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择了高升机会。
陈守义太清楚了, 一个温涟如何敢这么嚣张,他身后还有人,那些人是他永远得罪不起的。
他本来就是为了权势才奋力科考,如今有了机会更进一步, 自然要牢牢抓住。
说来讽刺, 他细想自己最初想得到权势的理由是不想像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看不起。可如今有了权势, 他依旧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
得了高升机会后, 他立刻跑去病榻前告诉了自己病重的母亲这个“好”休息。
当时他母亲已时日无多,听到这个消息,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高兴地直说:“我的儿出息了。”
她颤抖着手想去摸摸儿子的脸, 可惜早年为了供他读书吃饭,日夜刺绣赶工熬坏了眼睛,如今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那只枯黄的手怎么也找不准儿子的脸。
他接过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母亲手上厚重的老茧刮得他脸庞生疼。
他脑中回想起近二十余载日夜寒窗苦读, 头悬梁,锥刺股。为了在冬夜里借一点灯火, 大雪天蹲在别人家窗前,冻到觉得自己快死了。为了求学, 跪在先生家门前,把头磕得血肉模糊……
无论有多苦,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只是因为当初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时, 听见不知哪个人说,科举取士不分士庶, 不分贵贱,刻苦勤学,改换门庭。
就为了这一句话,为了这点虚无缥缈的希望。
他以为他抓住了希望,但却没有。
他母亲摸到了他脸上的水,皱眉不解:“儿啊,你怎么哭了?”
刘琮道:“那天夜里,他坐在院子里想了一夜,次日他又来见了微臣和江亦行,他告诉我们说,他再试试看。”
“他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属实不易。微臣和江生都明白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们除了给他磕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问他要怎么做?他说会将此事上奏天听,直接上告给天子。他说那群权贵肆意欺辱天子门生,圣上不会坐视不理。他还说自己怎么说也有功名在身,就算那群权贵想踩死他,也得先掂量掂量。”
刘琮苦笑一声:“当时我们都觉得,他的话在理。”
他立刻写了折子借由呈报春闱章程,递给了先帝。很快上头传来了消息,说此事天子已知晓,会派人详查。
得知这一喜讯,他们三人连同其他被顶替的寒士,一起去酒楼吃了场酒。那晚大家都喝得很醉,醉到整夜都在做美梦,以为很快就会有好结果。
却没想到上头说会查,但好一段时日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家都想着再等等,再等等也许就有好消息了,可等来的却是陈守义深夜遭歹人袭击,被挑断手筋的消息。
那可是文人的手,断了手筋要他以后怎么写字?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没过几天又传来消息,说他有渎职之嫌,将他打入大牢严加拷问。他哪可能渎职,不过是那群人记恨他告御状,找了个借口对他用刑折磨他罢了。
刘琮看向朱启:“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牢里,可他的老师一直没放弃他,求了不少同僚托了好些人的关系,才把他从牢里弄了出来。他的官位是定然保不住了的,可他的老师还安慰他,说让他再忍忍,等过几年事情淡了,他再想办法把他弄回来。”
张永叹了口气,当年朱启也来求过他。他们是老相识了,从年轻起暗暗较劲到老,谁都不肯对谁低头,到头来为了他这个不听劝的门生,直了几十年的老腰弯了下来。
当年几位皇子为争储位,拉拢各大士族,在录取贡士一事上做了手脚。先帝
得知此事后震怒,他固然愤恨有人在科举取士动手脚,这无异于挑衅天威,但此事涉及皇室斗争,当时赵氏已然大厦将倾,倘若这等丑闻闹大,恐赵氏江山不稳。
两相权衡,牺牲掉几个贫寒士子又算什么?
刘琮在大殿上沉痛道:“在权贵眼里,我等寒士不过蝼蚁,碾死又如何?想要公道,简直做梦。”
殿中朝臣皆默。
刘琮继续道:“陈守义从牢里出来,不过短短几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老了几十岁,颓败而无生气。我们没法知道,他在牢里究竟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他的母亲在他进牢里的第一天就离世了,临走前她老人家问我们,她的儿去哪了?可我们没法答啊。江亦行一辈子都没曾说过谎,唯有那次他骗人了,他说守义即将高升,圣上有要事寻他,他一时走不开,等明天就来见您。可惜他的母亲没有熬过明天。”
之后他们几个倾尽全力将陈母尽可能厚葬了。
陈守义从狱中出来,看见母亲的牌位,失声痛哭。他尽毕生所能求得功名,想为自己和母亲谋好日子,结果现在什么都没了,连最后送母亲一程也做不到。
刘琮眉头轻颤,眼眶发红,哽咽道:“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求公道,不该要公平。”
大家都说这次就算了吧,下次再考,可若下次还是被顶替呢?这次是他们被顶替,下次又会轮到谁?
可他们实在没办法了。
刘琮满目悲戚:“我们本来以为已经没办法了。”
可是四年前的今天,清晨陈守义给母亲牌位上完香,换上了一身官袍,站在登闻鼓前,自高台之上,望着人来人往的早市,击响了那面鼓。
登闻鼓不常鸣,鸣则有大案。
百姓们闻声而至,看见站在登闻鼓旁击鼓之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从来没见过哪个穿官袍的人,会站在那个地方。
很快有金吾卫上前,带走了陈守义。
刘琮道:“当时他也同微臣一样,站在大殿之上的这个位置,接受群臣审视。他的老师痛心疾首地望着他,却没上前阻止他。”
听到此处,朱启侧过身去,不再看刘琮。
刘琮道:“大殿之上,陈守义在满朝文武注视下,呈上状纸,质疑今科会试有士子舞弊。可他空口无凭,毫无意外就被打成诬告。先帝震怒,怒斥其居心何在?几番威吓责问之下,才知其实是他自己为攀附权贵,泄露了考题。因为怕事情败露,夜夜噩梦难眠,所以想来一招恶人先告状,撇清自己。”
“说来好笑,明明是错漏百出的证言,可那些涉事之人怕牵扯到自己身上,只恨不得将他立刻定罪了事。”
很快他为攀附权贵泄露考题之事就被传得人尽皆知,天下寒士震怒,民意沸腾,要求朝廷践诺,公平取士,还今科士子一个公道。
一个人的力量犹如萤火黯淡而微不足道,一万个人的力量,几万个人的力量却可燎原。
他成功了,为平息民愤,先帝不得不重开会试,重新取士。
至于他……
刘琮说不下去了,可他必须要说:“天下寒士写万人请愿书,要求即刻赐死他这个无耻势力之徒。满身污名洗不净,为求清明留人间。”
“一个人二十余载的心血和热血流淌的躯体,换一次公平考试的机会。”刘琮对着满朝文武比着一根手指,痛心道,“就一次。”
大殿之内静了很久,谁也没有出声,只是屏息注视着刘琮。
刘琮注视着陈守义断裂在一旁的头骨,道:“他行刑那日,我们几个去送他最后一程。我们走在寒士们中间,听见周围人不停叫好的声音。他们都在骂他,都要他死。我真想求求他们不要再骂了,可是我不敢。”
他是个胆小鬼。
临刑前,陈守义已被穿透了琵琶骨没法动弹了。刽子手下刀前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吃力地朝天边望去,只留下一句——
“娘,儿出息了。”
朱启抬手遮住了眼睛。张永拿胳膊肘击了他一下,说他一把年纪了,别在大殿上做这种丢脸之事,回头被下属耻笑。朱启应了好,但是眼眶里的水却止不住。
刘琮平复了很久,才接着道:“他被处死后,人群欢呼一片。微臣和江生还有其他几位寒士一直等到天黑,去乱葬岗将他的尸首给刨了出来,安葬在无名碑下。”
“那日过后江亦行病倒了,病了很久才得以痊愈。之后会试重开,微臣去重考了,江亦行却没赶上。但我与他竟阴错阳差先后成了状元。”
他们将写了功名的金书帖子烧祭给了长眠于无名碑下的孤魂,他们多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变好,可惜天不从人愿。
就在放榜前一天,江亦行得知自己病了。上天好像在跟他开玩笑,他刚知道自己快死了,第二天就中了状元。
可恨壮志未酬身先死,无脸面去地下见守义。
于是他们谋划了这场皇城自缢。
刘琮道:“江生本不想牵扯微臣,可微臣本就不是什么为官之材,这一生恐怕都不会有何说的上嘴的建树。微臣想这辈子就大胆一回,一回就好。”
“如此,我也能有脸去地下见他们了。”
赵锦繁听见这话,立刻警惕,命人上前看住他,以免他胡来。
刘琮知道赵锦繁担心什么,他说:“陛下放下,微臣不想死,微臣还要留着这条命替他们收尸。”
要留着命看守义重获清白,要见这世道逐渐清明。
*
这场朝会在沉默中落幕,众臣三三两两散去,刘琮被带下去详审。
赵锦繁迈步走出殿外,抬头见艳阳高照,微觉有些炫目。
她正出神,前边传来荀子微的话音:“小心脚下。”
赵锦繁回神,低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汉白玉石台阶。
荀子微道:“你还好吧?”
赵锦繁回道:“朕很好,不过稍觉有些胸闷。”
荀子微站在阶下,仰头望着她,朝她伸手:“走吧,随我去散散心。”
赵锦繁瞧着他伸到眼前的手,想到先前大朝会上误牵他手的糗事,愣了愣问道:“您朝我伸手是想请我先行?”
荀子微道:“不是。”
没等她反应,荀子微牵过她的手握紧。
赵锦繁怔怔地看着被他牵起的手,被交握的五指传来熟悉又陌生的温热,她张了张嘴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荀子微没看她,目光落在汉白玉石阶上,道:“我说了,小心脚下。”
赵锦繁“哦”了声,由他牵着下了台阶,在平地上站稳。
荀子微松开她的手,淡淡地叮嘱了一句:“下次身体不适,不要硬撑。”
赵锦繁应下了,心说:其实她也没有不舒服到需要被人牵着下台阶的地步。
第052章 第 52 章
殿内朝臣都差不多走光了, 朱启还站在殿中久久不动,张永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几十年老相识了,看他如今这副样子心中不忍, 便留下来安慰了他几句。
等朱启缓过一阵, 两人一道从殿中出来。出了殿门, 他随意朝前边望了眼, 这不望不要紧,一望吓一跳。
他看见远处汉白玉石台阶上,摄政王正紧牵着小皇帝的手。
张永怔住了, 抬手揉了揉眼睛, 再朝远处望去,只见摄政王和小皇帝分开走着,并未有任何逾矩的举动,互相礼遇有加的样子,手也没牵在一起。
朱启瞥他一眼:“怎么了你, 奇奇怪怪的。”
张永抬手擦了擦额前惊出的冷汗道:“没什么, 我真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
赵锦繁随荀子微一道去了太液池旁散心。两人坐上小船, 漫无目的随水流飘荡。水波拍打船身的规律声响,总是能让人心绪平静下来。
赵锦繁靠坐在小船一端, 望着开阔湖景,道:“朕想朕大概知道,无
名碑的传言为何在上京赴考的士子之间如此兴盛了。”
荀子微静静看着清风拂过她额前碎发:“嗯?”
赵锦繁转头看着他,道:“恐怕刘琮等人在此事上出力不小。他们不甘心陈守义就这样背负污名死去, 于是便在考生中散播消息,宣扬那块石碑的妙用, 引人前去。四年来,石碑下的亡魂从来没少过一日香火。他曾为天下士子能公平考试而死,死后亦被天下士子所供奉。”
荀子微道:“或许确如你所说。”
赵锦繁看着湖面,一阵静默。她大概也想明白了,到底是谁销毁了与此案相关的所有卷宗。能有办法悄无声息做到这一点,又不想让人重揭此案的人,除了她那位皇帝老爹还有谁?
难怪适才在朝会上,荀子微同她说,风雨欲来。或许他早就猜到了这一点。
赵锦繁正出神想着事,小船不知何时随水飘到一处岸边。
那岸边上原先是她皇帝老爹用来种植名品花卉的,不过荀子微入了皇城之后,占了此地,铲了那些精贵难养花卉,拿来搭了瓜果藤。
荀子微从小船上跨上岸,对赵锦繁道:“你在这稍等片刻,我去择些菜心,一会儿午膳做白灼菜心。”
赵锦繁想起前几天他做过这道菜,她夸过一句,口味不错。
她见荀子微弯下挺拔的背,低头专心挑菜,安静坐在船上等,视线顺着他望到不远处的瓜藤上,见藤上挂着一颗颗新结出的小瓜。
从前的瓜苗落地生根,在此地开花结果。想到在自己肚子里生根发芽的小种子,赵锦繁微有些出神。
荀子微择了一竹筐菜心,返回船上。
赵锦繁看着他隐晦地问道:“不知仲父有没有想过要在此地开花结果?”
荀子微不解:“嗯?”
赵锦繁想了想,换了种直截了当的说法,道:“我的意思是,您……想过要成家吗?”
荀子微直言道:“想过。”
赵锦繁侧过头望向湖面,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既然您想,那又为何至今还不娶妻?”
荀子微盯着她说:“她不愿意。”
赵锦繁一怔。
他望着她,似乎在等她继续问下去,比如问他,她为什么不愿意或是她不愿意你就一直不娶了吗之类的问题,但她没问,这段对话便没了下文。
*
朝会过后,刘琮被带去大理寺详查。
登闻鼓前,群情激奋。有先前为江亦行之死鸣不平的百姓,还有听闻“状元杀了状元”这桩奇闻,从附近赶过来凑热闹的人,围满了长街。
状元之死本就闹得沸沸扬扬,加上今早刘琮击鼓鸣冤,将此事热度又推上一个高峰。借着这股热度,四年前除刘琮和江亦行以外,被顶替的几个寒士,在城中最繁华的酒楼一番沉痛哭诉,将此事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多方运作,真相大白,城中寒士大震,惋惜悲恸之余,从各处聚到登闻鼓前,气势比之四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带头几个寒士跪在登闻鼓前,声泪俱下,言辞激动。
“自大周开朝以来,摒弃从前选官任人之制,开科取士,言说寒士亦能通过科举入仕。我等自知家世不如人,为了有朝一日能登天子堂,起早贪黑,日夜苦读,付出多少艰辛才得以有机会入京城贡院会试?”
“机会原就来之不易,如今却告诉我等,权贵弹指间便能轻易毁掉这个机会。何谈取士不分贵贱?倒不如一开始就明说,我等不配!”
“重审陈守义一案,还他清白!”
“公平取士,严禁科举舞弊!”
他们来此不仅仅是为陈守义和那几个被顶替了录取名额的寒士伸冤,更是为自己争取。倘若他们今日不来,如何能对得起为求功名日夜寒窗苦读的自己和为了供他们读书而费尽心血的家眷?
他们势要此冤大白于天下,挺直了脊梁告诉那些高高在上,视他们如草芥的权贵,他们不会退缩,不会就这样任人欺辱。
他们要一个公道,要求公平取士。
民意沸腾之下,次日荀子微下令大理寺连同刑部、御史台三司联合会审此案。
陈守义案牵连甚广,旧案重审,卷宗残缺,翻案举步维艰。正当三司为此苦恼之时,有人匿名向大理寺提交了一份详尽的涉事权贵名簿。
以这份名簿为线索,三司逐渐摸清案件脉络,当年与此案相关的证人及证物也得以逐一完善。
赵锦繁坐在长阳殿院中藤椅上,同正在灶前忙碌的荀子微道:“您说这位匿名向大理寺提交证据之人是谁呢?”
荀子微低头切着菜,回她道:“清楚当年事情真相,对朝中动向了如指掌,又希望陈守义重获清白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赵锦繁一笑:“倒也是。”
月色如水,清辉洒满赴诚山间。
朱启站在无名碑前,无言静看碑上题词。四年来,尽他所能搜罗证据,在今日得以派上用场。
他抬头望天,仿佛在问那个人:你看到了吗?
你的冤屈终将昭雪。
*
长阳殿中,荀子微备完晚膳,同往常一样坐到赵锦繁对面那张藤椅上,与她一同进膳。
赵锦繁望着满桌菜肴道:“朕怎么觉着今日晚膳格外丰盛。”
荀子微道:“嗯,有原因。”
赵锦繁看了荀子微一眼,笑道:“该不会是散伙饭吧?”
荀子微替她码菜的手一顿,抬头直视她道:“你猜得不错。这段时日,你我合作愉快,不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赵锦繁垂眸看着他刚刚夹到她碗里的肉,道:“陈守义一案涉及赵氏丑闻,的确能助您借题发挥,打压赵氏及一些阻碍您登顶的势力,早日取代朕坐上帝位。朕想如果朕是您,也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荀子微道:“与你立场不同,我很抱歉。但这是我所选择的路,无论如何我都会继续走下去。”
赵锦繁比任何人都清楚。信王的信,是信念的信。
他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放弃自己的信念,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到死也要坚持自己的信念。
赵锦繁对他道:“您不必对我感到歉意,坚持去做您想做的事便好。”
荀子微道:“你会否……”因此憎恶我?
犹豫再三,他没把话继续说下去。
赵锦繁却追问道:“您想说什么?”
荀子微低头笑了声,语气尽可能轻快地说道:“我这个样子,大概很惹你嫌吧?”
赵锦繁闻言扬唇笑了起来,认真对他道:“不会。”
荀子微不可思议地朝她看去,听见她夸道:“您这副坚持信念永不言弃的样子才最迷人。”
他早已过了面皮薄容易害臊的年纪,听了这话,脸竟不由自主发热,怔了会儿,侧过头无声笑了。
“那你之后怎么打算?”荀子微问赵锦繁道。
“我当然也会坚持我想做的。”赵锦繁道,“这也是我的选择。”
这个帝位她既然坐了,就不会拱手相让。
荀子微垂眸去看自己心口,意识到那个地方又开始不受控地狂跳,他有些苦恼,但又没什么办法。
赵锦繁道:“仲父,朕不会输给您的。”
“哦,是吗?”荀子微笑道,“拭目以待。”
*
陈守义案连同江亦行自缢案真相大白于世后,每日都有大批寒士前去无名碑前上香悼念陈守义。
宫宴之上,众臣提起此案此人无不叹息,都赞此人高风亮节。
却不知是谁,在众人扼腕陈守义英年早逝,引经据典大夸特夸陈守义时,提起了早年关于陈守义与沈谏之间的流言蜚语。
“我听说当年就是这个人背叛了沈相,害得人险些无法翻身。”
“一个背叛了自己相交多年的挚友的人,能是什么高尚之人?”
恰逢当事人沈谏也在宴上,有人多嘴向沈谏问起当年陈守义陷他于不义之事。
沈谏淡然一笑,只道:“有过这种事吗?”
众人“咦”了一声:“不过传闻都说……”
沈谏道:“你们也说了,那只是传闻。”
当事人既然否认,便也没人再继续追究了。
赵锦繁听说了此事,有次随口问了沈谏一句:“真的没有过那些事吗?”
沈谏望向无边开阔的天际,回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呢?”
有些事不会被宽恕和原谅,只是他没有那么在意了。
人本来就是有很多面的,因为嫉妒友人总能略胜自己一筹而心生歹念的是陈守义,为天下寒士能被公平对待,不惜牺牲性命的也是陈守义,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冲突。
第053章 第 53 章
随着陈守义案的重审, 涉事权贵浮出水面的同时,赵氏丑闻遭揭,民意沸腾,讨伐赵氏之声四起。
摄政王借势打压赵氏及其党羽, 声威大震, 小皇帝处境堪忧, 保皇派人心惶惶。人人都言道皇室颜面无存, 赵氏江山危矣。
却没想到就在此时,赵氏现任在位的那位陛下亲拟罪己诏,在朝会痛陈自己过失, 检讨自省, 随后又将罪己诏公告天下。
沈谏回忆起当日朝会上赵锦繁那番表现,忍不住在心中叹道:他们这位陛下实在是个妙人。
自古君王下罪己诏面临两大难题。
一是颜面问题,普通人认错尚且还在乎会丢面子,皇帝认错丢的是龙颜。倘若天子颜面尽失,如何有威严让底下群臣敬畏?如今的赵氏在百姓心中本就没剩多少颜面, 赵锦繁如此作为岂不是让情况雪上加霜?
再来罪己诏一出, 代表着天子犯了错,如此一来下次天子颁旨发布命令时, 免不了会遭受各方质疑。不过这一点赵锦繁是不愁的,因为现阶段朝廷大多数指令都出自身为摄政王的荀子微之口。
那日朝会上, 赵锦繁先是痛心疾首地细数在陈守义一案中自己的过错,什么失察啊,什么愧对臣民信任啊,说得声泪俱下, 让人闻之动容。
薛太傅在底下看着,都红了眼眶。
身旁摄政王看得一愣一愣的, 默默递了块帕子给她擦泪,提醒她:“倒也不必‘哭’成这样……”
不过她在谢过仲父体恤后,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荀子微:“……”
其实陈守义蒙冤一事细说起来与现在坐在龙椅上这位陛下并无直接关系。天下人都知道这位曾经的草包皇子,原本连争夺储位的资格也没有。老爹和兄弟扔下一堆烂摊子滚去见了阎王,留下她一个人收拾残局。
本就没什么大错,认错态度又格外诚恳。
哭完一顿后,她表示事情已经发生,除了深切自责悔过之外,更应该解决现有问题,着眼于今后。
她在朝会上郑重表示:“科举乃是国之取士根本,朕深知舞弊之害,自大周开朝也来,防考生夹带、行贿、替考,开创锁院、单间隔考之制,取消行卷等,皆是为求取士公正。”
“思及四年前之祸,始于考生答卷被替,为防今后再有类似事发生,朕提请从此往后凡事参与科考的试卷,皆进行糊名誊录处理后,再行阅卷。”
糊名即是将考生姓名籍贯封住或截去,不看考生出身家世,仅凭考卷内容来评优劣。为防有考官认出考生笔迹从而偏袒,在糊名过后,再请专人将原卷抄写后,再呈送考官阅卷评定。
朝会的最后,赵锦繁还慷慨激昂地表达了一番自己为国为民的决心。
难得来上一次朝的定国公听完她这一番激昂陈词后,二话没说当即声援她,保皇派上下一心,一扫连日阴霾气势大震。
沈谏在荀子微面前由衷赞道:“陛下这招以退为进着实有些意思,趁着如今民意沸腾,要求公平取士,您又打压了不少当年涉事的权贵,令得不少士族人人自危,不敢轻举妄动之际,来一道罪己诏,借势提出糊名誊录之制。”
“看似被逼无奈,实则她早有图谋,糊名誊录之制一旦实行,代表着庶民与士族将更进一步公平竞争,也能助她彻底从士族手中收回取士权力,从而稳固皇权。”
荀子微评价道:“她的主意很好,不过朝会那天戏太过了。”
沈谏笑他道:“您以为您折了她羽翼,她却利用您,借力打力来完成自己的图谋。”
荀子微道:“她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习惯了。”
沈谏道:“自从她下了罪己诏,提出要糊名誊录以来,得天下寒士支持,又笼络不少民心,还有不少臣子赞她敢于直面过失,有胸怀有气度。这招算不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荀子微笑道:“算。”
沈谏咂摸着荀子微脸上的笑意,呵呵了几声:“说起来,糊名誊录之事如果成了,对您也有好处。臣怎么觉得您与陛下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荀子微道:“你想多了,我很久没见过她了。”
沈谏扯了扯嘴角道:“很久吗?您今日早朝不是才见过?”
荀子微道:“……”
沈谏观他脸色,领悟道:“哦,您是指私下里好些天没与她独处过了吧。臣听说这几日楚世子常进宫陪伴陛下,有他在也确实轮不到您去,您说您有什么立场去呢?”
说着他握拳轻敲了敲脑袋道:“这几日陛下为了陈守义案心力交瘁,正是需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旁关怀的时候,还好有楚世子在。瞧臣,怎么给忘了?您住在宫里定然比臣更清楚此事,哪用得着臣说呢?”
荀子微笑看他:“说完了吗?”
沈谏道:“回君上,臣说完了。”
荀子微道:“退下吧。”
沈谏看得出他本来是想说“滚”的,不愧是要成大事之人,挺能忍的。在他忍无可忍之前,沈谏麻溜地退下了。
不过在走之前,他意有所指地道了句:“陛下最近身子可好?”
荀子微扫了眼沈谏,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谏敛眸,回道:“哦,也没什么,天子康泰与否,事关国运,只是想到这些天她连日奔波操劳,随口问问罢了。”
荀子微只道:“早前摔马之后,气血有亏,调养了一阵子,好了许多。”
至少这阵子她没像他刚回京那阵似的,那么爱吐了。
*
紫宸殿后堂寝室。
赵锦繁正请江清替自己请脉。她看着江清边摸着她的脉,边摇头晃脑的样子,问道:“如何了,他还好吗?”
江清笑了笑,还是那句话:“他很好,您也很好。不过您还得多注意休息才是。”
赵锦繁应了句:“知道了。”
她低头去看自己小腹,日子过得真快,从怀上到现在,肚子里那位已有三个多月大,原本平坦的小腹也逐渐有了隆起之势。
赵锦繁抬手估摸了一下大小,觉得大概就像往衣服里加了个馒头那般大。从外边看是看不出她腹部变化的,细看也只会觉得她略微发胖了些。
江清看着她的肚子,神秘兮兮地道:“陛下可想知道您肚子里这位是男孩还是女孩?”
赵锦繁一愣:“现在就能看出来吗?”
“当然。”江清自夸道,“凭我的本事还能看不出来吗?”
赵锦繁莫名有些紧张,道:“那……你说说,朕好提早做准备。”
*
长阳殿内,荀子微处理完公务难得有闲,备了好些新鲜食材,打算做一餐丰盛的。
只不过他似乎不小心备多了些食材,一个人不大吃得了。
他望了眼院中空着的藤椅,想到自己好些日子没去紫宸殿看过他的兔子了,思考过后决定一会儿去紫宸殿瞧兔子时,带一些给她尝尝。
做完决定,他立刻动手处理食材,便处理边想着一会儿该做什么样式,清炒还是红烧。
她似乎更偏爱清炒一些。不过如果清炒的话,多些蔬果搭配会不会更好呢?
思及此,他停下动作,净完手去了趟太液池岸边瓜果藤处。
*
江清走后,赵锦繁去了趟藏经阁,一来将先前借阅的历年春闱及第考卷还回去,二来打算找些与黄河堤坝修建及沿岸百姓徭役相关的书来看看。
原本这些事只需吩咐人替她跑一
趟便好,不过她想着这些天一直闷在殿中,出去走走透透气也好,便自己跑了一趟。
她去藏经阁之时,言怀真恰好忙完手头上的事。
他抬头见赵锦繁过来,抿了抿唇,似乎有什么话想同她说。
赵锦繁见此,便对他道:“言卿可否有空同朕出去走走?”
言怀真温声应下,随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宫道上。
此间只有他二人,赵锦繁问他道:“言卿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朕说?”
言怀真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上回荀侍郎请臣查验江亦行的尸首,确认他得了什么病。臣仔细验看过,发现他的病气由胰脏而起,蔓延全身,已经药石无灵。这病很痛苦,自缢对他而言或许是种解脱。”
他顿了顿道:“臣说这些是希望您莫要对他的死太过挂怀。”
“好。”赵锦繁道,“多谢你同朕说这些。”
江亦行曾经很肯定地答应过她,他会是最好的开始,如今糊名誊录制得以推进,或许从另一种角度来看,的确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言怀真道:“原本早该告诉您这些的,不过这些日子楚世子常在您左右,臣……不便过去叨扰。您知道的,他对我似乎有什么误解。”
赵锦繁笑了声:“也是。”
两人又谈及了些琐事,有说有笑地走了一程,不知何时走到了太液池旁。
言怀真看见赵锦繁脸上时不时扬起的笑容,道:“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您似乎心情甚好。”
清风徐徐吹过赵锦繁脸庞,她悄然瞥了眼自己的小腹,笑道:“嗯。”
她正对着言怀真笑得开怀,忽觉身后凉飕飕,似乎有人正盯着她,一转身对上了荀子微的双眼。
赵锦繁:“……”
荀子微站在瓜果藤前,静静地望着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见赵锦繁看见他了,朝她与言怀真点头寒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低头择菜。
择了一会儿,他忽直起身,走到两人中间,朝赵锦繁问道:“今晚吃肉丝清炒瓜片好吗?”
第054章 第 54 章
言怀真目光落在荀子微身上, 他觉得摄政王这话听着寻常,不过仔细一想似乎别有深意。言怀真做了多年刑官,盘查过的人犯少说上千,一向擅长从别人的话中抽丝剥茧。
“今晚吃肉丝清炒瓜片好吗?”
摄政王能那么自然地在陛下面前问出这话, 显然他们先前也常一道用膳, 并且他十分了解她的口味, 想来这道肉丝清炒瓜片是陛下极爱的菜品, 他认为陛下不会拒绝他。
不过他可能要失望了。
赵锦繁好些日子没去长阳殿了,听他说起菜名,甚是怀念他的好手艺, 抿了抿唇下意识想说“好”, 不过她还是道:“多谢您的好意,今晚朕有约了。”
“有约?”荀子微问,“和谁?”
言怀真温良恭顺地站在一旁,回道:“陛下方才与臣说起,今晚要见楚世子。”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 淡笑了一声, 低头道:“有赖言卿提醒了,倒是我不知道这些, 多问了。”
赵锦繁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他手中竹筐里头装满了她爱吃的蔬果。平日他一个人用膳是不会备那么多菜的。她微微抬头, 又望见他额前隐现的汗珠,他似乎为了今晚这顿晚膳准备许久了。
不知怎的,赵锦繁心中升起一丝不忍。莫名想到了从前她父皇好不容易去淑妃宫里留宿,半夜丽妃称梦魇惊醒, 泪眼汪汪地跑来求他的怀抱,他二话没说从淑妃床上下去, 去了丽妃宫里。
虽然他常去丽妃宫中,丽妃并不缺他的宠爱,但丽妃恃其绝色容颜,素来高傲,不肯对父皇低头,突然有一天这位高傲美人被冷落,不甘心独守空房,跑来娇滴滴地示弱求宠,这让父皇如何忍心。
赵锦繁略微懂了一些她父皇当时的感受,想了想对荀子微道:“您都准备那么久了,要不然朕同子野说说,改日再见他。”
荀子微却摇头道:“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还是算了。”
赵锦繁眨了眨眼:“嗯?”
荀子微道:“子野那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被怠慢,定然要与你置气,这样你会很难做。”
赵锦繁想到从前德妃宠冠后宫多年,屹立不倒。记得有次德妃病倒,父皇急匆匆跑去探望她,这若是换了其他妃子,必定要抓住机会狠狠贴着他不放,但德妃偏偏要将他往外赶。
她说今日原本轮到贤妃侍寝,若是让贤妃知晓必定要与父皇置气,如今正是父皇要用到贤妃兄长之时,她的病不要紧,莫要为她担忧为难,她只盼父皇一切都好。
哎,真是温柔体贴,惹人怜惜,这样美丽又懂事的解语花,有谁能不爱呢?也难怪德妃越往外赶父皇,父皇越是对她宠爱有加。
赵锦繁觉得自己又懂了一些她父皇的感受。
荀子微道:“不过确实菜备得多了些,如若不然今晚你与子野一道来长阳殿用膳可好?我亲自下厨,相信子野也不会觉得自己被怠慢,你也不不必在我与他之间为难了。”
虽说两个人的约见莫名变成了三个人的晚膳,但他都已经那么委曲求全了,赵锦繁当然是答应他说:“好。”
言怀真静静看着两人一来一回,冷不丁被荀子微叫到:“言卿。”
“臣在。”言怀真朝荀子微一拱手。
荀子微温声道:“难得有闲,不如今晚你也一道。”
摄政王相邀,虽不知目的何在,但言怀真身为下臣不好拒绝,又见赵锦繁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应下了。
见他应下,荀子微笑道:“我想今晚长阳殿会很热闹。”
黄昏时分,赵锦繁看完几篇关于黄河堤坝修建及沿岸百姓徭役的策论,换了身轻便的着装,依约前往长阳殿,恰巧碰到从藏经阁出来的言怀真
去往长阳殿的路上,言怀真说道:“从前常听人提起多年前乌留山匪祸不断,摄政王前去剿匪,不费一兵一卒,便解决了那处匪患。听说他只同匪首谈了两个时辰,那位匪首便带着他的兄弟一道被招安了。”
今日午后,他算是略微见识了一些摄政王进退自如的手段。
赵锦繁笑道:“仲父能有如今的地位,必然有他过人之处。”
*
午后赵锦繁派人来传话,说今晚在长阳殿见。楚昂自军营入宫,直奔长阳殿。
他风风火火赶到长阳殿,由老太监引着穿过明灯高挂的长廊,来到院中。
他扫了眼院中,不见赵锦繁的身影,只见荀子微正站在四面通透的小厨房里,低头切着笋丝。
荀子微见他来了,抬眼指了指小池旁的长桌,示意他:“坐。”
楚昂依他所言,走到长桌旁,找了个宽敞的位置坐了下来。他见长桌边上,算上他坐的这把,一共摆了四把椅子,心中思索着今日除了他与赵锦繁外,还有谁会来?
耳边不时传来咔哒咔哒的切菜声,楚昂循声望去,见荀子微手握着刀柄,手起刀落,利落地将一块红肉切片码在盘中。
他见惯了荀子微拿剑大杀四方的样子,想象中他拿刀的模样应当也是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却不想是这样的。画面过于诡异,如果硬要形容他看到这一幕是什么感觉,只能说他觉得眼前的荀子微贤惠中透着点杀意。
看他切菜的动作,总觉得他想切的不是菜。
楚昂正浑身不自在,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猜想是赵锦繁来了,连忙笑着转过身去,却见来的不止赵锦繁一人,看见与她同来的那个人,楚昂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荀子微朝言赵二人看去
,笑道:“来了。”
楚昂瞪向言怀真,不满道:“怎么你也在?”
言怀真正想说什么,荀子微上前替他解释道:“午后在太液池,见言卿与陛下同在,我便顺道也邀了言卿。”
话虽如此,但赵锦繁听着这话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言怀真应道:“嗯……是。”
楚昂眉心紧蹙,咬牙切齿道:“你们午后也在一起?”
赵锦繁叹了口气,她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荀子微对赵锦繁道:“先坐。”
赵锦繁朝长桌望去,四个位置楚昂占了一个,此刻他正一副与她赌气的样子,赵锦繁不欲给他继续添堵,坐到了离他最远的斜对面。
荀子微见此,几不可察地轻笑了声,又对言怀真道:“言卿也坐。”
言怀真应是,走上前看了眼剩下两个座位,一个在楚昂旁边,一个在赵锦繁旁边。楚昂不拘小节,大喇喇地坐着,他身边的空位小。赵锦繁身形瘦削,身边的空位较大。
现在只剩下他和摄政王还没坐下,想到礼不可废,虽他不是很愿意,但还是坐到了楚昂身边那个较小的空位上。
很快桌上摆满了丰盛菜肴,荀子微忙完,理所当然地坐到了仅剩的座位上。
赵锦繁看了眼坐在她身旁的男人,他靠得有些近,衣袖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
荀子微神色自若,对席间众人道:“诸位不必拘谨,随意就好。”
楚昂望着桌上的菜,举筷:“还好这些菜没放葱,陛下不吃葱,真巧。”
荀子微刚要解释:“不巧,那是因为……”
赵锦繁别过脸掩唇假咳了几声。
荀子微会意,笑了声没再多言。
言怀真看了眼赵锦繁,又看了眼荀子微,默不作声低头夹菜,不过无论他想夹那道菜,楚昂每次都先他一步夹走。
一顿饭下来,楚昂尽盯着他。
言怀真:“……”
荀子微在对面二人鹬蚌相争之时,悄然往赵锦繁盘中码了好些菜,轻声问道:“尝尝今日这几道还合口吗?”
赵锦繁久违地尝到了他做的菜,小声夸了句:“一如既往的好。”
听她夸好,荀子微忍不住扬唇,试探着问她道:“那……你明日想吃些什么?”
他笑起来耀眼夺目,赵锦繁微微恍神,回过神来后道:“您忘了,明日朕不在宫中。”
荀子微一愣,才想起佛诞将至,依照惯例天子会出宫前往国寺祈福数日,以期国运昌盛,国祚永存。
她去祈福,他则留守朝中,这几年惯来如此。
对面楚昂还没放过言怀真,赵锦繁叹了口气,对楚昂道:“对了子野,你那位小外甥在翰林院可好?”
陆斐同吴慎两人前几日被授了官,如今都在翰林院当差。
楚昂回道:“他好得很,除了抱怨自己同僚太烦人了些。”
赵锦繁想起,前两日听朱启提起这两位翰林院新人,吴慎看似腼腆,相熟之后话却出人意料的密,陆斐看着又凶又丧,却意外是个热心肠的人。
趁楚昂同赵锦繁说话的间隙,言怀真终于得以喘息,好好吃上了一口热饭。
赵锦繁望着眼前三位,心想还差一位,年初那晚来过她殿里的人便到齐了。
丞相府,水榭亭中,沈谏正悠哉躺在圈椅上吹着风,吃着果切,冷不丁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
刘管事笑道:“这是有人在挂念相爷你呢。”
沈谏:“……”
长阳殿中,几人用过晚膳。殿中无宫人随侍,荀子微起身欲收拾碗筷。
言怀真忙道:“这于礼不合,还是臣来。”话毕,先荀子微一步抢过碗筷收拾了起来。
楚昂见言怀真在赵锦繁面前表现得如此识礼勤勉,不甘示弱争着收拾起来。两人在灶前你争来我争去。
小池边上,荀子微坐在赵锦繁身边静静同她赏月。
赵锦繁朝灶前望了眼,对荀子微道:“您早就算到会这样了吧。”
荀子微回道:“当然。”
赵锦繁别开头不看他,望向映照着月亮的池水,问:“为什么?”
荀子微抬头望月,千言万语隐在心头化作一句:“今夜月色极美,我只想同你一道看。”
第055章 第 55 章
微风撩动平静池面, 吹开层层涟漪。赵锦繁盯着池中映月,眼睫颤个不停,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微微握紧。
只是赏月而已,她告诉自己。
可思绪却不知怎么飘到年初那晚, 幔帐之中, 她跟孩子父亲吻在一起, 身上难解的衣衫不知何时都掉在了地上。他的视线一点一点下移, 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他的目光很烫人,烫得她整个人泛起一层薄红。她抬手去遮,他却先一步吻住了她想遮的地方。
“很美。”他说。
她颤颤地开口:“什么?”
他答说:“月色极美。”
那晚有雨, 分明看不见半点月色, 他却吻遍了月亮。
思绪回笼,赵锦繁的心没来由地砰砰跳。
楚昂和言怀真收拾完碗筷,从灶前走到小池旁。
楚昂见两人坐在一起似乎正说着话,凑过来问了句:“陛下与表兄聊什么呢?”
赵锦繁蓦地一惊,转过头想要回他话, 冷不防触到荀子微投来的目光, 喉头一噎:“在聊、聊……”
她结巴了半天,蹦不出“月亮”两个字, 思绪纷乱,含糊了半天, 拉了个挡箭牌出来,道:“在聊沈谏。”
远离皇城的丞相府内,沈谏连打了两个喷嚏。
刘管事关切道:“相爷,看来今晚有很多人记挂你。”
沈谏:“……”
长阳殿内, 楚昂莫名其妙:“你们聊他做什么?”
赵锦繁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想找挡箭牌之时, 脑中突然蹦出一句话——
沈谏沈谏,拿来挡剑。
由于过分顺口,她下意识就把沈谏的名字说出了口。但问题来了,关于沈谏有什么可聊的?
好在荀子微看出她为难,善解人意地替她解释道:“陛下是在问我,沈谏是怎么从心系天下的清贫士子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
赵锦繁轻瞥了荀子微一眼:“啊……嗯,对。”
楚昂见他们两人坐得很近,插不进一个人,只好坐到了一旁。
他抱着只酒坛,加入两人的话题,道:“其实我也挺好奇这事的,从前听我父……咳那个老头还夸说沈谏是难得一见的仁臣,也不知怎么的,没过几年这人就成了百姓口中人人喊打的奸臣?我同徐副将几个一道去酒楼喝酒,每次都能听见有人骂他。”
荀子微道:“一个人的改变并非一蹴而就,但我想那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
赵锦繁问:“哪件事?”
荀子微道:“说来话长,当年他因‘污蔑’永安侯世子剽窃他策论,而被冯文打压,导致迟迟未能授官。原本一个小小进士有没有被授官根本无人在意,但沈谏不愿意放弃自己,抛弃自尊放下骄傲,跪在冯文府门前认错,恳求他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楚昂惊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这说跪就跪啊?”
这若是换做他,是打死也不可能对冯文那种人低头的。
荀子微只是说:“沈谏是个有勇有谋之人。”
楚昂道:“那后来呢?冯文给他机会了没有?”
荀子微道:“当然没有,不过他本来也没指望冯文会搭理他。”
楚昂不解:“那他还去跪?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荀子微却道:“未必。”
赵锦繁思考片刻,了悟道:“是因为冯府附近住了太傅?”
荀子微朝她笑道:“猜得不错。”
京城地界,官做得越大,住得离皇城越近,高官和高官通常住在一个地。那会儿冯文被赐封为太师,与身为太傅的薛霁府邸相邻。
荀子微道:“太傅是个惜才之人,见沈谏跪在冯文府门前苦求无果,实在看不过眼去,一道折子把冯文给告了,狠骂他辱没进士和无德。你父皇看不惯冯文已久,借着这道折子,敲打了冯文一二,迫于形势冯文只好认栽,沈谏也得以有了官位。”
楚昂愈发不解:“既然如此,为何沈谏不一开始就去找太傅?”
赵锦繁道:“一则沈谏是冯文的门生,无缘无故太傅不好手伸太长。二则太傅是个清高的人,如果沈谏背叛自己的老师,主动求上门,他反会因此看低沈谏。”
荀子微又朝她笑道:“正是如此。”
楚昂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赵锦繁,又瞥了眼他扬起不下的唇角,眉心微蹙。怎么从前不觉得他那么爱笑?
荀子微察觉到楚昂微蹙的眉头,笑得更肆无忌惮了。
楚昂皱着眉,顺手从桌上拿了块切好的梨吃。
荀子微看了眼桌上摆着的果切,对一直坐在一旁默默无言的言怀真道:“这果子是适才言卿帮着切的吧?刀工不错。”
言怀真突然被叫到,愣了愣,回道:“臣以前常用刀,刀工还可以。”
楚昂正吃梨,听到这话,想起言怀真常拿刀剖的是什么,两眼一翻脸朝地猛吐了起来。
言怀真心想,今日过后楚昂必定更恨他了。
赵锦繁轻叹一声,看向荀子微,继续接着方才的话头道:“那沈谏被授官之后呢?”
荀子微道:“他虽得了官位,然有冯文在,他也得不了什么好差事。授官旨意下来,毫无意外,他被派去了北方沿边一处荒芜地界任知县。”
赵锦繁问:“去了何地?”
荀子微凝视了她一会儿,道:“浮州。”
浮州位于黄河以西,在十余年前大周位于北狄议和之前,战乱频发。由于连年战乱致使此地人烟稀少,田地荒芜。
明眼人都知道,想在这种地方做出政绩十分艰难,做不出政绩,就无法被调任回城,去了那里几乎等于有去无回。
当然,艰难不代表没可能。
赵锦繁道:“浮州从前因战乱,致使土地荒芜,然胜在地势平坦,由西至北连延数百里皆是平川,土壤肥沃,倘若能加以利用开垦,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荀子微道:“沈谏亦是如此认为的。”
言怀真道:“但此地位于沿边地带,且想要把数百里荒地变成良田,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及时间,想成事恐怕不易。”
荀子微道:“的确。不过沈谏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之人,虽知不易,但他决心要做出一番成绩,将浮州变成富饶之地,让当地百姓富足安居乐业。”
“为此他起早贪黑,穿着单薄旧衣,吃着隔了好几夜的馒头,亲力亲为,顶着烈日挑水、播种,带领当地百姓开垦屯田,日夜耕作,为节省人力物力,想方设法利用地形之便,引水入田。”
“虽然辛苦,但想到当地百姓将来能过上好日子,他觉得再累也值得。几经周折,付出多番心血,好不容易一切有了起色,但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噩耗。”
楚昂刚狠吐了一顿,接过赵锦繁递来的素帕擦了擦嘴后,问:“什么噩耗?”
荀子微盯了他手上那方素帕一眼,回道:“黄河西岸要重修堤坝。”
“这为何算是个噩耗?”楚昂道,“我虽不是文臣,却也知修筑堤坝有利农田灌溉,避免耕地遭受水淹。”
荀子微道:“问题在于此地的堤坝,前年才刚修缮过,坚固异常,没有重修的必要。”
赵锦繁午后才刚看完几篇关于黄河堤坝修建及沿岸百姓徭役相关的策论,立刻想通了其中关节。
浮州位于黄河西岸,倘使修缮堤坝,必定少不得要征召壮丁,前去服堤役。
所谓堤役顾名思义,就是指修筑堤坝所产生的徭役。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上头要你无偿替他们修堤坝。
朝廷大兴土木对百姓而言是沉重负担。
壮丁都被征走去修堤坝了,家中的田地便无人耕作,百姓顾不上农时,农田也就荒废了,沈谏所筹谋的一切也将功亏一篑。
楚昂又道:“既然没有必要,为什么还要重修?岂非浪费人力物力和时间,做无用功?”
这其中的门道正经解答起来有些复杂。
赵锦繁思索片刻后,对楚昂道:“子野你去灶前取块肥肉过来。”
楚昂依她所言,站起身走到院中小厨房里,将摆放在砧板旁的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拿了过来,问:“陛下要这肉做什么?”
赵锦繁看了眼他捧在手上的肥肉,道:“不做什么,你现在再将这肉重新放回原处。”
楚昂照她的话又将这块肉重新放回了砧板旁。
他放好肉,从小厨房回到池旁,莫名其妙道:“好端端的把肉拿过来又拿过去的,这肉不还跟方才一模一样是块普通的肉吗?”
赵锦繁道:“肉的确没什么变化,不过你看看你手上多了什么?”
楚昂低头去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懵道:“我手上什么也没有啊。”
荀子微道:“你再仔细看看。”
楚昂认真看着自己的双手,月光下他的掌心正泛着油光,那是因为他摸过肥肉沾上了一层猪油。
他愣了愣,恍然道:“你是说……”
“你想得不错。”赵锦繁冲他眨眼,“肉是原来那块肉,你的手上却多了些旁人难以察觉的东西。”
荀子微道:“油水。”
赵锦繁道:“修建堤坝涉及石料采买,人情往来,这一来一去,涉事官员能从中摸到不少好处油水。这便是为什么重修堤坝明明没半点好处,当地官员还乐此不疲每隔几年就翻修一次的缘由。”
荀子微道:“此事让当时的沈谏很愤怒,他厌恶极了那群贪官污吏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在知道,此事幕后主使正是冯文之后,他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楚昂道:“那然后呢?”
荀子微目光一沉,道:“彼时一心为民的他想到了对抗之策。”
第056章 第 56 章
楚昂问:“什么对抗之策?”
荀子微道:“这要从他去浮州上任一事说起。”
当年的沈谏满怀报国之志, 爱民之心,前往浮州上任。
那会儿他全身上下盘缠不足十两,这十两还是他厚着脸皮去青楼门前替嫖客代写情诗攒下的。
他带着少得可怜的积蓄,文书官印, 风尘仆仆到了浮州。当地百姓看见新任知县穿着一身洗了又洗的旧衣来上任, 皆是一惊。
因为以往他们见过的官, 无一不是锦衣玉食, 高高在上,没有像这样浑身上下透着穷酸气的。
县丞和县尉还在面面相觑,沈谏已经放下包袱开始忙碌了起来。暗访查税, 平冤明诉, 主事农桑,休沐日不忘跑去田间查看开垦近况,不论雨雪风霜,从不停歇。
当地乡绅富豪想笼络他,设宴摆酒, 暗地赠金皆被他所拒。他一心为民, 当地百姓深受感动,赠其匾额, 称其为沈青天。
听到这里,楚昂忍不住道:“您确定这个沈青天跟沈谏真的是同一人?”
如今坊间谈起沈谏, 都是一些说他黑心黑肝,奸猾巨贪的话,楚昂一点也想象不出他穿破布烂衫还拒绝人送钱给他的样子。
荀子微道:“确定。”
赵锦繁几乎同时道:“是他不会错。”
她仍然记得,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沈谏, 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兴,百姓苦;亡, 百姓苦。”
楚昂更好奇了,问道:“那之后呢。”
荀子微耐心讲道:“有一日他正坐镇公堂审案,有几个农人抬着一位奄奄一息的妇人进了公堂……”
那位妇人在家中上吊,被邻人发现后,给救了下来,可她还是寻死腻活的,大伙劝不住,只好将这名妇人带去见了沈青天。
沈谏询问之下才知,这名妇人家中贫寒,一家五口靠种田勉强维持生计,但因为朝廷要重修堤坝,她的丈夫即将被征召去修堤坝。丈夫一走,她要照顾两个年幼孩子和久病的婆母,家中田地无人操持,没了生
计来源,丈夫也不知回不回得来,全家老小只能等死,绝望之下做了傻事。
妇人在公堂上哭得不能自已,邻人劝她道:“莫要再这样了,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妇人闻言哭得更厉害了,堂上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声叹息。在场众人哪家不是苦于繁重堤役。
自古以来有多少黎民百姓因为沉重徭役,而饿死、病死、累死的,坊间广为流传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便是由于她丈夫被抓去修长城服劳役,结果累死了,埋骨在长城之下而起。
大兴土木背后,是成千上万生民的血和泪。
公堂上众人愁云惨淡,跪在堂中抹泪,谁又在乎一个平头百姓是生是死呢?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一员,如同沧海一粟,想要反抗朝廷便如蚍蜉撼树。
沈谏看着眼前景象,既痛心又义愤填膺,当即表示:“诸位放心,谏绝不会放任不理,定会想办法为大家做主。”
众人破涕为笑,沈青天是他们的天,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荀子微道:“还记得先前江亦行与刘琮为了替陈守义翻案,都做了什么吗?”
楚昂道:“记得。”
为了能替无名碑下孤魂沉冤,江亦行不惜自缢,引起民愤,逼朝廷给冤死之人和天下寒士一个交代。
荀子微道:“沈谏亦想到了同样的策略。”
如果一个人反对重修堤坝的声音不够响,一百个人的声音,一千个人的声音呢?届时民意定能直达天听。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朝廷不得不引起重视。
有了这番考虑,沈谏立即与堂上几个农人一道,走街串巷,寻找其他苦主,意图联合一乡百姓之力。
沈谏站在一乡百姓面前,慷慨陈词:“堤坝无故重修,图增无谓堤役,我等乡民因其所累,苦不堪言。轻去田闾,败家破产,无法安居乐业。今日我等协力反对,来日必能见我浮州大地金黄遍野,稻米满地。涓涓之水,可以成川,谏今日在此,恳请诸位,与谏一同,提写万民书,请愿停修堤坝。”
说完他对着一众乡民躬身抱拳行了一个大礼,坐在高堂之上的知县在众乡民面前低了头,乡民们无不感动,纷纷声援支持。
很快这封万民请愿书,便呈送到了主持重修堤坝的冯文手里。
冯文听说了沈谏所作所为,看了万民情愿书后,拍手笑赞了一句:“为民请愿呵呵,真是令人感动,感动到隔夜饭都吐完了,谁理这头该死的蠢驴?”
赵锦繁:“……”
言怀真与冯文接触不是很多,听见这句“赞”后,不忍道:“这话说得有些难听。”
楚昂抱着胸靠坐在椅子上,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冯文那个糟老头子,一向嘴毒。”
不过冯文嘴再毒再硬也没用,民意沸腾,他不得不出面解决此事。
冯文纡尊降贵去了一趟浮州,但去了那里之后,既不安抚乡民,也不提停修堤坝之事,只是在浮州最大的酒楼里夜夜声色犬马。
楚昂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荀子微道:“他在等沈谏主动来找他。”
楚昂道:“那沈谏去了吗?”
荀子微道:“当然。”
沈谏去酒楼找他的时候,他正同两位美娇娘划酒拳,见沈谏走上前来,嫌弃地拧着鼻子,说自己被沈谏身上的穷酸味熏着了。
满室的嘲笑声响起,沈谏不卑不亢地朝冯文行过一礼:“老师。”
冯文直言不敢当,声称自己教不出沈谏这么出息的学生,并且明确的告诉沈谏,他想要停修堤坝是不可能的,反抗也没用,请他死了这条心。
沈谏却反问他:“如果反抗没用,老师又因何而来浮州?”
冯文笑了,夸他是个聪明人。这么多百姓请愿,朝廷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堤坝停修不可能,不过朝廷体恤百姓服役之苦,愿意给当地服役的乡民家里一笔抚恤金。
这已经算是巨大让步,他希望沈谏好好想想接不接受。
言怀真通晓大周律法,说道:“此举在大周的确有先例可查。”
楚昂道:“那他接受了吗?”
荀子微道:“当然。应该说他原本做这么多,就是冲着抚恤金去的。”
赵锦繁道:“水利兴修牵扯到的人和事太广,涉及国策,根本不可能轻易动摇。沈谏深知这一点,从最开始就只是想利用民愤,为乡民谋求实际利益。有了抚恤金,去服堤役的人家里也能好过些。”
当然,他虽然揣着这个目的,却没在冯文面前坦露。
正如买菜时一样,如果一开始就在卖家面前表现得自己很想买,那菜价是很难砍下来的。
于是在冯文提出用抚恤金解决此事时,沈谏表现得十分勉为其难,一番挣扎妥协过后,他提出给去服堤役的每户人家里百两抚恤金,本乡共有服役人家两百一十五户,也就是说朝廷需拨给乡民两万一千五百两。
冯文听罢后大笑不止,直言:“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你觉得这可能吗?”
沈谏道:“那老师觉得多少合适?”
冯文对着沈谏比了个数。
说到这里,荀子微顿了顿,看了眼一直含笑望着赵锦繁的楚昂,道:“子野,你觉得冯文会出价多少?”
听到这个问题,楚昂挺直了腰板,笑道:“这还不简单,冯文必定比了个低到让人不可置信的数。这不过是在和谈中常见的策略罢了,行军打仗也常遇到相同境况。”
“沈谏心知对方不可能给到百两那么多,必定会与他讨价还价,所以先报一个天价,给对方砍,最后再提出自己心中预期的金额,这个金额比起之前提出的金额低许多,会让对方觉得他已经让步许多,给这个价很合适。”
“至于冯文这个老狐狸,如何能不知道沈谏心里的打算,刻意压低抚恤金额……”
楚昂正滔滔不绝讲解之时,荀子微悄然走开了会儿,从屋里取了一只不大不小软枕,垫到赵锦繁腰后。
赵锦繁微微一愣。因为腹中孩子渐大的缘故,坐久了腰有些酸,随手捶了几下腰背,她自己也没太在意,但荀子微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荀子微轻声问她:“有好一些吗?”
赵锦繁“嗯”了声,见他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她腰际,下意识缩起小腹。她的肚子只有细微变化,他不至于会在意吧。
她正心跳如擂鼓,荀子微忽伸手向她腰腹,大掌似要抚上她的小腹,她一怔,心险些跳出嗓子眼,呼吸不觉快了几分,抬手捉住他手腕,阻止他再进一步。
荀子微一愣:“怎么了?”
赵锦繁意识到自己失态,松开握着他手腕的双手:“我……”
“你什么?”荀子微的手从她腰腹旁经过,只是替她调了调腰后软枕的位置。
赵锦繁暗自松了口气,笑道:“您的手挡着我拿桌上的果子了。”
荀子微朝桌上望去,问她:“你要哪个?”
赵锦繁随口道:“枇杷。”
枇杷微酸,是她喜欢的。
荀子微取了枇杷,细细剥了皮,递给她。
言怀真瞥了眼暗自你来我往的两人,胳膊肘状似不经意地撞了撞楚昂。
楚昂回过神来,瞪了言怀真一眼:“你做什么?”
言怀真道:“对不住,不小心。”
荀子微朝言怀真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笑略让人有些压迫感,言怀真心虚低头,继续默不作声。
楚昂一心在冯文与沈谏博弈之事上,向荀子微问道:“所以当时冯文到底跟沈谏比了多少?”
荀子微回道:“他说愿意大发慈悲给每户抚恤金一两。”
第057章 第 57 章
楚昂冷笑:“一两?呵, 打发叫花子呢?亏他说得出口。”
荀子微道:“当时的沈谏也质问
了冯文。”
一两银子还不够买冯文酒桌上小半杯酒水。
冯文却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你打发乞丐会给一两那么多?你顶多就给一个铜板。一两可是一百个铜钱,这可足够一户三口之家吃上半月有余的白米了。我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对服役的百姓而言,这当然远远不够。一个壮丁外出做工,一月大约能得二到五两白银, 一年下来能得工钱二十两到六十两不等, 也就是说家中壮丁出去服堤役一年, 一户人家少说要缺几十两的进项, 更何况有些人家去服堤役的壮丁还不止一人。
一两抚恤金简直是在侮辱人。
沈谏心中气极,为百姓不甘。他告诉那些跟他一起反抗的乡民。
“只要我等不轻易妥协,就是他冯文政绩上抹不去的污点, 陛下早想拿捏冯文, 届时有他冯文该烦忧的,一两简直可笑,至少要让他吐出五十两来。”
五十两这个数额着实让人心动,底下乡民为之振奋,不过有人问道:“可他肯吐五十两出来吗?”
沈谏说:“现在他已经够烦的了, 如果他不愿意, 那我们就让他更苦恼一点。”
楚昂听得入神,问:“他打算怎么做?”
荀子微回道:“受此次堤役之苦的百姓不止本乡, 邻乡也有不少,他想到联合邻乡共同对抗。如果冯文一直不肯妥协, 反抗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要付出的抚恤金金额也会越来越多,事情越闹越大,冯文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
人无利不往, 乡里乡民,托亲走友, 互相调动下,反对修堤的人数由之前两百一十五户,激增到了五百六十余户。
沈谏势要让冯文那群人将重修堤坝吃下的油水统统都吐出来。
五百六十余户人家每户要求给银一百两,那冯文及其党羽就要支出五万六千两以上的白银。
这个消息传到冯文耳中,他气得砸烂了几只古董花瓶,笑骂沈谏:“天真,不自量力。”
此事越闹越大,冯文不得不再次与沈谏面谈。这一次他的态度好了许多,并且对抚恤金的金额作出了让步。
楚昂问:“让了多少?”
荀子微看了眼赵锦繁那只不小心沾上果肉汁水的手,自袖间拿出一方素帕,悄然从桌下递给她。见她接过帕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嘴角隐含笑意,回楚昂道:“冯文提出给每户五两的抚恤金。”
五两每户不过杯水车薪,帮不了百姓多少,远远未达沈谏心中想要的数额。五百六十余户每户人家五两便是两千八百余两,不过是冯文与人几餐应酬的钱罢了,根本算不得出多少血。
沈谏觉得冯文实在可笑,拒绝了他所谓的示好。
对此冯文意料之中,他走上前抬手替沈谏整了整他身上穿的旧衣,问道:“你这衣服洗了太多遍,都硬成这样了,穿在身上不觉膈得疼?”
沈谏说他不觉得。
冯文笑了笑,没再多言。
此次谈话不欢而散。
眼下的情况来看,沈谏占上风,反对修堤的百姓日益增加,只要再等一段时日,冯文必定还得退让。
荀子微道:“沈谏自觉颇有胜算,不过在此期间却出了点岔子。”
楚昂问:“什么岔子?”
荀子微目光一沉,道:“参与反对重修堤坝的人里,有几人被抓进了大牢。”
言怀真道:“依大周律,万民请愿书属于百姓向官衙递交的诉状,并不涉及违律犯法,按理说不至于因为反对重修堤坝而有牢狱之灾。沈相是个极懂分寸之人,事先定然想到过这一层。”
荀子微道:“那几人并非因为反对重修堤坝而被抓,有因为当街斗殴,也有因为偷窃财物,表面看似与反对重修堤坝一事毫无关联,但这些被抓之人都有一处相同点。”
那个遭受牢狱之灾的人,无一例外都参与了反对堤坝修建一事。消息一经传开,一些家中相对宽裕,不会因为服堤役而导致揭不开锅的乡民,以及一些勉强受到堤役影响,最开始听说反对能拿到钱才盲从加入,但惧怕牢狱之灾的乡民一一退出了反对阵营。
毫无疑问,那几人入狱一事是冯文一手策划,那几人的共同点也是冯文找人散布出去的。
楚昂道:“糟老头子果然卑鄙。”
荀子微道:“虽然不光彩但效果卓绝,兵不厌诈。”
此事过后,反对重修堤坝的乡民骤然减少,原本有五百六十余户乡民参与此事,现在只剩下手堤役影响颇深的八十三户人家还在坚持。
声援力度骤减,沈谏一时陷入不利之地,冯文劝他识时务,别再想着以卵击石。
沈谏当然没有认输,但冯文手段老辣,当年阅历尚浅的沈谏确实难以匹敌。
不过冯文没想到,他正为此得意,沈谏那又有了新动作,这个动作让彼时以为稳操胜券的冯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难地。
赵锦繁一双眼直盯着荀子微,问道:“什么动作?”
她发问了,荀子微光明正大盯着她道:“当时沈谏找到了一份证据。一份冯文与石料商勾结,借修堤之便牟取私利的证据。”
楚昂道:“所以他是想用这份证据威胁冯文就范?”
荀子微道:“不错。不过最初冯文看到这份证据根本不惧,直言让沈谏把这份证据提交给圣上裁夺便是。”
楚昂愣道:“冯文这么硬气?难道说沈谏手里这份证据是假的?”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斟酌着开口道:“证据是真的,只不过交给圣上没用。”
冯文与赵庸君臣多年,赵庸怎会不知他私下里做了哪些勾当,只不过与石料商勾结的不止冯文,还有不少赵氏子弟,如果惩戒了冯文,必定要牵扯赵氏。对此赵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也不想管。
楚昂道:“那这东西是怎么威胁到冯文的?”
荀子微道:“因为沈谏说,如果冯文不肯接受他提出的抚恤金金额,那他就会把这份证据交给冯文的夫人。”
言怀真不解:“为什么是他夫人?”
楚昂哼了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冯文是靠他夫人起家的,没有他夫人他坐不稳相位。再加上他夫人属实是个不好惹的厉害人物,不然你以为这糟老头子为何肯成亲几十年只守着他夫人一人,连个妾字都不敢提?”
言怀真犹豫了会儿道:“不过传言说冯文的夫人温柔贤淑,一直想为他纳妾,是他爱妻情切一定不肯。”
楚昂低哂一声:“这种传言一听就是那糟老头子爱面子,故意放出去的假消息,亏你也信。”
荀子微道:“传言真真假假,确实难分。就比如……”
他语音微微一顿,道:“有传言说,我是断袖,爱慕陛下。”
一瞬,周遭皆静。
楚昂目瞪口呆。言怀真低头思考着什么,眼皮跳了跳。
赵锦繁眼睫不可控地颤动着。
荀子微笑道:“所以说传言都不可信,我确定我不是断袖。”
楚昂听见他否认,松了口气。言怀真继续低头沉默。
话归正题。
荀子微继续道:“沈谏手中那份证据里有能证明石料商曾暗中送过冯文一间宅邸,他夫人并不知道这间宅邸的存在。冯文在那宅子里养了位别宅妇,那位别宅妇那会儿正怀有身孕。”
若是让他夫人知道他在外金屋藏娇,那麻烦可就不是区区万两能解决的了。
赵锦繁在众人面前,平静地开口道:“朕有一处不解。”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道:“冯文养别宅妇一事必然做得很隐秘,沈谏又是如何得知的?”
荀子微只道:“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不过他确实是个极为敏锐的人,心思百转千回,总能由一件不起眼的事,或是一句不经意的话,推敲出旁人难以察觉的东西。我说过他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每一次别人以为他要跌落谷底爬不起来了,他总是能绝地反击,找到出路。”
言怀真抬起头,惜才道:“倒是适合去大理寺。”
有了这份证据,沈谏那方的形势陡然逆转。
不过冯文仍不愿意接受沈谏所提出的抚恤金金额,接受代表着他向沈谏认了输,朝
堂之上不少人都在看着这场博弈谁胜谁负,如果输了,还是输给从前自己极力打压的门生,这让他往后如何抬得起头来,如何在朝堂立足?
但他若不给高抚恤金,沈谏如何肯罢手?届时东窗事发,他夫人如何饶得了他?
两难抉择之下,他选了第三条路。
楚昂好奇道:“第三条路?”
“嗯。”荀子微道,“冯文说他不会提高抚恤金,但是愿意单独给沈谏一笔钱,请他就此罢手。”
沈谏拒绝了,就像他拒绝乡绅富豪摆酒宴请暗地赠金时那样,坚决地拒绝了冯文。这笔钱对他而言是侮辱,他说他不需要这笔钱,请老师按照他的要求给乡民们足够的抚恤金。
他告诉冯文:“我跟您不一样。”
冯文大笑了几声,问他:“哪不一样?”
沈谏答:“我为的不是自己,是站在我身后的百姓。”
冯文便道:“既然如此,那就让那群站在你身后的百姓,来决定到底要多少抚恤金。”
沈谏不解冯文为什么要和他赌一场必输的赌局?
这场胜负他不会败,他们只要再坚持一些时日,冯文就只能妥协,乡民们也能顺利拿到拿笔高额抚恤金。但事实却是——
他输了。
第058章 第 58 章
沈谏见完冯文, 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岂料没过几日,剩下那八十三户乡民一齐前来告诉沈谏,他们不想再继续反对重修堤坝, 打算接受五两抚恤金。
沈谏无比震惊, 明明离胜利只差临门一脚了, 却突然告诉他要放弃, 心头千言万语化作满腔愤懑,沉默好半天他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此刻坐在长阳殿中的楚昂也不禁疑惑道。
楚昂知道冯文必定在其中做了手脚,也知道冯文一向善于蛊惑人心, 却不知他究竟干了些什么?能让这些饱受徭役之苦的乡民们在短短几日内改变主意。
荀子微道:“你还记得先前我提过, 沈谏为了给冯文施压,联合邻乡壮大声势一事吗?”
楚昂道:“记得。”
少年将军精通兵法,说道:“昔年秦国强大,六国为抗秦,结为同盟联合对抗, 集弱小之力以抗强敌, 此为合纵。”
荀子微道:“那若要破敌方合纵呢?”
赵锦繁道:“连横,逐个击破。”
“不错。”荀子微道, “剩下的八十三户乡民来自四个不同乡里,虽为了共同利益而结合, 但每个乡对于利益需求都不同。”
冯文先去找了长水乡的村民,长水乡的乡民多以渔业为生,为保证水利兴修,此乡乡民正面临土地被征, 以及搬迁问题。冯文说只要长水乡的乡民不再反对修建堤坝,他可以在这方面予以一些方便。
当然具体能给什么方便, 他没明说。但有了高官的口头保证,长水乡的乡民心里开始算计了起来。
长水乡反对修堤的乡民只有二十余户,而面临土地问题的乡民则多达百余户,且反对堤坝修建的乡民中也有不少面临土地问题的。
在多数人的利益面前,少数人的利益只能被舍弃。
“现在放弃也不是没有补偿金,不是还有五两吗?那也不少了,我听说别的地方服徭役没有这样的好处,咱已经算是赚到了。”
“你们放心去服役,大家伙乡里乡亲的,平日都会帮忙照看你们妻儿老母的。”
这边长水乡的乡民被劝服。
冯文转头又去见了禾高乡的乡长。禾高乡的乡长德高望重,在乡里威望颇深。乡长的儿子在外乡惹了官非,解决这种官非对常人而言难于登天,但于冯文而言只是一句话的事。他答应帮乡长的儿子解决官非,但要他出手有条件。
他不管乡长用什么手段,他要看到满意的结果。
于是乡长立刻召了乡民们集会,苦口婆心劝了起来。
“就算得了高额抚恤金又怎样?你们为了这种事得罪高官值得吗?那个知县不过芝麻官,能护得住你们吗?”
“你们以为那个知县那么好心真的想帮你们,我早就听说了,他在京城就算得罪了这位高官才被发配到咱这穷酸地来的,做这些事就是为了给那个高官添堵。你们傻吗?被人当枪使。那个知县是得意了,可是你们怎么办,想想你们的子女亲眷,可千万莫要卷进去被连累了才好。”
“还有你们夫妻两个,日日为了这事吵得不可开交,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怎么行?”
“乡长说的是,家和万事兴。”
剩下还有两个乡。其中一个乡地偏,人口少,统共只有六户人家参与反对重修堤坝一事,冯文只是稍稍威胁一二,施以薄利就拿下了这六口人。
拿下三个乡的乡民后,还剩下最后一个玉桂乡,冯文派人将其他三乡决意放弃一事,散布到了玉桂乡。
玉桂乡的乡民看着最开始坚定不移的伙伴动摇,内心也产生疑虑,如果坚持反对修堤于他们有利,为什么别人都放弃了?
正当玉桂乡众人犹疑不定之时,冯文出现了。
他告诉玉桂乡的乡民们,现在大部分乡民已经归顺于他,单凭玉桂乡这十几户乡民,也不能拿他如何。
但他体恤乡民们的苦衷,并且他不希望此事一直拖着,想要快速了结此事。他愿意给玉桂乡的乡民们特别优待,多给每户一两的抚恤金。
如果继续反对下去可能一无所有,但是选择放弃就能比其他乡的乡民多得一两,怎么想也是选择后者比较稳妥。
看着乡民们坚决放弃的样子,沈谏最后恳求了一次:“再坚持十日,不五日就够了,只要五日大家一定能……”
乡民们低头不语,不知是谁出声道:“你非要大家坚持,到底有什么目的?”
沈谏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当然是为了大家能过得更好。”
却听底下乡民质疑。
“你真的有那么好心?”
“我可是听我远在京城的表兄说,你嫉妒同僚比你优秀,就污蔑他剽窃你的文章。”
沈谏立刻否认:“我没有。”
“我也听说了,你明明跟人家高官要一人一百两,却跟我们说一户能得五十两,这每户五十两的差价,你是不是想中饱私囊?”
尽管沈谏解释那只是谈判手段,他只是想尽可能帮大家争取抚恤金。但质疑之声依旧不断,无论他如何辩解,百姓们总能找出新的理由质疑他,因为他的百姓认定他做错了。
现在他只是百姓们迫不及待要踢开的,阻碍他们拿到五两抚恤金的绊脚石。
长阳殿内,众人久久沉默。
赵锦繁轻叹一声,问:“那后来呢?”
荀子微道:“最后冯文并没有给那些乡民五两抚恤金。”
楚昂道:“他毁约不给了?”
“不。”荀子微道,“他给了那些乡民每户十两抚恤金,他说这多出来的五两是他知乡民不易,额外多补的。”
赵锦繁笑笑:“老狐狸。”
恐怕他原本就打算拿出十两,八十三户乡民每户十两,一共八百三十两,这点钱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那些乡民们原本以为只能拿到五两,忽然间拿到了双倍的银两,喜不自胜,把冯文当成恩人来拜。
冯文仅仅花了一点小钱,不仅解决了问题,还得尽了人心。
事后,冯文去见了沈谏,无不得意地道:“怀玉啊,你看看,明明是你费尽心思为那群人争取,他们才得以有了抚恤金,可你却沦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沈谏自嘲地笑了声:“我真的只是想救他们。”
“我知道。”冯文道,“可你救得了吗?”
冯文难得语重心长地对沈谏道:“普度众生是菩萨该做的事,你是官不是菩萨。”
沈谏默然。
冯文问他:“你一心想要开垦此地,呕心沥血却不见多少成效,知道是为什么吗?”
沈谏不解:
“请老师指教。”
冯文道:“因为你无能。”
“国库拨不出多余的钱给你,你自己又是那副清高的死样子,丝毫不懂变通,再过二十年这地方还是荒地一片。”
“先前我说我愿意私下给你一笔钱,你大可出个高价,拿了这笔钱找个由头均分给那八十三户人家不就成了。那个时候你若是答应了,如今那些人手里拿到的何止十两?可你非要争一个清名,到头来钱也没了,清名也没了。”
冯文随手从沈谏兜里掏出了个冷馒头,丢进鱼塘,片刻间涌上一群鱼争抢馒头,不过多时馒头就被池里的鱼一抢而空。
“天下百姓千万,人人都要吃饭,可如今的大周就跟你手里的冷馒头似的。一个冷馒头喂不饱整池鱼。”
沈谏问:“那我该怎么做?”
冯文看蠢材似地瞥了他一眼:“笨蛋,当然是不择手段想办法把馒头做大啊。能喂饱整池鱼的,才是好官。”
楚昂品着冯文那几句道:“冯文为什么要和沈谏说这么多?”
荀子微道:“你没察觉出来吗?冯文对浮州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楚昂道:“倒确实是,不过为什么?”
荀子微道:“因为他曾经也在浮州待过,也曾妄想过开垦那几百里荒芜之地,但失败了。”
这个答案令楚昂有些意外,道:“真想不到这糟老头子还有这一面。”
言怀真不解道:“少将军似乎很讨厌冯文。”
楚昂哼了声:“当然。冯文这个糟老头子仗着年轻时有几分姿色,偷偷勾引我姑母,弄大了我姑母肚子,父凭子贵做了我姑父,手段肮脏龌蹉!”
言怀真应了声:“嗯,偷偷的确实不好。”
荀子微:“……”
长桌前几人心思各异。
楚昂静了片刻,问出了今夜心中最大疑惑:“所以沈谏到底是不是黑心黑肝的奸臣?”
荀子微道:“传言真真假假,就比如……”
楚昂忙打断他:“打住,劳烦您不要再提传言的事。”
荀子微笑了声道:“我只能说他是一位能臣。”
除此之外的事,自有后世来辨。
夜已深,围桌谈话结束。
因为陈守义一案,连日未有停歇的赵锦繁不知何时靠在舒适的藤椅上,枕着软腰枕,困顿地闭上了眼。
荀子微看了眼她的睡脸,目光柔和。
她最近是比往常容易犯困些。
楚昂站在一边不敢吵她,轻声问:“怎么办?”
荀子微道:“由她小睡一会儿吧。”
他转头吩咐道:“子野,劳你去里屋榻上条薄毯过来。”
楚昂应下了,转身朝屋里走去。他走了没多久,荀子微忽想起:“是我记错了,薄毯不在榻上,在柜子里。”
言怀真连忙道:“臣立刻去取。”
荀子微道:“有劳言卿了。”
言怀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中。
夜深人静,安静的庭院,落叶随风飘落进池中,拨动一池春水。
荀子微低头看着熟睡之人,指尖轻点在她唇上,他问自己为什么要支开言楚二人,或许他是想趁她熟睡之际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比如吻开这个地方。
但到底还是什么也没做。
唇瓣有温热指尖轻点而过,熟睡之人藏在袖中的手渐渐握紧。
第059章 第 59 章
楚昂捧着薄毯从屋里出来, 没好气地瞪了眼连给赵锦繁拿床薄毯都要跟他争一争的言怀真。
言怀真跟他解释了几遍,是摄政王说自己记错了,薄毯不在榻上在柜中,他才多跑一趟的, 没别的意思。
他解释的时候, 特别咬重了“摄政王”三个字, 希望英勇无敌的少将军长点心眼。
楚昂却道:“你别狡辩了, 薄毯明明就放在榻上,柜子里空空如也,他分明没记错。”
言怀真哑巴吃黄连一阵无言, 也不好说摄政王是否故意为之, 只能道:“也许是他记混了……”
楚昂忽冷笑一声,沉下脸道:“他有没有记混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没记混。年初那晚我亲眼看见你满脸通红,鬼鬼祟祟从陛下殿中出来。”
“说!那晚……你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以至于那晚赵锦繁会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想到那句话,楚昂又羞又愤。
言怀真一噎, 只道:“事关陛下隐私, 言某无可奉告。”
楚昂冷哼一声,没再同他多话。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院中小池旁, 见赵锦繁仍在熟睡,荀子微与她隔了一段距离, 安静坐在一侧,分寸感十足。
他见言楚二人气氛微妙,温声问道:“找着薄毯了吗?”
“找着了。”楚昂拦开言怀真,大步上前, 轻轻地替赵锦繁盖上薄毯,见她呼吸均匀, 睡得安稳,正松了口气,转身要走,一个没留神踢到摆在地上的酒坛。
酒坛摇了几圈碎裂在旁,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楚昂:“……”
“熟睡”中的赵锦繁听见声响,缓缓睁开睡眼,懵懵地开口问:“怎么了?”
楚昂心虚地低头。
荀子微道:“没怎么,子野不留神踢翻了放在地上的酒坛。”
赵锦繁听见他的声音,想到他不知意欲何为,轻压在她唇上的指尖,眼睫不自觉颤了颤,装作若无其事地“哦”了声。
荀子微见她一脸乏意,道:“天色不早,明日陛下还需启程前往国寺,早些回殿歇息。”
赵锦繁立刻接话道:“仲父所言极是,那朕便先告辞了。”
楚昂紧跟着她道:“那我也不多留了,多谢表兄款待,下回再聚。”
“好。”荀子微朝他笑了声,又侧头看向言怀真问,“言卿呢?”
言怀真朝他行过一礼道别后,也随楚昂和赵锦繁一道出了院子。
荀子微望向赵锦繁仓惶离去的背影,眼眸微敛。
三人出了长阳殿,分别朝三个方向而去,楚昂朝宫门,言怀真朝藏经阁,赵锦繁则坐上御辇回紫宸殿。
御辇在宫道上行进,赵锦繁听着辇车车轮轧过青石地的声响,静默深思,过了会儿,她叫停了御辇,道:“回程,去长阳殿。”
长阳殿门前,四处静谧无声,楚昂和言怀真已然走远。赵锦繁自御辇上迈下,进殿穿过长廊。
荀子微尚坐在小池畔,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去,见她又折了回来。
“你……”
赵锦繁垂眸:“我……”
“我想问……”赵锦繁抬眸看向他,想问什么却迟迟未开口。
荀子微也看着她,似乎很急切地想听她问些什么,沉稳如他,此刻呼吸听上去渐快了几分。
他就站在她近旁,渐快的呼吸声一下一下落在她耳前。
赵锦繁眼睫又开始颤了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静默过后,她笑道:“朕腰间的玉佩不见了,约是落在长阳殿,不知仲父有否看见?”
“玉佩?”荀子微一愣。
赵锦繁略扫了一眼院子,视线越过他,落在先前她坐过的那张圈椅旁,低头拾起掉在椅背与软枕缝隙间的白玉吊坠,笑道:“找着了,想是方才不小心掉在那了吧。”
不小心?
荀子微的目光凝着白玉坠吊绳齐整如被利物割开般的断口上,道:“哦,这样啊。”
赵锦繁道:“既然玉佩找着了,朕便也不打扰您休息了。”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过身正要走,荀子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他斟酌着开口:“你……不想再问问别的吗?”
赵锦繁脚步一顿。
身后之人看见她袖摆间松握不定的手,原本想说什么的,但没说下去,改口道:“就比如问我,抚恤金那件事过后,沈谏如何了?”
赵锦繁紧绷的眉头一松,顺着他的话问道:“他如何了呢?”
荀子微道:“沈青天之名自然不在了。”
那些他曾经拼命想帮的百姓,没有一个
愿意替他正名,因为证明了沈谏是好心是对的,就代表着是他们错了。
一个人要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是需要勇气的。要一群人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可能的。很多时候,多数人都认同的事,错的也变成了对的。
赵锦繁道:“那然后呢?”
荀子微道:“然后他扔掉了那几件洗了又洗的旧衣,花光从前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换了身光鲜亮丽的着装,跑去找了冯文。”
他又一次向冯文低了头,屈膝朝冯文行了一个大礼。他说他不想再留在浮州,请求冯文调他回京。
冯文问他凭什么?
他说:“我能喂饱整池鱼,不择手段的。”
赵锦繁问:“那冯文同意了?”
荀子微摇头道:“不,他拒绝了。”
不过看在沈谏今日穿着比较顺眼的份上,他对沈谏说,他不愿意浪费时间在无能的人身上,若沈谏能凭自己的本事回到京城,届时再来找他。
赵锦繁问:“他照冯文的话做了?”
“当然没有。”荀子微道,“没过几日,沈谏展现了一番他的‘不择手段’,让冯文亲自跑来找了他,把他请回了京城。”
“关于冯文与沈谏还有件有意思的事。”
赵锦繁道:“说来听听。”
荀子微道:“冯文辞任前,所有人都传会举荐温涟为后继人,谁也没想到,他最后举荐的人是沈谏。尽管永安侯世子坚决反对,但反对无效。诚然冯文相当讨厌沈谏,却不得不承认,他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厉害。”
荀子微道:“能从一贫如洗爬到位极人臣的人,必定了得。不过我认为,有一人远胜于他。”
赵锦繁问:“谁?”
荀子微道:“我。”
赵锦繁微愣:“您不觉得最近您的胜负欲愈发强烈了吗?”
荀子微应道:“是。”
大概是因为,她手上的那枚白玉吊坠,他在某个人那里,见过极为相似的。
*
丞相府水榭亭中。
沈谏靠在躺椅上,打着哈欠,看了眼棋盘上节节败退的黑子,对手执黑子与他对弈之人道:“再下几回都一样,愿赌服输,给钱。”
冯文将手中黑子丢进棋碗,没意思道:“难得来一回,也不知道让让老夫,有你这么尊老的吗?”
沈谏瞥他:“您当年欺负我的时候,难道知道爱幼吗?”
冯文朝他翻了个白眼,不经意间瞥见他挂在腰间的那枚白玉吊坠,道:“还戴着呢?也不知道换个新的。”
沈谏道:“好玉明志,岂可轻易换?”
冯文挑眉:“别是姑娘家送你的吧?”
沈谏笑着回道:“哪能呢?老师想多了,谏心中只有‘喂鱼’大业。”
冯文好奇道:“那么多年你就没个看得上的姑娘?”
沈谏玩笑道:“若是我看上了她,但她心里有别人呢?”
冯文看他一眼,一如当年在浮州时那般教训他的口吻道:“那就夺过来,不择手段的。”
*
夜色浓深,荀子微送赵锦繁出了长阳殿,临别前提了句:“此次去国寺祈福需离宫不少时日吧?”
赵锦繁道:“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还问?
荀子微道:“没什么,随口一提。”
赵锦繁坐上了回紫宸殿的辇车,车轮轧过宫道咯吱作响,辇车渐离长阳殿远去,约是想到会有好一段日子不会再来此地了,她撩开车帘朝长阳殿回望了一眼。
荀子微一直站在殿门外,朝她的方向望着。
她偷偷回望的动作,远远地被他抓了个正着。
赵锦繁:“……”
*
次日清晨,皇城南面丹凤门前。
皇帝御驾前往玉苍山国寺祈福,赵锦繁在摄政王及百官相送下,带着礼部、太常寺一众负责祈福事宜的官员,以及禁军队列,浩浩荡荡出发。
大队人马自皇城门出,途径长街、官道,缓缓朝玉苍山行进。
楚昂负责此行护卫,一路与她随行,随他一同相护的还有禁军统领叶闵。
楚昂是自告奋勇要跟着她一道去的,他说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过来,护她周全。
至于叶闵则是荀子微派来的。他看上去有些不苟言笑,不过相当可靠,对这一道的山路地形很熟悉。
一路上有楚昂陪她说话倒也不闷,叶闵偶尔也会插上几句。
车马行了约一个多时辰,临近玉苍山。
赵锦繁掀开车帘望去,见到的是成片成片的稻田,如今正是五月,连片的稻田绿油油地接往天际。
楚昂问:“我记得这地方以前不种稻谷。”
叶闵回道:“这稻子是近几年种起来的,每到入秋金灿灿的一片格外惹人眼,于是便有人给此景命名为黄金满地。”
楚昂道:“这名字倒是取得应景。”
叶闵道:“我们这一路过来,不是还见到山上建有不少道观佛寺吗?这便是玉苍山三大名景中除黄金满地之外的,第二个名景,叫做神佛满山。”
赵锦繁道:“听上去倒是挺有意思。”
楚昂好奇问:“三大名景?那除了这两处名景之外,还有什么名景?”
“第三个名景是……”叶闵脸色微沉,答道,“女鬼浴血。”
第060章 第 60 章
皇城南面丹凤门前。
荀子微站在城楼上, 目送载着赵锦繁前往玉苍山祈福的车马远去。等到车马完全消失在前路,他才回去。
赵锦繁走了,日子忙碌依旧,早朝, 视察军情, 批阅公文, 明明忙得不得停歇, 心里却仍觉有处地方空落填不满。
看时辰她应该已经临近玉苍山一带。
停下想了一会儿,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继续低头认真回复公文。处理完公文, 又接着去了宣政殿集议。
宣政殿内, 权臣派众臣分站两侧。
荀子微抬眼望了眼殿内众臣,道:“沈谏不在?”
张永上前一步禀道:“今日是户部每月例行巡查屯田的日子,早朝过后相爷便去了京郊。”
京郊屯田多在玉苍山一带。
她也在玉苍山。
荀子微面容平静,道了声:“知道了。”暂歇下私心,与众臣开始集议。
集议之上, 众臣提及议和后近十余年来, 大周人口激增,扩大耕地获取食粮的需求也日益增加。期间有人再次提起在浮州大力开垦土地以解此需。
只是刚有人提出此话, 便被人连连质疑。
朝廷先前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自多年前起便派遣官员前往浮州考察、开垦。派去不少能臣, 都不见多少令人眼前一亮的成果。
“几百里平川,开垦实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投入大笔银钱,且短时间内难见成效。”
“多年来国库空虚, 加之地处沿边地段,许多事情不好运作, 总之浮州这块骨头难啃。”
朝政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众臣各怀心思,一场集议拖了整整两个时辰尚未结束,拖到最后全是些车轱辘话和扯皮。
荀子微不欲浪费时间在没用的事上,道:“此事容后再议,若无其他事,你等便先回去吧。”
众臣闻言停下争论,恭声朝他行过一礼:“是。”
张永上前一步道:“臣有一事禀。”
荀子微道:“说。”
张永道:“陛下正是适婚之龄,近日保皇派多次觐言,催请陛下纳妃立后,皆被陛下给驳了。”
荀子微毫不意外。不需要深想,他也能肯定,赵锦繁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处境,耽误别家无辜女子,就算这么做会让她陷入各种难听的流言蜚语之中。
她就是那样一个人,他比谁都了解。
朱启道:“外头都传陛下好男风,自古以来好男风的君王不在少数,没有一个不立后宫遮掩自己癖好的,咱们这位陛下倒是坦诚。”
张永道:“不过保皇派那群老臣不会那么轻易让她顺意。”
荀子微道:“那就
传令,说我不准。”
底下众臣眼观鼻鼻观心,猜测摄政王是不希望保皇派借给陛下联姻一事壮大势力。
张永连忙应是,随后又道:“臣还有一事禀。”
荀子微道:“说。”
张永斟酌着开口道:“西南那边希望您能尽早娶妻。”
荀子微道:“驳了,就说我暂无此意。”
张永应是,心中暗道,他这不让人娶妻,自己也不娶妻是想怎样?不知怎的就想起上回他老眼昏花,看见摄政王与陛下两人在汉白玉石台阶之上贴手相牵的样子。
朱启瞥他一眼,看他脸色不对,悄声问:“你怎么了?”
张永愣愣地道:“我想我一定是上了年纪,眼睛不行了。”
朱启冷笑道:“你在说笑吗?你那双狗眼好得很,几百尺开外的地上掉了一枚铜钱,你都能瞄见,巴巴地跑过去捡起来。”
张永:“……”
*
集议结束过后,荀子微才得片刻喘息,他站在送赵锦繁离宫时的城楼上,抬眸朝京郊方向望去。
大约是集议上有人提及赵锦繁拒绝成婚一事。
他恍然想起两年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两年前,适逢定国公夫人宋氏寿辰,定国公在玉泉山庄大宴宾客。
荀氏与定国公府交情匪浅,荀子微身为荀氏的家主,毫无意外在受邀之列。出于调和各方利益冲突的考量,荀子微应下邀约。
寿宴当日,荀子微乘马车前往玉泉山庄赴宴,刚要出皇城,便听见有人在附近高声唤道:“仲父!”
听见这个声音,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荀子微眼皮没来由一跳,掀开马车垂布车帘,朝外望了眼,见赵锦繁耷拉着眉站在他马车旁,便问她道:“何事?”
赵锦繁一脸为难,恳求道:“朕的御辇车轴忽然坏了,您也要去玉泉山庄吧,可否顺道载朕一路?”
荀子微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御辇,冷笑一声:“上来吧。”
赵锦繁灿然笑道:“多谢仲父。”
她进了车厢,恭顺地坐在侧边。马车在路上行进,车厢内安静得出奇。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
赵锦繁察觉到他的视线,问道:“您做什么这样看朕?”
荀子微道:“我还不至于蠢到被人利用还无知无觉。”
赵锦繁叹了一声,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御辇车轴上的损伤是人为所致,且还很新,我不认为除了你自己之外,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等无聊之事。”荀子微道。
赵锦繁道:“朕还以为弄得挺逼真呢。”
荀子微道:“说吧,刻意弄坏车轴上我的马车,究竟意欲何为?”
“不想做什么,就只是借您的车坐坐。”赵锦繁道,“您的车又宽敞又……安全。”
荀子微了然。
当初继位之时,她没有狠下心杀了那个会威胁她帝位的孩子,结果后患无穷。
她那些皇兄虽然死了,但手下余党势力尚存,意欲借血统高贵的稚子东山再起,第一步就是除掉她这个挡在皇位跟前的绊脚石。
上个月祭天路上,那群人刺杀她未果,她心有余悸。
如今赵氏垂危,为拉拢定国公,今日她必定会亲去玉泉山庄为其夫人道贺。出宫这一路,又是对方下手的好机会。
她约是从哪得了消息,猜到对方会在半道等着她的御辇。虽说御驾出行有禁军相护,但对方手段出奇防不胜防。
为躲避追杀,不耽误时辰去祝寿,才临时改上了他的马车。
不过……
荀子微忽拧眉。
赵锦繁看向他,正要问他好好的这副表情做什么?
“嗖”一声从车窗外飞进来一支冷箭,直直射在赵锦繁侧旁,惊得她目瞪口呆。
荀子微看向她道:“是什么让你自信到以为,想杀我的人会比想杀你的人少?”
赵锦繁:“……”
车厢外响起兵刃相接的厮杀声,不时有冷箭射穿车帘飞来,赵锦繁不想被射得满身窟窿,直朝荀子微身后躲。主打一个要射就射他,千万别连累我。
荀子微略嫌弃地避开,幽幽道:“你说你会不会成为大周有史以来第一个死在刺客刀下的皇帝?”
赵锦繁笑了起来,忽凑近他道:“您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鼻间萦绕着一股香甜气息,荀子微确定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是一种很容易让人心神不定的香气。
赵锦繁问他:“香吗?从前没闻过这味道吧?”
荀子微蹙眉。
赵锦繁边躲箭边道:“实话告诉您,我早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事先在衣服上用了毒,对没错,在您闻到香味的那一刻,您就中了毒,没有我的解药您必死无疑。”
荀子微冷笑:“你以为我会信?”
赵锦繁镇定道:“不信您就试试。”
“您最好想办法保全我,要不然我死了您也必须死,大家一起共赴黄泉也有个伴,也不孤单,多好。”
荀子微道:“你想得倒美,可惜……”
赵锦繁道:“可惜什么?”
荀子微道:“你死不了。”
赵锦繁:“嗯?”
荀子微告诉她:“一刻钟。”
赵锦繁:“啊?”
一刻钟后,荀子微解决完外边那群刺客,收起软剑,回了车厢。
赵锦繁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就结束了?”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
没耽误多久,马车继续朝玉泉山庄而去,半个时辰后,平安抵达玉泉山庄。
玉泉山庄前停满了香车宝马,宾客络绎不绝,全京城有头脸的权贵皆到场祝贺。他们在近前落脚后,定国公府仆从引着他们入内。
赵锦繁走在他身侧,悄声道:“差点忘了把解药给您。”
荀子微“呵”了声:“你不会还想说,真有这种东西?”
赵锦繁郑重道:“当然,我们都平安到此了,朕还骗您做什么?”
荀子微狐疑地盯着她看。
赵锦繁从袖中摸出一物紧握在手中,向他伸去,道:“给您。”
她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荀子微看着她的眼睛,顿了会儿,张开手掌去接,但什么解药也没接到。
赵锦繁张开她空无一物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意可香加白檀、荔枝的味道好闻吗?”
荀子微:“……”
“多谢您一路相护,辛苦了。”赵锦繁满眼真诚,道完谢由仆从引着继续往里走。
定国公楚骁率众出来,迎二位贵客入席。众宾客屈膝行礼过后,依照品阶高低入席。
荀子微与赵锦繁坐在最上首的席位,两旁分别的高官皇亲。
楚昂也在。如果是定国公做寿他是万万不会来的,但宋夫人做寿他每回必定出席。
他年幼丧母,定国公又常年出征在外,是宋夫人悉心照看他,护着他,教导他成人。
寿宴开始,丝竹声起,佳肴美酒不断,众宾客欢声笑语不断。
酒过三巡,也不知是谁提起了新帝已经继位一年,也是时候扩充后宫了。
此言一出,在场保皇派众臣纷纷响应,气氛正热,身为当事人的赵锦繁却道:“此事容后在议。”
席间众人被泼了一盆冷水,面面相觑。
荀子微不解地看着她,他认为联姻对她眼下的处境而言有利,但她却拒绝了。
她并非真是草包,似她一般理智且心有城府之人,如何会拒绝?
除非有什么她必须拒绝的理由。
太傅小声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劝说她。
她堵了太傅一句:“先生,朕不喜欢女人,只好男风。”
荀子微:“……”
“这、这这……哎……”薛太傅瞪着她,被噎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末了只当是她年轻顽劣在同他开玩笑。
楚昂坐在她身后,耳聪目明听见这话,裂开嘴笑了。
身边几个狐朋狗友只觉莫名其妙,问他:“你笑什么?”
楚昂哼了声
道:“我爱笑就笑,与你们何干?”
察觉到荀子微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赵锦繁抬眼回看向荀子微,朝他笑了声。
荀子微眉心微蹙,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你笑什么?”
赵锦繁凑近他几分。
那股“有毒”的香味再次萦绕在他鼻间。
他听见她说:“越是长得好看的男人,朕越喜欢,像您这样姿色卓绝的犟种,就最合朕心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