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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世界是一片广袤的森林。

    而人类像是森林地面上, 急行而过的蚂蚁。

    其中有些人特别优秀,优秀到从外貌上就有别于同类,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也有人特别糟糕, 命运的无常在他身上得以显现, 使他的一生像是一只怎么缝也缝不上、不断漏水的破布口袋, 人们看着他,便忍不住报以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

    但除了这两种极端的情况,更多的人像是潮湿土壤上密密麻麻的行军蚁, 看似波澜起伏的一生其实平凡又庸碌,拉到宏观的尺度,也不过是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的短短的距离。

    月岛柊觉得自己不算太糟, 但也没有那么好。

    他或许不笨,但也没有聪明到一眼就能让人看到。

    他或许不丑,但是容貌也没有给他带来其他的便利。

    就像那些孤儿院的孩子们一样, 人们可能会率先关注那些长得好的, 但长相绝对不是决定他们收养与否的唯一标准, 不然他们为什么不去买一个精致的娃娃呢?

    月岛柊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具体什么时候发生的记不清了,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非常和善的领养人。

    领养人是个做泥塑的手艺人, 过来孤儿院的时候, 为了在他面前表现, 孤儿院的孩子们几乎铆足了劲在他面前做手工。

    月岛柊记得那天自己花了很多时间在一个木质的八音盒上,他用废弃的木板做了盒身, 用彩笔描了花边。

    从现在看, 其实有些粗糙了, 但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而言,已经可以算是九十分的作品,当时的月岛柊很自豪, 他私心觉得这个作品可以是一百分。

    但是当他做完八音盒抬起头,却发现领养人已经选好了孩子。

    他们站在门边说说笑笑,夕阳为他们镀上柔和的光晕。

    那个孩子怀中抱着一个手工制作的笔筒,不算差,但也没有多好,大概是七十分的水平,可他依旧被领养人选走了。

    月岛柊站在角落中,静静看着他们离开。

    也就是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除了分数外,时机或许同等重要。

    一个七十分的作品,在恰当的时机递出去,可以变成一百分。

    一百分的作品,仅仅只是迟了一步,可能就变成了零分。

    没人要。

    就是零分。

    从这一点看,月岛柊其实觉得自己是有点笨的。

    因为时至今日,两辈子了,他都没能参透抓住时机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

    这件事情对他而言远比数学更加复杂深奥,他到现在都只会有点笨的、按部就班、一板一眼的做事。

    上课的时候认真记下老师讲的知识点,回去后老老实实复习。

    虽然觉得很麻烦,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堀政行,就认真做好一个替补该做的事情,记走位,记台词,为了能更好的呈现演出效果,连其他人的台词也一起记下。

    其实月岛柊觉得自己做了很多无用功。

    想着其实可以糊弄过去,但真干的时候,还是把一百分做出了一百二十分的水平。

    唉,笨死了。

    月岛柊第一百零八次在心中哀叹。

    但是当他流利的将所有台词背出,戏剧社所有人的眼睛探照灯似的亮起,看他像是在看救世主时,月岛柊又觉得,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舞台上,红丝绒的幕布缓缓拉开。

    堀政行率先出场,几句话为整场戏剧定下基调,然后是女主角。

    当月岛柊穿着戏服从布景后缓缓走出时,整个观众席似乎都安静下来。

    ——当然这也可能是月岛柊的错觉,因为他实在是太紧张了。

    虽然天天和莱姆走剧情,但是真到舞台上表演了又不一样。

    明亮的聚光灯打过来,将空气烘烤的微微发热的同时,也明确的告诉他,他现在正在舞台中央,观众们的视线投向他,他万众瞩目。

    这个认知让月岛柊心跳加速,脑海近乎空白一片,但已经背到滚瓜烂熟的台词依旧极为顺畅的、像是流水般自他口中吐出。

    他选择尽量不去关注底下乌泱泱一片的观众,将注意力放到自己的对手戏上。

    渐渐的,他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

    他演绎画家的浪漫多情,说话的声音像是柔软的春风,尾音带着点轻佻的勾起。

    他演绎学者的严谨与理智,挺直的脊背像是端正安放的书脊,用尺子丈量出精确的刻度。

    他演绎国王的威严与尊贵,明亮的眼睛蕴含着沉沉的野心,仿佛里面藏着一颗太阳,一支军队。

    ……

    他像是成为了那个人,亦或许他就是那个人,

    观众席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鸦雀无声,就连一开始小声聊天的人都安静下来。

    直至月岛柊说完最后一句台词,整部戏到了尾声,幕布缓缓放下,观众席安静了几秒,忽然爆发出热烈的鼓掌声。

    堀政行拉着月岛柊从幕布后走出来,和加起来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的其他演员一起,向观众弯腰谢幕。

    当月岛柊出现的那一刻,鼓掌声像是高涨的海浪,猛然变得更加热烈,几乎要掀翻剧院的楼顶。

    “你导的这部戏真的很受欢迎啊。”月岛柊小声对堀政行说。

    堀政行用手肘捣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这些掌声大部分是给你的。”

    “诶?”

    “鞠躬。”堀政行提醒他。

    月岛柊跟着堀政行的动作慢了半步鞠躬,听着骤然高涨的掌声,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些掌声好像真的是给自己的。

    他把摸了摸自己还带着妆的脸,心中默念,麻烦,真的好麻烦,好想回去睡觉,但是脸颊变得红扑扑起来。

    他看着观众席的眼神闪烁了下,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就在这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在剧院的最后面,天内理子看着舞台。

    她也在鼓掌,但是鼓掌的速度越来越慢,看着舞台的眼睛越来越亮,不知是不是黑井美里的错觉,某一刻竟然与顶上的聚光灯无异,但这目光不带丝毫的仰慕,而是一种幽幽的、兴奋的光。

    ——仿佛猎人看见了自己的猎物。

    与此同时,在距离天内理子几十米远的、剧院后排的另一个角落里,同样有个人死死盯着月岛柊。

    因为他站在一根柱子后面,所以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能从打在地上的影子判断,这人身量极高,影子沉沉的压下去,几乎像是一座小山。

    他似乎正在记录什么,一边写一边抬头看月岛柊,片刻后把本子往胸前重重一抱,肩膀塌下来,一副相当满足的样子。

    不过月岛柊是不知道这些的,他正在后台卸妆。

    舞台妆相当厚重,一层层卸下去花了不少时间,弄完后天已经快黑了,校园祭也接近了尾声,从后台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有不少摊位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月岛柊换了衣服离开。

    出去的时候,剧院入口处聚集了不少人,男的女的都有,其中有些人探头朝里张望,眼神有紧张有踌躇有羞涩,还有些人则是好奇戏剧社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过来打听。

    月岛柊扶了一下眼镜,背着书包面无表情的从他们中间穿过,仅在快离开剧院时,被站在门口的人拦了一下。

    那应该是一个篮球社的成员,很高,有些好奇的问:“学长,我打听一下,那个一人饰演七角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其实宣传海报上有写月岛柊的名字,但因为演出时角色换了,再加上谢幕的时候月岛柊鞠了个躬就溜了,没有仔细做自我介绍,竟然没人能将他的名字和演的角色对起来。

    男生说话时,旁边几个女生也竖起耳朵蹭过来。

    月岛柊忽然发现在舞台上锻炼一下还是有好处的,起码现在这么多人看他,他居然可以平静的撒谎了。

    “这个啊,”月岛柊又扶了一下眼镜,摇头,“我只是美术组的,关于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可以去问社长。”

    “这样啊,谢谢。”

    “不客气。”

    月岛柊非常淡定的从人群中离开了,刚一离开人群聚集的范围,他就拿出手机给堀政行发了条消息,消息只有两个字——别说。

    得到堀政行的回应后,他将手机放回书包,继续往校门口走。

    天内理子从身后走过来,同月岛柊擦肩而过。

    两人前后脚走出校门,月岛柊往左走,没入离校的人流中,天内理子往右走,和黑井美里一起,上了等在路边的车。

    车辆平稳的往前开,两边景色匀速倒退。

    天内理子双手环胸,一双眼睛虚无的盯着驾驶座上辅助监督日渐稀疏的后脑勺,像是在思索些什么、纠结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决定了什么东西,忽然哼笑起来。

    黑井美里被她笑的脊背发凉,感觉她又要搞幺蛾子、

    “理子大人……”

    “美里,”天内理子转头,眼中闪烁着猎人抓到猎物的光,“我知道要找什么人谈恋爱了。”

    “我应该找个演员……”

    **

    “啊——!!!!”

    莱姆发出尖锐爆鸣。

    月岛柊被吓了一跳,猛地扭头。

    他刚和莱姆解决完一个小预警回来——其实就是弄点动静让咒术师提前发现咒灵,在咒灵影响小情侣谈恋爱前将其消灭,没花多少时间——但他没想到莱姆会突然来这么一下。

    今天是有什么必须要尖锐爆鸣的指标吗?怎么每个人都要来这么一下。

    月岛柊有点心疼自己的耳朵,但是他很快被莱姆目前的样子弄出了密集恐惧症,开始心疼起自己的眼睛。

    “嘶……你身上密密麻麻的凸起是什么?”

    “鸡皮疙瘩。”

    “史莱姆还会有鸡皮疙瘩?”

    “正常来讲是没有的,”莱姆抖了下,鸡皮疙瘩消下去,神情深沉,“但是就在刚刚,我有种背上爬满了蟑螂的恐惧感,感觉要发生很不好、很不好的事。”

    月岛柊被这话弄的也严肃起来。

    但是他们在公寓门前大眼瞪小眼片刻,只有风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顶多小区池塘里的□□时不时叫几声。

    “……”月岛柊紧绷的肩膀又塌下来。

    他摆摆手,打了个哈欠开门向公寓内走去:“如果真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应该会有预警的吧,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吧。”

    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好困。”

    一人分饰七角花费的精力还是很多的,脱离了舞台上那种高度紧张的环境,月岛柊觉得困意不断的往上涌。

    他随意洗漱了一下,头发都没完全吹干,就像片落叶软绵绵跌进了床铺中,裹着被褥将自己卷起来,闭上眼沉入了梦乡。

    无暇的世界,墓碑,棺材。

    月岛柊的梦境总是这几样东西,他都快习惯了。

    但不知是不是今天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紧跟着场景一变,变成了孤儿院用于教学的小教室中。

    月岛柊坐在教室角落,手中捧着一个做好的八音盒,远处洞开的大门框出夕阳的颜色,领养人站在门口,摸了摸做出笔筒的小孩子的头,带着他转身离开。

    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渐渐叠在一起,场景仿佛就此定格,温馨的样子符合一切电影HE的结局。

    原来是这一幕啊……

    月岛柊怔怔看着,各种滋味交缠着从心底翻上来,但是还不待他有些落寞的垂下眼睛,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身后?

    等等,身后明明是墙啊!

    月岛柊心中尚未聚起的落寞顿时散了个干净,转瞬被惊恐取代。

    他瞪大眼睛转身。

    傍晚室内昏暗,仅有夕阳洒落,在此刻像是猩红的鲜血,身后是空旷的、无人的空间,四方的、没有窗户的墙将这个空间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

    但是那奇怪的脚步声仍旧响起来了,一声一声,砸出了微弱的回音,且离月岛柊越来越近。

    不、不会吧?!

    月岛柊咬住下唇,或许长大点他不会怕——好吧,哪怕是到上高中的年纪,遇到这种事情他还是会发憷的——但是他现在只有四岁,梦境中的场景模糊了他的思维,所以他做出了四岁小孩子会做的事。

    月岛柊的嘴唇开始颤抖,忽然狠狠抽了一下鼻子,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妈妈!有鬼!

    再度进入月岛柊梦境的中原中也有些尴尬的停下脚步,无措的看着无声哭泣的月岛柊。

    第32章

    中原中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和月岛柊的梦境犯冲。

    不然没道理两次接触月岛柊的梦境, 两次都能把人弄哭。

    一旁,月岛柊抱着八音盒抽抽搭搭,似乎害怕哭声惊动了“鬼”, 一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要掉不掉的。

    中原中也有些苦恼, 他没想到四岁的月岛柊是这个样子的。

    他所认识的月岛柊是个习惯于面无表情说胡话的人,偶尔突然蹦出口的表白让这个人显得神秘莫测,过于稀少的表情则让他大部分时间有一种疏离于世的气质。

    但这种气质有时候也会像是一种坚硬的壳, 严严实实的将他包裹,让他平等的将所有人隔绝在这层硬壳之外的同时,也会让他显得无坚不摧, 仿佛哪怕天塌下来,也会有这层壳抵住。

    不得不说这层壳有时候会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因为焦虑、恐惧、担忧等负面情绪是会传染的,这是一种根植于人类神经深处的传染病。

    中原中也经历的丰富程度已经胜过了绝大多数的同龄人, 但真论年纪, 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鬼——刨去那没有记忆的八年, 也可以算是一个八岁的、应该上小学的“小屁孩”。

    所以他的精神目前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八风不动的地步。

    更多时候, 他感觉自己是艘在海面上飘摇、仅有一条细绳连接着海岸的小舟, 一旦牵涉到和自己的身世有关的事, 海面就刮起八级狂风。

    在他为了解咒奔波的那段时间里, 那片浮着小舟的海曾短暂的刮起过风暴,但月岛柊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冰冷至极同时也坚硬至极的锚, 将船死死钉在海岸边。

    因为看起来足够冷静, 连带着他的心也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因为总是一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样子, 连带着他也觉得好像诅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些事中原中也没告诉任何人,之前说月岛柊会哭鼻子的话,也不过是随口胡说的。

    但是他现在发现……

    自己当时好像说的是对的?

    “不会吧, 你真的是个哭包?”

    中原中也蹲下身,盯着月岛柊轻声嘟囔。

    这些话隔着一层梦境,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呓语,听在月岛柊耳里,像是凭空出现的怪声。

    他猛地哆嗦一下,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

    中原中也:“……”

    完蛋,他也不会哄这么小的孩子啊!

    ……不对,好像还是会得。

    中原中也忽然想起了自己当“羊之王”的那几年。

    作为镭钵街里一个主要由未成年组成的自卫组织,“羊”其实也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其中也有像现在的月岛柊这个年纪的孩子。

    但是镭钵街的孤儿自带一种神挡杀神的气质,警惕的像是丛林里的野猫,厉害一点的甚至有一定的战斗力,所谓的“哄”,其实也就是告诉他们这里有吃、有喝,大家作为孤儿要团结在一起,更像一种战前动员。

    ——不像月岛柊,像个猫眼螺,看起来壳挺硬的,实际上一戳一泡水。

    ……不过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中原中也纠结的盯着泪眼汪汪的月岛柊,决定还是参考一下自己那聊胜于无的经验。

    他撑着膝盖起身,尽量轻缓的向月岛柊走去。

    然而孤儿院老旧的地板敏感的像是风一吹就会卷起的含羞草,依旧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抑扬顿挫,干涩刺耳。

    吓得月岛柊轻轻抽了一口气,哭的更凶了,眼泪像是小溪,无声的流淌。

    中原中也只能停住脚步。

    长长的“吱呀——”一声,室内重归寂静,只有血色的夕阳斜着自门口打进来,在墙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红色色块。

    这种寂静让不安发酵。

    仿佛摇摇欲坠的高塔,拉伸到极致的皮筋,抑或是恐怖片中“jump scare”的前一秒,背景音将气氛烘托到了极致,连带着恐惧也拉伸到极致。

    月岛柊不哭了。

    中原中也看见他小脸白的像褪了色的丝绢,木楞愣睁着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往后挪,连那个八音盒都不要了,挪到角落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张毯子,将自己卷了起来,头也埋了进去,老远看像个龟壳。

    一开始轻微的抖,后来抖着抖着不抖了,看起来又像一块安静的石头,从石头的轮廓变化,中原中也甚至读出了一丝放松?

    “……”这孩子是不是还相信“被窝封印”?

    中原中也神色复杂。

    但他其实现在还是可以碰到实物的,硬要扯的话也可以把那条毯子扯下来。

    中原中也盯着“石头块”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选择毁去小月岛柊心中对“被窝封印”的信赖,没有继续往前走,在原地盘腿坐下。

    那个被月岛柊扔掉的八音盒就落在不远处。

    中原中也盯着看了几秒,一伸手将八音盒拿了过来。

    他有些好奇,因为月岛柊一直很宝贝这个八音盒的样子,除了那副很神奇的、能遮住所有外貌上优点的黑框眼镜,他还没见过现实中的月岛柊对什么东西这么执着过。

    但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八音盒罢了。

    中原中也转了几圈发条,悠扬的乐声从八音盒中传出——就连音乐也是市面上多数八音盒都会有的《卡农》。

    唯一的区别是这个八音盒似乎比市面上的要粗糙很多,乐声响到二十秒的时候开始卡壳,响到三十秒左右的时候就停了。

    中原中也重新拧发条,拧完后将八音盒放到地上,看着在断断续续的音乐中,八音盒顶部用木片制作的芭蕾小人一圈一圈的转,在地上打下长长的阴影。

    室内很安静,月岛柊的呼吸声轻到几乎没有,乐声缥缈悠扬,涟漪似的荡开去,又在片刻后,突兀的停下。

    安静了几秒后,再次响起。

    如此反复几次,中原中也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了。

    他第七次拧动八音盒,托腮看着八音盒在地上投下的光影,开始思索月岛柊到底什么时候醒来,他有些想从这个梦里出去了。

    做梦好像也挺累人的。

    忽然不远处传来很轻微的窸窣声。

    中原中也抬头,看见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张开一条缝,月岛柊从缝隙中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小声问:“鬼魂姐姐,你……很喜欢这个八音盒吗?”

    “……”姐姐?

    中原中也高高挑起眉毛。

    他忍不住动了动,地板受到挤压,发出嘎吱一声响。

    像是从这动静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月岛柊张了张嘴,小心翼翼改口:“鬼魂……叔叔?”

    “……”叔叔?

    中原中也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

    “那……哥哥?”

    哥……中原中也忽然想起月岛柊比自己好像还大两岁。

    那……咳,哥、哥哥就哥哥吧。

    哥哥也不是不行。

    作为回应,他再次拧了一下八音盒的发条。

    乐声中,月岛柊裹着被子挪过来,在确定了中原中也真的不吃人后,又挪的更近了一点,从毯子中挤出一张小脸,对着中原中也笑。

    “谢谢你……”

    谢什么?

    中原中也不解。

    明明只是说了一句喜欢,却高兴的好像拥有全世界一样。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第九次拧动发条,将断断续续的乐声,又延长了三十秒。

    太阳大半落到地平线下。

    夕阳的颜色变得又深又重,像酱汁一样泼进室内,落到月岛柊身上,却像轻飘飘的红纱。

    月岛柊面前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八音盒放在地上,上面的芭蕾舞女匀速旋转,打下变换的光影。

    但从另一个视角看,中原中也坐在月岛柊面前,八音盒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

    他一腿曲起,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垂眸看着月岛柊。

    属于少年的、瘦削的身躯于此刻像是一座可供依恋的小山。

    橘红的发丝仿若夕阳的延续,热烈的泼洒下来,又像是化作夕阳一路蔓延,落到月岛柊身上。

    忽然,“山”动了。

    他第十次拧动发条。

    断掉的音乐声泠泠响起,再度,于寂静的室内荡出清越的回音。

    ……

    床上,月岛柊缓缓睁开眼睛。

    洁白的天花板上挂着没什么特色的吸顶灯,因为年岁久了,灯罩有些发黄。

    窗帘遮的很严实,仅有丝丝缕缕的光从织物缝隙中透进来,将房间照的昏暗暧昧。

    很普通的一天。

    但是……

    月岛柊从床上坐起,摁了摁自己心脏的位置,奇迹般的没有感到平时醒来后,那种因为多梦会有的疲惫茫然。

    而是像泡在温暖舒缓的流水中,在一种安宁平和的氛围中睁开双眼。

    ……甚至有点热。

    月岛柊再度按了下心脏的位置,起身拉开窗帘,窗外飘着雨丝,但是太阳依旧挂在天上,看起来是很快就会停下的“太阳雨”。

    月岛柊想起了梦中的场景。

    其实那个梦在醒来之后就变得很模糊了,但是梦里发生的事情依旧在记忆中留下了一点痕迹。

    “……鬼魂哥哥?”

    月岛柊喃喃,将窗户关的更严实了一点,以免雨丝飘进来。

    说起来……类似的角色好像在之前的梦里也出现过。

    月岛柊的动作一顿,沉默几秒,忽然翻出手机,打开浏览器界面,在搜索栏输入“精神分裂的症状”。

    按理来说,网络查病,癌症起步。

    但是他一条一条对下来,症状居然一个也没对上。

    “……”所以只是自己的梦更新了吗?

    月岛柊迷迷糊糊的想,感觉更热了。

    忽然他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眼睛像是没上润滑油的齿轮,缓缓动了下,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不是天气热,而是他发烧了。

    第33章

    湿着头发睡觉要不得。

    这是月岛柊倒在床上合上眼睛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公寓里有装着常用药的药箱, 但是冰箱里没有适合病人吃的食物。

    月岛柊头朝下在床上埋了一会儿,一开始那种晕晕乎乎的劲儿过去了,他终于挣扎着起身, 先是翻出温度计量了一□□温——很好, 38.9℃——然后找到药箱从里面翻出半包已经拆封的感冒药, 看了眼日期确认距离过期还有一个月后,拆出两颗和着凉水囫囵吞下。

    其实他现在还应该出门去买点适合病人吃的食物填满冰箱。

    这很简单,楼下两百米就有一个东西很齐全的便利店, 而根据月岛柊过往经验,烧到38.9并不会影响他正常活动,顶多是思维有点迟钝罢了, 他可以花十分钟慢慢挪到便利店,再花十分钟慢慢挪回来,而构成这段距离的仅有一段步行道和没什么车流量的马路, 勉强算的上安全。

    ……话又说回来, 他刚才吃的药是可以空腹服用的吗?

    算了, 不管了。

    月岛柊量体温时就躺在床上, 他翻了个身, 撑着床把自己拔起来。

    理智告诉他自己现在应该出去, 但是发烧带来的症状于此刻逐渐变得明显起来, 酸痛的肌肉拽着四肢沉沉往下坠,身上重的好像背了两座大山。

    最终, 他失败了。

    离床不过十公分, 就肌肉一松, 再度倒了下去。

    粘上床的那一刻,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瞬间土崩瓦解,月岛柊觉得柔软的被褥好像突然有了奇妙的魔力, 化作蛛网将他死死缠在床上,仿佛他有一点起身的想法都是对床的冒犯——一般这种情况会出现在寒冷的冬天,但是因为病魔,它提前到来了。

    算了吧。

    月岛柊想,闭上眼蹭了蹭被褥。

    食物不是必要的,他可以睡醒再出去买。

    或许找人帮忙?

    找谁?

    月岛柊数起了自己乏善可陈的朋友圈。

    堀政行?

    不行,好像没熟到那份上。

    中原中也?

    大概很忙,叫了也不会来,而且好像也没有那么熟。

    五条悟、夏油杰直接pass,见到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不算好朋友。

    兜兜转转,思绪最后落到了唯一的非人类上。

    就莱姆吧。

    他现在没力气去开门,而史莱姆可以直接从门缝里挤进来。

    月岛柊摸到床头的手机,高热让他的脑子混混沌沌的,不过依稀记得自己的联系人少的可怜,作为最常联系的搭档,莱姆的联系方式应该排在通讯录的很前面,他指尖在通讯录上半部分摸索着,闭着眼拨出了莱姆的电话。

    “莱姆。”

    在拨通的一刹那,月岛柊含糊着声音开口:“我发烧了,嗯……对了,你帮我买点吃的,然后……嗯……嗯……”

    “然后什么?”

    电话另一头传来稍显低沉的声音,月岛柊没发现不对。

    “然后……帮我给学校请个假。”

    **

    “……老大?”

    一片由异能造成的废墟旁,一个黑手党疑惑的叫了声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将手机屏倒扣到手心,抬头:“怎么?”

    “任务完成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中原中也指尖点着手机背面,抬头看了眼远方城市的轮廓,没说话。

    月岛柊电话打过来时,他刚结束今天的外勤任务。

    对于月岛柊主动打电话这种行为,他一开始还有点好奇,毕竟根据这些天对月岛柊的了解,他隐约知道对方不是这么主动的人,一看就是能发短信绝不打电话,能打电话绝不面谈。

    结果一接通,他就知道对方打错了。

    月岛柊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布模模糊糊的传来,中原中也花了好几秒才辨认清对方话中的意思。

    外勤地点距离横滨有好几百公里,离月岛柊家的位置也不近。

    但是这个“不近”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对能用重力异能的中原中也来说,这个距离已经在“近”的范围内。

    “你先回去吧,我去办点私事。”他对下属说,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我问一下,发烧的病人适合吃什么东西?”

    中原中也打小和病魔无缘,但是他的下属中有几个是普通人,平时也会有头疼脑热的,很快就给出了一些建议,有个家里有孩子的,更是把四条建议细化成了十条。

    中原中也道了谢。

    接下来就是月岛柊家的具体地址了。

    好在通话一直没有挂断,隔着屏幕,中原中也能听到月岛柊的呼吸声若隐若现的传来,像是根羽毛瘙着他的耳朵。

    “你家的具体地址是哪里?”中原中也一边赶路一边问。

    他向来尊重他人隐私,上次解除诅咒后和月岛柊分开,也不过是把他送到住着的公寓附近,因此并不知道具体的地址。

    发烧让月岛柊的思绪有点迟钝,隔了几秒,才慢吞吞回答:“你不是知道?”

    知道?

    中原中也眉梢微挑,拿下手机垂眸看着屏幕上“月岛柊”三个字。

    真稀奇。

    他想。

    居然有人能知道月岛柊的公寓地址。

    “我不知道,”中原中也说,声音低下来,“所以……你家在哪里?”

    他听见月岛柊咕哝了一下,音节连着音节,像是拉丝的年糕,从手机另一头传过来。

    “我问你就回答?”

    “……”月岛柊觉得这人好麻烦,“你知道还问?”

    说话间,中原中也已经赶到了月岛柊说的地址,并且一低头就看见了那间东西很齐全的便利店。

    他从云端落到地上,保险起见打算严格按照下属的建议做——结果就是出来时手中大包小包提满了东西,像一棵移动的圣诞树。

    不过这些对重力使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三分钟后,他就凌空站在了月岛柊的……窗前。

    然后。

    轻手轻脚的破窗而入。

    这个时候太阳雨已经停了,阳光穿过玻璃,轻纱似的笼罩在月岛柊身上。

    中原中也看见了月岛柊凌乱的黑发,因为高热泛红的双颊,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扇形的阴影,蝴蝶似的轻颤。

    离的近了,喘息也变得明显起来,仿佛带着具象化的热意,在初夏的空气中沉闷的散开。

    中原中也将手贴到月岛柊额头,大致判断出他的体温没有高到很危险的程度。

    然后他把买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到冰箱,捡起月岛柊翻出来后、随手扔在地上的医药箱,对着里面少部分过期、大部分快过期的药物沉默半晌,毫不犹豫把这些东西全部扔了,将新买的药放了进去,包括但不限于——感冒药、退烧药、胃药以及港/黑成员用过都说好的止血药和绷带。

    做完这一切后,中原中也回到月岛柊卧室,坐到了月岛柊身边。

    月岛柊迷迷糊糊感觉身侧凹下去一块,他顺着凹下去的弧度一滚,脸颊贴上了中原中也的手腕。

    中原中也找到月岛柊的手机,戳他脸:“你手机密码多少?”

    “唔……”月岛柊半睁开眼睛,隔了几秒,才有些迟钝的开口:“我生日……”

    “你生日哪天?”

    “七月二十八……”

    那不就是还有一个月?

    中原中也输入密码解锁,又去戳月岛柊脸颊:“我问你就说?”这么没戒心?

    然而月岛柊只是有些迷茫的看着他,视线像是散开来,根本聚焦不到一个点上。

    “我问你银行卡密码你也说?”

    “银行卡……我银行卡是……”

    “……”成吧,这人现在是笨蛋。

    中原中也将月岛柊的嘴捂住了,剩下的话语揉碎成了模糊的音节,随着吐息一起,落到他的手心,烫的他微微一颤,几秒后,松开手。

    但大概是觉察出中原中也皮肤的微弱凉意,月岛柊不自觉凑上去,脸颊贴上他的手心,颤抖的睫毛轻轻的、轻轻地扫过他的指尖。

    中原中也指尖又是一颤,视线忽的看向手机,右手在屏幕连点,找到班主任的联系方式,发去请假信息,退出信息界面时,余光扫过通讯录,看见了排在“a中原中也”下的“莱姆”二字。

    他视线微顿,想起月岛柊打电话过来时提到的“莱姆”,将那串联系方式记在了心里。

    然后他将手机熄屏,重新放回了月岛柊的床头柜上。

    在手机放下的那刻,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伟大而艰巨的任务,抽回那只被月岛柊抓着磨蹭的手,五指收拢又张开,仿佛要驱散遗留在上面的热意,最后放到了薄风衣的口袋中,起身,准备离开。

    月岛柊察觉身侧的凹陷消失了。

    不行啊。

    他想,莱姆漏了东西。

    作为一只史莱姆,自然是可以从门缝里挤进来的,但是它买的食物可不会变形。

    所以他应该将钥匙拿走,拿走钥匙后,再去买东西开门进来。

    钥匙呢?

    月岛柊从混沌的大脑深处翻出一些记忆碎片。

    是了,钥匙在外套里,他原本是打算自己出去买的,而初夏的早晨还有些冷,他不想进一步着凉,就翻出了一件薄外套穿上,拿起钥匙放在了外套的口袋里。

    月岛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穿着外套睡的,因为外套穿了一半就忍不住躺到床上量体温,所以现在外套乱糟糟卷成一团,硬邦邦的钥匙放在口袋里,咯的他有点难受。

    月岛柊不适的动了动,伸手拉住了中原中也的衣摆。

    “等等……”

    咦?

    他发觉有些不对。

    莱姆什么时候是布料的质感了?

    算了,不管了。

    他抓着那节衣摆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中原中也停步转身,顺着月岛柊的力道微微弯腰。

    于是那只手就松开衣摆抓住了他的手腕。

    月岛柊身上的衣服实在是太乱了,外套卷着被子压在身下,贴身的短袖下摆也被连带着卷起半截,露出一截腰。

    月岛柊知道钥匙的位置。

    他当然知道。

    钥匙就在他外套的右侧口袋里,此刻他面朝中原中也侧躺着,钥匙就被压在他右侧腰部的下面,抵着外套的内衬顶出一个小凸起,在他腰上压出道道红痕。

    很难受,甚至有点痛。

    所以他要让“他”把钥匙取走。

    月岛柊拉着中原中也的手用力。

    中原中也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月岛柊抓着他的手,缓缓的、缓缓的朝那节细白的腰移去——

    直至毫无阻碍的贴上了裸露的皮肤。

    第34章

    “你落了东西……”

    月岛柊的声音含混着从唇齿间滚出来。

    中原中也是操控重力异能飞过来的, 高空的冷风为他的外套附着上一丝凉意,到现在还没完全消散。

    月岛柊抓着中原中也的手,就像摸着一块温凉的玉, 紧跟着摸到了中原中也盖在手腕上的袖子, 就好像摸到了一块温度更低一点的冰。

    他忍不住一边说, 一边拉着中原中也的手继续往里移,贪心的将中原中也的手、手腕连带着一小节覆盖着袖子的小臂都塞入了皮肤和外套内衬的缝隙中。

    中原中也被带着身体前倾,有些狼狈的倒下, 他慌忙曲起膝盖抵住床沿,一只手撑着床面拉开和月岛柊的距离。

    但无论如何,这个距离还是太近了。

    月岛柊相当于躺在他的手上, 少年舒展的身姿像是挺拔的修竹,中原中也的手心贴着月岛柊的腰,能感觉到薄而韧的肌肉, 血液奔涌着自皮肉下淌过, 带来某种滚烫的热意。

    这人体温是不是太高了?

    中原中也胡乱想道, 思绪像是停摆的列车缓缓移动, 过了几秒才到站点。

    “……落了什么?”

    “钥匙……”

    钥匙?

    对了, 钥匙。

    中原中也终于意识到了贴着自己手背的凸起是什么。

    或许将手抽出来, 把月岛柊整个人放正再找钥匙会是个更好的选择。

    但是月岛柊抱着他的手腕实在抱的太紧, 简直就像挂在树上的树袋熊一样了。

    中原中也只能尝试挪动那只手。

    这是个难度颇高的动作。

    月岛柊将他的手当做了阻隔钥匙的软垫,他必须将手往下挪一段距离, 找准位置插到外套和被褥的缝隙中, 然后倒着从口袋中勾出钥匙。

    中原中也是个黑手党, 熟练运用枪械的代价就是手心多了薄薄一层枪茧,这些枪茧随着他的动作蹭过擦过月岛柊的腰侧,显然带来了一些不怎么舒服的体验, 令月岛柊抱着他微凉的手,将腰纠结的往上抬了抬。

    离得近了,高热带来的喘息就变得格外明显。

    轻轻的、低低的。

    薄雾般散开去。

    中原中也侧了一下头,忽然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仿佛周遭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堵住他的五官。

    窗外传来的零星蝉鸣忽然变得格外恼人,将照进来的阳光扭曲成了某种金色的、炽热的漩涡。

    中原中也在这漩涡下头晕目眩,忍不住想今年的夏天来的真是格外的早,还没到七月,空气就已经粘稠的叫人发汗。

    但偏偏月岛柊似乎对他磨蹭的动作有所不满,抱着他的手嘟嘟囔囔。

    “好慢……”

    “你是笨蛋吗?”

    “拿个钥匙……怎么要这么久?”

    中原中也:“……”有本事你倒是别把他的手抱的那么紧啊!

    他盯着月岛柊看了几秒,仗着对方现在双眸紧闭、神思混沌,忍不住带点泄愤意味的掐了把他的腰,当做对那句“笨蛋”的回敬。

    月岛柊因为这一下倏的睁开眼睛,像条离水的鱼似的,腰往上重重一弹,又重新落回到床上,眼睛也困倦的半阖起来,只隐约看到一缕橘红的发丝在眼前晃动。

    因为这一下,中原中也终于顺利的勾出了钥匙,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半坐起身,拿着钥匙在月岛柊眼前晃了晃,低声问:“钥匙拿到了,然后呢?”

    “然后……给你。”

    中原中也闻言看了眼钥匙,眉梢微挑。

    很好,你说的。

    月岛柊醒来后已经是傍晚。

    他是被热醒的。

    整个人像是被抛到蒸笼里,微微一动就是一身的汗,一睁眼,发现自己像条毛毛虫似的被裹在被子里。

    月岛柊:“……”

    这谁干的?

    他努力挣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居然发现自己没挣动?!

    他蛄蛹着从床上坐起,挣扎了第二下、第三下,终于像是只剥壳粽子似的,将自己从被子里扒了出来。

    这时他才发现日头已经偏西了,因为吃了点感冒药又睡了一觉的缘故,温度已经褪下去,虽然还有点低烧,但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昏昏沉沉、只想睡觉了。

    月岛柊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在原地放空站了一会儿,终于醒过神来。

    他翻出手机发现已经跟老师请好假了,然后在屋里转了一圈,纳闷的发现自己卧室的窗户好像变新了,具体证据为——原本窗玻璃上的几道划痕不见了,仿佛有人把窗户拆下来又装上——而原本空荡荡的药箱则装满了一看就是新买的药,餐桌上放了一碗即食的粥还有几个橘子,旁边贴了一张纸条,让他醒了把这些东西吃了。

    最夸张的是冰箱——

    月岛柊目瞪口呆的看着冰箱里满满当当的食材,震惊的半天没合上嘴。

    不是,这、这要多少钱?

    莱姆有这么大方吗?

    他迷茫的眨了眨眼,掏出手机随手将大概的钱转过去。

    没过几秒莱姆就发来一个充斥着满满疑惑的问号,但是月岛柊没注意,因为他转完账就把手机放回口袋了,因为想起来自己把钥匙借了出去,满公寓的找钥匙,连那笔钱又转回来了都没发现。

    “奇怪,我钥匙呢?”

    一刻钟后,月岛柊纳闷的合上抽屉,他只找到了备用钥匙,常用的那把却不见了。

    就在这时,一声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动忽然响起。

    月岛柊循声转头,发现钥匙出现在了身后的矮桌上,月色混着消褪的夕阳自窗外照进来,将金属的边缘镀上一层微弱的光。

    月岛柊走进,拿起钥匙,指尖一搓,发现钥匙的缝隙间有一些类似泥土的东西。

    “这什么东西?”

    他微微一顿,疑惑:“……难道猫把钥匙叼走了?”

    窗外,茂盛的树梢忽然轻轻一颤,一道黑影从树梢闪出,落在了附近的屋脊上。

    中原中也踩着屋脊轻快的往前走,手中刚配好的钥匙轻轻抛起,又啪落在手心,被他紧紧抓住。

    **

    月岛柊彻底退烧已经是三天后。

    但是他还没完全好。

    重感冒是个漫长的过程。

    先是发烧,如果喉咙有炎症,会喉咙痛,这两样都消下去后,鼻子又堵了,说话瓮声瓮气的,像是带着口罩,然后就是咳嗽。

    月岛柊现在就处于第三阶段。

    他带着口罩来到学校,第一节课结束后,堀政行凑过来,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

    月岛柊摆摆手,带着鼻音表示没事。

    “……我再吃几天药就好了。”

    “对了,你请假那几天有不少人找过我,问我校园祭那天一人分饰八角的人是谁。”

    月岛柊正在整理笔记,闻言抬头看他。

    堀政行笑道:“我一个字都没说,我和他们说那是我请的外援,不是我们学校的,不过今天来找我打听你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了。”

    这件事在月岛柊的意料之中。

    戏剧带来的影响力就像潮水,来得快,去的也快。

    现在还有人打听他是因为那场戏的余韵还在,等时间再久一点,其他人的注意力被各种活动、考试、课程占满,他又不继续出来表演的话,很快就会从其他人的记忆中淡去。

    到那时,他的校园生活会再次恢复平静。

    想到那个场景,月岛柊的眼睛愉悦的眯起。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月岛柊循声转头,看见有几个校领导簇拥着一个女孩走过来,不过那些校领导很快被女孩赶走了,只剩一个穿着女仆装的女性跟在那个女孩身后。

    但是那个女孩……身上穿的好像是国中生的校服吧?

    “哦,她呀,”堀政行见状解释,“是在你生病请假的那天来我们学校的,据说是廉直女学院的学生,来这里……是想提前体验一下高中生活?为以后择校做准备。”

    “但是我们学校好像没有这么干的先例吧?要了解学校的话,校园祭那天过来参观不是够了?”

    “就是因为校园祭那天过来参观了,才想要进一步了解。也有可能是家庭背景比较特殊?总之学校答应了,还挺重视。”

    想起刚才校领导簇拥着那个女孩的样子,月岛柊心道是挺重视的,也不知道这份重视能不能让学校里小卖部的东西丰富一点。

    但这件事总归与他无关,难道那个女孩还能是专程来找他的吗?

    ——还真能。

    “那个女孩也向我打听过你。”

    “什么?”月岛柊低下的头重新抬了起来。

    “来学校的第一天,就跑到戏剧部门口问我,不过被我糊弄过去了。”

    接着堀政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门外,“我记得她每天都会去不同的教室听几节课,一二年级的教室都去过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

    月岛柊发觉走廊上的脚步声停了。

    他转头,看见那个女孩站在了教室门口。

    与此同时,上课铃响起。

    堀政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语文老师——同时也是班主任——抱着教案走进来,那个女孩跟在他身后,在讲台旁站定。

    “跟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天内理子同学,今天会来我们班旁听一节课,希望大家能好好相处。”

    “天内同学,”旁听肯定是不能影响正常的上课秩序的,因此座位的安排必须靠后,班主任的视线在教室中梭巡着,落到了月岛柊身侧的一个空位上:“你就坐那里吧。”

    月岛柊拿教材的动作一顿,看着天内理子走过来坐到他身边,黑井美里跟在天内理子身后,坐到了他后面的空位上。

    因为月岛柊的这道目光,天内理子若有所觉的抬头,同他对上了视线。

    月岛柊扶了下自己那封印颜值的效果堪比超人同款的黑框眼镜,冷静的低下头,翻开教材。

    但是天内理子眯眼看了他几秒,忽然凑近。

    “妾身……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第35章

    “但是我不认识你。”月岛柊仔细端详天内理子一, 眼中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疑惑,“会不会是你看错了?也可能是我大众脸吧?”

    因为感冒,他说话的声音闷闷的, 天内理子辨认了一会儿才理解他话语中的意思, 又觉得这个声音和自己印象中那个人的声音不一样, 半信半疑的收回视线,但在之后的课堂上,仍旧自以为隐蔽的频频看向月岛柊。

    月岛柊佯作不知。

    很快, 下课了。

    堀政行拿到了校园祭上的拿过来和月岛柊分享,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天内理子也在,紧急刹住脚步。

    但这时天内理子和月岛柊已经齐刷刷转过头, 天内理子更是眉梢微挑,眼睛由24W的白炽灯化作探照灯,在月岛柊和堀政行之间扫了个来回。

    堀政行:“……月岛, 老师课上讲的你听懂了吗?”

    月岛柊:“懂了。”

    堀政行:“太好了, 我没懂。”

    不过好在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 堀政行遮遮掩掩的听月岛柊讲了一会儿题, 上课铃一响就迅速溜回了座位。

    在老师的讲课声和书写的窸窣声中, 时钟的指针由九点指向十点, 又指向十一点……上午的课结束了。

    早在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 天内理子和黑井美里就离开了三年C班的教室,下午也没有回来, 大概是又去别的班级旁听了。

    接下来几天也是如此。

    天内理子偶尔会出现在C班, 但更多时候, 她是在其他班级到处听课。

    作为她的同桌,月岛柊觉得和天内理子见面有点频繁,但真算下来, 天内理子来C班的次数并不多,渐渐的,月岛柊也不再把她放在心上。

    【来参观学校的国中生,时间到了肯定会回去的吧】——这是这段时间所有人的想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

    春日的尾巴消失无踪,夏天像是乘着没了刹车的列车,以一种横冲直撞的方式轰隆隆闯了过来,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天气就忽然变得炎热起来。

    “窗外的蝉好吵。”

    梦中,月岛柊站在一棵茂盛的香樟树下。

    他正在参加一场葬礼,一场为孤儿院老院长举办的葬礼。

    老院长一生致力于孤儿救助,生前看似是个其貌不扬的瘦弱小老头,但是死后的葬礼上却来了非常多的人。

    之前有交往的、为孤儿院捐赠的企业家;来过孤儿院的领养人;老院长私人的朋友;还有像月岛柊这样,在孤儿院里生活,长大后各奔东西,又因为老院长的去世重新回来的人。

    ——社会各界的人都来到了葬礼上,将小小的墓园挤得水泄不通。

    这一幕场景无疑给当时的月岛柊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连在梦中都一比一复刻出来。

    灿烂但不炎热的阳光自头顶洒下,仿佛为这个行善一生的老人画上了一个温柔的句号。

    参加葬礼的人站在墓碑前,远远看去像是一片黑色的、肃穆的森林。

    月岛柊站在他们身后、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周围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只有一棵茂盛的香樟于风中摇曳,投下晃动的阴影。

    因此他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月岛柊知道其实不是的,似乎从前些日子起,他的梦中多了一个如影随形的、鬼魂一般的存在。

    他看不见他,摸不到他,但知道他总是跟在身边,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会用各种方式给出回应。

    就在那句“窗外的蝉好吵”话音落下后,顶上的香樟树忽然狠狠摇动了一下。

    月岛柊知道,这是附和的意思,对方在说“是的”或者“没错”。

    当然记忆中老院长去世的时间是春天,所以梦中的场景也是春天。

    春天是绝对不会有吵闹的蝉鸣的。

    月岛柊说出那句话,只是将现实中的想法投射到了梦境中,而“鬼魂”附和这句话,也是出于现实遗留的潜意识。

    不过此刻的月岛柊没发现这点微妙的相似,他只是有些高兴有人陪伴自己,即便因为晃树这下晃的太狠,晃掉了几片树叶落到他头上,他依然很高兴。

    月岛柊摘掉了头上的落叶,又说:“但是可以吃冰淇淋了。”

    香樟又晃了两下,依旧是附和。

    然后安静几秒,忽然二重一轻晃了三下——这是“不赞同”的意思,也可以引申为“别吃”,或者“少吃”。

    “为什么?”月岛柊撇嘴。

    香樟树一阵仿佛遭遇台风的狂舞,月岛柊竟然诡异的理解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会生病。】

    “有谁会吃了几个冰淇淋就生病啊。”

    【呵。】

    中原中也冷笑,并不是很想提醒月岛柊前几天发烧叫人的事。

    他发现月岛柊的自理能力并不强。

    其实与其说不强,倒不如说他有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除了非常在意的东西外,其余东西只要六十分过的去就行。

    就好像有洁癖的人格外注重卫生,其他事就相对不那么注重;喜欢烹饪的人对食材的新鲜度有极高的要求,在桌椅杯盘上就只要“能坐人”“能装东西”“不丑”就行。

    但月岛柊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在意。

    他对食物要求不高,所以冰箱里几乎没有东西,仿佛只要能果腹,什么都可以吃;他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仿佛只要能跑能跳就行,所以药箱里的药能一直放到过期,会湿着头发睡觉,不去想是否会因此生病——或许发烧对于月岛柊来说也属于可以凑合的事情,毕竟这不是什么绝症。

    中原中也还发现月岛柊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活环境。

    那栋公寓空荡荡的,除了必要的家电家具外,没有任何装饰性的东西,比他这个黑/手党的住处都要冷清几分,阳光照进来都显得凉飕飕的,仿佛住在一个空阔的、密闭的盒子中。

    ——要知道就连他也花大价钱买了个极其奢华的酒柜呢!里面放满了现在还不能喝,但是摆着很好看的红酒。

    所以月岛柊有特别在意的东西吗?

    或者说——

    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中原中也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但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复杂,单靠一棵树很难表述清楚。

    香樟树一阵抽风似的疯狂晃动后,在月岛柊越发迷茫的眼神中,中原中也挫败的停下了动作。

    于是月岛柊从树上读到了一种名为“无奈”的情绪。

    “怎么……”月岛柊有些疑惑的开口,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些动静。

    他循声转头,发现另一边的葬礼似乎接近了尾声,宾客们排着队,将手中的花束放到老院长的墓碑前,高高的堆在一起,像是一座小山。

    这时手中还拿着花束的人不多了,月岛柊发现快要轮到自己了,匆匆跑了过去。

    中原中也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穿过黑压压的海浪似的穿过人群,在距离墓碑还有几米远的位置站定。

    他怔怔看着墓碑,忽然视线一转扫了眼周遭的人,又再次落到墓碑上,垂着眼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几秒才走上去,将花束放到了墓碑前。

    中原中也走到月岛柊身旁,听见他低着头喃喃:“如果院长能再活久一点……”

    院长?

    你不是有父母的吗?

    中原中也很想这么问。

    他察觉这件事不对很久了。

    虽说梦境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是从月岛柊梦境所展现出逻辑性以及详尽的细节看,很明显是脱胎于现实的,可梦境中的内容又和现实有出入。

    当然,也有可能是月岛柊后期才被现在的父母领养走的。

    “你……”

    中原中也开口,他想问出这个问题。

    但是在这种环境气氛下,敲墓碑不礼貌,碰墓碑前的花又对死者不尊敬。

    中原中也忽然想起可以在月岛柊手心写字,于是趁着自己现在还能碰到人的时候,拉过了月岛柊的手。

    月岛柊感觉自己手心痒痒的,指尖蜷缩起来,又被“鬼魂”有些强硬的摊平。

    “你做什么?”

    月岛柊抿唇,察觉“鬼魂”在自己手心一字一句写——

    【你】

    【不】

    【是】

    【有】

    ……

    写到第五个字的时候,中原中也抓了个空。

    ——月岛柊消失了。

    确切的说,是月岛柊醒来了。

    随着月岛柊的苏醒,梦境中的一切开始土崩瓦解。

    中原中也来不及懊恼,忽然发觉当梦境褪色成一片苍白时,唯一有颜色的坟墓似乎和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对上了。

    ——他化身黑洞时,闯入月岛柊梦境见到的坟墓。

    ——诅咒解除后,他再次接触月岛柊梦境,所看见的墓碑。

    三个场景严丝合缝的重叠在一起。

    中原中也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墓碑,正是属于频繁出现在月岛柊的梦境中、近乎锚点一般的存在、他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那块坟墓。

    从墓碑的颜色、大小、体积乃至于花纹,都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记得记忆中的那块墓碑是没有写任何字的,因此也不知道墓主人是谁。

    这时梦境中的最后一块色彩褪去,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白,唯有眼前灰色的墓碑依旧伫立着,墓碑后的土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口棺材,成了这个梦境中唯二的色彩。

    一切都和他之间见到的一模一样。

    ——但也有所不同。

    中原中也低头,发现墓碑上属于老院长的、那张模糊的照片也像是被橡皮擦掉了一般褪去,但照片下的墓志铭依旧存留——

    【您的善举与世长存,您的名字被所有人铭记】

    这是月岛柊记忆中的、其他人对老院长的评价。

    所以这老院长的墓碑?

    中原中也伸手触摸墓碑上的文字,忽然抬眸瞥了眼墓碑后的棺材,轻轻推了一下。

    第一下,没推动。

    第二下,棺材盖忽然移动,露出一条缝隙。

    中原中也垂眸看了一会儿,缓缓伸手,就在即将触碰到那条缝隙中时,忽然,一阵嘈杂的蝉鸣像是闪电般划破时空,突兀的闯入耳畔。

    中原中也猛地睁眼,看见了公寓熟悉的天花板。

    阳光自窗帘的缝隙中射入,有灰尘在光束中浅浅浮动。

    他被梦境排斥出来了。

    第36章

    好热……

    另一边, 月岛柊被热醒了。

    他盯着天花板放空了一会儿,梦中的记忆像是海上浮沉的泡沫,一点一点的、七零八碎的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

    月岛柊忽然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抓心挠肝的好奇。

    所以那个“鬼魂”到底要说什么啊!

    话说今天晚上这个梦还能接上、继续做下去吗?

    直到走到校门, 他都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转头, 看见一个卷毛的男生凑过来。

    “听说那个天内同学好像要离开了。”男生说。

    月岛柊愣愣点头,和那个男生并排往前走,“是、是吗?”

    “是真的, 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最迟不会超过一周。”

    “哦。”

    “据说是家里人不同意,但本人好像还是想在我们学校多待一会儿。”

    “嗯……”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我们学校, 虽说是参考校园, 但也没必要每天旁听吧?国中生听高三的课还是有点吃力的。”

    “……对啊, 为什么呢?”

    “是啊, 我也不知道。”

    “不是, 我是想问, ”月岛柊站定, 视线犹豫的落到男生身上,“……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话?”

    好怪啊!真的!

    他就在路上走, 突然有人过来找他搭话诶!

    那个男生闻言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 看着月岛柊, 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诶?”

    月岛柊肯定的一点头:“嗯。”

    短暂的沉默后,男生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月岛……”

    “我们是同学啊!”

    月岛柊眨眨眼:“我知道, 昨天我还借了你国文笔记,但是……”

    借了笔记也不是很熟啊。

    月岛柊挠头。

    确切的说,他和班级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处于一种很单纯的同学关系。

    这个关系是由“同一个班”这个客观事实赋予的,而不掺杂任何情感上的因素。

    以往因为这种关系,他和班里的同学像是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他不过去,别人也不过来,倒是最近,主动来找他的人似乎多了起来。

    变化好像是从那天堀政行找他问问题开始的,堀政行象征性的问了几道,糊弄完天内理子之后就离开了,但是坐在他前桌的那个男生,犹犹豫豫的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在上课前三分钟忽然转头,问他自己也有不懂的题,能不能问一下,末了还加了一句“如果没时间回答的话也没关系”,似乎随时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月岛柊对此倒是无所谓,他虽然在人际交往上显得迟钝,但是当别人主动找过来时,也不介意帮点小忙,甚至会显出一种超常的耐心与温柔——虽然从表情上看不出来就是了。

    他言简意赅的将题目讲解了一遍,用时一分半,见对方还是云里雾里的,又耐下心讲了第二遍,用时两分钟,上课铃响之后,他压低声音加快了语速,讲完静静看着他,对方愣愣点头,他也一点头,这才收回视线。

    之后找他的人就多了起来,不过话题依旧局限于学习——像眼前这个卷毛男生就是昨天找他的人之一。

    所以月岛柊觉得他和其他人的关系依旧很单纯,以前是单纯的同学关系,现在是在单纯的同学关系之上再加一层更加单纯的答题机器的关系。

    倒是眼前这个男生听到他提起国文笔记忽然激动起来,重重一点头。

    “对啊!”一副大佬你终于想起来的样子。

    月岛柊感觉好像有点懂了对方找他搭话的原因:“就这样?”

    “就这样。”

    “那……还要借是吗?”

    “不是啊,我的笔记已经补完了。”

    “那为什么……”

    月岛柊又懵了。

    这时上课铃忽然响起。

    因为他们说话时耽误的这点功夫,留给他们冲刺的时间不足十秒。

    那个男生立刻拔腿狂奔。

    他不仅自己跑,还拉着月岛柊一起跑。

    可怜月岛柊体育只能算及格,跟在那个男生身后像是一只短腿小仓鼠,身后的书包一颠一颠的,砸的他晕头转向,好险在铃声响完的那一秒踏进了教室。

    月岛柊撑着膝盖喘气,急急喘了几口气,匆匆跑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右侧适时递过来一瓶水,月岛柊接过喝了几口,喝完才觉得奇怪,后知后觉的转头。

    递水的是个女生,依旧是比单纯的同学关系更加单纯的答题机器的关系。

    见月岛柊看过来,友好的笑了一下。

    月岛柊眨眨眼,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扯起一个稍显僵硬的笑容,说了句“谢谢”。

    似乎觉得这句话感谢太过苍白,指尖在瓶壁上无措的划动着,想了想,加了句:“我刚好口渴。”

    想了想,又加了句:“水很好喝。”

    不对,水有什么好喝的?

    “我……”

    咚咚。

    身旁忽然出现指节敲击桌面的轻响。

    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踱步过来,指节警告似的敲击他的桌面,一双眼睛隔着教材看过来,目光如电。

    月岛柊闭嘴了,低头趴在桌上,感觉自己的脸一点一点烧了起来。

    好怪哦。

    他想。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今天放学。

    他发现自己和同学的关系好像不那么单纯了,不断有人主动找他搭话,如果说之前是点头之交,大家在路上遇到的时候用目光打招呼,现在则是会直接挥手。

    重点是月岛柊完全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是慢半拍的也挥了挥手,别人挥30°的他挥15°的,挥完了又慢半拍的放下,清澈的眼中依旧是要溢出来的迷茫。

    ——社恐在此刻疑惑达到了巅峰。

    但好在除了这种令社恐不解的情况外,还是有其他好消息的。

    时值傍晚,班里的其他人已经走了大半,月岛柊站在书桌前收拾书包,准备踏上回家社的旅途,这时堀政行教室门口匆匆走进来,告诉了月岛柊一个消息。

    “天内理子走了。”

    “真的?”月岛柊动作一顿。

    “真的,我刚才亲眼看着她走的,她临走时和校长聊了几句,听话里的意思是不会再回来了。”

    堀政行一脸的心有余悸,他已经隐约意识到天内理子就是冲着月岛柊来的,这段时间频频打听“校园祭上一人饰七角”的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堀政行作为众所周知的戏剧社社长,可以说是抵挡在战线最前面了。

    “太好了。”

    月岛柊也松了口气。

    不知道天内理子的这种执着从何而来,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现在人走了,感觉天边的夕阳都明媚起来。

    因为校园祭而起了波澜的生活,终于能平静下来了。

    月岛柊愉悦的想到,将教材放入书包,然后继续在书桌里摸索,摸出一封信。

    ——一封粉红色的、带着爱心的信封。

    月岛柊僵住了。

    堀政行也陷入沉默,片刻后有些不太确定的开口:“这是……情书?”

    月岛柊不信邪,沉默翻面,尝试找出这是个恶作剧的证据,结果发现这封信的背面和正面颜色是不一样的,正面颜色偏深,背面颜色偏浅,但都是很暧昧的粉红色,像是不同的信封叠在一起,再用指尖一搓,信封像是影分身似的裂开来。

    堀政行看向月岛柊:“……有两封。”

    **

    当天晚上,但中原中也再次进入月岛柊梦境时,难得没有看见墓碑、棺材、纯白的世界老三样,而是一副陌生、但是又有点眼熟的场景。

    仔细一看,依稀记起应该是月岛柊所在学校教学楼的天台,他曾远远看过一眼,大致记得天台的轮廓。

    此时天台上空荡荡的,天空的云朵一动不动,像是一副静止的画。

    忽然前方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中原中也继续往前走,绕过遮挡视线的栏杆后,眼前豁然开朗,然而还不待他看清景象,视野中忽然突兀的闯进一个人——。

    月岛柊一脸惊慌的狂奔而来,而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爱心形状的、巨大的、浑身长满嘴的丑东西!

    丑东西身上的嘴上下开合,整齐划一的吐露出:“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声音与声音平板的叠在一起,像是某种纠缠不休的咒语。

    这什么玩意儿?!

    中原中也一惊,本能的想要使用异能,但是忘记了这是在月岛柊的梦境中,他拼尽全力,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手因为动作的幅度过大,打在身旁的金属栏杆上,发出清脆悠远的声响。

    这道声音像是混沌世界中忽然划过的一道虹彩,转瞬吸引了月岛柊的注意。

    他猛地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短暂的怔愣后,缓缓绽出喜悦的笑意。

    于是中原中也看见月岛柊向自己跑来,没几秒,他就觉得自己怀里砸入一个人——月岛柊扑到了他的怀里。

    虽然他现在看过去是一片虚无,但月岛柊切切实实的抱住了他。

    “鬼魂先生……不对,哥、哥哥……”

    最后两个字轻的像是羽毛,还未说完就含糊在喉咙中化开。

    中原中也觉得耳朵有点痒。

    短暂的拥抱后,月岛柊躲到他后面。

    他现在相当于空气,从月岛柊的视角看,眼前其实没有任何遮挡物,那个怪物依旧念经似的说着“喜欢你”狂奔而来,带来极强的视觉压迫感。

    但是中原中也的存在像是带来了某种支柱。

    仅仅只是知道他在这儿,月岛柊就觉得自己慌乱的心脏像是找到锚一般,奇迹般的安定下来。

    第37章

    月岛柊情绪平稳的那一刹, 世界仿佛发出了无形的震颤,近在咫尺的怪物像是按下了暂停键,短暂的定格后烟花般炸开, 消失无踪, 仿佛从没出现过, 只有风缓缓的吹来,带来远方草木的气息。

    【怎么回事?】

    中原中也拉过月岛柊的手,在上面写字。

    月岛柊撇嘴, 小声:“我被人告白了。”

    “……什么?”

    中原中也说的话月岛柊是听不见的,但是从那突然响起的,仿佛手肘不小心撞击到栏杆的巨响, 依稀可以看出中原中也的震惊。

    ——他震惊什么样的表白能发展成这种像噩梦一样的场景。

    “我收到两封看起来很像情书的信,”月岛在“信”这个词上加了重音,“信上让我傍晚去天台, 她有话跟我说, ”

    “我准时去了, 想着那封信看起来太像情书了, 如果有人跟我告白, 我就拒绝——实际上也确实有人等在那儿跟我告白, 我也确实拒绝了, 但是……”

    月岛柊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沉沉叹了一口气, 眉毛苦恼的拧起来。

    “那个人一开始说喜欢我, 我是说‘抱歉, 我不喜欢你’,但是我说完就觉得这种方式好像有点直白。那个人第二次向我告白的时候,我改口说‘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想法’……但是我又觉得有点生硬, 似乎没照顾到对方的心情。”

    “第三次告白的时候,我说‘抱歉,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想法,你是个很好的女孩’……”月岛柊捂住脸,“但是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啰嗦吗?而且显得不够真诚,像是在给对方发好人卡,然后就是第四次告白……”

    “只要我拒绝了,那个人就会重复告白,但是我每拒绝一次,那人的身上就会多一张嘴,下次告白时的声音就会多一道。”

    “不知不觉……等我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变成了刚才那个样子,浑身上下全是嘴……”

    月岛柊一声哀叹:“所以到底要怎样才能委婉、真诚、照顾到对方的同时还能不像发好人卡的拒绝对方啊!我感觉只要说出完美的拒绝,刚才那个人就能消失了……”

    中原中也听懂了。

    月岛柊不是因为被人告白才会做噩梦。

    而是因为想不出怎样完美的拒绝别人,才会做噩梦。

    在语言艺术这方面,中原中也仅仅处于及格水平,但是在如何拒绝别人这方面,他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虽然这种经验有时候显得过于简单粗暴了。

    中原中也:【直接说不。】

    月岛柊小声:“这会不会太冷硬了?”

    具体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单靠手心写字交流效率太低,但好在不远处有一瓶水——现实中不知道是被谁扔在哪儿的,被月岛柊记住投射在了梦境中——他跑过去捡起那瓶水,蹲下用手指沾着水在地上写字。

    【你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拒绝对方,只要坚定的拒绝就好了,顾虑那么多干嘛?】

    “但是……”

    【更何况,对方既然已经找你告白了,想必也有被拒绝的心里准备,换句话说,或者拒绝或者接受,是对方在作出告白这个决定后,势必会承担的结果。】

    写完这段话后,中原中也停顿了一下。

    地上的字迹干的很快,几乎在写到后半句时,前半句就已经快看不见了。

    中原中也不是什么急性子的人,会等字迹全部干掉后,再不急不缓重新写。

    但是这次他却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地上的水痕尚未干透,就另起一行,但是真动手写的时候,却又突然变的磨蹭起来。

    指尖悬在地上,阳光穿过他的身体投不下任何影子。

    月岛柊只能看见水珠一滴一滴的砸到地面。

    洇出深色的痕迹。

    干掉。

    再洇出深色的痕迹。

    干掉

    ……

    忽然,那抹深色的痕迹变重了,像是有人用指尖重重抵在地上,停顿几秒后,缓缓的、一字一句的写,像是某种笃定的结论。

    【而且】

    【他既然喜欢你】

    【你身上就肯定有值得他喜欢的地方】

    【所以只要是真诚、认真的拒绝,不论什么样的形式,对方虽然遗憾,但肯定会接受。】

    【因为】

    又是一顿。

    【你是一个足够好的人】

    前面的字已经被太阳晒的几乎看不见了,但是最后一行字还算清晰。

    似乎是写那个“好”字时格外用力的缘故,字迹最粗最深,干的也最慢——但最终还是会干的,月岛柊没有将这个字留下的想法。

    他只是低着头笑了一下。

    因为刘海遮住了眼睛,中原中也只能看见他嘴角勾出了一个弧度,那个弧度像是用笔画上去的,单调又苍白。

    “不一定,”月岛柊轻声道,抬头看了中原中也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摇头,“我没有那么好。”

    中原中也的眉心深深皱了起来。

    月岛柊撑着膝盖起身,姿态夸张的伸了个懒腰,语气突然轻快起来,“这或许是个恶作剧也说不定,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应该没人会喜欢我。”

    “我……”

    中原中也吐出一个字,忽然想起来月岛柊听不见,又把嘴闭上。

    月岛柊看见地面上再次出现了水渍。

    一滴,两滴,三滴……第四滴的时候水渍突然变重,那人一笔一划的写下——

    【我喜欢你】

    月岛柊盯着这行字,一言不发,直到字迹快消失时,才很轻的笑了一下。

    “为什么?”

    【因为】

    【你足够好】

    “……”

    “那你可真是……”

    卧室内,月岛柊缓缓睁开眼睛,呓语般说出后半句:“……倒霉透了。”

    阳光穿过厚重的窗帘在室内洒在稀薄的光。

    月岛柊发现今天室内的亮度要比往常暗。

    他起身拉开窗帘,发现是个阴天。

    乌云沉沉挂在天空,一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

    月岛柊出门时特地带了把伞。

    但这雨最终也没下起来。乌云在天空挂了一天,傍晚时竟然又散了,夕阳穿破层云投下千万道金红的光芒,将世界照的红彤彤一片。

    月岛柊踩着夕阳来到教学楼的天台。

    他还是打算赴信件上的那个约,路上写作文时准备了一套又一套拒绝的说辞,准备到最后真的像是写了篇小作文似的,但是走到通往天台的楼梯时,又觉得那些说辞全部不好,通通推翻。

    他发现离了少女漫中设定好的情节台词,自己真就是个笨嘴拙舌的人,最终他浅浅吐出一口气,还是打算按照梦中那个“鬼魂”说的那样。

    ——拒绝吧!就这么直接干脆利落的拒绝吧!

    抱着一种莫名悲壮的心情,月岛柊爬上了楼梯。

    天台上没有人。

    这很正常,因为月岛柊不想让别人等,提前了十五分钟到。

    但是这种漫长的等待拉长了时间的尺度。

    月岛柊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的心脏跳的越来越快——被表白的竟然比表白的还要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天台的路口处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紧跟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响起。

    月岛柊的心顷刻高高提起,以一种极快的节奏跳动起来。

    咚咚。

    咚咚。

    咚……等等!

    月岛柊惊疑不定的看着那道还在拉长的影子。

    这道影子是不是太长了?

    就算现在是傍晚,影子本就被夕阳拉的很长,但是长到这种程度,本人怎么也应该有……一米九吧?

    忽然,头顶投下一道庞大的阴影。

    紧跟着,月岛柊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月岛学长。”

    **

    野崎梅太郎为浪漫学院高二B班的学生。

    前学院篮球部主将,现在是隐藏身份为人气少女漫画家“梦野咲子”的回家社成员。

    备注:卡剧情中。

    继续备注:截稿日临近。

    漫画家的痛苦普遍如此,腱鞘炎之类的肉/体上的苦难是次要的,截稿□□近但是剧情死活编不出来时所带来的精神上的荒芜,会让人陷入一种“我为什么要做漫画家?我现在不画漫画我该会有多么快乐”的自我怀疑,进而消沉,进而自暴自弃,然后挣扎着支棱。

    野崎梅太郎已经处于这种状态很久了。

    为了转移视线,不让自己继续在编不出来的剧情上钻牛角尖,同时也是为了寻找灵感,他接下了帮戏剧部改剧本的活。

    校园祭那天,出于观摩自己所编写的戏剧的想法,野崎梅太郎来到了演出现场。

    然后——

    命运般的邂逅诞生了!

    剧院内一片昏暗,只有那束打在月岛柊身上的光是如此鲜明。

    他坐在观众席后排,恍惚中竟有一种恋爱般的错觉。

    明明对方演的是不同职业的王子,但一举手一投足,就是有一种少女漫男主的精致感,乍一看有点像乙游NPC,说台词时仿佛周身叠满了柔光滤镜。

    这一刻,一个漫画家找到了自己灵感上的缪斯。

    以往野崎梅太郎的灵感是具体的,人设、台词、情节会零零散散的在脑海中拼凑出来。

    但是看到月岛柊时,他的灵感却是抽象的,仿佛月岛柊是“少女漫男主”这个概念本身,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各种少女漫的情节套路接二连三的自脑海中划过。

    划着划着,原本卡住的剧情竟然稍稍松动了一点。

    那一刻,野崎梅太郎看向月岛柊的眼神无比灼热。

    可惜月岛柊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曾在学园祭上演出的经历,也没有继续演戏的想法,平日做事十分低调。

    野崎梅太郎观察了很久,终于在几天前定下了一个平和的、礼貌的、尽量不会打扰对方的接触计划。

    夕阳下,野崎梅太郎沉默着往前跨出一步,猛地躬身:“月岛学长,我是高二B班的野崎梅太郎,我仰慕您很久了!请您——”

    在月岛柊越发懵逼的眼神中,野崎梅太郎微微一顿,大声道:“和我做朋友吧!”

    第38章

    风, 从天台刮过。

    野崎梅太郎的声音荡出阵阵回音。

    最后一声回音散去后,整个天台就变得十分安静。

    月岛柊忽然绕到野崎梅太郎身后。

    通往天台的楼梯从这个视角看像一条深邃的隧道,黑洞洞的, 里面没有其他人。

    月岛柊又绕了回来, 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所以, 这信是你给我的?”

    “是的,因为月岛学长大概不会愿意光明正大之下收到信件,所以特地塞到了课桌里。”

    月岛柊:不, 这种方法也没比正大光明给好多少……还有又不是要表白,到底为什么要用这么暧昧的信封啊!

    不得不说有时候外包装就是会产生一种微妙的误导。

    看见送信的人是野崎梅太郎,月岛柊才发现自己有些先入为主了, 现在想想,信上的内容其实并没有多暧昧,就是提了一下校园祭上的演出、表达赞赏、末尾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 而且字迹看上去也像男生的——但就是因为那带着爱心的信封, 整封信都变得不对劲儿起来。

    “……你手里没有别的信封吗?”月岛柊一言难尽的问。

    野崎梅太郎诚恳的回答:“其实是有的。”

    “那为什么不……”

    “但是我觉得其他信封有些不合适。”野崎梅太郎一顿, “不知道堀学长有没有跟你提到过, 你校园祭上演的那出戏就是我编写的剧本, 其实我还有个副业是少女漫漫画家, 笔名叫梦野咲子。”

    在少女漫片场里画少女漫的少女漫男主角, 月岛柊当然知道,不过他还是装作微微惊讶的样子:“听说过, 原来是你。”

    “前段时间, 我要画一个送情书的情节, 为了参考几乎将市面上所有适合装情书的信封都买了……”

    时间拨回半个月前。

    野崎梅太郎将一堆信封放到佐仓千代面前,问:“佐仓,我用哪种信封向你表白, 你会比较心动?”

    佐仓千代目前正处于对野崎梅太郎的绝赞暗恋中,那么长一段话,首先注意到的只有表白两个字,立刻捂住红彤彤的脸,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野歧。

    “什么?表、表白?”

    “什么表白?啊这……这个我……”

    直到野崎梅太郎请出一号选手——大红色的、上面装饰了纸艺玫瑰的信封。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佐仓千代:“……”

    佐仓千代:“我觉得……这个做婚礼时伴手礼的外包装比较合适。”

    野崎梅太郎请出二号选手——外形就是一颗巨大的爱心的信封。

    佐仓千代:“……这个适合做婚礼请柬。”

    三号选手——

    “热恋时送出去的贺卡。”

    四号选手——

    “这个全是机关太难拆了。”

    五号选手……

    最后佐仓千代委婉的开口:“野歧同学,你不觉得这些信封有点……太花哨了吗?”

    “啊,但是我希望画那种看一眼就会觉得心动的信封。”

    “送情书这个情节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心动了,而且对送情书的那个人来说,可能并不希望自己的情书那么显眼,”佐仓千代看着野崎梅太郎,“……想要向对方表明心意,但又不想让对方注意到,希望对方有所回应,却又担心表白后的结果,所以就连装情书的信封都选择普普通通的哪种,若无其事的、将情书当做一封普通的信递出去。”

    “嗯……”野崎梅太郎沉思,觉得佐仓千代说的有道理,从角落里翻出了第二十八号选手——浅粉色的、仅在封口处有一个小爱心的信封。

    “这个?够普通了吧?”

    “嗯……”佐仓千代其实觉得封口处的那个爱心也可以去掉,但是鉴于这是野歧手中最普通的信封了,只能点头,“我觉得可以,这个信封很普通了,如果你用这个信封装情书向我表白的话,我肯定猜不到里面装的其实是情书……”

    “我、我没有说你会向我表白!但是、但是你要试一下的话,我也……我的意思是……”佐仓千代把自己说脸红了。

    但是野崎梅太郎还在纠结,他审判似的看着那个信封,“我觉得还是有点太朴素了。”

    佐仓千代:“……”

    “野歧同学,”她沉痛开口,发出会心一击,“你有没有想过,太复杂的信封你要怎么画?”!!!

    野崎梅太郎,如遭雷击!

    对啊!

    到底是普普通通的信封好画?还是带着立体玫瑰的信封好画?亦或是外表是心形的机关信封好画?

    ——送情书这段剧情他又不是只用画一个分镜!

    “你说的对。”野崎梅太郎一拍佐仓千代的肩膀,托着最朴素的信封,像是自由女神像托着火炬。

    “送情书,就是要用最朴素的信封!”

    时间回到现在。

    “事情就是这样,”野崎梅太郎从口袋中掏出同款信封,打开,拿出几张零钱,又塞回去,把信封放回口袋,“当时各种信封买太多了,那些适合婚礼上用的都送了出去,这种最普通的我留了下来,打算陆陆续续用掉……但感觉用来当皮夹还是有点脆。”

    “因为这只是一个信封,”月岛柊把封口处爱心扣掉,将信封连带里面的信一起递了过去,诚恳道:“我建议你用的时候把这个爱心也扣掉。”

    “啊,”野崎梅太郎看着月岛柊递过来的信封,露出的有点失落的表情——这表情应该叫失落吧——月岛柊发现这人的扑克脸程度和自己不相上下,“所以您是要拒绝我吗?”

    月岛柊:“……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要和我做朋友,我们之前一面都没见过吧?”

    野崎梅太郎:“投缘。”

    月岛柊:“实话。”

    野崎梅太郎眼睛一亮:“取材。”

    月岛柊叹气:“……就算我拒绝了,你也会继续取材的吧?”

    野崎梅太郎认真脸:“我不会打扰你。”

    月岛柊无奈:“算了,随便你吧。”

    “对了,还有这个,”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取出另一份颜色偏深的信封,一起递了过去,“都拿走吧。”

    “两封?”野歧一愣。

    “对啊。”

    “但是我只送了一封,这封不是我的。”

    “什么?”月岛柊把信拆开,取出信纸摊在野歧面前,“但是这里面的信是打印的,而且内容和你漫画上画的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你一起递过来的。如果不是你的话,那会是谁……”

    “是我!”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极其耳熟的声音,月岛柊一惊,尚未来得及转头,就被人扣住肩扯了过去。

    天内理子凑过来,一双眼睛幽幽的,看着月岛柊的样子像是狼看见了猎物。

    “我就知道你在糊弄我!你跟那个戏剧社社长那么熟,背影也像,我就知道那天站在舞台上的人是你!”

    月岛柊反应过来了,轻轻抽了一口气,“所以你今天是故意离开学校的!”结果其实是在这里埋伏我!

    “不这样的话怎么引你出来?”

    月岛柊震惊。

    月岛柊疑惑。

    月岛柊不解。

    他干脆直接问了出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啊?”

    天内理子拿过月岛柊手中的信纸抖了抖,“因为想找你谈恋爱。”

    月岛柊:“……认真的?”他视线移向那封信又移回天内理子的脸,“用一封从少女漫上抄下来的情书?”

    天内理子睁大眼睛反驳:“谁说是抄的?”

    月岛柊指了指情书,不急不缓道:“但是你连漫画男主角的名字一起抄下来了。”

    野崎梅太郎一边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落笔如飞的取材,一边探头过来附和:“甚至不是抄的,是扫描后复制黏贴打印的。”

    天内理子:“……”

    她掩饰般轻咳几声,收回了搭在月岛柊肩膀上的手,还一把扯过那封情书塞回口袋当做无事发生,“这不重要,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妾身对你一见钟情了。”

    “这样啊。”

    被天内理子这么一打岔,原本紧张的心情顿时散了个干净,月岛柊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像梦中的鬼魂先生说的那样,干脆利落的拒绝对方了。

    “感谢你的喜欢。”他点点头,想尽可能的委婉一点,但是发现自己语言造诣不够委婉不起来,挣扎片刻只能放弃,转而露出一个标准的、温柔中带着无奈、无奈中带着抱歉的表情。

    “但是抱歉,我不喜欢你。”

    天内理子:哇!这表情!

    月岛柊背后一凉,不知道为什么,天内理子看向自己的眼神更炽热了。

    **

    傍晚,月岛柊回到公寓,一开门就看见莱姆站在茶几上,看见他回来幽幽开口:“阿柊,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感觉要出大事。

    月岛柊也幽幽叹气:“我也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感觉天内理子不会轻易放弃。

    果不其然。

    第二天早上,月岛柊一进教室就看见天内理子重新坐到了他右手边的位置,见他进来,笑眯眯的打了个招呼。

    月岛柊:“……”

    与此同时,另一边,夜蛾正道将五条悟和夏油杰叫到了办公室。

    他把一份文件放到二人面前,示意二人去看。

    “再过一周,就是星浆体和天元大人同化的日子,以往只需在同化的前一天将星浆体准时护送到天元大人所在的位置就行,但是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

    “星浆体离开了咒术界势力下的学校,去了别的学校当旁听生,保险起见,你们的护送任务也要提前开始。”

    “从明天起,你们就是浪漫学院的转学生,务必要在这一周内保护星浆体的安全,直到同化完成。”

    第39章

    午休时间。

    教室里绝大多数人都出去了。

    月岛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刚拿出三明治,就见天内理子绕到他前桌坐下,安安静静的推过来一个巴掌大的纸盒, 然后双手交叠托住自己的下巴, 一双眼睛满含期待的看着他。

    月岛柊看了天内理子一眼, 将拆到一半的三明治放到一旁,拿起纸盒打开——

    一张不记名黑卡静静的躺在里面。

    天内理子:“陪妾身谈七天恋爱,这张卡就是你的。”

    月岛柊将黑卡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确认了这张卡是真的,心中有些纳闷天内理子一个国中生哪来的这么多钱,然后将卡放回纸盒, 推了回去。

    “我用不了这么多钱,对我来说,用不了的钱就是一笔没有意义的数字, 而且……”月岛柊微微一顿, “其实在少女漫中, 这种财大气粗甩卡的行为一般是人设为霸道总裁的男主做的。”

    天内·因为是星浆体所以从来不缺钱·理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是、是吗?”

    月岛柊拆开三明治包装, 咬了一口, 说话声音含含糊糊的:“是的。”

    “而我这种拒绝黑卡的行为, 一般是少女漫中的小白花的女主做的。当女主做出这种行为时, 往往说明她是真的不想要这笔钱。”

    天内理子撇嘴,拿过那个纸盒在手中玩泥巴似的捏来捏去, “那要怎样你才可以答应?”

    月岛柊忽然发现一旦说出口, 其实拒绝也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

    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答应的。”

    天内理子张了张嘴,又苦恼的闭上。

    她此前上的一直是女校,平时接触的也多是女孩子, 和异性、尤其是同龄异性相处的经验相当匮乏,又因为咒术界长年来那种单纯给钱的养育方式,想要劝说月岛柊答应,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给钱,现在见给钱没用,就真的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而且月岛柊的语气听上去也很坚定……

    “那好吧,”天内理子有些失落,但很快恢复了以往那副中二少女的样子,“不答应就不答应,其实妾身也没有那么想和你谈恋爱,不过妾身暂时还是打算在这所学校里待一段时间……”

    月岛柊吃三明治的动作停了,看向天内理子的眼中带上了一丝看勇士的敬畏。

    “为什么?你听高中的课就不觉的难受吗?”我今天可是看见你睡了一个上午啊!

    天内理子立刻垮下脸,“难受……但是这不重要!”

    很快她笑了起来,像是分享什么小秘密一样,有些兴奋的凑过去,“妾身那天听见了!那个……那个那个……”她想不起野歧的名字,“那个大个子!他是居然是梦野咲子!虽然有点吃惊……但是来都来了,怎么也要在这七天里知道漫画的结局!”

    “七天?野歧的漫画销量很好,不存在腰斩的可能,以后看不了吗?”

    以后……

    天内理子一瞬敛起笑容,又很快扯出更加灿烂的微笑,她一脚踩上凳子,颇为得意的、居高临下的看着月岛柊。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七天之后,妾身要去干一件大事!”

    月岛柊想了想,“拯救世界?”

    “也可以这么说。这件事不能说的太详细,但是你要记得,以后平静的每一天,都是妾身在背后默默的守护你。感动吗?后悔吗?后悔也没用!妾身这样伟大的人是不能轻易被世俗的情爱沾染的!”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

    天内理子叉着腰笑,笑的牙齿都呲出来,神采飞扬又得意至极。

    月岛柊默默吃了口三明治,看着她心中无声吐出两个字——

    骗子。

    笑的一脸恐高的人要去蹦极的样子。

    ……但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月岛柊吃完了最后一口三明治,天内理子还在笑。

    他起身去扔垃圾,路过天内理子的时候,忽然开口:“不要笑了。”想了想,道:“不好看。”

    ——笑容只有真心实意才好看。

    他将三明治的外包装扔进垃圾桶里,走出教室打算去小卖部买瓶咖啡,天内理子不服气的呼喊被远远甩在身后。

    路上遇到了之前那个极其外向的卷毛同学,见月岛柊过来,他又哒哒哒跑了过来。

    “月岛,我听说我们班要来两个转学生。”

    月岛柊收回刚才对他的评价。

    这人不仅外向,而且消息灵通,同时还很八卦。

    而和一个又外向、又消息灵通、又八卦的人走在一起,其结果就是哪怕你一言不发,他也会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那两个转学生还是高二生,听说之前在一所宗教学校就读。”

    “诶真的很奇怪,最近国中生和高二生都往我们班跑,就算是出于那种‘要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的想法,那这起跑的也太早了……大学毕业后要工作,现在提前学习高三知识——这样既没有快乐的未来,也没有快乐的童年啊……”

    卷毛煞有介事的摇头。

    月岛柊没有搭腔,因为他知道他还能继续说。

    “而且那两个转学生已经读了宗教学校了,那个学校好像叫……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不懂他们为什么……”

    月岛柊站住了,“……你说什么?”

    “我不懂他们为……”

    “前一句!”

    “啊?东、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月岛同学你怎么好像要晕倒的样子?!”

    这时,走廊的尽头忽然出现两道长长的影子。

    这影子是被光线拉长的,轨道似的延伸到月岛柊脚下。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三道极其耳熟的声音——

    “……这就是三年C班的位置。”这是班主任的声音。

    “爬楼好累啊,杰。为什么高三的班级在最高层?”

    “不要装了,悟,你是昨天晚上没有吃饭吗?”

    五条悟和夏油杰一边你一句我一句的打嘴仗,一边往前走,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刚好撞上月岛柊。

    五条悟一愣,想了几秒扒拉出月岛柊的名字,“你是月岛……哇!你怎么一副被咒灵诅咒的样子?”

    月岛柊面无表情的外表下是疯狂尖叫的内心。

    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快要晕倒了,但偏偏班主任本着关心转校生的想法,眼神清澈的问:“什么咒灵?”

    五条悟爽朗的笑:“咒灵就是……”

    月岛柊:“什么咒灵!哪有咒灵!咒灵是什么东西?!五条同学忘掉你在宗教学院学的东西!”

    月岛柊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东西,此刻大脑已经宕机,全凭本能行动,说着他就想去捂五条悟的嘴——

    可恶!人太高了有点费劲!

    月岛柊手往上伸,但是被已经有所准备的五条悟用无下限挡住。

    从班主任的视角看,月岛柊拼了命的想要捂住五条悟的嘴,但偏偏手悬空停住,五条悟看着他一叠声的“月岛?”“月岛?”的喊,每一声的音调还不一样,看起来像是在演一出滑稽戏。

    班主任心道我教书教了二十年也没见过这场面,清澈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疑惑:“你们……”

    “没错我们之前认识。”月岛柊迅速收回手正色道,他发挥了两年演艺生涯的积累的全部经验,挤出一个激动的神情:“突然见到有点激动。”

    “原来是……”

    “老师我太激动了,我先和我的朋友叙旧去了!再见!”说罢月岛柊左手五条悟,右手夏油杰,拽着他们就往班级里走。

    一旁的卷毛愣愣看着他:“月岛同学你的脸色……”

    “太激动了,可能脸部供血没供上,”月岛柊露出一个虚弱的、苍白的、温柔的、脆弱的微笑:“……能帮我去买点糖吗?感觉可能和低血糖也有点关系。”

    “哦、哦,好的!”

    月岛柊微笑颔首,用一种仿佛久别重逢的、快乐中压抑着激动的步伐,尽量平静的拉着两人进了教室,然后一进教室就“啪”的甩上门,崩溃转身,露出了两辈子以来波动幅度最大的表情。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对了!还有天内理子!

    说完这句月岛柊才想起天内理子还在教室内,飞快收拾好表情,想着刚刚这么激动会不会太奇怪?又要怎么和天内理子解释糊弄过去。

    但是天内理子默默举起手,表情相当平静,就是带着仿佛将要被人管束的厌烦。

    “这个我知道。”

    她想了想,找了个月岛柊能理解的说辞。

    “他们是不久前被我拒绝的相亲对象。”

    月岛柊:?

    月岛柊:哈???

    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其中前半部分是天内理子和“被她拒绝的”夏油杰以及五条悟长达十分钟的互相鄙夷,中途还夹杂着发觉两个片场出现大幅度重叠、复读机般叫着“阿柊!完蛋了!阿柊!完蛋了!阿柊!完蛋了!”飞速跑过来、但是被月岛柊眼疾手快一脚踹出窗户的莱姆。

    五条悟:“那是咒灵吗?”

    月岛柊:“不是。”

    五条悟:“看着不像人啊。”

    月岛柊点头:“垃圾袋。”

    ……

    之后是五分钟的掰扯。

    等要说正事的时候,午休已经快结束了,其他人陆陆续续回到班级里,鉴于五条悟和夏油杰外形出众,时不时就有人过来搭话。

    于是千言万语浓缩成一句话——我们是来保护星浆体,确保她能和天元大人顺利同化的。

    月岛柊:“……”

    得亏他理解能力出众,加上当了好几年漫画男主角——虽说主业是少女漫——但对各种漫画的基本套路其实都有所了解,才能勉强理清五条悟的话。

    “这里毕竟是普通学校,”月岛柊将课本竖起来,躲在课本后,对着五条悟委婉开口:“咒术界也在尽量避免普通人接触到咒灵吧?我觉得保险起见还是低调点好……”

    五条悟乖乖答应:“好哦。”

    乖了没几秒,“但是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应该也没什么人会相信。”

    这时有人过来搭话,问五条悟“宗教学校”学些什么,五条悟笑眯眯回答:“学怎么除灵。”

    “诶——!真的吗?”

    月岛柊痛苦面具。

    假的!假的!

    谁来救救他!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月岛柊觉得无比漫长。

    高专有文化课,但无论是校方还是咒术师,其实都不怎么重视,所以五条悟和夏油杰平日里很少正经上课,不是外勤就是外勤,像现在这样到正常的高中里一坐坐一天——曾经上过普通初中的夏油杰还好——而从小在咒术界长大的五条悟一整个跟多动症上身一样。

    他没弄出什么动静,但是那张显眼的脸让他搞什么小动作都相当引人注目,尤其是还开着无下限,就经常会出现老师忍不住扔粉笔头提醒,但是粉笔突然悬空被反弹出去的灵异场景。

    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

    到了体育课。

    看着即便收敛了,但运动能力仍旧远超常人,以至于像两个大灯泡一样无比引人注目的五条悟和夏油杰,月岛柊觉得凭自己的能力是无法拽住这宛如脱缰野马般的两人的。

    于是傍晚放学的时候,他找到了天内理子。

    对月岛柊来说,他必须要先给出些什么,才敢要求别人做些什么,所以他扶了扶眼镜,开口:“他们是为了保护你而来的,如果是涉及到你的事情,应该多少会收敛一点……”

    月岛柊一顿,他现在其实大概知道天内理子为什么对谈恋爱这么执着了:“我答应你的要求,所以你能让他们尽量低调一点吗?可以不像个正常高中生,但是得像个正常人。”

    天内理子哼笑,一副“你看吧?早干什么去了的样子”。

    “我拒绝。”她扭头,用余光瞄月岛柊,等着月岛柊过来求她。

    但是月岛柊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开口:“这就叫‘火葬场’,指的是一方为了挽回受到伤害的另一方而做出的行为,在少女漫中相当常见,在一些两性的情感关系中也会出现,毕竟艺术来源于生活——所以你答应了?”

    天内理子懵逼:“啊?”

    月岛柊伸手:“合作愉快。”

    天内理子下意识顺着月岛柊的话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

    “……合作愉快。”

    ——不是?怎么就突然变成合作关系了?

    第40章

    握完手后, 月岛柊将手收回,问:“所以这恋爱,你想要怎么谈?”

    天内理子更懵了。

    谈恋爱是什么样的?

    在来浪漫学院找月岛柊之前, 她曾短暂设想过。

    游乐园、烟火大会、浪漫告白……各种少女漫的经典场景接二连三的从脑海中划过, 定格成一幅幅仿佛洋溢着温柔暖阳的照片。

    但这些画面缺乏连续性和逻辑性, 与其说是在想象谈恋爱,倒不如说是在想象一种浪漫的氛围。

    月岛柊答应后,天内理子极短暂的欣喜了一下, 随后就陷入了巨大的茫然。

    “妾身不知道,”天内理子呐呐开口,一双眼睛希冀的看向月岛柊:“你呢?你以前是怎么谈恋爱的?”

    月岛柊:“我也没谈过。”

    天内理子:“你好没用啊, 明明比妾身大了四岁。”

    月岛柊:“……我只比你大四岁。”

    天内理子:“连心动的瞬间也没有吗?连有好感的对象也没有吗?那可是四年啊!”

    四年对一个国中生来说实在是太长了。

    整个国中也不过三年,而对连国中都没读完的天内理子来说,四年更是占了她目前生命的近三分之一。

    人在孩童时期, 总会对比自己大的人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与向往。

    那时, 已经成年的大人因为过于厉害所以显得遥不可及, 相对而言, 仅比自己大几岁的、高年级的人, 则成了一种近似于“大人”的存在。

    所以一年级的会敬仰六年级的——即便等他们真的长到六年级, 会发现六年级其实也不过如此, 所经历的一切是如此的平凡又普通——但是对当时的他们来说,从自己身侧走过的、六年级的背影, 就是如此的神秘又让人向往。

    哪怕只是捡到高年级遗漏的作业本, 也会觉得像是捡到了秘密的魔法书, 上面看不懂的内容像是让人敬畏的、秘不可宣的禁咒或者魔法。

    而十八岁……

    这已经是个距离成为大人只差临门一脚的年纪了。

    所以天内理子坚定的认为月岛柊那比自己多长的四年必定是一段精彩的冒险或旅途,藏着许多或精彩或有趣、以自己这个年纪绝对接触不到的故事。

    话刚说完,她就紧紧盯着月岛柊, 不想放过对方任何的表情变化。

    月岛柊眼神闪烁了一下,沉默几秒,摇头:“没有。”

    天内理子兴奋了:“哈!你有!”

    “说吧,是什么?啊!难道是那种图书馆里拿下书本,从书架的缝隙中看到了另一个在拿书的人,然后一见钟情的故事?”

    “还是旅游时,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拿错行李箱,由此发展出一段浪漫的关系?”

    “难道难道……是那种上学路上撞到人,从相看两相厌,发展到相互喜欢?”

    ……

    天内理子围着月岛柊叽叽喳喳的转,将已知所有少女漫的套路全部说了一遍,看起来几乎把自己最初的目的忘了。

    但是月岛柊嘴巴闭的像是蚌壳一样紧,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不发一言,直到天内理子突然提到“莫非是突然和多年前暗恋过的白月光久别重逢……”月岛柊才猛地呛咳一下,又在下一刻抿起唇角。

    视野中突然冒出一颗脑袋。

    天内理子弯着腰,自下而上看着月岛柊,大眼睛眨呀眨。

    月岛柊又侧过头呛咳一声,问:“你这个姿势头不晕吗?”

    天内理子晃晃脑袋,这才发现血液全往脑袋上供了,“有点。”

    月岛柊将她拉起来,沉默转身。

    但天内理子还是小鸡崽子似跟在他后面,盯着他看。

    月岛柊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澄清一下,强调:“不是白月光。”

    “只是……”

    他微微一顿,几个字含糊的咕哝出来。

    “一面之缘。”

    ——千万分之一概率的一面之缘。

    **

    中原中也发现自己踩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

    身后是歪歪扭扭的、破旧的房屋,干涸的鲜血像是凌乱的线条扑在地面上,因为时间久了显出一种灰扑扑的色彩。

    弹壳、垃圾、碎玻璃洒在上面,但都有着陈旧的划痕。路上行人来去匆匆,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微弱的警惕。

    面前则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深坑中勉强可以称作“房屋”的铁皮箱一个叠着一个,像是简陋的拼图叠在一起,显得这可深坑像是嵌在大地之上的丑陋补丁。

    但是这块“补丁”中原中也再熟悉不过。

    ——镭钵街。

    他心中冒出三个字。

    这里是镭钵街的边缘。

    从周围的环境看,时间可以具体到几年前他还是羊之王的时候,虽然现在的横滨环境也没好到哪儿去,但当时的环境要更差,称得上乌烟瘴气也不为过。

    年幼的居住环境会给人留下深刻的烙印,深刻到中原中也一看见这幅场景,就本能的升起警惕,然后是担忧。

    明明是月岛柊的梦境……

    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担心月岛柊会在他自己的梦境中受到伤害。

    ——但是月岛柊没有出现。

    以往的几次梦境,他几乎和月岛柊绑定在一起,即便没有立刻看到月岛柊,月岛柊也会在不久后出现。

    唯有这次。

    中原中也看了眼手腕上的表。

    从他的主观感受看,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

    然而周遭空空荡荡,没有那个熟悉的、总是面无表情的人影。

    忽然身后“砰”一声巨响。

    中原中也猛地转头。

    忽然意识到这是枪声,背后依旧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月岛柊……究竟去哪儿了?

    **

    砰——!

    重物砸在门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月岛柊脚步猛地一顿,站在了门外。

    这时天已经很晚了。

    月亮悬在天空,身侧的路灯洒下幽幽的光,将月岛柊的半张脸照的没有一点血色。

    眼前的房屋很高很大,是一栋小别墅。

    但在黑夜中显得黑黢黢的,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沉沉的压过来,仅在月岛柊右侧的窗户上亮起温暖的光。

    如果放在童话里,这个场景大概还算温馨。

    暖黄的灯光天然能让人心情放松,进而产生一种“家”的感觉。

    但是此刻窗户上印出两道像是在相互指责的人影。

    一男一女。

    他们的动作幅度很大,激烈的争吵声即便隔着一扇窗户也能隐隐透出来。

    月岛柊静静听着,眼睛垂下,长长的眼睫打下浓密的阴影。

    忽然他掏出钥匙打开门。

    轻微的开门声并没能引起屋内两人的注意,只是没了墙壁的阻隔,争吵声以一种极其刺耳的分贝响彻耳畔,利剑般捅入月岛柊耳膜。

    直到月岛柊说了句“我回来了”,争吵声才像是按了暂停键般骤然止息。

    于是窗户上出现了第三个人影。

    矮矮的、小小的、佝偻着身体有些瑟缩的样子,是十六岁的月岛柊。

    那一男一女两个人影页平静下来,三个人影看起来依偎在一起,倒真有点一家三口的样子。

    女声问:“阿柊,你在同学家做完作业回来了?”

    月岛柊:“嗯。”

    女声:“上次考试……”

    月岛柊:“满分。”

    女声:“阿柊真乖,一点都不用人操心,不像你……”

    男声:“你说什么?你才是……!”

    急促的责骂后是骤然的刹车,男声女声混在一起,压着声音说这一些抱怨,然后一句接一句,抱怨声越来越大,但依旧压着。

    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月岛柊离开了客厅。

    然后是一声关门声。

    ——月岛柊回到房间关上了自己的门。

    这道关门声像是音量旋钮,在响起的一刹那,客厅中的抱怨声骤然扭到最大,然后再度变成争吵,激烈的几乎要掀翻屋顶。

    卧室内。

    争吵声隔着门响在耳畔。

    月岛柊趴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头。

    他的思绪像是被劈成两半,一半第三者般审视着一切,一半在梦境中浮沉,变回了十六岁时的月岛柊。

    他发现自己还记得那时的心情。

    其实真的很难忘记。

    上辈子他作为孤儿院里被挑剩下的孩子,却在独自长到快成年的时候,不慎出了车祸,死在了一个雪夜里。

    就连死亡也是孤零零的。

    月岛柊确信当时陪伴自己的只有冰冷的、飞舞的雪花,唯一温热的大概只有身体中流出的血。

    但是就连那些血也很快冷了下去。

    他听见路人的惊呼声,然后是车辆的鸣笛声,也不知是警车还是救护车,他来不及分辨,因为他很快就听不见了。

    当黑暗袭来的时候,月岛柊甚至生出了一种解脱的感觉,然后就是莫大的遗憾。

    虽然没有被人收养回去,但是他长大后其实是想组建一个像太阳那样圆满的家庭的……

    不,这个愿望还是太奢侈了。

    至少……

    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了补偿,他一睁眼,竟然发现自己有了第二次生命,这一世的父母在他身边嘘寒问暖。

    放到文学作品中,这是一个非常寻常的开头。

    但是对于当时的月岛柊来讲,却有一种被从天而降的大奖砸到的眩晕感。

    其实虽然是穿越,但这个世界该有的科学规律还是要遵守的,因为婴幼儿大脑发育不完全,他直到上小学的年纪才隐约想起上辈子的事,十岁左右才把两辈子的记忆融合在一起。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有个健全的家庭。

    天哪!

    一个健全的家庭!

    对一个孤儿来讲,光是这样在众多小说中算不上特殊的重生,就已经是命运馈赠的大礼了。

    在恢复全部记忆的那一刻,月岛柊有种仿佛飘飘然立于云端之上的感觉。

    但是因为这份礼物太过贵重,狂喜之后就是恐惧,然后就是无措。

    他战战兢兢待在这个新家中,像是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易碎的水晶灯,或者一个不知真假的幻境。

    幸福。

    这个家庭的幸福和完整是他拼尽全力都要去守护的东西。

    当时的月岛柊想。

    不过好在,作为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他的意识要远比这幅身体成熟,这让他相较于同龄人显得更加安静和聪慧。

    这种安静和聪慧如果放到未来,可能会让他显得过于内向。

    但放到这个绝大多数小孩都人憎狗嫌的年纪,则显得格外省心和可贵。

    很快,他得到了老师的夸赞。

    老师夸他的成绩。

    然后,他得到了有意识以来,第一声来自于父母的夸赞——

    “阿柊最乖了!”

    当时的女人这样说道,阳光打在她身后,因为逆光的原因显得她整张脸黑乎乎的,但那光圈仿佛圣光,衬的女人像是《圣经》中的圣母玛利亚。

    紧跟着即使其他家长的附和。

    “是啊是啊,不想我们家那个,皮的要死……”

    都是些家长中惯常会说的话。

    只不过那时的月岛柊,成了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

    月岛柊很高兴。

    他终于托住了那颗上天送给他的水晶球。

    他一定好好捧着,绝对绝对不会让水晶球碎。

    但是他忘记了。

    这颗水晶球是由三个人一起托着的,当另外两只手松开,坠落就是必然的。

    很快,命运急转直下。

    十二岁那年,他的父母间爆发了第一次剧烈的争吵。

    其实之前也有过几次争吵,但吵了几句就不了了之,只有那次最为剧烈,简直就像是此前未尽的争吵聚合在一起,然后像是猛烈的火山般骤然喷发!

    此后像是平静的假象被打破。

    顺着这道最粗最深的裂痕,其他细小的裂痕也不断蔓延。

    男人和女人间的争吵愈加频繁。

    其实有些事过了几年会看的更加清楚明白。

    从十八岁的月岛柊的角度,他会发现,这段婚姻从根上就有问题。

    男人和女人的结合源于一见钟情。

    猛烈燃烧的爱情火苗让他们仅仅认识了三个月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此后怀孕生子,一切顺理成章。

    但是当爱情的火苗燃尽,生活的琐碎则如砂砾般在他们的关系上磨出了细微的裂痕。

    他们的性格极其相似。

    这种相似在初遇时化□□情的导火索,成了他们一见钟情的契机。

    但是当爱情燃尽后,这种相似又成为了他们争吵升级的助燃剂。

    同样固执的性格让他们在发生分歧时寸步不让,而同样尖锐的言语则成了争吵时刺向彼此最锋利的刀。

    就像两只刺猬谈恋爱,过分紧密的拥抱,其结果就是鲜血淋漓。

    但是十六岁的月岛柊不懂这些。

    他趴在床上,颤抖着捂住耳朵,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为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变的这样?

    是他……

    还不够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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