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沈瑕被按在墙上,不恼不怒,也不挣扎,只抬眼看着沈乘月,“你刚刚真厉害。”
“少来,”沈乘月也觉得自己很厉害,但她现在满腔怒火,绝不肯接受沈瑕的称赞,“我对付那几个山匪已是勉强,如果那把刀射中的不是绳子,而是不小心钉穿了你的手,我可不会觉得惋惜!”
“姐姐说笑了。”
“沈瑕!”沈乘月怒道,“遇到事情你不找祖母、不找父亲,偏偏点名要我来是什么意思?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有危险?想没想过那些歹徒会见色起意?你想拖我下水不成?!”
沈瑕并不知道她有一手飞刀的功夫,刚刚的情况,任何一环出了半点差错,都未必能成事。而祖母和父亲历经世事,一定会有更稳妥的办法、更好的安排,手下能调动的人力也远比沈乘月更多,更不会像沈乘月一样听了绑匪的要求就真的一个侍卫都不带鲁莽地往里冲。
沈瑕眼睫微颤,当真楚楚可怜:“姐姐,祖母一向不喜欢我,我怕她不管我。”
“祖母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沈乘月不吃这一套,“还有父亲呢?父亲也不喜欢你,不管你死活吗?我不是萧遇,我不吃装委屈示弱这一套!”
听到萧遇的名字,沈瑕眼神闪了闪。
“我问你,你为什么被匪徒捉了起来?”沈乘月质问,“跟我给你的书信有没有关系?”
沈瑕抿了抿唇:“我母亲的书信?怎么会有关系?”
沈乘月按住她的手愈加用力:“你母亲的书信?我怎么不知道楚姨娘的名字里何时多了个‘征’字?!你口中到底有没有一句实话?”
“姐姐不是说你没看过?”沈瑕反问。
“我只是说今天没看过。”
“好一个诡辩,”沈瑕笑了起来,“看来姐姐也没我想象得那么傻。”
沈瑕一直神色淡淡,突然一笑倒像是云雨初霁一般。
沈乘月却不懂得欣赏:“不装了?那我们来算算总账吧。”
“姐姐请讲。”
“楚征府上有高手看守,你可有提醒过我半句?”
“这一点我当真不知情,”沈瑕摇摇头,“我毕竟没和他们交手过。”
“我没能在母亲身边长大,我理解你对母亲的思念,所以我答应帮你偷东西,哪怕中了一刀受过重伤也不曾放弃,”沈乘月看向她的眼神很失望,“但那根本不是你母亲的书信,你不该拿这件事来骗我。”
沈瑕移开视线,没有反驳。
“我去你书房那一日,你摆出来的字是什么,生如芥子,身若微尘?你当我没读过书吗?生如芥子下一句当是心藏须弥,”沈乘月问,“你听了丫鬟的通报才写了那副字,刻意在我面前示弱,是不是觉得我原本是去找你麻烦的?因为萧遇?”
“这不公平,你说的这件事我根本没有记忆。”
“好,那我们说一点你记得的,”沈乘月冷笑,“你故意抢走萧遇!”
沈瑕眉心一动:“他喜欢我,我也要对此负责吗?”
“萧遇说他与你两情相悦,他不至于在这一点上说谎,”沈乘月强迫她直视自己的双眼,“你书房里的茶是萧家的碧螺春,他们家在洞庭
那边有茶园,味道与别处有些不同,我那份是萧姨送来的,你那份又是谁送的?”
“……”
“江南遭水患时,你带头把所有首饰捐了出去,其后出席所有饮宴时都只以绸带挽发,或饰以时令鲜花,以此朴素作风换得一时美名,甚至得了皇后娘娘的赞誉,反把穿金戴银的我衬得不甚懂事……”沈乘月说是算总账,还真的就把旧账通通翻了出来,“但其实你把东西捐出去的第二天,祖母就补了你一匣子首饰。”
“原来你知道。”
“那一匣子首饰里,碧玉玲珑簪和一套赤金点翠头面都是我给的,”沈乘月道,“我想着你把财物都捐给了受水患的百姓,这是好事,我不能让你没有首饰戴。但我和你关系不大好,所以托了祖母的名义。”
“你为什么不在皇后面前戳穿我?当时你也在场。”
“几支簪子而已,也值得我戳穿你吗?”
“……”
“沈瑕,你能不能摘一摘你的假面,对我说一句实话?”沈乘月叹了口气,“我向你证明时间循环的那一日,你毫不犹豫地孤身随我前去赌坊,我以为你至少对我是有一点信任的。”
“不是信任。”
“什么?”
“我不记得那一日发生了什么,但远远谈不上信任,”沈瑕终于收起了她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态,“你带我孤身出门又如何?你安排了一个脑满肠肥的男子等在外面,准备让他强迫我,玷污了我的清白,逼我嫁给他,从而把萧遇让出来给你吗?”
沈乘月震惊地后退一步:“你胡说什么呢?!”
“你看,你连听都听不得,你根本做不出来这种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乘月咬牙:“从前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我们下个循环见!”
“人的底色是不会变的,”沈瑕看着她,“你不会变,我也不会。所以我们做不了朋友。”
沈乘月想解释什么,想反驳什么,最终却无话可说,只是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二妹,眼神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悲悯。
“我的确是故意抢走萧遇,我故意不佩戴珠宝首饰,我故意示弱引人怜惜,我就是这样的人……”沈瑕竟也有些激动起来,似乎是被她的眼神刺激到了,只是语气仍然算得上平静,“但你没经历过我的处境,就别来问我为什么。”
“……”
“但无论如何,我今日绝非刻意害你,更不是要拖你下水,”沈瑕叹了口气,“我当时太慌张了,没有想太多,我不想让父亲和祖母知道我的……愚蠢。我只以为我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我以为在时间循环里,你已经遇到过这种情况,自会有办法救我。”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沈瑕习惯了戴着假面,如今难得说句实话,居然得到了这样一句反问,也咬了咬牙:“你爱信不信!”
两人愤怒地同时转身,打算离开这条小巷,结束这场令人分外不愉快的对话,转身却正对上芳信的视线,她站在街边,身后还跟着辆马车,想来是从库房一路跟过来想等着二人一道回府的,却听到了这样一场争吵。
她的视线躲躲闪闪,最终定格在自己的脚尖上。
她身侧不远处,还有几个在嗑瓜子的匪徒在盯梢。
场面异常尴尬。
“……”
“老妹儿啊,你这就不对了,咋还和你姐吵架呢?”见她们吵完了,其中一个匪徒居然还凑了过来,试图对沈瑕指指点点,“你看你姐肯来救你,应该是挺稀罕你……”
“请走开。”沈瑕忍无可忍。
“……”
这实在是漫长的一天,沈乘月和沈瑕都没什么多余的力气折腾了,老老实实地登上了芳信租来的马车。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经过一条长街,沈乘月才开口吩咐车夫:“劳烦从矶石街上绕一下。”
“姑娘,这条路上人可多着呢。”车夫提醒。
“没事,我看看情况。”马车驶入闹市,速度立刻慢了下来,沈乘月探头想找一找巧果摊子。她离府前,交待了兰濯转告孙嬷嬷救小桃和捉拐子这两件事,并再三强调过此事非同儿戏。小桃的事她已经确信孙嬷嬷能做好,至于第二件事,她知道拐子后续行动路线,要是没能将人拿下,她现在去追,还来得及追回来。
但她这一望,只看见了眼前黑压压一片,心下有些起疑:“我怎么不记得这里有这么多人?”
她打眼一扫,竟看到了熟悉的沈府侍卫,月华院的大丫鬟兰濯也混在其中,连忙喊人问话:“这是怎么了?”
“姑娘,”兰濯连忙挤到了马车前,“我听见你提起拐子,吓得不行,以为那些混账竟意欲对姑娘下手,连忙去禀告老夫人,叫了好多人,连隔壁将军府的守卫都借来了,来了能有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地把您画中的人扭送了衙门。被衙门的人一审,发现竟真是拐子!那叫一个壮观,您真应该到场看看那场面!”
“……干得漂亮,”兴师动众就兴师动众吧,事情能办成就好,“那你们这是?”
“庆祝啊!老夫人嘱咐过,事情办成后,请将军府的人吃个酒,谢谢他们来帮忙,我们正吃过酒准备回去呢。”
沈乘月失笑,又从衣袖里摸出一张银票:“再替我请大家用些糕点小食吧。”
“是。”
待兰濯欢欢喜喜地离开,沈瑕才发出一声轻笑:“捉拐子?”
沈乘月瞪她:“你有什么高见?”
“姐姐每天都要抓一次拐子吗?”不过听了兰濯几句话,沈瑕就已经将事情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一切周而复始,每天重头再来,没有人知道你在做什么,不会很寂寞吗?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有道理,接下来的循环里,你若再次被捉的话,我不会再管你,”沈乘月放狠话,“如果恰巧某一日循环终止而你又丢了一条命的话,那就很遗憾了。”
“姐姐,我只是想说你很了不起。”
“你说人话的时候还挺动听,”沈乘月皮笑肉不笑,“虽然我一个字都不信。”
“……”
随手租赁的马车本就不甚舒适,她们还一人扭着脖子望南,一人拧着脖子望北,谁也不肯先看谁,像两只倔强的大鹅一般度过了这段难熬的时光。
“姐姐,”到了沈府,夜色已浓,两人下了马车后,沈瑕却忽然叫住了沈乘月,“我猜我明日就会忘掉这一切,所以趁我还记得的时候,我该说声谢谢你。你是第一次遇见这些绑匪,在不确定自己安危的情况下孤身犯险……”
“哼!”沈乘月回以一声冷哼,话都懒得听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瑕深吸了一口气,平日波澜不惊的面孔上硬生生被气出了些许鲜活气。
沈乘月径直回了月华院,孙嬷嬷从其他下人口中听说她跟着二小姐的丫鬟跑了,颇有些担心,在院子里等了好一会儿了,此时见她回来,忙迎上来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乘月先问了一句:“小桃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孙嬷嬷道,“不过待会儿老爷听说您回府了,怕是要找您问话。”
“随便他。”沈乘月这才松了口气,瘫在了院中石椅上。
“姑娘这是去哪儿了?累成这样?”孙嬷嬷上前扶住她。
沈乘月叹了口气:“去和沈瑕吵了一架。”
孙嬷嬷忧心忡忡:“吵赢了吗?”
“……”
“是因为……萧公子?”
“是也不是,我不想提她。”
“是,”孙嬷嬷又问,“姑娘,我服侍您更衣?”
“好。”沈乘月点了点头,拖着脚步栽倒在床上,任由孙嬷嬷并几个丫鬟为自己卸下钗环、洗去妆容、除去外衫。她太累了,懒得思考什么,只愣愣地随她们动作,自己盯着墙角的冰盆发呆 。
冰盆里散着幽幽凉气,沈乘月忽然起了好奇心,起身凑过去看了一眼:“满的?”
丫鬟们不解其意,只点头回道:“是。”
“我不在的时候,也有人来添冰?”
“自然,房间凉爽下来需要些时间,”丫鬟解释道,“若等姑娘回来再添冰,岂不是要累着您闷上好一会儿?”
“原来如此……”
杏园没有冰盆。
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沈乘月蓦然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目睹沈瑕晕倒的时候,杏园的丫鬟口中所言。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转念想起沈瑕那厮是装晕,实在不值得同情。
“姑娘?”
“我出去一趟,你们不必跟来。”
沈乘月披上外袍,离开了月华院,前往祖母所居的荣禄院。
她只是忽然想找人聊聊,到了院门口才想起来,这个时间祖母应当已经休息了。但她向院里一望,却见正屋仍然灯火通明。
她踏进门,老夫人看到,立刻笑着招呼她过去:“月儿来了。”
“祖母怎么还没歇息?”
“人老了,哪有那么多觉可睡?”
“可是……”可是之前的循环里,祖母常常早早就睡下了。
还是一边的丫鬟插嘴为她解了惑:“大小姐,老夫人是担心您呢。”
是了,今日发生了萧遇退婚和大张旗鼓捉拐子的事,祖母是在担心她。
老夫人握住她的手:“我听说了萧家小子的事,你别太伤心,祖母再给你寻个青年才俊。”
“祖母,我想问您一件事,”沈乘月感受着祖母指尖的温暖,“如果沈瑕没有抢走萧遇,您会为她说一门什么样的亲事?”
“……”
———
又是一日晨间,沈乘月纵马飞驰出了城门,一路前往京郊香山。
这里没什么风景可言,除了树木,唯有翻空白鸟,乱蝉衰草,外加此处特产的土匪与贼寇。
沈乘月等待的便是山匪,她已经学会了爬树,此时正坐在一棵高达几丈的香椿树上蹲点。她并不知道香椿只有春季口感最佳,好奇尝了一口夏日的新芽,又连忙呸呸地吐掉。
不远处,一名山匪嘴里骂骂咧咧地走来,正在香椿树下停了下来,解开裤带,准备如厕。沈乘月纵身跳下,精准地落在他的身上,拿他做了肉垫,又趁他未及反应,动手抢过他手中裤带,迅速在他颈间绕了一圈,用力勒紧。
山匪猝不及防间被制住了要害,无法喘息,又惊又怕,只能拼命挣扎,沈乘月咬着牙拼尽全力收紧了带子,终于在她用尽力气的前一刻,山匪成功陷入昏迷,她也脱力地倒在地上。
山匪脸朝下趴在地上,她向他的方向拱了拱身子,抬手按上他的颈侧摸了摸脉搏,沈乘月自然不敢杀人,山匪只是晕倒,正合她心意。
“这是你随地如厕的惩罚。”她公平公正地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借口,抬手在山匪身上搜出一块令牌,拿在手里掂了掂。
沈乘月和二妹吵了一架,可是第二天,沈瑕就忘记了这一切,她没理由再去对人家发难,便干脆来拿山匪出出气,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打人。
“她说得对也不对。”沈乘月想起二妹的话,沈瑕此人固然讨厌得紧,但她曾对很多人提起过时间循环之事,只有这一个人敏锐地问了她一句是否寂寞——虽然未必出于善意。
没有人知道沈乘月做过什么、付出过哪些努力,每至凌晨,一切归零。如何称不上寂寞?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问题,没人知道她做过什么,也意味着她不必有顾忌,意味着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光,意味着自由。
沈乘月握住令牌,对着山匪堂口的方向露出一抹邪恶的微笑。
第23章 第23章寨主
香山一直有闹鬼的传闻,百姓们鲜少会到附近来,沈乘月疑心这小道消息根本就是此间贼寇传播出去的。
她用弹弓打下了一只匪徒们蓄养的信鸽,把自己准备好的字条和从山匪身上搜出来的令牌绑在它腿上,让它飞进了山寨,给匪徒们传了个假消息,以那昏迷匪徒的口吻说得了信山下将有客商经过,他自己正在蹲守,让大当家紧急派些人过去。
她字迹仿得不像,好在这山寨也是个草台班子,里面识字的本就不多,也没能辨认出这些细微差别。
这里山路并未修整过,好听些叫野趣横生,难听些便是杂乱无章,沈乘月四处逛了逛,踩着杂草登山,时不时俯身拾一朵野花或蘑菇,到了堂口附近,已经给自己编了一顶漂亮的小花环。
负责山匪堂口守卫的却不是人,而是一条蟒蛇,差不多有成人的小腿粗细,沈乘月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几条新鲜的死老鼠,熟练地抛给它。
蟒蛇蹿了起来,迅如闪电,于空中精准接住老鼠,囫囵吞了下去,用狭长的眼看了沈乘月一眼,懒洋洋地游走开了。
香山堂口人本就不多,大部分山匪又已经被沈乘月散播的假消息引走了,正在山下翘首以盼一辆根本不会到来的载着绫罗绸缎的牛车。
沈乘月大摇大摆地进了厨房,看了一眼灶上炖的野鸡汤,先给自己盛出来一只鸡腿,又把沿路采来的毒蘑菇一股脑地扔了进去。
她半蹲下来,给灶里添了把火。山匪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他们被耍了,她的时间不太多,在山寨里绕了一圈,做了些布置后,又摸进了山匪的酒窖,取了一坛好酒,才在正堂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饮酒啃鸡腿。
很快,外面传来脚步声,为首的人在怒气冲冲地骂着什么,接到飞鸽传书的山匪被骂得垂头丧气,其他人劝和道:“说不定只是弄错了时间,我留了人在山下,且等汇报吧。”
“二当家倒是惯会做好人,”匪首不阴不阳地讥讽了一句,“立刻把乱传消息的周老三给我找出来!”
他怒气冲冲地踏入正堂,打眼便看到一美貌姑娘倚在他的虎皮交椅上,喝着酒啃着鸡腿,分外悠闲。
“那是我最贵的酒!你是何人?”他愣了一愣,回头问手下山匪,“底下人孝敬上来的姑娘?”
手下茫然地摇摇头,然后盯着他的身后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大当家连忙回头,正见一口悬空的大锅在绳索牵引下向自己砸了过来,他未及反应,已经被锅中的滚水兜头泼了个正着,他身侧众人也未能幸免,滚水甫一沾染皮肤,灼热的疼痛就立即袭来,大家倒在地上打滚哀嚎。
倒是二当家落后几步,幸免于难。
“挺残忍的,我知道,”那虎皮交椅上的姑娘换了个姿势观赏眼前一切,“但我查过,你们欺男霸女的,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就当我为民除害了,何况你们也死不了。”
余下的人反应过来,知道定然是她捣鬼,连忙冲了上去,要将其拿下。冲在最前的几人踩中了什么东西,鞋底被牢牢粘住,动弹不得。
沈乘月拍手笑道:“大型粘鼠板,如何?”
后面的二当家见这些蠢货竟然一筹莫展,无奈提醒道:“脱鞋跳过去!”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把被粘住的靴子蹬掉,原地起跳,试图跳出粘鼠板的范围,用力一蹦,落到了交椅前的虎皮地毯上,地毯下却布置了锸和铁锹等机关,几人刚察觉到踩中了什么,几柄铁锹已经整个弹起来,正正拍中他们的脸,直把人拍得昏厥过去。
“快把这贱人拿下!”大当家愤怒嘶吼道。
“这……”
“跳吧,”二当家扫了一眼地毯,“咱们寨中没有那么多铁锹。”
其余山匪闻言连忙纷纷起跳,沈乘月手里握着一根线,此时用力一扯,菜刀、铲子、锅子等物七零八碎地兜头向众人砸来,大家连忙躲闪,有的急急后退,退到粘鼠板上被粘住,有的被一锅底砸到了粘鼠板上。他们正要想办法挣脱,沈乘月手里火光一闪,一支点燃的火折子直直掷向粘鼠板,板子上面早浇过从厨房里偷来的菜油,瞬间燃烧起来,把众山匪包裹其中。
“这机关是不入流了些,”沈乘月拎起一只
锅子敲了敲,遗憾道,“我最近在研习机关术,可惜时间不够,只能就地取材,不然做个诸葛连弩什么的埋在墙里,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山匪们大喊大叫要人帮忙救火,大当家怒吼:“喊那群一回山就去厨房找东西吃的废物过来!”
二当家匆匆领命而去,半晌后面色苍白地回转。
“人呢?!”
“灶台炸膛了,炸伤了一些人,还有人似乎是喝汤中毒了,正在昏迷,有几个身强体健的倒是没晕,正在茅房拉到虚脱。”
“那你上啊!拿下她!”
“我是文人,”他苦笑着观察了一下地上的大当家,“您打滚的方向好像不同了?”
“他刚刚挣扎着起来要帮人灭火,我给了他膝盖一飞刀,”沈乘月好心帮忙解释,“所以他现在正抱着膝盖滚动。”
“……”二当家转向她,“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官差还是游侠?”
“我是你们下一任寨主。”
二当家怔了怔,失笑道:“这不可能。”
“我知道你刚刚已经派人下山去通知那批等在山下的匪徒了,现在只是在拖延时间,”沈乘月提议,“但山下的都是你旗下的人,你也可以选择配合我把你们大当家绑起来。”
“姑娘,”二当家笑了起来,“你未免太过天真了,请问我为何要服从一个凭空冒出来的陌生人?”
“因为你还没活腻?”沈乘月隔着火光与哀嚎与他对视,平白给她的美人面添了几分可怖。
“……”
“你和大当家本就有嫌隙,何必苦苦坚持?他是个粗人,他不懂你,但我懂,”沈乘月忽悠人,“我看过先生写的诗。”
“你读过我的诗?”
“我有凌云志盖天,不得衣锦不归园,”沈乘月笑道,“先生是崇和二十三年的秀才,才名在外,却因考官识人不明失了中举的机会,不得不流落于此,屈居于一粗人之下,我懂您的委屈。”
沈乘月知道眼前这家伙就是纯水平不行,但恭维话人人爱听,二当家脸色缓和了许多:“即便如此,我仍不能答应姑娘。”
“因为实际上你们匪寨也在与官员勾结,帮他做些脏事换取庇护,三当家不知道有这回事,你一知半解,而只有大当家能与那位官员联络?如果这一点我也能解决呢?”
“……”
“香山寨子一共不到百人,不过就是个草台班子,在这里当个二把手,当真满足得了你的凌云志吗?”沈乘月威逼利诱,“我只是来玩玩,等我玩够了,就把寨主之位让给你,甚至可以送你重新去科举,这样你的两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壁儿和环儿,都能有个清清白白的出身。”
沈乘月最近读了《六韬三略》,她想试着用言语说服一个落第举人,并且也的确想当寨主耍一耍威风。
听到孩子的名字,二当家脸色微变,他刚刚已经派了人去后山察看家眷安危,却不知那人怎么还没回来。他有些慌乱,刚刚挪动了下脚步,忽听身后传来声响,来者拖着虚弱的步子,含恨看了一眼沈乘月,递给二当家一封书信,又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二当家一喜又一惊,拆开信件匆忙看了一遍:“这是白马书院的简帖,姑娘从哪儿拿到的?”
沈乘月托腮:“我舅舅是太学博士,我什么书院的书函要不到?”
“这、这……”二当家曾尝试把孩子送进书院,免得他们将来也跟着自己做山匪,但京城附近的书院一个个眼高于顶,他连个清白的身份都没有,又无人引荐,只能屡屡碰壁。他甚至想过要请大当家去求那位让他们帮忙干脏活的官员,却被大当家怒斥了一通。
“有了这书函,你的孩子就可以去书院进学了。”
“多谢姑娘!”二当家躬身作了一揖。
“所以,我们的交易达成了?”
二当家在大当家的痛骂声中果决地颔首。
“还有,你们守门的蟒蛇我要了。”
“……可以。”
沈乘月笑着走出了正堂,忽听身后骂声戛然而止,她回头的时候,看见大当家已经死去,而她射在他膝上的那柄小刀,已经被人扎入了他的喉咙。
“这我倒是没想到,二当家不会改日再反口用给大当家复仇的名义把我也杀了吧?”她想了想,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无所谓,反正我只玩这一天。”
她不喜欢看到死亡,但她也懒得去为一个坏人惋惜。
———
沈瑕心事重重,脚步匆匆,走在城西的街上:“都打听好了?”
“嗯,”芳信点点头,忧虑道,“姑娘,您确定?那些可不是什么好人……”
“这事儿我也没法让好人去做,”沈瑕皱了皱眉,想到今日兰濯给她送来的木匣子,还说大小姐特地交待过要午时送来杏园,“你在外面等我。”
沈瑕深呼吸,敲响了房门,她太急躁了,有时候这是连聪明人都无法避免的弱点。
一名络腮胡子男子给她开了门让她进去,带着一脸不好惹的凶相。
沈瑕心下有些打鼓,但此时也退却不得了:“我想雇你们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沈瑕的视线落在房中一女子身上,那女子背对着她,这道背影她越看越熟悉,“那是什么人?”
“我们新任大当家。”
“大当家?”
“是啊,大当家,”椅子转过来,露出了一张熟悉且欠揍的脸,“别害羞嘛,来说说,雇我们做什么?”
第24章 第24章摊主
在古怪的地方,见到了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让沈瑕有些恍惚。
在危险之地遇到熟悉的人本该是件好事,奈何沈乘月笑得太欠扁,一边还把椅子两条后腿作为支点晃晃悠悠,坐没坐相。沈瑕压根生不出什么“他乡遇故知”之感,只想质问苍天,茫茫人海里自己怎么偏偏就遇见了这么个玩意儿。
“喝茶吗?”沈乘月示意手下倒茶,“你喜欢的碧螺春。”
“你……”沈瑕不过片刻动容,又恢复了平静,“你提前预知了今天的一切?”
“不错。”
“那木匣子是怎么回事?”
“你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求着我去取的。”仗着对方没有记忆,沈乘月随口就来。
“……”沈瑕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无视了这句话,“巫蛊之术?预见未来?还是……”
“时间循环。”
“时间循环?我既然求过你,说明之前的循环里姐姐对我提起过这个?”
“找你想想办法。”
“你有没有试过去死一死?”
沈乘月挑眉:“我倒是可以送你去死一死。”
绝佳姐妹情谊,双向奔赴的冒犯。
“我认真的,”沈瑕提议,“也许死亡可以破局。”
“我谢谢你,不考虑,”沈乘月摇摇头,“说真的,沈瑕,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来这里雇人?”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同意,全家人都不会同意,而且我根本做不成,掀不起什么风浪,你不必理会我。”
“那你为何还要去做?”
“人总有做傻事的时候。”
“难道就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碰壁吗?”
“别胡乱挥洒你的同情心,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们的关系也没那么好。”沈瑕就像一块没有缝隙的顽石,令人无从下手。
沈乘月叹了口气,对众匪徒道:“这人说话我不爱听。”
“那咱们把她绑了向她家里索要银子?”手下提议。
“……你没听见她叫我姐姐?我敲诈自己家?”
山匪一拍脑袋:“哦,对。”
沈乘月怜惜地看着他:“你们这个山寨,实在没什么搞头,不如趁早散了吧。”
山匪连忙讨好:“这位姑娘与您一看就是手足情深。”
“可不是手足情深
吗?“沈乘月叹气,“都堪比你们前任大当家和现任二当家了。”
“……”
沈乘月一指沈瑕:“把她赶出去,然后用步辇抬着本寨主去街上耍耍威风。”
“是。”
沈瑕被扫地出门的时候,茫然里又夹杂着几分好笑。
沈乘月乘步辇上出门时,看到二妹居然还等在外面。
“左右无事,陪你走走。”
沈乘月眯起双眼盯她:“你是不是对循环这事很好奇?”
“嗯,我可以问姐姐几个问题吗?”沈瑕问,“你循环多久了,都做了些什么?”
“别问,我尊重一事无成的自己。”沈乘月玩笑道。
沈瑕沉默。
“不过等我玩够了山匪,大概会去书院看看吧,也学一学科举文章,看看到底有多难。”
“学会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嗯?”
“没什么。”
沈乘月身子向后靠,倚在步辇靠背上,一条腿支起,把手搭在膝盖上,这是她从话本里看来的土匪坐姿。
路上很多人在看她,沈乘月突发奇想,问手下道:“咱们能沿路收保护费吗?”
“大当家您想什么呢?”手下一脸震惊,“这是京城!摊贩的保护费都是交给衙门的!”
“咱们这行不好混啊。”沈乘月感叹。
“还挺入戏。”沈瑕评价。
“在其位谋其政嘛。”
沈瑕笑笑:“你不回你的堂口,大当家?”
“不回了,谁知道二当家有没有在寨子里布置好一切等着篡权呢?”沈乘月缩了缩脖子,“被杀还是挺疼的。”
两人一走一坐,沿着长街渐渐远去。
———
晖园夜宴。
转眼又是一日,沈乘月站在晖园对面,隔着石街望了望。
又是一场夜宴,不知今日会是哪位贵女博得满堂喝彩。
沈乘月记得骑射的姑娘很飒爽,可惜她当时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萧遇身上,没有认真观赏过。
这里听不到丝竹声,她打了个哈欠,握紧了手里的笊篱。
马车轿辇一辆接一辆地经过,只是沈乘月等待的那一辆还没有出现。
一辆熟悉的灰顶马车映入眼帘,逐渐慢下来,停在院子前,身着白衣的秀雅少女下了马车,气度翩翩的男子迎上,与她说了几句话。
她抬眼看着他,仰头微笑,满眼都是他。
“老板,找零啊,你看什么呢?”有人顺着沈乘月的视线看了过去,“哟,一对儿璧人啊。”
“你觉得她喜欢他吗?”沈乘月突然好奇。
“这我一大老粗哪看得出来?”那人摇摇头,“喜不喜欢的有什么重要?人家衣食无忧的,用得着我这吃五文一碗馄饨的来管?”
“说得有理,”沈乘月笑了笑,取出几文钱找零递了过去,“客官稍坐,馄饨一会儿就好。”
大概是感受到了注视,街对面的两人回过头来,看到沈乘月,怔了一怔,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凑了过来。
“沈姑娘?”萧遇困惑地看着举着笊篱站在馄饨摊后的沈乘月,“你在这里做什么?卖馄饨?”
“本来是想等个人,”沈乘月下馄饨的动作不停,“正好老板急着回家看生病的孩子,我就替她一会儿。”
这么随意的吗?萧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瑕轻轻开口:“姐姐等谁?”
“等人来了你们便知,”沈乘月提醒自己眼前是今日还没有与自己有过任何交集的二妹,“吃过了吗?我给你们下碗馄饨,算我请客,不收你们银子。”
两人对视一眼,大概是觉得眼前情景太诡异,竟然乖巧地点了头,找了张桌子入座。
“你看,”沈乘月对刚刚的客人道,“他们也吃五文一碗的馄饨。”
“……”客人脸上写满了困惑不解。
沈乘月握着笊篱,从锅里捞出馄饨倒入瓷碗,盛了汤,洒了葱花、虾米、香油,先把第一碗递给了萧遇。
萧遇怔了怔,下意识想谦让给沈瑕,被沈乘月按住:“不不不,你先吃。”
沈瑕垂眸:“萧公子不必让我。”
萧遇也不好当着沈乘月的面做得太过,点了点头,优雅地持汤匙盛起一只白白胖胖的馄饨送到嘴边,咬了下去。
沈乘月期待地看着他:“熟了没?”
“……”感情是让他来做尝试的,萧遇脸上的笑容微僵,把馄饨咽下去道,“熟了。”
“我厨艺真不错,第一次煮就熟了,”沈乘月开心地拍了拍沈瑕,“别急,我也给你盛一碗!”
沈瑕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探究:“姐姐慢些,我不急。”
“沈姑娘?”
一道熟悉的男声传来,沈乘月抬头看去:“杜公子,好久不见。”
“也算不上很久吧,怎么搞得像经年累月没见过似的?”杜成玉笑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煮馄饨,坐,我给你盛一碗。”
“这可新鲜了,”他打眼又看见老老实实低头吃馄饨的萧遇和沈瑕,奇道,“这又是哪一出?”
“因为我的馄饨很好吃。”虽然馅料是老板调制的,沈乘月只是负责煮熟,但不影响她自夸。
“口气不小,”杜成玉和萧遇沈瑕打了个招呼,也笑着挑了个桌子入座,“看来今天这馄饨,我是非尝尝不可了!”
“成玉,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又有一名公子哥下了马车,打眼看到他,“怎么不进晖园?”
“来,我请你吃馄饨,你坐。”杜成玉给沈乘月招揽顾客。
那人茫然地走近馄饨摊,看到站在大锅后面的沈乘月,恍然大悟后心头又升起了新的迷思。
人们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怀揣着旺盛的好奇心走进来的,他们看到,他们发出疑问,他们决定尝尝。不多时,摊子上坐满了千金小姐和富家公子。
“来者是客,都坐都坐,”沈乘月甚至还要想办法给这些人腾位子,“萧遇,你跟李公子拼桌挤一挤行吗?”
“……行。”翩翩佳公子捧着馄饨碗向长凳边缘可怜兮兮地挪了挪。
三皇子路过的时候,看到这一片锦衣华服,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颤声问侍卫道:“本宫举办的宴会,尚不如一个馄饨摊吸引人吗?”
“……”
最初那客人也忍不住凑过来问沈乘月:“为什么这许多公子千金会来吃五文一碗的馄饨?”
“你信不信我收他们一两银子一碗,他们也察觉不到有什么问题?”沈乘月说着说着若有所思,“等等,我好像发现了新的商机?”
“虽说无奸不商,但你这也太奸诈了些。”
沈乘月不以为意,又盛出一碗馄饨,正要端上桌,几人连忙起身:“沈姑娘,我们自己来端就是。”
“好。”
刚刚的客人看她一眼,仿佛在问她这么主动这么善解人意的客人你怎么舍得宰。
沈乘月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她溜达到沈瑕那桌,搭住二妹的肩:“瑕啊,待会儿帮姐姐个忙。”
沈瑕微怔:“姐姐叫我?”
“嗯,待会儿我要逼停一辆马车,你帮我转移一下马车中人的注意力,”沈乘月道,“哦,对了,暗号是,你喜欢杏花,因为你母亲喜欢。”
“……”
她转身继续去煮馄饨了,留下沈瑕一个人陷入思索。
不一会儿,杜成玉又凑了过来:“那两个人怎么回事?”
“哪两个人?”
“你妹和你未婚夫,你当真看不出来?!”
沈乘月耸肩:“大概时间真的能消磨一切,我知道这两个人都欠我一句对不起,但我又懒得去索要那句对不起。”
杜成玉正要安慰,又听她继续道:“只能多利用他们几次来回本了。”
“……”
“你馄饨吃完了?再来一碗?”
“忘了他吧,”杜成玉正色道,“我只是觉得,你值得一个全
心全意爱你的人。”
“是啊,我当然值得。”
沈乘月笑了笑,她值得全心的爱,但若是没有,似乎也没什么。
第25章 第25章一场雨
馄饨摊上这一片锦衣华服、宝气珠光,很快吸引了百姓的驻足,好奇这五文一碗的馄饨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见到没位子,哪怕排队也不肯离去。沈乘月的馄饨生意堪称红红火火。
“想不到我还有做生意的天赋。”她叉着腰,得意洋洋地自夸。
“姐姐,你被夺舍了吗?”沈瑕一身白衣,像朵云似的飘过来,在她身后幽幽道。
“还没呢,”沈乘月打眼看见长街尽头驶来的马车,一拍妹妹的肩,“准备干活了。”
沈瑕叹了口气,被赶鸭子上架般推了出去。
萧遇一直望着她们这边,见状连忙大步上前:“怎么了?”
“姐姐让我帮个忙,”沈瑕抬手指向路上的马车,“待会儿那辆车上的人下来,和他寒暄几句就是。”
“那不是梁大人的车吗?”萧遇奇道,“沈姑娘要做什么?”
“是啊,”一旁的杜成玉也跟着问,“你要做什么?”
“我怀疑梁大人与山匪勾结,所以……”
“山匪?!”一道高昂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把整个馄饨摊上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你们怎么神出鬼没的?”沈乘月只恨自己没能拥有话本中武林高手那耳听八方的本事。
“什么山匪?”有人追问。
“沈姑娘说梁大人与山匪有勾结!”女子嗓门着实不小。
议论纷纷中,沈乘月扶额:“我只是说怀疑……”
“你有什么证据?”
沈乘月理直气壮:“证据就是梁大人从来没有否认过。”
“……”
“我有我的理由,至少有九成把握,”沈乘月见她要追根究底,只得解释道,“你别干涉我就是。”
“说吧,要我们怎么做?”女子挽了挽袖子,一副准备与人干仗的架势,“沈姑娘请我们吃了馄饨,要我帮忙查案也是理所应当。”
“明明是你自己觉得好玩吧,小郡主?”沈乘月叹了口气,突然反应过来,“不对,馄饨我没说不收钱啊!”
“什么钱不钱的?快点,马车过来了!”女子催促她。
“我想看看他随身携带的印信,不知道外表如何,但印出来是条形。”沈乘月一边解释,一边手腕一抖,将手里扣住的一锭银子用力掷出,正正卡在马车轮辐条与车轴之间,逼停了车轮旋转,那车厢又被马儿硬生生往前拖了两步,拉扯得左**斜,车夫反应过来,口中吁声连连,勒马停下。
“怎么搞的?”马车上的男子斥了一声,掀帘一望,大概是见离晖园已经很近,便皱着眉下车,理了理衣襟,准备步行过去。
“冲!”小郡主骤然一声令下,馄饨摊上一群人也不问青红皂白,呼啦啦地就围了上去,脸上还带着跃跃欲试的笑意,争先恐后。打算趁乱摸出印信的沈乘月被挤在了最外面,一时揣摩不明白这群小姐少爷们的心思,这种事到底有趣在哪里啊?怎么什么热闹你们都敢凑?
梁大人瞬间被包围,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自己何时起这么受欢迎了,一群年轻人要抢着来与自己搭话。
沈乘月在外围起跳,才勉强能在悬空的一瞬间看到他微秃的头顶。
“你蹦跶什么呢?”小郡主一回头,看她在这儿模仿小白兔,神色古怪地向她手里塞了一样物件,“喏,给你!”
“这是玉佩……”沈乘月扶额,“你们是来拦路打劫的吗?!”
“你又没说清楚!”
杜成玉、萧遇以及其他热心人也都纷纷向她手里塞着东西。
“银子?香囊?扳指?腰带?等等……你们在对他做什么?快把腰带还给人家!”沈乘月看着手里的东西,“汗巾?怎么是湿的?他擦过汗的!别塞给我!”
沈乘月的尖叫声回荡在人群之外。
沈瑕抱臂笑吟吟地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模样,半晌才肯走过来,手心一展,露出一只半掌大的黑色玉貔貅。
沈乘月连忙取出随身带的印泥,用玉貔貅的底部蘸取后,印在纸上,印出一个略显复杂的图案。
“就是这个,果然是他,”她曾在山寨里翻出来的信件上瞥到了这样的印信,沈乘月看向沈瑕,不吝惜自己的赞美,“干得漂亮!”
“纹路一摸便知。”沈瑕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杂物,眼神里说不好夹杂了几分嘲讽。
“我去把这些东西还给他。”沈乘月拨开人群硬生生挤了进去。
梁大人左右支绌、东倒西歪,迷惑地应付着热情的人群,时不时还有只手伸出来在他腰间或袖口摸上一把:“诸位诸位,冷静一下!”
沈乘月觉得他心里大概在怒骂“岂有此理,有辱斯文!”
她双手捧上一堆杂物:“梁大人你东西掉了。”
梁大人低头一看,疑问脱口而出:“这么巧全掉你手里了?”
“……”
“哈哈,”杜成玉打着圆场,“大家快散开吧,我看梁大人都要喘不上气了。”
梁大人从沈乘月手里拿回物件,见到最重要的东西没丢失,勉强维持住了冷静,整理半晌衣服,不甚友善地盯了众人一眼,才转身离去。
“看他的样子不太高兴啊。”有人嘀咕。
“不高兴就不高兴,我怕他不成?”小郡主不放在心上,“就算去我家里告状,我也不怕他!”
沈乘月观察着手里的图案,以梁大人的谨慎,发生了这桩事,今日回去他大概就会想办法更换印信,但这是在独属于她的循环里,她自有办法应对。
小郡主凑过来低声问:“我塞给你的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
沈乘月含笑点头:“能。”
不一会儿杜成玉也过来问了同样的问题:“我搜出来的东西对了吗?”
沈乘月颔首:“对了。”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帮上了忙,欢欢喜喜地走开了。
小郡主拉她:“走啊,去参加夜宴。”
“我就不去了,”沈乘月却不肯离开她的馄饨摊,“这儿还有客人呢。”
“这还不简单?我让丫鬟替你。”小郡主提议。
她身后的小丫头闻言委屈地扁了扁嘴。
“不必了,”沈乘月笑了笑,“带她去晖园吧,任何人都不该错过今夜的芙蓉花。”
“算了,不管你!”小郡主拂袖而去,小丫头立刻开开心心地跟过去了。
“你真不去了?”杜成玉疑惑,“那我在这儿陪你!”
“不必,”沈乘月拒绝,“替我多饮些三殿下的美酒便是。”
杜成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萧遇对沈乘月行了一礼,也和沈瑕一前一后走开。
一场闹剧落幕,他们一个个转身离去,其他客人也来了又走,热闹的馄饨摊便一点点融进清寂的夜色。
沈乘月看着滚水里的馄饨沉沉浮浮,在清寂的氛围中,想起刚刚这群人没一个付了钱的,顿时更加颓靡。
她从自己荷包中掏出一锭银子,塞进了摊主的钱罐里。
最后几枚馄饨凑不成一碗,沈乘月干脆把它们填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又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左右无事,拿起布巾准备擦桌子时,长街尽头匆匆跑来一荆钗布裙的女子,对沈乘月连声道谢。
“你孩儿好些没有?”
“有些发热,大夫看过了,没什么事了。”
“那就好。”
“今日多谢姑娘了,”女子看到包好的馄饨余量,有些惊讶,“哟,都卖完了?”
“可不是嘛,我还挺适合经商的,卖得又多又快!”沈乘月自顾自地忽视了没收银子的事实,把身上的围裙摘下来还给摊主,“不过也多亏了你包得好吃。”
“姑娘今日
帮了我大忙!”
“举手之劳。”沈乘月与她道别,一个人消失在人群里。
———
又一日,晨。
沈乘月铺开宣纸,提笔蘸取红色印泥作画,依样画葫芦,将自己强行记下来的图案原样画了下来。线条粗细,墨迹浓淡,都一一复原。
脑子这东西,真是越用越好用,沈乘月感叹,她最开始连记妆娘的手法都费力,现在却连这样复杂的图案都可以复原。
绘制完毕,沈乘月出门,纵马,直奔楚征的废弃府邸,翻墙,挖土,取木匣,一气呵成。
回府后,沈乘月径直闯入杏园。
沈瑕放下手中笔墨:“姐姐?”
“你外祖、我是说你母亲,不,管它呢,我凭什么要配合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你外祖父的信件!”沈乘月把木匣子塞进沈瑕怀里。
“什么?”沈瑕低头看着木匣,上面尚沾染着新鲜的泥土。
“如果你需要雇人办事的话,”沈乘月又推过一张宣纸,“香山堂口的山匪在城西有一个落脚处,库房位置我画出来了。”
“……”
“这是梁大人的印信,他与山匪有所勾结,偶尔会命令他们做事,”沈乘月又推过一张宣纸,右下角画了一道图案,“梁大人为人还算谨慎,不会留下笔迹,一直都是从书里剪下字迹粘贴在纸上下达命令,你是聪明人,想伪造什么命令不用我教你。”
沈瑕显然有些不解,但还是认真听她说话,一一记下。
“那群山匪没什么脑子,我拿着这东西去试过一回,说我是梁大人的义女,替他来传令,把他们骗过去了,”沈乘月回忆,“忽悠他们帮农人干了一天农活外加洗衣服洗菜,他们居然都没怀疑我。”
“……”
她看着愣怔的二妹:“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些?”
“时间循环往复,我被困在七月初六已经很久很久了。”
“你困在了今天?”
“你喜欢杏花,是你告诉我的,”沈乘月叹气,“我们交谈过、争吵过,你始终不肯告诉我你想做什么,而我想办法拿到了梁大人的印信,以后土匪由你指挥,我对你仁至义尽。”
“……”
“言尽于此,今后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插手了。”沈乘月留下这句话,便即转身离去,她毕竟不是来普度众生的菩萨,有些事,别人不让她管,她也不必再去干涉。
沈瑕看着长姐的背影,面容仍然算得上平静,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
沈乘月突然闲了下来,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她沿着长街,摸摸左邻的狗,逗逗右舍的猫。看到一条流浪的小黄狗,就把自己在啃的胡饼分了它一半。它吃了东西,跟在她脚边亦步亦趋。
“等我结束循环,就带你回家,”沈乘月有些心软地把它抱起来,“算了,管它呢,我今天就带你回家,高兴一天是一天!”
小狗在她怀里轻轻“汪”了一声,似是在应和。
沈乘月看到路边的算命摊子,就抱着狗坐了下来,想算一算何时能结束循环。算出的结果她不喜欢,就换了一家。最后算出一个三百年,一个五百年。
她觉得这简直是浪费钱,干脆把身上余下的所有银子给了街角一个正啃着发霉窝头的乞丐,他揉着眼睛,拖着瘸腿要给她叩首道谢。
她连忙拦了下来:“去吃点东西吧,街角的胡饼还不错,但记得别吃他家的芥辣瓜,我险些被辣出眼泪。”
看着他欢喜到流泪的模样,沈乘月走开的脚步顿了顿,她总觉得在循环里施舍乞丐毫无意义,毕竟随着她入睡醒来,那些银子就会消失。但是……
银子会消失,记忆会消失,此时此刻的快乐总是真实的。
开心一日是一日。
曾经她以为七月初六是她人生最糟糕的一日。
但七月初六就只是七月初六,她开心,它就是个好日子;她不开心,它就是个糟糕的日子。
她抱着小狗路过烤肉的摊子,它直勾勾盯着在火炉上翻滚的肉片,大概怕被她嫌弃,没敢叫出声来表达自己的渴望。
沈乘月随身带的银子都已经给了出去,便取下自己的耳坠,和摊主换了两份烤肉,一份不放辣子、酱料的给了小狗,自己捧起另一份佐料齐全的,一人一狗一坐一卧在台阶上,吃完了这份热腾腾的烤肉。
“兰濯和云沾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她挠了挠小狗的耳朵,“孙嬷嬷嘴上一定说不喜欢,因为她要关照你的衣食起居,但她会私下偷偷逗你,你别怕她,她就是嘴硬心软。”
小狗汪了一声,亲昵地把脑袋靠在她的腿上。
沈乘月就当它应了:“明白就好。”
她和它一直在外面磨蹭到了月华初上,才带它回了月华院。
她推开院门的一刹那,院子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小雨,敛去了夏季的燥意,天地间一片静寂,唯余雨点滴落的轻响。雨打海棠,让停留在七月初六的这个恒久不变的院落换了一副模样,仿佛从暑气熏蒸的盛夏回到了和风细雨的仲春。水雾之中,如诗如画。
月光下,院中石砖变得湿滑光亮,她踏上去,溅起细小的水花,小狗也在她脚边跟着撒欢。
她伸手去接雨点,微风裹着雨滴,砸在手上、身上,也吻在了她的心头眼里。
沈乘月热泪盈眶。
她坚强地走过了很远的路,偶尔却也会脆弱地泪如雨下。
“怎么会下雨?”
她仰头看到院落上空悬着数道丝线,丝线上系着许多只用来浇花的喷壶。
树下一白衣女子执伞与她相望:“我只是想,如果你一直被囚于闷热的七月初六,也许你会想看一场雨。”
“谢谢你。”
“不必称谢,我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沈乘月在雨下旋转,裙摆跟着她转动,周身都沾染上雨的迷蒙。尽情于此刻,纵是一场水月镜花又如何?
沈瑕静静地注视着她。
“对了,我还想再看看雪。”沈乘月得寸进尺。
“别逼我骂你。”
“……”
第26章 第26章书院
沈乘月迎着水雾走到树下,沈瑕把手中油纸伞向她的头顶倾了倾。
沈乘月望天:“你是把府里所有水壶都搜刮过来了吗?”
“……”
“谢谢你。”
“没想到你会感动成这样,我看见你哭了。”
“混蛋,”沈乘月评价,“不过我明白了,你想讨人喜欢的时候,确实善解人意。”
沈瑕笑了笑。
“这也足以说明你以前是故意对我这么混账的。”
沈瑕无声地翻了个白眼:“那你是无意间如此混账的吗?”
两人站在伞下,等着“雨”停。
沈乘月望着水壶口喷洒而出的丝缕水雾:“咱们像是两朵被浇灌的花。”
“还好我没采纳芳信的意见把水缸吊上去,不然现在就是暴雨打梨花。”
“其实我想问很久了,”沈乘月闻言皱了皱鼻子,“你那丫鬟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沈瑕不答,转而问起:“时间循环的事,你和多少人说过?”
“太多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见人就说,孙嬷嬷、兰濯、萧遇、杜成玉……”沈乘月掰着指头数给她听,“算命的,唱戏的,搞巫蛊的,卖豆腐脑的,守皇宫的,还有街边的阿黄、三花……”
“行了行了。”沈瑕连忙打断她。
“你是所有人中接受得最迅速的,从来无需我费太多唇舌,所以就算你为人很讨厌,我也愿意和你聊聊,”沈乘月又道,“除了阿黄和三花,你也是疑问最少的。”
“阿黄和三花是谁?”
“街边的黄狗和三花猫。”
“……”沈瑕把伞收了回来,只撑在自己的头顶,突然问道,“循环里,我是不是惹恼过你很多次?”
“数不胜数。”
沈瑕笑了起来。
“不过你为我准备的雨,可以勾销其中一桩。”
“哪一桩?”
沈乘月认真想了想 :“萧遇吧,把你抢走他的事一笔勾销了吧。”
沈瑕颇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你一定被困了很久很久。”
沈乘月垂眸:“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情窦初开,少女时期的第一份怀想。”
“……”
“只是就结束在这里吧,”沈乘月用小石子去砸地面上的水坑,“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我早该与他告别、与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我告别了。我总要接受世界不是围着我转的,并不是我想要什么就理所应当可以得到什么。”
“我得承认我很惊讶,”沈瑕轻声道,“我难以想象你是怎样熬过来的。”
“把注意力放在每一件小事上,”沈乘月笑了笑,“尽量不要去想太长远的东西。”
“……”
“第二排第三只水壶卡住了,”就在沈瑕几乎要生出些敬意的时候,沈乘月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指挥道,“你去调整一下。”
“你这人好烦。”
“你为我准备的惊喜,怎能半途而废?”
沈瑕把伞柄用力向她手里一塞,咬着牙开始爬梯子。
她爬到屋顶,抓住其中一根丝线抖了抖,被卡住的水壶壶口向下倾斜,重新降下雨雾。
她探头向下看了看,似乎有些畏高:“姐姐,想想办法。”
“怎么敢上不敢下?那就在上面待着吧,”沈乘月提出不靠谱的建议,“到明天日出,一切都会恢复如初,你会醒在自己的床上。”
“我才不要和你一整夜待在一起。”
“那你一个人在上面待着,我回屋睡觉?”
沈瑕咬牙切齿:“我是为了谁才爬上来的?”
“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任性而为?做什么都神色淡淡的,我还以为你是泥人呢。”沈乘月笑望她一眼,抱起地上撒欢的小狗,潇洒地转身回屋了。
“你……”沈瑕没想到这厮居然真的这么无情。
不多时,沈乘月却又推开门,拎着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爬了上来,与二妹并肩坐着:“我给小狗擦了擦身上的水,把它塞进我的被子里让它睡了。”
“算你良心未泯,”沈瑕接过酒杯,“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大概是先把你弄下屋顶,再等着看日出。”
“我是说明天。”
“我不确定,而这正是令人兴奋之处。”沈乘月在屋顶上站了起来,展开双臂,迎接夜风入怀。
沈瑕终于也笑了起来,举杯道:“敬明天。”
沈乘月与她碰杯:“敬明天。”
———
沈乘月背着书囊,昂首阔步地踏进了书院大门。
她从舅舅那里要来了引荐信,堂堂正正地成为了书院的一名学生。
虽然只能重复听取这一日的内容,但体验一下也是好的。
掌院热情地迎接了她,例行对新学生进行问话,问她读了什么书。
“读了些杂书,三教九流都略有涉猎,”沈乘月谦虚道,“还读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话本。”
“学过什么技艺?”
“琴棋书画,绣工厨艺,骑马射箭,梅花种植。”
“不错,”掌院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兴趣广泛,我们石鼓书院正需要沈姑娘这样的贤才。”
贤才沈乘月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一间书室:“沈姑娘先跟着听听,若觉得进度不合适,再换入其他班列便是。”
“还有其他班列?”
“幼学、蒙学。”
“……”沈乘月摩拳擦掌,誓要让此人刮目相看。
她在掌院引荐下拜见了夫子,入座后才发现入学第一日就碰上了小考。正感叹早知如此不若明天再来,转念才想起自己压根没有第二天。
夫子把写在纸上的题目发给她:“沈姑娘,你第一天来,可以随意作答,写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是。”
她摆开笔墨,仔细读过题目,略作思索,便心有成竹,挥毫而就。
不过一炷香时间,便有人陆续交上答卷,夫子也开始一一阅览。他阅卷的速度很快,待到最后一名学生答题完毕,他已经把其他人的回答看了个七七八八。
他很快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所有学生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安静地等着夫子点评。
“我出的题目是,如何用最行之有效的方法进谏陛下推行一道新政令,本意是让大家写些谏言策论文章的,”夫子抚着胡须,“绝大部分人都完成得很好,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是谁在纸上写的‘谋反’?”
室内一片静寂,察觉到自己惹了祸的沈乘月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夫子颔首,低头看着她的答卷:“你还把谋反步骤列出了个一二三四五,思路很清晰嘛。”
沈乘月把脑袋深深地低了下去。
夫子笑得和风细雨,行动起来却雷厉风行,抬手一指大门口:“沈姑娘请,我们这间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能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吗?”沈乘月企图挣扎一下,“您问的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而说服一个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
“请!”
“……”
沈乘月老实巴交地闭上了嘴,低眉顺眼地背起自己那绣着小花的书囊,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学堂。
她刚踏出门槛,房门就被迫不及待地合上。“哐”的一声,仿佛对她无情的嘲讽。
沈乘月走到山门外,回头看了一眼铁画银钩的书院匾额,欲哭无泪地在台阶上坐下,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也觉得为了一道新政令就要推翻皇帝未免太过分太无理取闹了些。
她望了望尚未到午时的天色,掏出了书囊里她提前给自己备下的上午、下午、傍晚三份小点心,可怜巴巴地向口中塞了一块云片糕。
本来还担心重复听这一日的内容也学不到太多东西,不料这担忧着实有些多余,不到半日,她就已经被这家书院拒之门外了。
不过鉴于云片糕着实美味,沈乘月很快就重新快乐了起来。
第27章 第27章巫蛊
“这就是我的故事。”
沈乘月结束讲话,面对台下听众鞠了一躬。大家纷纷送上掌声,不只是感谢她抢了说书人的台子讲了一段不那么老掉牙的故事,更是感谢她为整层楼的客人付了酒钱。
“大家若能想到什么打破循环的法子,请一定要说与我听,”新的一天,新的方法,沈乘月试图把自己的经历讲给所有人听,尽可能集思广益,“当然,如果你们想到的是死一死这个主意,就请先把话咽回去吧。”
经昨日“谋反”一役,她今日暂时没有前往书院。
“……”看在她请了客的份上,大家纷纷转动脑子,回忆着曾经看过的志怪话本、听过的民间传说,有叫她饮一斤公鸡血的,有叫她把黑驴蹄子挂在床头的,还有说什么月圆之夜投湖可以抵达人世彼岸的。
这是能尝试的吗?沈乘月听得一愣一愣,既不想也不敢跟着照做。
众说纷纭,说到兴头处,大家竟开始讲起了诡异故事,沈乘月瑟瑟发抖,觉得此间民风不甚淳朴。正准备找个借口逃离,一精瘦男子大步上前来拦住她:“姑娘,我识得一位方外之士,兴许能解决你的问题。”
“什么方外之士?”
男子神秘兮兮道:“一位非常有本事的大能,抬手覆手间可施福赐祸!”
沈乘月听他这语气就觉得不靠谱:“你是指搞巫蛊之术的方士?”
“那可不是普通的方士,”精瘦男子压低了声音,“连当朝国舅爷都是他门下信众呢。”
“国舅?”沈乘月怔了怔,“皇后娘娘的兄长年高德劭,看着可不像会信巫蛊的人啊。”
男子摆了摆手:“咳,小的是说张国舅。”
“张国舅?”沈乘月
蹙眉,“现今妃子的兄弟也能称是国舅爷了?”
男子讪笑两声。
“不好意思,我不信这个。”早在循环之初,沈乘月便已经试过巫蛊之术了,她绕过男子,把银子递给小二,打算离开酒楼。
“姑娘信时间循环这等事,却不肯信方士?”男子奇道。
“我爱信不信,你管我?”
“实不相瞒,”男子又追了上来,“我听说过,大能那里曾有过其他被时间玩弄之人求上门去,那人症状正与姑娘相似,因此,我才斗胆要给姑娘指条明路。”
“被时间玩弄?”沈乘月失笑,“你听了我的故事之后现编的吧?”
精瘦男子抹了把冷汗:“姑娘说笑了。”
“那症状正与我相似的是何人?”
“我亦无缘得见。”
沈乘月耸耸肩:“好吧,左右无事,我这就去看看。敢问这位大能居于何处?”
男子摇头:“大能不是什么人都肯见的,我得先去禀告一声,得了他的首肯,才能带姑娘前往。”
沈乘月打量他:“你为何对我的事这般热心?”
“刚刚见姑娘请客如此慷慨大方,小的才动了念头,”男子嘿嘿一笑,“只望事成后,姑娘从手里漏些赏钱便是。”
“可以,午时我在这里等你。”
“一言为定!”男子转身匆匆离去。
沈乘月望了望他的背影,觉得这厮尖嘴猴腮不似好人,干脆转身踏进了几间铁匠铺子,寻了几件趁手的兵器,午时一刻兜着一袖子哐啷作响的铁器回了酒楼,看不出是要去寻求帮助还是杀人越货。
精瘦男子也如约而至,说大能已经点了头,请姑娘一叙。他带着沈乘月下楼,让她上了一辆马车,又取出蒙眼的布条覆在她眼上:“对不住,这是大能定下的规矩。”
沈乘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马车里还有一面容生得和蔼亲切的女子,见沈乘月被蒙了双眼却仍不慌不乱,不由笑道:“姑娘真是胆色过人。”
沈乘月摸了摸袖中的铁蒺藜:“胆色是自己给的。”
马车在京城中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左拐右绕,直到蒙着眼的沈乘月开始不耐烦:“已经第二次经过醉仙楼了,如果你们一定要从这里绕路的话,至少可以先给我买一份玫瑰糕。”
驾马车的精瘦男子回头,与车厢里的女人对视一眼,不理会她,继续绕路,企图把她绕晕。
于是每经过一处,沈乘月都要报一个地名:“金禽楼,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鸡肉做法,我推荐盐甑和炉焙。”
“平安玉器行,副掌柜私下在帮歹人销赃,我暂时还没腾出时间来收拾这些人。”
“东海汤池,建议你们两个都去泡一泡,我不太喜欢你们身上的香料味道……等等,我是不是有些冒犯了?”
“……”
两人看着路边被她准确报出的点名,再度对视一眼,女子无声地摇了摇头,男子也终于放弃了绕路,一咬牙驾车直往目的地而去。
“大能”的居所在闹市当中,闹中取静的一处小院落。沈乘月蒙着眼睛被带进房间,才终于被获准重见天日。
这里布置得清幽古朴,窗外种着几丛竹子,倒的确有些“方外之士”的味道。房间里燃着香料,散发出一种略显玄妙的气息。
一男一女把沈乘月带进来后,便自觉退下,房间里唯余沈乘月与“大能”二人。
“沈姑娘,坐。”大能是一位中年男子,作道士打扮,衣着简单,但看得出料子很好,他须发皆白,看着确然有两分仙风道骨。
沈乘月能坐下绝不站着,闻言立刻欣然落座。
“姑娘不好奇我为何知道你的身份?”
“我这张脸,随便在京里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有什么稀奇?”
道人一笑,不与她计较:“我知道你心中疑问,有人告诉你,曾有其他被时间玩弄之人求上吾门,你想知道那人是谁。”
“……”
“其实,你认得那个人。”
“……”
道人卖了个关子,负手而立,半晌却没等到她的追问,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你在做什么?”
沈乘月正鼓着腮帮子对着香炉吹风:“抱歉,这个味道闻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用力把香吹灭,才看向道人:“你刚刚说什么?”
道人向前两步,露出身后在煮什么东西的大锅:“沈姑娘,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那是什么?”
“能暂时解决你问题的东西。”
沈乘月茫然地眨了眨眼:“你是说那锅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以破解时间循环?”
“并非如此,只是缓解。”
“缓解?”沈乘月肃然起敬,“您是说可以延长循环时间,让我从只在一日之内循环,变成两天或者三天一循环吗?”
“……那倒也不是,这是令人失忆的药汤,”道人听她越猜越离谱,连忙解释道,“它可以帮助你忘记一些前尘往事。”
“听起来真让人失望。”沈乘月评价。
道人深吸了一口气。
“它能解决我的什么问题?”沈乘月不解,“我才不会喝这种东西。”
道人看着她的眼神意味深长:“姑娘怎知自己不是已经喝过了呢?”
“怎么可能?”沈乘月的脑子有些昏沉,光线透过天窗洒进来,给那道人身周镀上一层金光,他的声音也似乎字字句句都响在她耳边,伴着回音,又试图钻进她心底。
“那个曾求上门来的被时间玩弄之人,你想知道是谁,我现在告诉你,”道人神色严肃得似在讲道,“她就是你,曾经的你。”
“你在胡说什么?”
“你的时间循环早就开始了,远比你记忆中的还要早,也许已经过了千年万年,但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到这里,仿佛人生遵循着某种回环的轨迹,饮下药汤,忘记轮回中所有事,第二天醒来,还以为自己正处于轮回第一日。随后,一切周而复始。”
“……”
“你的每一天都是一个小轮回,几千上万个小轮回加起来,把你逼到贫道这里,喝下汤药,便构成一个大轮回,”道人抚须,“其中奇巧,神妙莫测。”
“我不信……”
“贫道清楚,实话听起来太过残酷,姑娘不信,便不信罢。”
“既然是我的循环,你怎么可能保有记忆?知道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到这里?”
道人抚上自己的双眼,在阳光下沈乘月才看清他两眼为异瞳:“贫道这双眼,一眼看未来,一眼通过去。”
“我怎么可能会饮下这种东西?”沈乘月望了望锅子中的酱紫色药汤。
“万载千年,是个人就会崩溃倾塌,你只是坚持不住了而已,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道人注视着她,满目的悲天悯人,“而你也不必再坚持下去,你有逃避的权利。”
“那我现在为什么并不想饮下这药汤呢?”
“因为这一回,你来得太早了,”道人摇头,“你还没有被逼到真正绝望的境地。”
“……”
“今日这药汤喝不喝都由你,等你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来寻贫道,也是一样,”道人用金匙搅拌着那一锅药汤,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某个可悲可叹之人,“只是以往你每次出现,都绝望到极致,孤独到极致,眼神里没有丝毫神采,唯有深深的死气,仿佛一具失去所有生机的躯壳,实在令人于心不忍。”
“对不住,我……”沈乘月终于控制不住地打断了他,扶着桌子笑弯了腰,“你个卖劣质孟婆汤的还挺能忽悠。”
道士手下动作猛地一顿:“你……”
“你平日就是这么忽悠信众的?本来想听听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样来,但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怎么可能选择忘掉一切?”沈乘月叉腰,“你当我傻啊,我好不容易学来的琴棋书画,我多亏啊!”
第28章 第28章飞鸟
道人还待狡辩,沈乘月忽然暴起,抬腿扫向他的足下,他未及反应,被她绊倒,沈乘月抬手抓住他的白发,借着他倒下去的势头,一把将他按在桌上,将铁蒺藜尖锐的一角抵在他眼边:“一眼看未来,一眼通过去?那你且看看我将会对你做些什么。”
“沈姑娘,你不敬大能,小心降下天罚!”
沈乘月手下用力,铁蒺藜在道士
眼下留下一道血痕:“如果你当真这么厉害的话,想必可以靠自己挣脱?”
道人特别珍惜这一双眼睛,异瞳少见得很,许多人见到他这眼睛就多信任了他两分,此时能屈能伸,飞速认错道:“我错了姑娘!别别别动手,你问什么我都说!”
“说。”
“你倒是先问个问题啊!”
“你骗我来是要做什么?”
道士叹了口气:“还能为什么?你是个疯子,又很有钱,我们见机想捞一笔银子罢了!”
沈乘月讲起自己的时间循环时,常常被人当成疯子,倒也习惯了:“就为了这个?你不是有张国舅做信徒吗?张家可不缺银子。”
“谁嫌钱多呢?能捞一笔是一笔嘛,我本以为疯子很好骗,”道人无奈,“要是能骗住你,让你对我深信不疑,多少钱我都能从你手里掏出来。”
沈乘月有些失望:“果然巫蛊之术都是骗人的。”
道人不服:“你那时间循环不也是骗人的吗?”
沈乘月白了他一眼:“张家又是为什么找上你?你是怎么骗住他们的?”
“我不知……别别别,疼!是求子!贵妃要我帮忙求子!”道人急得连脖子都胀红了,“怎么?求子有错吗?犯法吗?”
“你……”
“笃笃笃”,竹门被敲响三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有人在门外问道:“仙师,周姑娘来取情药,可方便吗?”
道人紧张地看了沈乘月一眼:“告诉她我在见客!”
“情药?”沈乘月挑眉,“听起来很下作。”
“那是你淫者见淫,”道人反驳,“我们这是正经汤药。”
“你还批判上我了?”沈乘月不信,“有多正经?”
“给心上人服用几剂,便能使对方死心塌地地爱上你,”道士反问,“不叫情药叫什么?”
“相思引,情丝缠,痴心锁,随便什么名字都比你那个强吧?”
“……也是。”
“药是假的吧?”
道人没好气:“我上哪儿给你搞真的去?”
院子里很快吵闹起来,似乎是那周姑娘吵着要面见仙师。
“我说过不能暴露居所,一群蠢货,”道人嘟囔了一句,“沈姑娘,要不您先放开我?我这就去把她打发了。”
沈乘月放开手,眼见道人走到大锅前,从那锅“失忆汤药”里舀起一勺灌进了透明琉璃瓶里。
“太糊弄了吧?”沈乘月手里把玩着铁蒺藜,“你甚至都懒得重新煮上一锅。”
“它本来就是情药,这玩意儿卖得最好,男男女女都趋之若鹜,”道士解释,“说它是失忆汤药才是糊弄你的。”
“他们一旦发现这东西是假货,你又该如何脱身?”
“有几个人会去报官?说出去他们可算不上光彩。”
“……这东西你卖多少银子?”
“一千两。”
“一千两?!”沈乘月手一抖,铁蒺藜射出,将道士衣袖钉在墙上,“我现在忽然想制裁你了。”
“有人信才有市价,”道士却振振有词,“又不是我逼着她们信的。俗语有云,不求无价宝,但求有情郎,便是沈姑娘你,在得知这东西是假货前,难道就不想试试吗?”
沈乘月嫌弃地看着他:“当然不想。”
“因为姑娘美貌无双,自然会有人喜欢你,”道士又开始使用他那悲天悯人的嗓音,“但沈姑娘有没有体谅过那些普通男女的愁绪?他们可能一辈子也等不到心爱之人垂青。”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不想是因为我有很多人喜欢吗?我也有求而不得之人,我不想是因为我不能违背他的意志,强行用药来操控他!”沈乘月怒道,“至于你说的那些普通人,他们忧愁是他们自己的事,一旦敢下药他们就不再是普通人,而是犯人!凭什么叫我来体谅?”
道人唯口舌最利,还待再辩,被不耐烦的沈乘月拎起香炉敲晕了过去。
“还好药是假的,若是真的,我可能要送你下黄泉了。”
她推开房门,当着周姑娘的面摔碎了那一瓶子“情药”:“看什么看?回家读书去!别天天想着这些歪门邪道!”
周姑娘捂着脸哭着跑了。
院中几人眼神不善地围了上来,却见沈乘月身后火光乍起,那口大锅不知何时被人踢倒,下面的火焰吞噬了窗帘,正要波及整个房间。
几人大惊,连忙抢上前去,把昏迷的道士救了出来,再回头,沈乘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
沈乘月每天出门都会带上一份点心,以防某一天她真的想去书院读书。
不过这份用来犒劳自己的点心暂时还没能派上用场。
偶尔她会躺在楼顶,看着飞鸟掠过天际,对着那自由自在的姿态心生艳羡。
它们一定能去比自己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广阔的山河。
不知道在它们的视角中,天地又是一番什么模样。
想到就做,沈乘月想起曾在古书里看到过木头飞鸟的做法,便行动起来,重新翻出了那本书,打算做一只大型的木鸟,看看它是否能承载自己的重量,带自己飞向远方。
可惜古书中只有一个简单雏形,至于尺寸、重量、材料,都要她花很长时间一一来敲定,她到处寻找最轻的木头,又尝试过帆船上的帆布。
第一版雏形终于制作完毕的时候,她扯住木鸟从三层楼上跳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人群把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会从天上摔下来,沈乘月不想丢脸,便蒙骗大家自己是天上的仙女降落凡尘。
没人信她,因为仙女下凡时通常不会摔断自己的一条腿。
沈乘月继续调整木鸟,最初她模仿鸟类扇动翅膀,便用鱼线牵扯木板动作,如今发现不对路,又把能够扇动的翅膀固定住,就像真正的飞鸟滑翔时那样,借风起飞。
她不停调整帆布的角度,磨尖木板的边缘。她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如此执着,但她就是很想飞。
还好她并不重,渐渐可以从三楼跳下而不受伤害了,就是落下的方向她控制不得,全凭天意。常常不小心飞进其他人家的后院,撞破过偷情,被狗咬过,被猫挠过,最夸张的一次,是飞进厨房,撞见有人投毒。
投毒那人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做坏事时,居然恰好就有人从天而降,撞破了厨房的窗子,落在自己面前。
此人张大了嘴巴:“原来人在做,天真的在看。”
总算有人肯信沈乘月是仙女,她开心地转了个圈,把自己的“信徒”送去蹲了大牢。
目前距离最远的一次,她飞过了宫门前,被宫廷禁卫二话不说持箭在身上射了几个血洞。沈乘月摸着身上的伤口,觉得很冤枉,她甚至还没飞进宫门里。
终于有那么一天,她做出了最完美的飞鸟,便背着它,登上了宣德楼。
宣德楼位于京城中心,上一次登上楼顶,还是她打算自尽的那一天。
虽然这一次从结果而言,和自尽的区别可能也不算太大。
她握住巨大的飞鸟,闭上眼睛从楼顶跳了下去。
夏季的风拂面而来,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身下高高矮矮的建筑飞速掠过她的眼帘,车水马龙,人群来去,抬眼一望,不见尽头。万家灯火明明灭灭,仿佛璀璨的宝石嵌在京城这幅巨大画卷当中,沈乘月几乎要看得呆住了。
她觉得自己从未感受过这样的自由。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她信口胡诌,投三皇子所好,说自己喜欢这句词的时候,如何想得到自己真的会爱上这词,爱上这种感觉。
天地浩大,衬得宅邸里那些小事显得如此渺小,什么你故意抢过我的风头,我又报复过你一次……已经无人在意,仿佛这种事本不该存在于天地之间。
沈乘月没办法准确地描述自己的感受,她只是想怪不得书中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怪不得大家都想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她待了这么久的京城,曾觉得有些腻烦的京师,换个视角,竟变得如此不同。
木鸟坚持了这么久,已是极限,一声木头断裂声,把沈乘月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目测了一下自己与地面的距离,惊恐
地喊了声“救命”。
木鸟半边翅膀折断,开始飞速滑翔着降落,沈乘月听到地面上喊打喊杀之声,暗叫不妙,却也控制不得,好在最后幸运地砸在了一个尚算柔软的东西上面。
“我居然没受伤?”
“我觉得我受伤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身下响起,沈乘月惊恐地勉强支起脑袋看了一眼,怔了一怔:“沈瑕?你怎么在这里?好巧!”
她最近除了每天送上木匣子以外,和二妹没什么交流,也不知道对方在做些什么:“你在忙什么?”
“忙着逃命,直到被从天而降的你砸倒,”沈瑕虚弱问道,“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沈乘月心虚地爬了起来,回头望着持刀向这边追来的人,果断道:“我是来救你的。”
“那为什么我听到你在喊救命?”沈瑕不信。
沈乘月把她拉了起来:“喊一喊用来壮胆。”
“那你有什么逃生计划?”
“就……跑呗?”
沈瑕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29章 第29章追杀
“跟着你的那些山匪呢?”沈乘月边跑边问。
“死了。”
“……”沈乘月回头,注意到了几具倒毙在地的尸首,“你用人往死里用啊?”
“是我对不住他们,”沈瑕面无表情,“但反正有时间循环,他们明日还会活过来。”
沈乘月看着她冰雪凝霜般的侧脸:“你令我不寒而栗。”
“所以我们不是一路人,”沈瑕挑了挑秀气的眉,“你确定想在逃命时讨论这个?”
沈乘月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们逃不掉了,他们有马,咱们跑不过四条腿的。”
“你自己跑便是,本来他们只要捉我,你是从天而降,惹上了无妄之灾,”沈瑕道,“兴许他们捉了我,就不追你了。”
“你会死的。”
“死就死了,”沈瑕平静道,“我和那些山匪一样,明日还会活过来。”
“……”沈乘月发现自己可能有些误会二妹了,她非但不珍惜旁人的命,连她自己的都不怎么珍惜。
“别犹豫,快跑,”沈瑕提醒,“我死无事,你若死了,万一循环终结,一切休矣。”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不客气了。”
沈乘月就坡下驴,毫不迟疑地与二妹分道扬镳,追兵们怔了怔,喊了一嗓子:“分头追!”
沈乘月颇为悲愤地回头望了一眼:“我只是误入此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连你们是何人派来的都不知情!追我做什么?”
那追兵冷笑道:“便让你死个明白,我等乃张国舅府上家兵!”
“张国舅?”沈乘月边跑边喊,“这不是巧了吗?我是那个……什么仙师派来的!他要我来转告国舅和贵妃求子之法!”
她要用到时,才想起自己压根没问过那道士名讳,只能用“仙师”二字含糊过去。
追兵似乎是知道一些内情,顿了一顿,面露迟疑,回头对后面的人打了个手势,让其回去报信。
沈乘月抓住这个机会,手里金锭子用力掷出,正中马腿,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前蹄离地,两条后腿站立起来,那家兵未及反应,被甩脱下去。
沈乘月已经全速冲了过来,以一个极险的姿势接近嘶鸣的马匹,几乎是用缰绳借力把自己抡上了马背,然后拍了拍马儿的脑袋,为刚刚那一击道歉:“对不住。”
马儿被沈乘月驾着跑开,其他人反应过来,顾不上去检查那倒地的人是否受伤,连忙吼道:“快追!”
他们之间尚未拉开距离,追兵看着沈乘月的背影,几乎是势在必得,却不料她忽然勒马,调转马头径直向他们冲了过来。
众人不及反应,也未料到此人骑术如此炉火纯青,竟从他们中间的狭窄空隙中冲了过去。
“追!”大家也只能跟着转向。
沈乘月前进的方向却不在众人预料之中,她中途再度勒马调头,冲向了另一拨追兵,追逐她的几名家兵都不由愣怔地看着她这自尽式袭击,但沈乘月估算好了速度,硬生生卡在两马相撞前掠过阵前,在马上半俯下身子,单手把正和他们兜圈子的沈瑕捞上了马。
“你好重,我的手臂要断了。”沈乘月第一时间对二妹哭诉。
沈瑕单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给她揉了揉肩:“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死可是很痛的,我还真的能不管你?”
“放我下去吧,”沈瑕建议,“两个人一匹马,定然不如一个人跑得快。”
“我刚刚说你重是开玩笑的,就你这小身板,碍不了什么事,”沈乘月道,“再说,你坐在后面,还能给我挡箭。”
“……”后一个理由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沈乘月驾起马来,实在是得心应手,转身就钻进了只能容一匹马进出的狭窄小巷,地上有杂物,她就纵马跃起,上空悬着晾衣绳,她便在马上俯身,上半身紧贴马身。
不过她只顾着自己躲避,忘了提醒沈瑕,后者被晾晒的衣物兜头包围,沉默地从脸上摸下来一条红色鸳鸯肚兜,幽幽地看了长姐一眼。
追兵也被困在小巷子里,他们没有那么好的马术,一时进退两难,连忙高声呼喊,让后面的人不要跟进巷子,立刻换个方向去截人。
沈乘月打马出了小巷,径直向人多的地方跑,看到街边巡捕立刻求助:“有人要追杀我们!”
巡捕一怔:“京师重地,何人如此嚣张?”
后面的人已经绕路追了上来,对着巡捕亮了令牌:“张府追捕贼人!闪开!”
“……是。”
沈乘月一边纵马逃窜,一边气得怒吼道:“咱们沈府怎么就没弄个令牌?”
沈瑕被她逗得笑了出来:“这事儿得怪咱爹。”
“你还笑得出来?”
“对不住,”沈瑕反省,“只是和姐姐一起逃命很有趣,我大概知道了和姐妹相处是种什么感觉了。”
沈乘月连忙纠正她:“正常人家的姐妹不这么相处。”
沈瑕抿唇笑笑:“姐姐,我们往哪儿里跑?沈府?”
“别再把祖母她老人家吓出个好歹,”沈乘月摇了摇头,“这里离晖园不远,咱们把这祸水引给三皇子。”
“好主意。”
“当街追杀,未免太嚣张了些,”沈乘月冷哼一声,“把事情引到三皇子面前,我倒要看看他张家还兜不兜得住?”
“他们未必会跟进晖园。”这些追兵倒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蠢货,晖园外有皇家侍卫驻守,他们如何会硬闯?
“我知道,等夜宴散场,”沈乘月抬头看了看天色,“咱们再兜一圈。”
沈瑕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
沈乘月失笑:“看不出你还挺喜欢骑马?”
“第一次骑,感觉很刺激。”
沈乘月无奈:“骑马刺激还是逃命刺激?”
“姐姐不问我做了什么才导致要逃命?”
“我大概能猜到,”沈乘月看破不说破,“只是我觉得不大可能是张家,张贵妃没有皇子,没有天大的利益驱使他们铤而走险。”
“我得承认我很惊讶,”沈瑕沉默半晌,表扬道,“姐姐你长大了。”
沈乘月特地回头,以便让二妹能看清自己的白眼:“少来,你比我还小呢,哪有这样夸你姐姐的?”
一支箭矢从两人耳边擦过,断掉沈瑕一缕发丝,沈乘月微惊,回头一看:“是张国舅追来了!”
他的府兵尚不敢在人多的地方放箭,他本人却是不管不顾。
“张国舅?”沈瑕奇道,“现今妃子的兄弟也可以称国舅了?”
“就是,”沈乘月点头表示赞同,“我之前也是这么问的。”
“小贼,闯了我的府还想跑?!
“张国舅**大概是一匹宝马,比府兵们速度都要快些,眼见和沈乘月二人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
沈瑕忽然痛呼一声,原来是张国舅再次放出的一箭擦过了她的手臂,留下了一道血痕。
沈乘月不再说笑,低头全力纵马,眼见天色差不多了,立刻勒马向晖园所在的长街而去。
晖园。
正是夜宴散场时,萧遇和杜成玉在门口恰好遇见,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了两句,他心下惦记着沈瑕,她今日缺席夜宴,也不知是不是又病了,她身子一向不好……
急促的马蹄声从街尾传来,他闻声看去,见沈乘月纵马而来,姿态决然,眉目艳烈,与他平日所知所见,几乎判若两人。
她看到他,眼神一亮:“萧遇,接住!”
她把身后的白衣女子推下了马,萧遇连忙纵身接住,把沈瑕抱了个满怀,见她白衣染红,连忙追问:“还好吗?你身上怎么有血迹?受伤了吗?”
他一句话未问完,耳边已经听到了破空之声,他抬头看去,正见一支箭矢对着沈乘月后心疾射而来。
“沈姑娘,小心!”街边不知多少人在喊。
沈乘月无需回头去看,直接纵马转向,冲向了街边一间由于老板不在而暂时歇业的无人馄饨摊子。
身后又是一箭追来,她再来不及转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落地后一个翻滚,稳稳站住。她翻滚的方向恰好又是马匹前冲的方向,她起身后,立刻握住马绳,阻止了它慌乱之间践踏到其他百姓。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莫说原本就心悦于她的杜成玉,便是萧遇,也不由看呆了去。
三皇子也听到了这边的躁动,大步走过来,眼见张国舅居然还敢搭弓,大声喝道:“住手!何人放肆?来人,将他拿下!”
他带来的侍卫已经飞快动作起来。
“姐!”沈瑕向沈乘月的方向冲了过来,想扶住她,却摸到了一手鲜血,“说好的让我挡箭呢?你推我下马做什么?”
“我嫌你碍事,主要是没想到那一箭能中,”沈乘月有气无力,“不然就先留着你了。”
杜成玉等人也连忙围过来,尖叫的尖叫,喊大夫的喊大夫。
萧遇亲眼见到沈乘月危机关头把沈瑕先推下了马,心下五味杂陈。他知道她们姐妹不睦,也一直担心自己一旦提出退婚后,沈乘月就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沈瑕,如今看来,小人之心的似乎只有他一个。
“姐……”
“妹妹,是姐姐对不起你,小时候没能好好关心你,”沈乘月倒在沈瑕怀里,吐出一口血,煽情道,“以至于你不肯信我,连在做什么都一直瞒着我,如今……眼看要结束了,以后,祝你安好……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是我对不起你,”沈瑕看着穿透她胸口的箭,握住她发凉的手,声音有些发颤,“我连暗号都骗了你,我不喜欢杏花,从来都不喜欢!”
“什么?”
“喜欢杏花的是我母亲,我喜欢海棠,只喜欢海棠。”
“……为什么骗我?”
“我猜,这个暗号是为了提醒下个轮回没有记忆的自己,可以信你一半,但不能全信。”
“混账!”沈乘月气得猛地坐了起来,“我真是讨厌你们聪明人。”
“嗯?”沈瑕看着她从有气无力瞬间切换成生龙活虎,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鼻音,“你没事?”
“没射中要害,离心口还差一寸呢,还能活,”沈乘月怒视她,“想吓吓你的,没想到诈出你骗我!”
“对不住,我知道错了,”沈瑕诚恳道歉,“下一次再见面,我就知道我可以全心全意地信任你了。”
沈乘月无力地瘫倒在地:“下一次别想我再管你死活。”
“很疼吧?”沈瑕讨好地问。
“你说呢?”
“我这就送姐姐去医馆。”
“不,谁也别碰我,我就在这儿躺着,等着看三皇子如何处置张国舅。”
“那我陪你?”沈瑕小心翼翼地问。
“离我远点,看你就烦!”
第30章 第30章杀人
沈瑕就当没听到她的驱赶,不知道从路边谁的马车里摸出来只软枕,垫在沈乘月身后,让她勉强舒服些,又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杜成玉急得团团转,坚持派人去请了大夫。
萧遇也担忧地半蹲在她身侧,试图找些话题,分散她的疼痛,奈何他们之间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他便干脆讲起了自己最近做的文章,沈乘月悲愤地看他一眼:“不如你讲得更晦涩难懂些,直接把我讲晕过去便是。”
萧遇怔了怔:“你以前不反感这些的。”
“以前是我喜欢你,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
“其实我现在仍然喜欢你的脸,你若想让我好受些,就后退两步,左脸微侧,”还没等萧遇品出这句话中的意味,沈乘月已经指挥,“对,就是这个角度!保持住!”
看在她受了伤的份上,萧遇一言不发地照做。
夜色灯光之下,公子清贵无双,沈乘月兴奋地用胳膊碰了碰旁边的沈瑕:“这个角度最好看,是吧?”
沈瑕抿唇笑了笑:“是。”
萧遇回头看她,眼神一触即分,面上浮起微微的红。
沈乘月看得翻了个白眼:“你们两个爱得还挺纯情。”
杜成玉皱着眉看着三人的互动,似有不解。
远处被包围的张国舅已经放弃了挣扎,老老实实下马,被三皇子训斥了一通,又准备押到宫中面圣,请帝王定夺。
“三殿下他……”
沈乘月叹了口气,与沈瑕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此稳妥的做法,是我我也会选。”
“的确。”
沈瑕压低声音:“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当街砍了他,闹市操戈,多好的机会。到了宫里,八成会被张贵妃保下来,”沈乘月耸肩,“不过毕竟是咱们两个的仇,不必指望三殿下,下个轮回,有机会我自己来报。”
沈瑕看她一眼,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哪些?”
“一切。”
“日复一日,日子太长了,”沈乘月唏嘘,“我已经无趣到要给街边的猫猫狗狗绣衣服了,但因为天气太热,它们还不愿意穿。”
“可以改成给花花草草绣衣服,它们就算不愿穿也跑不掉。”沈瑕建议。
“好主意。”沈乘月笑了起来,不小心牵扯到伤口,嘶了一声。
“不怕吗?”沈瑕看着她的伤口,“今日只差一寸,你险些就要死了。”
沈乘月垂眸:“我已经……不害怕了。”
“大夫来了!”人群外响起呼喊声。
杜成玉连忙分开围观的人群,把大夫迎进来。
沈乘月脸色发绿:“一定要拔箭吗?就让我这样躺到天明不行吗?”
沈瑕看她:“你刚刚不是说不怕吗?”
沈乘月怒道:“不怕死,又不是不怕痛!”
沈瑕转头与大夫商量:“能不能晚些再拔箭?让她先缓一缓。”
“这怎么行?施救当然要尽快!”大夫一脸的不可思议,低头观察着沈乘月的伤口,“还好你们没乱移动她,不然伤势更糟。”
“沈姑娘,你就听大夫的话吧,”杜成玉连忙劝道,“我刚刚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沈大人,他一会儿就到,你别担心。”
“你……”沈乘月瞪他,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劝,她终于心酸地服软,“我明白了,我下次受伤一定寻个无人处。我就像一匹孤独的狼,要一个人舔砥伤口。”
“孤独的狼?”沈瑕看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她是为我才受的伤”,把快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大夫支使带来的学徒们支起围帘,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沈
瑕也受了轻伤,此时坐在帘中,另有人帮她包扎伤口,她与大夫商议道:“您要是有麻沸散,就直接把我姐姐麻倒了吧。”
大夫摇头:“麻沸散用量不能太大,恐会伤脑。”
“没事的,”沈瑕柔声道,“她的脑子没什么更差的余地了。”
围帘中传出“砰”地一声,是沈乘月扔出的东西砸中了沈瑕。
“你做什么?”论起体力,沈瑕比沈乘月还远远不如,躲闪不得,被砸了个正着,“我不是在帮你吗?”
“不许说我坏话。”
沈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俯身低声在沈乘月耳边问:“不若我在附近放把火,喊一声走水,大家势必要撤退。保证有烟无火,不会伤人。”
“你还是歇着吧。”
“那你忍忍。”
“那么多人听着呢,我肯定能忍……啊啊啊啊,救命啊!”沈乘月的尖叫声响彻天际。
大夫倒是很欣慰:“中气十足,应当无大碍。”
外面以杜成玉为首的人群,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安慰沈乘月。
她仰躺着,望着夜空中星子点点,疼痛之余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人生种种际遇当真奇妙,明明是同一天,却可以有这么多不同的活法,或是死法。
———
转眼又是一日。
夜,张宅,沈瑕打了个手势,山匪会意,按商议好的计划,绕后放火。
待宅邸中冒起浓烟,有人惊慌地吵嚷起来,府兵们急急忙忙地跑去救火,沈瑕等人挂上软梯,依次潜入。
府邸中人都正忙着救火,没人发现他们一行,但山匪们左顾右盼间,仍是万分紧张,小心翼翼。唯独沈瑕没什么表情,脚步匆匆,目标明确。
也许她早已想好了最坏的退路。
京城里官员富贾宅邸结构都相差不大,讲究坐北朝南、布局对称,沈瑕没花什么力气就摸到了主屋。
推开房门时,里面的人蓦然回首,与众人对视,匪徒们见到房中景象都是一惊,立刻抢上前去要将人制住。沈瑕连忙喝止:“住手!”
她看向房里的人,比身侧的匪徒们还要惊讶百倍:“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房中人自然是沈乘月,她托腮看着众人:“说来话长。”
沈瑕又看向地上倒着的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情!”沈乘月立刻撇清关系。
沈瑕眯起眼睛,看着地上大片大片的血污:“你是说,你进门的时候,此人的脑袋恰好就不在他的肩膀上?”
“嗯哼。”
“那你身上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沈瑕追问,“你一时兴起撒欢在地上的人血里打了个滚吗?”
“……”
匪徒们防备地瞪着沈乘月,只觉得此人要么是一位杀人狂,要么是一个喜欢玩血的疯子,哪一样都好不到哪里去。
沈瑕打量着那尸首的华贵衣着:“此人便是……”
“张国舅,没错。”
沈瑕叹气:“先跑还是先解释?”
“……”
见沈乘月没有急着逃跑的意思,沈瑕示意匪徒关上房门,自己走到她身边:“姐姐是怎么进来的?”
沈乘月指了指屋顶:“我自有办法。”
“你这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沈瑕看她,“我记得你及笄以后就不爱这样穿了。”
“说来话长,”沈乘月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双丫髻,“我在扮演一个人,一个死人。”
沈瑕蹙眉:“什么?”
“事实上,这不是你第一次来张府拜访。”
沈瑕并不惊讶:“上一次发生何事?”
“被追杀,我们两个被追了一路,直到三皇子出面才喝止了张国舅。除了出于他那无处安放的狂妄和膨胀的自尊外,我猜,他追着我们不放,总该有个合理的因由,”沈乘月分析,“比如他的府里有什么把柄,他怕你已经看到了,又在逃命途中转告了我。”
沈瑕点头表示认同。
“虽然你个笨蛋其实什么都没发现。”
沈瑕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所以我做了一些查证,”沈乘月一指身后,“发现在主屋后面的小花园里,埋着一个姑娘。”
“是什么人?”
“我无从得知,我没有你的脑子,只能用笨办法。”
“什么法子?”
“偌大张府不可能无人知情,我记住了她尚未完全腐烂的衣饰,”沈乘月指了指自己的衣裙,“然后夜晚扮成她的样子,把府里几乎所有人都惊吓了一遍,其中张国舅几名贴身丫鬟小厮表现得格外惊恐,我从他们的口中套出了此人的身份。”
“你把所有人都吓了一遍?”
“不,当然不是,”沈乘月摇头否认,“我没吓老人,我怕吓出什么意外。”
“你真贴心。”沈瑕喃喃道。
“是吧,我也觉得。”
“我不是在夸你,”沈瑕打断她,“所以那女尸是什么人?”
“是张国舅和张贵妃的庶妹的女儿。”
沈瑕微怔:“他们的外甥女,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埋在这里?”
“我不知道,但我有一个推测,”沈乘月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因为我打扮成这副模样出现在张国舅面前时,他第一反应并不是恐惧,而是……兽性大发。”
沈瑕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所以你杀了他。”
“只是自卫,”沈乘月看向地上染血的长刀,据说张国舅一向喜爱收集宝剑名器,“当时这柄刀就摆在桌上的刀架中,刀锋太利,削铁如泥,我真的只是……顺手的事。”
的确是名器,只是这名器却要了收藏者的命。
匪徒们意识到眼前这遍身血迹的女子不是疯子,似乎松了口气,开始打量眼前的房间,张家是靠贵妃才过上了几年好日子,但房间里布置已是豪奢无比。匪徒们抬手拿了几个看起来很值钱的金摆件偷偷塞进袖口,沈瑕余光看到,却也懒得理会。
“你自卫我懂,但你杀了人为什么不跑?”沈瑕难以理解长姐的选择,“还在这儿喝茶?”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沈乘月不太敢看地上的尸首,“我很害怕。”
“不大看得出来。”沈瑕靠近,掏出帕子,给她一点一点拭去脸上沾染的血迹。
“那是因为我已经把自己哄好了。”
“怎么哄的?”
“我转念一想,他是坏人,我不该为此而内疚,”沈乘月想了想,“他死前,不可置信瞪着我的模样确实很可怜,甚至让人有些心酸,但我可怜坏人,就是对好人的残忍。他自作孽,不该由我负责。”
“平日不见你读书,”沈瑕眼神柔和了些,“但那些读了无数遍道德经的人,都未必有你通透。”
沈乘月为道德经辩解:“书是好书。”
沈瑕颔首:“问题在于读书的人如何理解它。”
“如果可以,我希望后院那个女孩儿死在今日,那我就还有机会救她,”沈乘月摇了摇头,“可她不是。”
“姐姐,”沈瑕把手搭在她肩上,“你不是神,你救不了所有人。”
“我明白,所以,我能做的只有让张国舅死在今日,也算一种了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