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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第 61 章

    她说完那种离经叛道的话, 脸不红气不喘,还有脸朝他笑。

    荀子微看着她那双笑弯的眼睛,一点也笑不出来。当然他明白,她说这句话的目的, 就是想让他笑不出来。

    他越难受, 她就越得意。

    荀子微闭了闭眼, 尽管他并不是很想理会她如此幼稚无聊的举动, 但他更不想看到她接连得意的样子。

    于是他回敬了她一句:“巧了,我对你这种带刺的美人也很有兴趣,既然你我一拍即合, 今晚我等你来找我。”

    如此无耻的话, 他本来是说不出来的,好在方才他无意间听见席间有人悄悄议论定国公情史,说起定国公对高傲女富商欲擒故纵的把戏,照搬了一句楚氏猎艳语录。

    这句话效果卓绝。

    方才还笑眼盈盈的赵锦繁,此刻脸上已全然没了笑意, 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看见她宛如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荀子微心情甚为舒畅。他是不常饮酒的, 那晚难得多饮了几杯。

    寿酒性烈,他饮多了稍觉有些醉意。

    饮宴结束已至深夜, 定国公夫妇细心周到,为醉酒不便于行和路远不便回府的宾客备了留宿的厢房。

    荀子微倒不算特别醉,但山间夜路难行,危险未知。他并不能保证自己在醉意上头之时, 头脑能做出绝对准确判断。谨慎起见,他留在山庄过夜, 等明日一早再回皇城。

    几名仆从恭敬地引他入后院歇息,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和错落有致的假山,来到一处僻静院落。

    入院便听流水击石之声,见热气自屋檐蒸腾而上。

    此处山庄在修建之处,自后山引入温泉十数座,此地温泉色乳白,如玉般温润顺滑,因而得名玉泉山庄。

    “国公爷说此地温泉有消疲解乏之效,请您慢享。”

    话毕,仆从一一退下,留他独自静休。

    荀子微进了院子,入屋穿过竹帘,露天之地有处宽敞的温泉池,泉眼漫涌,水汽氤氲。

    他解开衣带,身体没入乳白绵绸的温泉水中,泉水没过他劲瘦的腰,逐渐漫过宽肩,冲去他身上残留的血腥味。

    温泉不宜久浴,不到一刻钟,他从池中出来。水珠顺着他墨发往下,滴滴晶莹滑过他前胸后背。

    他起身去取擦拭身体的绸巾,忽察觉到身后有窸窣响声,蓦地转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怎么是她?她怎么进来的?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你来此做何?”

    “是您、您要我来的。”

    荀子微想起晚间他在宴上说过的话,一阵无言。

    她舌头似打了结,结结巴巴地开口:“门、门也没锁,不就是在等我进来见您……麻、麻麻烦您下次这副样子记得锁门。”

    他扶额,后悔不该饮酒,以至于犯这种错误。

    对方还呆愣在原地,那双眼睛无意外地看尽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

    她似乎想后退,想逃跑,眼睫抖得厉害,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强状镇定一步不退。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他修长的脖颈,一路下移至他精壮的腰及以下。他看见她用力咽了咽口水。

    哦,他想起来了,方才她说了,她好男风。

    既然好男风,又怎么能因为看见男人光裸而强健的身体,而害怕逃跑?此刻她应该表现出兴奋和渴望才合理。

    荀子微心中升起一阵恼怒,扯起绸巾大略遮住身体:“满意了吗?”

    她说:“满……意……”

    他冷声道:“出去。”

    她立刻转身欲跑,但似乎想起了自己是个好男风的男人,于是转回身,直直盯着他道:“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看得出她很紧张,紧张到连“您”都说成了“你”。

    荀子微听见她急促凌乱的呼吸声,他越是靠近,她的呼吸声越乱。他垂眸看着她道:“我怕?那你说话抖什么?”

    她避开这个问题,强撑着笑道:“看来是朕想错了,朕还以为您这样不事风月之人,让朕过来找您,是另有要事相商。”

    荀子微道:“我的确有件事想告诉你。”

    她道:“您请说。”

    几息过后,荀子微提剑架在她脖子上。

    她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做,惊愕地睁眼。

    荀子微道:“我想我们之间,算不上熟稔。请你谨记,不要再对我做出无礼之举。否则下次,我的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她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之间眼里好像失了神采,低声应了句:“好。”

    荀子微看见她失落的样子,不由一愣,手里的剑一松。

    她看了眼松开的剑,闷声不语,低头跑出了屋。

    荀子微低头去看手中的剑,心里思考着,方才对她说的话是否过分了些。

    但……过不过分都无所谓吧?

    他叹了口气,放下剑,扯开遮在身上的绸巾,正打算穿上衣服,扫了一遍屋里,却发现方才放在桌上的衣服不见了。

    最后他在温泉池中找到了他所有的衣服,每一件都湿透穿不了。

    荀子微:“……”

    很显然这些衣服是被人丢进温泉池里的。他自己当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她干的,趁他不注意的时候。

    难怪她那么着急跑,是怕他发现找她算账吧,故意低着头,是怕他看见她在偷笑吧!什么惊愕失落,全都是装的。

    荀子微眉心紧蹙,一字一顿叫出她的名字。

    “赵、锦、繁!”

    次日清晨,他穿着从定国公处借来的衣衫出来,撞上了赵锦繁。

    她关心地朝他望了眼道:“仲父,这身衣裳可还合身?”

    荀子微失笑:“你可真大胆,就不怕我真杀了你?”

    赵锦繁道:“眼下您还有要用我的时候,不会轻易对我下手。”

    荀子微道:“迟早会有那一日。”

    赵锦繁只是回道:“到那个时候,也请您谨记,我不会对您手下留情。”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荀子微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道上,敛眸静思。

    昨夜他入浴前脱下衣衫之时,发现衣袖上莫名沾了深色颜料粉末。过后他回想起这些粉末是当时在路上遭遇刺杀,她凑近他时,从她脖子上沾来的。

    于是在她夜里来访时,他用软剑在她脖子上蹭了蹭,果在她喉结处发现了相同的粉末。

    女戏子扮男角的时候,也常用类似的颜料粉末加深喉结。

    当然她本身长得瘦削阴柔,一个男子常被人嘲讽无阳刚之气,想通过此法增点男子气概也不是没可能。

    *

    寿宴后没几日,便传来消息,说先前行刺赵锦繁的那群人已被一网打尽。

    寿宴当日那群刺客埋伏在半道打算再次对赵锦繁动手,但好巧不巧赵锦繁御辇坏了,换乘了他的马车,幸运躲过了截杀。

    但那群刺客就没那么好运了。听说不仅没行刺成功,还失手被擒。

    至于怎么被擒的,就要问那位传闻中草包无能,但每次都幸运到不行的陛下了。

    沈谏连声叹道:“咱们这位陛下是个有手段的,着实不好对付。”

    荀子微道:“不好对付,那就把她送走。”

    沈谏问:“您想怎样?”

    次日早朝之上,数名朝臣提起今岁欠收,天灾频发,请陛下顾念百姓疾苦,前往国寺祈福。

    等赵锦繁祈福半月,从国寺回来,又有臣子提议让她出巡。皇帝出巡是为视察地方官员,体察民情,显天子威仪,是历朝历代皆有之事。

    不过……

    坐在高台之上的赵锦繁,瞥了荀子微一眼:“上回是祈福,这次是出巡。这一出巡就得数月之久,朕这一去,朝中可就是您的天下了。”

    祈福、出巡,以各种借口

    调她离朝堂,为的就是要彻底架空她。

    荀子微道:“不好吗?你活了这么久还没出过京,就当出去走走散散心。”

    赵锦繁深深看他一眼,道:“我出过京,也去过很远的地方。”

    荀子微莫名觉得那次出京对她而言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很快,出巡事宜、日程便定了下来。

    一月后,荀子微前往皇城南面丹凤门,送她出行。

    她还笑着说:“朕一走,您可就寂寞了。”

    “不会。”荀子微肯定道,“最好不见。”

    “借您吉言。”赵锦繁道了句,坐上出行的御辇,随同行的禁军、官员消失在前路。

    周遭突然间清静了,清静到他有些不习惯。但很快他就陷入了忙碌之中,无暇再顾其他。

    他派去与她同行的官员偶尔会飞鸽传信回来汇报关于她出巡的近况。

    最近一次传信说,他们一行将要抵达浮州,陛下沉迷游历,乐不思蜀。陛下的一举一动尽在监视中,出不了岔子,请君上放心。

    皇城的日子平静祥和,日复一日,重复且枯燥。枯燥到让荀子微想起了赵锦繁离开皇城前说的那句话。

    一日早朝过后,他接到了一封密信,决定出京一趟。

    “您说您要出京?去哪?”沈谏问。

    荀子微道:“北边。”

    他没说具体去哪,只是指了个方向。

    “我不在这段时日,朝中之事由你代掌。”荀子微对他道。

    沈谏问:“您这次出去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荀子微道:“私事。”

    沈谏瞥他一眼道:“臣怎么觉得此事似乎不好解决,看样子还挺危险。”

    荀子微道:“还成。”

    沈谏了悟,通常荀子微口中的“还成”就等于常人的“很难”。

    荀子微道:“我明日就启程。”

    “好吧。”沈谏道,“您走之前还有什么特别要交代的?”

    荀子微难得调侃他一句:“你是指遗言吗?”

    沈谏笑道:“您一定要这么想,臣也没办法。”

    荀子微很少想关于“死”的问题,鬼使神差地就想到那日寿宴途中,赵锦繁说她死了他也必须死,还要跟他一起到黄泉作伴。

    他决定成全她。

    “我死了,赵锦繁不能独活。”荀子微临行前特意交代道。

    第062章 第 62 章

    沈谏品着这话, 啧啧了几声,道:“说起来眼下陛下也正在北方,说不定您这一去,还能同她遇上。”

    荀子微道:“不会。”

    他与她虽同去北方, 但目的地不同, 而且他们之间也没有相熟到, 值得他浪费时间, 特意跑去探望她的地步。

    想必赵锦繁不会想见到他。

    他当然也一样。

    安排完朝中各项事宜,荀子微启程往北而去,骑着马没入远山苍翠之间。

    他马不停蹄行至连州驿站, 收到了飞鸽传信, 信上是关于赵锦繁的消息,上头写说御驾已行至浮州,一切如常。

    看完传信,稍歇片刻后,荀子微继续启程。以他的脚程, 走官道不出半月便能抵达目的地。

    不过行至半道, 出了个意外。

    因连日暴雨,致使山石滑坡, 前边道路正在修整,车马难行。荀子微不得已只能改走水路, 从浮州绕行。

    荀氏产业遍天下,行商这一块一直是荀无玉在管,荀二掌荀家漕运,很快就替他安排了一艘商船出行。

    船夫在渡口接他上船后, 问道:“主家,这是打算去哪?”

    他出行从简, 并未透露身份,船夫只知他是荀家人,至于是哪一房哪一支就不知了。

    荀子微望向远方,回他说:“去沃城。”

    船夫听见沃城两字,脸色变了变,语气微妙地道:“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富得流油,风光又好,只是……”他没再多说下去。

    船自渡口行出,驶入宽阔江面,沿途穿过崇山峻岭,峰峦峭壁,连行数日后,大船停靠在了浮州沿岸渡口,船夫和随行船工下船补给食粮。

    回来之时,几个船工说起下船时的见闻。

    “你说这万寿观那,怎么停了那么多官轿?”

    “听说是陛下在那为国祚祈福,还顺道率百官一道替摄政王求了三道符。”

    荀子微坐在船舱内,听人提起赵锦繁和自己,眼皮跳了跳。

    船舱外,船工的声音继续传来。

    “求了哪三道符啊?”

    “还能是哪三道?不就是人生三大件嘛,平安符,姻缘符,求子符。”

    荀子微一点也不相信赵锦繁会如此好心为他考虑。

    “陛下求符心诚,大臣们都赞陛下孝感动天呢!”

    荀子微冷笑了几声,孝什么孝?这些大臣真是什么马屁都拍得出来。

    “不过……我怎么记得,这万寿观的符不太灵验。”

    “何止是不灵验,简直是诅咒。”

    荀子微闻言眉心微蹙。

    “前头咱们船队经过浮州时,二毛求了一道平安符,结果第二天就遇上水匪,差点折了半条命。”

    “我还听那观旁卖甜汤的老婆子说,她年轻时去那给儿子求了道姻缘符,结果儿子四十了还没娶。”

    “姻缘符都不灵,你指望它求子能灵验?别保佑你断子绝孙就算好的了。”

    荀子微:“……”

    真是劳她惦记了,走到哪里都不肯放过他。

    两个时辰后,船工补给完粮食和水等物品,准备继续行船。

    荀子微在船舱闭眼静休片刻,忽听船夫在外有事求见。

    他道了声:“进。”

    船夫听见他话音,打开船舱门走了进来,禀道:“主家,外边有个小公子,想搭咱们的船暂行一程。这小公子挺可怜的,说是父母双亡,家业又被远方叔父抢了去,他被那位远方叔父欺负得有家不能回,被迫离家找生路。”

    荀子微问:“渡口没有其他船吗?”

    船夫道:“有是有,不过只有咱们和他顺路,他不多呆,只搭到下一个渡口。”

    荀子微道:“行,让他上来。”

    船夫得了他允许,才吩咐船工放那位可怜的小公子上船。

    一切准备就绪,载上那位小公子后,船离开渡口,继续向前行进。

    那位小公子十分懂礼,上了船放下行李,立刻去了船舱向荀子微道谢。

    “多谢主家心善,愿意载我一程,在下感怀于心,您……”

    荀子微坐在窗边,正朝远处江面望去,陡然听到这个声音,眉心一皱,转过头去。

    那位小公子在看清他的脸后,怔在原地,脸色煞白,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船夫见那位小公子忽然间一副中邪的样子,好心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还好吧,小公子?”

    那位小公子扯着僵硬的嘴角,强撑着笑道:“我就是……从来没见过长得像主家这般好看的人儿,一时看呆了哈哈哈哈哈。”

    她心虚的时候常常喜欢用笑声掩饰。

    船夫忙接上她的话,道:“那是,我们主家不仅仪表堂堂,心地也好,知你孤身一人在外,多有不便,二话没说就允了你上船。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那远方叔父一般黑心肠。”

    听到远方叔父四个字,她的脸色更难看了,她很希望船夫大爷不要再多话了,连连朝他摆手。

    但是大爷很好心,见她脸色不对,以为是自己提到了她的伤心事所致,忙安慰她道:“小公子莫要难过,等来日你出息了,回去定要给你那个抢走你家业的黑心肠远方叔父几分颜色看看。”

    那位小公子干笑了几声。

    她口中的黑心肠远方叔父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吩咐船夫先出去。

    船夫应声退下,船舱门嘎吱被带上。

    幽暗的船舱内,只剩他与她。

    “你怎么在这?”

    “您怎么会在这?”

    “你不是在道观祈福?”

    “您不是在京城?”

    “……”

    “……”

    “我先问的。”

    “您先说。”

    船舱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谁也没开口回答。

    荀子微看着她,想起先前他收到的飞鸽传信,每一封都无一例外会提到,她的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中,请他放心。

    呵,这就叫皆在监视之中?

    人都跑到他跟前来了。

    不过以她的能耐,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躲开那群人的监视,也并非难事。比如借口要在道观闭门清修祈福,请替身代为假扮成她,她自己则金蝉脱壳跑了出来。

    赵锦繁也在看着他。那个眼神仿佛已经猜到他为何离京北上,就像他只看她一眼就能猜到她是怎么跑出来的一样。

    荀子微道:“猜到了?”

    赵锦繁答:“一点点,我只能肯定您出京是为了私事,并且还是桩不怎么好办的私事。至于您具体是为了什么事,此行的目的地又是何处,那就不晓得了。”

    “您呢?”她问。

    荀子微道:“只猜到你是怎么跑出来的,至于大周陛下究竟为了什么私自偷跑出来,又究竟要去何方,我也暂且不知。”

    她与他相视片刻,默契地不再多问。因为多问无意义,他们都清楚对方不会回答。

    赵锦繁打开船舱门,江风涌入船舱,吹散一室沉闷。

    她嫌里头闷,跑去了甲板吹风。

    荀子微跟了出来,靠在船杆,朝她望去。

    习习江风吹乱了她前额发丝,他第一次察觉她发丝如绸光滑柔软,脸颊似白玉一般莹润透亮,如同琼英腻云,浓密纤长的眼睫下是一双勾人的含情目,唇如夏樱饱满红润,笑时皓齿微露,他承认她极美。

    美得违和。

    譬如那两条又粗又深的剑眉,挂在她脸上,怎么看怎么刻意。

    她察觉到他探索的目光,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告诉您我去做什么,但我答应您,办完这件事,我立刻就回去,绝不耽误正事。”

    荀子微道:“我知道。”

    “你要是一直不回去,你那位替身怕是会很难做。”

    赵锦繁道:“您既然都知道,那为何一直莫名其妙盯着我看?”

    这个问题荀子微也问了他自己。

    到底为什么呢?

    他想了想,用她说过的话,回答她:“从来没见过像你这般好看的人儿,一时看呆了。”

    她愣住了,久久没有回神,默了好半天,尴尬地回了句:“您也好男风?”

    荀子微道:“我不好。”

    她看上去更尴尬了,不知在想什么,低头抿唇,饱满的唇瓣被抿出血色。

    荀子微看她那副样子,对她道:“只是单纯夸奖。”

    她松开紧抿的唇,笑了笑:“那多谢您夸我了。”

    荀子微道:“嗯。”

    临近黄昏,船工用刚从江中捕捞的鱼虾和先前在渡口补给的白米,简单做了锅鲜味捞饭。

    众人围坐在一起用饭。

    赵锦繁捧着碗坐在他身旁吃得欢,她看上去很喜欢味鲜的东西,她说船工的手艺比御厨好太多,这捞饭口味好极了。

    其实船工手艺一般,只不过鱼虾都是现捕的,吃个新鲜劲。

    荀子微对她说:“口味一般,还有更好的。”

    赵锦繁好奇问:“更好的?”

    荀子微应道:“嗯。”

    赵锦繁笑道:“有机会我想尝尝。”

    荀子微道:“我的意思是,我做的更好。”

    赵锦繁一愣,低头闷声扒饭:“那没机会了。”

    落日余晖洒满江面,泛起金光粼粼,江天一色,辽阔无边。

    赵锦繁望向远处开阔的江面,道:“我会在下个渡口下船。”

    荀子微道:“船还有两个时辰靠岸。”

    赵锦繁叹了口气,面露嫌色,摊手无奈道:“看来我还得跟您一起再待两个时辰。”

    荀子微:“呵。”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想到,这条船永远也不会靠岸。

    *

    皇城南面丹凤门城楼上,荀子微渐渐从过去的回忆里醒过神来。

    他想今日一个人的晚膳,就做她喜欢的鲜味捞饭。

    也不知道,她在玉苍山如何了?

    *

    玉苍山脚下,轻水镇。

    赵锦繁看了眼在她左边正板着脸生闷气的楚昂,又看了眼在右手边笑眯眯的沈谏,摇头叹了口气。

    第063章 第 63 章

    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的, 还要从他们一行车马临近玉苍山那会儿开始说起。

    沿路都是成片的稻田,稻叶在微风中摇曳,光泽盈盈,如绿浪在碧海翻涌。

    楚昂骑着马和她的御辇并行, 一路上他笑容洋溢, 望着无边无际的稻田, 对赵锦繁道:“美景在前, 只你我同行,没有碍眼的第三人真好。”

    他这话刚出口,走在他身后的叶闵用力咳嗽了几声, 提醒他第三人的存在。

    少将军今日心情甚好, 格外开恩表示:“你勉强不算碍眼。”

    叶闵眼角一抽:“……”

    然而楚昂难得的好心情,很快就被出现在前方的一幕所打断。

    前方稻田深处,有一人身穿麻衣,头戴斗笠,正带领这一众户部官员, 与邻近的农人一道弯腰在地里干活。

    细密的汗珠自他苍白的额前滑落, 他仿佛浑然不觉,只低头认真看着手中绿稻, 露出欣慰的笑容。

    楚昂看见眼前这张熟悉又做作的小白脸,眉头一瞬紧皱。

    赵锦繁看着眼前人, 愣道:“那是……沈卿?”

    沈谏仿佛正专注,忽听有人唤他,抬起头来,见皇帝御驾在前, 连忙放下锄头,上前朝赵锦繁行礼:“陛下。”

    赵锦繁请他免礼, 道:“你怎在此?”

    沈谏道:“回禀陛下,今日是户部每月例行巡查屯田的日子,臣刚好在此巡田。想不到这么巧偶遇陛下。”

    楚昂在旁道了句:“不巧,满朝文武都知道今日会来玉苍山祈福,想要偶遇有什么难的。巡查屯田这种小事,还需要相爷你亲力亲为吗?你平日那么闲吗?”

    沈谏沾了泥的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道:“公务虽忙但臣总不忘常来地里看看,常言道农为天下之本,谏身为一国宰辅,自当亲力亲为常事农耕,为天下之表率,再脏再累又有何妨,能为陛下分忧就是臣最大的心愿。”

    赵锦繁感怀道:“能有沈卿这样的臣子,实是朕之幸。”

    楚昂听得牙酸。

    叶闵道:“摄政王亦是如此,为社稷尽心竭力,不辞辛劳。比相爷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谏:“……”

    叶闵桀骜,身居高位,武艺超群,因早年比试惨败于荀子微,后又为他人格所折服,拜于他麾下,听令于他。

    赵锦繁转过头瞥了叶闵一眼,开始思考起了荀子微之所以派叶闵跟来的原因。

    楚昂听见沈谏被打压,连声应道:“说的不错。”

    又朝沈谏呵呵几声,揪着他话里的漏洞,道:“常事农桑,难免晒伤,如你身边这群农人一般,皮肤黝黑,怎么单你脸白得发光。”

    沈谏委屈道:“臣天生长得白,晒不黑。”

    楚昂:“……”

    赵锦繁对楚昂道:“子野,莫要无礼。”

    沈谏忙道:“无妨的,都是小事。”

    楚昂心头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如鲠在喉,道:“时候不早了,我等要赶去国寺,还请沈相莫挡道。”

    沈谏道:“此处不少屯田是由国寺僧众所耕,臣也有一些相关事宜需前往国寺询问住持,正好与陛下同路。”

    赵锦繁道:“既然顺路,那便一道走吧。”

    沈谏就等赵锦繁这句话,不顾楚昂想要杀了他的眼神,立刻应道:“是。”

    几人同行继续朝国寺而去。楚昂脸上洋溢的笑容,转而跑到了沈谏脸上。两人骑着马,分走在赵锦繁左右两侧。大队人马由官道来到玉苍山脚下,沿途经过一城镇,镇牌名上写着“

    轻水”二字。

    轻水镇依山傍水,景色秀丽。镇上似乎正庆祝什么节日,长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两旁搭起好几处戏台子,戏台旁站着一群奇装异服的镇民,有的镇民身上还泼满了红漆,看上去就像染血一般,看上去阴森诡谲,血腥至极,引人不适。

    楚昂瞪大了眼望着那群镇民,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叶闵道:“佛诞将至,每逢节日此地的镇民都会举办庆典灯会,搭戏台,唱戏文。”

    楚昂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们做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叶闵道:“那是因为他们要唱一场特别的戏。”

    赵锦繁问:“什么戏?”

    出行前摄政王交代,此行一切指令听从陛下,陛下的话要有问必答。于是叶闵恭敬回道:“回禀陛下,正是女鬼浴血。”

    赵锦繁想起来玉苍山的路上,叶闵提起过的此处三大名景。

    第一景,黄金满地。指的是金秋时间,稻子成熟放眼田野皆是无边无际的金色。第二景,神佛满山,因这一带山上道观佛寺林立而得名。第三景便是这女鬼浴血。

    楚昂听见女鬼浴血四个字,脸色格外难看。方才路上叶闵要细说此景时,他立刻找了个借口阻止对方开口。

    赵锦繁知道,这是因为他一个小秘密。英勇无比的少将军,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爹,但怕鬼。

    当然这一点他本人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但他不承认不代表别人看不出来,沈谏瞥了他一眼笑道:“这事臣也略知一二,说来话长……”

    赵锦繁瞥了眼楚昂泛青的脸,道:“算了沈卿,鬼怪之事多是无稽之谈,不提也罢。”

    楚昂应和道:“正是。”

    沈谏笑道:“谁说这事和鬼怪沾边了?”

    楚昂松了口气,道:“既然此事与鬼怪无关,做什么要叫女鬼浴血?”

    沈谏道:“少将军可知,此地缘何要叫轻水镇?”

    楚昂哼道:“我怎知。”

    赵锦繁顺着沈谏的话问:“为何?”

    沈谏道:“因为这地方水不宜用来养稻种粟,水不能被人所重用,所以叫做轻水。”

    楚昂皱眉:“那这又和女鬼浴血有什么关系?”

    沈谏道:“自然有关。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这地方的水明明不宜中稻,沿途却尽是稻田。”

    楚昂道:“的确奇怪,这是为什么?”

    沈谏道:“很久以前此地的确是不种稻的。”

    楚昂道:“这我知道。”

    沈谏道:“因为水的缘故,这地方虽有肥沃土地却很难种出稻来,这导致当地没有自产粮,买米得去别地,平日还好,一到饥荒之年就饿死许多人。”

    “当地有位县令,名叫裴瑾。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当地田间潜心考察研究多年,终于种出了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水稻,哪怕用本地的水灌溉,也能结出成串的稻穗来。”

    “这对当地百姓来说是桩了不得的大功德,百姓敬他爱他,为他建祠立庙。很快这位裴县令就因这一功绩,升迁至户部郎中。他还曾扬言要种出能在北地一年三熟的稻子。北方的稻通常都是一年一熟,倘若真的能种出这种稻,就能让更多百姓吃饱饭。届时不仅他功德无量,前途也必定无量。”

    “一个人一旦前途无量,姻缘也就找上门了。有不少高官要将自己的千金下嫁于他,但他一个也不要,只要华娘。”

    赵锦繁道:“华娘?”

    楚昂道:“是谁?”

    沈谏道:“华娘是轻水镇的一名农女,姿色妍丽,聪颖能干。与裴瑾青梅竹马,感情笃深。裴瑾要与她完婚,却遭到了他父母兄长和那些爱戴他的百姓们反对。”

    楚昂哼了声:“想也知道是嫌那姑娘的家世,配不上他如今的身份。”

    沈谏道:“这只是原因之一,华娘出身贫寒,家中有幼弟,父母为了供幼弟读书,早早把她推去给了镇上有名的地头蛇做妾,得了一笔礼钱。后来那地头蛇死了,那地头蛇的夫人看她年纪轻轻可怜她,就放了她回乡。回乡之后,她遇到了昔年的青梅竹马裴瑾,再相逢他已有功名在身,而她已是他人寡妾。”

    “但越是不可能的关系,越是容易擦出火花。”沈谏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赵锦繁,余光隐约落在她小腹上。

    楚昂也看向赵锦繁,视线与沈谏交汇,驳道:“有什么不可能的,青梅竹马绝配。”

    沈谏:“……”

    “那这之后呢?”赵锦繁问。

    沈谏道:“两人暗中私会多年,裴瑾对华娘一片痴情,在功成名就后不顾所有人反对,毅然决然娶了华娘。虽然不被世人所看好,但婚后两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楚昂抱胸道:“这也算是一段佳话。”

    沈谏冷笑一声:“如果故事停留在这里当然算是佳话,只不过……”

    楚昂瞪他:“少卖关子,直说。”

    沈谏道:“见两人如胶似漆,从前反对的声音也逐渐淡了下来,直到三年前浴佛节那一日,轻水镇上张灯结彩,戏台高筑,人们结伴到湖畔放生祈福。一条条祈福的锦鲤被放入河流之中,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湖中锦鲤之上。鲜艳的锦鲤甩尾入水,卷起阵阵水花,人们正笑看这眼前这一幕,可渐渐地站在河边的众人谁也笑不出来了。”

    楚昂莫名觉得沈谏语气阴森森的,蹙眉道:“为、为什么?”

    沈谏沉眼:“因为站在那的人发现,河水不知怎么回事被染成了红色,他们顺着那一抹红向上望去,看见裴瑾倒在彩雀桥上,已经死了。他的尸首正不断往外淌血,血水顺着桥身淌进河里,晕开一片。”

    “刺死他的那个人浑身是血,正拿刀对着他的尸首,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心爱的女子华娘。”

    “她杀死了爱她至深的丈夫。”

    楚昂怔了怔,道:“难怪这一名景要叫女鬼浴血,是因为华娘现在已经伏法,人头落地成鬼了吧。”

    沈谏道:“那倒不是,之所以叫女鬼浴血是因为当时华娘面目狰狞,披头散发,浑身是血,便如女鬼沐浴在血水中一般。”

    “华娘没死。”

    “没死?”楚昂愣道,“杀害朝廷命官还不被处极刑?”

    沈谏道:“嗯,没被判。”

    “因为当时终审这桩案子的官,姓言。”

    第064章 第 64 章

    赵锦繁闻言微愣:“是言卿?”

    楚昂听赵锦繁提起那个男人, 嘴角往下撇了撇。

    沈谏道:“佛诞之日,彩雀桥上鲜血淋漓,那个让当地变成稻乡,让无数百姓免于受饥之苦的男人, 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时间尖叫声, 惊哭声此起彼伏。放生在河里锦鲤顺着血腥味聚在桥下, 吞噬着裴瑾的鲜血。”

    楚昂道:“这画面太诡异了。”

    沈谏道:“的确。人们放生锦鲤本为祈福,但很遗憾,他们并没有求来福报。听说裴瑾死前正在培育一种能在北方一年三熟的稻子, 已初见成效。这种稻子若能问世, 不仅能让更多百姓免受饥苦,充实大周储备粮仓,缓解现今大周耕地不足的问题。但他一死,这种稻子便没了下文。”

    “死在华娘刀下的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未来可能被裴瑾所拯救的千千万万百姓。裴瑾的死对整个大周而言损失不可估量。因此当时群情激奋, 百姓们提写万民请愿书, 直言华娘罪大恶极,跪在登闻鼓下, 要求立刻处死华娘。”

    “华娘的父母亦在这些人里。说她是忘恩负义的妖女,说他们生下这样的女儿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说他们早已跟华娘恩断义绝。这副大义灭亲的态度替他们赢得了许多同情。犯下重罪,被万民请愿处死,亲生父母也不管,照理说华娘必死无疑。”

    楚昂道:“所以言怀真当时为什么没判呢?”

    沈谏道:“对此民间流传过很多说法。有说华娘是狐妖转生, 天生狐媚,勾得当年的

    言寺卿为她失了心。也有说是华娘不忠, 在与裴瑾成婚后,移情了他的兄长裴安,裴安是言怀真最亲近的友人,言怀真看在好友面上网开一面。当然也有说……”

    他语音莫名一顿,朝赵锦繁问道:“接下去的话恐冒犯先帝,臣可以说吗?”

    赵锦繁道:“但说无妨。”

    沈谏道:“也有说先帝风流多情,华娘是他在民间的情人,他向言怀真施压不得重判。”

    赵锦繁笑道:“朕觉得这些传闻都不对,言卿不是一个会为私情枉法,为强权屈服之人。”

    楚昂哼了声。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

    沈谏道:“人们为了咒骂华娘和纪念裴瑾,将这一景改成了戏文,不同人改的戏文,内容各不相同,每个写这段戏的人都会说自己写的就是真相。这份案卷的卷宗早在储位之争时遭毁,外人很难拼凑出事件全貌,究竟真相如何,只有当事人清楚。”

    “不过言书监的嘴一向很严,如非翻案需要,他不会擅自泄露案情。而另一位当事人华娘也在那件事后不知所踪。”

    几人说话间,车马渐渐离开轻水镇,由山道而上,进入国寺领地。

    住持携寺中僧众一早恭候在寺门外。入寺后赵锦繁一行,听梵音,观浴佛礼,等一切礼闭已近日落时分,住持请赵锦繁一行入留善堂用斋。

    去留善堂用斋并非是为了饱餐,而是皇帝在为万民祈福前所需的修行。准备的斋菜口味粗糙且量少,目的是提醒在宫中山珍海味的皇帝,不可忘记民间疾苦。

    赵锦繁夹起摆着小碗中的白灼菜心,吃了一口,举筷的手微微一愣。

    住持见她样子,道:“国寺斋菜不比宫里,还望陛下多担待。”

    赵锦繁笑道:“住持多虑了,朕并非是嫌寺中斋菜口味不好。”

    只是很偶然的,想到了他做的白灼菜心。很简单的一道菜,他总是有办法做出丰富美妙,令人难忘的口感。

    用过斋后,赵锦繁依祖制,去了后寺禅房誊抄经文,一叠经文抄写完毕已是戌时。

    认真抄写完祈福要用的经文,一日事毕,赵锦繁回了后院厢房,换了身轻便的常服,打算看会儿书然后休息。

    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月有余,她不再像头两个月那般时常害喜,胃口也比之前大了不少。才用过斋不久,这会儿又莫名其妙饿了。

    她请如意替她去寺内厨房取吃食,才刚出门没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锦繁奇怪,如意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敲门声传来过后,迟迟无人进屋,赵锦繁心觉有异,起身走到门前。

    门上映着一高大挺拔的身影,赵锦繁看着门上映出的模糊人影微愣,问道:“沈卿?”

    门外人没应。

    见他没应,赵锦繁眉心微蹙,想了想抬手打开房门。“嘎吱”一声,门从里开启,荀子微正提着食盒站在门前。

    赵锦繁怔住,半晌过后,她把门重新关了起来。荀子微怎会在此?定然是抄经抄迷糊,出现了幻觉。

    但是幻觉会有影子吗?

    赵锦繁:“……”

    她重新打开了房门,看着站在房门前的荀子微,干笑了几声:“仲父?”

    荀子微道:“是我,但我不姓沈。”

    赵锦繁:“……”

    荀子微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提起食盒对她道:“带了夜点给你。”

    赵锦繁盯着他手上的食盒,问:“您怎么来了?公务不忙?”

    皇城到这里,骑马来回得两个时辰。

    荀子微道:“忙,忙完就过来了。”

    赵锦繁其实想问的是,他为什么要专程送夜点过来。不过不知为什么,怎么也问不出口。于是换了种隐晦的问法。

    “是不是兔子出了什么问题,您这么着急过来找我?”

    “没出问题。”荀子微看着她回道。那个眼神就好像在反问,没出问题就不能过来找你吗?

    赵锦繁忽然说不出话来。

    荀子微问她:“现在饿不饿?”

    赵锦繁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在国寺不方便食荤,我做了些素食。”荀子微将食盒里的菜摆到桌上,熟练地给她码菜。

    赵锦繁坐到他身旁,一口吃掉他送来的白灼菜心,睁圆了眼道:“热的?”

    荀子微道:“来时路远,怕菜凉在食盒底加了些石灰。”

    赵锦繁夸道:“您真细心。”

    荀子微抿唇笑了笑,没有再因为那句“沈卿”而觉得烦扰。

    如意回到院里,见屋内两人正一道用膳,未作打扰,轻轻将门带上。

    赵锦繁问荀子微:“您要在这待多久?”

    荀子微道:“会待久一些,带了几本难解的公文过来,一会儿你我一道看。你我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或许你我合力能找到更优解。”

    赵锦繁“哦”了声。如果是公文很难解,他大概要留到深夜了。

    荀子微继续低头替她码菜,等赵锦繁用得差不多了,将桌上的碗筷收拾进食盒里。收拾干净桌子,他问:“那我们现在开始看公文?还是……”

    他低头,眼角余光落在她看上去吃得有些微胀的肚子上,顿了顿道:“还是先去散步消个食?”

    赵锦繁道:“看公文吧。”

    “好。”荀子微应了声,取出公文靠近她坐着,低头与她讲解道,“这份公文提到了浮州开垦一事,今日集议也曾提及此事……”

    他一点一点细细地将事情说与她听,呼吸若有似无地轻洒在她颈旁,赵锦繁微觉有些痒意,低头迫自己专注,但那股痒不知怎么钻进心头,让人怎么也专注不了。

    她心中正乱,门外忽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荀子微辨出脚步声,道:“是子野。”

    外头楚昂叩响了她的房门,道:“陛下,是我?”

    听见楚昂的声音,赵锦繁本就纷乱的心,又莫名一紧。

    荀子微主动站起身道:“我去开门。”

    “别。”赵锦繁扯住他衣袖道,“您去里边暂避。”

    荀子微望着她:“我……见不得人?”

    赵锦繁咬了咬牙道:“是。”

    被楚昂看到他深夜无缘无故来此见她,要怎么解释?说来找她看公文吗?谁信?

    她一时情急,瞪他道:“你究竟是过来做什么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门外楚昂见里头迟迟没动静,又唤了几声,担心赵锦繁出事,作势欲要推门进来。

    荀子微深深看了她一眼,听话收起公文,带走食盒,起身走去了里屋,安静站到屏风后。

    楚昂正要推门,门忽从里边被打开,他一脚在前险些踩空,扶着门框站稳后,抬头望向赵锦繁:“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赵锦繁余光朝里屋屏风瞄了眼,笑道:“方才打了会儿盹。”

    楚昂“哦”了声,站在屋里仔细闻了闻:“我怎么觉得这屋里有股饭香,闻得我都饿了。”

    赵锦繁道:“哦,方才请如意去寺中厨房寻了些吃食过来,想来是那些吃食留下的味道。”

    楚昂又“哦”了声,心想国寺的斋菜哪有那么香?

    赵锦繁见他眉头渐锁,忙扯开话头道:“对了,子野你这时候过来是为何事?”

    楚昂悄声道:“山脚下节庆灯会正热闹,我看时辰尚早,不如我们趁你难得出宫一道下去逛逛?”

    他特意笑着补了句:“像你我小时候偷跑出去那样。”

    赵锦繁想到躲在屏风后那位,抿唇不答。

    楚昂皱眉:“怎么了,不方便吗?”

    赵锦繁扯着唇角笑道:“……没有不方便。”

    楚昂一喜,二话没说,直接拉着她走人。

    赵锦繁犹豫着朝屋里看了又看。

    楚昂道:“怎么了?屋里有什么吗?”

    赵锦繁叹了一声道:“没……”

    楚昂笑容满溢地拉着赵锦繁朝

    外走,刚走到寺门前,见沈谏站在门旁,脸瞬间一沉:“怎么又是你?在这当门神吗你?”

    沈谏笑道:“正要出去散步,想不到在此遇到二位。”

    他打量了楚昂和赵锦繁一眼,道:“二位这是也打算出去走走?正巧,那一道吧。”

    赵锦繁扶额,忽觉一阵头疼。

    第065章 第 65 章

    夜幕低垂, 玉苍山脚下,轻水镇。

    佛诞将至,长街上火树银花,行人如织。两侧群山上, 众佛寺灯火通明, 僧人香客以香汤沐浴佛身, 供鲜花灯烛, 贯穿全镇的香水河畔,人们聚在一起放生祈福。

    赵锦繁与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同游庆典。二位重臣分走在她两侧, 正如昔年后宫贵妃与贤妃分庭抗礼, 各显神通意图留住她父皇的心。

    贵妃与贤妃明争暗斗不断,视彼此为最大对手,但男人心海底针,纵然身体被这两位爱妃霸占,她父皇心里却还惦记着全后宫容貌最美艳的丽妃。

    赵锦繁心不在焉地走在长街上, 思绪飘到藏在屏风后那位身上。也不知他是否在留在那?应当是走了吧, 总不会还空等在那里等她回去。

    她正出神,身旁沈谏忽开始吟起诗来, 科考出身,诗赋是他的强项, 寥寥几个词便将眼前灯会五彩斑斓的热闹景象,勾勒得惟妙惟肖。正如昔年元宵佳节,贤妃在花园与蝶共舞,婀娜身姿, 勾得父皇连连拍手称妙。

    赵锦繁闻沈谏即兴赋诗,叹其才华, 赞道:“沈卿此诗绝妙。”

    沈谏笑道:“得赵公子夸赞,是谏之荣幸。”

    楚昂在旁翻了个白眼。恰见前头有马车失控冲进人群,引得人群惊叫连连,楚昂几步跃起,翻身上前,几个轻巧动作将马车逼停,制止了一场骚乱。围观人群见此少年英勇行径,爆发出一阵掌声,叫好声不断。

    赵锦繁也跟着夸他道:“子野果真身手不凡。”

    楚昂得意地朝沈谏哼了声。正如昔年贤妃凭一曲蝶舞引得父皇为她倾心,正要夜宿她宫,忽听花园亭中琵琶声响,见贵妃坐于亭中,纤纤玉指,轻拢慢捻,曲美人更美,勾得父皇连声夸好,一时忘记了站在他身旁的贤妃。

    贤妃自不会让她得逞,柔柔弱弱地倒在父皇怀中,要他陪着赏月。

    沈谏未搭理楚昂,越过他朝前边花灯高挂的摊前望去,道:“既来逛灯会,又怎能不去猜灯谜呢?”

    贵妃亦不甘示弱,贴上前去,要他与自己作画。

    楚昂瞪他一眼,知道要是去猜灯谜,他又要开始一展他傲人的“才学”,当即驳道:“猜什么灯谜,我看应该去投飞镖。”

    沈谏道:“还是猜灯谜,有意境又文雅。”

    楚昂道:“投飞镖更有趣!”

    “猜灯谜。”

    “投飞镖!”

    两人争执不下,双双朝赵锦繁看去:“赵公子觉得呢?”

    赵锦繁被两人盯得冷汗岑岑,深刻体会到了昔年父皇夹在贵妃与贤妃之间难以抉择之苦。两位爱妃都不好得罪,最后他选择清心寡欲,独自回了紫宸殿看书。

    赵锦繁望了眼身前两位爱卿,干笑了几声道:“我觉得……要不还是去放河灯吧。”

    沈谏:“……好。”

    楚昂:“哦。”

    两人终于消停了一阵,一道随赵锦繁行至香水河畔。河畔围着不少人,只见盏盏河灯浮于河面,万千河灯承载着万千心愿,晃晃悠悠飘向远处天际,如繁星缀于夜空汇成星河。

    楚昂正沉醉于眼前景致,沈谏在他身旁幽幽来了一句:“前面那座桥便是彩雀桥,当年裴瑾就是死在桥中央,听说近些年他的鬼魂也时常在深夜游荡在此处。”

    楚昂脸色一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怒瞪沈谏:“闭嘴。”

    赵锦繁朝彩雀桥望去。那是座极为普通的石拱桥,桥墩上有几只形似雀鸟的石雕,据说取了鹊桥之意,在女鬼浴血之事出现之前,是当地有名的情人桥,常有小儿女在那定情。

    在那件事之后,有情男女宁愿绕路也不愿意往桥上走了,毕竟女鬼浴血也算是“情人桥上杀情人”寓意实在不好。

    楚昂与沈谏还在那大眼瞪小眼,赵锦繁默默取来三盏河灯,祈愿完国运昌盛,社稷安昌后,还剩最后一盏河灯,她悄悄为自己许了个愿。

    正低头潜心祈愿,彩雀桥上传来锣鼓阵阵,戏台开唱,一股人潮沿岸涌来。

    赵锦繁抬头去寻楚昂与沈谏,见二人不知何时被人潮挤在十几尺开外,她开口唤了两人几声,声音被淹没在震天锣鼓声和喧嚣人声中。

    沿岸来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赵锦繁的脚步不自觉随人流挪动,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忽有人从身后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心蓦地一紧,顺手握住藏在腰间防身的匕首,却听身后人道:“是我。”

    赵锦繁愣了愣,转过身仰头见一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站在她身后,他挺拔高挑,身姿出众,站在人群间格外显眼。

    人潮推挤着她往他身上靠,他抬手将她扶稳:“小心。”

    挤了一段路,总算脱离拥堵人潮到了一处人少之地。

    赵锦繁缓了口气,仰头看他:“您什么时候来的?”

    荀子微道:“一直在。”

    赵锦繁盯着他脸上违和的面具道:“您做什么要戴这个?”

    荀子微道:“遮脸,我见不得人。”

    赵锦繁:“……”

    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淡淡的,语调也很平静。像是不带任何情绪陈述。

    赵锦繁透过面具去看他的眼睛,默了片刻,对他道:“对不起。”

    荀子微道:“没关系,不用道歉。”

    赵锦繁却摇了摇头道:“您做了夜点,骑了一个时辰的马从皇城赶来,满怀心意来见我,我却没能好好回应您的心意。”

    荀子微道:“有好好被回应。”

    赵锦繁微愣。

    荀子微看了眼她的肚子,道:“你吃了很多。”

    赵锦繁:“……”

    荀子微低垂着眼,注视着她道:“这样就足够了。”

    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

    他这样想着,却未敢把话说透。

    赵锦繁抬手轻轻取下他的面具,那张华丽精致的脸庞在长街明灯照耀下熠熠生辉,她笑道:“果然还是这样好看。”

    她看着那张脸,想起昔年她父皇避开贵妃和贤妃,回了紫宸殿看书,夜半寂寞,丽妃扮成太监偷来见他,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他如何能忍,拥着美人着急上榻,直夸爱妃最美。

    荀子微问:“你在想什么呢?”

    赵锦繁答说:“没什么。”脑中却划过几道不堪入目的片段。

    大概是孩子爹抱着她抵在书柜上,他低头伏在她肩上,撞得书柜咚咚作响,她在他颈上咬了一口,要他轻点别弄那么响,被人听见可怎么好?他应说好,抱她回了榻上,浅浅碾磨了会儿,忽往深里来了一下,她没忍住叫出了声,他说这声音很美妙,他不想被别人听见,继而低头堵上她的唇。

    荀子微看着她道:“你的脸很红,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赵锦繁答说:“没有。”

    但又想到那晚他拥着她入睡,大手在她微胀的小腹上摁了摁,她觉得不把那些东西弄出来有些不舒服。但她累得慌,想到他提前用过防子嗣的药了,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的脸更红了,荀子微道了句:“多有冒犯,请多担待。”抬手摁在她额前探了探。

    额上传来他手心温热,赵锦繁眼睫一颤。

    荀子微道:“还好,不烫。”

    长街上,几声戏腔自彩雀桥上传来,她立刻侧过身不看他,朝桥上望去。

    起初她还有些恍神,但随着三弦和二胡诡谲的乐声和戏台上男角女角夸张的动作,渐渐沉浸起来。

    她看戏台之上,身穿官袍戏服的男角与一身红衣浓妆

    艳抹的女角,你推我我推你,男角低哭,女角狰狞,似乎正在争执。一段激烈的乐声过后,女角忽从袖中取出一把刀来,直直刺进男角胸膛,一声惨烈叫声过后,男角倒地不起,红漆顺着戏台滴落,如鲜血横流,画面异常触目惊心。

    这场戏无疑就是女鬼浴血,身穿官袍的男角是裴瑾,而那位红衣艳妆浓抹的女角正是华娘。

    荀子微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彩雀桥上,问道:“你想看这个?”

    赵锦繁回道:“嗯,不过这地方离彩雀桥有些远,看不太清。”

    荀子微扫了眼四下,见彩雀桥旁围满了人,不好上前。

    他对她说道:“不要紧,我想想办法。”

    荀子微思索片刻,带着她去了附近酒楼。

    他进去与掌柜说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掌柜立刻恭敬地带着他们去了二层雅间。

    雅间宽敞舒适,进门穿过屏风有扇观景窗,从窗外望去,正好能将彩雀桥上的景象一览无余。观景窗还有张矮桌,桌上备了茶果点心。

    赵锦繁发觉,好像无论出什么问题,他都有办法解决。

    她走到在矮桌旁坐下,看向坐在她正对面的荀子微,问道:“今日游客正多,酒楼生意正旺,您到底跟掌柜说了什么,让他肯腾出这好地方给您。”

    荀子微回她道:“这酒楼是荀二开的,他一年前问我借了三千两还没还,我只是托那人告诉荀二,钱不必还了。”

    赵锦繁:“……劳您破费了。”

    “无妨。”荀子微抬眼朝窗外望去道,“一道看吧,这戏似乎正演到精彩处。”

    赵锦繁跟着朝外望去。

    见戏台之上,几个穿着官兵戏服的人,上前将红衣女角拖走,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位身穿官袍的男角,这位男角画着红脸浓眉,不怒自威,头戴獬豸冠。

    如果赵锦繁没猜错,这位此刻出现在戏台上的男角,就是彼时负责审理此案,尚还是大理寺卿的言怀真。

    荀子微认出了台上演的是谁,悄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第066章 第 66 章

    彩雀桥上的戏正演的如火如荼。

    只见扮演言怀真的男角高坐在公堂之上, 扮演华娘的女角在百姓唾骂声中被拉上公堂,在公堂上哭哭啼啼唱了一段,紧接着扮演言怀真的男角一拍惊堂木,响亮一声过后, 又有几位新角色登场。

    最先上场的是一个皮肤黝黑健壮的男子, 那男子一手握着铁钳, 一手握着铁锤, 看上去是一名铁匠。紧接着上来的人青衫白袖手里拿着卷书,应该是位书生。

    书生旁边站着一位衣着得体的贵家娘子。这位贵家娘子低眉敛目,一派温顺恭谦的大家闺秀模样, 与跪在堂中长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华娘对比鲜明。

    除了这几位之外, 堂上还站着一位白发老妇和一位衙差扮相的男角。

    这几人上场后,指着跪在堂中的华娘咿咿呀呀一段唱,有哭闹的有怒吼的,似是在咒骂,又似在指控, 很快公堂上乱做了一团。

    赵锦繁望着彩雀桥戏台上的那一幕幕, 眉心微蹙:“我隐约能看懂,这段演的应该是华娘杀了裴瑾之后, 被带去公堂审问的戏,铁匠、书生、闺秀、老妇、衙差应该是当年在公堂上指正华娘的证人。不过却听不太懂台上那些人的唱的是什么。”

    荀子微道:“这些人唱的是此地方言, 我略懂一些,你有什么不理解的可以问我,兴许我知道。”

    赵锦繁看他一眼:“您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这句话她之前也曾感叹过。

    荀子微盯着她红润饱满的唇瓣,道:“有的, 不过年初的时候学会了一点,希望还能有机会继续精进, 但我想也许很难再有机会。”

    赵锦繁猜不出他到底不会什么,见他一脸遗憾,便随口安慰了句:“您那么好学,定然会有机会的。”

    荀子微不动声色,淡笑了声:“嗯,好。”

    赵锦繁接着朝彩雀桥上看去。

    只见戏台之上,几个证人在公堂上动作夸张,手舞足蹈,似乎是在向高台之上的官员诉说案发当时自己的所见所闻。一阵急促的乐声过后,起初跪地的几个证人,忽一齐起身,朝着高台之上的“言怀真”,怒喝了一声。

    赵锦繁问:“他们这是说了什么?”

    荀子微眼一沉道:“他们是在骂高台之上那人,狗官。”

    赵锦繁微愣:“狗官?”

    恰在此时,酒楼伙计进来为两位贵客添茶,听见两人谈话,问道:“贵客是在说这戏吧?”

    “我在这镇上呆了十几年,当年华娘那事闹得沸沸扬扬,街里街坊的多少也听过那场庭审的事。”

    赵锦繁道:“哦?说来听听。”

    那伙计道:“当年华娘在桥上杀了人,很快就有官差过来把她压进了牢里,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说县令判了她秋后处决,我们都以为她马上就要死了。大家正拍手称快,没过多久又传来消息。说这案子从县衙上报至了大理寺复审,被大理寺的人给驳了。”

    “大家伙知道这事后别提有多气了。你说着众目睽睽之下,板上钉钉的事也能给驳了?谁知那位大理寺来的官,开口就问:‘你们有谁亲眼看见她杀人了吗?’”

    “大家当然都说看到了。那天晚上河畔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难道还能有假?谁知那大理寺来的官却说,我们当时只是看见华娘浑身是血拿着刀对着裴瑾的尸首。这并不代表着一定是她刺死了裴瑾,我们并没有看见她把刀刺进裴瑾的胸膛。也可能是她发现裴瑾倒在桥上,跑过去见他胸膛插着刀,出于什么理由伸手拔刀之时,正巧被人给看见了,至于她身上的血,也可能是拔刀时沾上的。人命关天,不可马虎乱判。”

    荀子微看向赵锦繁,见她眼中显而易见流露着钦佩之色。

    伙计继续道:“那会儿河畔正举行放生礼,大家伙注意力都在被放生的锦鲤上,确实没怎么留意桥上的动静,不好说她是不是真把刀给刺进去了。不过有人却看见了!”

    赵锦繁道:“是方才戏台上的铁匠、书生、闺秀、老妇和衙差吧?”

    伙计道:“正是。不过准确来说是四位。那王铁匠不是,他上堂是作供,说华娘刺死裴瑾那把刀,是华娘前几日从他那买的。”

    赵锦繁道:“那其余四人呢?”

    伙计道:“那位书生家贫,常在长街上摆摊卖野闻小册子,偶尔也写点戏文卖钱。那天晚上他正在老地方摆摊,忽听彩雀桥上传来男女争执之声,他本来以为只是夫妻吵架便没怎么在意,谁知没过多久就听见那个女的喊:‘去死吧!’紧接着就传来男人惨叫的声音。他赶忙跑过去看,就看见裴瑾倒在地上死了。”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若有所思。

    赵锦繁见他正思索,以为他想到了什么关于此案的线索,问道:“您想到什么了?”

    荀子微道:“嗯。”

    “我在想这位华娘倒与你很是不同。”荀子微道,“你每次对我下手前,从不会大声告诉我,总是喜欢在我毫无防备之时出手。”

    赵锦繁:“……”那能一样吗?人家华娘那是杀夫,她又……不是。

    伙计听见荀子微说的话,咽了咽口水倒退两步。

    赵锦繁忙朝他笑道:“小兄弟莫怕,我叔父说笑呢。你看我们这样子,像是会动刀动枪的吗?我要是真下手杀过他,他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同我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那不是有病吗?”

    “有病”的叔父默默瞥了她一眼,不说话。

    伙计松了口气道:“说的也是。”

    赵锦繁道:“那你再说说其他几个人。”

    为她添了杯热茶,继续说道:“再说那位闺秀,那是本镇首富胡员外家的千金。那胡

    员外对自己女儿管教甚严,那是琴棋书画样样都让学,比着人家京中贵女来教养,只盼着能让女儿攀个高枝。”

    “那日她与几位表姐一同去佛寺上香,上完香出来不小心与表姐几个走散了,便站在彩雀桥下灯架旁等人来寻,东张西望的,正巧就望见华娘拿刀刺死了裴瑾。”

    赵锦繁朝窗外望了眼,指了指彩雀桥下右前方那副灯架,问道:“是那里吗?”

    伙计道:“是那里,那地方几年没修过了。”

    赵锦繁拧眉,若有所思,默了片刻,又问那伙计:“那位老妇和衙差又是怎么个说法?”

    伙计上前替荀子微换了茶水,接着道:“那老妇是长街上卖绣帕做绣活的,那几日正赶上佛诞庆典,她夜夜出来叫卖,想着多赚点钱,给她那刚出生不久的大孙子用。那晚她一直在彩雀桥边摆摊,她那摊位正对着彩雀桥,清清楚楚就看到了华娘刺死裴瑾。”

    伙计说着指了指彩雀桥旁,明灯对下那块最亮的地方道:“那就是她常出摊的地方。”

    “至于那位衙差,则是来长街上捉贼的。”

    赵锦繁道:“捉贼?”

    “是啊。”伙计道,“那晚镇上金店丢了只小金虎,有人看见那偷金虎的贼往长街上跑了。那衙差追贼追去了长街,刚追到彩雀桥旁就目睹了华娘拿刀狠命刺进裴瑾胸膛那一幕。”

    赵锦繁问道:“他大概追到哪个位置?”

    伙计想了想回道:“我记得是在投飞镖那块地方。”说着他抬手朝前指了指。

    赵锦繁又问:“那华娘身形如何?裴瑾身形如何?”

    伙计道:“华娘身材娇小,裴瑾比她高半头,身形比她大不少。”

    赵锦繁给了伙计一些赏钱,而后道:“我还想确认一个问题?”

    伙计热情道:“您有话只管问,小的肯定知无不言。”

    赵锦繁瞥了荀子微一眼,道:“方才被我叔父打断,忘了问你,那位听见华娘与裴瑾争执的书生,那晚在哪出摊?”

    伙计朝窗外指了个方向道:“您看,就是那地方。他从前每晚都在那摆摊卖小册子。”

    赵锦繁朝伙计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正巧是她和沈谏楚昂被人群挤散的地方附近。

    伙计道:“提起那书生,倒还有件与他有关的事。”

    赵锦繁问:“何事?”

    伙计卖了个关子,道:“这地方每年都要演许多出女鬼浴血,您知道为何今日这场来看得人出奇的多吗?”

    赵锦繁顺着他的话道:“这我倒是不知。”

    伙计道:“因为今日彩雀桥上唱的这场戏正是由那位涉案书生所写,号称是亲历者精编,绝对保真,做足了噱头。来看的人能不多吗?看他戏的人那么多,他可再也不必为温饱烦忧喽。”

    赵锦繁道:“原是如此啊。”

    伙计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楼下传来掌柜几声怒吼:“人呢?到哪去了?要他添个茶水,添现在还不下来,这工还做不做啊?该死的,还不给我滚下来!”

    被掌柜这几声吼,伙计连连跟赵荀二人赔笑告退,赶紧提着水壶滚了下去。

    雅间只剩下两人。

    荀子微望着赵锦繁笑了。

    赵锦繁瞥他:“您笑什么?”

    荀子微道:“你每回解开一个难题,都是这副表情。”

    赵锦繁问:“什么表情?”

    荀子微说:“仰头,眉微挑,唇微扬,胸有成竹,自信或许还有些小得意。”

    赵锦繁一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动作和情绪。

    不会是他编的吧?赵锦繁抬眼去看他,却见他无比认真。

    荀子微道:“说说吧,想到什么了?”

    赵锦繁道:“我发现了一件事。”

    荀子微问:“什么事?”

    赵锦繁看向窗外彩雀桥,眼微沉,道:“那四个称目睹华娘杀人的证人全在撒谎。”

    第067章 第 67 章

    荀子微笑问:“怎么说?”

    赵锦繁回道:“先说那位书生。他的证词说那晚他在老地方摆摊, 听见华娘和裴瑾争执,随后华娘喊了一声:‘去死吧!’紧接着便听见了裴瑾的惨叫声,跑过去一看便见裴瑾倒在地上死了。这听上去似乎顺理成章,但那天晚上他根本不可能听见桥上有人争执。”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引着他望窗外看去, 指了指那位书生出摊的位置, 道:“那个位置的确离彩雀桥不远, 若是换做平日未必不能听见桥上人说话的声音。但那晚镇上正办庆典, 每逢节日必有戏台开唱,长街上人声喧闹,锣鼓喧天, 与今日差不多热闹。”

    “方才我与沈谏和子野就在那附近, 我在离他们大约十几尺的距离高声呼唤他们二人的名字,他们尚且听不清。从书生的摊位到彩雀桥上,目测少说也有三十余尺,那位书生如何能听出桥上人在争执,甚至还能清晰地辩出华娘喊了‘去死吧’这几个字的?”

    “他在撒谎。”赵锦繁道。

    荀子微道:“确实。”

    赵锦繁接着道:“再说那位闺秀。她说自己与表姐一同去佛寺上香, 上完香出来与表姐走散了, 便站在彩雀桥下灯架旁等人来寻。但您不觉得奇怪吗?”

    “嗯?”荀子微顺着她的视线朝外望去。

    赵锦繁道:“这的佛寺都在临山一带,位于彩雀桥西南面, 灯架却在彩雀桥的右前方东北面,在佛寺隔桥的反面。她在佛寺出来的路上与人走散, 却站在与佛寺完全相反的方向等人来寻,不合常理。”

    荀子微道:“因为她站在那,不是为了等人来寻,而是不想被人寻到。”

    “那位闺秀家教甚严, 父亲一心望她能攀上高枝。当年她父亲已为她择了一位高门夫婿,但她心中另有所属。那晚她趁着去佛寺上香, 偷跑去见她情郎。事发之时她正与情郎私会,私会完出来,刚走灯架旁,府里人寻来了。”

    “怕累及自己的名声,影响婚事,她便谎称自己走失那阵子一直站在灯架旁等人来寻。那晚彩雀桥上出了命案那么大的事,她又说自己一直站在彩雀桥下,要是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怕会引人怀疑,便扯说自己看见了华娘行凶。”

    赵锦繁一愣:“这些事您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荀子微道:“出于某些理由,最近花时间仔细了解了一些与言卿有关之事。”

    赵锦繁道:“哦,这样啊。那接下去的事不必我说,您也都清楚了。”

    荀子微看向她道:“但我想听你说,你是怎么从只言片语看出那些人撒了谎的?”

    他朝窗外夜色望了眼道:“时辰还早,再同我说说。”

    “成吗?”他轻声问她。

    窗外微风撩动赵锦繁耳旁碎发,见他一脸认真她愣了愣,朝他笑道:“那好吧,那我就先从那位老妇说起。”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道:“那位老妇说自己清清楚楚看到了华娘刺死裴瑾,她出摊的位置的确正对着彩雀桥,不过距离彩雀桥稍有些远。这么远的距离,彩雀桥上无灯,又是夜里,便是视力极佳之人也不能说清清楚楚看到,何况那位老妇她眼睛还不是很好。”

    荀子微笑了声:“你怎么知道她眼睛不好?”

    赵锦繁道:“从她出摊的位置推测的。”

    “那位老妇为了多挣钱,夜夜出摊。彩雀桥往前人流更旺,她却选在正对着彩雀桥那块地方。那处人流没那么旺,但正好是明灯对下最亮堂的地方,方便她赶做绣帕。前头的灯光对正常人而言足够亮了,但对她来说不够,因为她眼睛不太好。”

    荀子微道:“那位衙差又怎么说?”

    赵锦繁道:“那位衙差说他追贼追到彩雀桥旁,亲眼目睹华娘拿刀狠命刺进裴瑾胸膛,但这是不可能的。”

    荀子微顺着她的话,温声问:“为何?”

    赵锦繁道:“事发之时,放生之地的百姓目睹是华娘正面拿刀对着裴瑾的尸首。与人面对面才能刺进对方的胸膛。也就是说,裴瑾在被刺时,是背对着放生之地而站。”

    “伙计说衙差当时大概追到投飞镖那块地方。”赵锦繁朝窗外指了指,“投飞镖那块地方就在放生之地前方不远处。

    从衙役跑来那个方向只能看到裴瑾的背面,根本不可能看见裴瑾正面被人刺进胸膛的样子。”

    赵锦繁说完看向荀子微:“至于那位老妇和衙差为何要说谎,就要问您了。”

    荀子微道:“那位老妇撒谎的原因与金店失窃有关。”

    赵锦繁直直看着荀子微:“嗯?”

    荀子微道:“因为金店失窃的那只小金虎正是她偷拿的。她的孙子属虎,那晚事发之时,她去给她孙子买金,一时贪念起,顺走了一只小金虎。未免行窃之事败露,便谎称自己那晚自己在出摊,还看见了华娘行凶。”

    赵锦繁问:“那衙差呢?”

    荀子微道:“那晚他没去追贼,而是去赌了。未免县令察觉他擅离职守一事,便扯说自己追贼看到了华娘杀人。”

    赵锦繁道:“那那位说华娘刺死裴瑾那把刀,是在他那买的铁匠呢?”

    荀子微道:“华娘否认曾在那位铁匠处买过刀,后经查实,是铁匠从前觊觎她美色不成,趁机污蔑报复她。”

    “听大理寺中人说,当时得知真相的言怀真问那几个人,为了一己之私污人清白,可觉有愧?那几个人只说,肯定是那个女人杀的,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多我一个算什么?”

    赵锦繁沉默。

    彩雀桥上的戏正演到狗官释放华娘那一幕,一时桥旁围观百姓嘘声连连。紧接着戏台上帘幕一转,又出现一名男角,这名男角上场二话没说就把狗官揍了一顿。

    赵锦繁问荀子微:“这人又是谁?”

    荀子微道:“裴瑾的兄长裴安。”

    赵锦繁道:“我记得之前沈谏说过,裴安是言怀真最亲近的好友。”

    荀子微道:“不仅是好友,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父母在外,裴瑾与裴安自小相依为命,情谊深厚,裴瑾死后裴安要求言怀真还弟弟一个公道。他清楚地肯定杀死他弟弟的人一定是华娘无疑,但言怀真却放了华娘。”

    “裴安问他放过杀人凶手,算什么公道?他说没有证据,无论那个人再可疑,再像杀人凶手,有多少人想她死,都不能乱判,这就是公道,这就是法。”

    正说到此,戏台上忽传来一声铿锵悲壮的乐声。

    赵锦繁朝下望去,见戏台上扮演裴安的男角手拿尖刀,追逐着扮演华娘的女角,不一会儿来了一群官兵将裴安拿下。

    荀子微道:“华娘被释放后,裴安心中愤恨,冲动之下,趁夜行刺华娘不遂被捕。”

    戏帘一转又到了公堂之上,只听戏台上的裴安朝言怀真高声问了一句话。

    赵锦繁问荀子微:“他说了什么?”

    荀子微道:“他在问他,你还要坚持你的公道吗?”

    戏台上的言怀真只喝了一声:“是。”

    好友杀人未遂,证据确凿,他坚持自己的公道,判了自己的好友。

    一阵悲戚之乐忽起,裴安被押进了牢中,牢中横梁上白绫高挂,一阵凄凉二胡声过后,裴安吊死在了横梁上。

    戏台上裴安的魂魄在上吊后离体,哀声唱道:“当初为何要救你,若不救你,我又何愁无公道?”

    戏的最后,戏台上空无一人,只传来那位扮演华娘女角接连不断的得意奸笑声。

    荀子微道:“裴安死后,言怀真离开了大理寺。当年我挽留过他,但他说他需要时间去思考,自己坚持的所谓公道,是否是对的。所以我便把他调去了藏经阁,原本是想那里安静,适合人静思体悟,现在想来我不该做那样的决定。”

    赵锦繁不解:“为何?”

    荀子微瞥了她一眼:“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安静的地方有很多,他偏偏选了一个离她最近的地方。

    “啊?”赵锦繁更迷糊了。

    彩雀桥上的戏结束了,赵锦繁和荀子微从酒楼雅间出来。

    关于此案赵锦繁还有三点不明。

    华娘是杀死裴瑾的真凶吗?如果她是真凶,那她为何要杀了爱她至深的人?还有一点,传闻她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她到哪去了?

    正对着酒楼的香水河上,盏盏河灯随水飘向远方。荀子微望着浮在河上的河灯,问赵锦繁道:“方才你许了什么愿?”

    赵锦繁道:“国运昌盛和社稷安昌。”

    荀子微追问道:“还有一个,我见你放了三盏。”

    赵锦繁道:“好吧,告诉您。”

    荀子微道:“嗯,我听着。”

    赵锦繁望向远方的河灯,道:“许了一个和您有关的愿望。”

    荀子微愣了愣:“和我有关?”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唇角微扬,可唇扬了不到片刻又轻叹了一声:“陛下该不会是许了能早些弄死我之类的心愿吧?”

    赵锦繁摇头:“不是。”

    荀子微淡淡一笑:“总不会是希望我长命百岁吧?”

    赵锦繁又摇头:“也不是。”

    荀子微默了很久,望着她轻声试探道:“你……好男风,看中了我的姿色,所以许愿想要……得到我?”

    赵锦繁没忍住掩唇笑了几声:“您想什么呢?不是这个。”

    荀子微一噎,直问:“那是什么?”

    赵锦繁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红着脸道:“秘密。”

    荀子微静静地看着她微红的脸颊,良久笑了。他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前方巷口拐角有两位熟人的身影。

    不是楚昂和沈谏又是谁?

    第068章 第 68 章

    荀子微收起笑容, 提醒赵锦繁:“子野他们来了。”

    赵锦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巷口拐角处看见了楚昂与沈谏,两人边向路人询问着什么,边朝河畔的方向而来, 很快就要寻来。

    她低头思考着一会儿该怎么解释她和荀子微一起在这。

    “陛下。”荀子微忽唤了她一声。

    听见这声唤, 赵锦繁抬头望他。额前乌发被河畔劲风吹散遮在她眼前。

    荀子微对她道:“不用为难。”

    赵锦繁愣了愣。

    荀子微抬手将她被风吹散的发丝理到耳后, 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从袖中取出面具重新戴上。他道了声:“先走了。”说完,转身没入了人潮之中。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前路。没过一会儿,楚昂和沈谏找上前来。

    楚昂冲到她跟前, 长长松了口气:“担心死我了, 可算找到了。”

    赵锦繁的目光还停留在前方,楚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疑惑道:“前面有什么吗?”

    赵锦繁摇头笑了笑:“没什么。”

    沈谏朝四下扫去,在远处瞥见远处灯架前戴着银色面具的身影,双眼微眯。

    对方也看见了他, 抬手撩开半张面具, 朝他笑了笑。

    沈谏扯了扯唇角,忽意味深长地对身边二人道:“也不知摄政王在皇城可好?”

    赵锦繁撇开头, 装作认真看河灯。

    楚昂瞪他一眼:“你那么关心他,你回去陪他啊!别赖在这。”

    沈谏:“……”

    拿话挤兑完沈谏, 楚昂转头对赵锦繁笑道:“方才被人流冲散,咱们都没好好在一起做些什么。我看前边能坐船赏夜河,不如我们一道去。”

    赵锦繁道:“赏夜河?听上去很有意思。”

    沈谏跟着道:“臣也很有兴趣。”

    楚昂抱胸冷笑了一声:“不好意思,这回你没机会了。我早就打听过了, 这赏夜河的船一次只能乘两人。”

    沈谏道:“那可好,臣与陛下正好两人。”

    楚昂连连摆手让他赶紧滚。

    眼看着两位爱卿又要为她吵起来, 赵锦繁叹了口气,正打算雨露均沾,同两位爱卿一人坐一次,一抬头瞥见带着银色面具的身影站在对岸河畔,若有似无地朝她的

    方向望来。

    赵锦繁:“……”

    她干笑了几声,对身旁二位爱卿道:“要不算了,明日一早还需上香祈福,不如还是早些回国寺吧。”

    “也好,夜间行船,天黑视野不好,容易翻船,陛下安危最是要紧。”沈谏立刻应道,话语间时不时透露着关怀和体贴。

    楚昂听不惯他那语气,冷哼道:“翻船?哪有那么容易?”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巨响,紧接着有人大声喊:“不好了,翻船了,有人掉水里了。”

    楚昂:“……”

    沈谏忍不住笑了声。

    一阵骚乱过后,因翻船掉进水里的两人被拉上香水河畔,浑身湿透倒在岸边,衣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下,在岸边落下一道道蜿蜒水痕。

    赵锦繁望着眼前这一幕,脑中划过数道相似的画面,她脸色一白,呼吸快了几分,抬手扶额。

    楚昂见她样子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赵锦繁平复了一下呼吸,抬头眺见对岸戴着银色面具的人抬手朝她做了个动作,问——

    你不舒服吗?

    赵锦繁朝他的方向摇了摇头,道:“无事,只是稍觉有些累了。”

    沈谏道:“先回国寺。”

    这次楚昂没再反驳他,三人离开轻水镇,回了国寺。赵锦繁在寺门前与两人别过,独自回了厢房。

    梳洗过后,她靠在窗边小榻上,思绪纷乱,许许多多陌生的画面涌入脑海,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窗外有沉稳脚步声靠近,不久熟悉的人影映在窗前。他站在窗外,朝屋里问道:“睡了吗?”

    赵锦繁微愣:“您还没回去?”

    荀子微“嗯”了声,道:“等你睡了再回去。”

    赵锦繁敛眸:“我……睡不着。”

    荀子微道:“那我多留一会儿。”

    赵锦繁抱着被子,眼睫不停颤动,道:“您不进屋吗?”

    荀子微道:“你梳洗过了,我冒然进来不妥。”

    赵锦繁抿着唇,心想更不妥的事,他又不是没做过,现下在这装什么正经?

    *

    一年多前。

    从出巡队伍中偷跑出来的赵锦繁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一艘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浮州商船上,遇到最不想看见的人。

    看得出来,他此行应当同她一样,是出来办私事的。从对方见到她以后那副仿佛见了鬼的表情来看,他也很不想看见她。

    但见都见了,还在同一条船上,勉为其难忍一忍算了。

    好在他们同行的路程并不长。

    “我会在下个渡口下船。”赵锦繁对他道。

    荀子微道:“船还有两个时辰靠岸。”

    这真是个噩耗。赵锦繁无奈道:“看来我还得跟您一起再待两个时辰。”

    对方冷笑了一声,回她道:“从未觉得两个时辰竟如此漫长。”

    谈话不欢而散,赵锦繁撇开他回了船舱,关上舱门静坐在幽闭船室内,从包袱里取出一封信,就着昏暗的烛火,将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仔细收了起来。

    夜幕低垂,江浪拍打船身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催人入眠。赵锦繁缩在船室狭窄的小床上昏昏沉沉了一阵,险些睡过去。

    船舱外忽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惊得赵锦繁睡意全无。

    她警惕地起身,走到小窗旁,掀开窗角朝外望了眼,见荀子微正在甲板上练剑。

    轻薄的软剑在月色下闪着寒光,他挥剑破风,周身银辉,出剑的速度快到让人难辨虚实。

    察觉到她正朝自己投来目光,荀子微抬剑朝她而去,赵锦繁尚来不及躲,一道银芒不偏不倚落在她颈间。

    “好看吗?”他问她。

    赵锦繁低头瞥了眼架在自己颈间的剑刃,干巴巴笑了几声,抬手挪开他的软剑,反问:“好玩吗?”

    彼此互看了一眼,赵锦繁问他道:“您在船上还练剑?”

    荀子微道:“练剑,一日不可懈怠。”

    赵锦繁冷笑了一声:“做您的孩子一定会很累。”

    荀子微道:“我没有孩子。”

    赵锦繁道:“以后会有。”

    荀子微闻言,沉下脸道:“如果你没有在万寿观,替我求短命绝缘断子符的话,兴许会有。”

    赵锦繁:“……”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的谈话。

    赵锦繁懒得理他,正要拉上窗,荀子微道:“呆在里面不闷吗?出来吹会儿风。”

    “不来。”赵锦繁“砰”一声扣上船舱的小窗,视线一下子干净了。

    她重新缩回小床上,拿出包袱里的信又看了几遍。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心里有期许,但更多的是对未知的忐忑。船室昏暗、潮闷,令人心绪难平。

    想出门透口气,但想到自己方才那么硬气拒绝了荀子微,又迈不出舱门去。过了一会儿,甲板上没了练剑的声音,赵锦繁轻手轻脚走到小窗边,悄悄掀开窗户一角,想看看他走了没。刚从小窗探出眼,就被对方投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赵锦繁:“……”

    她刚想解释一二,却见对方眼一沉,神情严肃,朝她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别出声。

    她不解地望着他,无声地问道:“怎么了?”

    他朝她做了个口型:“有人来了。”

    谁?

    她话还没问出口,一只带火的飞箭直直朝船舱射来。她愣了瞬,掀窗朝前眺去,才见他们的商船已被团团围堵。

    很快火箭似流星般飞来,落在船身各处,很快引燃了船帆。

    船夫从船舱出来,望见前头景象,惊道:“是水匪。”

    赵锦繁愣道:“水匪?”

    荀子微朝她摇头。

    “浮州水匪凶悍,生性残忍,不仅为财还要灭口,所劫掠的商船,几乎无人生还。我明明听说那群人上次被官府清剿,大伤元气,已经很久未出来干了,咱们怎么偏巧就遇上了,那群人卑鄙无耻……”

    船夫话未说完,从四面八方投来一只只纸包,纸包撞上船身炸裂开来黑棕色粉末。船上零星的火,染上那粉末顷刻间爆发出熊熊火焰。

    “遭了,是火药!”

    船身很快就要被火焰吞没。

    “没办法,弃船!”

    话音刚落,几个船工接连跳入江中,不久船夫也顶不住了,愤然跳入江中。

    荀子微对赵锦繁道:“还愣着做什么?等死?跳。”

    赵锦繁怔道:“我……我不会水……”

    荀子微不再与她多话,准备弃船。

    赵锦繁此生从没有这样无措的时候,她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像幼时恳求她母妃那样,红着眼道:“仲父,不要丢下我。”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话:“要么死在火里,要么被水淹死,你自己选一条。”

    话毕,他纵身跃入江中。

    赵锦繁望着被熊熊火光包围的船身,深知留在船上半点生路也没有,一咬牙往怀里拽了块未烧光的木头船板,纵身跳进江中。

    她本想着那块船板能做她的浮木,可她想得太简单了,一入水被冰冷的江水一冲,那木头早不知去哪了。她的身体被江水淹没,沉沉往下坠,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窒息、绝望,仿佛要落进无穷无尽的深渊。

    意识涣散间,忽有股力量拽着她往上而去,冰冷的江水刺得她眼疼,她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托着浮出水面。胸口憋得难受,猛咳了几声,咳出些水后才慢慢有些清醒,睁开眼就着远处火光看清眼前人。

    荀子微也正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奇怪,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赵锦繁顺着他的视线缓缓低头,才见自己绑在胸前的束胸早不知被江水冲到哪去了,白皙的软肉没有了束缚,撑开单薄里衣在水中若隐若现。

    第069章 第 69 章

    赵锦繁用来束发的簪子早不知随水飘去了何处, 满头乌发垂落,浮在江面。江水洗去她用来加粗眉峰的黛粉,露出纤细秀眉。脖颈修长白皙,喉结在流水冲刷下逐渐消失。胸前软肉随着她的呼吸, 在水中上下起伏。

    荀子微的手托在她腋下, 正贴着她起伏的软肉。

    赵锦繁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既羞且愤, 惊惧无措,浓密眼睫上挂满晶莹水珠,

    像是从眼眶沁出了泪。

    一抬眸对上荀子微那双看清她身体的眼睛, 羞愤难当, 抬手就要往他脸上甩去。

    他抬手扣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动作,道:“冷静。”

    赵锦繁直直看向荀子微,他额前发滴着水,水珠顺着他脸颊一滴一滴往下淌, 单薄衣衫被江水浸透。他就在她近前, 她无比分明地瞧清,他宽阔的肩膀下, 精瘦健壮的体魄。

    前方火光冲天,赵锦繁望着在烈焰中烧得噼啪作响的商船心有余悸, 若她当时没跳下江去,如今怕早已被烧得血肉无存。

    冰冷的江水一阵接一阵漫过她脖颈,提醒她自己尚还在生死边缘徘徊,如果荀子微松开手, 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赵锦繁盯着荀子微,脑子开始快速思考, 一个女扮男装的皇帝对他而言,是否还有利用价值。危难时刻是冒风险费力救她一起脱险合算,还是放弃她留着力气自保合算?

    对方也正盯着她,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是个极理智且果断的人,很快就有了决断。

    赵锦繁感觉到他托在她腋下的手正在松开。她低头惨笑了一声,眼睫上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她总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她想如果她是他,也许也会做出同样决断。

    “把手给我。”荀子微忽道。

    赵锦繁一怔,抬头看他。

    他脸色不太好看,催她道:“我……托握着你那里,很不妥,换个地方。”

    赵锦繁睁圆了眼对着他:“为什么?”

    荀子微蹙眉:“我说了,这很不妥。”

    赵锦繁道:“不,我是问您为什么要救我?”

    荀子微冷道:“你不是知道吗?”

    赵锦繁缓过神,才想起他一直奉行逢乱必平原则,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否则就违背了他的信念。这个人简直是犟到离谱,这种时候还在坚持信念。

    “我怕您后悔。”她道。

    荀子微道:“要打要杀,上岸再说。”

    前方被熊熊烈火包围的船身,终于经不住烈焰侵袭,在一声巨响过后,缓缓沉入江底。船身下沉掀起一阵巨浪,朝他们涌来。

    高大浪墙忽席卷而来,赵锦繁一惊,求生欲起,不顾一切紧抱住她的“浮木”。

    她的手攀在他背上,指头紧摁着他背上的肉,柔软的前胸隔着聊胜于无的里衣紧贴上他冰冷硬实的肌肉。

    赵锦繁听见他不适地闷声了一声。这好像更不妥了,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巨浪冲头而下,她闭上眼扒得更紧:“仲父。”

    他没应,用力撑着身体不往下沉,这着实是件费力的事,她听见了他低喘的声音。

    水浪一阵接一阵盖过头顶,好一阵过后才稍渐平息。浪打得她乌发凌乱,她的湿发一缕缕缠在他十指上难分难解。

    不远处湖面上火光点点,“水匪”的巡船逼近。她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在那里!”

    话音刚落,一只只羽箭如雨下般从四面八方朝他们飞来,江面上避无可避。

    荀子微沉着声对她道了句:“闭气。”

    听她“嗯”了声过后,一手揽过她的腰,带着她往水下潜。

    赵锦繁不会水,屏气不到一会儿就有些撑不住,意识涣散间,荀子微狠狠在她腰上拧了一把,疼得她瞬间清醒。

    “……”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快不行了之时,荀子微终于带着她浮上了水面。

    附近“水匪”的巡船依旧不停搜寻着他们的踪迹。她连喘气也不敢大口,却听见荀子微不停地低喘,喘得比方才更厉害。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浮散开来,她惊觉他肩上有被飞箭刺穿的伤口。这个人受了伤却一点声响也没有。

    赵锦繁问他:“您还能撑多久?”

    荀子微道:“半柱香。”

    半柱香根本不可能游上岸,“水匪”的巡船迟早会找到这里。

    赵锦繁又问他:“愿意赌一把吗?”

    荀子微问:“赌什么?”

    赵锦繁道:“回船沉的地方。”

    荀子微还是那句话:“你真是大胆。”

    不过这次他多加了一句:“但我听你的。”

    夜色笼罩着江面,商船沉没之处早已恢复了平静。荀子微带着赵锦繁浮上水面,“水匪”的巡船越走越远,去往远处搜寻他们的踪迹。

    江面上漂浮着一些沉船未烧完的木板,赵锦繁抓稳一块宽半人高的浮木,用尽全力扯着脱力的荀子微一起靠上浮木。

    浮木之上,荀子微望了她一眼。

    赵锦繁撇开头不看他:“两清。”

    上岸之后,该怎样还怎样。

    江面上日照初升,两人抱着船板浮浮沉沉,他们运气很好,顺着水流被冲到一片滩涂上。

    潮水冲着赵锦繁往荀子微身上扑,失去束缚的软肉顺势压在他胸膛上。

    赵锦繁闷声不语,扶着滩涂地半坐起身。

    倒在她身下那个男人的目光正对着她被潮水冲开的衣襟,她抬手捂住他的眼睛,问他:“看到什么了?”

    她希望听见他说,什么也没看见,但他这个人实在不会撒谎,直言道:“全部。”

    两个字,令她心间杀意顿生。

    “你也看过我的,不是吗?”他道。

    说出这句话,他必须死。

    防身的匕首尚还扣在腰间,未被江水冲走,一定是上天也觉得他该死。赵锦繁压在他身上,低头凑近他,湿透的乌发垂在他胸膛,手中匕首毫不留情抵上他的脖颈。

    他察觉到颈间凉意,忽笑了起来,半透的胸膛随着他的低喘起伏,温热的呼吸一阵接一阵打在她脸上,抽开腰间软剑用力撞在她腰上。

    赵锦繁皱眉,这个地方在水下被他搂过。

    她觉得他更该死了。

    却在此时,他道:“你的匕首抵在这地方不太好吧,陛下。”

    “若我偏要这么做呢?”她冷笑着问道,匕首一点也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荀子微看她一眼,手上软剑划开她轻薄里衣,剑锋更进一步,对她道:“那就试试看,是你的匕首快还是我的剑快。”

    赵锦繁确信他出剑的速度会更快,她思量一二,正打算松开匕首,却听哐当一声,他的软剑从他手中滑落。

    她微愣,才见他肩上被飞箭穿透的地方不停渗着血,他闭着眼,额间全是汗,已经没力气再举剑。

    弄死他,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你不必想着趁机弄死我,我死你也得死。”荀子微喘着气道。

    赵锦繁愣住:“什么?”

    荀子微告诉她:“我离京前交代过沈谏,倘若我死,你不能独活。你应该知道我不撒谎。”

    赵锦繁懵了:“你有病是不是?”

    荀子微道:“原本是觉得不至于,但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正确无比。”

    赵锦繁笑:“呵呵呵呵。”

    荀子微话音渐低:“我现在同你做个交易。”

    赵锦繁瞪他:“说。”

    荀子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道:“你帮我,我答应你回京之后绝不以你是女子一事为难你,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的秘密,我言出必行。如若不然你就跟我……一起死。”

    说完,他失去了意识。

    “喂喂。”赵锦繁拍了拍他的脸,他半点反应也没了,死闭着眼不说话。

    她抬头望了眼四周。他们似乎飘到了浮州一处乡间,四野都是田垄,望不到尽头。

    赵锦繁看了眼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腰间还被荀子微这个该死的东西划了一道,破得不成样子了。

    没办法,她只好上前扒了半挂在荀子微身上的外衫,套在自己身上。

    他的衣衫着实有些大,她卷了好几层袖子,又解了他的腰带系在自己身上,才算勉强穿上。

    赵锦繁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她摸了摸荀子微腰间,摸出一块翠玉来,看上去还值几个钱,应该能换点药钱。

    她拿着翠玉,跑去田间。田间正好有位老农在锄地,她朝着老农哭哭啼啼了一阵。

    “大爷,我同夫君横遭水匪,流落此地。夫君被水匪刺伤倒在岸边不省人事,能否问您借个推车,送我夫君去找大夫。呜呜呜呜,我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没有爹!他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

    老农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放下农活,不忍道:“娘子莫哭,你夫君在哪,我同你一块去推。”

    赵锦繁擦擦泪,感激道:“多谢您,他就在那。”她指了指滩涂正北方。

    很快赵锦繁带着老农和推车赶到滩涂边上,荀子微躺在岸上不省人事。她同老农一起把荀子微搬到推车,一齐推着荀子微去找大夫。

    推车行在田间地头,车轮时不时轧过田地上凸起的石块,一颠一颠的。推车上躺着的人在颠簸中意识逐渐回笼,半睁着眼咳了几声。

    老农推着车,看了眼车上的伤患,对赵锦繁叹道:“娘子,你夫君看上去伤得不轻啊。”

    荀子微:“……”

    赵锦繁哽咽道:“那群水匪太心狠,谋财就算了,连命也不肯放过。我夫君他……他是为了护我才伤那么重的。”

    老农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也算是情深义重了。”

    赵锦繁使劲推着车,假笑了几声:“是啊。”

    老农看她一副无依无靠的可怜样,道:“娘子,你快别推了,还是我来,小心一会儿动了胎气!”

    荀子微:“……”

    第070章 第 70 章

    荀子微倒在推车上, 隐忍着伤口晃动的疼痛,发白的嘴唇微张:“胎气……”

    赵锦繁低头瞪他,带着哭腔道:“夫君你放心,我们的孩子很好。你伤得那么重, 还是别乱说话了, 小心崩裂伤口。”她特意咬重了别乱说话四个字。

    荀子微没力气辩驳, 闭上眼当做没听见。

    赵锦繁同老农一道走在田间, 四野一望无际全是田地,走了很长一段路,也不见一座像样的房屋。她开口问老农:“大爷, 这医馆是在哪?我夫君他快撑不住了。”

    她也快撑不住了, 在水里泡了半天,昏昏沉沉,浑身没力,咬牙撑了一段路,实在有些气力不继。

    老农道:“娘子别急, 大夫家就在前边, 很快就到。”

    赵锦繁应了声:“好。”

    两人继续推着车坚持走了段路,终于在道路尽头看见一间平房。老农带着赵锦繁和她的“夫君”, 推开锈迹斑斑的院门,朝里头喊:“王媪, 这有个病的,你过来瞧瞧。”

    院中老妇听见老农喊她,应了声道:“行,我看完这头牛就过来。”

    赵锦繁:“……”

    荀子微:“……”

    赵锦繁尴尬笑了几声:“大爷, 这、这大夫好像是看牛的,我夫君他应该算是个人。”

    荀子微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闷声不吭。

    老农道:“王媪她不仅会医牛,医马医羊都拿手,咱这地偏僻平日大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找她看。”

    赵锦繁心里觉得不妥,但这地方太过偏僻,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别的医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荀子微推进屋给王媪瞧。

    那王媪看上去在村中颇受人敬重,眉宇间显见几分傲气,摆谱要人等着求着才肯出来,起初还以为她有几分本事,可等她看过荀子微的伤势,忽脸色大变,二话没说就把赵锦繁和荀子微往外赶。

    老农找她理论:“你这是做什么?”

    王媪道:“他这伤口泡了水都烂开了根本没法治,一看就没几天可活了。要死死去别地,别脏了我这的地。是他命该如此,我劝你也别管了,死人的事不吉利。”

    老农朝被赶到院子外的赵锦繁和荀子微,深深叹了口气:“对不住了娘子,你也听到了,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

    赵锦繁道:“您知道这地方还有别的医馆吗?”

    老农摇了摇头,说这十里八乡只有这一间医馆,说完拉走了自己的推车,与眼前这对苦命鸳鸯告辞。

    赵锦繁扶着荀子微,在田埂前找了块干净的地坐了会儿。她问他:“您有什么遗言吗?”

    荀子微吃力地摇了摇头,反问:“你呢?”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您还真下了令要我陪你死?”

    荀子微缓慢地开口:“说了,但……”

    “算了,不作数。”他平静地看着她,“你走吧。”

    赵锦繁愣了愣,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毫不犹豫抛下他走了。

    荀子微没有再看她,闭上眼意识逐渐涣散。只是他没想到,过了不久,赵锦繁又回来了。

    她推着推车带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水和干粮,重新走到他身边,告诉他:“走吧,不是还有几天能撑吗?再去邻村看看,也许还有救。”

    荀子微怔怔地看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赵锦繁使出吃奶的劲,把荀子微扯上了推车。她挺瘦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推着载人的推车晃晃悠悠朝前进。

    荀子微躺在推车上,把她使劲推车的样子映进眼里。

    “为什么?”

    他是问她为什么会回来?

    赵锦繁瞥他一眼:“逢乱必平,逢难必救。”

    荀子微很轻地笑了声:“那是我的家训,你没有。”

    赵锦繁喘着气道:“那就当日行一善,还有……”

    她顿了顿,坚定地告诉他:“我不信命该如此,也不要轻易放弃。”

    “我要让老天知道,赵锦繁眼前永远没有绝路。”赵锦繁道,“我七岁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荀子微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虚弱地道了句:“不必如此慷慨激昂,有没有可能,要死的是我……不是你。”

    赵锦繁道:“您应该也看出来了,那群‘水匪’是追着我来的。那群人三番四次要我的命,不会就这么放过我,很遗憾以我现有的力量无法彻底清剿他们,但您可以。当然这需要您稍稍多费点力。所以我想同您做个交易,如果这次我们能活着回去,请您务必替我将这群乱党统统剿灭。”

    荀子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嗓音:“好。”

    当然,交易完成后,他们之间该怎样还怎样。

    去往邻村的路,看不到尽头。赵锦繁推着推车一刻不停地赶路,实在撑不住了,才停下坐在田埂边喘个气。休息不到一会儿,喝几口水,继续赶路,一刻也不敢耽误。明明是秋风送爽的天,额前颈上却满是细汗,手上不知何时磨起了一层水泡。

    荀子微脸色愈发不好,嘴唇惨白干裂,乡野地头四下无人,赵锦繁也顾不得男女之防,抬手往他额前探了探,发现他起了高热。

    她连忙取了腰间水囊给他喂水。他盯着水囊口看了眼,又看了眼她的唇,大概是介意这水她喝过。但这里没有别的水,赵锦繁擦了擦水囊口,重新递给他。

    他硬着头皮喝了些水,把水囊递还给赵锦繁。赵锦繁把水囊放在他身旁,嘱咐他有力气就多喝点。

    她擦了擦汗,咬了几口干粮继续赶路,低头见荀子微一直看着她。

    赵锦繁问他:“您一直看我做什么?”

    荀子微说:“你……很美。”

    赵锦繁毫无防备就被他来了这么一句,脸“嗖”地一红,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她身上满是江水的腥气和汗水的味道,衣衫不整,长发凌乱,额前碎发被汗水糊做一团,手上全是污泥和水泡,不知道美在哪里?

    他这是故意说反话损她的吧?算了,他还有力气说话,就是还能撑。

    赵锦繁咬着牙继续推车朝前走,等到月明星稀之时,终于看见田埂尽头有座村落,村子里稀稀拉拉亮着灯火。

    她笑出声:“仲父,快到了。”

    荀子微没力气回话,但似乎用力朝她笑了笑。

    赵锦繁推着推车进村,红着眼向村民打听,附近有没有能治重伤的医馆。

    “夫君为

    护我被水匪重伤,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他若死了,我和孩子该怎么办?哪怕没有医馆,只要是能治伤的办法,我都愿意试。”

    荀子微听她又胡扯,忍不住咳了几声。

    看出他不乐意,赵锦繁白了他一眼,小声道:“您以为我想吗?我们这样子,说是兄妹更可怕吧。”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衣衫不整,更何况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衣服。

    荀子微闭眼,装死认栽。

    赵锦繁换着差不多地说辞问了好些村民,都说这里没有医馆,只有间药铺,药铺掌柜对医术只懂些皮毛,看了荀子微的伤,摇头说自己治不了。

    不过他说这附近住着一位离娘,从前是京里人,见多识广,村里人有解决不了的什么问题,常找她帮忙,她或许知道该怎么办。

    药铺掌柜是个热心肠,听了赵锦繁一番哭诉,放下手里的活,忙领着赵锦繁和她夫君去找那位离娘。

    几人穿过两道田埂,来到一处院落。这间院落虽小,但很整洁,院子周围的田地上种满了稻谷,一眼望不到尽头。

    掌柜的往屋里喊了几声,一位妙龄女郎从屋里走了出来,尽管夜里光线昏暗,赵锦繁依旧能辨出村民们口中的离娘是位姿色极为妍丽的美人。

    离娘问清几人来意后,请几人进屋,看清荀子微肩上的箭伤后,道:“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赵锦繁问:“什么办法?”

    离娘道:“把烂掉的肉割了,再缝起来。这法子不一定能行,而且这地方找不到麻沸散,生割极为痛苦。”

    荀子微朝赵锦繁点点头。

    赵锦繁道:“就这么做吧,尽快。”

    “要准备什么?”她补问了一句。

    药铺掌柜道:“我知道,就和上次给我儿子割瘤子时准备的那些一样,对吧?”

    离娘道:“对。”

    药铺掌柜道:“那我去准备。”

    赵锦繁道:“多谢您。”

    夜色幽深,小院里屋灯火通明。

    掌柜的和离娘合力将荀子微抬到平铺的几榻上。割肉前掌柜的递了块折好的厚帕子,让他一会儿咬着,以免割的时候太疼,咬到自己舌头。

    赵锦繁坐在帘外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闷哼。他隐忍着不发出声,但赵锦繁依旧能觉察到他很痛苦。

    她紧握着手心,待到窗前红烛流了一地烛泪,离娘才从内室出来。离娘对赵锦繁说:“接下来两日很关键,看他能不能熬过去。”

    顺便拍了拍她的肩,表示她现在可以进去见她的夫君了。

    赵锦繁掀帘走了进去,药铺掌柜正好心劝着荀子微:“你可一定要熬过去,不为了你自己,也要想想你夫人和她腹中的骨肉。”

    赵锦繁:“……”

    她仿佛看见荀子微本就难看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药铺掌柜见赵锦繁来了,退了出去留他们小夫妻独处。

    赵锦繁尴尬地坐在他床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天冒出一句:“您辛苦了。”

    荀子微气若游丝地“嗯”了声。

    赵锦繁道:“这两天无论如何一定要熬过去,就是不为了您自己,也要为了……”

    荀子微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瞪了她一眼:“也要为了我的夫人和她腹中的骨肉。”

    赵锦繁舌头打结道:“不是……我是想说……为了您的大业……”

    荀子微看着她,默了很久,很轻地说了句:“口很渴,想马上喝水。”

    他刚出了很多汗,正是需要水的时候。

    赵锦繁找了圈四周,没找到水杯,只好把腰间水囊递给他,照例擦了擦水囊口,道:“您先喝点顶顶,一会儿我去找。”

    他“哦”了声,无奈地接过水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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