧把手收回来,“不好意思,柏得温,耽误你的行动了。”
柏得温已经很久没有玩过球了,如今连摸摸都被打断,狗狗眼里满是水光。他无声地呜咽几下,委屈地瞅着瑞安,紧接着视线被其他事物吸引住了:“瑞安……你变成猫了吗?为什么你的头上有猫耳呀?”
瑞安心里一惊。他收手的时候动作太快,竟然把自己头上的兜帽碰歪了。
“我……”
阿尔泰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摸了摸瑞安的猫耳尖尖:“这是来自猫的祝福,瑞安必须装扮成猫咪,才能触发祝福的效果。”
“变成猫咪的瑞安,能为我们指明方向。”
第92章
“这……”两名骑士面面相觑。
瑞安(猫咪祝福版):啊?
这听起来简直就像童话故事,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有人相信的吧!
柏得温的狗狗眼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瑞安咬了咬下唇开口道:“抱歉,我……”
“原来是这样。”他的话语被打断,米白色的狗头咧嘴一笑,“我知道猫部族擅长占卜和通灵,特别神奇!怪不得你们能来到这里,而且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瑞安本想直接说明自己的感染者身份,听到柏得温的话顿时一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柏得温拍了拍两名骑士的肩膀:“他们是圣骑士领的贵客,你们可以信任他们。”
“这太酷了!”满脸写着高兴的骑士眼巴巴地凑过来,“你……你也能帮我们……”
板着脸的骑士把他一把扯回:“不要冒犯人家。”
“没关系。”瑞安笑着摆了摆手,“其实,我们在机缘巧合下获得了一张地图,正是因为有了这张地图,我们才能顺利走到这里。”
柏得温敛起笑意,满脸肃容地开口道:“实不相瞒,我们在执行常规作战时偏离了原定路线,误打误撞闯入荒原深处。如今深渊种大批涌现,恐怕是深渊出现了什么异常。”
“瑞安,麻烦你们把这个情况告知外围的骑士,让他们尽快将消息传回圣骑士领。”
“当然可以。”瑞安依旧眯着眼,睫毛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异形的瞳孔,弯起的嘴角弧度略微放平,“但是……你们呢?”
柏得温:“我们留在这里继续清剿深渊种。”
凯兰目光扫过远处的骑士,眉头微皱:“你们人数不足,状态也很差,许多骑士连马匹都没有,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多久。”
“我们可是圣灵阁下加护的骑士,怎么能在危机来临的时候后退?”满脸高兴的骑士收起脸上的笑容,目光格外坚毅。
“虽然目前出现的深渊种看起来数量很多,但都不难对付。”米白色的拉布拉多犬认真地说,“如果深渊真的再度苏醒,只要能将第一波来袭的深渊种剿灭,便能在初期为人们争取到更多的反应时间。”
“小狗,你是不是刚才被摸昏了头,沉醉在温柔乡里觉得自己死也无憾了?”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两名骑士怒目望去,发现是那个看不出职业但看得出刻薄的古怪男人。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团长!”“请你放尊重点!”
柏得温止住他们前倾的动作。不知为何,在对方说出这句话之前,他完全没能发觉瑞安身旁还站着这样一个男人。
一看到对方,他浑身都在叫嚣着强烈的敌意。为了不吓到瑞安,他只好竭力压下那股狂吠的冲动:“你想说什么?”
“最先冲出深渊的那些家伙,都是吞噬后剩下的残渣,你们留在这里只不过是在清理餐盘。下一波深渊种的爬行速度极快,这些马匹根本抵挡不了。”
“为人们争取时间?”拉德洛克连眼神都没有投过去,垂着眼皮也不知道在看哪里,“那些追求混乱的家伙不需要消化,你们几个……”
“好了,拉德洛克。”瑞安一回头就对上了拉德洛克的目光,对方就好像正等着他看过来一样。
瑞安没有多想,冲对方皱了皱鼻尖示意他别再说了。
拉德洛克心满意足地把嘴闭上。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板着脸的骑士攥紧拳头。
“我能感受到你们的勇气和决心,也相信你们一定能剿灭初期涌现的深渊种。”瑞安向侧前方迈出一步,站在拉德洛克身前,“你们的牺牲的确可以拖延深渊种的脚步,可是其他骑士无从知晓你们的见闻和经验,他们只能在争取到的时间中,藉由不断试错来成长。”
“我知道骑士从来都不会畏惧牺牲,但是在危机之初,为清剿第一波深渊种而牺牲,听起来太可惜了。以你们的能力,完全可以在今后的作战中消灭更多更危险的敌人。”
柏得温低了一下头,再次看向瑞安时,棕褐色的狗狗眼已经多了几分湿意:“我听说……深渊第一次爆发的时候,就是因为初期没有人对战线做出有效控制,导致情况迅速恶化,这里也成了一片永恒的死地。”
“作为最先发现异常的骑士,如果我们没能为大家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没在最初就建立起优势……以后所有人都会责怪我们。”
说起来柏得温的年龄应该比凯兰还要小一点,独自带队的时候遇到这样危急的情况,可想而知他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有多大。
“你回想一下自己此行的任务,应该是常规作战对吧?”瑞安不再眯着眼,而是睁开眼睛,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柏得温,“那么中途发现异常情况的时候该怎么办?你的老师肯定说过。”
即使发觉青年眼瞳中的异样,柏得温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吸了吸鼻子回答道:“立即撤退,不要逗留……”
瑞安点点头:“深渊的异变不是你的责任,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只需要承担自己选择的结果就行了。”
“如果觉得自己犯了错,那么难过一会儿也没有关系。你们找不到回程的路,于是在心里做出了觉悟,选择坚守于此——你看,这不是做得很好嘛?”
两名骑士怔怔地望着牧师的侧颜,他们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但不知为何听起来特别有道理,甚至连眼眶都开始隐隐发酸。
“不过,现在我们带着地图出现了,你们也有了新的选择。”瑞安弯起眼,重新露出笑容,“骑士大人,跟我们一起撤吧。”
“这些弱势的深渊种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这片荒原上跑来跑去而已,这里驻守着那么多骑士,它们蹦跶不了几天的。”
“虽然你们是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但也因此最先发现了深渊的异常,只要将情报传回圣骑士领,就已经为大家争取了很多时间。所有人都会感谢你们的努力。”
柏得温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突然伸出手搭上瑞安的肩膀,将他一把按进怀里:“呜,瑞安你真好……”
瑞安顿时陷入拉布拉多犬胸前的双层被毛中,从后望去只剩下略显茫然的后脑勺和单薄挺直的脊背。
“喂!”几个男人同时上前,两名骑士下意识举起盾牌。
凯兰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柏得温身后,提着后领把他拎开:“不要对我的主人动手动脚,站直了好好说话。”
“呜……”柏得温看看瑞安,又看看凯兰,发出羡慕的声音,“原来瑞安是你的主人吗?真好啊。”
明明已经能很自然地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但在听到从别人口中说的“瑞安是你的主人”这句话时,凯兰还是抑制不住地脸红起来。
“虽然我们还未正式完成授剑仪式……”提及此事,他的神情有些许黯然。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握住他的左手,微凉的指腹毫不避讳地搭在那道愈合已久却依然狰狞的疤痕上。
两人同时抬头,在视线相对的刹那,无需任何言语,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决心。
其他几人看着这一幕,心中都有些说不出的焦躁。
“真好啊……”柏得温呜呜乱叫,狗头一阵猛甩,变回了蓝发青年的模样。
他猛地甩头,朝骑士们走去:“兄弟们,我们有方向了!感谢猫咪!!”
一众骑士不明所以,但还是热血沸腾地喊起来:“感谢猫咪——!”
“动作快点,把剩下的几只收拾掉,我们即刻撤退。”柏得温翻身上马。
其实他也还没完成授剑仪式,不知道来年瑞安愿不愿意接受他呢?
“我们要尽快把消息送回去,每个人都要活下来!”
“是!”
瓦洛里娅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地望着这些骑士,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其中一名骑士小跑过来,向她递出一个小瓶:“女士您好,这里条件简陋,只有一些止疼的药剂……”
“没事,你们留着吧。”她摆摆手,避开对方的视线,“我习惯了。等会……还有战斗,这个会影响判断。”
这时候,眼尖的持箭骑士发现了新的异常:“有新的深渊种出现,数量较多……似乎有黑色的雾气在森林中蔓延。”
“撤退。”
随着柏得温一声令下,整队完毕的骑士团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
昔日沉迷玩球、用球砸遍所有圣骑士的拉布拉多,如今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骑士长了。
想到这,瑞安心中就颇为感慨。而他的小平安……算了,小平安如今也是很厉害的魔王。
拉德洛克一眼就看出来瑞安心里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别人家的狗”会拿拖鞋送报纸好聪明什么什么的。
都什么时代了,谁还让狗送报纸,这不虐狗么?
当年他只能对“别人家的狗”无能狂吠,现在连吠都不能吠了,做人可真憋屈。
这样想着,魔王的眼神更加冰冷,骑在马上的柏得温无端打了个寒颤。
“拉德洛克。”
听到青年的呼唤,他的表情瞬间缓和,但语气还是很幽怨:“我就知道,你最喜欢的狗是拉布拉多……”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瑞安走到杵在原地的魔王身后,伸出双手把他往前推,“我最喜欢的狗狗当然是小平安。”
“我们快跟上。”
拉德洛克心满意足地迈开大步。
其实也没有完全满足,他此刻很想把瑞安抱起来。最好能一直抱在自己怀里,连腿都不能着地,想要去哪都得搂着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告诉他才行。
没走出几步,后方的丛林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们警惕地望过去,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里面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恩?!”
瑞安的语气很惊讶,因为这位带领深渊教团走向新方向的老师,如今早已没了先前胜券在握的从容姿态。
他的眼镜没了,一只眼睛被血糊得睁不开,浑身上下狼狈不堪,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
被几道剑尖同时指着,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惨淡的白牙:“这么防备我呀,真是荣幸。”
“跟着你的那些教徒呢?”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瑞安心里已经预想出多种可能性,只不过对方脸上露出的悲伤神情,令他有些意外。
“都死了。”所有动作都伴随着耳鸣,林恩艰难地吸气,然后极其缓慢地吐出,“他们想让我先逃。”
他扯了扯嘴角:“你们……想杀我的话,最好趁现在就动手。”
小队几人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望向瑞安。
“我……”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瑞安神情一凛,同时右手前伸,指尖白光乍现。
林恩见状,缓缓闭上另一只眼睛,但是等了几秒都没有感受到任何痛楚。
他睁开眼,发现一道屏障正包裹在身周,屏障之外是不详的黑色气流。那股气流形状尖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染着屏障,眨眼间屏障的光芒已然暗沉。
“瑞安快停下!”
越来越多的裂纹向四周爬去,黑色气流沿着细碎的纹路蔓延,眼看就要渗透屏障。
下一秒屏障彻底粉碎,不详的黑色也瞬间消失了。
似乎没有消失……
林恩抬起头,被血糊住的那只眼睛也跟着睁大了。救了他性命的青年此刻正倒在队友怀中,脸色惨白,无力垂落的指尖泛着淡淡黑气。
“你……为什么……”
瑞安没有听见林恩的疑问,他细细地打着颤,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开合,轻声道:“把他抓、起来……研究……深渊……”
几个男人急得眼睛发红:“先别管他了,你……”
“我、还好……就是有点困……别、别让他死。”
瑞安强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眼皮一阖,不情不愿地昏了过去。
“快——”
阴郁诡谲的森林望着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这片死地再次寂静下来。
嗤——
虞熙彖对读嘉
暗紫色的步足从白袍人的胸口拔出,带出一股黏稠得不似人类的血液。
“小可爱好像晕倒了。”蜘蛛女郎荔面露忧色,“会不会有事啊?”
“还不是你非要放走他,这么多血,小家伙肯定是被吓晕了。”
藤吐了吐蛇信,青绿色的蛇尾在林间蜿蜒,同时卷起好几具尸体,然后如传送履带那般平稳地向前移动。
“那个家伙的头脑比较好,应该能帮到他。”镰表情淡淡地说,“他确实收下了。”
布满锋锐鳞甲长尾将血珠尽数抖落。
“把这些丢到深渊里去,然后我们就回村吧。”
第93章
瑞安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张小木桌前。桌上有一只空花瓶,寂寥地摆在桌面边缘,看起来摇摇欲坠。
阳光从斜上方打下来,穿过细小尘埃的间隙,将桌面分割成亮面与暗面。那只花瓶被摆在阳光照不到的半边。
他想把花瓶挪到桌子中间,于是伸手捧起花瓶。幸好用的是双手,这只花瓶意外地很沉,里面似乎装满了水。而且瓶身冰凉刺骨,寒意沿神经末梢蔓延开来,白生生的指尖变得通红,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忍住想要马上搓手的冲动,把花瓶放在桌子中央。他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调整了一下摆放位置,让花瓶依旧处于阴影中。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那道明暗交界线静悄悄地落在外翻的瓶口上。柔和的泛光勾勒出小半个瓶身,原先的寂寥感消失,此处的静谧反而显得有些别致。
这时候,瑞安终于想起自己要做什么了——他是来插花的。
虽然他从来都没有这种爱好,手里也没有花……
不对。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恍然大悟:“我在做梦。”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那种透过毛玻璃观察世界的感觉就变得越来越清晰。
紧接着脚下的地板骤然塌陷,强烈的失重感传来,他再一睁眼,眼前的场景毫无变化,自己依然站在桌前,桌上依然摆着一只花瓶。
花瓶突然向一侧倾倒,被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但是里面的水撒了出来。这些水与寻常的水不同,颜色如墨汁般黑沉,把他的手指也染黑了。
“可以养出黑色的花吗?”瑞安把花瓶重新摆好,搓了搓冰冷的手指,喃喃道,“一定很美吧。”
话音刚落,指尖上骤然爆发的刺挠感令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垂眼望去,那些黑色的痕迹不知何时竟变成了小小的星云。
仅仅只是一眼,极其庞大的信息量如洪流般扑面而来,即使以最快的速度闭眼也无济于事。他的眼球和大脑胀痛不堪,那些无形的事物就这样粗暴地投入脑海中。
一滴水珠就能倒映出一座城,这片微小的星云应该也是某种投射后的缩影。
瑞安想要将思绪边角的几粒碎屑理清,念头一动,眼前的画面骤然变暗,刺耳的呓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然后很快又变成了尖酸刻薄的语调。
“你在看什么?”“濒死的羔羊无从得知真相。”“你看得懂吗?”“噩运就在你的影子里注视着你。”“你不恨吗?”“所有期待都会落空。”……
在无尽的恶意中,青年的眼神沉静而悲伤:“……我可以理解你们的感受。”
呕哑嘲哳的呓语静止了一瞬,再度响起时透着些许欣悦:“你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不会。”瑞安定了定神,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我拥有和他们一样的过往经历,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境地,如果我是他们的话,就可以理解他们的感受。
但是理解并不代表认同。
细长的手指抚过瓶口,青年将指尖上萦绕着的星云轻轻抖落,送回花瓶之中。
想起这个梦境中自己被安排到的任务,瑞安摸了摸冰冷的瓶身问道:“你们喜欢花吗?”
“抱歉,梦一醒我就要离开了,让那束花来代替我陪你们吧。”
屋子里空空荡荡,于是他望向窗外,纯白模糊的窗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片草地。
“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外面找找。”
说完,他转身向门口走去,眼看就要碰到门扉的时候,脚下陡然一空……
再次睁眼,瑞安的呼吸有些急促。
视野里冒出四个风格迥异的脑袋:“瑞安!”“瑞安……”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开口道:“我……感觉没事。”
就是嘴里好像麻麻的,说话还有点大舌头。他心里冒出一个猜想:“你们亲我了吗?”
“亲了。”希尔维乌斯点点头,“本来以为这样就能让你苏醒。”
拉德洛克伸手拢了一下瑞安的领口,把露出来的那一小片肌肤遮得严严实实:“你这次昏迷了四天,身上没有任何伤,看起来就跟睡着了差不多。”
“谢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瑞安感觉脸上有点发热,思忖一番,冲他们举起双手,“你们看,我的手也没事。”
十指努力地撑开,指尖白皙干净,透着气血充盈的淡粉。看着这两只开了花的小猫爪,四个男人的心情也不再那么沉重。
“对了,我睡着之后发生了什么?柏得温他们怎么样了?”
阿尔泰伸手与瑞安击掌:“放心吧,那些受困的骑士顺利与当地驻守的其他骑士团汇合,深渊异变的消息也已经传到圣殿。”
“你一直沉睡不醒,于是我们想找圣灵问问有没有唤醒你的方法。赶到这里的时候,城内传送阵已经关闭,只好再多等一晚。”
“幸好你醒了。”
“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瑞安低声道,“林恩犯下许多罪孽,就这样轻易地死掉也太便宜他了。他的研究成果也许可以帮到感染者们。”
如果他们选择杀死林恩,或者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黑雾污染,那么小队的立场也会变得模糊。
“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凯兰默默地捏紧了拳头,心里非常自责。
这样的道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面对一个死不足惜的人,很少有人能像瑞安那样果断地选择保护。
在那静止般的一秒中,如果他们没有选择冷眼旁观,瑞安就不会因救人而倒下了。
“对了,瓦洛里娅女士呢?还有林恩,他现在在哪?”
“那位女士身份特殊,在骑士的护送下走了另一条比较隐蔽的路线。至于林恩,他应该已经被押送到圣骑士领了。”
见青年面露疑惑,阿尔泰补充道:“货物通道。”
那确实很受罪了……
瑞安叹了一口气,不再去想这件事。他望了一眼拉德洛克,目光缓缓转向三个队友:“之前抛下你们的事……对不起。”
“接下来,我想把深渊中发生的那些事告诉你们。”
青年温润的嗓音在房间内流淌,咬字悦耳动听,但几个男人的表情却异常肃穆。
除了驻北大陆的魔王是他前世养的小狗这件事以外,能说的事情都说完了,瑞安观察着队友们的表情,心里忐忑不安。
拉德洛克见状,便想拍拍瑞安的后背以作安慰。然而下一刻,他的动作就顿住了,一柄长剑横在他的颈间,剑锋反射出雪亮的光。
勇者寒声道:“你就是这样蛊惑他的吗?魔王。”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以后,阿尔泰每次来找瑞安都会带上自己的长剑。
魔王面色平静,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像你这样贫瘠的大脑,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阿尔泰,你冷静点。”瑞安比被剑挨着的魔王还要着急,“我没有被蛊惑,瓦洛里娅女士可以证明……”
事实上不仅是阿尔泰,凯兰和希尔维乌斯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但瑞安不能用前世发生的事来证明魔王对他没有恶意,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难解释。
阿尔泰把瑞安说的话听进去了。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持剑的手纹丝不动:“既然你已经决定要为了解决深渊而牺牲自己,现在为什么又反悔了?”
“你只是想博取人们的同情吧。”希尔维乌斯冷冷开口。
“别逗我笑了。”拉德洛克扯开嘴角,笑容标准得异常虚假,“我在乎的只有瑞安。”
“可这样下去瑞安的畸变会越来越严重!难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浮于表面的讽笑瞬间沉了下去,拉德洛克侧过头,用一种充满非人感的目光审视着对方。
“当然不想。”他将语速放慢,“但是瑞安不想让我死。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他会很难过。”
“只要瑞安还保持着清醒的意志,我就不会做出让他难过的事情。你……能明白吗?”
轻蔑至极的目光落下,阿尔泰脑内空白了一瞬,滔天的怒火席卷而来:“你……”
就在这时,魔王与勇者同时眼前一黑,耳边传来青年的声音:“好了好了,不要吵架。”
瑞安跪坐在床上,抬起两只手,一左一右分别捂住魔王和勇者的眼睛。
在心里数了十秒,他把手慢慢移开,搭在二人肩膀上,然后看向凯兰和希尔维乌斯:“你们俩也过来一点,听我说。”
“世界法则是公平的,不可能出现这种牺牲一人就能换得所有生命安稳自在的事情。”
“说得直白点,这其实就是我的私心。不光是拉德洛克,这种情况落在你们其中任何一人的头上,我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你们每个人,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出于这样的私心,我才会想要去寻求更为艰难的出路。你们一定可以理解这样的感情,因为你们对我也是一样的,我能感受到。”
“只不过,危机当前,现在的我还无法做出承诺。等到危机解决之后,给我一些思考的时间,我会好好回应的。”
瑞安从两人肩上收回手,撑在膝盖前,圆而亮的黑色眼眸静静地望着他们,连异形的瞳孔都仿佛含着淡淡的柔光。
“我想见一见圣灵阁下,关于深渊的事情祂一定还知道些什么。我们明天继续朝着圣骑士领出发,好吗?”
四个男人缓缓点头,瑞安见状终于松了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让他们各自回房休息,等明天一早就启程。
“拉德洛克,你留一下,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于是魔王坦然迎接刀锋似的眼神,转身将那几个男人关在门外,顺手放下一道结界,像最受宠的狗子那样翘着尾巴回来了。
“你看。”
一只小猫爪递了过来,拉德洛克一把接住:“干什么?要亲吗?”
“你在想什么?”瑞安红着脸把手抽回来,“我是说黑雾,我好像吸收了一点黑雾。”
第94章
“我看看。”
瑞安把手递过去,拉德洛克接过来,握住他的手腕,举到眼前细细打量。
见对方眉心微蹙,瑞安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然后就看到对方慢慢地凑近,张嘴含住了他的指尖。
“……?”
瑞安缩了一下肩膀,心想拉德洛克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开玩笑,于是忍着想要抽回手的冲动,认真地叮嘱道:“不可以咬手。”
听到这句话,拉德洛克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他极其缓慢地张开嘴,当着青年的面轻轻咬住,直白地盯着青年的眼睛,咬字含糊地问道:“我可以咬别的吗?”
“不可以。你又不是小狗……”瑞安用另一只手捏住拉德洛克的鼻子,表情无奈地说,“我可不会再纵容你乱来。”
“别转移话题,我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拉德洛克哽了哽,然后很快调整过来:“问题很大。”他表情严肃地看着瑞安,“你的身体里……有除我以外的东西进去了。”
听起来很怪,但瑞安不知道该从哪个方面开始吐槽,只好跳过这个步骤:“应该就是我的屏障没能挡下来的那股黑雾吧。”
当时他看到屏障在黑雾的冲击下裂纹遍布,急忙调动周围魔素修补。屏障碎裂的趋势仅缓和了一秒,随后便彻底破碎。而现在,消失的黑雾似乎进入了他的身体。
瑞安认真地感受了一下,只感觉肚子有点饿,毕竟昏睡不醒的这几天里他没办法好好吃饭:“我感觉还好,它没什么动静。”
“要是它突然动起来怎么办?”拉德洛克的语气十分幽怨,“我不想让它留在你身体里。”
瑞安很配合地问下去:“那么魔王大人有什么办法吗?”
“无论变成什么样的形态,它的本质还是混乱无序。所以我应该可以压制它的活动,然后把它抓出来。”
瑞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紧接着指尖一热,拉德洛克再次咬了上来。极重的舔舐与极轻的啃咬,交织成古怪的触感,即使瑞安反应极快地捂住嘴,泄露出的半截音调听起来也足够暧昧。
不知过了多久,指腹传来微妙的牵扯感。瑞安抬起头,用力眨掉蒙在眼前的生理性泪水,看到拉德洛克正咬着什么东西。
半透的黑雾拧作一股,被森白的牙关紧紧叼住,并随着他侧头的动作缓慢抽出。
与此同时,瑞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失落感。
这种感觉转眼间就强烈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他迫切想要与人拥抱,或者被人紧紧抱进怀里,无论什么都好,只要能肌肤相贴……
“停、停下!”捂在嘴上的手倏地松开,瑞安近乎慌乱地搂住对方的脖颈。
拉德洛克觉察到不对劲,想退开一点看看瑞安的整体情况,却被紧紧勒住动弹不得,只好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回抱过去。
片刻后,拥抱的力道逐渐减轻,拉德洛克看到瑞安整个人像是被热气蒸腾过,侧颊缀着一点晶亮的汗珠,狼狈又漂亮。
下垂的眼尾泛着红,那双眼睛水光潋滟,充满依赖的目光像羽毛一样轻柔地盖过来。
——他需要我。
这样的认知在拉德洛克的胸腔里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令他的心脏也跟着酥软起来:“怎么了?宝宝。”
瑞安没有马上回答,又轻又软的呼吸打在拉德洛克的掌根,像小钩子一样,令后者忍不住咬了咬牙,下颌明显地紧绷起来。
怎么会有人连呼吸都这么……
魔王深感挫败,并且试图给自己找回场子:“你现在看起来就像那个——‘人家要掉小珍珠了’的委屈猫猫头。”
瑞安:“……”
瑞安想不起那个表情包具体是什么样,只好轻轻“哼”了一声表示反驳:“我已经没事了。”
他松开怀抱,把刚才的异样感受告诉拉德洛克,后者眉头紧皱,思忖许久道:“可能你无意间与黑雾达成了某种契约,然后以此为交换,安抚了它的躁动。”
因为瑞安太过包容,所以就连那些怪东西也产生了不该有的归属感。想必瑞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我还是不想让它待在你身体里……”魔王语气郑重得像是在宣誓,“你先忍一下,之后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会抱着你的。”
说完就想再次把黑雾叼出来。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瑞安连忙按住对方的下巴,“我们接下来要去圣骑士领,难道你要在圣灵阁下的面前一直抱着我吗?”
说起来他们跟几位圣骑士都算得上是老熟人……光是想想瑞安就羞耻得快要冒烟了。
“既然你随时都可以抓住它,那这件事晚点再做也是可以的吧?反正我们一直在一起,要是它有什么异动,我就马上告诉你。”
“……好吧。”魔王叹了一声,语气有些遗憾,“那我今晚可不可以……”
“不可以。”瑞安歪头看他,“快点回去休息吧。”
送走满脸失落的魔王,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耳边不会再传来“系统”的声音了,这让瑞安觉得很不习惯。
也许他刚才应该让拉德洛克留下来……
瑞安摇摇头,逼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上。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是通过媒介来完成施法的。像魔杖、法杖那样的魔法道具可以精准地调动所选区域的魔素,然后准确地指向施法目标。
在圣骑士领内与深渊种的那一战中,他情急之下不借助魔杖直接施放了魔法,从此便获得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施法手感。而这一次,他本想用魔素来修复屏障,但是空气中的魔素太过稀薄,所以……他在无意间引动了黑雾?
拉德洛克伪装成系统时曾对他说:“你的思维从来都不会受到这个世界的限制……只要让魔素听你的话形成魔力回路。”
这个世界上会魔法的人这么多,稍微有点魔法天赋的人都能让魔素形成魔力回路,可见魔素真的很乐于助人了。
相比之下,深渊中的黑雾就更为叛逆,所到之处皆是混乱。虽然黑雾与魔素是完全不同概念,但如果能让黑雾变得听话一点,深渊危机也许就能得到缓解!
“系统”这个监工不在,他就这样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思维越来越发散,眼睛也跟小猫似的在夜里熠熠生辉。
隔壁房间则完全相反。
希尔维乌斯也躺着床上,但任凭小小的白影在紧闭的窗上敲敲打打,他依然闭着眼睛熟睡,完全没有反应。
白影只有巴掌大小,软泥质地,形状像一只小鸟,只不过头顶多了一对兔耳似的长羽。它的小尖嘴都已经啄平了,房间里的精灵却怎么叫都叫不醒。最后,它在窗台上留下一片小小的绿叶,悄无声息地飞走了。
房间里的精灵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他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台上的那片绿叶。
当阳光再次射入窗内,窗台上的绿叶已经消失了。
一周后,五人终于到达圣骑士领。由于深渊的异变,各地纷纷开始戒严,他们花费的时间比上一次更久。
圣骑士领对于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不过拉德洛克是生面孔,所以需要接受一系列的身份检查。
瑞安在一旁看得有些紧张。尽管他没有做出任何可能会泄露自己情绪的小动作,但阿尔泰还是察觉到了。
“绝大多数的冒险者都查不出清晰的书面来历。”阿尔泰活动了一下手腕,不动声色地安慰道,“他已经正式加入我们小队了。”
途经大型城镇的时候,阿尔泰已经带拉德洛克去冒险者协会办理过手续。两人面无表情地出去,然后黑着脸回来。
瑞安怀疑他们出去的时候还打了一架,但没有确凿的证据,因为两人身上都没有看不出明显的伤痕。
“好了,已经可以进去了。”骑士们向两侧分开,中间留下一条供人通过的窄道。
“请跟我来吧。”为首的骑士带他们抄近路,从骑士营的空地中穿过时,提起曾经深渊种袭击居民区的那件事:“……真的很感谢你们。”
“那只深渊种在这里留下了几个巨大的脚印,我们忙活好多天才终于补上。”
“哇,完全看不出痕迹呢。”阿尔泰心不在焉地应和着。
瑞安进入深渊的那段时间里,他时而斗志昂扬,觉得自己马上就能找到魔王,杀死对方,瑞安也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面前,笑意盈盈地说要给他奖励;时而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太过无能,在深渊面前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瑞安离去,瑞安肯定感到很失望,所以再也不会回来了。
高涨和低落的情绪不断循环重复,几乎要把他逼疯,然后瑞安出现了——他从云端轻盈落下,像澄澈透明的水流,将喧嚣和纷乱瞬间涤净。
思绪回拢,阿尔泰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他现在面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劲,原来是因为缺乏瑞安……
现在瑞安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不行。如果想要吸瑞安,他必须找个机会主动出击!
……这个骑士怎么还没说完?!
“如果只是修补地面的话,不需要耗费这么多精力。”骑士侧身调整了一下盾牌,“我们的骑士长提出了一个好主意,让这些痕迹成为一道新防线。”
瑞安突然注意到拉德洛克似乎落后了几步。在发现这点的同时,视野下方红光乍现,他迅速回头,发现后方的拉德洛克正被一个暗红色的法阵禁锢在原地。
四周响起杂而不乱的骑士靴踏地声以及铠甲碰撞摩擦的响动,营中的骑士纷纷列队现身,沉默而严肃地将整片空地包围起来。
“请小心。”带路的骑士用一种和蔼的态度望着他们,“你们身后的这位先生来自魔族。”
阿尔泰也维持着先前的表情,笑意却不达眼底:“骑士大人,您这样瞒着我们也太不厚道了吧。魔族不让进的话,为什么不能在一开始就说清呢?”
“抱歉。你们小队接下来可以继续前往圣殿,希望不会耽误你们的正事。”
“那我们的队员呢?进来五个人唰的一下就只剩四个了?”
“抱歉。其实普通魔族的强度是无法触发这个法阵的。”骑士敛起笑意,“他需要接受圣骑士大人的审判。”
瑞安担忧地望向拉德洛克,后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说话的那名骑士,冰冷的神情令他感到异常陌生。
紧接着拉德洛克就注意到了瑞安的视线,眼底的阴翳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朝瑞安无奈地摊了摊手:“我真的没干过坏事。”
瑞安点点头,在一次深呼吸之后,多余的情绪已经被抽离。他冷静地开口道:“骑士大人,您有一些误会。”
第95章
“其实,我们小队刚从深渊附近回来。”瑞安摘下兜帽,露出洁白的角和羽翼。
特意在这句话之后揭露自己的感染者身份,这些骑士就会情不自禁地开始猜想他们在深渊附近经历了哪些波折。
瑞安也没有卖关子,语气温和地说道:“我们深入了那片死亡之地,并与当地的感染者们有过一些交流。”
训练有素的骑士们依旧保持静默,但周遭的气氛似乎有一丝微妙的变化。
“那些感染者们掌握着许多与深渊相关的重要情报。”瑞安的手紧紧捏着兜帽边缘,脑内思绪飞转。
拉德洛克的魔王身份迟早会被人们知晓,但不是现在。
在这百年间,人们对于深渊的仇恨在多方势力的运作下已经转移到了魔王头上,再加上如今黑雾异动,拉德洛克一旦暴露在人前,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想在不发生冲突的前提下维持表面和平,仅凭他们几人来说“魔王不是造成污染的元凶”是没有用的,需要由更“权威”的人士作出担保。
对方必须象征着正义,深受骑士的尊敬,同时对魔王并没有那么怨恨……
——圣灵。
其实瑞安一直看不透祂对魔王的态度。
虽然人族国王埃尔罗伊二世在圣灵的启示下陆陆续续召集勇者讨伐魔王,但面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深渊危机,这样的方式太过温吞了。
仔细想想就能发现一些违和之处。圣灵阁下与他们交流的时候,大都是直来直去的率真表述,偏偏在谈及深渊与魔王时变得隐晦起来。
圣灵与魔王早在纯白之战中便已相识,无论两者间有没有交情,祂既然已经明确知晓“深渊会与魔王一同消逝”,至少在讨伐魔王的勇者小队面前,祂也应该说出一些类似于“孩子们,只有杀死魔王才能拯救大陆”这样坚定的话语才对。
……在见到圣灵阁下之前,拉德洛克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拉德洛克与寻常的魔族有些不同。”如果直接说他们曾进入过深渊调查,很容易让人起疑,所以瑞安留下空间让骑士们自己脑补,“他曾经在深渊附近生活过一段时间,许多真相只有他知道。我们求见圣灵阁下为的就是深渊之事,所以必须带上他一起。”
“他按照流程接受检查,得到准许之后才进入圣骑士领,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做出任何违规的行为。”瑞安走到拉德洛克身旁,看向为首的骑士,“无论他来自什么种族,深渊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吗?”
从青年摘下兜帽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下意识凝神,专注地听着他的讲述。
阳光从侧面打过来,在青年的山根处投下一小块阴影,柔和的眉目此刻显得有些深邃,黑发从肩头顺直地垂落,清秀的面容透出一种青涩的锐意。
阿尔泰晃了一下才回神,及时给出台阶:“如果您还不放心的话,可以与我们一同前往圣殿。”
骑士沉默不语,看样子正在心中纠结。
没有人再出声,气氛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突兀的脚步声响起,瑞安跟随骑士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来人身形高大,黑发绿眼——
骑士:“陆斯恩大人。”
“我跟他们过去。”陆斯恩神情冷肃地将沉重的骑士靴踏得沉稳又利落。
有如实质的目光从头顶扫过,顺着乌黑的发丝落在雪白的侧颊上,一触即离,却令瑞安警惕地僵在原地。
这位圣骑士长脚步不停,路过他时再次出声:“走吧。”
在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之后,瑞安的耳尖有些发烫。他抿了一下嘴角,带上兜帽:“好的,陆斯恩大人。”
法阵的禁锢效果解除,拉德洛克面无表情地看向陆斯恩。瑞安见状再次警觉起来,抢在前者说出怪话之前拉住他的手。
人类青年的手一直是温温凉凉的,指节上覆着薄薄的几丝肉,多捏几下就会透出煽情的粉色。魔王闭上嘴,把那只手包在掌心里丈量一会才松开。
他们一路和平地到达了圣殿顶层,虽然期间气氛沉默异常,但瑞安已经很满足了:“陆斯恩大人,谢谢您。”
即使面对如此真挚的谢意,陆斯恩的表情依旧冷硬,只有嘴角细微地上扬了一分。他望着青年的双眼,沉声道:“那位,在里面。”
听起来他指的应该不是圣灵阁下……那会是谁呢?
瑞安心中疑惑,不自觉地歪了歪头。
圣骑士长侧头避开这道目光,停顿几秒,道:“那位……”
“行了,别这位那位了……”陆斯恩的话语被门内传出的苍老声音打断,“别以为能悄悄说我坏话,我耳朵可好着呢。”
听起来应该是位颇有活力的老爷子。
瑞安敏锐地察觉到拉德洛克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便垂眼盯着地面,一分心虚三分倔强再加六分嫌弃,于是他好奇更甚。
陆斯恩示意他们自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这样的态度令小队几人都有几分不安。
除了希尔维乌斯。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古怪,呱唧一下推开门:“愣着干嘛?”
圣殿顶层的议事大厅与他们上次来时一模一样,就连空气中的魔素也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时光永久地静止在某一刻。
主位空着,左列最中间的座位上正坐着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他泰然自若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厅中,坐姿不紧绷也不松懈,衣着算不上华丽但能从细节处看得出不凡。
尽管瑞安在此之前从没见过对方,但他已经能猜出对方的身份——国王埃尔罗伊二世。
“陛下。”
阿尔泰向对方行礼,瑞安和凯兰赶紧照做,希尔维乌斯也微微欠身示意。
“这里没有那些死板的大臣,不必多礼。”
这位人族国王并没有像常见的贵族老爷那样把头发和胡子留得老长,袖口也利落地收紧,看起来精神奕奕,完全不像个两百多岁的老人家。
他的嗓音也很洪亮:“我听说你们的事迹。”
瑞安自己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小队的事迹,埃尔罗伊身为国王也完全没必要跟他们这群冒险者将一些客套话……
所以他们的行动可能早就被关注到了。
瑞安有种不祥的预感,毕竟这位国王实打实地下达了讨伐魔王的任务,与圣灵相比,埃尔罗伊二世对魔王的杀意更为明显。
“你们找圣灵有什么事?”埃尔罗伊和蔼地望着他们,“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瑞安悄悄在背后戳了一下阿尔泰。
后者被这突然一下戳得浑身发麻,紧了紧嗓子开口道:“事关深渊,说来话长。不知圣灵阁下何时会出现,讲一半难免会有些尴尬,我们等祂到来后再一同商议吧。”
埃尔罗伊点了一下头:“那就换个不会觉得尴尬的人来讲。我看……那个带着兜帽的孩子就不错。”
小动作被发现了……
笑容和蔼的老人此刻充分展露出上位者的气场。他轻轻敲了一下桌面:“你来跟我说说吧。”
瑞安的心瞬间提到了空中,他甚至能感受到一滴冷汗正顺着自己的脊柱往下流淌,划过肌肤激起一股令人慌乱的诡异触感。
就在他硬着头皮准备开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刻薄的语调:“一大把年纪了,这样做能让你获得什么成就感吗?”
埃尔罗伊皱着眉头眯起眼睛:“你……”
拉德洛克迈步走到瑞安面前,嘴角勾着不悦的弧度:“要是嫌王位坐得太安稳,你可以早点宣布退位,然后挑个好日子收回退位宣言,这样你就能纵情地跟人勾心斗角了。”
现在已经错过蹦起来捂住那张刻薄的嘴的时机了。瑞安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既觉得感动又觉得头疼。
只要国王一声令下,他的骑士们就会将这里团团围住,到时候一个人都逃不了。
“这个声音,这个语气……”
“你该不会是拉德洛克吧?”埃尔罗伊一拍桌子霍然起立,“你个臭小子二十多年前跑到我梦里来骂我,我还没找你算账!”
瑞安:……
那个离谱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面对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拉德洛克丝毫不怵:“纯白之战后你夸下海口说要彻底解决深渊危机,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连一点进展都没有。”
不仅没有把他的躯体彻底杀死,深渊中的恶意还不减反增。早知道这个破世界没救了,他当初就该带瑞安跑到别的世界去生活。
谈及此事,埃尔罗伊噎了一下,悻悻道:“微小的恶意只需要一点纵容就会迅速扩大,想要从根源扼制是不可能的。”
魔王再次现身,深渊也跟着苏醒,两者之间必然有着不小的联系。埃尔罗伊神色微沉,表情浅淡地注视着拉德洛克:“你成长了许多,情绪也变丰富了。”
“现在的你就像个感情鲜活的人族——和当年完全不一样。”
“那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拉德洛克眼底淬着寒冰,嗓音却很温和,“其实与大部分魔族相比,我一直都很多愁善感的。”
瑞安还在场,这个话题必须到此为止。
“你不是国王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埃尔罗伊再次展现出和蔼的笑容:“这里有你在乎的人吗?想当年你还是个满身魔纹的冷血小鬼,如今竟然会……”
满身魔纹……
瑞安怔怔地望着拉德洛克的背影,恍惚间看到后者身上影影幢幢,仿佛有什么不安定的事物将要倾泻而出。
他以为是一时眼花,于是用力眨了眨眼,没想到眼前忽然被纯白的光芒笼罩。大厅内一瞬间变得极其明亮,所有人都忍不住眯起眼睛。
“埃尔罗伊……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圣灵缥缈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想不到一醒来就能见到熟人。”
纯白色的人影飘飘荡荡来到瑞安身旁,伸手摸了摸他的兜帽:“可怜的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一直以来瑞安都是这样鼓励他人的,如今听到圣灵用温柔空灵的声音对自己说出这些话,一种莫名的委屈感就涌了上来,令他的眼睛和鼻子都开始发酸。
“谢谢您。”
虽然祂无法真正摸到青年的头,但是被青年用湿漉漉眼眸注视着的感受实在太过美妙……
白色的人影越摸越起劲,被魔王冷冷地瞥了一眼后才讪讪收手:“好了好了……你们想要跟我说什么事呢?”
第96章
埃尔罗伊二世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瑞安不确定这位国王究竟知道多少真相,思忖后决定从侧面切入。
“您曾在十多年前,将祝福与庇护赠与一支勇者小队。”瑞安放慢语速,尽量让每个字的发音都变得清晰,“我们在深渊中见到了那位勇者,然后听她讲述了自己当年讨伐魔王时的经历。”
“嗯,我记得那个孩子……他们做到哪一步了?”
“他们打败了魔王,但是……”望着纯白人影的模糊面容,想起刚才祂的轻声安慰,瑞安掐了一下掌心,忽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说下去。
“打败魔王并不意味着就能战胜深渊,我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阿尔泰摸了摸后脑勺接话道,“上次没来得及问您,希望现在还不算晚——您有没有其他可以战胜深渊的方法呢?”
圣灵抬头望向虚空,双目依然紧闭。末了,祂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不知道。”
“纯白之战结束后,我曾有一瞬看到了未来。在大陆并未覆灭的未来中,没有深渊,也没有魔王。但是现在,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就好像……人们没有未来。”
哀叹似的话音还未落地便已消散,然而瑞安愣在原地,就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不只是他,队内其他三人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拉德洛克静静地注视着瑞安,眼中似有不忍。
“我以为世界的法则是公平的。”瑞安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嘴唇微微颤抖,“危机之下必然存在着生机……原来不是这样的吗?”
“法则的确是公平的,这一点无需怀疑。”
“因为我就是这样诞生的。”圣灵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松快了一些,就好像生来孤寂的人终于遇到自己的知音,祂终于可以将压在心头的某些事倾吐而出,“现今深渊再次苏醒,如果战争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就会出现下一个‘圣灵’。当然,下一次也可能不是以‘圣灵’这样的形式。”
“打个比方,如果战场上出现了强大而耀眼的人物,他能为人们带来希望,可是仅凭他一己之力又无法战胜所有深渊种……那么他就极有可能被法则选中,因此获得带领大家走向最终胜利的力量。”
祂的语调一直都是平静空灵的,但谈及此事时竟多了几分明显的波动。
“唔,看来每个人都有成为英雄的机会。”埃尔罗伊二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感觉还不赖。”
许多人年少时都有过一些英雄梦——被上天选中然后获得拯救世界的力量——相信很少有人会拒绝这样的机会。但是想到拉德洛克可能会在法则的安排下走上毁灭的道路,瑞安的内心就一阵恶寒。
“是么?”圣灵的身形若隐若现,宛若风中摇曳的烛火。
“强大而耀眼的人物被危机所迫,不得不成为法则的棋子。”祂停顿了一下,用孩童般天真的语调说,“其实我觉得有一点恶心——我指的是法则。”
这、这是可以说的吗?瑞安吓得睁圆了眼睛。
圣灵见状笑出了声:“放心吧,无论我们如何行事都不会对它造成丝毫影响,它才不会在意这些。感到不爽的时候,骂几句泄愤也无可厚非。”
“你们肯定没想到光辉的圣灵竟然是这种脾气吧。”埃尔罗伊从鼻子里哼了几声,笑呵呵地说,“其实当年还有更让人想不到的事呢。”
“那时人族与魔族大小纷争不断,这么多年下来,两方都有点厌倦了,只是谁都不愿先开口。”老人往椅背上一靠,掌根抵在桌边,坐姿变得更加放松。
“深渊第一次爆发时,我才继位不久,总想着要干出一番为人赞颂的功绩——这场危机不正是个很好的契机么?尽管魔王凶名在外,年轻气盛的我还是大着胆子给对方发出了邀请。”
他迎着那股阴沉的目光,笑呵呵地望着魔王身侧的青年:“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被一众魔族称为怪物、存在即威慑的魔王,居然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布满了符咒似的诡谲纹路,难怪会被魔族当作怪物。
后来他才知晓,那些纹路是彰显魔族强度的魔纹,只是没有人教过年幼的魔王该如何收敛。
“这家伙在战场上也整天抱着厚厚的魔法书,然后头也不抬地杀死打扰他看书的深渊种,那场面可真是吓人。”
与生俱来的强大魔力再加上情感的缺失,年幼的魔王用怀里的书来伪装出一副已经开化的模样,很拙劣,但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瑞安听得津津有味,并不觉得可怕。拉德洛克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用目光狠狠地刮着埃尔罗伊的头发。
“后来圣灵出现了,祂和拉德洛克往那儿一站,谁见了都两眼发黑。”埃尔罗伊扶额摇头,“我上个战场搞得跟带孩子一样,战争实在是太罪恶了。”
瑞安说过要尊老爱幼,于是拉德洛克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讲了半天,就这?”
“我这不是怕孩子们紧张嘛,那就说回深渊吧。”埃尔罗伊呵呵笑了两下,随后笑意淡去,“驻北大陆上数量最多的是那些千奇百怪的怪物,其次便是人族与魔族……恶意的根源是无法被斩断的。也不是我人老了开始服输,事实便是如此。”
“如今深渊裂隙终日被黑雾笼罩,那些恶意已经凝成实质。我认为必须让黑雾消散的速度超过恶意产生的速度,只有这样才能取胜。”
“是的,陛下。”阿尔泰说,“我们也在寻找消灭黑雾的方法,只可惜毫无头绪。”
瑞安望向纯白人影,嗓音有些发堵:“如果一定要用某些生命来消耗黑雾——法则真的会认可这样的公平吗?”
“原来是这样。”埃尔罗伊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他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十多年前拉德洛克这小子闯到我梦里,说什么有本事就召集勇者讨伐他。”发须皆白的国王坐直身子,深褶下的双目如鹰隼般锐利,“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想找回自己的躯体,找圣灵说了这事才觉得不对劲。”
驻北大陆上,“勇者”指的是有非凡勇气和决心的人,为什么拉德洛克要让“勇者”去讨伐他?埃尔罗伊完全想不通。
而且这臭小子在梦里骂完就跑,话都还没说清,埃尔罗伊只好跑来询问圣灵,得到的回答是“那就按魔王说的做吧”。
“之前那只勇者小队杀死了魔王,但是魔王又活了——通过消耗黑雾复活的,对吗?”
尾音落下的同时,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一下。声音很清脆,却令人心里一紧。
无人回答,但埃尔罗伊在说出那句话前早已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你们与拉德洛克熟识,不希望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消耗黑雾,所以跑来询问圣灵,试图寻找到其他解决办法。”
瑞安紧张地咬住下唇。果然,这位国王陛下之前并不知道真相,他之前的那些话语既是试探,也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
拉德洛克冷笑道:“如此浅显的事情,你现在才猜出来,有什么好显摆的?想动手就直说吧。”
“你们之间的情谊的确令人动容。说起来,我与拉德洛克也算是有点交情,但是身为国王,我要为我的所有民众考虑。”埃尔罗伊也不生气,神情认真地说,“所以我来做这个恶人吧。”
“我会留时间给你们告别,等你们踏出这座圣殿后……”
“陛下,有件事您说错了。”阿尔泰开口道,“我与他没有任何情谊,他要是死了,我反而会觉得很高兴。但是,以他身死换来的苟活,我可不想要。”
“主动选择牺牲的话,我没话可说。”希尔维乌斯望了一眼瑞安,然后垂眼盯着自己的法杖,“如果是被迫选择牺牲……谁能保证在这个过程中不会有新的恶意产生?所以我觉得这种方法不可行。”
凯兰沉声道:“陛下,不是所有民众都有像您一样的胆识与魄力的,这样的杀戮会让他们产生负罪感。而且,大陆上的其他种族也可能会有不同的意见。”
队友们的话语让瑞安飘在空中的心落回了远处,冰冷的四肢也被暖流解冻。感受着后背处传来坚实的力量,他开口道:“陛下,拉德洛克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失去了原本的记忆。他在深渊附近的死地上徘徊,被杀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在这段时间里,深渊中的黑雾真的有明显减少吗?”
“目前为止我们得出的结论都只是推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这样的做法究竟正确与否。圣骑士学院一直在进行与深渊相关的研究,不如我们找一些值得信赖的学者,听一听他们的想法。”
“事关大陆存亡,每个微小的行动都有可能产生重大的影响。”瑞安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鼓起勇气直视埃尔罗伊锐利的双眼,“陛下,希望您能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会找出切实有效的方法。”
埃尔罗伊沉默地望着这几个年轻人,许久后叹了一口气:“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也不是什么残暴的君主。”
“正好,圣骑士学院这几天有了新进展,具体是什么我还没问过。”圣灵飘到埃尔罗伊的头顶上,摆出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我让他们派个学者过来汇报一下吧。”
“嘿你这臭小鬼……”埃尔罗伊抬起手往头上乱挥,“给我下来!”
“他们说有机会的话想当面感谢你呢。”祂笑眯眯地看着瑞安。
“你给他们送来了一个非常好用的助手,许多卡壳的研究都有了新的突破。”
第97章
在等待学者代表到场的间隙里,瑞安发现这位犀利精明的国王陛下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他的错觉。没过多久,埃尔罗伊站起身,丢下一句“你们讨论吧,有结果了我会知道的”,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一旦黑雾侵染到边陲的小镇上,就意味着情况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到那时,我会杀了你。”
“……无论多少回。”
老人的背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没有人会怀疑他话语中的真实性。
稍显沉闷的气氛里,圣灵却忽然笑出声:“孩子们,知道他为什么溜得那么快吗?”
“你们别被他那一副精明狡猾的样子给骗了。他当年的课业门门不合格,眼睛一睁就是挨批,所以现在他最怕的就是跟那些学者打交道。”
祂飘到长桌旁,施施然伸手点了点中央的水晶装饰,一道淡色的光屏在空中展开。对面似乎一阵慌乱,几秒后,传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圣灵阁下,这次是我来向您汇报。”
声音的主人这时才缓缓出现在光屏中——是凯兰的妹妹凯娜。一身成熟冷淡的学者装扮,褐色长发干练地束起,小鹿般的棕色眼睛此刻却有些无神,声音也稍显沙哑。
“抱歉阁下,这段时间有了新的进展,大家都兴奋得停不下来……”
“现在肯定歪七扭八地倒了一片,对吧?没关系,这样的场面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圣灵挥挥手,“正好,等会儿我让陆斯恩找几个人去监督你们的作息时间……”
“不要啊阁下!”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从光屏范围外传来:“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真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听着学者们如泣如诉的沙哑嗓音,圣灵露出慈爱的笑容,“晚上睡个好觉,然后迎接你们的全新生活吧。”
先用学者的名头逼走埃尔罗伊二世,再与毫无防备的学者们进行通讯将他们抓个现行,借此机会安插人手纠正他们的混乱作息。
这一番行动堪称雷厉风行,很难不让人怀疑圣灵的真正意图。想到这,阿尔泰不着痕迹地擦了一下额角的汗珠。
凯娜抬手掩住口鼻,有些局促地清了清嗓:“阁下,我们先回到正题吧。”
“嗯。”圣灵示意瑞安他们过来,“在此之前,你们可以先听听这几位冒险者从深渊附近带来的情报。”
与深渊相关的研究都有全面的保密措施,这些学者也不例外,所以瑞安他们可以将已知的情报如实相告。
听完这些内容后,凯娜沉吟道:“我们没有办法准确地测量出深渊力量的强弱,一直以来都是依靠驻守骑士观测到的环境变化结合深渊种的数量与活跃程度来进行推测。”
“深渊的污染会打破环境的魔素循环流动,魔素大面积湮灭,再生速度骤减,生命数量降至零后诡异上升,这些现象都能反应出污染的强度变化。”
“根据记录,深渊陷入沉寂时,污染强度仍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上升。魔王失踪前后,深渊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减,随后便开始持续增长。迄今为止,出现过178次波动……”
瑞安认真地听着,在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突然感受到拉德洛克的视线。他顿时就反应过来,这家伙肯定是联想到了他的身高。
现在正事要紧,晚点再找人算账。
“……或大或小,整体依然呈增长趋势。其中大幅下降的37次正好可以对上深渊种大批出没的37次袭击。”凯娜从手中的卷轴上抬起头,“如果其余的波动都是因魔王躯体死亡后复活而造成,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根据勇者瓦洛里娅提供的信息,他们小队击杀魔王的时间点正好与一次较为明显的下降相对应,其幅度与大规模的深渊种来袭相比稍小一些。”
尽管早有预料,在听到这个结论的时候,瑞安的心情还是分外沉重。魔王的身份使得拉德洛克可以凭借主动吸收和被动复活来削减深渊的力量,勇者击杀魔王后便能消耗大量深渊之力——这样的设定放在游戏里再正常不过了。
世界法则创造了这样的游戏,并且冷漠地维持着游戏的公平,可是对于生活在此处人们而言,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现实。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魔王是我们必须要消灭的敌人。”在瑞安努力压下难过之情以免自己失态的时候,凯娜再次开口道,“接下来正好可以引出我们的新进展。”
“在研究停滞不前的时候,我们暂时转变方向,想要从感染者的畸变入手,想办法减轻他们的痛苦。”
感染者之中不乏意志坚定、疼痛耐性高的人,但他们依然会因痛苦而崩溃。旁人光是看着就已经觉得很痛苦了,可想而知他们本人能坚持下来有多么艰难。
凯娜曾为此哭得停不下来,等到终于停下来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感同身受”。感染者所承受的可能不只是自身的痛苦!
她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却始终无法取得切实有效的证据,直到林恩出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罪大恶极的家伙毫无保留地带来了自己的研究成果,虽然每天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但是安排给他的事情都会好好完成,让人挑不出丝毫差错。
林恩始终冷静客观地记录着同族的苦难,不会主动伤害,也不会伸出援手,眼前的血肉无法对他产生丝毫影响。圣骑士学院的学者们对这样毫无人性的家伙提不起好感,但是他的那些记录确实为他们的研究创造了突破点。
“我们发现,感染者承受的不仅仅是自身的痛苦。因为深渊中的恶意不是以‘能量’的形式存在,它们更像是一种集群意识。”
现在凯娜终于可以得出结论,她的双眼也因此熠熠生辉:“它是一个统一的个体,每一个微小的部分都能表现出完整的意志。深渊种涌现和魔王复活的确可以削弱它的力量,但这只能撇去蛋糕表层的奶油。添一坨奶油抹开,蛋糕就能再次恢复原状。”
“而且,它有源源不断的奶油来加厚和加高。”她把手伸到头顶上,严肃地说,“削弱或者消耗是没有用的,要把蛋糕一整个吃掉!”
当学者可真不容易,看把孩子都给饿成什么样了,众人一时无言。
“所以感染者的畸变恶化是因为与那些超过自身上限的意识产生了共鸣?”听完奶油蛋糕论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希尔维乌斯。
凯娜点点头:“可以这么说。感染者作为单一独立的个体,无法承受这样庞大的集群意识。虽然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感染者的畸变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是来自本能的抗争。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潜意识,所以才会表现为无法自控的畸变。”
“理论上来说,单一的个体会被集群意识同化,所以即使是全盛时期的魔王也做不到。我可以根据目前的情报做出推测,如果由魔王来吸收完整的恶意,他会比所有生命都坚持得更久,但最终还是会崩溃成黑雾。”
阿尔泰:“所以我们怎么才能把蛋糕整个吃掉?”
“这个……是我们接下来的研究方向。”凯娜的神情瞬间灰暗下去。
瑞安想了想:“让另一个集群意识来吞并这个名为‘恶意’的集群意识?”
“我们目前的想法也是这样。”凯娜叹了一口气,“但是……找不到这样的存在。”
凯兰思索一番道:“兽人族?我记得不少部族都存在这样的意识。”
“不是团结起来就能把个体意识融合成一个整体的,这两个概念完全不同。”久违地听到老哥的声音,凯娜却完全不给面子,“你想想骑士团,再怎么团结也不可能变成一个人的思维。”
她按了按额角,话语有些悲观:“驻北大陆上可能不存在第二个与恶意性质相似的集群意识了……”
“有的。”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希尔维乌斯抱着胳膊,面色平静地说,“森林就是这样的存在。它是一个整体,所有花草树木都包括在其中。”
精灵的生命很漫长,但总会有意识消散的一天。
“每个精灵的意识最终都会回归森林,驻北大路上的所有森林都与生命母树相连。而精灵族的王储诞生于生命母树中,死后也会回归母树,成为‘森林’。”
“性质与恶意并不相似,不过这无关紧要,因为‘森林’一定是更强大的存在。”
精灵这番高傲的话语,令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希望。
污染要用森林来对付,瑞安也觉得非常合理,然而很快他又想起深渊附近那片被污染的森林,忍不住开口道:“森林应该有着自己的秩序吧,吞并恶意会不会对它造成危害……”
“肯定会有一点影响。”希尔维乌斯紧绷的肩膀稍稍塌下,神情放松地望着瑞安,“所有斗争都会带来伤害,这是无法避免的。不过森林有着最强大的自愈能力,而且自精灵族诞生起所有精灵的意识回归后都与之相连,大家共同维持着森林的秩序,所以不用担心。”
精灵的目光很柔和,瑞安终于放心了一点:“好的。”
“这样看来,‘森林’的胜算确实很大。”凯娜冷静下来之后又想到了新的问题,“但是恶意因混乱无序而具有极强的侵略性,而这么多年来,森林一直维持着稳定的秩序,对恶意没有进攻性。如何才能它让主动吞并恶意呢?”
“这件事交给我,我会尽快返回精灵之森,与长老们商议。”希尔维乌斯眼中的柔和尽数消散,透出一种不常见到的威严,“不一定能成功,你们最好再想想别的办法,多做一些准备。”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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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第一次听到希尔维乌斯说出这样不确定的话语,心里一阵晃神。
回过神就已经到了晚上,他的房门被轻轻敲响,开门后发现是希尔维乌斯:“瑞安,我打算明天就返回精灵之森。”
“这么快就出发吗?”
不知为何,瑞安总感到有些不安。他想和希尔维乌斯聊一下这件事,但是在此之前,阿尔泰已经来房间里找他了。
勇者自那次吃饱喝足以后就再也没有进食过,瑞安一听就立马放他进来了……现在房门被再次敲响,精灵站在门外,而勇者动作极快地躲进了床底下。
瑞安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躲的,但是他根本拦不住身手矫健的勇者。躲都躲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来开门。
“嗯。我不太习惯站在走廊里说话。”希尔维乌斯很自然地表示,“我可以进去吗?”
“……”瑞安呼吸一滞,“咳、可以。”
第98章
异世界的标准单人床与地球上的相比大了一圈,但无论是哪种床,底下都不适合躺人。
瑞安不动声色地远离,走到窗边回头看向希尔维乌斯:“等你成为精灵族的领袖以后,应该会很忙吧。我们是不是很难再见到你了?”
“我离开领地时就已经放弃了王储的身份。”希尔维乌斯摇了一下头,“而且,族中大小琐事一直以来都由长老们负责,王只需要比所有族人都强大就可以了。”
“长老……”瑞安想起曾经在希尔维乌斯回忆中看到的那些画面,忍不住问道,“他们会不会为难你呀?”
这句话要是别人说出来,希尔维乌斯肯定会回一句“你在小瞧我吗?”外加一个大白眼。但是同样的话语由瑞安来说,仿佛一片洁白的花瓣落在他的心头,带来了温柔又坚定的分量。
“不会。他们既打不过我,也说不过我。”他抬起下巴,说完便陷入沉默,末了敛起脸上的自傲:“瑞安,你也知道,精灵族当年没有参与纯白之战,并且拒绝提供任何帮助……”
瑞安慌乱抬手:“等、等一下,这些事情我作为外人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吧。”
希尔维乌斯走到他身旁,目光移向窗外:“如果深渊危机得以解除,大家早晚都会知晓当年的真相,不差这几天。如果驻北大陆终将毁灭的话,那就更无所谓了。”
瑞安放下手,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深渊出现后不久,族人们就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治愈天赋无法治愈畸变的症状。”希尔维乌斯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新生的肢体在生长时破开感染者皮肤,这一过程对感染者体内、皮肤以及新生的肢体本身都会造成伤害——我们的天赋只能治愈这些创伤。”
“上一任精灵王竭尽全力,带领族人们帮助那些痛苦的生命,但是那些家伙却打起了生命母树的主意。深渊污染爆发的前夕,在精灵之森中逗留的感染者与徘徊在附近的感染者联手袭击了我们的领地。”
“精灵王为了保护生命母树而被那些感染者围攻,重伤濒死,母树也被砍伤主干。最终那些疯狂的家伙饮下母树的血液,化作千奇百怪的植物,王的意识回归母树,精灵族自此分裂为生命与斗争两派。”
“原本,每一任王在意识即将回归之际,生命母树就会提前孕育出下任王储。这次因母树受伤,长老们等了很多年才等到我的诞生。”
他们总是把上一任王挂在嘴边,说王有多么厉害多么好,最后却因为心软,害了母树也害了自己,以此来告诫希尔维乌斯,让他必须听从他们的安排。
成为精灵的象征,在所有种族面前展现精灵族的强大和优雅,这就是他漫长生命的全部意义。
希尔维乌斯闭了一下眼睛,很快又急切地睁眼望向瑞安。他的目光理所当然地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接住,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的身影也倒映在那温润沉静的光泽中,像一个无形的拥抱。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确认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真的能触碰到眼前的生灵吗?
可以呀。青年朝着他手掌的方向,轻轻侧了一下脸颊。
瑞安不知道希尔维乌斯想到了什么事情,只觉得对方看起来很难过。
于是他就这样靠在希尔维乌斯的掌心里,抬眼望着对方:“嗯?”
小猫咪没办法替你作出抉择,但是它可以大方地让你摸摸自己毛茸茸的脸颊和脑袋。
“没什么,一群老顽固而已。他们早就开始给我传讯了,但是我没理他们。”希尔维乌斯摸了摸瑞安的脸颊,动作如描摹一般,比以往更加细致,“这一次精灵族不会再逃避了,我会让深渊危机彻底终结。”
“我不会在领地里停留太久。”他露出微笑,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在离开之前,我想和瑞安好好告别。”
他俯身凑近,精灵王储独有的紫色眼眸沉沉地注视着青年:“瑞安,你为什么会对自己不自信呢?”
瑞安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希尔维乌斯会发现,甚至还这样直白地问出来。
“你是我最喜欢的生命,你的一举一动都令我迷恋。”精灵轻轻吸气,视线勾勒着青年的轮廓,“只有你,可以用责备、训诫的目光看着我……”
“你是特别的,自信起来吧。”
说完最后一句话,精灵迈步朝门口走去。
“等等……”瑞安的声音带着些细微的颤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或者……你有没有想问我的事?”
精灵停下脚步,神情自若地答道:“我知道瑞安需要思考,所以我可以等到危机解除后再说。”然后继续朝门口走。
“站住。”这样的回答完全不像希尔维乌斯,瑞安盯着对方的背影,冷静地问道,“这样做是不是有风险?”
“……‘森林’的力量比深渊更加强大,肯定会赢的。”
“不是,我是说你。”
驻北大陆上的所有草木都包含在“森林”意识中。为了维持森林的稳定秩序,这个强大而统一的集群意识不会受到任何个体的主导。
如果想要让“森林”主动吞并“恶意”,就必须有一个主动的意识在森林意识中占据上风。
而这个主动的意识……瑞安咬住下唇,心里非常不安。
“我不确定……”希尔维乌斯也知道自己瞒不住瑞安,踟蹰着开口道,“我必须以清醒的意志回归母树,这样才有可能主导森林意志。”
瑞安紧紧盯着他:“万一失败了,森林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只有你会消失,对吗?”
“对于精灵来说,这不是真正的消失,只是提前回归森林。虽然从来没有精灵这样做过,但是……”
他可是希尔维乌斯,是精灵族的王储,他一定能成功……类似的话语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瑞安的睫毛颤了一下,他的心也跟着一颤。
“我很强,失败的可能性很小……”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面前的青年气鼓鼓地盯着他,忍了又忍,最后硬邦邦地说了句:“等我思考会儿……你不许说话。”
精灵闭嘴点头,而青年并未发现精灵的脸颊开始逐渐泛起红晕。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瑞安,是我。”
是拉德洛克的声音。
瑞安看着精希尔维乌斯此时眼神迷离的古怪模样,心想不能就这样把他放回去,万一他转身就自信“回归”,然后消失在森林里了怎么办!
“等一下!”
瑞安朝门口喊了一声,然后把精灵推到窗帘后面藏起来,小声说:“你也等我一下,等会儿我再跟你说。”
被瑞安藏起来了。希尔维乌斯心里甜滋滋的,脸上的红晕一路蔓延到精灵的长耳上。
——瑞安果然很重视我。
“这么慢。”看着瑞安跑来开门的样子,拉德洛克也不进门,站在那里眯起眼睛。
回到房间这么久,连睡袍也没换。
“宝宝,房间里藏人了吗?”
这会儿瑞安已经开始在心里痛斥自己的不清醒,听到拉德洛克这样问更是浑身一震。
为什么要让希尔维乌斯藏起来?他又不会马上跑掉,晚点再去找他说也是完全可以的啊!
都怪阿尔泰,他先开始藏的。
瑞安现在也被这四个男人养出了一点小脾气,都怪他们。而且拉德洛克在他身边假装“系统”装了这么久,无论是什么样的尴尬场面都已经见过,现在这种情况实在算不上什么。
于是他自以为硬气地反问道:“有什么事吗?”
拉德洛克白天的时候借用“178”把瑞安惹毛了,担心瑞安会忘记找他算账,便主动送上门来。
果然,被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把别的小狗放进去偷吃。
“没什么。”他眼底掠过一丝暗色,表面上却只是无奈地叹气,“看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在一起这么久,没想到我们之间会有这么生分的一天。现在我连你的房间都进不去,心里……有那么一点失落。”
“没事的,我可能需要再适应一下,习惯了就好了……”
瑞安:……
猛地一口绿茶下肚,但瑞安确实想过这件事。无论是前世的小平安还是这一世的“系统”,拉德洛克都与他寸步不离,如今他们骤然分离,会产生焦虑也是很正常的。
本来他还觉得是自己太过脆弱,没想到身为魔王的拉德洛克也有同感。
瑞安心里酸酸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感到难受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我也经常会想起你。”
拉德洛克没有说话,目光沉沉地盯着瑞安,幸好他回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体里,不然现在他的尾巴肯定已经摇到脱臼。
……怎么会这么高兴啊?
为了让自己不要表现得像个毛头小子那样被轻易拿捏,他开始得寸进尺:“找你的话,可以得到奖励吗?”
瑞安愣了愣,脑海中飞过一连串磨牙玩具、飞盘、弹力球……
拉德洛克知道他想歪了,于是一步越过社交距离,故意站得很近:“我也想得到你的安慰。”
瑞安赶紧把脑海中的狗狗玩具丢掉,点头应道:“好。”
“现在就要。”拉德洛克低声道,“我想把头靠在你的肚子上睡觉。”
闻言,瑞安无意识地蜷了一下手指。他的记忆被瞬间带回前世,回到那个不算大的公寓之中。
小平安从小就喜欢睡在他的身边,帮他压被子。因为他每天都会把小平安打理得干干净净,所以父母撞见后也就随他去了。
后来,小平安越长越大,他就买了一张小床给它,想让它睡得舒服点。小平安也很领情,时间一到就跑去自己的小床上睡觉。但是每天早上,小平安都会雷打不动地跑过来叫他起床。
它会静静地把下巴搁在瑞安的小腹上,不吵不闹地小眯十分钟,然后瑞安就会慢慢醒过来,揉揉沉重的狗头,夸它是个好孩子。
温暖的回忆未曾褪色,他眼中也流露出深深的怀念。
“但是……”勇者和精灵还在房间里。
拉德洛克像一只失落的大狗:“一小会儿也不行吗?”
瑞安仰起脸,注视着面前高大的男人,认真地说:“我也喜欢你这样靠着我睡,但是你现在……你会落枕的。”
残酷的现实会杀死浪漫,魔王咬牙施救:“我想这样做想得快要死掉了,只要十分钟就好。”
“……五分钟。”瑞安叹了口气,“还有五分钟放到下次。进来吧。”
他望了一眼窗帘,然后又神情复杂地盯着床铺。
不管了,速战速决。
第99章
毕竟都这么熟了,瑞安把人放进来之后也没招呼对方,径直走到衣柜那边去换衣服。
上床前要先换上睡袍,拉德洛克知道瑞安一直有这样的习惯,于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人类青年脱去宽松的黑色外套,剪裁立体的洁白牧师袍贴合着身体线条,先前锻炼出来的薄肌已经快瘦没了,显得骨架又细又轻。
单手就能抱起来。
拉德洛克看着觉得很心疼,闭了闭眼,用与神情完全不同的幽怨声线半开玩笑似的说:“为什么要背对着我?难道我是什么值得防备的人吗?”
瑞安一只手提着外套挂到衣帽架上,另一只手拢了拢头发,露出一侧光洁的脖颈,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是防备,是因为我会害羞。”
明明够得到却还是下意识地踮起脚;明明是第一次留长发,拨弄发丝的动作却那么旖旎……
拉德洛克就好像被收起爪尖的小猫挠了几下,软蓬蓬的,心里还有点痒。
一开始听到瑞安说不是防备,他面上不显,内心已经陷入了“这辈子终究只是爱犬吗?”的悲哀中。听完后面的话,那些消极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宝宝,你忘了吗?”拉德洛克扬起嘴角,“你以前洗澡的时候连门都不想关,怎么现在换个衣服还会害羞?”
瑞安:“……”
瑞安:“我劝你不要造谣。”
一旦关上浴室的门,小平安就会在门外发出凄惨又绵长的嚎叫,穿透力十足,他只好湿淋淋地钻出来开门。
甚至第二天遛狗的时候瑞安都不敢抬头,生怕街坊邻居发现昨天深夜里是他家的狗在响。
瑞安不信邪地试过很多次,但最后都以相同的方式收场。
门一开,小平安就闭嘴了,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与他对视一会儿,然后像个石狮子那样纹丝不动地守在浴室门口。
“明明是你不让我关。”瑞安头也不回地留给魔王一个无情的背影,只有耳朵尖还红红的,“这些都是你的黑历史。”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脱下白色牧师袍,抬手把头发拨到身后。
黑发绸缎似的垂落,漂亮的蝴蝶骨仿佛闪烁了一下。转眼,棉质的柔软睡袍遮住一身象牙般光洁的皮肉,青年圆圆的发顶从领口忽地冒出来,头顶的小翅膀也跟着轻轻扑簌羽毛。
尽管已经见过很多回,魔王的喉结还是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举手投足间的姿态气质,还有眼角眉梢的神情细节……即使瑞安变成毛茸茸软绵绵、摸到哪凹到哪的短腿猫咪,这些属于瑞安的特质对他而言都具有十足的诱惑力。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更喜欢瑞安的人类身躯,因为就算是魔王,也不可能丧心病狂地对小猫下手。
变成小猫的瑞安要是知道他有这样那样的想法,肯定会生气,然后喵喵咧咧地跑掉,从此以后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躲着他。
想到这,魔王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瑞安脑子里也一团乱麻。他不打算给自己留下反应时间,快步走到床边坐下,上半身往后一倒,手臂也顺势摊在两侧。
侧头望向拉德洛克,视线很模糊,但能清晰地看到那抹熟悉的冰蓝。他心里忽然就不紧张了,牙关轻启道:“过来吧。”
过来吧,我的小狗。
柔软的嗓音拂过耳梢,拉德洛克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下意识迈步却又突兀停住。刺激的电流沿背脊一路向下,欲望如同今夜的月亮那般悄然升起。
瑞安并不知晓对方的困扰,他躺在床上微微抬头:“突然开始害羞了吗?”
没看清魔王是怎么动作的,眨眼间就出现在他身旁。
“怎么可能。”魔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青年平窄的小腹,“这本来就是我的领地。”
瑞安被魔王这番颇具威严的语气逗笑:“好的好的,现在请您把脑袋放上来吧。”
拉德洛克默不作声地侧躺下来,在瑞安看不到的角度,他的表情异常郑重。
“噗……”他刚靠上来,瑞安就泄出了一声笑,“好痒,好奇怪啊。”
“别动。”拉德洛克伸手扶了一下瑞安的腰,声音闷闷的,“乱动的时间不能计在五分钟里。”
“唔,放心吧我不会耍赖的……”几秒后瑞安又咯咯笑起来,“真的好痒,你的头有问题。”
魔王黑着脸把头抬起来,而青年还在笑个不停,白皙的喉结一颤一颤,尖尖的下巴让人很想伸手捏住。
“别笑了。”他低下头,轻描淡写地啄了一口,压低声音道,“你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吧?”
瑞安腰眼一麻,蓦然红了脸。虽然还是觉得痒,但随着另一种奇怪的感觉逐渐蔓延,他顿时笑不出来了。
笑容转移到了魔王脸上,他换了个方向躺下,这一次瑞安没再乱动。
微尘从空中缓缓下落,房间内静得落针可闻。呼吸、心跳还有血液流动的声音将他们连接在一起,气氛如梦境般安逸。
瑞安觉得有点感动,感动完了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开始计时。拉德洛克应该会计时的吧……也许,可能,大概?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的腰都开始发酸,腹肌肯定已经变成了魔王的形状。正当他纠结着要不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垂在床下的小腿似乎感受到一阵细微的风。
紧接着他的脚踝突然被不知名的东西蹭了一下!
瑞安闷哼一声,同时猛地把声音咽回去。
“你血液流速变得很快,心跳声也乱了。”拉德洛克问道,“怎么了?”
差点忘了,瑞安的腿还在下面……八成是被别的狗舔了吧。
眼高于顶的精灵不可能躲在床底,所以肯定是那个不知廉耻的半魅魔。拉德洛克目光晦暗地描摹着青年上下起伏的胸膛线条:“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吗?”
瑞安没法做出回答。床底下没有鬼,但却有一只“穷凶极饿”的魅魔勇者。
他的脚踝被一只手圈住,先是指腹贴着蹭,然后又用克制的力道捏了几下。微妙的痒意攀上小腿,皮肤也被激起一片微小的颗粒。
阿尔泰肯定不是因为饿疯了才突然这样做,所以应该是……
“五、分钟到了。”瑞安平复了一下呼吸,摸摸魔王的白毛脑袋,“快起来吧,小心落枕。”
拉德洛克:“……”
拉德洛克:“谢谢你,健康大师。”
他神色不明地瞥了一眼窗帘,起身前,在瑞安好奇的目光下,动作飞快地朝自己视线落点处吻去,刚得嘴就被一脚踹开。
“呃——”瑞安后知后觉地捂住胸口,“你!!”
“对不起,一时没忍住。”拉德洛克低头认错,“我现在就回去,不打扰你了。”
小平安不懂事,所以瑞安也就随它去了,但是现在想想完全不对——没有不懂事的狗子,只有蓄谋已久的魔王!
瑞安被气得头晕,挥挥手把人赶走,心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找这家伙算账。
拉德洛克十分贴心地带上了门,咔哒一声,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消失殆尽。
“你自己不讨赏,还把别的狗放进去。”他阴阳怪气地开口,“真是光辉、无私的骑士啊。”
“我也有私心。”高大的骑士静静地站在走廊一侧,目光毫无阴霾,“但是我不想让瑞安为难。”
默默付出的正义角色总能得到瑞安的偏爱。拉德洛克没有接话,面无表情地越过对方:“别守在这里了,他今晚要喂狗。”
房间里。
瑞安收拾好心情,赶紧把窗帘后精灵牵出来:“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你还好吗?”
准确地说,希尔维乌斯现在看起来就像中暑了一样,整个精灵都怪怪的。
听见瑞安这样问,他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出声。
“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窗帘后面太闷了?”瑞安把手背贴在精灵的脸颊上帮他降温,想了想说,“希尔,现在可以说话了。”
希尔维乌斯注视着瑞安的双眼:“嗯。”
瑞安松了口气:“你离开精灵之森这么久,现在也是时候回去一趟了。但是主导森林意志这件事,你一定要跟长老们好好商量,我……”
不希望你提前回归森林。
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不同的种族对待生死的态度都不同,大部分人族都觉得死亡是不好的,但是对于精灵族而言可能就不一样了。
精灵族本就诞生于森林的意志。如果作为长生种的精灵们都期盼着死后回归森林,那么他就不可以把“不希望你死”这样自私的愿望强加给对方。
瑞安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发堵,心里的话删删减减,深呼吸几次才终于顺利地发出声音:“我明天就去换个高级的通讯水晶,这样我们以后就能每天交流了。”
希尔维乌斯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他握着瑞安的手,认真地说:“有进展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嗯,我……”瑞安抿了一下嘴角,最后露出微笑,“我会想你的。”
送走希尔维乌斯之后,瑞安刚一转身,房间就陷入了黑暗。
最大的那盏魔法灯被关掉了,只剩下床头亮起的一盏小灯。阿尔泰站在那里,半张脸被灯光照亮,另外半边没入黑暗。
“久等了。”瑞安并没有被吓到。他慢慢走过去,跪坐在床上,仰起脸看对方:“你刚才也听到了吧,希尔维乌斯要回去了。”
“嗯。”青年在柔和灯光下的情态太过美好,勇者忍不住多看了会儿,末了伸手摸摸他的头,“舍不得那个长耳朵?”
瑞安知道自己的情绪肯定瞒不过阿尔泰:“如果希尔维乌斯只是回家的话,我也不会那么……不舍。”
“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已经预知到他再也回不来的结果了。”他按了按心口,自我否认般地说,“不会的,我哪有什么预知能力。”
说完,又仰起脸去看阿尔泰。
“我们都无法预知结局,就连圣灵也不做不到……”阿尔泰被他看得心里发软,“瑞安,你有种很特别的气质,与驻北大陆上的人们完全不同。”
“我时常会猜想,你也许……来自一个我完全没见过的世界。”阿尔泰垂眼望着瑞安,声音轻得仿若耳语。
瑞安的黑色瞳仁一下子就睁圆了。
第100章
窗外夜色静谧,房间里只剩下彼此,柔和的灯光氤氲着温馨的气氛,连狡诈的半魅魔都情不自禁地卸下伪装,吐露出心底的话语。
瑞安心里一紧,本想从阿尔泰此刻的表情中看出玩笑意味,但是在近视和散光的加持下,对方此时就像一朵英俊的蒲公英。
而且这朵蒲公英看起来很认真。
“为什么”和“怎么办”一股脑涌上来,瑞安的眼神彻底放空,无意识地歪了一下脑袋。
“瑞安。”床面突然下陷,阿尔泰屈膝压上来,“虽然表面上不明显,但不同种族间始终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隔阂。”
“举个最常见的例子——兽人族与人族世代交好,不过绝大多数兽人小贩都会拒绝接待那些光头且没胡子的人,因为他们厌恶没有皮毛的家伙;同样的,几乎所有人族都惧怕兽人族的原型,只保留兽耳和兽尾的亚人形态已经是他们可以接受的极限了。”
“人族与魔族的对立更加明显,所以对于真正意义上的平等与真诚,我从来都不抱有幻想……直到遇见你。”
听到这里,瑞安恍然大悟。一直以来他都时刻提醒自己要尊重不同种族的差异,不能露出诧异或者害怕的神情……原来可以不用那么尊重的吗?!
“既然不想让长耳朵那样做,为什么不说出来?”
阿尔泰话锋一转,目光柔和地落在瑞安脸上,后者却像是承受不住这份重量,微不可察地侧了一下脸。
“你能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不遗余力地关爱大家。”阿尔泰俯身,不依不挠地唤回他的注意,“可是一旦面对自己的情感,你就变会得很内敛。”
“……没有。”瑞安盯着凹陷的床面,像是要盯出什么花来,下垂的睫毛与拉长的阴影连成一片。
阿尔泰第一次见瑞安露出这样的小表情,忍不住舔了舔犬齿,狠下心道:“有。你总是先考虑别人,下意识压抑自己内心的愿望。”
像希尔维乌斯这样的傻子,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如果瑞安不直白地告诉他,他是不可能自行领会的。
当然,那家伙怎么样都无所谓,阿尔泰在意的只有瑞安。
他轻轻捏住瑞安的下巴,没想到自己不使点劲儿竟然还抬不起来,只好无奈作罢。瑞安垂着头,毛茸茸的额发和白皙的脸颊肉都在做着无声的反驳。
这种少见的倔强也可爱得要命,他差点破功,压下翘起的嘴角正色道:“瑞安,你应该平等地对待自己。”
话音消散在空中,蝴蝶缓缓扑扇了一下翅膀。
“你不是也没做到吗?”青年抬起眼,瞳仁亮晶晶的,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饿了这么久才来找我,是不是又在想着惩罚自己?”
“上次你还想把自己切成两半,还人族一半魔族一半什么的……你对自己太坏了。”
这能一样吗?饶是善于伪装的勇者,听到这话也明显哽了一下:“……是我的错。”
青年松了口气,以为自己成功转移话题,殊不知对方眼底的情绪更加幽深。
“那我们就是共犯了。”勇者露出笑意,“我们都应该正视自己,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求……”
等等,共犯是这个意思吗?瑞安无暇旁顾,对上那双冷粉色的眼睛,心里突然明悟——
“你在引诱我吗?”
“看来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对小奶猫抛媚眼就是这样的结果,阿尔泰不觉得挫败,倒不如说,瑞安现在竟然能意识到这一点,让他觉得有点感动。
“你知道的,我以情绪和欲望为食,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对待自己的欲望。”他撩开瑞安的额发,视线从光洁的额头滑至眉梢,再沿着鼻梁到鼻尖的优美弧度扬起,最后落在小巧的唇珠上,“不然的话,你就喂不饱我了,到时候……很难收场。”
瑞安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像一只等待燔祭的、洁白无辜的羊羔。
“我不知道自己的欲望具体是什么样。”羊羔无知无觉地说,“不过,既然我上次可以喂饱你,以后应该也没问题。”
“只有三分饱。”
“什么?!”瑞安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你……”
阿尔泰哼哼唧唧地说了些什么,但瑞安没有听清,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反悔,便搭住他的肩说:“好吧你放心,以后我会注意的。只是这一次可能也没办法让你吃饱了,我努力……”
“这是我该努力的事。”阿尔泰捧住瑞安的脸,“你只要——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就够了。”
“嗯。”瑞安想了想,再次开口,“我的欲望不太够,是我自身的问题。你是专业的魅魔,要对自己更有信心……”
声音突兀地消失了。他的牙关间卡进一节拇指,为了避免舔到对方的指尖,未出口的话语就这样轻易地被阻断。
专业的魅魔此时笑容不太自然:“谢谢你的鼓励,我现在充满了信心。”
瑞安保持着张嘴的姿态,淡淡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脸颊也迅速泛红。藏起来的尖牙肯定已经被看到了,但对方是阿尔泰,所以没关系。
阿尔泰眸色一深,拇指开始在整齐的齿列上来回轻蹭,最后停在尖牙旁:“不躲吗?”
瑞安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变热。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沁凉的气流绕过齿间的那截拇指,替他做出了回应。
一丝凉意如电流般窜上头皮,阿尔泰的拇指颤了一下,接着便被随后的动作完美掩饰——他将最近的那颗尖牙细细地摩挲了一遍。
“位置很好,很正,收尖的弧度也很完美。”他得出结论,“是非常漂亮的小尖牙,和它的主人一样。”
羞耻感愈演愈烈,瑞安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饲养员抓起来进行口腔检查的小兽。除此之外,还有一股陌生的情绪也令他感到惊慌。
想起阿尔泰说过的话,他仰起脸,不躲不避地看着对方,同时齿间发力,催促似的咬了一下。
湿漉漉的眼睛毫无威慑力,咬的那一下也跟撒娇没两样,却还是让阿尔泰屏住了呼吸。他动了动拇指,在瑞安想要吞咽的时候,按住绵软的唇肉,俯身吻了下去。
青年很快就坐不住了,但是一只大手将他的上半身完全托起,五指用力张开,以克制的力道按在那副漂亮的蝴蝶骨上。
等到终于分开的时候,瑞安被托着缓缓躺下,浑身脱力地陷进床里,高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他眯起眼睛望向对方,摆在脸侧的手勉强勾了一下手指,张开的唇齿间发出细细的喘息,明晃晃地露出内侧艳红的唇肉和濡湿的舌尖。
阿尔泰的理智告诉他,瑞安的意思是还能坚持,但此情此景下看起来既像挑衅也像引诱,看得他简直想抛弃理智。
“……你才是魅魔吧。”
声音哑得不像话,瑞安没有听清。他看着阿尔泰急切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把粘在脸颊上的发丝勾到耳后,问道:“清水……不能让你解渴吗?”
“一点都不解渴。”对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太甜了。”
睡袍的领口早就被挤到一旁,露出泛红的锁骨和肩肉。阴影再次压下。
“完全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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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度过了无欲无求的几天。在此期间,他换了高级的通讯水晶,还和队友们一起告别了希尔维乌斯。
尽管阿尔泰让他正视自己内心的愿望,但想要迈出这一步又谈何容易。希尔维乌斯这么多年没回过自己的家乡,这次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如果主导森林意志的事没有任何规避风险的办法,他们也能通过通讯水晶第一时间得知,反正瑞安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希尔维乌斯去送死的。
而且说不定那些长老们真的有办法呢?
为了不打扰希尔维乌斯赶路,瑞安让他到了精灵之森后再联系自己。不过他等了好几天都没有收到希尔维乌斯的讯息,反倒是深渊异变的消息不断传来。
半个月过去了,每天都有大批骑士从圣骑士领出发,冒险者协会也开始吹响集结号令。镇上的居民们面露忧色,旅馆内来来去去的冒险者们也个个愁眉苦脸。
“……你去吗?”
“我才不去送死。有那么多装备精良的骑士在,要冒险者干什么?”
“是啊,肯定是想让我们当炮灰,先去给那些深渊种填肚子!”
尽管冒险者协会已经声明不需要冒险者正面应战,但瑞安总能听到类似的抱怨,甚至已经有十几种版本了。
深渊种的特性千奇百怪,骑士们再怎么严防死守,总会有一两只逃脱,越过防线侵入边境小镇。
这时候,如果能有一些强大的冒险者留在边境小镇上,居民在撤离时的安全也能多一份保障。
通讯水晶突然亮起,瑞安点开后发现是凯娜的讯息。
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从哪得知了瑞安换通讯水晶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从老哥凯兰那里加了他。
按理来说,他们其实没有太多可聊的话题,凯娜也不能向他透露任何关于深渊的研究,但不知为何两人总能聊上很久。
凯娜每次向他吐槽完凯兰,最后都会强行接上一句“但老哥真的是个好男人”,以至于瑞安已经被这句话洗脑,一见到凯兰就会想到“好男人”,紧接着就会笑场,场面极其尴尬。
凯娜的声音从通讯水晶里传来,语气非常严肃:“瑞安,诺瓦出事了。”
“诺瓦的副人格,也就是承载了所有畸变的诺亚,三天前失去理智。他……现在暂时得到了控制,但无法进行沟通。”
瑞安不知不觉捏紧了衣角,连指节都开始泛白。
“我……”凯娜顿了一下,低声道,“诺亚陷入疯狂时曾吐露出一些信息,不论是真是假,我们都想弄清真相……”
“林恩说,也许你可以让诺亚恢复理智。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太危险了,你可以拒绝我……”
“好。”瑞安点头,“我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