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

    021

    趁贺敬珩起床洗漱之际, 阮绪宁带着求知欲,用手机搜索了自己的疑惑:为什么不能大早上摸男人……

    目光扫过三行,默默关上网页。

    男人果然是奇怪的生物。

    早餐是谷芳菲亲自开车跑到几公里外的老街上买的, 阮绪宁很爱吃那家的牛肉生煎包,因为位置偏僻又不做外卖,那家店有一段时间在倒闭边缘徘徊, 阮斌为了让女儿每周都能吃上惦记的那一口, 差点就准备投资入股了。

    阮绪宁咬着肉汁鲜甜的包子, 又开始回忆:“后来那个老板突然开窍了,做了很多广告宣传,生意才渐渐好了起来。”

    阮斌接了话:“是啊,这两年更火了, 你妈为了给你买这个包子, 特意起早赶去排队, 都没睡美容觉呢。”

    谷芳菲撇撇嘴,对这丈夫的语气、说辞心存不满:“你这是在夸我呢, 还是损我呢?怎么,女儿回家一趟,我就为她做了这点事啊?”

    抬手一撩搭在肩上的卷发, 谷女士冲骨瓷盘里的包子努努嘴:“还有摆盘——这包子的摆盘也是我弄的。”

    阮斌和阮绪宁双双笑了起来。

    贺敬珩也跟着勾了勾唇角。

    很久之前, 他也曾有过疑惑,阮大小姐怎么就养出了那一身娇贵却不娇纵、软糯却不软弱的性子?直到以“客人”的身份、见识过阮家其乐融融的相处氛围, 才找到了答案……

    只是贺敬珩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以“家人”的身份融入其中。

    他无比庆幸, 当初应下了这桩婚事。

    吃过早餐,阮绪宁恋恋不舍与父母道了别, 坐上了贺敬珩那辆大G的副驾座。

    因为起床时状况之外的亲昵举动,两人都显得比以往更沉默,只有车载音响在不知疲倦地放着怀旧金曲。

    行程过半,贺敬珩才开口:“一会儿就停在文创园附近?”

    他明白小姑娘想要避嫌。

    阮绪宁“嗯”了声:“不要过红绿灯,我正好要去街角那家店买杯咖啡,那家的柠香美式很好喝。”

    贺敬珩掌着方向盘,目不斜视:“有男同事等你一起吗?”

    没料到这是个坑,阮绪宁如实回答:“你说杨远鸣吗,我们昨天只是偶遇……慢着,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蹙起眉头,迟疑着猜测:“是不是柴飞说的?他一直开车跟着我?”

    带着点儿被“监视”后的怨念,甚至都不再称之为“柴叔”了。

    贺敬珩略显心虚地替司机开脱:“你也别怪柴飞,他受了我的嘱托却没能把你送到上班地点,难免会担心你的安危,于是,就在后面悄悄守着,到公司后,顺便向我汇报了一下情况。”

    阮绪宁抿了下唇,算是原谅了柴飞的行为。

    车辆又往前行驶了一段路,贺敬珩从唇舌间挤出三个字:“杨远鸣。”

    他说得突然,语气又听不出任何情绪,以至于让阮绪宁有些摸不着头脑:“杨远鸣怎么了?”

    贺敬珩摇摇头:“没什么。”

    似乎是在刻意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他将话题抛回到她身上:“你和新责编相处的不错?”

    “他挺负责的,人也很好相处。”误以为贺敬珩只是在关心自己的工作状态,阮绪宁毫无怀疑地跳入陷阱,“我们正在筹备一部新的少女漫画,不过,有签约意的漫画平台远在启兴,老陆说月底得抽时间去拜访一次,双方坐下来聊聊,才能最终定下来。”

    “你也要去吗?”

    “当然要去的。”阮绪宁神情中带着毫无掩饰的得意,“这一次,可是我原创的故事。”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昨天发了那样的朋友圈。”

    “你看见了?”

    “嗯,还给你留了言——没看见吗?”

    阮绪宁维持着体面的微笑,用实际行动诠释着“默认”两个字,随即,飞快低头点开朋友圈,终于在一堆回复里,看见了贺敬珩的名字。

    只评论了“挺好”两个字。

    像领导发言似的。

    腹诽完毕,恍惚间有一道巨大的黄色闪电从她的后脑勺横着劈过去:她好像忽然明白,周岑为什么取消点赞了……

    到达指定地点,黑色越野车缓缓停靠在路边。

    阮绪宁心事重重,正要开门下车,贺敬珩却猝不及防唤住她:“喂,你那个原创的新漫画,还需要我这样的‘参考’吗?”

    满脑子都是“不穿衣服的剧烈运动”,阮大主笔当即涨红了脸,一时间被《失落玫瑰》里的反派哥丧彪堵住了思路:“那就是个很普通的校园恋爱漫画,暂时没有加反派的打算。”

    “只能是反派吗?”

    “但我设定的男主角不是你这种类型的,男二号也不是……”

    听到这话,贺敬珩面色一僵。

    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小姑娘身上剥离,他眼中略有失落,语气却强装镇定:“那真是太可惜了。”

    *

    锋源集团总部大楼。

    贺敬珩还没将车驶进总裁专属车位,就瞄见了几个背着长枪短炮、在附近转悠的记者——或许称其为“狗仔”更合适。

    昨天有关贺礼文的热搜虽说是压了下来,但名门望族扯上娱乐圈的桃色新闻,就像是曝晒在旷野上的腐肉,总有食腐动物,闻着味儿就能寻过来。

    他轻嗤。

    孙淼已经在前厅恭候多时,见到贺敬珩,快步迎了上去:“您昨晚让我调查的事情有眉目了,‘聚财’那边,这个季度确实出了点状况。”

    贺敬珩径直走向电梯间:“资金缺口大吗?”

    “不是资金缺口的问题,是……”

    “说。”

    “是这样的,聚财先前重点宣传的几个海外短期投资项目,根本没有落地,我去请教了公司的金融顾问,他们说,很有可能是‘金字塔骗局’。”

    贺敬珩脚步一顿。

    自周氏夫妇几年前卖掉雅都名苑的房子、换成老城区的小户型时,他就猜到,聚财很可能处在亏损状态,但贺名奎却说,做投资哪能保证稳赚不赔?周家总归有积蓄,指不定熬过这几年、赶上新的风口,还能东山再起、一飞冲天……

    他觉得这话有道理,便没有过分关注好友家的经济状况。

    没想到再关注时,已是无力回天。

    所谓的金字塔骗局,说白了就“拆东墙补西墙”,先入局的投资者或许能拿到上游许诺的汇报,但他们发展的下游,一定都会血本无归。

    周鹏和岑莲虽不是聚财的法人代表,但作为元老级员工,一旦东窗事发,没有撇清关系的可能。

    电梯门敞开,几个下楼办事的员工见到总裁,恭恭敬敬喊着“贺总”。

    贺敬珩点点头,走进电梯。

    孙淼跟进去,见没有闲杂人等,又劝一句:“就算聚财处境再难,咱们也绝对不能和他们扯上关系。”

    贺敬珩颔首:“我知道。”

    他不会因为周家把整个锋源拉入泥潭,只打算寻找合适的时机,以私人名义,帮周岑一把。

    很快,电梯在十八楼停下。

    “还有件事。”孙淼略显迟疑,“贺董他一早就等在您办公室里了。”

    贺敬珩面有不屑,迈开步子。

    贺礼文比他想象中更“礼貌”一些,至少,没有坐在CEO的专属位置上。

    见到儿子,神情颓丧的中年男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啦?”

    说着,他指了指摆在桌上的一只红丝绒珠宝盒:“昨天那事儿辛苦你了,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把这套钻石项链拿去给阮绪宁吧……就当是我这个做爸爸的,送她的小礼物。”

    贺敬珩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是您哪个女朋友瞧不上的吧?”

    这话带刺。

    也确实刺痛了贺礼文。

    他几乎是跳起来,怒目圆睁,额角青筋骤现:“贺敬珩,我好歹是你的父亲,是你的长辈,你跟我说话,能不能有个儿子样?”

    保持着为数不多的冷静,贺敬珩走到生态缸边,逗弄着那条黑王蛇,假装身边只有一团躁动的空气。

    贺礼文自知理亏,暗自咬了咬牙,那张与贺敬珩相似的脸,早已丧失了活力与精气神,无端显得可憎:“你不要以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对我这种社会地位的男人而言,很正常,就算什么都不做,照样会有大把年轻漂亮的女人主动贴上来!这种事你情我愿,很正常的,你还年轻,以后也会……”

    听到这里,贺敬珩终是转身,吐出一个字:“没什么正事就滚吧。”

    变本加厉。

    贺礼文吼起来:“你拽什么!当初要不是我把你从宜镇捞回来,你能有机会站在这里对我摆脸色?你配姓贺?你有资格继承这么大的家业?”

    “你是不是记错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老爷子给的。”贺敬珩压着心头的那点火气,慢条斯理地反驳他,“你放心,我会好好孝顺他,给他养老送终——如果有人惹他老人家生气、给贺家丢脸、抹黑,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贺敬珩,你他妈……”

    “我妈早就死了!”贺敬珩撑住桌面,死死盯着面前虚张声势的男人,“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她死之前都经历过什么吗?你忍很久了,你要是再多提一句,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没料到会被儿子指着鼻子威胁,贺礼文气急败坏,一把将桌上日程本、资料夹等物件扫落在地,面容狰狞地扯着嗓子:“你就跟玻璃缸里的畜生一个烂样子!冷血!无情!”

    贺敬珩还是那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瞄了眼盘踞在树枝上的黑王蛇:“哦,那你可要离我远点儿了,这玩意儿还养不熟,挨得太近,指不定会被咬一口……”

    贺礼文还想说些什么,一阵敲门声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

    随着大门被撑开一条缝,身穿白色职业西装裙的苏秘书捧着资料夹、探身进来:“贺总,您之前让我整理的文件……”

    见到父子两人的僵局,她也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挂着职业微笑,站在那儿等待BOSS的指令。

    贺礼文看了她一眼,飞快错开目光,没再逗留。

    苏秘书冲着男人的背影说了句“贺董慢走”,这才踩着高跟鞋走进办公室,弯腰帮忙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贺敬珩拧着眉心坐下,调整好情绪:“什么文件?”

    与他年纪相仿的女秘书红唇一扬,将捡起来的文件仔细归类摆放在桌上:“我记错了,没有文件。”

    贺敬珩顿时会意:“谢了,苏欣蕊。”

    苏欣蕊抿唇:“不客气。”

    态度不卑不亢,语气自然熟络。

    她没有急于离开,而是拿出手机冲贺敬珩扬了扬:“对了,今年是国耀中学五十周年校庆,时间安排在九月,你有时间参加吗?”

    “我不喜欢那种场合……”

    “好的,那我就婉拒校方外联、不安排行程了。”

    说话一半,贺敬珩便改了主意。

    脑海中浮现出阮绪宁的脸,他抬手示意苏欣蕊等一等:“还是帮我预留一天时间吧。”

    依譁

    有些事情,要广而告之。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又道:“还有,月底的行程全部推掉,我有别的安排。”

    还有些事情,要趁热打铁。

    022

    有了杨远鸣的帮助, 新项目的筹备工作异常顺利。

    身负重任的阮大主笔不得不暂时停下《失落玫瑰》的存稿工作,集中精神完成原创故事第一话绘制。

    同在一个小组的铺色助理梦梦心态很好:“悠看那边只要我们提交一话,其实也还好啦……”

    杨远鸣翻看着工作计划表, 解释道:“悠看选题会上稿的要求是,除了主要角色的人设图和完整的第一话试读章,还要有剧情简介和前五话的内容提要——因为这是板板的原创故事, 也就意味着, 她要承担编剧的工作, 图文双修,其实并不轻松。”

    梦梦露出同情的表情:“那真是辛苦板板了。”

    阮绪宁做了个痛心疾首的表情。

    作为青果工作室的“万金油”,广广这几天也一直在新项目这边帮忙,眼见着组员士气低落, 忍不住发出聚餐邀请:“诶, 快把这种表情都收一收!为了预祝咱们的新项目拿下悠看S级签约, 今晚我请大家唱歌,怎么样?”

    梦梦立刻欢呼起来。

    连蜷缩在阮绪宁腿上打盹的橘猫团子都睁开了眼。

    广广撸了一把猫猫头, 慷慨大方:“放心,肯定也有你的罐头。”

    团子喵呜喵呜应了两声。

    陆然端着咖啡杯走过来,冲“擅自做主”的广广直摇头:“要请也是我请, 小杨加入青果, 我们还没聚餐呢,这样吧, 晚上吃饭唱歌一条龙,大家一起去,算我的。”

    广广还想抢回“买单权”, 梦梦一句话将她堵回去:“别争了——你们两个不是一家子吗,谁请都一样。”

    屋屋也添了把火:“就是!话说, 什么时候能喝到你们的喜酒啊?”

    听到这话,向来粗线条的广广破天荒涨红了脸。

    陆然还算淡定:“别乱说。”

    迎着众人揶揄的目光,他默了两秒钟,很认真地申辩:“我有女朋友了,你们总是这样开玩笑,不怕挡了广广的桃花吗?”

    周遭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广广。

    后者故作不在意般,边冲陆然竖中指,边扯着嗓子质问“什么时候的事居然都不告诉我们”“那个姑娘眼瞎能瞧上你不会是编的吧”“你果然应该请客那我今晚就不跟你抢买单了”之类的话。

    只是,眼圈明显红了。

    *

    因为“两大巨头”间愈发微妙的关系,这一次团建,异常艰难。

    后来,阮绪宁才从屋屋她们口中得知,广广和陆然当了七年校友,一路从高中走到大学,毕业后两人一拍即合成立了青果工作室,开始在漫画行业逐梦,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顺理成章走到一起,还兴致勃勃猜测谁会先捅破那层窗户纸……

    没想到,陆然居然不声不响和别的姑娘谈起了恋爱。

    从烤肉店转战KTV,大家一路小心谨慎、相互传递眼色,唯恐说错一句话,戳到广广的痛处。

    那一晚的999包厢,网络神曲不断,极力避开情歌,最后实在是无歌可唱,梦梦点了段黄梅戏,结果刚唱了一嗓子“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就主动放下话筒,把歌给切了。

    阮绪宁受不了这种氛围,低头与贺敬珩发消息:我有点想走了,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呀?

    得知她今晚要和同事聚餐唱歌、估计要很晚回家后,从下午起,那家伙的消息就没停过,从“哪个餐厅”到“哪个KTV”,再到“几点结束”之类的问题,最后以“我在公司加班,正好顺路去接你”为收尾。

    殷勤到让阮绪宁觉得诧异。

    转念又想,贺敬珩可能只是担心自己走错了22路,所以才未雨绸缪罢了。

    想心思之际,对方秒回:出来吧。

    阮绪宁一愣,敲下疑问:你已经到了?

    贺敬珩:嗯。

    阮绪宁:你在哪里?

    贺敬珩:马路对面。

    阮绪宁:那你待在车里别动,我过去找你。

    确认了贺敬珩的位置,她收拾好包包,起身与同事们道别,推门的瞬间,还听见广广举着酒瓶叫嚷:“这还没到十一点呢,回来继续啊!今天老六请客,不把他的卡刷爆,一个都不许走!”

    阮绪宁不敢停留,落跑灰姑娘似的逃离了充满噪音的包厢。

    刚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身后便传来杨远鸣的声音:“板板。”

    阮绪宁扭头,发现他手里拿着外套和公文包:“你也要回去啦?”

    杨远鸣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是啊,此地不宜久留……屋屋说,她一会儿也打算找理由撤退。”

    说罢,他又关切:“你怎么回去?”

    “那个,我……”

    “我打车送你回去吧?”

    知道今晚免不了要喝酒,他将车停在了文创园。

    阮绪宁急忙婉拒:“不用不用,有朋友来接我。”

    杨远鸣点点头,没有八卦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两人并肩走到KTV门口。

    借着霓虹灯光,阮绪宁举目四望,寻找那辆黑色大G,打算等杨远鸣打车离开后,再去找贺敬珩。

    然而,身边的男人根本没有拿手机打网约车的意思:“如果你朋友还没到,我陪你一起等吧。”

    “没这个必要……”

    “这么晚,你一个女孩子家逗留在外,我不太放心,还是等你的朋友到了,我再打车走。”

    明白杨远鸣是出于好心,阮绪宁刚要道谢,一抬眼,却看见熟悉的高挑身影自马路对面向自己走来……

    贺敬珩?!

    阮绪宁头皮一麻,登时慌慌张张向杨远鸣身前拦了一步:“我朋友到了!那我就先走啦!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见!”

    身高缘故,遮挡无效。

    杨远鸣的目光很快落在逐渐逼近、面带敌意的高大男人身上。

    贺敬珩顶着陌生人的注视、不疾不徐走到阮绪宁身后,一抬下巴:“走吧。”

    语气冰冷且不容置喙。

    睨向杨远鸣的视线,也带着说不清的压迫感。

    如同天生的上位者。

    阮绪宁的脑子长时间处于宕机状态,听到“指示”,只能半推半就跟着贺敬珩走,甚至来不及编出像样的话术来向同事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

    谁料,杨远鸣猝不及防上前一步,一把拽住了……

    他拽住的是贺敬珩。

    向来不爱被人碰触的男人拧紧眉心,戾气快要从眼神中溢出来,只是一想到对方是小姑娘的责编、是对她很重要的同事,这才说服自己,没有动怒。

    阮绪宁的眉头,拧得更紧。

    杨远鸣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身休闲西装的贺敬珩,神色迟疑,半晌才张口唤了声:“赵默?”

    陌生的称呼让阮绪宁从前一种情绪中抽离出来:这是,认错人了?

    见对方不予回应,杨远鸣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赵默,对吧?”

    周遭不算安静。

    他们特意挑了家性价比不错的KTV,设施略显陈旧,即便走出一段距离,还能听见身后鬼哭狼嚎似的喊麦。

    路灯下,贺敬珩脚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薄唇紧抿,挣脱开杨远鸣的手,却并没有急于解答疑惑,而是条件反射般先望向阮绪宁,张口解释:“赵默是我在宜镇时用过的名字。”

    顿了顿,又补充:“随我妈姓。”

    意识到贺敬珩没打算瞒着自己,阮绪宁略有欣慰,顺着话往下问:“哪个字?”

    “沉默的默。”

    “所以,你是回到贺家以后才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嗯,老爷子给起的。”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直到杨远鸣轻咳数声,才重新分出注意力给他。

    阮绪宁发现,杨远鸣的眼眸中并没有故友重逢时的那种喜悦,相反,是一种警惕和戒备——他甚至上前

    依譁

    一步,刻意驻足她和贺敬珩之间,下意识地伸出手臂,仿佛是想将她护在身后。

    自觉受到挑衅的贺敬珩眯起眼睛:“你是……”

    被那股气势死死压制,杨远鸣喉头一滚,努力保持镇定:“你不记得我了?我家以前在南坛巷那边卖炒货,和你姨母开的那家串串店只隔一条街,我那个时候挺胖的,你姨母还讨过我的旧衣服和旧书给你……”

    阮绪宁紧张地注视着贺敬珩。

    那么骄傲的一个男人,却被无意间戳破这辈子最想藏好的陈年旧疤,此刻一定很难受、很不舒服吧?

    默了许久,浑身紧绷的贺敬珩移开目光:“不记得了。”

    面对如此反应,杨远鸣似乎并不意外:“真没想到,还能在洛州遇到你。”

    说罢,又转向阮绪宁:“你要等的朋友,就是赵默?”

    阮绪宁点点头:“他现在叫贺敬珩。”

    杨远鸣并不在意这些。

    他面色凝重地冲小姑娘做了个手势,示意借一步说话,俨然是将“赵默”当成了危险分子,不愿让他从自己眼皮底下领走同事。

    两人在贺敬珩的注视下,走开几步。

    杨远鸣直接切入主题:“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阮绪宁笃定接话:“当然知道啊。”

    “不,你不知道,我跟赵默是一条街上长大的,就算他不认识我、不记得我,我也清楚他的底细。”镜片后的双眼满是焦急,他苦口婆心地劝,“我能理解,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肯定都乐意接触这种高大帅气的男生,但赵默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品行不端,手零脚碎,你最好和他保持距离。”

    挤出一丝尴尬地笑,她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对贺敬珩有什么误解?”

    “能有什么误解?”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胡说,杨远鸣深吸一口气,开始一条一条罗列“赵默”的罪状:

    “他十三岁就因为盗窃进了少管所,再也没回过学校。”

    “后来混社会,打架斗殴,帮人收租,还吃过好几年牢饭!”

    “赵默闯过很多祸,欠了很多债,以至于这么多年都不敢再回宜镇的家……”

    堂堂贺家继承人……

    盗窃、斗殴、收租、欠债?

    阮绪宁的眼睛越瞪越大:“他是偷过你的东西,还是打过你?”

    “都没有。”

    “那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街坊邻居都这样说他。”

    那语气,那架势,仿佛是他自己亲眼所见、亲身感受。

    但“仿佛”即是破绽。

    阮绪宁的表情略微有点复杂,先是惊愕,再是怀疑,最后只剩下无奈与心疼:“你和你的街坊邻居,到底是从哪儿、听谁说的这些?”

    若不是贺敬珩亲口承认自己就是“赵默”,她甚至会怀疑杨远鸣认错了人。

    控诉者却加重语气强调道:“是赵默的姨母亲口告诉我们的。”

    阮绪宁挠了挠头,瞬间明白了流言的始末。

    霓虹灯下的建筑物还在持续散发噪音,不知是哪个包厢力拔头筹,能听出是在唱那首经典老歌《顺流逆流》。

    “不经意在这圈中转到这年头,

    只感到在这圈中经过顺逆流,

    每颗冷酷眼光,

    共每声友善笑声,

    默然一一尝透。”

    蹩脚的粤语,破音的唱腔,还有其他人不遗余力地虚伪叫好,都给这个沉重的夜,增添了一丝滑稽感。

    她蓦地嘀咕一句:“有这么个喜欢编瞎话的亲戚,怪不得,他再也不愿意回宜镇了呢。”

    随后,抬头看向杨远鸣,想要挽回自家丈夫糟糕的声誉:“贺敬珩的爸爸和爷爷都在洛州,他被接回来以后,和我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住同一个小区,我很确定,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你说的那些事——我有自己的眼睛,也有自己的耳朵,可以自行判断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需要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者哑然。

    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阮绪宁很礼貌地欠了欠身子:“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和‘朋友’先走啦。”

    刚要迈开步子,却被杨远鸣拦了下来:“别开玩笑了,赵默他妈就是做那种皮肉生意的,未婚先孕,名声很差,哪里来的爸爸和爷爷肯认他?”

    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如果说最初的动机是出于与生俱来的保护欲、担心年轻的女同事结交到坏朋友,那么此刻,他更像是要以诋毁人的方式、急于争出一个对错。

    连杨远鸣自己都知道说错了话,心虚地瞄了眼候在不远处的贺敬珩。

    那个男人像一座休眠火山般立在那里,随时可能爆发。

    但话已至此,杨远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那个女人得病死了,听说也是……”

    他还没说完,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压不住乱窜的无名火,阮绪宁摆出最凶的表情,扬声斥责对方:“你……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贺敬珩与她已经是合法夫妻。

    赵眉是他的妈妈,自然也是她的亲人——绝不允旁人诋毁。

    杨远鸣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用另一只手扶正被打歪的眼镜,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纤细娇小、却满脸怒意的女孩,还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却被猝不及防闯入视野的贺敬珩一把推开。

    他搂住眼尾泛红、虚张声势的妻子,头也不回地走向别处。

    破开夜色。

    融入夜色。

    023

    月色不佳, 路灯忽明忽暗,这是一个朦胧且混乱的夜晚。

    两人沉默着走向附近的停车场。

    觉察到身边人不同往昔的气息,阮绪宁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那个, 我不是故意打人的……”

    贺敬珩沉声阻止她的自我检讨:“我都听到了。”

    “啊?”

    “你们说的那么大声,听不到才怪。”

    “喔。”

    阮绪宁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一台坏掉的点唱机,只能断断续续蹦出一些毫无意义的音符:如果贺敬珩听见了那些话, 那当时一定是极力忍耐、才没对杨远鸣动手的吧?

    像他那样的家伙, 冲动好像才是理所当然。

    忍耐, 反倒成了稀奇事。

    阮绪宁隐隐有种感觉,贺敬珩是因为自己而忍耐,却不好意思直接去问。

    欣赏着小姑娘独自排解困扰的表情,贺敬珩压下唇角, 毫无保留地展露出真实情绪:“阮绪宁, 谢谢。”

    这辈子确实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窘迫, 就像是被剥光了华丽的衣裳,撕开了伪善的面具, 拔掉了獠牙和利爪,用缰绳勒住脖颈游街示众,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曾经的他有多么卑微, 多么落魄。

    还是在最重要的人面前……

    想到这些, 就快要喘不过气。

    但阮绪宁漂亮的反击,又让他活了过来, 重新长出血肉。

    身上的那一团暖意慢慢扩大,贺敬珩默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撕开旧伤口:“我的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 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

    被贺礼文抛弃后,赵眉独自回到宜镇, 生下了一个男孩,起名为“赵默”,她独自抚养孩子长大,彻底离开了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

    只是,顶着“未婚先孕”“单亲妈妈”的标签,赵眉成了旁人眼中的异类,流言蜚语像是南方小镇里下不完的雨,很快,便将她淹没。

    再加上亲友的疏离,赵眉的生活愈发艰难。

    贺敬珩放缓脚步,将为数不多的、属于“赵默”的记忆,一点一点挖出来:“姨母一直劝妈妈早点改嫁,街坊邻里也给她介绍过不少适婚的男人,但是,她全都拒绝了……”

    对那些男人而言,但凡自己得不到的漂亮女人,都可以用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言语任意诋毁。

    以讹传讹,三人成虎。

    赵眉成了他们口中人尽可夫的荡/妇,连因过度操劳而生的病,都成了肆意泼洒脏水的“证据”。

    回忆至此,笼罩阴影中的贺敬珩脸色更沉:“我恨那些家伙。”

    复又咬牙:“但更恨的,另有其人。”

    贺礼文。

    所有的悲剧,都是因那个男人的始乱终弃而起。

    造化弄人。

    赵眉死后,相连的血脉令他不得不与贺礼文接触,贺敬珩永远记得等待亲子关系鉴定书的那些日子,自己多么煎熬:如果不回贺家,就永远无法结束苦难;如果回到贺家,就只能藏好快要漫出来的恨意。

    但是很快他便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选择权:作为贺礼文的独子,“赵默”注定要回到洛州,注定要变成“贺敬珩”。

    自南坛巷学会的隐忍和坚韧,被打磨成了从容和无畏。

    阮绪宁碰了碰他的手,轻声安慰:“都过去了。”

    撞见小姑娘担忧的眼神,贺敬珩收敛眉眼间的戾气,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小钢板果然名不虚传。”

    怎么又绕回到她甩人巴掌这件事上来了?

    阮绪宁当即捧住发烫的双颊,开始思考要如何解决自己的难题:“我刚才是不是打得太重了?不管怎么说,杨远鸣是我的责编,这段时间,我还要跟他一起做新项目……我、我就是太生气了,生气他那样说你和你的妈妈,所以才狠狠……”

    “没有的事。”

    “你也说过,我下手挺重的。”

    “你记错了,我没说过。”

    “杨远鸣的脸都被我打红了!”

    恢复了精神的贺敬珩,也恢复了一贯爱揶揄人的性子:“是吗?那他一定是敏感肌。”

    这话好像是她曾经的说辞……

    阮绪宁眨巴着小鹿般的眼睛看着他,最后,“噗”地笑出声来,又笃定道:“要是杨远鸣真的因为这件事故意PASS掉我的新作品,那我就当是错看了他!哼!不过,以后一定还有机会的,我也不能气馁!”

    贺敬珩也笑。

    毫无条件、不计后果地替他“出头”,确实很像这块小钢板会做的事。

    说话间,两人走到商圈停车场。

    穿过阴暗的甬道,阮绪宁坐进大G副驾座,等贺姓司机就位,没头没脑地唤了声:“贺敬珩。”

    被叫名字的男人转过脸。

    她抿了下唇,声音糯糯的:“我想了一路,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只是想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贺敬珩了——但正因为有了‘赵默’的那些经历,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糟糕的,你才能成为‘贺敬珩’。”

    男人的眼角眉梢又多了几分笑意:“说完了?”

    “嗯。”

    “不愧是语文课代表,口才不错。”

    “哦。”

    今晚发生了好多好多意料之外的事,她说了好多好多语气词,都快忘了怎样组织完整的句子。

    贺敬珩用目光描画着一脸认真的妻子,又张嘴提醒:“安全带。”

    被男人冷漠的态度刺痛,阮绪宁不免有些失落,听见车辆启动的声响,低头找到座位边的安全带,只是,心猿意马捏着金属扣按插数次,都没能成功对准卡槽。

    像是失了耐心,贺敬珩一言不发,探身帮忙。

    注视着向自己凑近的男人,阮绪宁身体后仰企图避让,谁料,他碰触到安全带金属扣后,转而握住了她的手。

    阮绪宁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身旁的黑影猝不及防罩过来,覆上她的唇瓣。

    脑袋里的各种零部件吱呀吱呀转动起来……

    阮绪宁后知后觉,贺敬珩是在亲吻自己,她本能地用手去推,却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捉住。

    短暂抵抗后,索性彻底放弃。

    她迟疑着仰起脸,接纳唇舌上的陌生柔软和搅动空气的荷尔蒙。

    贺敬珩的吻并非想象中那般霸道、蛮横,而是循序渐进、不留空隙,全程带着试探的意味,倒是她,慌乱之下紧紧闭上了双眼,不敢动弹,不敢喘气,绷紧的背部抵靠着车座,另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揪紧了安全带。

    时间从未像此刻这般漫长。

    长到似乎能与“永恒”划上等号。

    即便如此,当贺敬珩抽身而去时,阮绪宁依然觉得意犹未尽,她垂下双颊绯红的脸,声音轻不可闻:“你、你怎么突然就……”

    有离场的车辆自两人前方经过,不该亮起的大灯晃得人眼生疼,贺敬珩飞快偏过脸,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有需要。”

    阮绪宁瞬间愣怔,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倒也不是失落——她原本也不指望能从贺敬珩嘴里听到“我喜欢你”或者“情不自禁”之类的解释,但“有需要”三个字,委实是太凉薄了些;但她又想,人在伤心难过到极致的时候,总会想做些什么转移注意力,自己应该照顾丈夫今晚的坏情绪。

    帮小姑娘系好安全带,贺敬珩坐正了身子:“你不是说过,只要我有需要,就会配合吗?”

    所有的疑惑都被这句话堵住,阮绪宁将视线移向窗外。

    贺敬珩不动声色用手背擦拭唇角,再度回味起方才的亲昵举止,内心的侥幸多过喜悦。

    失信于好友。

    涸辙于过去。

    所以,连真心都不敢磊落地表达。

    他忽然间意识到,藏在柜子里的人,似乎一直是自己——习惯了与阴暗作伴,会畏惧光明。

    车辆四平八稳地行驶上路,掌着方向盘的人,却心乱如麻。

    路过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阮绪宁像是从夜色中汲取到了足够的能量,终于再一次望向丈夫。

    轻柔的呼唤一如既往:“贺敬珩。”

    认识这么久,贺敬珩早就学会了在阮家小姐直呼他人姓名的间隙、思考她所想表达的意思,是质疑,是说教,是安慰又或者是请求帮助。

    但这一次,他猜不出来。

    递过余光,示意自己在听。

    灯光为阮绪宁本就白皙的脸庞镀了一层暖金色。

    被亲到发红的唇碰了碰,她执意要为他奉上更多的光明:“那你今晚,还会有别的需要吗?”

    贺敬珩眼皮一跳,心脏瞬间漏拍——他已经分不清那个小姑娘到底是迟钝,还是天真,又或者是,与生俱来能够包容一切。

    包括,故作冷漠的他。

    他近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今晚没有。”

    说罢,径直点开车载音响,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舒缓流畅的英文老歌令两个人放松些许,阮绪宁微张着唇,呼出长长一口气,她的英语成绩并不拔尖,词汇储备量堪堪过四级,艰难翻译着歌里的词汇,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歌词。

    但直觉告诉她,那是一首情歌。

    轻声跟着哼唱几句,然后,她又听见了贺敬珩的声音。

    “以后,说不准。”

    *

    虽然贺敬珩表明了“今晚没有需求”,还是无法打消阮绪宁的紧张与顾虑。

    她的合法丈夫并不打算放弃行使夫妻权利……

    真是要命。

    经过前一段时间的相处,阮绪宁已经自作主张给贺敬珩打上了“安全”的标签,现在他出尔反尔,害的她不得不重新适应。

    更要命的是,阮绪宁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排斥与贺敬珩接吻,甚至还用第三视角模拟想象了几次两人亲昵时的模样——有一说一,她发挥得不太好。

    贺敬珩应该也觉得挺无趣的吧?

    揣着满怀少女心事,阮绪宁裹着被子翻来覆去,险些从床垫上滚落。

    最后,是贺敬珩拽住被子的一角,收网似的将小姑娘“捞”回来,用警告的口吻提醒,若是再不乖乖睡觉,就起来陪他做点别的事。

    她吓得不轻。

    棉被裹头当场表演一秒入睡。

    然而,从“闭眼”到“熟睡”又经历了两个小时,第二天自然也没能准时起床。

    万幸,贺总日理万机,一早就走了。

    阮绪宁也有猜测,贺敬珩那家伙会不会是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她,故意早早去了公司……

    猜完又觉得自作多情。

    贺家继承人的字典里才不会有“不好意思”之类的词汇。

    她匆匆忙忙打车来到文创园,连张妈煮的艇仔粥都没喝几口。

    走进工作室,阮大主笔才发现自己过于焦虑了——经过昨晚KTV一役,今天一早,根本就没几个同事能准点到岗。

    连一向准时的老陆和广广都缺了勤。

    兼顾前台工作的屋屋传来第一手情报:“你昨晚走得太早,错过了一场大戏!广广喝吐了,死活不肯让老陆送她回家,是我和梦梦把她捎回了家,广广连说醉话都在骂老陆……”

    阮绪宁一边听同事绘声绘色地描述昨晚状况,一边打开电脑里的绘图软件,暂时忘却了去分析思考贺敬珩的行为举动。

    稿件加载完毕,却迟迟无法落笔。

    为了筹备新漫画,《失落玫瑰》连载的屯稿计划被迫暂停,而她昨晚与杨远鸣又起了争执,情急之下,还甩了他一巴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去启兴,有没有机会上悠看的选题会。

    遗憾。

    难受。

    但不后悔。

    阮绪宁盯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直到手机弹出新消息,才重新回神,飞快点进聊天界面,继而发现,并不是贺敬珩。

    是谭晴发来的消息。

    谭晴:亲爱的,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阮绪宁下意识抿了下唇,缓缓敲下一行字: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趁此间隙,谭晴已经发来了一段小作文:她前段时间收到了本地一家小有名气的家装设计公司offer,薪资待遇中规中矩,但工作环境一绝,反正她也不缺钱,想着先去刷刷经验,结果入职以后才发现,那居然是刘绍宴名下的公司;想着给谁打工不是打工,她也没多在意,没想到上班第二天,刘绍宴直接把人堵在了茶水间……

    谭晴:他反手就是一个表白啊一个表白!

    阮绪宁:贺敬珩昨天亲了我。

    谭晴:你说他是不是精/虫上脑!

    阮绪宁:是这样吗?

    谭晴:啊啊啊我说的是刘绍宴!

    阮绪宁:什么?追你的不是艾荣是刘绍宴吗?

    谭晴:什么?贺敬珩终于对你下手了?

    阮绪宁:追求好朋友喜欢的女孩子,他怎么能这样不开窍!

    谭晴:追求喜欢好朋友的女孩子,他终于开窍了!

    阮绪宁:我说的是刘绍宴。

    谭晴:我说的是贺敬珩。

    事实证明,真的闺蜜,可以无视对话顺序,同时畅聊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短暂的中场休息过后,两人终于将聊天内容调整到同一频道——当然,“贺少爷开窍事件”的优先等级是第一位。

    隐去了有关于“赵默”的一切,阮绪宁将整件事归结为水到渠成,而谭晴对男人行为的剖析也足够直白、尖锐:接吻只是最低程度的试探,如果你不拒绝,他很快就要想方设法哄你上床了。

    谭晴:也不是坏事,至少能够证明你的老公是个正常男人——身体正常,审美正常,取向正常。

    谭晴:贺敬珩都这么主动了,你还在矜持什么?干就完了!

    省流版:干就完了。

    阮绪宁面红耳赤,反复阅读并背诵最后四个字。

    又有人到达工作室,挂在玻璃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她抬起眼,撞上了杨远鸣的视线。

    她迅速低头,不想搭理。

    对方却没有避忌。

    走到阮绪宁的工位边,杨远鸣将一杯柠香美式放在她的桌上,轻咳一声:“有空的话,我们聊聊?”

    024

    青果的休息室是阮绪宁最喜欢的地方, 毕竟,那里有吃不完的零食饮料,舒服到想躺平的懒人沙发, 还有最新的电子游戏和各种漫画周边……

    但此时此刻,她却和杨远鸣两脸严肃地坐在里面“聊聊”。

    “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

    “你先说。”

    “你先说。”

    “那我先说。”

    “那我先说。”

    阮绪宁没好意思再抢着开口,却忍不住腹诽:好老套的剧情。

    话说回来, 一般这种老套的“抢话说”剧情过后, 误会就会解开, 男女主的感情还会迅速升温……但是,打住,杨远鸣又不是自己的男主角。

    阮绪宁撇撇嘴。

    杨远鸣推了下银边眼镜,倏地站直了身子。

    她一愣, 本能想躲……

    谁料, 那家伙竟是颇有诚意地九十度鞠躬, 主动承认错误:“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你那一巴掌, 算是把我打醒了——我确实不应该道听途说议论赵默和他的妈妈,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说那样的话, 如果听见南坛巷的街坊邻居议论他们母子, 我也一定会出面阻止。”

    真诚的人,无需太多沟通技巧。

    话说开了, 自然也就解了心结。

    没有料到杨远鸣如此直接,坦诚,阮绪宁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接受眼下的状况, 而后直言:“你应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杨远鸣颔首:“有机会的话, 请替我转达歉意。”

    阮绪宁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替贺敬珩原谅对方。

    她学着杨远鸣的样子起身鞠躬,专注于自身:“其他的事不提,我昨晚,嗯,太激动了,不应该动手打你……”

    玻璃门猝不及防被人从外推开。

    进来拿饮料的梦梦直勾勾盯着相互鞠躬的责编和主笔,神情茫然:“不是,你们两个这是什么情况?你们要去的是启兴,又不是去日本,有必要在这儿提前练鞠躬吗?要我给你们表演一个‘土下座’吗?”

    同事的误打误撞,意外让阮绪宁与杨远鸣加速冰释。

    两人不约而同勾了下唇。

    梦梦在休息室挑了瓶青提味气泡水,又说起另一件事:“对了,小绵是启兴人,她说最近那边天气还挺冷的,这个天得穿长袖呢!让你们出机场前记得加件衣服……”

    提到这个阮绪宁就心虚,迟疑着看向自己的责编:“我还能去启兴吗?”

    杨远鸣好笑:“主笔都不去,还怎么谈S级签约?”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阮大主笔终于释怀。

    看样子,杨远鸣不是那种会因私人恩怨给下属穿小鞋的上司。

    还好还好。

    万幸万幸。

    杨远鸣盯着兀自偷乐的小姑娘看了许久,等梦梦离开后,话锋忽地一转:“说句题外话,赵默他是在追你吗?”

    贺敬珩自然没有在追她。

    并不想公开自己的婚姻状态,阮绪宁一愣,只能搬出老一套说辞:“没有啊,我和他就是——好朋友。”

    嗯,领过结婚证、睡一张床的好朋友。

    杨远鸣扶着眼镜“嗯”了声,似是不相信:“他现在在洛州做什么?”

    如果直言贺敬珩是富商贺名奎的继承人,一定会被深挖两人间的关系、牵扯出许多麻烦事,阮绪宁有所保留道:“他就是在正常上班呀,每天准时去公司报道,开会,拜访客户,参加饭局,看看合同签签字,反正,不像我们这样成天都坐在工位前对着电脑……”

    她没有说谎。

    怎么理解,是别人的事。

    杨远鸣露出恍然的表情:“卖保险,对吧?”

    “啊?差、差不多?”

    好吧,继会所男模后又喜提保险业务员一职。

    默默在心里对贺大总裁说了一百遍对不起,阮绪宁心怀愧疚,开始为对方的人品摇旗呐喊:“贺敬珩人很好的,他那个姨母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虽然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诋毁自己的亲人,总之,请你相信我。”

    杨远鸣眉眼低垂,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他很好……”

    接着反问:“那我呢?”

    似乎是担心阮绪宁没有听明白自己在问什么,他索性挑明:“和赵默相比,你觉得我怎么样?”

    隐约嗅到了空气中不似寻常的气息,来不及细想,阮绪宁喃喃回复:“你……也挺好的。”

    杨远鸣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她顿了下,又替贺敬珩阴阳一句:“如果不道听途说,就更好了。”

    杨远鸣听到这话也不恼。

    甚至点点头,表示认同:“以后一定改正。”

    本来嘛,说错话的人就是他,小姑娘怎样“数落”都不为过。

    杨远鸣向她递了个“回去工作”的眼色,端着自己那杯咖啡向外走:“对了,中午一起吃饭吧?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文创园对面新开的那家猪排饭吗?我请客,去尝尝?”

    *

    压在心上的大石头落地,阮绪宁成功自我修复,不仅超额完成工作计划,还抽空做了点启兴的旅游攻略——听陆然的意思,不管选题会顺利与否,都会留一天时间让他们领略异地风光。

    路费报销,食宿全包。

    梦梦虽不在出差名单上,但听到这消息,却为代表工作室“远征”的几位功臣鸣不平:“上午飞启兴,下午选题会,神经紧绷一整天,晚上你们还有精力出去玩?说是第二天傍晚的飞机,那可不得下午就动身去机场?满打满算,也凑不出‘一天时间领略异地风光’啊!”

    以一言蔽之:好大一个饼。

    阮绪宁叹了口气,划掉写在本子上的几个网红打卡点:“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梦梦感慨:“这个情况,唯广广可破——只要广广开口,老陆指不定能给你们批一周的假,陪她散心。”

    只可惜,广广宿醉严重,今天没来工作室。

    一天时间能醒酒,但能不能治好心病,那便不得而知了。

    耐着性子又熬了半小时,阮绪宁终于在阵阵八卦声中喜提下班。

    像是故意卡着点似的,她刚走出文创园大门,就接到了贺敬珩的电话,让她打车去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厅。

    理由是:刘绍宴要请客吃饭。

    既然是刘家少爷的美意,阮绪宁自然不好拒绝,当即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

    事实上,她也挺想知道刘绍宴和谭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男人挑的地方挺不错。

    在侍者的引导下,她绕过好几根罗马柱,又穿过半圆形拱顶,才在雅间里寻到了他们:彼时的刘绍宴眉头紧拧、双手托腮,表情复杂地说着什么,而敬珩则略显懒倦地靠坐在椅子上,满脸写着“快点闭嘴吧”。

    显然是被纠缠了许久。

    见到阮绪宁,神情才稍稍舒缓。

    他抬手点了下为情所困的好友:“这家伙一直赖在我办公室里不肯走,非要当面问你一些事——关于谭晴的事。”

    阮绪宁将包包放好,在贺敬珩身边坐下:“所以,我是你请来的救兵?”

    “是啊。”

    “那我今晚可要大吃一顿。”

    “刘绍宴请客。”贺敬珩把菜单递给她,“只管挑贵的,让澳龙和黑松露在舌尖上跳舞。”

    “那你请我喝奶茶。”

    “好啊。”

    原本还担心小姑娘会因和责编闹矛盾、丢掉项目而心情不佳,见她如此有食欲,想来,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

    贺敬珩这般想着,又旁敲侧击:“今天画稿还顺利吗?”

    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阮绪宁边翻菜单边说了自己和杨远鸣相互道歉的经过:“……吃午饭的时候,他还和我说,如果以后有机会,他想和你当面道歉。”

    贺敬珩轻嗤:“那估计是没机会了。”

    阮绪宁非常遗憾地拧了下眉。

    两秒钟后,某人猛地反应过来:“你们一起吃了午饭?”

    “嗯。”

    “只有你们两个?”

    “是呀,我们去吃了一家新开的猪排饭,那个炸猪排又大又嫩,一口咬下去,还能吃到芝士爆浆!”

    阮绪宁说着,情不自禁抿了抿唇。

    只是,一对上贺敬珩那双漆黑的眼瞳,瞬间又想起那个始料未及的亲吻,灼烫感自双颊一路蔓延至耳后,她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

    哦,没有将贺敬珩与炸猪排作比较的意思……

    猜不到小姑娘的内心所想,只将这个反应当做是“心虚”,贺敬珩依旧纠结于另一件事:“你和杨远鸣每天都一起吃午饭吗?”

    阮绪宁否认:“当然不是。”

    某人长舒一口气。

    接着,又听见补充说明:“有时候,我们也一起点外卖。”

    刚呼出去的气,差点又被吸回来。

    刘绍宴迟迟插不上话,只等到服务生上菜时才见缝插针短暂掌握了主动权:“……反正我有种预感,谭晴应该对我也有点意思。”

    贺敬珩嗤他:“谁给你的自信?”

    刘绍宴苦苦挣扎:“谭晴现在在我家那公司当设计师助理,她一见我就笑。”

    贺敬珩给他泼了盆冷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只是对你的那些破梗有点意思。”

    阮绪宁紧接着泼了第二盆:“而她一看见你,就想起了你的那些破梗……”

    刘绍宴啧了声,调转矛头:“你们还真是夫唱妇随。”

    听到这话,阮绪宁飞快低头吃东西,企图掩饰面上的赧意。

    贺敬珩心情舒畅地笑了声,话锋又转:“那艾荣那边,你打算和他怎么说?”

    这才是重点。

    对他而言,很有参考价值。

    提及好友兼情敌,刘绍宴脸色瞬间变了变,佯装不在意:“假装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呗,他追他的,我追我的,虽然我行动比较晚,但我有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强力BUFF啊。”

    贺敬珩若有所思:“那BUFF没什么用。”

    俨然是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所幸,刘绍宴也没细究,依旧沉浸在对未来的畅想中:“悄悄把好朋友喜欢的姑娘追到手,然后惊艳所有人。”

    贺敬珩瞄他一眼,没吭声。

    阮绪宁用叉子戳着餐盘里的茴香奶酪虾仁,忽然出声:“这样不太好吧。”

    刘绍宴一愣:“小嫂子是觉得,我不该追好朋友喜欢的姑娘吗?”

    彼时,贺敬珩也停下了进食的动作。

    阮绪宁思考的几秒钟内,他看了她三次。

    还打算看第四眼的时候,小姑娘终于开口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光明正大表达自己的心意——公平竞争才是对好朋友的尊重。”

    阮大小姐这一铁锹砸下来,逼出两只见不得光的鼹鼠。

    很长一段时间,贺敬珩与刘绍宴都没再说话,各自闷头吃菜,只是心思都乱的很,一会儿弄掉刀叉,一会儿又让调羹与汤碗碰出声响。

    像是杂乱无章的音符,硬生生凑了个调。

    *

    这一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

    与一脸苦相的刘绍宴道别后,贺敬珩陪阮绪宁去附近商场买奶茶。

    知道丈夫一向不爱甜腻的饮料,阮绪宁熟络地在小程序里给他点了杯柠檬茶。

    踮脚看店员小哥在操作台上使足力气“暴打”香水柠檬,她的心情无比舒畅:“对了,我下周四就要去启兴啦,今天刚订好机票和宾馆,周五回洛州。”

    “几个人去?”

    “广广,杨远鸣,我,还有运营野野。”

    “运营爷爷……年纪很大吗?”

    “野人的野。”

    贺敬珩重复一遍,满怀期待地看向她。

    阮绪宁知道他在等什么,眉眼一弯:“因为那个男生总是自称‘狂野男孩’,大家就叫他野野了!听你刚才那么一说,总觉得,他好像一直在占我们便宜——野野,爷爷什么的,简直是超级加辈。”

    贺敬珩并没有get笑点。

    他此刻关心的,分明是另一件事:又是男同事。

    唇角小幅度地垂了下,男人话中有话:“两男两女,所以,订了两个标间?”

    “是呀。”

    “连锁酒店?”

    “嗯,因为算出差嘛,屋屋就帮我们挑了个性价比高的连锁酒店。”

    贺敬珩微微颔首,眸光一敛,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问:“哪家?环境怎么样?”

    听起来是在关心居住条件,又不止是在关心居住条件。

    他就像是一条伺机许久的蛇,好不容易等到猎物出现,自然是当机立断咬住,缠紧。

    阮绪宁并没有意识到那些问题的真正意义,一边看着奶茶店电子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取餐号,一边说出连锁酒店的品牌名:“听说启兴那边还要穿长袖呢,我抽空得再回雅都名苑拿点儿衣服。”

    “时间还早,逛一会儿再回家。”贺敬珩瞥了眼四周琳琅满目的精品店,“看见合适的就买几件。”

    阮绪宁举双手赞成。

    闲聊间,电子屏幕上取餐码再次轮换,她接过店员递过来的两杯饮料,继而发现自己忘了修改订单备注,两杯饮料里的冰块多到离谱,光是端着塑料杯,都觉得楚楚“冻”人。

    她迅速将其中一杯塞给贺敬珩:“喏,你的柠檬茶。”

    指尖不经意碰着他的掌心。

    男人皱起眉头:“怎么这么凉?”

    阮绪宁急忙解释:“抱歉,我忘了备注……”

    话音未落,贺敬珩便上前一步,理所当然地牵起了她那只冷冰冰的小手。

    025

    阮绪宁暗自责怪自己反射弧太长, 被贺敬珩牵着走到商场二楼时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凉”,是指她的手。

    这样紧紧牵着, 确实是不冷了——不仅手不冷了,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尚未入夏,各大品牌女装店却争先恐后上架了夏装, 阮绪宁转悠一圈, 贺敬珩手里多了十几只购物袋, 热裤短裙吊带衫,就是没一件适合带去启兴。

    最后,两人在一家潮牌店门口停下脚步。

    架不住店员热情的招呼,阮绪宁进了店, 居然找到了一件版型很不错的长袖卫衣, 浅灰色小圆领, 如果搭配酒红色的JK裙和过膝袜,就是很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出街LOOK。

    见她试穿效果不错, 几个店员轮番上阵猛夸,又拿出一件样式类似的男装卫衣,殷勤介绍:“小美女, 这个系列还有情侣款呢, 我们店里正好有你男朋友的尺码,要不要一起带上?”

    情侣款?

    听到这三个字, 阮绪宁条件反射般摇头,又抬眼偷瞄贺敬珩。

    贺敬珩却道:“带上吧。”

    她有些诧异:“……不再挑挑吗?”

    “没必要。”

    “你平时好像很少穿这种风格的衣服。”

    “偶尔改变一下。”

    “要不,我再陪你去别家看看?”

    “我这个身高, 本来不容易卖到合适的衣服。”说完,贺敬珩便将银行卡递到她手中, “拿着,去结账吧。”

    连试都不试,生怕留给小姑娘说“不好看”“不适合”的机会。

    阮绪宁为难地蹙起眉毛,压低声音提醒:“但是,我们两个穿情侣装很奇怪……”

    “很奇怪吗?”

    “很奇怪。”

    反复咂摸“很奇怪”这三个字,贺敬珩的心沉了沉,就像是在即将完成一块复杂的拼图前忽然发现缺失了几小块,很难找到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无法解决。

    那就补救。

    『伊洛娜的箭现在射出,

    一个拉西罗,

    一个安德拉许,

    分成两半的伊洛娜对我来说,

    总比半个都没有更好』

    那部《布达佩斯之恋》中的台词反复在脑海中浮现,贺敬珩做了个深呼吸,给出另一种解决方案:“如果是三个人都有这件衣服,就不能算是情侣装了吧?”

    阮绪宁莫名紧张起来:“还有一件给谁?”

    答案并不算意外:“周岑。”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欠身,仔细观察着阮绪宁,似乎是想从她的眼神里挖出最真实的情绪。

    事与愿违。

    阮绪宁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与他对视。

    贺敬珩只得收回目光,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道:“三个好朋友穿一样的衣服,就算是走在大街上,别人也只会觉得是班服、团服或者工作制服,绝对不会联想到情侣装,我说的没错吧?”

    这个思路,有点清奇。

    阮绪宁被他带偏了逻辑:“没错是没错……”

    贺敬珩露出博弈得胜般的笑容,迫不及待转身示意店员:“再帮我们拿一件男款,嗯,三件都要的,另外那件男款,尺码拿小一号。”

    *

    回到茂华公馆的别墅,阮绪宁仍旧没能逃离贺敬珩为她布置的思维陷阱。

    为什么非得把情侣装变成三个人的事……

    自己明明只是在意,他们两个不是情侣啊!

    原来贺敬珩也不是那么聪明。

    阮绪宁叹了口气,开始洗漱前的准备工作,踩着小高跟逛了那么久,体力值早已见底,她点燃主卧里烛台熏香后,一边给浴缸放水,一边挑选喜欢的入浴剂。

    然后,关上磨砂玻璃门。

    就差在门把上挂一块“泡澡中,请勿打扰”的标示牌。

    彼时的贺敬珩陷在正对床头的单人沙发里,游走于锋源的各个工作群,间或瞥一眼浴室方向。

    发现自己被妻子无情“抛弃”了,他无奈绷直唇线,所幸,群聊接着奏乐接着(5)弹出了几条新消息,为这个无聊的夜晚增添了一丝趣味性。

    是刘绍宴在晒今晚在意大利餐厅里吃的几道主菜,还特意强调:是跟珩哥还有小嫂子一起吃的。

    没有人搭理他。

    但刘绍宴是个绝不可能让自己冷场的。

    他直接@周岑,问他伦敦的伙食怎么样。

    周岑隔了一会儿才回复:世界上最薄的书叫英国菜谱。

    说着,又发来一张“仰望星空派”的照片。

    传闻中的英式黑暗料理,由鸡蛋、土豆和N条死不瞑目的沙丁鱼制作而成,且摆盘有种“一条鱼被做成这道菜就白活了一遭”的悲怆感。

    照片有点模糊,不像是现场拍的。

    但“嘲笑留子”是刘绍宴感兴趣的话题,两人有来有去揶揄了好几句,群内才重归平静。

    想到聚财令人唏嘘的现状,贺敬珩点开和周岑的聊天界面,试探着敲下几行字,又全数删掉,最后,直接转账十万块:问候都是多余的,还是打钱最实在。

    思考两秒,又转十万。

    如果不是单日限额,他还会继续转下去。

    周岑很快回复:突然转这么多钱给我做什么?

    贺敬珩故意提了一嘴:这么晚还不睡?

    周岑没有露出半点破绽:我这边下午四点多,睡什么?

    贺敬珩若有所思:冬令时还是夏令时?

    周岑敲了个问号,随后又撤回了消息。

    周岑:你没事吧?

    像是一切正常。

    也只是——像是。

    压下质疑,贺敬珩继续给那二十万编由头:那钱,你先拿着,等回来的时候,帮我买点小姑娘喜欢的礼物。

    周岑:给宁宁的?

    贺敬珩:不然呢?

    这话着实取巧,一则是试探周岑的反应,二则是宣告自己的心意。

    敏锐如周岑,多少能觉察得到。

    他果然开始婉拒:我平时不会去逛奢侈品店,无法胜任代购的工作啊。

    贺敬珩:买什么到时候再说。

    贺敬珩:你先把钱收了。

    贺敬珩:放在身上也能应个急。

    他就坐在那里等着,一直等到阮绪宁洗完澡走出浴室、好奇地询问他为什么一脸严肃,周岑始终没有再回应。

    也没有收款。

    *

    昨晚是一个平安夜。

    狼人没有行动。

    平民小钢板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周末天气不错,小夫妻却都没有出行计划。

    两人向往常一样一起洗漱,下楼吃饭,最新的聊天话题是“刘绍宴和他的十二条围巾”,只可惜,贺敬珩刚说到精彩处就接到贺名奎的电话,让他立刻去书房开视频参加一个线上会议。

    阮绪宁独自吃完了乳酪包和水牛奶,抱着笔记本来到露台,打算整理新漫画的关键剧情。

    没写几个字,谭晴发来消息,问刘绍宴和艾荣同时约她出去看电影,该怎样礼貌而不失尴尬地拒绝。

    阮绪宁将香芋色的软皮本子摊在腿上,问她是想拒绝一个、还是两个?

    抬眼间,被不远处晾晒的衣物吸引了注意:昨晚逛街拎回家的十几件“战利品”,连同自己与贺敬珩换下来的脏衣服,一大早就被张妈分门别类清洗干净、挂在了露台上……

    动作迅速,手脚麻利,主打一个“哀家眼里容不得脏东西”。

    阮绪宁登时对张妈肃然起敬。

    目光久久停留在连排的三件同款灰色卫衣上,她随手拍了张照片,点击发送。

    谭晴前一秒还在分析“同时拒绝两个人”的可能性,下一秒就发来了一排问号。

    她耐着性子解释了“情侣装”变成“好友装”的经过。

    阮绪宁:贺敬珩说了,以后可以三个人一起穿这件衣服,就不会造成误会了。

    谭晴:你们是开心消消乐吗?走着走着不怕Unbilievable吗!

    阮绪宁:……

    谭晴:还有,“好友装”是什么鬼?谁家好朋友没事亲嘴玩儿?

    阮绪宁:……

    谭晴:再说了,你们三个穿一样的衣服走在大街上,不觉得更像“亲子装”吗?

    阮绪宁小小地支棱了一下:可是,周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我和贺敬珩的小孩。

    谭晴: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像他们的女儿!你应该考虑,如果贺敬珩和周岑离婚了,你跟谁!

    阮绪宁:……

    谭晴:话说回来,贺敬珩是真狠啊,为了光明正大和老婆穿情侣装,居然主动给情敌也买了一件?

    阮绪宁:他只是因为很难买到合适的衣服才出此下策。

    谭晴:拜托!他可是贺敬珩!是贺家唯一的继承人!多少顶级男装品牌排着队想给他定制私服!别说他身高一米九,他就是长到九米一,也不会没衣服穿!

    阮绪宁:……

    满屏的省略号,就是此刻的心情。

    像一尾因难以理解这个世界而选择躲在水里吐泡泡的鱼。

    咕噜咕噜。

    放下手机,她用一种很松弛的姿态躺在藤椅里想了会儿心思,再睁眼时,发现又有了新消息送达。

    谭晴换上“苦口婆心”的语气:说真的,贺敬珩这样对你示好,你对他难道就一点儿不动心?

    阮绪宁歪着脑袋纠结片刻,删删改改许久,才发过去一行字:如果我说“一点儿都不”,你是不是要怀疑我有问题了?

    谭晴:有一点[抱抱]

    谭晴:一点点[抱抱]

    谭晴:真的只有一点点[抱抱]

    阮绪宁想了想,郑重其事敲下一行字:那你不用怀疑了,我肯定没有问题的。

    毕竟那个人是贺敬珩啊,怎么可能不动心嘛……

    有一点。

    一点点。

    真的只有一点点。

    抬手轻轻按压心脏的位置,阮绪宁努力控制着心悸的程度,让这一点点“心动”,慢一点变成“喜欢”。

    毕竟,贺敬珩从未表示过对她的喜爱。

    如果只是因为她以前喜欢过周岑、故意逗弄她,又或者,只是出于生理需求……

    阮绪宁咬咬牙,甩掉了这个念头。

    两秒钟后,回过神来的谭晴发来一排惊叹号,但文字已经不足以表达她对开窍闺蜜的祝福,于是,只能再送上一批珍藏许久的表情包:

    医生说湿气太重需要亲热解毒·jpg

    埋胸肌乱哭·jpg

    嘬嘬·jpg

    小仓鼠吃大香蕉·jpg

    你躺着别动我全自动·jpg

    ……

    虽说早对就谭晴的性子了如指掌,但一次性看到这么多“谭晴优选”,阮绪宁还是瞳孔地震,双颊升温,环视一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开始仔细研究。

    清风徐徐自露台上拂过,携来夏天的味道,也携来些许困意。

    她将手机放在身边,浅浅打了个呵欠,学着贺敬珩的样子捏了捏鼻梁,闭上双眼。

    脑海里的表情包挥之不去。

    原本不甚明了的知识,经过图解拆分变得浅显易懂,甚至能想象出经历每一个步骤时的环境与肢体细节:紧闭的窗帘,昏暗的光线,一地零乱的衣裤,还有,覆着薄汗的皮肤。

    而与她一同沉沦的男人,长着贺敬珩的脸。

    哦哦。

    还有他的身体。

    抬高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拥抱那个并不存在的伴侣。

    幻想中,她得到对方更加疯狂的回应,情不自禁仰高脖颈,弓起腰肢,连呼吸也变得急促、混乱,整个人像是漂浮在绵软的云层上……

    身体的怪异反应令阮绪宁感到十分无措,悄悄并拢双腿,纠结于要不要回房换条内裤,翻身之际,藤椅发出“吱呀”一声,手机掉落在地的闷响立刻让她睁开双眼。

    脑海中的剪影,渐渐与眼前真实的男人重叠。

    贺敬珩就那样居高临下看着她。

    很别致的分镜。

    他穿着垂坠感很好的黑色衬衫,质感很好的发丝稍稍遮住眉眼,目光像是钉死在她的身上,背着光的五官更加挺立,湛蓝的天空则成了纯天然的背景,还有一朵白云慢悠悠地飘过。

    仿佛是她想象出来那朵。

    阮绪宁张了张干涸的唇:“你开完会了呀?”

    倏地想起自己还躺在藤椅上,她吃力地坐直了身子,视角转换后,视线落在脚边。

    贺敬珩替她捡起手机,随口回应:“一群人吵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分出胜负,逃出来喘口气,下午还得接着听他们吵。”

    聊天界面里的动态表情包还在不合时宜地刷存在,他有心瞄了一眼,随后拧起眉头,深深望向自家妻子。

    阮绪宁无端紧张,暗自祈祷:千万、千万别问表情包的事。

    好在,贺敬珩很快将手机还给了她。

    提到嗓子眼的心刚刚落下,耳边便响起更叫阮绪宁抓狂的一句问话:“……做了什么梦?”

    仿佛看穿一切。

    不对,如果贺敬珩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这里,那确实看到了一切。

    她的心里“咯噔”一声响……

    还不如问表情包呢!

    026

    她只不过是稍微地想象了一下……

    这么明显吗?!

    阮绪宁因他的长时间注视而心慌意乱, 卖力为自己辩解:“没、没有做梦!”

    生怕对方不相信,她急忙搬出“根本没睡着”“是闭目养神”“在想漫画剧情呢”之类的话术,全然忘了有一个词叫做“越描越黑”。

    贺敬珩耐着性子等小姑娘说完, 俯身撑住藤椅的扶手,与她视线持平,睫毛下映着淡淡的阴影, 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在想要打马赛格的剧情?”

    好像更糟糕了。

    知晓自己羞得头顶生烟, 阮绪宁不管不顾开始推搡他:“才不是!”

    近乎破音的声调, 昭然着心虚。

    贺敬珩没有避让,而是以攻为守,一只手绕到小姑娘的脑后,一下、一下捏着她光洁的后颈, 企图驯服这只炸毛的小猫:“说谎, 可就不乖了。”

    毫无战斗力的阮绪宁果然被瞬间拿捏。

    好痒。

    脖子后面。

    还有心里面。

    她抿紧双唇, 难耐地勾起足尖,暗自规划逃跑路线, 嘴上还在倔强:“真的是、是不用打马赛克的剧情……”

    拖长的尾音是在质疑:“是吗?”

    有人心虚地移开目光。

    贺敬珩勾了下唇,托在她脑后的手突然施力:“那我来试试,如果只是接吻, 能不能让你露出刚才那样的表情。”

    阮绪宁的大脑还没有解析完这句话, 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贴向他。

    几欲紧贴的唇瓣为两人间的争辩划上休止符。

    而交缠的气息,即将谱写出一段新的美妙旋律。

    湛蓝的天空像是融化了, 洁白的云朵也像是流淌下来,再加上眼前的那一抹猜不透的黑色,她如同坠落在调色盘里, 沾染上斑驳陆离的色彩。

    有迹可循的亲昵激起了羞耻心,阮绪宁瑟缩着, 想要躲过贺敬珩的试探,反抗无果后,只能支支吾吾地承认:“好嘛,刚刚是想了一些限制级画面……但这是我的工作需要,嗯,工作需要!”

    贺敬珩这才松开她。

    看着软绵绵耷拉双肩的小姑娘,他忍不住抚上那张绯色未褪的脸,揶揄起来:“哦,是工作需要——夫妻一场,既然你有需要,那我来配合、给你当个参考?”

    脑子里紧绷的那一根弦,就这么硬生生被扯断。

    想象中那些“共同沉沦”的画面再次袭来,阮绪宁连耳垂都沾染上诡异的淡粉色,腹诽着,贺敬珩分明就是在暗示什么……

    而后,红了眼眶。

    她的一点点“心动”,还没有来得及变成“喜欢”呢!

    意识到或许自己是吓着了小姑娘,贺敬珩眼中滑过一丝慌张,他懊悔地“啧”了声,抬手捋了下被露台风吹乱的头发,换上安慰的语气:“这种事很正常,没必要不好意思。”

    阮绪宁怯怯抬起脸,揉了下眼角:“就像‘早上的男人不能乱摸’一样正常吗?”

    某个男人语噎。

    有时候贺敬珩也会在想,自己的“腐烂”与那个小丫头不无关系,越是天真单纯的发言,就越容易让他失序。

    失序也罢。

    倏地笑起来,贺敬珩意味深长地回望她:“早上的男人也可以乱摸,只要摸完记得善后就好。”

    阮绪宁重复了一遍,完全忘了方才的委屈:“善后?”

    男人压低的声线中带着蛊惑:“有机会教你。”

    巴洛克式建筑的特点之一是自由热烈,别墅内外随处可见鎏金装饰,在阳光的照射下,小团小团的光影在两人脚边轻晃,如同白昼里飞舞的萤火,又像少女跃跃欲试的心情。

    她是迟钝,不是愚笨。

    想明白的阮绪宁微微瞪大眼睛,轻斥道:“贺敬珩。”

    其实,她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莫名笃定,这样唤一声丈夫的名字,他就不会再“欺负”自己了。

    仿佛贺太太的专属特权。

    只可惜,这项特权尚未来得及证实,孙淼就打来电话,提醒贺敬珩线上会议还在继续。

    贺敬珩嘴里说着“这就来”,站直身子,大掌自她头顶抚过。

    目送丈夫离开露台,阮绪宁如释重负。

    她重新在藤椅上躺下,摸摸被贺敬珩弄乱的头发,应该是要生气的,但不知为何,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弯出一个弧度。

    担心笑得太过明目张胆,阮绪宁用摊开来的笔记本遮挡住脸。

    同居以后,她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见识到了贺敬珩越来越多的样子,真诚的,痛苦的,坚定的,恶劣的,温柔的……

    自己亦会被他的情绪牵动心情。

    不知自何时起,“贺敬珩”这三个字被时光赋予了新的意义,对她而言,不再只是一个令人听而生畏的名字。

    *

    世界上最短的距离,就是从周末开始到结束。

    周一上午,阮绪宁带着修改完善的故事大纲来到工作室,还没来得及切换进工作状态,杨远鸣便招呼主创团队在会议室开了场小会。

    因为新漫画的名字始终没能确定,他们暂时将新项目小组命名为“保A争S小分队”。

    听起来毫无特色,但胜在直白。

    这次要上悠看选题会的少女漫画带有“青春,校园,恋爱”标签,是一个讲述少男少女懵懂心事的酸甜故事,第一卷是校园篇,重点会落在女主与原生家庭的矛盾以及辛苦与欢乐并存的高中生日常。

    当然,还有男女主角的感情线发展。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充满氛围感的名字。

    阮绪宁想了《萤火夏夜》《全城热恋》和《听说你还是喜欢我》三个名字,都被悠看那边毙了,给出的理由要么是氛围感太强、略显空洞,要么就是与平台方已签约的作品有雷同。

    将女主角“夏萤”的人设图发给其他组员传阅,广广盯着男主角“游星冉”的人设图,一边转笔,一边问阮绪宁:“虽然人物设定完全不同,但这个名字,是不是在向‘星落’致敬?”

    阮绪宁点头承认:“当时给男主角起名字的时候,我就在想,一定要用上‘星’这个字。”

    游星冉的命运要比星落好太多:身体健康,家庭和睦,唯一的苦恼是,喜欢的女孩子太过迟钝,怎么都不明白他的心意。

    广广感慨:“这就是白月光纸片人的杀伤力啊。”

    阮绪宁的脑海中隐约浮出一个在舞台上吹奏萨克斯的身影:“原本还想给男主角加一项乐器技能,比如,萨克斯之类的。”

    “可以啊,后来为什么没加?!”

    “唯一一个懂音乐的朋友出国了,缺少场外支援,怕弄错乐理知识。”

    “没关系,如果后期剧情有需要,我们发动所有关系网给你找外援。”

    “那也可以,我看看怎么加进去……”

    趁着闲聊,阮绪宁小心翼翼观察广广,确定她没有因失恋而影响工作状态,小小的松了口气——这个节骨眼上,她希望所有人都能保持最佳状态前往启兴,特别是团队的“主心骨”之一。

    坐在另一侧的杨远鸣将传阅了一圈的“夏萤”人设图递还回来,突然加入群聊:“你们是在说《沙漏流星》里的男主角星落吗?”

    阮绪宁睁大眼睛:“你知道那本漫画?”

    她原本以为,只有女孩子喜欢看,现在想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狭隘。

    男孩子也有喜欢看少女漫画的权利啊。

    她冲他绽开一个笑容:“我超喜欢!”

    杨远鸣点点头:“我也是,《沙漏流星》出单行本的时候,我还特意去排队买到了签名版。”

    “哇,那得是好多年前了吧?”

    “是啊,当时还是背着家里人偷偷跑出去的,见到作者后激动了好几天,本来以为有生之年能把那部漫画追完,没想到,成了永远的遗憾。”

    想到漫画作者因病去世的噩耗,两个人接连叹了口气。

    看了眼身边陷入苦闷的小姑娘,杨远鸣率先打起精神:“不过,我们现在也算是继承了老师们的意志,一定能制作出更多、更好看的漫画。”

    阮绪宁很容易被这种正向情绪感染,忍不住握紧小拳头。

    刚想说两句鼓舞士气的话,耳边忽地响起杨远鸣的声音:“所以,你喜欢星落那种类型的男生——邻家哥哥系吗?”

    责编跳跃的思维令她茫然,缓了一会儿,才“嗯”了声。

    杨远鸣沉思:“我的意思是,现实里也喜欢这种类型的男生吗?”

    阮绪宁迟疑了。

    以前喜欢周岑的时候,她可以非常笃定地回答“是”。

    但是现在……

    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广广撑着脑袋凑过来:“百分百是的,你们都没听说过那句话吗?那什么,第一个喜欢的纸片人角色,就是自己的理想型,就说我,我当年特别喜欢……”

    她的话戛然而止,不知想起了什么。

    随后,佯装要和梦梦讨论漫画的主体色调,战术性转移阵地。

    杨远鸣轻咳数声,转移话题:“对了,周四你打算怎么去机场?要不要我找顺风车捎你过去?”

    “没关系,不麻烦你了。”

    “有朋友送?”

    “嗯。”

    确定行程的第二天,她就和柴飞预约了送机时间。

    至于接机,他们四个可以一起打车到公司门口,然后再各回各家。

    杨远鸣扶着眼镜想了会儿心思,没头没脑地问:“洛州机场离市区挺远的,他方便吗?”

    “他?”

    “我是说,赵默——不是赵默送你吗?”

    “当然不是。”

    杨远鸣笑了笑,没再多问。

    阮绪宁有些糊涂了:杨远鸣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贺敬珩?更不解,他为什么会觉得贺敬珩送她去机场会不方便?

    仔细复盘那两人上一回的“交锋”,她隐隐有了答案:贺敬珩没有把他的座驾停在KTV附近,而两人离开的那条路上停着不少电瓶车……杨远鸣该不会以为,贺敬珩那天是骑电瓶车送她回家的吧?

    他不会还以为,贺敬珩会骑电瓶车送她去机场吧?

    阮绪宁的表情很复杂,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解释。

    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

    这个时间点……

    她低头查看,果然是贺敬珩发来的消息——准确来说,是贺总发来的行程安排。

    贺敬珩:老爷子让我去哲海办点事,下午就走,这段时间不在洛州,有事联系孙淼和柴飞。

    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阮绪宁瞬间被失落感吞没,敲下一行字:过几天,我也不在洛州了。

    听贺敬珩那语气,可能等自己从启兴回来,都不一定能见着他的人。

    她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像一罐没了气的可乐。

    或许是在处理公司的事,贺敬珩隔了几分钟才回复:飞机起飞、落地,都和我说一声。

    紧随其后的,还有另一句:到了宾馆,发定位。

    没有解释。

    只有指示。

    是贺敬珩一贯的风格。

    阮绪宁没有多想,回了个“哦”字。

    两秒钟后,又接到一条不太像他一贯风格的新消息。

    贺敬珩:真乖。

    阮绪宁微微睁大眼睛,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象,贺敬珩当面对自己说“真乖”时的样子……

    灌装可乐再度冒出细小的气泡。

    027

    贺敬珩不在家的第一天, 阮绪宁去健身房推了几下沙袋;

    贺敬珩不在家的第二天,阮绪宁去健身房贴了几只兔子;

    贺敬珩不在家的第三天……

    阮绪宁终于承认,自己确实很想他。

    男主人不在, 整栋小别墅都显得冷清许多,晚餐是肉酱千层面和普罗旺斯鱼汤,是从阮绪宁喜欢的菜肴列表里挑出来, 她勉强吃了些, 和张妈打过招呼, 独自上楼收拾行李。

    来去不过两天一夜,要带的东西并不多。

    阮绪宁只打算带一只20寸的小行李箱,她将那件新买的灰色卫衣放在最外层,计划着一下飞机就直奔更衣室。

    明早九点二十的航班, 算上提前值机、路上堵车的时间……意味着七点之前必须出门。

    阮绪宁反复告诫自己, 今晚得早睡。

    然而, 青果工作室群聊一直在弹新消息,瞥见有人cue自己的男主角, 洗漱完毕、准备就寝的阮大主笔又抱起手机。

    屋屋:越看游星再越觉得帅,谁不喜欢情绪稳定的禁欲系竹马啊!而且,板板画的夏日校园背景也太梦幻了吧?随手一截就能当壁纸耶!这本要是签上S级, 拿到好的推荐位, 肯定能爆!

    广广:那当然,人物特写和背景可都是咱们板板的强项!

    广广:但是, 嗯,等一下。

    广广:男主角叫星冉,不叫星再……

    屋屋:啊啊啊, 不好意思!我看错了[捂脸]

    小绵:哈哈哈,我觉得叫星矢也挺好的。

    屋屋:他是会天马流星拳吗?

    广广:这本是正经的校, 园,恋,爱,番!小绵老师有没有兴趣开一本?

    小绵:不了,我怕我画着画着男女主就突然开启异能,修仙打怪了……

    梦梦:你们说,星矢和雅典娜到底有没有感情线?

    梦梦一开腔,成功歪了楼。

    屋屋:难道没人觉得一辉和瞬很好磕吗?

    小眠:聊这个我可不困了啊!我小时候超喜欢看圣斗士星矢,还用纸盒做过圣衣箱背去学校了呢!当时不懂星座,逢人就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天马座,后来,被班里的女生笑话了好久……

    阮绪宁正想冒泡聊两句,脑袋突然木了一下:贺敬珩是什么星座来着?狮子还是天蝎?

    她不确定。

    她想问一问。

    迟疑着点开与贺敬珩的聊天界面,敲下几个字,又默默删掉。

    阮绪宁知道,自己嫁的那位贺家继承人很忙:对于贺老爷子交代的事,贺敬珩那家伙总是全力以赴去完成,就像暗中在和谁较劲似的,没有重要的事,她不好意思去打扰。

    这几天分别,两人只在微信上不咸不淡地聊过几句话。

    还都是贺敬珩主动。

    捧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忽然想到结婚证上就有他的生日,阮绪宁一骨碌爬起,自床头柜最上层的抽屉里翻找出红本本。

    和结婚证放在一起的,还有他们的婚戒——那枚自婚礼仪式结束后、就再也没戴过的三克拉钻戒。

    阮绪宁打开黑丝绒首饰盒,花了点力气才将戒指戴上无名指,左看右看,依旧认定不太合适:戒圈小了。

    钻戒不是她挑的。

    第一次试戴,就是在婚礼仪式上。

    她的手算不上好看,小小的,肉嘟嘟的,谷芳芳总说这是能抓财的手,一辈子不愁吃喝。

    阮绪宁从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在白雪山玫瑰簇拥的舞台上、在众宾客满含祝福的注视下,在贺敬珩皱着眉给自己戴上戒指的那一刻,她发现,谷女士的话很有道理——小胖手确实能抓财,就像这枚钻戒,一旦戴上去,根本掉不下来。

    她猜测,贺敬珩很可能在买戒指的时候和店员说了类似“新娘子个子矮拿小号戒圈就行”的话。

    阮绪宁不满地鼓了下腮帮,艰难地摘掉戒指,翻开结婚证。

    哦,是狮子座。

    目光最终落到那张红底结婚照上。

    两人笑得都很假。

    特别是贺敬珩。

    他本就长着一张很拽的脸,皮笑肉不笑地勾唇,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恕我直言在座都是垃圾”的轻蔑感。

    记得在民政局拍照时,摄影师也对他们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十分为难,一直在用非常夸张的语调提醒新郎新娘“放松一点”“凑近一点”“高兴一点”,后来,贺敬珩烦了,黑着脸瞪了对方一眼,后者立刻闭上嘴,抄起照相机“咔嚓咔嚓”,留下了这张让新娘子越看心情越复杂的照片。

    确实复杂。

    回忆起筹备婚礼时的种种经历,阮绪宁时而赌气,时而忍笑,最后用指尖狠狠戳着照片里满眼不屑的男人,碎碎念道:“贺敬珩,你要是再欺负我,我就把你画进漫画里当大反派,活不过三页的那种,哼。”

    赌咒说到一半,又飞快捂嘴:“哦,不行不行,如果大反派三页就死掉了,肯定要被读者吐槽不合逻辑,而且,我这次画的是校园恋爱漫画,根本不可能出现打打杀杀的大反派嘛!”

    “诅咒人也不好,贺敬珩应该很忌讳那种事。”

    “我也不想年纪轻轻就守寡……”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墙上轻晃的影子与她一起分享少女心事。

    空气无端升温。

    床头烛台熏香的味道更加浓郁。

    阮绪宁沉醉其中,将结婚证和钻戒放回抽屉,缓缓栽倒在柔软的被褥里,收紧双臂抱着枕头,打算在脑海里“编写”今夜的睡前故事。

    眼皮渐渐沉重之际,又听见手机震动。

    是杨远鸣的私聊消息:我又想了一个新名字《不落星》,字面上和男主的名字呼应,也很符合女主那种面对逆境也绝不退缩的精神,你觉得怎么样?

    反复读了几遍,阮绪宁毫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喜爱:这个名字我很喜欢呀,简单好记,朗朗上口。

    阮绪宁:就是不知道平台那边怎么说。

    杨远鸣:我一会儿做个《不落星》的花字标题,明天机场碰头再修改,争取上飞机前和其他几个备用名一起提交过去。

    阮绪宁:那你岂不是得熬夜了?

    杨远鸣:没事,明天路上补觉。

    杨远鸣:算不上熬夜,是错峰睡觉。

    阮绪宁:辛苦你了。

    杨远鸣:现在方便语音吗?你有什么想法,直接告诉我,我一起加进去。

    阮绪宁条件反射般看了下身边空落落的位置,迟疑着敲下回复:方便的。

    虽说两人先前因贺敬珩的流言而心有芥蒂,但为了所热爱的工作,依旧可以随时随地拧成一股绳——至少,杨远鸣是真心实意在为她的作品争取好出路。

    这也是她佩服杨远鸣的原因之一。

    语音通话铃声很快响起,彻底驱散困意。

    杨远鸣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久了,其实挺催眠,但他聊的内容又令阮绪宁感到无比兴奋,两人你来我往,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往外蹦。

    不知不觉过去半个小时。

    她终于意识到不妥:“……都这么晚了呀。”

    杨远鸣应声:“是啊,我得去做图了。”

    顿了顿,又道:“晚安。”

    阮绪宁本能的想说“晚安”,结果刚挤出一个气音,就想起了来自贺敬珩的“道德感警告”。

    他介意的。

    他介意自己和男同事说晚安。

    阮绪宁及时改口:“明天见。”

    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她正准备放下早已发热的手机,甫一低头,发现错过了两通贺敬珩的来电。

    还有一条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在和谁打电话吗?一直占线?

    隔空抓包。

    咬紧下唇,贺太太内心那块道德感公示牌上的数字加加减减,跳个不停,匆匆敲下回复:刚刚在和同事讨论漫画的新名字,忘了时间……

    贺敬珩几乎是秒回:都几点了,还不睡觉?

    阮绪宁:你不是也还没睡吗?

    贺敬珩似乎是窝着火,破天荒敲下大段文字:电话打不通,消息也不回,你觉得我能睡得着?到十二点再联系不上你,我就准备打电话给张妈、让她上楼看看什么情况了。

    阮绪宁明白这些话背后的意思:他一直在等她的回复,并且,很担心她。

    自知理亏,她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

    想想又问:你是有什么急事吗?

    贺敬珩:现在去睡觉,不聊了。

    贺敬珩:把手机扔到一边去。

    贺敬珩:闭眼。

    能想象地出,是那种不太友好的、甚至能称为凶巴巴的语气,但阮绪宁与生俱来的钝感,足以抚平炸毛的野兽。

    阮绪宁:可是,现在把手机扔到一边去,就没办法跟你说晚安了呀。

    没有回复。

    就在她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时,贺敬珩打来了电话。

    阮绪宁惊了一跳,颤颤地点了接通。

    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呼吸一滞,眼眶莫名开始酸胀,在名为“幽深森林”的香味中,将自己蜷缩成一片落叶:“你怎么忽然……”

    贺敬珩的语气是在催促,声线却在极力隐忍:“说吧,说完‘晚安’就熄灯睡觉,我不在家,万一你明早睡过了头,可没人叫你起床。”

    怎么会嘛。

    她可是一口气设定了六个起床闹钟。

    但房车露营那次,六个闹钟好像也……

    算了,等等再加一个吧。

    猜测贺敬珩没有闲聊的意思,她将手机紧贴在耳边,仿佛这样就能让两人的距离拉近些许:“那……晚安?”

    本以为对方只会随便应付一声,然后挂断电话,谁料,那家伙仍有心戏弄:“不是这样的吧?”

    加重语气,他“善意”提醒:“上一次听到的,可不只是这样。”

    刚刚还说只要说了“晚安”就让她去睡觉……

    骗子。

    阮绪宁愤愤地想。

    男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忘记了?需要我提醒你吗?”

    怎么可能忘记?

    她攥紧淡粉色睡裙的裙摆,乖顺地加上称呼:“晚安,老公。”

    贺敬珩笑了一下,总算有饶过她的意思:“好了,快睡觉。”

    然而。

    攒够怒气值的“小钢板”支棱起来,阮绪宁蓦地反问:“那你呢?”

    “我?”

    “你不对我说‘晚安,老婆’吗?”

    对面沉默了!

    阮绪宁觉得自己现在强得可怕,一鼓作气,开始翻旧账:“贺敬珩,你好像都没叫过我‘老婆’。”

    对面的沉默,都快要震耳欲聋了!

    很好,掰回来一局。

    坚定笃信对方是被自己的“主动”吓坏了,阮绪宁十分得意,当即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满心以为找到了驯服凶悍野兽的方法:除了拳头,还有蜜糖。

    得意不过两分钟。

    沉默够了,贺敬珩闷声发笑:“行啊,既然你这么想听,下次我当面喊。”

    等等,这家伙的反应,怎么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不仅没有驯服,好像还兴奋起来了?

    脑海中闪过无数张曾经在漫画书里看到过的暧昧画面,阮绪宁心尖一颤,飞快挂断了电话。

    028

    思虑太多, 阮绪宁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第七个闹钟响到一半,她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心中默念好几遍“都是贺敬珩的错”,起身洗漱穿衣。

    好在司机柴飞经验丰富,选了条不堵车的路, 阮大主笔虽然起得晚, 却第一个达到机场。

    独自在机场餐厅吃完牛肉可颂套餐, 她又点了杯冰美式,坐在高脚椅上小口小口地喝,快见底时,终于等来了“保A争S”小分队的其他成员。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杨远鸣当即打开笔记本电脑:“最后再看一遍, 没问题, 我就发给平台方了。”

    四个脑袋当即凑到一块儿,快速检查了一遍《不落星》第一话和“悠看平台选题会资料之最终定稿打死也不改版之修改版”文件, 按下发送键。

    五分钟后,文件传输条顺利加载完毕,众人齐刷刷松了口气。

    阮绪宁明白, 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原创故事努力争取更好的展示机会, 鼻子不禁酸酸的,一时间只能想到用很俗气的方式表达感谢:“那个, 你们要喝咖啡吗?或者,有什么想吃小零食?我请客!”

    野野和广广欢呼着围过去点单。

    杨远鸣推了下眼镜:“我就不喝咖啡了,打算上飞机睡会儿。”

    看见对方眼底因睡眠不佳而产生的乌青, 阮绪宁很是不安,去咖啡厅点单时, 还是多加了一杯果味气泡水。

    自咖啡厅折返,她将气泡水递给杨远鸣——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一只U型睡眠枕。

    杨远鸣讶异:“你还带了这个?”

    生怕对方介意分享这种私人用品,阮绪宁急忙解释:“是新的,刚刚路过便民商店买的。”

    “那你……”

    “你用吧。”

    “回头我把钱转给你。”

    “不用,不用。”

    “我怎么好意思收你的……”

    还没来得及说出“礼物”两个字,阮绪宁便为那只枕头找好了归宿:“你先用着吧,如果不需要了,就把它放在工作室里,这个枕套是可以拆下来清洗的,谁有需要,就拿去用。”

    杨远鸣愣了愣,轻声说“好”。

    起初受宠若惊的表情荡然无存。

    在一旁看戏的广广拍拍他的肩:“呜呼,到手的礼物变成‘公共资源’咯。”

    杨远鸣:“……”

    野野咬着咖啡吸管,凑上前翻看U型枕的价格标签,忍不住咋舌:“我靠,这玩意儿居然要三百九十八!他们怎么不去抢?话说,机场的咖啡也都是不打折、不能用优惠券的吧?梦梦总说板板是小富婆,我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原来,富婆真在我身边啊!”

    随后,他冲着阮绪宁喊了一嗓子:“富婆!求包养!”

    阮绪宁愣了愣,尴尬咧嘴。

    她从未在青果工作室立过“富婆”人设,只是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从不会因为钱而犯愁,也很懂得享受生活,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本地姑娘家境殷实、在家人的溺爱中长大。

    广广扯了把野野那头招摇的蓝毛,当了一回最强嘴替:“你省省吧,就算板板要包,也不会包你这样的精神小伙。”

    “我开个玩笑嘛,万一板板眼瞎呢?”

    “板板眼再瞎,也不至于……”广广上下打量着野野,决定口下留情,“主要是你这气质吧,和板板根本就不搭。”

    蓝毛小伙耸耸肩,算是默认。

    目光落在仍在埋头敲键盘与平台方沟通的杨远鸣身上,广广又道:“不过,倒是可以考虑一下杨杨。”

    野野叫嚷起来:“再说一遍,我是直的!”

    广广又揪了他一下:“谁说让你考虑了,我是说,让板板考虑。”

    阮绪宁笑容一僵。

    而后,听见杨远鸣的声音:“是啊,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他平缓的声线中带着一丝丝笑意,依旧忙于对接、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仿佛同野野一样,不过是随口开了个玩笑。

    机场广播猝不及防响起,中断了几人各不相同的心思。

    他们的航班即将起飞。

    杨远鸣将笔记本电脑合上,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去排队吧。”

    *

    两小时后,飞机顺利落地启兴机场。

    为了出行方便,杨远鸣提前租了辆车,一行人进入市区后,随便找了家快餐店填饱肚子,半点儿不敢耽搁,全速赶往悠看漫画公司所在地。

    阮绪宁没有忘记向贺敬珩“汇报”行程。

    那家伙或许在忙,回复要比平时更慢些,语气也一如既往地又拽又淡漠,只在听说她已经下飞机后才多问了句,启兴的天气怎么样?

    阮绪宁如实回答:比洛州冷多了。

    贺敬珩:要穿长袖吗?

    阮绪宁:嗯,我穿了上次新买的卫衣。

    贺敬珩:知道了。

    阮绪宁想不通贺敬珩究竟“知道了”什么,正想多嘴问一句,却听到杨远鸣说《不落星》这个名字顺利通过了审核。

    意识到重任在肩,她按灭手机,反复暗示自己集中精神。

    选题会的过程远比阮绪宁想象中轻松:简单表述创作这部漫画作品的初心后,她就像只吉祥物似的坐在那儿喝饮料,倒是杨远鸣和广广,一直在与悠看平台方对接人沟通签约后的各项细节。

    离开悠看漫画总部,四个人又在路上一番折腾,入住宾馆、放好行李,已经到了晚饭时间点。

    稍作休整,他们决定去吃当地特色的大锅炖菜。

    广广找的餐厅味道很不错,便宜大碗,鲜香入味,她拍了几张照片丢进青果聊天群,立刻勾起了“留守员工们”肚子里的馋虫。

    梦梦:看起来不错啊,求打包,求投喂。

    小绵:那家炖菜巨好吃,特别是炖大鹅!我从小吃到大!

    梦梦:噗,忽然想给你P个表情包……

    小绵:我捧着只大鹅扭成S形?

    梦梦:这可是你说的!

    广广:@小绵快快快,启兴还有什么好吃的,好逛的,值得打卡的景点,赶紧列份清单给我!

    小绵:[笑哭]我们那儿又不是旅游城市,能玩的地方真不多啊!

    小绵:对了,极光街可以去逛逛,文艺青年集聚地!有很多潮玩和文创店,还经常有演出……

    小绵:美女帅哥超多,街拍也多,建议全妆出行。

    广广:明白[OK]

    四人小分队吃饱喝足、不紧不慢走回宾馆的时候,陆然打来视讯电话询问选题会情况。

    他联系的是杨远鸣而不是广广,不知是因为重视这位高薪挖来的责编,还是因为要和另一位避嫌。

    杨远鸣答复说,最终结果还没有确定,能否签上S级,得参考同期另外几本同类型作品的评估成绩:“不过,我和悠看几个编辑私交不错,他们透露说,这次选题会的校园背景少女漫只有《不落星》一本,不出意外,A级签约是没有问题的……”

    陆然长舒了一口气。

    野野突然挤进镜头:“有我们几个出马,你就放心吧!”

    陆然欣慰地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忽而眸光一动:“板板呢?”

    杨远鸣将手机倾斜寸许,这才让努力踮脚的小姑娘顺利入镜:“这儿呢。”

    阮绪宁感觉有被冒犯。

    陆然抿笑:“这趟去悠看总部,感觉怎么样?”

    回忆起下午的经历,她语气肯定:“挺好的。”

    “有收获吗?”

    “收获满满,我们吃了好多鲜果切和零食,参观悠看公司的时候,对接人送了我们好多小礼物,还有他们的周边礼盒呢。”

    陆然愣怔半晌,意识到自家主笔并不是在开玩笑:“原来是这么个‘收获满满’啊?”

    他语气温吞地表达认可:“行吧,也挺好!本来嘛,主笔只要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世界、不断精进画技就好,其他的琐事,就交给责编和运营吧!”

    俨然是一位大家长的语气与心态,宽容又溺爱。

    视频里外两拨人都笑起来。

    阮绪宁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本想改正,却发现大家根本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于是也跟着一起笑。

    这一刻,她愈发笃定,自己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加入了一支很棒的团队。

    如果个别前辈平日里能少点八卦之心,就更完美了。

    刚走进连锁酒店大厅,广广就狂捏阮绪宁的胳膊,冲前台方向努嘴:“那个在check in 的男生个子好高啊,腿好长,不知道脸长的怎么样,等下我们不动声色绕到前面,偷看一眼!”

    “我、我就算了吧,那个角度,我感觉……很容易被人家发现……”

    “要是被发现,那我们就光明正大地看呗,有什么关系。”

    “喔……喔。”

    两人还没开始实施计划,听闻动静的男人便缓缓转身来。

    贺敬珩的脸毫无预兆地闯入视野……

    男人的神情一如往昔,既冷又拽,只在与她视线接触的一瞬间,微微扬了下唇角。

    阮绪宁揉揉眼睛,确认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后,内心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钻出来:那家伙眼下不是应该在哲海忙着谈生意吗?从没听说他也要来启兴啊?还和她住同一家连锁酒店?这么不凑巧地在前台碰见?

    最要命的是,还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灰色卫衣……

    根本就是有备而来嘛!

    杨远鸣的一声轻嗤将阮绪宁的神魂唤回来:“他怎么来了?”

    当事人还没发言,广广先咂摸出不对劲:“你们认识?”

    杨远鸣点点头:“我老乡。”

    说着,又看了一眼惴惴不安的阮绪宁:“也是板板的朋友。”

    广广拖长尾音,用眼神审问当事人:“哦——朋友?不是问路的吗?”

    阮绪宁急忙摆手:“那天的事我可以解释!但我和他的衣服,呃,真的不是情侣装,真的不是!而且,他是正经人,有正经工作,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

    很熟悉这套话术,杨远鸣面无表情插了句话:“卖保险的。”

    阮绪宁哑然。

    复又安慰自己:算了,卖保险至少是份正经工作,比会所男模好一百倍。

    广广“哦”了声,果然将贺敬珩划归到了“正经”行列,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不少,随即,发现惊天秘密般兴奋起来:“板板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你们竟然穿的是情侣装!哦哇!”

    阮绪宁:“……”

    大意了。

    思考对策之际,广广颇为自来熟地与贺敬珩打起了招呼:“帅哥,真巧啊,又见面了?”

    贺敬珩一只手捏着刚拿到的房卡,落落拓拓地点了点头,剜了眼杨远鸣,这才将视线钉死在自家妻子的身上,意味深长地勾唇角。

    阮绪宁拼命给他递眼色:当初说好在她同事面前帮忙打配合的呢?

    被直接无视。

    觉察到两人的小动作,广广讪笑:“……是特意追过来找板板的吧?”

    阮绪宁涨红了脸,紧张兮兮地揪紧斜挎包背带。

    贺敬珩自我揶揄:“不是说了吗,我上次是找她问路的——问的就是从洛州到启兴的路。”

    广广“噗嗤”笑出声,冲他竖起大拇指,隐约能猜出他们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在旁听戏的杨远鸣对此不解:“问路?”

    广广抬手遮嘴:“回头再和你们说‘前置剧情’。”

    杨远鸣蹙眉。

    难以应对此处的意外状况,阮绪宁顶着愈发滚烫的双颊,小声和同事商议:“那个,你们先上楼吧,我、我和他说几句话,一会儿就来。”

    杨远鸣欲言又止,却被广广拖进了电梯间。

    透过尚未闭合的电梯门,他看见女孩迈着小步跑向前台的背影,以及,男人脸上渐浓的笑意。

    见野野刷了房卡,按下所住楼层键。

    杨远鸣忍不住制止:“不等板板了吗?”

    广广伸出

    依譁

    一根手指摇了摇,笑他迟钝:“这种情况,还等什么呀?没看见那两人很有问题吗?那个帅哥为了板板,特意从洛州追到启兴,板板她今晚能不能回我们那房间都还说不准呢……”

    听到这话,杨远鸣眉头更紧。

    *

    连锁酒店前台大厅挑高极低,装修风格也略显老派,再加上几盏陈旧的射灯时不时闪烁一下,眼前的景象,不禁让阮绪宁想起曾经玩过的悬疑推理小游戏。

    贺敬珩的出现,也确实足够悬疑。

    好在,北方城市白昼足够长。

    借着外头的日光,阮绪宁足以看清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

    听见电梯上行提示音,知道同事们已经离开,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贺敬珩面前,来不及平顺气息,张口便是质问:“你怎么会突然跑来启兴?”

    阮绪宁怀疑,这家伙是一时兴起做出的决定——他甚至都没有带行李箱。

    或许是在问她启兴天气如何的时候,或许是在向她要酒店定位的时候,这一场异地他乡的“偶遇”,已在悄悄酝酿。

    贺敬珩也并不打算隐藏此行的目的。

    他勾着唇角,慢悠悠地掀眼:“……来当面和老婆说晚安。”

    029

    听到这样的说辞, 阮绪宁不禁鹿眼圆睁:怎么又提起这茬了?!

    她飞快向四周张望,确认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后,才喃喃道:“那、那你也不用穿这件衣服来吧?现在好了, 同事们都误会我们穿的是情侣装……”

    贺敬珩挑眉:“那就让他们误会好了,又不碍着谁。”

    阮绪宁握紧小拳头:“你、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谁料,贺家继承人并不认账:“你当初也没有杨远鸣这样的责编。”

    她一头雾水:“……关杨远鸣什么事?”

    什么事?

    那家伙都快把“想追你”三个字写脸上了!

    想到这里, 贺敬珩磨了磨牙, 转念又意识到这小丫头在感情方面迟钝得厉害, 恐怕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若是自己点名道姓把话说开,指不定,她以后会更加关注杨远鸣……

    那便得不偿失了。

    他索性转移话题:“你怎么就这么在意这个?合法夫妻穿情侣装也没问题吧?结婚那天, 我们还戴过一对婚戒——有什么关系?”

    阮绪宁抿了下唇:“戴婚戒是因为我们真的结婚了, 但是穿情侣装就……”

    话没说完, 怯怯移开目光。

    贺敬珩追问:“就怎么了?”

    女孩的气息很轻,声音也很轻, 像是朵一吹就散的蒲公英:“……我们又没有真的谈恋爱。”

    能从其中咂摸出些许“委屈”和“埋怨”。

    贺敬珩知道,时机成熟了。

    他用舌尖抵着上颚,控制住了妄图上扬的唇角, 又用手背蹭着鼻翼, 控制住了逐渐混乱的呼吸,一连串欲盖弥彰的小动作过后, 贺敬珩清了嗓子,刻意放低本就不高的姿态:“我们可以真的谈恋爱。”

    两人头顶的日光灯忽地闪了一下。

    阮绪宁以为自己听错了,条件反射般“啊”了声。

    贺敬珩眯起眼睛:“不说话, 我就当你是默许了。”

    “我说话了呀。”

    “试试,真的谈恋爱。”

    “我刚才明明‘啊’了一声。”

    没能糊弄过去, 啧。

    某人心有不甘地再次确认:“所以,你不愿意?”

    有不少人进出酒店大厅,见到身穿情侣装却神情严肃的年轻男女,都误以为是吵架冷战中的小情侣,忍不住侧目看热闹。

    阮绪宁不喜欢那些探究的目光,生怕会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她低下头,凝视着绑有彩色布艺小花装饰的鞋带。

    看完右脚看左脚。

    看完左脚再看袜子。

    ……是不是搭配深咖色的堆堆袜会更好看?

    最后,再欣赏一下脚底大理石地砖的晕染花纹。

    答案很简单。

    但她的心思很乱。

    直到贺敬珩快要失去耐心,终于挤出几个字:“没有……不愿意……”

    双重否定代表肯定。

    多数情况下,还会强调肯定。

    脑海里诡异地钻出尘封许久的知识点,欣慰的同时,贺敬珩又困惑:就自己这分析阅读的水平,当年在国耀怎么也没混个语文课代表?

    无论如何,笑意是藏不住了。

    他扬起唇角,俯身缓缓凑近——那是比平日里更加亲昵的距离。

    被男人那股企图掌控一切的气场震慑到,阮绪宁小小地退后了一步,并非是想逃走,比起婚礼那晚因为害怕而急于藏匿,现在的她,想主动去接触这个男人、了解这个男人。

    她感觉得到。

    有些东西,在心底发芽了。

    直视那双清亮的眼睛,贺敬珩勾了勾唇,发出邀约:“既然如此,今晚要跟我去约会吗?”

    *

    说来也巧,小绵提到的“极光街”就在宾馆附近。

    阮绪宁领着贺敬珩、跟随导航走过两个红绿灯路口,便达到了目的地。

    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也只是像寻常逛街时那般聊天、看风景、间或说起漫画平台的选题会和《不落星》这个故事,没有任何越界的行为举动,却依然让她心生喜悦……

    简直像是中了蛊。

    作为一座典型的北方城市,夜幕下的启兴确实与洛州有很大区别,即便是充满时尚元素的商业步行街,也处处透露出一种南方没有的厚重感。

    阮绪宁后来才知道,贺敬珩当真是“百忙之中抽空来说声晚安”,他只在启兴逗留一个晚上,明天得赶早间航班飞回哲海。

    听到这话,她不免心疼:“其实,晚安的话可以回去再说……”

    贺敬珩淡笑:“也不只是为了一句晚安。”

    阮绪宁仰起脸。

    继而得到对方难得的坦诚:“想见见你。”

    这倒像是热恋中会说的话了。

    阮绪宁面上一烫,飞快扯开话题:“贺敬珩,那边有卖棉花糖的。”

    深谙小姑娘容易害羞的毛病,贺敬珩本就不指望能够得到回应,他掀眼,望向不远处售卖手工棉花糖的摊位:“买一个尝尝?”

    看着摊位上展示的“淡黄色鸭子”和“浅粉色花朵”,阮绪宁满眼向往,最终还是摇摇头:“算了吧。”

    她瞄了一眼身边人,小声道:“棉花糖也有竹签的。”

    是为他着想。

    细微末节处的体恤令贺敬珩心生动容,不禁放柔了声音:“去买吧。”

    阮绪宁仍是拒绝:“那边还有卖热奶宝的呢,我更想吃那个。”

    这个半真半假的理由,成功说服了贺敬珩。

    或许是摊位前的手绘海报过于吸睛,排队的人不算少,大多是与阮绪宁年纪相仿的女孩,她示意贺敬珩等在一旁,自己排到了队伍的最后方。

    贺敬珩并不知道热奶宝是什么样的食物,只是光听名字就觉得黏黏糊糊,如同此刻的两人——隔着数米距离,视线时不时相触,下一秒又匆匆错开,勾起千丝万缕的记挂。

    他闲不住了,想发消息逗弄一下小姑娘,结果刚拿出手机,便有打扮时髦的女孩走过来搭讪,索要联系方式。

    贺敬珩没有说话,冲排队的人群抬了抬下巴。

    面容甜美的阮绪宁格外惹眼。

    同样惹眼的,还有她身上那件灰色卫衣。

    是情侣装。

    搭讪的女孩反应过来,尴尬一笑:“抱歉啦,刚才没看到你女朋友……”

    贺敬珩开腔打断:“不是女朋友。”

    带着显摆的意味,他故意重新介绍:“是老婆。”

    见搭讪者带着郁闷的神色快步走开,贺敬珩兀自暗爽,一抬眼,阮绪宁已经举着热奶宝小跑到了他的面前:脆皮蛋筒里塞满糯叽叽的奶油和血糯米,点缀着棉花糖和pocky巧克力棒,看起来就很甜腻。

    说的是食物。

    大概是食物。

    知道贺敬珩不喜欢这种甜品,阮绪宁咽下嘴里那一小口食物,礼貌性地问:“你要尝尝吗?”

    贺敬珩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猝不及防抬手抹掉她唇角的奶油,自然而然将指尖放进嘴里:“很甜。”

    阮绪宁愣了愣。

    她忽然想起婚礼第二天,自己也闹出过这样的笑话,彼时的贺敬珩只是疏离地提醒了一下,但是现在,他似乎越来越享受这种夫妻间名正言顺的亲昵。

    更要命的是,贺敬珩漫不经心舔指尖的样子……

    居然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好像可以画进漫画里?

    阮绪宁长睫一垂,又抿了一小口热奶宝,反复加深那个画面的印象,任由细腻的奶油在舌尖逐渐融化,浇淋在温热的心脏上,让一切都变得更加香甜。

    极光街确实热闹。

    除了步行街两旁装修别致的文创店、咖啡厅和露天音乐酒吧,还有不少汇聚了南北特色的美食摊位,音乐声、吆喝声、笑闹声,谱成了夜晚专属的协奏曲,直到有游客接二连三发出尖叫声……

    熙熙攘攘的人群遮挡住阮绪宁的视线,她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只看见炸串摊位前排队的几个女孩花容失色向街边躲闪,隐约还能听见路人的警告:

    “当心!”

    “什么东西蹿过来了?卧槽,有狗咬人了!快打120!”

    “这边有只疯狗!大家注意避让!”

    随着犬吠声越来越近,周遭游客乱作一团,从小就怕狗的阮绪宁面色煞白,无措地躲到贺敬珩身后,这才定睛看清楚:冲着人群一通乱咬的,是一只体格很大的流浪狗。

    只是,贺敬珩并不打算只当妻子一个人的英雄。

    他将阮绪宁安置在一旁,轻声安抚了几句,随即从路边抄了根趁手的树枝,当机立断迎向那只仍在狂叫的恶犬,冲它龇着獠牙的嘴巴招呼过去……

    恶犬的注意力果然被晃动的树枝吸引,死死扑咬过来,几名看热闹的路人尖叫着一哄而散。

    贺敬珩呵斥两声,驱散那些碍事的家伙,双臂发力,连狗带树枝一起拖到空旷处,趁其不备,狠命踩住它的后颈,冷声询问:“谁的狗?”

    男人眸色幽暗,脖颈上有青筋凸起,瞧上去比那恶犬还要骇人几分。

    无人回应。

    贺敬珩拧紧眉头,又吼一嗓子:“没人认领的话,报警处理!来几个人帮忙,别让这狗跑了再伤人,不然,你们今晚谁都别想做生意了!”

    明白了利害关系,原本群龙无首的摊主、店主们顿时有了判断,一个个忙活起来:有人打电话报警,有人上前帮忙拴狗,还有摊主愿意主动承担“看守”任务等待警察……

    折腾了将近半小时,等来了步行街商业区的负责人,贺敬珩终于得以全身而退。

    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确认身上没有血污,这才走向等待许久的小姑娘。

    深藏功与名。

    阮绪宁第一时间迎向他,心有余悸上上下下一番检查:“你没事吧?”

    说着,又踮起脚,用纸巾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因为过于紧张,她连动作都带着轻颤,贺敬珩稍稍弯腰,好让她轻松些:“我怎么会有事?以前住在南坛巷,那一带有很多小饭店,我遇到过几次咬人抢食的疯狗,都是这样制服的……”

    阮绪宁却在纠结别的:“那时候你才多大?”

    “十来岁吧。”

    “你不害怕吗?”

    “害怕。”

    “那些大人呢?”

    “就是他们让我去的。”

    阮绪宁沉默了: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去驱赶恶犬,那些所谓的“亲人”,到底是有多不在乎他?!

    贺敬珩故作淡然,安慰起妻子:“要是没有南坛巷的那些经历,我今天敢这样当街耍帅吗?”

    她嗔怪地推了他一下。

    默了片刻,又小声嘀咕:“不过,是挺帅的……刚才有好几个小姐姐都在夸你帅……”

    “吃醋了?”

    “才没有。”

    贺敬珩顺势捉住那只小小的、软软的手,不轻不重地□□,眼中的温柔快要溢出来:“好了,已经没事了。”

    是说今天的事。

    也是说以前的事——很多很多事。

    *

    危机解除,人群如同流淌的溪水般重新融入街市夜景,阮绪宁则被贺敬珩牵着继续向前走。

    两人的步伐都比先前慢了许多,想要尽可能地多享受一刻约会时光。

    暮色降临,街边酒吧点起了一溜小桌灯,户外乐队和街头艺人的加入,让一整条极光街成为浪漫的汇集地。

    间或也能听见有人在议论方才的骚动。

    阮绪宁摩挲着贺敬珩的掌心,忍不住揶揄:“现在的你,头顶上好像有一个‘邪恶摇粒绒征服者’的成就标记。”

    贺敬珩纳闷:“摇粒绒?”

    想了半天反应过来,是在形容那只恶犬——别说,那只狗蜷曲的毛发,还真有点像摇粒绒布料。

    他动了动手指,与小姑娘十指相扣。

    阮绪宁没有抗拒。

    被贺敬珩的大掌裹挟,她只觉得安心又温暖,脑海中有关于“约会”的文字和画面亦不再空洞,而是被赋予了生动的、鲜活的、专属于他们的意义。

    悠扬的萨克斯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因为周岑的缘故,贺敬珩和阮绪宁对这种乐器并都不陌生,听到熟悉的前奏,不禁双双驻足。

    街角那家名为“邂逅”的露天酒吧今晚有演出。

    眼下,恰巧是萨克斯独奏时间。

    阮绪宁缓缓前行,从人墙的缝隙中,窥见了表演者的真容:只见年轻的男性萨克斯手穿着一件垂坠感很好的宫廷风衬衫,烫银的黑色面具只堪堪遮住上半张脸,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颚。

    举手投足间,优雅又神秘。

    他身边的支架上挂着用以打赏的二维码,周围聚拢了好些举着手机的女生,她们笑闹着,调侃着,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姐妹,你拍好了嘛?能把前排位置让给我吗?我一连三天打卡极光街,总算把这位气质超好的萨克斯手给盼来了!”

    “别拦着我,让我去扫码!让我去点歌!姐姐有钱!帅哥,抬头看看姐姐!”

    “他有时候还会唱歌呢!声音超级温柔、超级好听的!听说还会写歌……那边有拍短视频的主播,要是能过来拍他就好了!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让他早日走上花路啊!”

    “小哥哥,打赏多少钱可以摘面具?我们要是进酒吧消费,一会儿能不能邀请你喝一杯呀?”

    那场面,那阵仗,不禁让阮绪宁想起了古装剧里的风月场所。

    她抿了抿唇:这年头,搞音乐的可真不容易啊……

    话又说回来。

    自己一个搞美术的,也没资格同情搞音乐的。

    都不容易。

    贺敬珩睨了表情复杂的小姑娘一眼:“能听出是什么曲子吗?”

    阮绪宁垂目思考:“我记得,好像是《丑角》吧?”

    那是萨克斯的经典曲目之一,又被译为《胆小鬼》。

    因为暗恋周岑,念书那会儿,她悄悄做过不少有关萨克斯的功课,还在音乐软件里保存了几首经典曲目,就为了能和喜欢的男生多一些共同话题……

    可惜,她实在没有音乐细胞,恶补一阵子,仍然只会用“好听”这样匮乏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崇拜。

    周岑听了也只是笑,并不会多聊她不擅长的东西。

    铺垫够了,贺敬珩终于问到重点:“听周岑演奏过?”

    阮绪宁“嗯”了声,又有迟疑:“……应该是那首吧,我也不确定。”

    贺敬珩没接话,转而聊起别的:“在国耀念书那几年,不管是校庆还是迎新晚会,教导主任每次都会让周岑上台表演萨克斯独奏——那小子,当年可没少出风头。”

    虽然嘴上调侃着好友,眼神中却是对学生时代的怀念。

    贺敬珩承认,自己一直很怀念在国耀上学的日子,那是他从“赵默”蜕变成“贺敬珩”的开端。

    短暂地陷入回忆,阮绪宁浮起笑容,再看眼前吹奏萨克斯的男生,总觉得他的身影莫名开始与周岑重叠。

    很像。

    而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周岑的演奏了。

    遗憾渐渐扩散,阮绪宁蓦地开口:“我也去支持一下那个小哥哥。”

    贺敬珩点点头,松开了紧握她的手。

    只是看着阮绪宁小跑离开的背影,又无端失落,不疾不徐地跟了过去。

    继而发现,小姑娘扫了二维码,并没有急于打赏,而是一会儿低头看看手机,一会儿抬头看看简易舞台上萨克斯手,哪怕快要被身边热情的女生们挤走,也不肯挪动分毫。

    贺敬珩唤了一声。

    阮绪宁猛地回头,小脸皱成一团,像是遇到了困惑无解的麻烦事,缓缓将手机递到他眼皮底下。

    屏幕上显示着收款码界面。

    还有。

    周岑常用的头像与姓名提示。

    两人在前排的动静,很快引来萨克斯手的注视。

    演奏毫无预兆地中断。

    男人略一晃神,迅速收起萨克斯,转身走进酒吧,大抵是以为出了演出事故,原本在旁休息的爵士乐队成员们面面相觑,随即匆匆抄起“家伙”顶上。

    再次响起音乐之际,阮绪宁深吸一口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当机立断冲那个背影大喊一声:“周岑!”

    那人不理会。

    想要得知真相的冲动压过了理智,贺敬珩不再冷静,用手撑着酒吧外的铁质围栏,翻身跃过障碍,三步并作两步追过去,一把将人拽住,压低声音:“……周岑?”

    眼见着躲不过,男人这才缓缓转过身,揭下脸上那破碎蝶翼一般的烫银面具。

    030

    清吧一隅的卡座。

    外面的即兴演奏曲调悠扬, 三人间的气氛却出奇诡异。

    阮绪宁还记得,以前他们一起出来吃饭,贺敬珩总是和周岑坐在同一侧, 自己则会坐在两人对面;但是这一次,周岑入座后,贺敬珩却径直在他面对面坐下, 随后, 若有所思抬眼看她。

    迟疑了两秒钟, 阮绪宁乖乖坐在贺敬珩的身边。

    视线却偷瞄着周岑:相较之前参加婚礼那阵子,他看上去清减了一些,但五官依旧精致,气质依旧温润;而且周岑的睫毛很长, 皮肤白皙通透, 垂眼就会落下淡淡的阴影, 有一种与生俱来的……

    破碎感?

    阮绪宁挠了挠头,不确定这个形容是否恰当。

    或许是在“邂逅”助演过一段时间的缘故, 染了一头黄毛的酒吧老板与周岑显得很是熟络,亲自给两个男生端上“当日特调”后,又笑眯眯地望向阮绪宁:“这位小朋友……”

    阮绪宁很介意那个称呼:“我成年了。”

    酒吧老板拖长尾音:“那么——这位可爱的小姐, 你也要来杯特调吗?”

    贺敬珩很不喜欢陌生男人在自己老婆面前油腔滑调地刷存在, 冷冷丢了句:“来杯果汁就行。”

    近乎是同一时间,周岑却给出另一个答案:“邱哥, 给她一杯牛奶吧,再拿个零食拼盘。”

    话音未落,贺敬珩便深深看了他一眼。

    周岑顿了顿, 解释道:“这家店的草莓牛奶人气很高。”

    不等贺敬珩开口,阮绪宁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我要一杯草莓牛奶, 谢谢。”

    说完,才看了眼贺敬珩。

    那家伙低着头,不停摩挲拇指与食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饮料和零食拼盘上桌后,总算多了些“好友小聚”的意味。

    气氛稍显缓和——当然,也只是对阮绪宁而言。

    周岑目光在新婚小夫妻身上一徘徊,率先打破沉默:“衣服不错。”

    贺敬珩抬手扯动卫衣领口,打算夺回主导权:“嗯,这是……”

    阮绪宁喃喃解释:“这款卫衣贺敬珩买了三个尺码,还有一件,是专门留给你的。”

    说罢才意识到不妥。

    此时此刻——是情侣装了。

    还没来得及想出找补的话,周岑已然微微扬起唇角:“是吗?”

    他瞄了眼浑身不在自的贺敬珩,仿佛看透一切。

    然而,阮绪宁满眼都是在异地他乡重逢故友的喜悦:“等你哪天回洛州,我……”

    声音戛然而止。

    找回些许贺太太的道德感,她降低了分贝:“让贺敬珩带给你。”

    周岑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见贺敬珩迟迟不张嘴询问重点,阮绪宁抿了口草莓牛奶,决定抛砖引玉:“周岑,你怎么会跑来启兴啊?你不是在伦敦……”

    “宁宁。”

    过分低沉的男声吓了阮绪宁一跳。

    愣怔半晌才意识到,是贺敬珩在唤自己——但是,那家伙似乎从来没有当面喊过她的小名,怎么突然就换了称呼?

    还是当着周岑的面……

    怪怪的。

    容不得她多想,贺敬珩又道:“隔壁有家小超市,帮我去买包烟。”

    “就是你常抽的那种细烟吗?”

    “哪种都可以。”

    阮绪宁琢磨着,两个好朋友有一段时间没见面,肯定有好多话不方便当着女生的面说——就像自己每次找谭晴聊天,也不希望周围多个男生,于是她点点头,起身接下跑腿的重任。

    贺敬珩不太放心,叮嘱一句:“别跑远,就去隔壁那家,没有就算了。”

    阮绪宁摆摆手:“知道啦。”

    原木色的矮桌边只剩下两个人。

    周岑端起面前浆果红色的鸡尾酒:“……故意把她支走的?”

    贺敬珩以一种慵懒的姿势倚在与矮桌配套的圈椅里,长腿显得无处安放:“不然还能听到你说实话吗?”

    周岑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思考片刻,才决定开诚布公:“我一直待在国内,没去伦敦。”

    “我猜到了。”

    “聚财出了点事。”

    “我也知道。”

    周岑心悦诚服:“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忽然想起那笔莫名其妙转来的钱——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知道的吧?

    真是难为他编理由了。

    贺敬珩默了两秒钟:“……我没有告诉阮绪宁。”

    周岑微微颔首,明白好友给自己留足了体面。

    时间有限,长话短说。

    贺敬珩这才知道,聚财出事后,身为管理层的周鹏和岑莲骑虎难下,不得不变卖家产缴纳罚金,还要面临金融诈骗的指控;他们心急火燎将周岑送出国,也是希望儿子能避避风头,没想到周岑却用学费和这些年攒下的一些钱,偿还了父母向亲朋好友借的钱。

    这趟来极光街助演,也是受了朋友的邀约,一来是想缓解经济上的压力,二来是想碰碰运气,看是否有机会和一家演艺公司签约。

    贺敬珩沉下声音:“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周岑苦笑:“就是怕你要和我一起想办法,才不敢告诉你啊!贺敬珩,你是贺老爷子点名的继承人,聚财的事,千万别沾边——我早就劝过我爸妈了,只是他们执迷不悟,根本不承认在做经融诈骗的勾当,如今闹成这样也是罪有应得,我只希望他们好好表现,尽量减轻量刑。”

    早就。

    咂摸这两个字,贺敬珩反应过来:周岑一直知道周鹏和岑莲的工作性质,以他的脾性,指不定为此和家里吵过很多次……但他藏得太好,也怪自己不够敏感,一直还以为周氏夫妇是因职场失意才导致了家庭矛盾。

    贺敬珩叹了口气,问出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所以,你当初是因为这个,才拒绝了阮绪宁的表白?”

    周岑没有直接回答。

    他双手交叠抵着下巴,眼中再不见往昔天之骄子的神采:“我不能太自私了,明知道这个家迟早要完蛋,还硬拖宁宁下水……她从小养尊处优,阮叔叔和谷阿姨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至于我……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根本没有能力再去保护她……”

    怯懦也罢,多虑也罢。

    面对唾手可得的爱情,他逃避了。

    不是因为不够喜欢。

    而是因为太过喜欢,所以选择放弃。

    意识到这一点后,贺敬珩盯着面前死气沉沉的好友,眉头紧拧,原本想要“光明正大公平竞争”的劲头,瞬间就消散了。

    倒是袒露秘密后的周岑如释重负,视线停留在贺敬珩的卫衣上:“那你……你们现在,相处还算愉快吧?”

    “如你所见。”

    “那你们这趟来启兴是……”

    “宁宁出差,来谈漫画合作的事,我陪她过来的。”贺敬珩有意冲窗外示意今夜落脚的方位,“就住在前面的酒店。”

    周岑扯动唇角,没能掩饰语气里的酸涩:“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贺敬珩喉头一滚:“这不是你拜托我的吗?”

    模棱两可的信息。

    模棱两可的态度。

    说完这些,贺敬珩移开目光,用指节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其实很想告诉周岑,自己在认真追求阮绪宁,而阮绪宁似乎也接受了两人既定的夫妻关系,但理智和道义又在拼命阻止他就这么说出真相……

    不合时宜的摊牌等同于落井下石,只会给对方带来更大的伤害。

    周岑没有做错任何事。

    贺敬珩并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他想说些替自己开脱的话,阮绪宁身影却猝不及防映入眼帘,她神情沮丧,递过来一盒薄荷糖:“我没带身份证,人家不肯卖烟给我。”

    贺敬珩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接过装糖果的小盒子,捏在手里把玩。

    原位坐下,阮绪宁忍不住冲他叮嘱:“你以后少抽点烟,想抽烟的时候,就吃颗薄荷糖——我爸以前就是这样戒烟的,虽然没能成功。”

    贺敬珩凝视着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好。”

    两人间毫无敷衍的认真、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契合与亲昵,让周岑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

    难以置信之中,又带着不甘。

    冥冥之中,天平开始倾斜——朝着从未预料过的方向。

    只可惜,此刻的他根本没有资格进一步去揣测两人的关系,唯有低下头,一口接着一口独自饮酒。

    阮绪宁终于想起在场的另一个好朋友:“对了,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周岑,你怎么会在启兴啊?”

    回答她的是贺敬珩:“他们导师布置的社会实践作业。”

    阮绪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国外进修音乐也要‘社会实践’呀?”

    “可不是么。”

    “那不会也像我们一样,还得交社会实践报告吧?”

    “刚才他还在吐槽这个呢……”

    四两拨千斤应付了满脑子疑惑的小姑娘,贺敬珩又瞄向周岑,提点道:“周岑过两天还得回伦敦,这一趟是悄悄回来的,谁也没说。”

    感慨着好友的应变能力,周岑很勉强地冲阮绪宁笑了笑:“抱歉啊,宁……等下次回洛州,我一定带着礼物登门拜访。”

    天衣无缝圆上了谎,用词却十分疏离。

    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管她叫“宁宁”。

    阮绪宁捧着自己那杯草莓牛奶喝了一口,莫名感觉滋味寡淡了不少,仿佛就在她进出酒吧的短短几分钟内,挥发掉了许多甜腻的成分。

    *

    小别重逢,三个人都有许多想说的话。

    还有许多想说又不能说的话。

    碍于周岑晚上还有几场无法缺席的演出,偷跑出来约会的小夫妻也不好一直占用他的“社会实践”时间。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直到爵士乐团有人进来换班,周岑才重新戴上那只面具,阮绪宁挥手与他道别。

    贺敬珩欲言又止,最后只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多联系。”

    周岑颔首:“一定。”

    只是,他在回答贺敬珩的时候,始终望着阮绪宁。

    悠扬的音乐声响起,极光街的夜景再度在眼眸中流淌起来。

    回宾馆的路上,贺敬珩主动牵起那只小手,问她在想什么。

    阮绪宁迟疑着道出疑惑:“贺敬珩,你说,周岑他会不会是在国外遇到了什么难处呀?不然,为什么非要回国参加‘社会实践’呢?我前年去过伦敦游学,那边明明就有很多街头艺术家在展示才艺……”

    她想事情的脑回路总是弯弯绕绕,但绝对不是笨蛋:“我不太懂,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他。”

    街上熙熙攘攘,间或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横冲直撞,贺敬珩皱着眉,将阮绪宁拉到身边,故意反问:“周岑要是遇到难处,我会袖手旁观吗?”

    阮绪宁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后放下心来:“说的也是。”

    贺敬珩继续打消她的疑虑:“别乱想,也许周岑只是回来给朋友帮忙呢——你看那酒吧老板,还有那乐队里的几个家伙,都和他玩的不错。”

    掀了掀眼皮,他有意换上一副促狭腔调:“还是说,今晚突然看见周岑,心情激动,关心则乱?”

    唯恐对方误会什么,阮绪宁矢口否认:“当然不是啦!”

    贺敬珩只是笑:“最好不是。”

    微信提示音打扰了两人之间的探讨。

    阮绪宁看了眼,脱口而出:“是周岑发来的……”

    话音一落,她明显感觉到牵住自己的大掌攥紧些许。

    贺敬珩的问话低沉且急促:“他说了什么?”

    阮绪宁如实告知:“让我回宾馆了和他说一声。”

    再正常不过客套话。

    只是……

    草木皆兵。

    贺敬珩不动声色摸出手机查看,继而发现,自己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周岑只发给了阮绪宁。

    这种单方面对自家妻子的关心,令身为丈夫的他很不是滋味:嗓子干涩,眼皮跳得厉害,像是训练有素的猎犬嗅到了违禁品一般,每一条神经都绷紧着,但碍于曾经说过“不介意一个好朋友关心另一个好朋友”之类的狂言,又只能将诸多不满吞入腹中,一点一点独自消化那份逐渐逼近的危机感。

    连锁酒店的门楼近在咫尺,阮绪宁挣脱牵引自己的手,开始回复周岑的消息。

    贺敬珩用余光注视着妻子的手机屏幕,欲言又止,直到她切换聊天界面时,才别别扭扭地“喂”了声:“还有谁找你?”

    阮绪宁将手机递给他看:“杨远鸣。”

    杨远鸣:你回宾馆了吗?

    杨远鸣:广广说你到现在没回来,你跟赵默去了哪里?要我去接你吗?

    杨远鸣: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有需要的话,我去大厅接你。

    郁积多时的那股无名火终于寻到了泄口,贺敬珩双手抱肩,微微眯眼:“呵,我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歹徒吗?不过是和老婆一起出门约会,一个两个,都在关心你什么时候回宾馆……怎么,我还能强行把你扣下,不准你回去睡觉不成?”

    阮绪宁打量着对方高大的身材轮廓,给出客观答案:“你能。”

    贺敬珩:“……”

    睨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轻嗤两声,他话中有话:“我不喜欢勉强。”

    阮绪宁俨然是没听明白弦外之音,又强调了一遍:“我今晚要跟广广一起睡,不能陪你。”

    某人自讨没趣。

    虽然找机会发泄了坏情绪,但贺敬珩必须承认,杨远鸣这家伙作为上司还算有担当,对出差途中独自离队的女同事也尽心尽责——阮绪宁在他手底下做事,倒也是件好事。

    阮绪宁深谙贺敬珩与杨远鸣不对付,默默按灭手机,打算回房间后再向对方“报平安”。

    穿过光线昏暗的酒店前厅,两人前后脚走进电梯。

    阮绪宁这才发现,自己没带备用房卡,电梯无法停靠她所住的第十二层,只能先跟着贺敬珩去他住的顶层套房——是可以向客房服务寻求帮助,但贺敬珩没提这茬,她也就顺势装了次糊涂,毕竟,明天一早他就得飞哲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洛州……

    到底是不舍得。

    并不宽敞的顶层走廊空空荡荡,略显骇人,隐约还能听见某些客房里传出微妙的动静,阮绪宁两颊发烫,闷声跟在贺敬珩身后,没走多远,就踩到了散落在红色地毯上的“小卡片”。

    抱着一种随时随地观察学习人体素材的信念,她趁机瞄了几眼,随后瞳孔地震:啊,居然还有男素体?

    加个微信,全城配送?

    不满意还能包退包换?

    没想到这家连锁酒店如此疏于管控,阮家小姐神情复杂,走过去了还忍不住扭头回望,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才堪堪回神。

    来电显示是“杨远鸣”。

    许是迟迟没等到回复,心急之下才打来电话。

    阮绪宁正纠结于要不要当着贺敬珩的面接听,一阵房卡开门的电子音过后,她便被一只大掌推进房间。

    关紧房门,贺敬珩顺势将小姑娘圈在角落里,借着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取走她的手机,径直按下接听键。

    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压迫感:“少来打扰我们。”

    电话那头的杨远鸣哪里能料到这种情况,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贺敬珩便干脆利落地挂断,随意一抛,将手机扔到套房外间的两人座沙发上。

    阮绪宁睁大眼睛:“贺敬珩?”

    惴惴不安退后一小步,脊背抵住硬邦邦的墙壁。

    贺敬珩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俯身凑近,用一只手捉住两只纤细的手腕:“我是说过,不介意你和周岑有来往……”

    像是在说服阮绪宁,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连他都分不清。

    灼热吻落在阮绪宁的耳边,细细碎碎的,仿佛烧不尽的星火般惹人难耐。

    她想躲,却欲拒还迎。

    混着鼻息,贺敬珩加了重音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像杨远鸣这样的其他男人——我很介意。”

    他一字一顿:“我,会,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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