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不安

    夜色中,街铺最后一盏灯骤然熄灭,陷入无边的黑暗。

    半晌,郑淮明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眼中除了悲怆与痛苦,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压抑翻涌着。

    方宜读不懂,却也能感受到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她轻轻反抓住他紧绷的手臂,安抚道:“先坐一下,我慢慢和你说,行不行?”

    可郑淮明纹丝未动,伫立原地,风声裹挟着他错乱的呼吸,像一个正等待被审判的悲观者。

    方宜终于还是顺从于他的固执,缓缓将事情的缘由简短说了一遍。从她在办公室意外碰到林护士送检查单,到她在血液科偶遇邓霁云、帮她照看女儿郑希……

    她都坦诚地讲了,除了那张判定没有血缘的基因结果,她直觉此时不是一个好的开口时机。

    “你知道你很难过……”方宜伸手,顺着小臂下滑,攥住了郑淮明冰凉的指尖,给予他一丝支持。

    听完这些话,郑淮明神色呆滞了几秒,像是劫后余生般,胸膛重重地起伏着。汗水肉眼可见地从他脸侧滑下来,浸湿了衣领。

    即使是夏夜,贵山也没有热到这种程度。方宜担心地踮脚去擦他脸上的汗,触到一片湿冷:“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手却被郑淮明一把抓住,他颓然地俯身,抱住了方宜。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脖颈间,有些无力地解释道:“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母亲去世后,他很快再婚了……后来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

    他大学曾经说过,双亲早就车祸离世了。

    方宜自幼丧父,母亲再婚后多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自然懂得郑国廷再婚生子对郑淮明的打击有多大。但他还帮郑国廷转入二院、尝试配型,就说明绝不是毫无感情和留恋。

    人生来就会渴求爱,第一课便是父母之爱。

    方宜知道此时再多言语也是苍白的,她眼眶也不自觉湿润,轻顺他的肩膀:“我陪你回北川好不好?我陪陪你吧……”

    纵使有再多工作要赶,她也放心不下郑淮明这样的状态一个人回北川。

    一开始郑淮明没有同意,不想耽误她贵山的拍摄。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或许也是因为在茫茫痛苦中贪恋那一丝温暖,没有再说推拒的话。

    三个多小时的飞机,起初郑淮明始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异常地沉默,像是已经无法分出一丝精力来应对外界的干扰。方宜体贴地没有打搅,只是轻轻牵住他的手,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

    飞行平稳后,机舱灯光暗下。方宜这两天经历了太多波折,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时,身边的座椅上竟是空荡荡的。她左等右等,也不见郑淮明回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愈发担忧。

    这时,一位空姐匆匆朝客舱后方走去,方宜连忙跟过去。

    卫生间的门紧闭,悄无声息,提示灯却一直红着。

    空姐礼貌地敲门,放缓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焦急:“先生,请问您需要帮助吗?先生?”

    里面依旧没有人回声,只隐隐传来水龙头的哗哗声。方宜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是不是戴一副眼镜,穿蓝衬衫?”

    空姐像找到了救星:“这位先生有什么基础疾病吗?他进去很久了,看着脸色不太好。”

    一开始,她见这个男人相貌堂堂、气质斯文,多留意了几眼。可起飞短短一个小时,她至少见他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间去了三四趟,这一次更是十几分钟都没有出来。

    “郑淮明?你没事吧?”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上前用力拍着门。久久听不到回应,她无措地晃了晃门锁,转头问空姐,“你们有没有胃药?”

    空姐面露难色:“我去找找,国内航班不一定有备。”

    话音刚落,提示灯突然转跳为绿色,门被从里拉开。郑淮明面如金纸,衬衣已经被淋漓的冷汗打湿,一手撑着门框,显然已经站不稳了。

    “你怎么样?空姐去找胃药了,我先扶你回去坐一下。”

    方宜的心揪得生疼,可刚一扶住他,就感到男人的重量难以自控地倒下来。要不是走道狭窄,她的肩膀顶住墙壁,恐怕两个人都要摔倒在地。

    郑淮明靠在她身上,闭眼缓了缓神,攒出一口力气:“不用……我吃过药了,别担心,就是有点晕机……”

    方宜哪里信这蹩脚的借口,她知道胃疼是情绪病,恐怕是郑国廷去世的消息太过突然,刺激到了他。

    艰难地将郑淮明搀扶回座位,刚一坐下,他就紧紧地蜷缩起来,额头抵在前面的靠背上,低低地喘息。

    空姐倒来一杯热水,担忧问:“需不需要在机上寻找医护人员?”

    “没事……我就是医生。”郑淮明无力地摇摇头,空姐再三询问是否需要紧急医疗或机场服务,他知道自己只是应激性疼痛,始终拒绝任何帮助。

    见他说话都只剩气声,方宜连忙替他礼貌回绝:“谢谢,如果有需要我再过来吧,让他先休息一下。”

    随着飞机遇气流颠簸,郑淮明身子压得越来越低,双手也深深没入上腹,呼吸是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忽深忽浅。可他始终不愿发出一声痛吟,眼神涣散低垂,只有暗暗施力的手泄露出愈演愈烈的疼痛。

    入夜的飞机上一片寂静,郑淮明隐忍的呼吸声如刀子一般割在方宜心口,汩汩地流着血,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陪他上了飞机。

    可这万里高空之上,没法输液,更找不到医院,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落地。眼见他难受辗转,方宜束手无策,心疼得红了眼眶,只能将自己的手探入他上腹间,试图轻轻按揉。

    “你松一松,我帮你把痉挛揉开……”她轻声哄着,才堪堪将他用力的手隔开。

    摸到那剧烈跳动的器官,方宜强忍住眼泪,一手轻柔地顺时针打圈,一手紧紧握住他潮湿的手掌。

    胃里每一次痉挛,他手指都本能地收紧,一下、又一下,方宜的心也随着他每一次用力轻颤。

    慢慢的,不知是她的按揉起了作用,还是已经疼得虚脱昏沉,郑淮明逐渐松下了力气,闭眼仰靠在椅背上,胸口微弱而平稳地起伏着。

    终于熬到降落,这几乎是方宜坐过最漫长的一次行程。客舱椅背需要调直,系上安全带,耳畔中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轻微的失重和倾斜都被闷痛无限放大,郑淮明微微皱起了眉头。

    方宜抚上他的侧脸,向自己肩膀揽去:“你靠着我吧,会舒服一点。”

    这样无疑会好受些,可郑淮明只是倚靠了片刻,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姿势,还是逞强地直起了腰身:“快到了,没事……”

    每一次病痛,方宜听到郑淮明口中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事”,哪怕疼得再厉害,只要不是难受到无法伪装,他永远都不会向自己表露半分。

    可相爱不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彼此吗?但不知是否是太敏感,她总感到与郑淮明之间有一层薄薄的、摸不到的东西……

    随着飞机彻底落地,这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在方宜心头一闪而过。

    深夜,出租车缓缓驶入金悦华庭。电梯停在二十一层,打开了密码锁,连灯都来不及开,方宜半扶半架将郑淮明弄进卧室,去厨房手忙脚乱地找药、烧热水。

    客厅茶几上放着好几板药,都没有包装盒,方宜看不懂,只能都拿了跑进卧室:“你现在应该吃哪种?是不是……”

    话到一半哽在喉头,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客厅的灯光斜斜照进一角。冰凉的木地板上,郑淮明高大的身子蜷缩着靠在床尾,一向整洁板正的衬衣早已皱乱得不成样子。他目光幽深,仿佛有一头困兽在牢笼里挣扎翻滚。

    方宜再顾不上药和水,想将他扶起来:“地上太冷了,你会更疼的……”

    然而,郑淮明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借力将方宜带倒在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

    厨房遥遥传来热水沸腾的声音——男人紧实的双臂将人牢牢禁锢住,不余一点空隙,愈发收紧。

    “方宜。”郑淮明埋头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反复确认她的存在。

    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中,方宜半跪在地上,一声声耐心地应着,抬手抚摸着他颤抖的脊背。

    郑淮明无形中力气太大,肩胛骨传来阵阵刺痛,她胸腔里的空气也越来越少,只能小口地吸入氧气,却迟迟不忍挣脱。

    她好像通过这种方式,真的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痛不堪言。

    黑暗中,方宜忍不住哽咽:“郑淮明,我在,我一直都在……”-

    第二天清晨,方宜从床上醒来。清爽的晨光中,身侧的床铺整洁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她微怔,下床推开房门,客厅餐桌上摆着几样她爱吃的早餐,却不见郑淮明的身影。

    上前摸了一下,盛皮蛋瘦肉粥的碗早冷透了。

    方宜晃了晃神,回卧室找到手机,微信里留有一条郑淮明的信息:别担心,临时有手术。早饭热一热再吃。

    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可他们接近凌晨两点才落地北(BoKe)川机场。

    偌大的客厅里,冷空调嗡嗡地运作着,落地窗外视野开阔,是北川市忙碌的清晨。明媚的光线照进这个由黑白灰组成的家,却无法添上半分烟火气。

    方宜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久久才抬步走向厨房,将早饭一一温热。一边等着微波炉运作,她一边打通了沈望的电话,沟通接下来几天的拍摄计划和工作调整。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所有的悲欢离合也已丢弃在昨日。

    郑淮明下了手术,傍晚才回到家。他身上是干净板正的新衬衣,身姿挺拔、神色如常,进门手提一袋新鲜蔬菜和零食,温和地笑了笑:“有几样你以前爱吃的零食没找到,就买了些别的。”

    方宜盘腿正坐在沙发上剪辑样片,刚想说些什么,他已经转身进了厨房,紧接着传来冰箱开合、水龙头打开洗菜的声音。

    就像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恋人下班回家做饭。

    可明明不是的。

    方宜又在北川待了两天,期间郑淮明再也没有提过郑国廷去世的事,以至于她也找不到契机开口询问。

    他正常地上班、下班,晚上不值班时甚至会陪方宜看一会儿电视。但方宜知道,郑淮明平时应该是不看电视的,他连如何换到网络频道都要研究说明书。

    电视屏幕上,色彩跃动着。男人的侧脸笼在暖白的灯光下,眼睫微垂,轻推一下眼镜,仔细阅读着薄薄的说明书,神情认真、专注。

    末了,他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网络频道要联网,家里没有装无线网络……”

    听到这个回答,方宜愣了一下,她想不到这个年代谁家会没有网络。

    “那你在家怎么用电脑?”

    “电脑在办公室。”

    方宜回想了一瞬,卧室的书桌上确实没有电脑,甚至没有一盏台灯。宽敞的书桌空置着,只有几本医学相关的书籍。

    “哦……”她闷闷地应了一声,转头继续看直播频道。

    综艺里几个明星在玩娱乐游戏,笑闹声不断。方宜盯着看了一会儿,那些台词和画面都只从眼前划过,许久连简单的规则都没有看懂。

    余光里,郑淮明靠在沙发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画面。

    夏夜明亮的客厅,确定心意的恋人,工作日晚饭后的闲暇,靠在一起的拖鞋。明明应当是非常温馨甜蜜的片刻,方宜却无法沉浸其中。

    郑国廷的告别仪式就在明天清晨,可郑淮明这几天太过平静了,没有哪怕一丝悲伤,仿佛那夜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难道是因为父子二人多年未联络,亲情早已淡薄吗?

    她想说服自己,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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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国廷在北川亲戚朋友不多,按邓霁云的意思,只在这里举办一场简单的告别仪式。火化后,她会带他的骨灰落叶归根。

    根在哪里?海城还是广城?郑淮明料想自己没有资格问。

    方宜提出想陪郑淮明去参加告别仪式,被他婉言拒绝了。

    “邓霁云现在情绪不好,你又是她疼爱的学生,这时候知道我们的关系可能会刺激到她。”郑淮明淡淡地解释,隐隐将自己归为了一个该被仇视的身份。

    方宜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

    对于邓霁云来说,郑淮明确实处在一个尴尬无比的位置,又恰好掐灭了郑国廷生命的最后一丝希望。

    七月末的一个普通清晨,郑国廷的告别仪式悄然落幕。

    上午十点半,方宜将车停在殡仪馆附近一个隐蔽的街角。等待郑淮明出来的短短半个小时里,她一连接了三个从贵山打来的工作电话。

    作为总负责人,许多事都要方宜来拿主意,不少要事已迫在眉睫。

    “先提前把烧蓝这部分拍完,小样打包传给我看一下。”艳阳高照,方宜在车边来回踱步着,“新的微距设备让老陈明天去市里取吧,我已经联系好了。”

    余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大步走来。

    “先不说了,地址我发群里。”方宜简短地挂掉电话。

    郑淮明一身肃穆的黑色,身姿笔挺,抬步间单手解开了衬衣领口最上方的纽扣。不等方宜开口,他先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外面热,怎么不在车里等?”

    “空调坐久了有点闷。”方宜笑笑,牵住他的手。

    三十五六度的酷暑,郑淮明的手却是冰凉的。从指尖到掌心,没有一点温度,泛着轻微的潮湿。连带着他身上凌冽深沉的黑色,衬得脸色霜白。

    “你手怎么这么冷?”她眉头微蹙。

    “出来之前刚洗了手。”

    郑淮明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握上驾驶座的门把手,坐进车里。

    轿车行驶着,一时间陷入寂静,只剩冷空调时强时弱的风声。黑色衬衣卷到手肘,郑淮明平视前方,车速平稳,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方宜知道,眼前的男人即使见过再多生死离别,此时内心也不可能毫无波澜。

    “下午你不上班吧?”她想带他换一个环境,哪怕只是出去吹吹风,“晓秋说,北郊公园最近荷花开得很好,我有点想去转转。”

    绿灯亮起。半晌,郑淮明没有说话,轻踩下油门。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又响起来。方宜用余光瞥了一眼,是贵山同事打来的,她直接左滑挂断了。

    “室外是有点热,要么去商场吧,我突然好想吃粤菜,虾饺、肠粉……”见他没有反应,方宜故作轻松地换了提议,语速也不自觉越来越快。

    忽然,郑淮明出言打断:

    “可以都去,吃过晚饭,我送你去机场。”

    他语气平静如水,仿佛在陈述一个早达成共识的约定。

    “机场?”这话太过突然,方宜短促地重复了一句。

    她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我帮你订了晚上的票和酒店,明天一早,会有司机送你回镇上。”郑淮明慢条斯理地说完,直接将手机直接递给她,“司机的电话在我微信里,你找找。”

    上次他已经告知了密码,方宜仍有些发懵,输入001102解开锁屏,找到对话框,按下转发的指尖稍顿:“我本来想再陪你几天的……”

    郑淮明笑了一下,等红灯的间隙,他伸手亲昵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我知道你担心我,但真的没事,你早些回去吧,别耽误了工作。”

    贵山的拍摄刻不容缓,方宜原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没想到郑淮明早就洞若观火。

    再者,她仔细观察过,这些天他情绪如常,再没犯过胃病,药盒里的药也分毫不少。她似乎确实没有再多留几天的必要了。

    男人的指腹温度微凉,轻抚带着一丝安抚与柔情。

    方宜偏过头,撒娇似的吻了一下他指尖,点点头:“好吧。”

    下午,郑淮明真陪她去北郊公园看了盛夏满池荷花,又去吃了一家粤菜。

    商场离机场不远,托运行李后距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

    方宜从洗手间走出来,正擦去手上的水,远远看见郑淮明伫立在落地玻璃前的背影。

    室外是漆黑如墨的夜色,室内更明亮,候机大厅和来往旅人映在那玻璃上,让停机坪上移动的零星光点看不真切。同样映出的,还有郑淮明几分茫然的神色,清冷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远方。

    可方宜一靠近,郑淮明就感应般地转过身,眉眼间换上自然平和的笑意,仿佛刚刚的落寞只是她的错觉。

    “这次回贵山要待好久了……”她将头靠在他肩上。

    郑淮明许久没有说话,就当方宜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忽然轻声问道:“你认识的邓霁云,是个什么样的人?”

    整整一天,郑淮明都没有提起过告别仪式的人和事。

    此时他提起的,并不是去世的父亲,而是邓霁云,一个对他而言不熟悉的外人。

    方宜微怔,诚实说道:“我初中的时候,她是个很善良、很负责的老师……”

    她将初中时邓霁云带饿肚子的她去教师食堂吃饭、放学补习的事一一说了。期间,郑淮明没有插话或提问,只静静地听着。

    “上大学以后,有一年寒假我去广城参加比赛,还去看了邓老师。”说到这里,无数美好的回忆重现眼前,“那时候,希希才三四岁吧,我记得很清楚,从她家阳台看出去,能看到海。”

    那房子并不大,却布置得很温馨,由于怕郑希跌倒,所有木头家具的尖角上都绑了软软粉色海绵。一到下午,南方的阳光像金子一样灿烂,照进在木地板上,郑希光着小脚跑来跑去,充满欢笑。

    回忆到这一瞬,方宜终于明白了。自己看到郑国廷的名字,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感。

    那日邓霁云身穿一件浅杏开衫,笑意盈盈地将菜端上桌,来回忙碌着。沙发上坐着一个气质沉稳儒雅的中年男人,他客气热情地招呼着,见方宜腼腆地坐在一旁,特意分出一小碟切好的蜜瓜递给她:“来,小姑娘,多吃点水果。”

    邓霁云从厨房走出来,柔声喊道:“国廷,你去把汤端过来吧,准备开饭了。”

    一顿饭其乐融融,那男人虽不认识他们,却很健谈,时不时为大家添菜盛汤。

    无数美好画面涌入脑海,过去多年却依旧清晰。方宜的眼角微微湿润,原来她早已见过郑淮明的父亲了。

    “邓老师做了好多菜招待我和我的同学,她说她去广城没再教书了,所以很怀念我们这些学生。”方宜沉浸于往事,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句,“希希还这么小,不知道她以后要怎么办……”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

    邓霁云对郑淮明来说,大概不是一个值得赞美的角色。

    “那个……邓老师她……”方宜紧张地望向郑淮明,手指紧紧绞着,想找出什么更适当的话补救。

    然而,身旁郑淮明面色依旧,他垂下眼帘,眼神中甚至泛起一丝她看不懂的笑意,有欣慰,也有庆幸。

    “那他过得还不错……”郑淮明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

    方宜不知道这个“他”是指谁。半晌,见他没再接话,也没法再开口提起这件伤心事。

    到了不得不进安检口的时间,两个人才面临分别。机械的女声在大厅里反复响起,各色旅人络绎不绝。

    “你快回去吧,明早还要上班呢。”方宜虽是这样说,脚步却恋恋不舍地不肯移动。

    郑淮明笑着搂腰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在她额间亲了亲:“落地了给我发个消息。”

    嘴唇的温度相触,有些痒痒的。空白的四年如同一秒幻境,再次贴近,还是那样发自内心的熟悉与自然。

    “好。”方宜也踮脚搂了搂他,转身进了安检口。

    四年以前,郑淮明也是在这里看着她登记,前往法国交流。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直到她浅紫裙摆的最后一角也彻底望不见。

    人来人往间,郑淮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身边女孩的笑谈、相依的温度都在短短几秒里消散殆尽。

    他的身子不自觉晃了晃,微微低头,强忍下这一阵眩晕。手指已经碰到了口袋中的药板,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拿出来。

    见过方宜病床前担心的眼泪,他几次三番告诉自己,不能再依赖这些药片。

    昏暗的地下停车库里,郑淮明靠在椅背上,一连抽尽了三根烟。方宜在身边的时候,他至少还能顾忌她的感受,强撑着一口气,去回应她的话,去关注她的心情……

    指尖明明灭灭,他将车里的电台广播开到了最响,几乎是震耳欲聋的音量,深深地将尼古丁吸入肺里,大口大口喘着气。

    稍微缓了一会儿,郑淮明始终记着明天还有早班手术,踩下油门,平稳地驶上道路。

    机场附近较为荒凉,深(lcSp)夜车辆寥寥,都在高速地飞驰着。广播里是两位主持人欢快的闲聊声,从娱乐圈新曲,到市区绿化改造。

    郑淮明的手指紧紧握住方向盘,强迫这些对话进入大脑,却一个字都没法真正听进去。

    道路黑暗笔直,两侧的路灯飞快席卷,更多杂乱无章的片段涌入脑海,无法控制地在耳畔炸开。

    最后一次见面,郑国廷陷在病床里,他那张凹陷削瘦的脸颊上,一片片瘀斑触目惊心。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吐出“医生……”两个字。

    告别仪式上,邓霁云眼底猩红,在亲戚的拉扯阻拦下奋力推开他:“见死不救的混账玩意,你还有脸过来!他好歹生你养你一场!”

    良好的修养让她无法肮脏怒骂,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却是熊熊的怒火和怨恨。

    郑希哭着去拉母亲的衣角,却不知被人撞倒,公主裙上沾满灰尘,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爸爸死了,爸爸不要你的骨髓了!你为什么还要欺负我们!”

    郑淮明被推了一把,背后重重撞在墙壁上。现场有邓霁云的亲戚,郑国廷的同事好友,还有许多他辨认不出的人,众人烁烁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有唾弃,有怜悯,有责怪,有惋惜感叹,也有幸灾乐祸。

    “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么狠心的啊……”

    “再婚以后就没管儿子了,那也正常,没感情呗!”

    “听说还是个医生,连自己亲爹都不救……”

    远处的红灯亮起,郑淮明猛地踩下刹车,冷汗从额角淌下来,浸湿了衣领。眼前那一抹红色化作燃烧的火焰,火化间里传来隆隆的声响,骨头连带着血肉一起,在高温炼狱中化作灰烬。

    生命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被彻底抹去。

    头痛欲裂,那些画面就像重锤一下、一下击打着他胸口。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中蔓延,郑淮明攥紧了方向盘,努力抛去多余的念头。

    他没有告诉邓霁云骨髓配型失败的事,郑国廷已经死了,再多解释也无法复生。

    如果浓烈直白的仇恨能让她从悲伤和痛苦中些许抽身,那就当是他为这个家做的最后一点弥补……

    脑海中又浮现出女孩的面庞,她说起邓霁云时,眼里是自然流露的感激和欣赏,那样温柔明亮。郑淮明不禁想象,那是一间如何被阳光洒满、能看到海的屋子,他们一家三口是如何热情温馨地招待几位远道而来的学生。

    幸好,郑国廷离开海城后,也算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这样想着,郑淮明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总算露出了一丝恍惚的欣慰。可太阳穴的疼痛愈演愈烈,几乎要将他的大脑贯穿。

    突然,一阵尖锐的爆鸣声穿破耳膜,如海啸般吞没了他,痛到呼吸骤断。

    夜晚车辆稀少,可后视镜中,有一辆越野车在正后方直线行驶着。

    剧痛击溃了神志,天旋地转。郑淮明凭着最后一丝意志,按下双闪灯,将方向盘向右打去。

    “砰”地一声巨响,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刹车印,黑色轿车直直冲进了路旁的绿化带里。

    安全气囊弹出,郑淮明眼前一黑,意识有片刻的丧失,身体像漂浮在一片冰冷的汪洋中。

    几秒后,他从混沌中清醒。幸好只是车头撞到了灌木围栏,没有引起其他连锁事故。

    肺腑像被颠倒重击,疼得他想要呕吐,但手脚尚能用力,只有额头刺痛异常。脸侧有湿润低落,他抹了一把,掌心中是缕缕鲜血。

    郑淮明冷静地判断自己只是轻微皮外伤,艰难地去够掉落的手机。

    隐隐地,他感到左侧有什么东西在振动。

    转过头,只见刚刚后方的越野车已经停靠路边,一个年轻男人正用力拿手掌拍打着车窗,神色极为焦急、担心,嘴里喊着什么。

    太阳穴剧烈的疼痛持续发酵,整个人都茫然僵直,好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郑淮明闭了闭眼睛,想驱散这种异常,抬手降下了车窗。

    略微变形的门框卡了一下,缓缓落下,风瞬时吹进驾驶座。

    年轻男人的嘴在眼前一张一合,四周却安静得宛如真空。郑淮明呆呆地看着他,全身的血液霎时冷却,疯狂地回流至心脏,大力地挤压变形,痛得几近晕厥。

    车道上不断有汽车驶过,年轻男人仍急切地询问着,远处,红蓝闪烁的警车灯光越来越近。可这一切,在他耳畔都归于无声,是比寂静更深的虚无,仿佛一切都在渐渐远去。

    这一刻,身体的所有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深深的绝望将郑淮明全然撕碎,连呼吸的力气都无法提起。

    命运再一次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这种熟悉的感觉,郑淮明四年前就曾体会过。

    ——他听不见了-

    深夜,南郊一处中医馆。

    大厅古色古香、环境典雅,整面墙的中药柜笼罩在昏暗中。唯有走廊尽头的看诊室灯还亮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诊桌前,正仔细地眯着眼睛将一沓沓病例、药方整理妥当,时不时提笔标注。

    医馆开了几十年,盛文荣一直保持着纸质书写的习惯,从不让徒弟小裴代理。看诊的日子,他都会亲自将当日病例整理好再离开。

    时间已过零点,他终于摘下老花镜,正要关掉台灯,只听前厅传来一阵嘈杂。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医馆已经关门了,不看诊了。”是徒弟小裴的声音。

    急匆匆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小裴急切的喊声:

    “先生,您真不能进去!这都已经十二点了,我们先生休息了——您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

    盛文荣并不见怪,他向来慈悲,之前也有过孩子深夜高烧,父母前来求医的事。

    可他听着,外边始终只有徒弟的声音。

    盛文荣略有疑惑,还是叹息道:“小裴,有什么事让人家进来说吧。”

    可他话还没说完,诊室的门已经被猛地推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顺着夜风吹进来。

    木门半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手握门把,急促地喘息着,重量全撑在左手上,似是已经没有了再多走进来一步的力气。

    男人眉眼深邃英挺、衣冠楚楚,却眼见的摇摇欲坠。他额角上血迹斑斑,未经处理已经大片凝固,衬得脸色愈发煞白,尤为惨烈。

    时隔四年,但只一眼,盛文荣就认出了他,心惊道:“小郑?”

    郑淮明费力地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冷汗如雨。他涣散的瞳孔里,满是绝望与痛苦,无助地望向盛文荣。

    他抬起手,用手语艰难地在空中比划着,嘴唇半张,开合间却没有半点声音。

    盛文荣读懂了他的话,他说:

    我又听不见了。盛大夫,救救我。

    下一秒,可未等盛文荣反应,郑淮明身体无力地晃了晃,便毫无预兆地重重栽倒下去,全然失去了意识-

    贵山盛夏多雨,雨天只能在特殊布光后拍摄室内场景。好不容易等到放晴,方宜一连几天都忙于补拍,每天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累得倒头就睡。

    但她还是不忘给郑淮明发消息,午休捧着盒饭打字,半天也顾不上拿筷子吃一口。

    余姐笑她:“你看方老师,都不用吃饭,有情饮水饱!”

    大家也善意地起哄:“如果我有这么帅的男朋友,我也光看着就饱啦。”

    方宜笑笑,三两口扒完了盒饭,独自走到一片树荫下。两个人也只是闲聊,可她看到对面的“正在输入中”,等待的几秒里,一上午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午休还有十分钟就结束了,打字太慢,她直接拨去了电话。

    谁知,电话只响了几秒就被对面挂断了。

    方宜疑惑地问:你在忙吗?

    半晌,郑淮明才回过来:前两天把手机听筒摔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方宜:我有朋友认识人,让他帮忙看看?

    郑淮明回:手机里有很多资料和记录,这两天忙,我先把记录导出来再修吧。

    方宜不疑有他,撒娇道:好吧,就是有点想听你的声音了。

    这话发出去,她也有点脸红,赶紧关掉了手机屏幕。

    正好远处沈望在喊人了,方宜急忙把手机揣进口袋。

    可走之前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郑淮明回道:我也想你。

    很简单的一句回应,连情话都算不上。可方宜联想到郑淮明说这句话时惯有的神色、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睛,心里立马甜丝丝的,一整个下午走路的步伐都轻盈了几分。

    然而,千里之外的北川南郊,中医馆理疗室里,厚重的窗帘遮去了所有阳光,一片昏黑。

    郑淮明双眼紧闭,侧身躺在病床上,肩颈、后背上都扎着银针,尽管室内开着冷空调,依旧不停地有汗珠从他脖前滚下。

    盛文荣伫立一旁,面色凝重地再次取针,灼烧后,利落地扎入他耳后的穴位。

    这一针刺入耳后皮肤,郑淮明浑身肌肉瞬间紧绷,呼吸愈发错乱,整个人压抑不住地抖了一下。

    盛文荣担心地走到正面,手语问道:还能受得住吗?

    与四年前一样,郑淮明的耳喉检查不出任何器质性疾病,却持续性失声。加之他的精神状态不佳,盛文荣判断,依旧是情绪应激后的神经功能紊乱。

    短短几年内,两次突发这种情况,而且并非暂时性症状,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除了常见的听会、侠溪、中渚等穴位,盛文荣还取了一些刺激神经感官的穴位。

    病床上,郑淮明双眼半阖,睫毛湿淋淋的。针灸强烈的刺激下,已经难受到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却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不至于这样难捱。

    盛文荣思绪一转,眉头紧锁:你是不是又自己扎针了?

    郑淮明低垂着眼帘,沉默不答,喘息却越来越急促,像有气堵在胸口。

    盛文荣看他如此神情,立即了然,赶忙将那根银针拔了出来。病床上的人明显力道松了一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见状,恨铁不成钢道:胡闹!你这样会出问题的!

    有些穴位扎入的力度、时间都极有讲究。可郑淮明急于恢复,盛文荣已经不止一次发现,他仗着自己是医生、略通针灸,就夜里擅自给自己扎针、反复刺激穴位。

    可他虚弱的身体根本抗不住这样的力度,甚至有一次直接昏迷在病床上。

    盛文荣气闷,手语比划得飞快:如果你再这样,我不会给你治了。

    郑淮明缓了一下,慢慢抬手,碰了一下额角,小指在胸口轻点:对不起。

    盛文荣无奈地叹息,不忍再看。

    他从医五十余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人。和他孙子差不多大的年纪,分明工作光鲜、相貌堂堂,心病却重成这样,什么都不肯吐露。

    盛文荣也从未见过其他家人,让他不想管、又不忍不管。

    可和四年前那个失魂落魄、了无生气的少年截然相反,这次郑淮明很急于快速恢复,求医的欲望尤为强烈。即使在针灸的时候,他也一直拿着手机,一旦震动,他就会立即回消息。

    那也是他眼中少有泛起光彩的时候。

    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对于病情来说是好是坏,盛文荣只能医病,无法医心,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今日的针灸结束后,盛文荣将银针一根根拔去。郑淮明冷汗淋漓,久久缓不过神,没法从理疗床上爬起来。

    小裴敲门来喊:“师父,门诊排了三个病人了。”

    盛文荣应了声,出门前,又狠心叮嘱道:如果我再发现你擅自扎针,就不要来我这里了。

    郑淮明缓缓点了下头,见盛文荣转身要走,攒了一口气急忙抬手:照片。

    盛文荣了然:放心,我让小裴发给你。

    理疗室的门合上,室内又恢复了闷滞和寂静。

    又一次治疗,没有任何明显的起色。郑淮明望着那隐隐透着日光的窗帘,眼前不禁浮现出方宜给他发的那些照片。

    贵山漂亮的风景,湛蓝的天空,夏老伯做的乡间美食,路边一条可打哈欠的三花猫……多么生动、鲜活。

    还有她可爱灵动的笑脸。

    方宜爱发一只小狗咧嘴笑的表情包,每次她发,郑淮明仿佛都能看见她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

    可他这些天胃病犯得厉害,连一口饭都咽不下,无论吃什么都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连一张像样的菜色都无法回应,也更不想让她担心。只好拜托盛文荣,让小裴将自己的聚餐美食、奶茶甜点发给他,配上文字,以假乱真。

    缓了一会儿,身上才有了些力气,郑淮明撑起身子,偏头微微靠在墙壁上。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狼狈极了。

    他指腹摩挲着那枚无名指上的戒指,温润的触感是此时唯一的慰藉。

    可这些都是短暂的,更深的念头,郑淮明不敢去想,又不得不在午夜失眠时一次次重现,像针一寸一寸扎入心脏,汩汩地流血。

    他和医院一次性请了所有年假,暂且可以瞒一阵。

    可如果恢复不了呢?一个听不见、无法说话的医生,是再也没有资格坐进诊室、站上手术台的……

    郑淮明见过太多生活落魄、连累家人的聋哑病人,他们只能做着低廉的工作,被社会忽视,连独自出门看一次病都无法做到。

    社会地位、权力、金钱、人生价值,甚至是生活能力。

    若有一朝,他失去这些,无法再为心爱的女孩遮风挡雨……

    郑淮明深深地闭上眼,宛如坠入无底的空洞。

    ————————

    人生没能解开的难题,命运永远会让你再一次遇到。

    短暂的甜蜜是被生病催化的,和四年前分手时同样的困境再一次摆在郑医生面前。

    (上一次失声的情节在第29章)-

    1000营养液了加更一章~今天是很厚的7.5k

    绝境

    贵山,午后山里尤其炎热潮湿,稍微一动就一头汗。

    好在室内开着冷空调,徐徐的凉风吹散闷滞。一上午的劳累,沈望他们七七八八地躺在房间里睡着了,只有方宜曲着腿,坐在角落里拿电脑看素材。

    窗外阳光明媚、绿荫朗朗。

    这几天,郑淮明去南大学术交流了,经常传来校园和实验室的照片。他似乎很忙,白天经常只有午休的时间能和方宜聊一会儿天。

    所以方宜中午再困也不愿睡,对话框里短短几行字,比咖啡都好使得多。

    最后一条信息停在二十分钟前,郑淮明说他要去开会了。

    上百条素材躺在文件夹里,夏老伯细致的点蓝、烧蓝,各个机位都有。方宜一条条点开,选取合适的内容做标记。

    正看得专注,手肘被人轻拉一下。

    谢佩佩缩在她身边,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方宜习惯性地抬腕看表,可表盘上的指针依旧停在五点。前两天,她不小心把表盘磕了一下,当时就不走针了。

    贵山镇上没有合适的修表店,她也没时间去市里。

    她只好看了一眼屏幕下方,轻声说:“一点半,还有一会儿呢。”

    谢佩佩睁眼应了一声,打个哈欠:“我先去洗把脸……”

    忽然,卧房门被打开一个小缝。夏昭探进头来,发现她没有午睡,放低声音道:“有你的快递。”

    方宜疑惑,自己没有买任何东西。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廊上热浪滚滚,蝉鸣涌入耳畔。

    “我今天去镇里,看到有你的名字,就一起拿回来了。”夏昭递给她一个巴掌大小的纸盒。

    贵山运输不便,快递都是先到市里,一层层送下来,每家每户再去镇上拿。

    撕去外壳,手中余下一只精美大气的浅粉首饰盒。看到这个包装,方宜的心不自觉快跳了两下。

    轻轻打开盒盖,柔软的白丝绸间,静静躺着一只典雅的女士手表。

    银白表盘精致小巧,镶嵌有几颗浅粉的钻石,金属表带泛着温润的光泽。这只表实在是太漂亮了,方宜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谢佩佩惊叹了一声:“方方姐,这表很贵吧,我之前还听法国的同学说过呢。”

    方宜平时不太关注手表、时尚这些,可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和郑淮明常戴的那块表是同一个品牌。

    她不过是随口提过一句,自己的表还没去修。

    盛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斑驳碎影。只见女孩没有说话,眼里却亮晶晶的,满心的惊喜快要溢出来。

    夏昭只一眼,就明白了这块表的来源。他笑了笑,往后退半步。

    方宜将表戴在手腕上,来回欣赏,像是怎么都看不够。又拍下照片发过去,意料之中的,郑淮明没有立即回信,可她心里的欢欣久久压抑不住。

    其实,她的手机里躺着一张去南大的机票。

    这周末,如果所有素材按期送审,预计可以短暂休息几天。方宜本想等彻底定下日期再告诉郑淮明,但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让她也想给他一个惊喜-

    伴着夕阳,飞机缓缓降落南市机场。

    方宜顾不上休息,拖着行李箱直接打车到了南大校门口。

    望着百年历史、恢弘大气的校门,正是下课时间,来往学生不断、谈笑风生。这样年轻的气息也感染了方宜,不自觉心头雀跃。

    半个多月未见,想念已经暖融融地盈满心头。她特意在飞机上化了一个淡妆,脱下在山里灰扑扑的工作衫,换上干净漂亮的白裙子,只等扑进那个温暖踏实的怀抱。

    方宜找了好几个角度,拍下一张自己和南大校门的合影,精心挑选一张,发给了郑淮明。

    照片静静躺在对话框里,好久都没有回复。

    她知道他忙,不急这几分钟。

    想到很快就要见面,方宜脸上不禁挂上笑意,拿手机翻起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指尖在屏幕上不断下滑,将一家家店铺收藏——想必郑淮明没有时间研究这些,这几天她想带他吃遍附近的美食。

    可直到日落西山,对面依旧没有回应。

    眼见夜色越来越浓,方宜等得有些疲倦,手机也快要没电关机了。

    如果是学术交流,应该在医学院有认识的人吧?

    南大历史悠久、校园广阔,夜色中,古朴的层层建筑隐在茂盛树木里,石板路一眼望不到头。

    方宜拖着行李箱,有些费力地一路往里寻着,轮子硌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发出持续的噪声。

    晚间校园里四处是学生,年轻的女孩三三两两笑闹,远处篮球场传来意气风发的欢呼,还有牵着手散步的情侣……

    方宜瞧着,不自觉想到她和郑淮明大学时的模样,也是如此青涩、甜蜜。一个个夜晚散步聊天,一走两三个小时也不嫌累,每晚在宿舍楼下依依不舍,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

    或许,今晚她也能牵着他的手,再一次走在校园的小路上……

    脸颊发热,方宜害羞地连忙止住思绪,自己怎么还和十几岁的小女孩似的?

    可她迈出的脚步都轻盈几分,箱子也不觉得沉了。

    足足十几分钟后,她才找到医学院的大楼。院门雅致、朱颜碧瓦,走进去便是一个明亮的大厅,由于已是七点多,学生寥寥。

    方宜转了一圈,找到一处问询台,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在值班。

    “北川二院这个月确实有来交流……”值班的女孩思索了一下,摇摇头,“但是我也没什么印象了,这个月全国各个医院的医生都有来参会的。”

    可郑淮明不是那种轻易会淹没在人群中的人,方宜尝试着描述道:“这位男医生高高瘦瘦的,大概有一米八几,戴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接下来的话方宜有点不好意思说,耳朵微红,小声道:“反正他长得挺、挺帅的,你们校园网、表白墙上……可能会有他的照片……”

    当年郑淮明在北川大学也是风云人物,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的各个角度偷拍照挂在论坛里。

    方宜话音未落,值班的女孩了然地“啊”了一声。

    “那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个医生!”她笑了,“你来得好巧啊,我刚刚还看到他了,应该是去图书馆了。”

    值班的女孩往里指了指,大厅尽头有一扇玻璃门,远望门后是一排排书架。

    “谢谢!”方宜感激道,生怕和郑淮明错过,连忙推着箱子往里走去。

    医学院图书馆不大,自习区一眼就能看到头。

    方宜在书架中穿梭,抬眼只见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半隐在拐角,身上的浅蓝衬衣是那样熟悉。

    她心脏漏跳了一拍,欢欣雀跃地跑过去,想要一把抱住郑淮明。

    可又顾及这是图书馆,也怕突然到访吓到他,方宜强忍住思念,从后边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轻声唤道:“郑淮明!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啊?你……”

    男人闻声回头,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方宜愣住了,下一句“我好想你”卡在了喉咙口。

    面前的男人也戴一副眼镜,却不是郑淮明,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浅棕的短发稍过眉间,五官清俊柔美,一双桃花眼狭长深邃,略带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方宜。

    不怪值班的女孩认错,这个男人与郑淮明确实有几分相似。

    方宜局促地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许循远挑眉,心说现在的女孩搭讪又出了什么新方法?

    见眼前小姑娘脸上的慌张和尴尬倒也不像是装的,他敷衍地应了一声“没关系”,转回头去。

    但方宜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挂的工作牌,隐隐有冠心病、学术交流会的字样。

    “请问您也是北川市医院来参加学术交流的医生吗?”方宜不想放过机会,真诚问道,“我在找一位医生,他是二院来参会的……”

    许循远转过身来,手执一本医学杂志没有说话,似在等她说下去。

    方宜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说完:“他叫郑淮明,是心外科的医生,您认识吗?”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许循远的神情松动了几分:

    “你找他做什么?”

    见他明显是认识郑淮明,方宜犹豫片刻,还是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他女朋友,你们今天有什么活动吗?我给他发消息,一直没回,而且我手机也快没电了。”

    如今多说了几句话,许循远总觉得这个女孩有些面熟。他忆力超群、过目不忘,十六岁就考上了南城大学的少年班,极度确信自己见过这张脸。

    朋友圈里的工作合照浮现脑海:“你是沈望的朋友?”

    方宜错愕地点点头:“我叫方宜,是他的搭档。”

    “哦。”许循远似笑非笑,慢悠悠地打开手机,照出一张七岁女孩的先心病检查单,“沈望找我帮你看过手术方案,你还记得吗?”

    方宜愣神的片刻,他接着说道:

    “郑淮明的女朋友,还用得着托我看病?”

    十分钟后,方宜坐在了医学院路边的咖啡厅里。

    听说她还没有吃晚饭,许循远拿自己的参会证刷了两份意面,一盘搁到她面前。

    方宜受宠若惊:“谢谢你,上次谢谢你帮忙,应该是我请你才对!”

    许循远神色平淡:“不用了,我们参会有餐补。”

    手机连上电源,终于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微信很快弹出了消息,时间是十几分钟前,但也只有两条。

    七点十四分。

    郑淮明:你来南大了?

    七点二十一分。

    郑淮明:我不在学校,这几天跟研究员去镇上的实验园区了。我找朋友带你玩两天好不好?

    看着这两条消息,方宜心中的期待像被一盆冷水浇灭。

    南市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可她又不是来逛景点的,她是来见他的。

    方宜回道:哪个镇?我来找你吧。

    这次回得很快,郑淮明说:这里是保密单位,外人可能没法进来。

    方宜本能地想问,很远吗?那你晚上能不能出来见我一面?哪怕站在马路边看一眼也行。

    可望着那短短的七个字,方宜将打了的字又删去,输入框里的述杠闪烁,一如她此时的失落。

    明明她已经千里迢迢坐飞机来了南市,明明是期待了那么久的惊喜……

    郑淮明的消息又接连发过来:

    我有个学姐在南市工作,让她陪你逛逛好不好?

    后面你还回贵山工作吗?什么时候要回去?

    然后是一串手机号,和订好的酒店信息。

    玻璃窗外已经完全陷入夜色,昏黄的路灯下,有恋人在亲密地依偎。方宜盯着手机屏幕,眼眶发涩,一眨眼差点掉下眼泪来。

    郑淮明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滴水不漏,也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让人挑不出一定错。

    可方宜就是感觉很委屈,在亲密的感情中,那种沮丧比他疏忽她、直接和她吵架更让人难受,哽在喉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许循远抬头,只见坐在对面的女孩不过看了几眼手机,脸色都变了。他好奇道:“怎么了?”

    方宜吸了吸鼻子,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保密单位的实验园区?他说没法过来了。”

    许循远拿叉子的手顿住,含糊道:“可能吧。”

    什么保密单位,他完全没听过,却也没有拆穿别人私事的喜好。

    方宜心绪复杂,垂眼紧攥手机,丝毫没注意到许循远神色异常。连续多日在贵山连轴转着,才将素材按时拍完提交,身体早就疲倦到了极点。

    为了赶飞机,她连午饭都没有吃,此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可看着桌上的那盘意面,方宜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沉甸甸地反复地读着郑淮明发来的那些消息。

    对方已经做得那么妥帖,她要是不满,反而像是无理取闹。

    方宜回道:好吧,那我先回北川,下次有机会再一起逛南市吧。

    没想到,郑淮明说:也好,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和晓秋一起逛逛街,下次我们再来南市玩。

    一直忍到离开咖啡厅,确认许循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路口,方宜才终于忍不住大哭了出来。她蹲在没有路灯昏黑的角落,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淌下。

    满腹的委屈倾泻而出,她肩膀耸动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在这个本充满着无限美好憧憬的校园,在这个本该扑进心爱之人怀中的夜晚,方宜孤零零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不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明明几天前她还戴着他寄来的手表欢欣雀跃,明明昨天睡前郑淮明还温柔地对她说:我好想你,要是能见到你就好了……

    泪水模糊了双眼,白色裙边坠在地上,蹭上了脏灰。

    手机在怀中不停地响着,方宜抹去眼泪,心怀一丝希望,按下了接听。

    听筒那边传来的,却是护工陈阿姨急切的声音:

    “方老师,苗月又进抢救室了,你有时间快回来一趟吧!”-

    碧海没有机场,方宜要先坐飞机到北川,再从北川坐车回碧海。

    赶了一夜的路,黎明前夕,她风尘仆仆地冲进急诊楼时,苗月已经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小小的身影躺在一堆冰冷沉重的机器之间,几乎看不到起伏。

    急救医生对方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意思再明显不过。

    苗月的生命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被判下了死刑,可真到这一天来临,方宜还是痛得不能自已。

    乖巧的小女孩前一天还在视频电话中欢喜地读故事给她听,自傲地告诉她自己又认识了几个字。此时却已意识全无,全靠仪器吊着最后一口气。

    三天里,苗月两度再次抢救,多次心跳骤停被拉回生命线。

    方宜坐在抢救室门口,眼泪都已经哭干了,整个人如提线木偶一般呆滞,憔悴不堪。

    她给郑淮明发过很多条信息。

    一开始,她说苗月病重抢救,求他回来。

    郑淮明回复说,他马上就从南市赶来,坐明天的飞机。

    可后来就没有了声音,无论方宜发多少消息都石沉大海,打多少电话都是冰冷的关机转语音。

    无数架飞机降落北川机场,无数辆车驶入碧海市区,郑淮明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微信的对话框被绿色占满,一行行文字,犹如方宜被刀割到没有血可流的心脏。

    苗月最后的生命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斧头,细线早已摇摇欲坠。绝望的日夜里,她抖得不成样子,吃不下、睡不着,也不说话,两次低血糖差点晕倒。

    沈望站在一旁,心疼得红了眼眶,碍于身份却什么都做不了,背过身去将拳头攥得青筋暴起。

    金晓秋抱着方宜,急得快要发疯:“郑淮明呢?郑淮明怎么还不来啊?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回想起那日郑淮明不肯见她的敷衍和回避,方宜低垂眼眸,在她怀里只一个劲地摇头。她紧紧攥着好友的衣角,几乎要将那块布料给捏碎。

    周思衡一遍一遍地打去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找到李栩、找到副院长,甚至沈望找到了许循远,得到的都只有一个回复:郑淮明在南市学术交流,联系不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的红灯长亮,气氛越来越焦灼,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在每个人心中浮现,却没有人敢开口直言。

    没有一个郑淮明的直系亲属,连失踪都没法上报。周思衡暗自托遍了关系,在整个碧海和南市的公安和医疗系统里打听消息。

    可北川机场每一架飞机都安全起落,也没有出现任何相关新闻。

    直到凌晨一点,一通派出所的电话打破了死寂。

    “火车站附近车祸死了个男人,身上找不到身份信息,大概三十来岁,你们来看一下吧。”

    去三院的路上,方宜靠着车窗一直在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民警领着他们穿过狭长的走廊,打开门,冰冷惨白的太平间散发出阵阵寒意。

    透过那扇门,一角白布映入眼帘……方宜呼吸骤然错乱,嘴唇颤动着,呆呆望向那宛如地狱的房间,脚下发软。

    民警见这小姑娘面色憔悴、几近崩溃,尽管见惯生死,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看向在场唯一一个男人:“头骨都碎了,你去认吧。”

    周思衡深深搓了一把脸,刚要抬步,只听方宜已哑不成声:

    “我来……”

    她身影单薄、摇摇欲坠,却缓慢而坚定地走进去,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张冰凉的停尸台。

    刺眼的白布下微微隆起,方宜眼眶干涩生疼,她用力地眨了眨,抖着手捏住边缘,迟迟无法鼓起勇气掀开。

    周思衡和金晓秋也跟了进来,站在一旁,没有人敢动作。

    民警摇了摇头,别开头去。

    寒意刺骨,方宜心脏剧烈地跳动,快要冲出胸膛。如果是他……

    呼吸静止,她轻抬手腕——

    血肉模糊。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布角落下,方宜肩头颤了颤,全身都力气都在此刻卸去了。她不住地后退一步,瘫软在金晓秋怀里,嚎啕大哭。

    一直被半扶半架到医院门口,她依旧哭得浑身发软,几乎要背过气去。

    黑夜沉沉地压下来,金晓秋也满眼通红,顺背安抚着。

    尽管得到的算是好消息,可郑淮明依旧下落不明。

    这一夜终究无法停歇,黎明时苗月又一次因为心跳骤停抢救。靠在手术室门口,方宜早哭干了眼泪,靠在墙边呆滞,不自觉将嘴唇咬得满是血痕。

    “明早北川还有一班飞机,要不我去机场看看吧……”

    周思衡疲惫而艰涩地开口,试图寻求一丝希望。

    可他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金晓秋干涸的怒火。

    金晓秋气愤地揪住他的领口,大骂道:

    “是死是活他人呢?如果要来,就算是爬也爬来碧海了!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就不该让郑淮明那个人渣再接近方宜,你当时怎么跟我保证的?他敢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保准砍了他!”

    周思衡心知妻子口中句句属实,无力地闭上眼睛,任她拽扯发泄。

    “晓秋,别说了……”

    角落忽然传来一声低弱的呼唤,微不可闻,却让整条走廊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担忧、痛苦都已经被榨干,方宜心如死灰,喃喃道:

    “只当他死了……”

    ————————

    这一章是方方视角。

    许医生上线,文案还会远吗~-

    预收文《昨日春》详见专栏,预计今年会开,大家期待的话可以点点收藏哦~

    患得患失疯舔狗vs傲娇嘴硬小猫

    先婚后爱丨双向暗恋丨虐男文学-

    舒澄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因为联姻嫁给贺景廷——她学生时曾暗恋了整整三年的人。

    多年未见,那个温柔清俊的白衣少年,是舒澄无数次温暖的美梦。

    然而婚礼上,矜贵斯文的男人与各家推杯换盏、左右逢源,谈话间皆是生意利益,一如她从小最厌恶的酒桌商人。

    倒是他身旁的陆家公子滴酒不沾、斯文风度,像极了记忆中的翩翩君子。

    回去的车上,舒澄皱眉,不动声色地紧靠车窗,远离那满身酒气的身影。

    贺景廷本是头痛欲裂,想问她要一口水吞药。抬眼察觉到女孩细微的表情,却是生生闭眼忍住,不再做声-

    婚后,舒澄提出分房睡,贺景廷默许。

    别墅分居两层,相敬如宾、互不干涉。

    然而,没有人知道,昏黑的房间里,贺景廷站在窗口,自虐般地看着她从陆斯言车上下来,才子佳人、相谈甚欢。

    燃尽的烟灼伤了手指,痛得冷汗淋漓。

    生来是万人唾弃的私生子,这一路,贺景廷啖肉喋血、斗尽人心险恶,才坐稳贺氏集团头把交椅,配站在她身边。

    却也褪尽少年温润、天真纯善,再不是她喜欢的模样-

    *双洁,HE

    *有男二修罗场

    *虐男文学,虐身虐心

    昏迷

    周身浸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极端的冰冷与灼热交替撕扯着,仿佛要将神志强行粉碎。

    一股剧痛从胸口向上蔓延,郑淮明费力地辗转,本能地想要抵住痛处,身体却被牢牢禁锢住。耳畔的噪声被不断放大,他听见有人在呼喊着。

    “按住他!”

    “加药,别废话,命重要!”

    与疼痛的对抗间,忽有氧气争先恐后地冲入肺腑。紧接着,郑淮明的意识就再一次陷入昏沉,一切痛苦都逐渐遥遥远去……

    可就连昏迷都无法停歇,无数回忆如走马灯般流转——

    先是海城医院破旧狭窄的走廊,少年手中提着饭盒,气喘吁吁地跑向病房。

    里面传来隔壁病床阿姨艳羡的赞叹:“婉仪,你可真是好福气啊!大儿子又考了全校第一吧,又这么懂事,每天都给小泽送饭、洗衣服,我做梦都求不来这样的儿子!”

    他的手刚触上门把,只听叶婉仪带有笑意的声音传来:

    “哪有啊,成绩有什么用啊?这孩子性格不好,和我们都不亲!哪像我们小泽这么贴心,他比他哥哥聪明多了,如果能去上学,那是一学就会……”

    无数张接近满分的试卷被随便看一眼就搁在桌上,反而是郑泽读一本课外名著都会被夸赞;家长会各科老师一遍遍赞许地念出他的名字,角落的座位却永远空着;学习之余努力做好每一件家务事,但上午老师拖堂,送饭晚了几分钟就会被责怪……

    青涩的少年茫然地站在走廊外。

    每天晚饭后,是郑泽坐在沙发里与父母看电视、撒娇,他默默主动去洗碗、收拾厨房。他原以为做得够多、够好,终有一天能得到父母的认可和爱,却没想到因此成了母亲心中一个性格不好、不够亲近的孩子……

    画面一转,是郑国廷猩红绝望的双眼,儒雅的中年男人一夜白头,一拳狠狠砸在手术室门口的墙面上。

    “你弟弟还在住院,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个时候还买这么贵的衣服!”

    “怎么死的不是你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

    忽而响起热烈的掌声,望眼是鲜艳的大红色,郑国廷一身笔挺西装喜气洋洋,搂着年轻温柔的妻子,举杯大笑:“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感谢各位来到爱女的满月宴!希希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再一推门,是冰冷的客厅。漫天灿黄粉紫的彩带,早已发臭的蛋糕搁在茶几上,腐烂融化的奶油滴下来,将“哥哥,生日快乐”四个字模糊。

    然而突然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将他颤栗的身体拥入怀中。

    大雨的荒山上,女孩发丝湿漉漉的,执意披一半外套在他肩头:“学长,我不冷!那我们一人穿一半吧?”

    还有她笑意盈盈的眼眸,将微红的脸颊埋进他胸前:“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见到你就很高兴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其他的事!”

    “郑淮明,我好想你啊。”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想买一个很高很高层的房子。还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个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大雪的校园中,她哭得满脸是泪:

    “郑淮明,为什么要分手?你明明很爱我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心口痛得快要窒息,他想要伸手抓住她,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反方向走去。

    手机在口袋中震动,惨白的屏幕上,微信消息一条一条涌入。

    “苗月病危了,医生说她最多只能坚持几天了。”

    “郑淮明,我好害怕,你请假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她也在等你。”

    “求求你。”

    彻骨疼痛几乎将神经击碎,比意识先一步复苏的,是堵塞喉咙的闷滞。

    入眼是昏黑的天花板,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让郑淮明本能地反胃,血腥气几乎是瞬间就涌上来。氧气罩脱落,他挣扎着想起身却无济于事,只能偏过头去,呛咳着呕出一口带着血丝的胃酸。

    “别动!”盛文荣一把按住他输液的右手。

    血丝染红了白床单,郑淮明艰难地喘息,试图汲取一丝氧气,胸膛重重地起伏着。额头两侧太阳穴剧痛,眼眶灼灼发烫,身上却冷得不住发抖。

    作为医生,他直觉自己在发高烧。

    氧气面罩重新覆上口鼻,薄薄的白雾忽深忽浅。半晌,郑淮明才缓过来一口气,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意识逐渐清晰,那条梦中的消息再次占据脑海。

    收到苗月病危的消息后,郑淮明再也顾不上任何事,第一时间订了去碧海的车票。他知道这个小女孩对方宜来说有多重要,也清楚以她的病情,能坚持到夏天已经是奇迹。

    这一次病危,恐怕真是最后的告别。

    哪怕他再恐惧让方宜得知自己失声的情况,也舍不得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

    四个多小时的北海高速,过去郑淮明一夜就能赶个来回。但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却无比难捱。

    由于药物和针灸的过量刺激,他连续几天滴水难进,多次呕吐出血丝,一夜一夜痛得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

    怕自己在路上坚持不住,更怕在这个关头吓到方宜,郑淮明临走前请求盛文荣开一针强效镇痛药。

    可或许是近些日子他擅自用药过猛,身体亏空得严重,那一针静脉注射只推进去一半,他竟眼前一黑,陡然失去了意识。

    “你现在除了发热,还有哪里疼?”

    年近耋耄的老人眉头紧皱,面色严峻,利落地做了初步检查。

    郑淮明无力地闭了闭眼,试图驱散眼前的黑雾,视线在病房里四处寻找着什么。终于,他看到了盛文荣身后墙上挂着的表。

    窗外夜色浓重,秒针滴答、滴答地转动,时针已经指向数字九。

    九点。他差不多睡了一个小时。

    订的今晚最后一班去十一点的长途车,还赶得上。

    郑淮明艰难地用力,撑住手臂想要坐起来。没想到才从昏迷中醒来的男人突然起身,盛文荣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情急之下喊道:“你要干什么!”

    碧海。

    猛地改变重心,心脏杂乱跳动着,郑淮明难耐地吞咽了两下,比划道:能不能帮我打车去车站?

    盛文荣怒极,一向有涵养的老大夫骂道:坐车?你脑子烧坏了吧,你昏迷了整整三天,要是还想出门就死在外边吧!

    病房门被狠狠摔上。

    郑淮明愣住了,三天。

    他呼吸愈发急促,不可置信地摸索着手机。屏幕怎么按都没有反应,早已没电关机了。

    等连上充电线开机,无数的消息和未接来电雪花般闪现,震动个不停。

    郑淮明瞳孔骤然一颤,抖得快要拿不住那薄薄的手机。

    八十七通未接来电。

    五十三条未读信息。

    离此时最近的一条信息,是两个小时前。

    周思衡:孩子走了。

    周思衡:你到底去哪里了?看到了快联系我。

    时间再往前,有金晓秋十几条越来越激动的怒骂指责,有沈望的质问,有学院领导的询问。

    金晓秋:郑淮明,你要么就永远消失,不然我绝对掐死你。

    金晓秋:你个王八蛋,方宜哭了两天你死去哪里了?

    金晓秋:她这两天不吃不喝,身体都要熬坏了,什么工作有这么重要!至少要和她说一声吧!

    消息不断下划,依旧没有看到方宜的名字,郑淮明的心越来越慌。

    终于,那两个字映入眼帘。

    点进对话框,最后一条是一天前。

    方宜:我们结束了,这辈子别再见了。

    郑淮明呆呆地看着这一行字,冷汗淋漓地从额角滚下,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

    胃里翻搅的剧痛在脑海中炸开,他折下身子,漱漱发抖。

    上划到读过的最后一条消息,满屏皆是刺眼的绿色。

    三天前。

    方宜:郑淮明,医生说苗月撑不过明天了,我好害怕……

    方宜:几点的航班?……苗月也在等你,她问我,郑医生为什么不来看她?她最喜欢你了,你下了飞机快过来吧。

    两天前。

    方宜:不是说今天的飞机吗?如果出了什么事,你至少跟我联系一下好吗?

    方宜:我好难受,我好想你,你能不能抱抱我?

    方宜:你个骗子。

    一天前。

    方宜:我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方宜:能不能别和四年前一样直接消失?

    方宜:他们说你不会来了。

    最后一条是凌晨三点,她说:我们结束了,这辈子别再见了。

    郑淮明久久地看着这条消息,心脏宛如被一只大手挤压紧攥,一瞬间痛得止住了呼吸。已经分不清是胃里在疼、还是心口在疼,高大的男人蜷缩起来伏在床边颤栗不止。

    苗月走了。

    一切都晚了。他多么残忍,竟留她一个人在碧海,独自面对这场痛彻心扉的离别。

    郑淮明狼狈地捡起手机,抖着手输入:对不起。

    发出的瞬间,红色的感叹号亮起。

    郑淮明又发出短信,打去电话,屏幕上弹出的提示文字昭示着——方宜已经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断绝了回复的可能。

    亲自去见她。

    这唯一的念头犹如勾住他意念的最后一根线,痛得麻木,郑淮明直接将输液针扯下。针头未输完的药水滴落在地,高烧中的眩晕让他几乎站不稳,脊背弓起、步步踉跄。

    盛文荣是不可能再给他开药的,说不定还会强制他待在医院。

    苗月去世,方宜一定很伤心。

    今夜他一定要去碧海……

    深夜十一点,郑淮明强撑着走到路边,坐上一辆出租车。

    十分钟后,车缓缓停在一家小诊所旁。这是一家24小时开业的私人诊所,里面只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值班。

    郑淮明凭着执业医师资格证和工作证,借口家中有老人突发疾病,通过文字交流,轻易地开出了足足七日用量的药。

    走出诊所,他已是强弓之弩。勉强拐过一个街口,清瘦单薄的身影跌坐在公交站台边。

    这里已经位于北川市南郊的边缘,四处荒凉,来往八车道的公路上,唯有运货的卡车时不时飞驰而过,带起阵阵尘土。

    药袋“啪嗒”掉落在水泥地上,郑淮明闷哼一声,深深地折下腰。痛到了极致,他发狠地用拳头和骨节抵进去,手上的力气失了轻重,几乎将上腹痉挛的器官捅穿。

    有那么一瞬,男人的瞳孔涣散,痛得意识几乎抽离,置身于一片虚无。

    可内心的执念将他生生拽了回来。郑淮明深知,如果今夜他没有出现在碧海医院、出现在方宜面前,他们就真的彻底完了……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惧怕自己不再是那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惧怕自己失去光鲜的工作和社会地位后逐渐沦为累赘,惧怕心爱之人会在琐碎生活中渐渐对他失望、陷入道德两难的境地……

    心中的恐惧的太多,郑淮明苦苦维持着空洞的完美假象,却没想到,正是自己的隐瞒在此刻将她伤得彻底……

    捱过这一阵急痛,郑淮明生吞了三袋急性止血药粉,又卷起衬衫的袖口,露出手臂内侧遍布青紫的皮肤。

    豆大的汗珠滴落,他手抖得厉害,扎了几次都没能扎进血管。

    几乎是不要命的剂量和用法,将退烧针和止疼针一一推进去。药水刺激性太大,郑淮明肩头猝然一颤,痛苦地仰起头,久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断成几截的呼吸。

    他骨节分明的五指陷入胸口的衬衣,死死地揪住拉扯,却迟迟没法缓解这一阵窒息。

    身子越折越低,郑淮明脸色青白,薄唇已淡淡发紫,浑身上下只有那双手还有力气,几乎要将衣料拽碎。

    今天死也要死在碧海……

    哪怕死在她面前也好。

    这是他昏沉中唯一的念头,苦苦支撑着快要分崩离析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夏夜的凉风将郑淮明身上湿透的衬衣吹干,也带走了他最后的一丝体温。退烧药和止疼药都起了作用,他感到体力在慢慢恢复,也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这个点长途车已经结束运营,郊外也打不到愿意跨几百公里的出租车,他查到只有一班一个小时后的火车,从北川南站直达碧海站。

    已经没有票了,郑淮明毫不犹豫地买下一张站票,打车去往北川南站。

    凌晨的火车站依旧灯火通明,十几秒挑高的车站大厅里,人流比白天少得多,不少旅客大包小包,一边等车,一边躺在座椅上小憩。

    郑淮明两手空空、抬步缓慢,走在通道上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大厅里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呼呼地吹着。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冷,但感觉不到疼,刺眼的灯光在头顶明晃晃地亮着,整个人像漂浮在云端,轻飘飘的。

    明明身体很轻,每走一步却很重。

    这一路上,郑淮明不敢再去细想方宜发的那些信息和文字,害怕脑中的最后一根弦崩断,只能念着回忆里她的笑容和亲昵,攒出往前走的一步、又一步。

    终于,广播响起,开始检票进站。

    郑淮明松了一口气,觉得此刻的状态还不算太糟。

    这是一条贯穿南北的线路,北川南站上车的人很多。他站在队列中,随着人(tauU)流往前走,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画面也开始变得模糊。

    闭了闭眼,郑淮明试图重新打起精神,脚下的速度不自觉放慢。

    “小伙子,你走不走啊!”

    “让一让,磨叽什么呢!”

    身后两个扛着被褥行李的中年大叔不满道。

    他们急于上车抢占行李架,可无论怎么喊,前面的男人都没有让路的意思。

    郑淮明的世界一片寂静,交杂着阵阵耳鸣和晕眩,自然也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动静。

    突然,一个魁梧的肩膀重重地撞上他后背,中年大叔直接从侧面挤了过去,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郑淮明踉跄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妨碍了通行,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抱歉。

    可下一秒,剧烈急速的疼痛忽然从胸腹上冲,猛地将他淹没。

    已经完全超出了可以忍耐的范畴,郑淮明来不及反应,膝盖已经一软,跪倒在大理石地面上。

    四周发出一阵惊呼,车站工作人员急忙围过来:“先生,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内脏如被白蚁啃噬,细密尖锐的剧痛蔓延,郑淮明感到一股热流倏地涌出喉咙。他太知道这会是什么,一边抬手捂住嘴,一边尝试吞咽下去。

    他不怕呕血,只怕他们不让他上车。

    “先生!先生!”工作人员焦急地呼喊,拿出对讲机,“这里有人突发疾病,快叫救护车!”

    郑淮明用力地摇头,挣扎着要起身,唇齿都含满了血,意识朦胧中死死用手掩住。

    他想说,我没事,我要上车。

    然而,这似乎不是一次普通的出血。

    滚烫的鲜血从指缝淅淅沥沥地溢出来,顺着郑淮明苍白的手臂流淌下来,染湿了衬衣,滴落在灰白相间的地板上。

    越来越多的血随着胸腔的震颤喷洒,郑淮明眼前一片血红,终于放弃了无用的挣扎。在四周的尖叫声中,他弯下身子,抵住痛处,大口地将血吐了出来。

    这一刻,郑淮明意识到,他错了,一切都完了-

    苗月的葬礼是在碧海办的,正式而简单。

    通知了她的亲生父母,他们都没有来,反而是碧海医院的不少医生和护士,还有拍摄纪录片的工作人员参加了这场特殊的仪式。

    住院和定期检查期间,苗月乖巧懂事,又可爱嘴甜,留下很多美好温馨的回忆,很多人都默然流下了泪水。

    方宜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一身黑裙,怀中抱着沉甸甸的遗像,她只感觉身体像被掏了一个大窟窿,无数风从中呼啸穿过。

    这条鲜活的小生命带着一部分她童年的痛苦,一起埋葬在了这座临海的小城。

    郑淮明最终也没有出现,再无音讯。

    没有一个人敢在方宜面前再提他的名字。

    这三个字就像四年前那个冬天一样,从脸红与起哄声,悄然变为了某种默契的禁忌。

    短短几天,方宜瘦了一圈,曾经总是亮晶晶的杏眼黯淡无光,眼神明显暗沉下去。

    葬礼结束后,金晓秋陪她回小院子收拾遗物和行李,待方宜进屋后,金晓秋赶忙将周思衡拉到角落。

    “怎么会还没有消息?南市那边的派出所问了没有?那个保密单位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金晓秋一连串问题轰炸在周思衡面前,威胁道,“你最好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这次再出什么幺蛾子,我保准跟你离婚!”

    周思衡知道妻子关心则乱,可他确实一无所知。碍于郑淮明的工作特殊,名义上又还在南大交流,他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发动身边所有人脉旁敲侧击……

    大学、医院、警局,几乎把南市和碧海翻了个遍,就是没有半点消息。

    “问遍了,二院确实是派他去学术交流了,但那个什么保密单位、实验园区的,沈望托人去问了,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他嘴里没一句实话!这么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金晓秋气急,脱口而出,“我不会像四年前那样放过他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四年前”这三个字一出来,两个人都瞬间陷入了沉默。

    一墙之隔,昏暗无光的卧室里,方宜轻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垂下了眼帘,心中同样被这三个字所搅得酸痛。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交叠在一起,勾起她不敢回忆的那些日子,痛到连心碎都没有力气。

    四年前,郑淮明就是这样毫无缘由地断然和她分手、一走了之,留她一个人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痛苦中无法自拔。

    方宜望着这间小小的卧室,破旧、潮湿,却有着太多她和郑淮明再一次靠近的回忆。

    他强行为她肩膀擦药,湿漉漉的指尖抚过她颈侧皮肤,勾起阵阵杂念;他给苗月讲故事书讲到睡着,高大的身影缩在床边,她为他盖上毛毯……

    他紧攥着她的手腕,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低顺乃至卑微地恳求:“不离婚也行,你爱我吧,爱我好不好?”

    每一句话、每一个画面都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痛彻心扉。

    少年时,一个从小被边缘在家庭之外、缺爱腼腆的女孩,在滚滚冰冷江水中被抓住了手重获新生,又在漫漫青春岁月中触到了那样温柔至极的善意,便飞蛾扑火般地爱上了。

    可方宜知道自己错了,她的孤勇用错了地方,更不该连上一次的伤疤都还没长好,连分手原因都没得到,就又对郑淮明倾尽所有、重蹈覆辙。

    他总是忽远忽近、捉摸不透,能给予她天堂般甜蜜幸福,也能让她瞬间坠入无边地狱……

    在郑淮明身上,她好像永远没有主动权,只能被动等待他给的爱或痛。

    方宜绝望地闭上了眼,深深将脸埋进掌心,肩头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她缓缓起身,坚定地抹去眼泪,一点、一点地将屋里的东西收拾打包好,连同她对于这里的所有不舍和眷恋,连同她所有泪水,一起封存进纸箱。

    突然,地面角落的一样东西引起了方宜的注意。

    一把黑色的折叠伞,她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伞。

    回忆忽至,那是生日当天郑淮明拿来的,后来夜里他胃出血,伞滚落到了角落。又逢贵山出差,她未再注意到这把伞。

    方宜捡起来,刚想随手扔掉,却见伞面上隐约有字。

    她疑惑地打开,那夜的遗留水珠伴随着发霉的气味在面前展露。

    上面写着——北川市北郊墓园。

    ————————

    郑医生接下来有的追了。他确实是做错了-

    郑医生从小一直想用做得更好来换被爱,所以非常害怕自己不够好就会被放弃,这种恐惧已经是一种刻骨的本能了,更别提失声这样的缺陷和导致弟弟去世的往事了,被方宜知道可能比让他死还痛苦。

    但某种意义上,也正因为他的过分温柔、不吝于表达爱,从小在家庭中缺爱的方宜注定会沦陷于这样的男人-

    今天加更一章哦,厚厚的更新~

    会不会因此有更多宝宝评论呢(期待)

    擦肩

    将碧海的小院子清扫退租,搬运行李的小货车停在路口,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方宜站在院门口,视线扫过这承载了大半年时光的地方。

    曾每夜亮起温暖灯光、传出欢笑声的卧室,此时只余昏黑寂静;偌大的庭院少了那张围坐的小餐桌,显得几分空旷寂寥……

    廊檐上的露水缓缓滴落,渗入潮湿发霉的木纹。

    方宜指尖微紧,用力地将院门闭合。“砰”一声,连同这里所有短暂的温馨、幸福、欢乐,全部落了锁。

    回到北川后,她借口想独自休息,将好友们推回工作岗位,匆匆驱车赶往北郊。

    那黑色伞面上的字始终萦绕,久久难散。

    郑淮明生日那天,他罕见地请了年假,一整天都不知所踪,回到碧海后更是情绪低沉、直接病倒。

    冥冥之中,方宜预感这把伞并不简单。

    来到北郊墓园时,天色已黑,大门紧闭,看门的老人说什么都不允许方宜此时进园。

    “麻烦您帮我看看,这把伞是不是这里借的?”她退而求此次,拿出那把黑伞。

    耋耄老人接过伞,细看了一番:“是我们这儿的。”

    方宜欣喜,连忙问道:“那您还记得借伞的人吗?六月二十四号,那阵子南边刮台风,一直在下大雨。大概是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三十来岁,戴副眼镜。”

    老人没有打断,静静听她说完,才摇了摇头:

    “来我这儿借过伞的太多了。”

    更何况已经过了那么久。

    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方宜勉强笑了笑表示感激,将伞归还后,在附近找了家招待所住下。

    北郊附近荒芜,连家像样的酒店都没有。但她操办葬礼、多日奔波,疲惫已经渗进了骨子里,没有心思再去找住所,就这样心事重重地在狭窄闷潮的床上合衣睡了一晚。

    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郑淮明的样子。

    他在火苗摇曳下忽明忽亮的侧脸;他温柔似水、深邃如潭的眼睛;他那双冰凉却有力的手,牢牢包裹住她的五指;还有更早的画面,十五岁那年,她在湍急窒息的江水中挣扎,头顶朦胧的水光越来越远,不断下沉中,忽有一股力量紧紧拽住她,将她托出水面。

    她重获氧气,颤抖着呛咳,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轻拍她的脊背,一遍又一遍说,没事了,没事了……

    方宜醒来时,胸口还留有窒息的幻觉,急促地轻喘。

    天才刚蒙蒙亮,她感到脸上有些凉意,抬手一抹,才发现满是未干的泪水。

    走进散发淡淡霉味的浴室,方宜望着斑驳镜面里自己红肿的眼睛,强打精神拿冷水洗了把脸,出门朝墓园走去。

    清晨下了小雨,细雨绵绵中,方宜打着伞一块、一块墓碑地看。

    北郊墓园算不上北川规模最大的几个墓园,却也有墓碑数万。白茫茫的天地间,方宜不知疲惫地寻找,裤脚打湿了,雨珠顺着碎发往下淌。可她就是不愿放弃,倔强地想要找到那个已经隐隐显露的答案。

    直到夜幕缓缓降临,方宜还在打着手电筒,光圈掠过一块又一块墓碑。

    眼前刻录的名字,都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终于,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郑国廷。

    方宜手一抖,手电筒差点掉落在地。她顾不上满地雨水,半跪在青石板地上,凑近去看。

    是一高一矮两个墓碑。

    墓碑笼罩在细雨中,仍能看出常被人精心打理,表面没有一丝浑浊污垢,四周也丝毫未见杂草。

    高一些的写着,郑国廷之妻,叶婉仪。另一座写着,郑国廷、叶婉仪之子,郑泽。

    唯独没有郑淮明的名字。

    方宜胸膛如被冰霜冻结,涩得闷痛。原来他那从未提及的弟弟早已去世,如今那张钱包里照片上的一家四口,唯有郑淮明一个人还活着。

    视线缓缓向下,触及到生卒年月时,她目光猛地一颤。

    六月二十四日。

    叶婉仪和郑泽都死于他生日当天。

    雨伞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方宜仿佛被重锤击中,震惊地久久无法缓神。

    这可能是巧合吗?

    回忆疯狂地挤入脑海,那天苗月满心欢喜地为郑淮明庆祝生日,他不远千里冒着大雨深夜赶来,自己却嫌他态度敷衍,耐不住心中怒火,找他吵架。

    还记得郑淮明幽深瞳孔中的痛苦难安,他说:“方宜……你别这样对我……”

    他倒在她怀里,艰难辗转着呕血,手指的温度越来越凉……

    沉重的夜色成了压垮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方宜跌坐在石板地上,深深将脸迈入掌心,蜷缩着痛哭。

    悲怆几乎将她吞噬,自责与懊悔快要把心脏撕裂。

    转而又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侵袭——

    郑淮明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将自己的伤痛和过往全部掩藏,任她无意中伤,任她痛得撕心裂肺。

    她把他当做无话不说、全心依赖的爱人……

    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再次站在南大校门口,望着这生机勃勃的校园,方宜的心境全然不同。这里是郑淮明最后一次联络她的地方,也是唯一的线索。

    许循远见到方宜时,几乎是吓了一跳。

    短短半个月,那个雀跃期待、眼睛亮晶晶的年轻女孩已然憔悴得不像样。她瘦了许多,漂亮的杏眼里布满血丝、暗沉无光,只剩一丝固执和绝望:

    “郑淮明到底去哪儿了?”

    许循远只能说:“我不清楚。”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方宜竟整日整夜地守在医学院的大厅里,寸步不离。

    人少的时候,她就拿着电脑远程工作,人多的时候,她就看着每一个从门口经过的身影,哪怕是深夜也不离开,靠在沙发上浅眠。

    学术会议依旧,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医生在此汇聚。

    顶楼大型报告厅的大门每一次打开,都有数百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鱼贯而出。方宜始终只是望着,眼神偶尔会在许循远经过时微微亮起,看清面容后又黯淡下去。

    第三天,许循远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方宜抬起头,神情认真:“等到他回来,既然医院派他来参会,他不论去了哪里,总要回来。”

    许循远垂眸,犹豫了一会儿,意味不明道:“我和他长得很像,是吗?”

    “背影有点像……”方宜点点头,忽而愣住了,茫然地对上他的视线。

    “一名在职医生年假只有五天,病假事假需要有相关证明……二院的领导指名让他来交流,这几天每个会议都有他的签到记录,他就在这里。”许循远站在一步之遥,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孩,轻声说道,“如果不想他丢了工作,他只能在这里。”

    暗示得再明显不过。

    郑淮明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过南大,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编造的谎言。

    他们是最亲密的人,紧握过十指,交换过呼吸,亲吻过唇齿……可此时记忆中那些她以为幸福真实的画面都开始扭曲变形,郑淮明深情的眼睛变得那样陌生。

    方宜的脸色微白,盯着某一处虚空,久久没有说话。

    许循远以为她可能会哭、会闹、会愤怒,他自认无法处理这样的女人,有些头疼地紧缩眉头,思索是否要喊某个女性朋友来帮忙。

    然而,半晌后,方宜只是笑了笑,站起来对他说:“我知道了,谢谢你,许医生。”

    她收拾电脑包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不忘将电源线缠好,放进内侧最小的隔断。

    这样的冷静反而打了许循远一个措手不及。

    “你……”他一时语塞,“你现在去哪儿?”

    拉上拉链,方宜微微低头,抬手将凌乱的长发抓起来。她纤细的指尖在发丝间穿梭,利落地扎成一个马尾。

    “我要回贵山工作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处理。”她神色坦然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加个微信吧,许医生,回北川以后请你吃饭。”

    临走时,顶楼传来一阵喧嚣。报告厅厚重的大门从内推开,又一场会议结束,白色的人潮从楼梯上蔓延。

    这一次,方宜没有回头,背影坚定而决绝地消失在了医学院的门口。

    她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将身上的旧衣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回贵山的飞机今日仅有一班了,是五个小时之后。

    方宜吃过饭,又睡了一会儿,走出酒店时,外边雨已经停了,阴云中久违地露出一丝刺眼的阳光。她抬手,微微遮了遮。

    突然,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周思衡。

    “方宜,你快来南郊吧,我托朋友查到了,郑淮明的微信上一次登录是在这附近。”他的声音急(ThVu)切、激动,“至少说明,他几天前还在这里。”

    车水马龙的街角,方宜站在红绿灯下,静静听完他语无伦次的话。

    “所以说,他还没死,是吗?”

    她的冷静和尖锐瞬间冲散了对面的喜悦。

    周思衡怔怔道:“他……”

    方宜眼眶微红,仰起头,眨了眨眼,早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几天前,正是她在碧海为苗月办葬礼、哭得日夜不分的时候。

    原来他就在北川,从未去过南市。

    她所有的挂念、等待、寻找都成了笑话。

    “你们去吧,我要回贵山工作了。”方宜嘴角微弯,眼底是掩不住的悲怆,“我说过,我和他已经结束了。”

    绿灯亮起,她利落地挂掉电话,没有停留。

    回到贵山后,所有工作照旧。品牌方送审的反馈意见已经传达,团队快速开会商议,制定了补拍和修改的计划。

    工作会上,方宜思维敏捷、行事干脆,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状态,这半个月的缺席像一场梦。

    或许是沈望提前打了招呼,再没有一个同事会笑嘻嘻地问起“你的医生男朋友又来电话啦?”“果然恋爱中的人就是不一样”……

    方宜也能敏锐地感受到,沈望和谢佩佩担忧而小心翼翼的眼神。她想说,我没事,不至于,却又怎么都无法开口再提起这些事,只能用行动证明自己已经全然恢复——更高强度的拍摄,和更多的笑容。

    然而,大约一周的一个夜晚,方宜在镇上村民家拍摄时,接到了夏昭的电话。

    他说:“方老师,有人……来找你,你要回来看看吗?”

    方宜怔了怔,夏昭的欲言又止让她瞬间明白了那个人是谁,转而全身的血液都流到心脏,手脚霎时冰凉。

    热闹的电视和谈笑声都静了音,发出嗡嗡的响声。

    村民家距离夏老伯家不过走路十分钟,拐两个弯就到了。可方宜一直忙到深夜,才和团队其他同事一起慢慢往回走。

    一整天的拍摄相当顺利,甚至拍到了罕见的火烧云,回去的路上大家谈笑风生,好不欢快。

    踏着夜色回到夏老伯的院子里时,已经深夜十一点半了。

    方宜正笑着和谢佩佩闲聊,忽然感到一缕灼热的目光。她一抬眼,只见夜幕中,院门口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郑淮明一身他最常穿的浅蓝衬衣,身姿挺拔,静静伫立在门边,几乎融进了黑暗。远处一盏昏黄的小灯亮着,将他的影子斜斜拉得好长,平添几分落寞。

    视线遥遥相触的一刻,他的目光那样急切、深沉,几乎要将她拽进漆黑的漩涡。

    方宜的心脏依旧漏跳了一拍。

    她暗笑自己太没出息,淡淡地别过了眼。

    众人说笑着,还没有注意到突如其来的造访者。直到离得越来越近,余姐率先惊讶道:“这……这不是……”

    她下意识看向方宜,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沈望脸色一变,气愤瞬间上涌,将相机包往地上一放,就要冲上去。

    谢佩佩倒吸一口冷气,连忙用尽力气拉住他的胳膊:“哥,哥,你别冲动!”

    沈望脾气惯是温和,罕见地低声怒骂了一句,把其他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全都停在了原地,一个尴尬的距离。

    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却见方宜脚步未停。她神色平淡,嘴角甚至有一丝无奈的笑意:“怎么不走了?累了一天,赶紧回房洗个热水澡吧。”

    说完,她就真的往前走去。

    距离夏昭打来电话,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余光中,郑淮明的身影动了动,抬步的瞬间似有些踉跄,朝她急急地追过来。

    方宜直视前方,丝毫没有转头的意思,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她装作没有看见他,直接朝房间的方向走去。夏家的院子不小,从门口到他们休息的卧室尚有几分钟的路程。

    山里夜空明亮,月光清浅地照亮小路,夏夜的微风吹动灌木,发出沙沙的响声。

    方宜朝前走着,尽管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的男人默默跟随。他的脚步声并不平稳,时轻时重,忽远忽近,听得她心里也难以平静。

    上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方宜打开卧室门,回身重重关上。

    落了锁,也将郑淮明单薄的身影彻底关在了门外。

    ————————

    正式开追。

    郑医生这是从病床上爬起来就来追老婆了。

    方方爱是真爱,恨是真恨。

    牙印

    方宜走到窗边,依稀看到一抹浅蓝还守在门口。她利落地拉上窗帘,将最后一丝月光全然阻隔。

    拿出电脑将素材导出,又洗了个澡,方宜坐在床边吹头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再次突然出现的男人。

    吹风机的轰鸣声停止,却听门外隐隐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暗哑至极。

    山区早晚温差大,入了夜又潮又冷,即使在屋里也不免感到凉意。方宜早就披上了外套,不禁想起那人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衫,眉头轻皱。

    少说过了一个小时,郑淮明竟还没走。

    那不断的咳嗽声穿过厚重的木门,钻进方宜耳畔,宛如虫蚁在细细啃食,让人坐立难安。她终于还是“啪”地一声丢下毛巾,一把拉开了卧房的门:

    “我没说清楚吗?你到底还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门一拉开,潮湿寒凉的夜风迎面吹来。方宜心里有气,只站在屋里半步的位置,并走出去。

    余光中,郑淮明倚在墙边,正背对着她,脊背抵住门框,微微弓起。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方宜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却不自觉顿住。

    他瘦了不少。

    郑淮明本就身材高瘦,可过去明显是健康匀称的,身姿显露出一种坚实自然的美。如今短短一个月没见,却像是陡然清瘦下去,前倾的脊背间,隔着衬衣都能看见突出的肩胛骨,随着闷咳微微颤抖着。

    方宜气闷,矛盾道:

    “你回去吧,冻感冒了跟我没关系,我现在不吃这一套了。”

    郑淮明依旧没有回头,半靠在墙边,像是某种对峙。

    方宜看得心烦,最后一丝耐心也快消耗殆尽。是他自己来找她,现在又装什么深沉?

    她抬步径直走上前,声音也高了几度:

    “郑淮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然而,在方宜没有看到的角度,郑淮明咳得已是眼前一片明明灭灭,他一手抵着胸口,一手指尖紧扶住窗框,才堪堪稳住身形。四周的世界被尖锐的耳鸣所充斥,眩晕不止,自然听不到身后女孩的声音。

    他垂眸暗暗懊悔,不该不顾盛文荣的劝阻强行出院,自己这副糟糕的身体竟连几个小时的奔波都难以承受,倒在这里怕是又会吓到她……

    “郑淮明,你——”

    刚想开口,视线触及郑淮明苍白的脸色,方宜也愣了一下,未说完的气话咽了大半。

    一向挺拔如松的男人半靠在墙边,额角冷汗淋漓,边咳边喘。声音不大,可每一声咳嗽脊背都深深颤抖,像要把肺腑都吐出来。

    “你怎么了?”方宜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他。

    手指碰到手臂时,郑淮明却周身一抖,刹那抬起了头。

    目光相对,女孩眼里盈盈的水光直直撞进他心口,仿佛全身的痛楚都骤然消失。

    她出来了。

    郑淮明深邃的双眼中满是痛楚,却迸发出一瞬的惊喜和眷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拉住方宜,生怕这幻觉下一秒就会消失。

    但胸腔中的刺痛更先一步苏醒,他指尖未来得及缩紧,就重重捂上了口唇,一声声咳得愈发声嘶力竭。

    方宜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倒下。

    郑淮明一抬手,左手手背上的滞留针随之露了出来,随着用力,有血丝从医用胶布间渗出来。

    三楼走廊正对着风口,山里的夜风带着潮气,一阵吹来冷得渗骨,也吹动他单薄的衣袖。

    方宜没料到他病突然成这样,一时本能的担忧压下了怨恨与气愤:

    “你能不能走得了?我给你找医生?”

    她半搀半扶,尝试将郑淮明弄进屋里。可他身子骨都是软的,一米八几的个子全朝方宜压过来,两个人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在地。

    床的距离太远,好不容易走到写字台的椅子旁,郑淮明伸手撑住椅背,脱力地靠上去。他瞬间半折下身子,微微蜷缩,几乎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大半夜的你生病了还来镇上干什么?这里医院比不上市里,能有个诊所还开门就不错!”方宜眉头紧皱,气郑淮明不顾身体,更气自己事到如今仍见不得他难受,竟还是心软了一回。

    她下划着通讯录,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诊所电话,手腕却忽然被拉住。

    郑淮明不知何时缓过来了些,眼神清明不少,脸上冷汗涔涔地注视着她,似乎看出她要做什么,嘴唇微动。

    方宜知道他又要说没事,心里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冷言道:“你想死在我这儿,我还不同意!别把这里变成凶宅!”

    原以为郑淮明多少会被刺痛,可面前的男人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嘴巴,眼里只有淡淡的茫然,似乎在分辨什么。

    随即,方宜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记的画面。

    郑淮明垂眼沉默了半晌,湿淋淋的眼眸中似有一丝失魂落魄的笑意。他艰难地抬手,靠近自己的耳朵,在空中停滞着,轻轻摇了摇头。

    惨然失色的薄唇微张,上下开合,那熟悉的嘴型昭示着——他说,对不起。

    可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

    心脏骤然紧缩,方宜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淮明的脸,试图找出一丝玩笑的松动与破绽。但后者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目光饱含无奈与痛楚。

    从院门到进屋,郑淮明确实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整个人冷冷地沉了下去,她的脑海被曾经周思衡艰涩的话语所贯穿,嗡嗡作响。

    “他肯定没去南城大,因为我发现……他好像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了……”

    无法轻易接受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方宜怔怔地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传来细微刺痛。

    ——郑淮明听不见,也说不出声音。

    他向来身居高位、清冷高傲,强大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惯性,让她简直难以将失声与郑淮明这三个字联系到一起。

    比起听周思衡说,亲眼看到他脆弱落寞的表情,更让方宜心神俱碎。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怔怔地开口,意识到郑淮明听不见,拿出手机,打字递到他眼前。

    郑淮明黯然接过手机,屏幕惨白的灯光映在他消瘦的脸上。

    他犹豫了一下,诚实道:【送你去机场那天。】

    短短七个字,方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距今整整一个多月。

    从她到达贵山,他说手机坏了无法接听电话,到她去南市找他,他推托在保密单位工作……所有聊天间的甜蜜、去见他的雀跃,居然全是假的。

    她欢喜、幸福,可屏幕对面的男人却在独自承受痛苦和焦灼。

    【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是因为回去的路上开车撞到护栏,损伤了听觉神经。】

    郑淮明顿了一下,补充了四个字:【是暂时的。】

    方宜目光微颤,努力压抑住内心的不平静:

    【为什么不告诉我?】

    郑淮明接过手机,修长的手指纷飞,生怕她不愿等待:

    【我不想你担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来碧海,上车前病了,发了几天烧,醒来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

    他将手机举到方宜面前,带着一丝恳求地摸索着覆上她的手,宽大的掌心湿冷,想抓紧,又不敢用力。

    最后一个字后,输入的竖杠不停闪动。方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无数画面涌入脑海,男人看到漫天生日彩带时僵住的身形,郑国廷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球和瘀斑,邓霁云声嘶力竭的痛哭,接到死讯后他故作平静的神情,还有那一高一矮的两座墓碑,深深地刻着六月二十四日。

    这段时间积压的怨恨与愤怒终于还是冲破了理智,方宜气得指尖直发抖,直接甩开了郑淮明的手。

    想说的太多,方宜再顾不上打字,按下语音输入。

    注视着那张她无数次想要亲吻、描摹,此时却无比陌生的脸,她失控道:

    【真的是这样吗?那四年前你为什么失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母亲和弟弟都是在你生日那天去世的?你为什么说你没事让我走?你真的是怕我担心吗,那你现在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话音刚落,方宜瞬时泪如雨下。

    她多么爱他、信任他、依赖他,可他呢?

    晶莹的泪珠让郑淮明刹那慌了神,尤其是当他看到屏幕上的内容,瞳孔猛地一颤。

    四年前。失声。生日。

    她竟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上腹脆弱的器官几日前才做完手术,剧烈的情绪冲击下,几乎是瞬间就剧烈地抽动、痉挛。急痛猝不及防地上涌,郑淮明一声痛吟哽在胸口,眼前刹那一黑。

    他断然施力深深地抵进胃腹,用坚硬的骨节狠狠地碾压、按揉,试图短暂地压制这不合时宜的翻搅。

    只见男人折身一手深压进身体,肩膀不住颤抖,豆大的汗珠往下滚,还在急切地想要打字解释。方宜心痛得快要喘不上气了,却又恨得咬牙切齿。

    此刻,所有解释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她也再不想听这个男人一句狡辩!

    一口气堵在胸口,连带着这些天的担忧、焦急、痛苦,快要炸裂开来。

    方宜气急,片刻都呆不下去了,她一把抢过郑淮明手中的手机,狠狠地摔向地面,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却听背后传来椅子轰然的倒地声——

    郑淮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起身,竟将她重重地抱住。爆发的力量太大,方宜被冲撞得一个踉跄,两个人重心失衡,“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脊背撞上冰凉冷硬的木地板,女孩的身体顺惯性压进柔软的肋间,郑淮明骤然感到腹部一阵撕裂般的刺痛,似是刀口又裂了……

    他疼得浑身痉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却始终不愿放开双手。

    方宜全然不知,只是一秒钟都不想和他纠缠,一边拼了命地挣扎,一边胡乱捶打着男人的后背:“我们结束了!郑淮明,你别让我恨你!”

    郑淮明不敢想象,这个被蛇咬伤要牵着他手才敢睡觉的女孩,是如何独自捱过这些日日夜夜。心口如有一把刀生生剜了肉似的,鲜血淋漓。

    可他不愿放、也不敢放手,又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唯有双臂紧紧把她抱住。

    一阵阵眩晕,体力随着腹部的疼痛加速流失……郑淮明拼尽最后一丝理智,将头深深埋入她的脖颈,温热急促的气息喷洒。

    “你一直在骗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他满身的寒气将她全然包围,方宜声泪俱下,被绝望和无力反复撕扯着。可她竟抵不过一个病中男人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忽而,男人裸露的颈侧映入眼帘,薄薄的皮肤下,血管和青筋依稀可见,是那样脆弱。

    方宜恨极,一口咬了上去——

    尖锐的牙齿深深嵌入最柔软的皮肤,郑淮明闷哼了一声,生生忍下,手上的力气丝毫不减。

    她越咬越重,直到刺破皮肤,嘴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气,才缓缓松口。

    只见那苍白的颈侧留下两道细长的伤口,不断地渗出新鲜的血液。

    方宜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的牙印,有片刻失神,却感到郑淮明的力量微松。他艰难地抽手,换了一个方向抱住她,扯下自己另一侧的衬衣,露出大片颈侧的皮肤。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只要能解气,咬吧。

    方宜一怔,忽而丧失了所有力气,浑身瘫软在郑淮明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郑淮明感觉到怀中女孩的颤栗,顿时心疼得手足无措。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将她拥入胸膛,在她柔软的发丝间辗转,急切又小心翼翼地去吻她脸颊上的眼泪。

    泪珠滴落,是那么滚烫,在他心间灼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窟窿。

    可上腹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温热的潮湿早已浸透衣料。郑淮明垂眸深深地喘息着,眼前越来越模糊,最终还是陡然失去了意识,软倒在了方宜身上-

    凌晨两点,镇上的小诊所灯火通明,卷帘门慌乱中只拉开了大半,在黑夜中倾斜出薄薄的灯光。

    瓷白的地砖上,几滴鲜血触目惊心,一路从门口延伸向诊室。

    越往里,越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垃圾桶旁,掉落着几团沾满血、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纱布。输液架上挂有几袋药水,顺着细管慢慢流入手背的血管。

    即使是陷入昏迷,郑淮明依旧难受地辗转,可手腕被软绷带绑在病床架上,只能无力地喘息。

    方才送进诊所时,他术后伤口大量失血,血压一度降到了危险值。来不及送到市里,是夏老伯将镇上诊所唯一一名医生喊来,但这里医疗远不比北川,医生只能勉强帮他紧急止血、缝合伤口。

    看到出血的情况,年过半百的医生大惊失色:

    “最多开完刀五六天,他在哪里做的手术,怎么跑到这里来!”

    可在场没有一个人知道,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方宜。脸色惨白的女孩不说话,只摇了摇头,她甚至不知道他刚刚又开过一次刀。

    诊所没有手术条件,局部麻醉的效果微乎其微,郑淮明昏迷中痛得本能挣扎,连一米八几的沈望都压不住,医生只能把他的手腕固定住,强行清创、缝合。

    期间他痛醒过两次,反而是有意识时强忍着不乱动,咬牙忍到上不来气,又生生疼晕过去。

    谢佩佩被这惨烈的一幕吓得大哭,摄像陈哥强拽她回院子休息,好几个同事也不忍靠近诊室,光是听到里面的声音就红了眼。

    倒是方宜静静地站在医生旁,镇定得出奇。医生要什么,她利落地拿来,一包一包地打开纱布,(Pyme)甚至上手帮忙擦血,染了一手鲜红,也只退到后面用冷水清洗干净。

    等情况稳定下来,方宜率先让大家都回去休息:“麻烦你们了,大半夜折腾这么一回……我在这儿陪着就行,你们快回去吧。”

    将同事们送出诊所,后脚周思衡的电话就打来了。

    他火烧火燎:“你现在在哪儿?郑淮明又不见了,他可能去找你了!”

    “我在贵山……”她低声道,“他是在我这儿,你不用担心。”

    “贵山?”周思衡脱口而出,暗骂了一句,“他几天前胃穿孔,在北川做手术切了四分之一的胃!你说他坐飞机去贵山了?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方宜有些恍惚,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脑海中却无法连成一个句子。

    她缓缓扶着墙蹲下,重重地呼吸了几下,淡淡道:“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挂掉电话,方宜注视着病床上的男人,有些恍惚地靠在了冰凉的墙上。

    郑淮明浅蓝的衬衣都已经被血染尽,黑色西裤看不出血色。他意识昏沉地陷在斑驳的床单里,手腕上是一道道缝合时勒出的青紫。

    方宜失神地垂眸,只觉心脏已经被太多根针扎透、榨干,已经疼到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了……

    沈望一进门,就看到方宜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靠在角落里出神。长发凌乱地拥在颈侧,露出一双满是血丝的杏眼。

    他的心也跟着紧攥,上前将她搀到外面的沙发上,接了一杯热水。

    “别太担心,明天早上送到市里就好了,会没事的。”沈望苍白地安慰着,想伸手帮她理一理头发,指尖滞在空中,还是放下了。

    方宜缓缓地捂住脸,手肘撑在膝盖上,无力地颤抖:“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如果她知道郑淮明刚做了手术,绝不会在他怀中挣扎,更不会任自己摔倒在他身上。

    可为什么又是这样?

    她就活该承受这一次次痛彻心扉,活该看着心爱的人倒在怀里、目睹他痛不堪言吗?

    她又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贵山市中心医院派了救护车来镇上。一夜未见,方宜再次出现在同事面前,已是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整洁清爽。

    她有条不紊地交代好这两天的工作,才冷静地踏上救护车。

    沈望站在诊所门口,望着救护车遥遥驶离,女孩淡然的神色总在脑海浮现,是说不出的令人五味杂陈。

    这一次昏迷的时间不长,之前贵山医院检查输液后,不到傍晚,郑淮明就醒了。短时间内的大量失血让他仍十分虚弱,可一睁眼,便看到方宜坐在病床边的侧脸。

    夕阳暖融融的光将房间笼罩,女孩正注视着电脑屏幕,神情专注,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郑淮明一时无比欣喜,顾不得胸口的闷滞,想要动一动输液的手指。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呼吸稍一用力,就重重地呛咳起来。

    疼痛骤然复苏,他本能想要抵住伤口,下一秒,手就被牢牢握住。

    方宜俯身抓住郑淮明的手腕,轻声放慢语速,用口型说道:“别乱动,要走针了。”

    她表情温和,眼神却未曾与他对视,抬手按了铃,叫医生来检查。

    值班医生检查完,称一切正常。医生前脚刚出门,方宜就起身拿了桌上的热水瓶,示意自己去接水,往门口走去。

    郑淮明微怔,心中空落落的,看着方宜越走越远,急切地想要喊住她,却又发不出声音。气息短促地穿过喉咙,只余微弱的气流声。

    自从他醒来,她眼里有担心、心疼,唯独没有焦急。

    郑淮明失魂落魄,挣扎着想要起身,慌乱间撞得床架作响。

    方宜闻声回头,停下脚步,似有些无奈地回到床边。郑淮明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像焦急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抬头是一张冷汗涔涔的脸,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的嘴张了张,口型念道,方宜。

    方宜没有说话,轻轻挣脱郑淮明的手,扶住他肩膀,动作轻柔地帮他靠回病床,拿出手机,慢条斯理地打下一行字。

    【你前几天刚在北川胃穿孔做了手术?这就是你说的‘病了’?】

    她已经知道了。

    郑淮明艰涩地点了点头,她的神情尤为平静,让他没来由地心慌。

    方宜垂下眼帘,微微叹息:

    【那你为什么要来贵山镇上?你能不能对自己负一点责任,而不是净让别人担心、添麻烦?】

    一句“添麻烦”,礼貌而克制。

    郑淮明胸膛重重地起伏着,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脸色微变,一片煞白。剧痛在柔软的肋间翻涌,他再不敢贸然去按压,被子下的手指紧攥床单,用力撕扯到青筋暴起、输液管瞬间回流。

    他想说对不起,可又明白这句话太过无力。

    只能恳求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像是一个等待被判决的罪人。

    橙黄的日落透过窗子遥遥照入,将房间染上温暖。

    方宜的神色尽管温柔,眉眼间却是冷冷的,郑淮明再熟悉不过,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她毫不犹豫地打下一行字,递到他面前。

    【明天早上我就回贵山工作了,你在这里好好养病,等身体好一点就转回北川,那里医疗条件更好。】

    郑淮明心头陡然一沉,浑身冰冷。

    他抬手想要拿过手机,对她说些什么。

    然而,方宜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再次写道:

    【病好之前不要再来镇上找我,不然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见你。】

    ————————

    郑医生:咬吧-

    又是两章的加更~

    血管

    那天之后,方宜回贵山为拍摄工作收尾,郑淮明真的再没有来找过她,甚至连信息都没有一条。

    那句“我们结束了”再没有后续,她原本怕郑淮明死缠烂打来挽回,可这些天他真的毫无音讯、乖乖听话,她心里却总堵着一口莫名的情绪,上不去、也下不来。

    好几次夜里做噩梦,方宜都梦到那晚郑淮明软倒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冷汗淋漓、不省人事,浅蓝的衬衣全被鲜血染湿,怀里的温度随着血液流逝越来越冰凉……

    她连架都架不住他高大脱力的身子,一边哭得哆哆嗦嗦,一边拼了命地喊人。伸手尝试去够那被她摔碎屏幕的手机,可她一旦往前探身,靠在肩头的男人就往下栽去,怎么都扶不住……

    午夜梦回,方宜时常惊醒,那样的绝望与心碎勒住喉咙,久久不散。她只能喘息着坐在无边的漆黑中,徒然抹去眼角的潮湿。

    贵山医院那边,一开始方宜是请了护工的,可住院办的周医生几次传来消息,说郑淮明很抵触被陌生人照顾。

    她了解他的脾气,没再坚持,只是拜托周医生多多照顾。

    每次方宜打电话过去,周医生不是说恢复得不错,就是说一切正常、不用担心。

    但直到她抽空去了一趟医院,才发现情况大相径庭。

    一大早在贵山结束第二期素材补拍,得了一天休息,方宜坐车赶到市里时已是午后。夏末山里天气多变,下了一场零星小雨,天色阴沉沉的。

    医院路口站着一个卖花的老伯,推着一辆三轮车,依旧在雨中坚持。那满车鲜艳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为雨幕增添了几分盎然生机。方宜不免想起那惨白、灰蒙蒙的病房,下意识走上前去。

    “小姑娘,是去看望病人吧?这几束康乃馨长得可漂亮,今早刚摘的!”老伯热情推荐道。

    康乃馨淡粉,温馨、雅致。

    可方宜的目光被那最后一束郁金香所吸引。那红色的花瓣瑰丽、热烈,如同一只只生动飞舞的蝴蝶,在雨珠中更显娇艳,充满了生机与力量……

    抱着一束红色的郁金香走进住院部,这一抹红与医院的灰暗对比强烈,一路上都有护士和家属侧目。方宜也不禁耳垂微红,脚步加快,心里是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然而,还未走到病房,就看到一名护士匆匆跑来,朝值班室里喊道:“周医生,三床再加一针西咪替丁,挂点葡萄糖吧,再这样吐下去不行啊!”

    周医生从屋里大步走出来,迎面撞见方宜,他神色一愣,欲言又止。

    她胸口“咯噔”一声,再顾不上寒暄,朝病房跑去。

    病房开敞着,只见男人背对着门,正伏在病床边吐得厉害,清瘦的身体漱漱发抖,好几次快要栽倒下去。

    方宜心中一颤,将那郁金香随手扔在桌边,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昏沉间,郑淮明感觉到熟悉的的气息靠近,不可置信地抬眼,触上了女孩的侧脸。她发丝上还沾有晶莹的水珠,一双翦水秋瞳担忧地注视着他,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听不见声音。

    怕她担心,他本能地掩饰狼狈,抬手捂住嘴、撑起身坐直。骨节分明的手死死紧攥病床的栏杆,整个人靠在上面,却依旧压抑不住呕逆的冲动,弓起的脊背不停颤抖,什么都吐不出来。

    方宜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揽过郑淮明的肩膀,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借力。

    没想到她只是碰到他的手臂,就明显感到怀中的人痛得一抖,呼吸明显一滞。

    这时,周医生终于拿药冲进病房,他动作熟练地卷起郑淮明右臂的袖口,才刚露出一截露出手臂,方宜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暗红色的血管在他青白的小臂内侧蔓延,根根分明突起,皮肤几处鼓胀肿起,泛着不正常深紫,触目惊心。

    周医生拿着注射器,愣是找不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扎针。他面色凝重,犹豫了一下还是狠心将药推了进去。

    缓了几分钟,止吐镇痛的药水起了作用,郑淮明无力地靠在床头。他脸色苍白,眼睫湿淋淋的,陷在枕头间,不愿躺下,执意将病床摇起来坐直。

    他抬不起手,视线始终追随着女孩的脸,用嘴型说道:你怎么来了。

    方宜没有回答,垂眼上前轻轻拉起他的手臂。郑淮明不想让她再看,试图挣扎,但力气到底抵不过她。

    皮肤像是一层透明的薄膜,露出里边异常肿起的血管。她指尖滞在空中,连碰一下的都不敢。方宜偏过头问周医生:“这是怎么了?过敏了吗?”

    年轻的男医生看向郑淮明,表情犹豫,似乎在征询他的同意。

    方宜眉头紧锁:“你实话告诉我。”

    “静脉炎,好几天了,有些药刺激性大,又输得太多……”周医生感受到病床上男人微凌的目光,连忙劝道,“你别太担心,等停药了会一些缓解的。”

    可他再如何避重就轻,方宜自诩不是傻子,看一眼也知道血管肿成这样会多疼,更别提还有源源不断的药输进去,恐怕比刀在肉上刮好不了多少。

    她眼眶顿时红了,强压内心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问道:

    “这就是……恢复得很好、一切正常?”

    雨越来越大,窗子未关严,雨丝斜斜地打进来,潮湿了窗台。

    周医生支支吾吾了半天,急得满头是汗,说不出个所以然。空气一时陷入凝滞,郑淮明摇摇头,艰难抬起肿痛的手臂,指尖轻摆,示意他先出去。

    周医生如释重负,赶忙离开,不忘带上门。

    病房门轻轻合上,方宜有些泄气地走到一旁坐下,全程没有再看郑淮明一眼。她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竟无意中为难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医生。

    面对一个北川上级医院的领导,郑淮明有意隐瞒,周医生又哪有说实话的余地?

    方宜的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那束漂亮的红色郁金香散乱在桌台,好几片花瓣都被压得没了形状,不复娇艳亮丽。

    她忽然想起不知何时看过的一句话。

    大红色的郁金香,象征着真挚的爱情。

    方宜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起身将花拿了出去。

    这时郑淮明才注意到那束被忽视的花,攥在她纤细的五指中,似是要扔掉。

    他急切地想解释些什么,比如山里那么远、她工作那么忙,他不想徒增她担心;比如这些天他努力恢复、哪怕痛昏过去都没敢压一下未愈合的刀口;比如他心里有数,静脉炎只是急性无菌炎症……

    可郑淮明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手臂也难以抬起,连去够一下手机都没办法。他忽然无比厌弃自己这副糟糕的身体,除了是负担、累赘,一无是处。

    眼睁睁地看着方宜转身离开病房,郑淮明徒然地闭上了眼睛,陷入昏黑。

    雨声隆隆,明亮的值班室里,桌上摆着几袋热咖啡和点心。

    方宜客气地递给周医生一杯,又分给一起值班的护士,婉言为刚才的质问道歉,感谢他和住院部的护士这些天的多加照顾。

    一番话说得诚恳,倒是周医生不好意思极了,连连摆手。

    周医生只有约莫二十七八岁,性格稍有腼腆青涩,工作却是一丝不苟。他拿出这几天住院的简答报告,一一耐心给方宜解释分析。

    几个年轻的护士小声讨论着,不乏唏嘘感叹。

    从值班室走出来,方宜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站在昏暗的走廊上,遥遥望着尽头的雨幕,那雨仿佛要将天地都洗刷干净。

    他们说,郑淮明几乎是见过最听话的病人,哪怕是吃一口东西会反复吐到胃痉挛,也会为了养好身体一餐不落。每顿饭后都折磨到虚脱,可下一顿还会毫不犹豫地咽下去,直到今天早上才刚能喝进一点请粥。

    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多的是怕难受不愿输药吃饭的,又吵又闹,甚至会折腾家属和医护。

    刚缝合完那阵,郑淮明夜里经常高烧,消炎药输了刺激胃,不输又烧得厉害,每次他都平静地伸手扎针,后半夜却蜷缩在被子里闷头痛昏过去,幸好被值班护士发现。

    后来引发静脉炎,输液就更为痛苦,护士说她见过静脉炎痛到哀嚎、将病床都掀翻了的。可郑淮明就从没皱过一下眉头,只硬忍着,生生把白床单都拽破了。

    听完这些,方宜感觉有一双手快要将她心脏给抓碎了,小小的值班室闷得不透气,快要窒息。她只好找借口起身离开,直到走廊的雨丝打在脸上,才稍稍透出一口气。

    这就是他让她知道的——恢复得很好,一切正常顺利。

    方宜用力地抓了抓头发,深呼吸了几下,仍然没法将胸口的郁闷排出体外。

    不知站了多久,心情才终于稍稍平复。经过值班室时,她脚步微顿,敲门轻声问道:

    “请问你们这儿有花瓶吗……或者硬一点的饮料瓶?”

    回到病房时,郑淮明已经睡着了。或许是镇定药物的作用,他睡得很沉,苍白的脸陷在枕头中,呼吸难得平稳。

    眉骨英挺修长,却微微皱着,输着液的手也不自主地用力紧攥。

    方宜听周医生说,冰敷能镇痛消肿,虽然没法根治,也能好受一点。

    她去要了两个冰袋,坐在床边,翻过郑淮明没输液的那只手臂,用冰袋给他敷着。

    那平日里线条分明、结实有力的小臂上,脉络暗红发烫,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随着心跳泵血的频率,甚至能感觉到血管在肿胀着。

    那一滴、一滴药水顺着血管流进身体,方宜不敢想这会有多痛,不自觉吸了吸鼻子。

    冰袋有重量,如果彻底放在手臂上,会压迫血管。方宜就抬手悬空着,让冰袋轻轻落在皮肤上,每隔十分钟下移一点儿,周而复始。

    那冰块冒着寒气,没一会儿,即使是夏天,手指也冻得通红。可她始终没有放下,一只手冷得没知觉了,就换一只手……

    雨势是傍晚才转小的,郑淮明醒来时,窗半合,只余下绵绵细雨,听不到雨声。他艰难地从昏沉中睁眼,后知后觉不是没有雨声,而是自己听不见。

    病房里冷冷清清的,门紧闭着,方宜已经走了。

    不知是又离开了,还是当时就没再回来。

    时钟已经走过了五点,又快到了晚饭的时间,郑淮明徒然地闭了闭眼。无非又是咽下去,再吐到大汗淋漓,他多想跳过这些步骤,直接昏死过去作数。

    然而,随着意识逐渐清醒,手臂的剧痛却罕见地没有如影随形。

    内侧皮肤冷冰冰的,没有平日灼热的肿胀感,只余一点闷痛。郑淮明偏过头,只见输液管里,药水仍在一滴、一滴地落下。

    余光中,一抹红色吸引了他的注意。

    看清时,心头猛地一颤。

    窗台上,鲜艳的红色郁金香悄然绽放,随微风细雨摇曳。翠绿的枝叶间,那色彩是那样鲜明而生机勃勃,点亮了这灰白暗淡的病房。

    那简易的花瓶是由矿泉水瓶做的,边缘坑坑洼洼,却明显很认真地一修再修……-

    直到郑淮明一周后出院回到北川,他都没有再见到方宜。

    他旁敲侧击问了周思衡,周思衡又去拐弯抹角地跟金晓秋打听。金晓秋哪里好骗,一听就暴跳如雷,说这辈子都别想再从她这里得到方宜的消息。

    可到了晚上,她又看似不经意地转发了一条公众号推送到朋友圈。

    方宜团队拍摄的珠宝宣传片一经发出就大受好评,甚至登上了视频头条,热度暴增。品牌方借势推广,临时一连在各个城市多加了不少场线下活动。

    言外之意,方宜是因为品牌活动在外出差。

    郑淮明这才稍稍安心,他拒绝了转院的提议,开了药回家休养。

    一进家门,扑面而来是许久没有人住的灰尘气息。茶几上还搁着一册薄薄的说明书,那是月余前方宜还在这里时,想要看网络电视频道,他翻出来研究的。

    说明书还开敞着,曾经的温馨和亲昵历历在目,如今明亮的客厅里却只剩空旷和寂寥。

    郑淮明深深陷入沙发,一时没有一点力气站起来。过了好久,他才摸出手机,找到安装无线网络的申报网址,填入信息,预约了上门安装。

    刚申请完成,网页转跳,李栩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他按掉,还没来得及回一条短信,电话又一次打了进来。

    李栩向来礼貌,断没有被按掉电话还重复打的先例,郑淮明直觉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

    只见不到几十秒后,李栩和院领导的短信就接连发了进来——

    一名患有先心病的年轻患者在移植前夕突发心衰,需要提前进行心脏移植。情况非常危急,但现在整个二院只有郑淮明有手术经验,急需他上台。

    郑淮明按下屏幕,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这一刻,无数念头涌入脑海。

    一旦他上手术台,失声的事就无法再掩盖,停职无可避免。

    而他名义上还在交流期,完全有拒绝的权利。或许再拖延一些日子,身体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郑淮明的背影只停顿了一秒,就大步开门离去。

    隔日清晨六点,手术成功,患者被推入重症监护室观察。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二院沸沸扬扬。有同情、有担忧、有好奇,更不乏看热闹者七嘴八舌,和嫉妒者幸灾乐祸。

    不到两天,院办就已经做出了公示处理:

    心外科科主任郑淮明停薪留职。

    ————————

    这章还有点甜的

    甜虐交织着来~

    留宿

    郑淮明停薪留职的事,方宜是从金晓秋那听说的。

    彼时她正站在乱哄哄的活动现场后台,身穿一袭淡紫礼服,准备上台。

    一侧是万人瞩目的露天舞台,主持人洪亮激情的声音响起,掌声不断;一侧是昏暗忙碌的后台,化妆师大喊着谁拿了我的直板夹。

    方宜站在这光影的交界处,手机屏幕上的字映入眼帘,一阵夜风刮来,她后知后觉有点冷。

    然后她被流程推着上了台,又在掌声的簇拥下走下台阶,服装师赶紧给她披了一件外套。方宜顾不上换下礼服,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给金晓秋打去电话。

    听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沉默了。

    如果不去上那台手术,拖延时间的办法有的是,郑淮明或许不会被停职。

    可这又像他一贯的作风。

    他就是他。

    方宜点开他的微信对话框,输入的横杠兀自闪烁。

    可这些天郑淮明再未发来哪怕一条挽回的消息,难道他就这样默认他们分手了吗?

    如果是这样……

    她垂眼,不自觉地绞紧指尖,一想到“分手”两个字,愣神间差点将上台前贴的甲片生生掰断。

    那条信息,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三天后,方宜终于结束连轴转的品牌活动。庆功宴上,她笑意盈盈、推杯换盏,也有几个瞬间被这热闹华丽的氛围所感染。

    后半场基本没什么人还留在座位上,都在四处社交,沈望被万弘传媒的人围住,谈笑风生。

    万弘传媒近两年发展态势极好,如果有机会合作,对他们是巨大的帮助。

    方宜刚端起一杯酒,手机就在这时响起。

    看到来电人是“邓霁云”,她有些意外,走出宴会厅,按下接听。

    “方宜,你在忙吗?”

    邓霁云的声音带着局促。

    “没有,邓老师,您说。”

    “我之后想带希希回海城,本来说想九月正好跟着新学期读书,但转学一直办不下来……”邓霁云满是惆怅,“你在海城还有没有什么朋友能说得上话?”

    方宜算了一下日子,距离开学已经没两周了。

    “邓老师,现在办九月开学恐怕很赶了,试试让希希读完这个学期再转过去呢?”

    然而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方宜久久难以平静。

    原来为了给郑国廷治病,他们在广城的房子早就卖掉了。她没有工作和积蓄,只能回海城投奔亲戚家借住,如今好不容易在海城的教学机构找到一份临时工,又面临了郑希转学的难题。

    昔日恩师如此小心翼翼地求助,方宜不免心酸,立马答应下来:“邓老师,你别急,我还有几个同学留在海城,我去想想办法”

    邓霁云在电话那头千恩万谢,不知是已经吃过多少闭门羹。

    挂掉电话,方宜就立马联系了几个老同学。

    但介于邓霁云和郑希的户口和学区问题,得到的答复无一不是很难办、来不及。

    方宜叹气,犹豫了很久,还是没给郑淮明发消息。

    名义上的继母和妹妹,不怨恨就已经很难得,更别提帮忙了。而且如今他被停职,她也不想这个时候给他添堵。

    下周二恰逢初中的朋友结婚,方宜决定亲自回一趟海城,说不定婚礼上老同学见面,能碰上什么转机-

    飞机落地北川,已是傍晚。

    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海城,方宜回云锦嘉园收拾行李,衣物整理到一半,才发现不少应季的衣物还在郑淮明家。

    上次从贵山陪他回来,直接打车去的金悦华庭,就连行李箱都没拿走。

    尤其是那条她准备穿去参加婚礼的裙子。

    平日方宜拍摄工作多,扛着摄像机在外奔波,都是休闲运动装为主,适合正式场合的礼裙本就没几条。

    方宜拿出手机,上次两个人的短信还停留在那句“我们结束了”。

    她自诩不是个矫情的人,飞快输入一句“你在家吗,我来拿几件衣服”,发出去却是一个红色感叹号。

    后知后觉,是自己早把他拉黑了。

    方宜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起身去屋里换了身衣服,直接下楼开车往金悦华庭驶去。

    既然郑淮明停职了,又在养病,这个时间应该在家吧?

    如果不在家更好,她悄悄拿了东西走,还免得见面尴尬。

    时间已过八点,夜色如墨。

    站在二十一楼门口,方宜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毕竟,他们现在的关系还介于恋爱和分手之间,不清不楚。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抬手敲敲门。

    意料之外的,久久没有人回应。

    又敲了一次。

    依旧寂静。

    方宜暗暗松了一口气,利索地输入了密码,推门而入。

    一片漆黑,她按下开关,客厅明亮起来。落地窗外是高楼林立、万家灯火。整个房子笼罩在寂静中,入眼单调的白色毫无人气,只有外边车水马龙的隐隐噪声,好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一双深蓝的男士拖鞋摆在门口。

    看来郑淮明不在家,方宜关上门,弯腰从鞋柜里找上次穿过的一次性拖鞋。打开鞋柜,却见第一层赫然放着一双浅粉的女士拖鞋,还是崭新的,套着透明塑料包装。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拆开,光脚踩在了木地板上。

    即使是夏天,地板也有些凉,方宜哆嗦了一下,往卧室走去。

    之前留下的衣物都整整齐齐地挂进了衣柜,她坐在床边叠好收进行李箱,发现有些明显是重新洗过、熨过了,就连衬衫领口都没一个褶子,倒是方便了回海城直接穿。

    只是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方宜收拾起来比想象得快,她蹲在空荡荡的客厅地上做最后的整理,心中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正当她起身去桌上倒水时,大门“咔哒”一声响了。

    郑淮明推门而入,只见日日思念的女孩就站在餐桌旁,他眨了眨眼,瞳孔中满是掩不住的震惊和欣喜。

    连大门都忘记合上,他怔怔地上前几步,无声喊着她的名字。

    多日未见,方宜的目光竟一时也舍不得移开。郑淮明一身深灰色衬衫,笔直挺括,衬得他愈发沉稳、清冷。脸色虽不似常人红润,也终于不是煞白的,让人放心了些。

    她环顾四周,刚想找手机打字说明来意,郑淮明已经换上拖鞋走过来。

    然而,当他迈进客厅,地上的行李箱赫然映入眼帘。箱子开敞着,里面已经填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全是女孩落在这里的东西。

    郑淮明愣了一下,那脸上的一点血色霎时褪尽。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已等不及要理清最后一点瓜葛。

    极端的悲怆瞬间将他吞噬,流入四肢百骸,胃里被刺激得猛然纠结,剧烈地收缩痉挛起来。连指尖都失去知觉,郑淮明晃了一下,顾不上疼痛,上前一把扳住方宜的肩膀。

    方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骨头被捏得生疼,下意识想后退。

    察觉到女孩细微的皱眉,郑淮明触电般地卸下手劲。

    可一抬眼,方宜就撞进他幽黑的眼眸,是不见底的恐慌和痛苦。她一瞬失去了力气反抗,呆呆地看着他,快要被这漩涡给拽进去。

    郑淮明拿出手机,修长的手指缓缓输入。

    他比她高两头,又靠得如此近,几乎将她笼在阴影里。方宜敏锐地闻到男人身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再次对上视线,郑淮明竟是唇角微弯,惨然地笑了一下。

    【不用这个时候来,我不会纠缠的。】

    看着这句莫名的话,方宜微怔,却也顷刻就明白他误会了。

    他以为自己专挑了他不在家的时间,可她哪有他那么神通广大,连一个人出门的时间都能算准?

    方宜用力地摇摇头,急切地抬手想要用手语沟通。可这时她才恨自己这几天太忙,只在手机上学了个三脚猫功夫,那零零碎碎几个词根本表达不清意思。

    只能勉强比划着:我没,不走。

    慌乱中也不知道比得对不对。

    可郑淮明像是什么也听不进、看不进了,他目光失神,抓着她肩的手缓缓松下,颓然撑住了一旁的餐椅。

    肩膀越来越低,他的眼神最终定格在她直接踩在木地板的脚上。

    郑淮明抬头,额角冷汗涔涔,用口型说:等一下。

    方宜不知他要做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见他回身步伐不稳地走向鞋柜,拿出那双崭新的浅粉拖鞋,撕开包装,弯腰搁在她脚边。

    心中酸涩,她环顾四周,忘记了刚刚收拾行李将手机放到何处。

    郑淮明又打了一行字:【能再送你一次吗?】

    这下方宜彻底快哭了,又气又急,一把将他的手机抢下来。

    【我要回海城参加同学婚礼,礼服忘在你家了。】

    惨白的屏幕光照亮郑淮明的脸,他怔了怔,过了好几秒才点点头。

    方宜垂下眼帘,绕过他朝卧室走去。出来时,手里就是那条浅杏色的礼服裙,材质特殊,压不得,只能最后放进箱子。

    郑淮明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她身上,女孩却再不看他,自顾自整理东西。

    他自知理亏,默默地回卧室帮她拿东西,蹲在一旁搭手。

    可胃里的痉挛还是不停歇,紧绷的身体松驰下来反而更疼得厉害。郑淮明只走了几趟,就有些撑不住了,他扶着沙发坐下,缓了一会儿,从茶几下翻出一个小药瓶。

    扭开瓶口,节制地往掌心倒出两颗。

    附近没有水,正当他想干咽下去时,只见方宜不作声地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搁在茶几上。她脸上神色还是淡淡的,刚刚的不快却也明显消了些。

    郑淮明吃了药,顺势拉她在身旁坐下。

    【明天几点的车?】

    【八点。】

    他在手机上输入了许久,措辞删删改改:

    【这么晚了,在这儿休息吧。这里离高铁站近,你明天可以晚一点出发,多休息一会儿。】

    此言非虚,云锦嘉园在城北一侧,要比这儿多半个小时车程,天不亮就得起来了。

    方宜看着这行字,不说话。

    郑淮明急忙又说:【箱子重,我能送送你。】

    这句话他打完就后悔了,一个刚出院的人,到底是谁送谁?

    郑淮明正懊恼地要把手机收回来,却见方宜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她还有衣服在家里,但面对他牵强的理由,还是心软了一瞬……

    再次共处一室,却不是月余前的心情。

    收拾好行李,方宜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品牌活动的视频素材,郑淮明笔直地坐在餐桌旁看手机,看似专注,但若真注意屏幕上的内容,就会发现他只是反复滑动着同一条排版通知。

    其实品牌方的视频没那么急着筛选,只是若不找点事做,气氛更加尴尬。

    两个人已不是能一同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关系,中间好似隔了一条隐形的线,让近在咫尺的人难以相触。

    看了一会儿素材,沈望倒是发消息说要紧急剪个视频。

    方宜还记得这里没网,刚拿出手机打开热点,郑淮明就抬步走过来。

    【家里装了网,密码是八个一,你可以连上。】

    方宜打开WiFi,果然一下子搜到了,网速很快。

    她指了指屏幕上的密码:【这个密码太简单了,会被别人蹭网。】

    郑淮明在身旁坐下,衬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坚实有力的小臂。方宜故作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静脉炎的肿胀已经褪去,只剩一点点红印。

    他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笑,将卷起的袖口放下了。

    【那你帮我改一个吧。】

    方宜思索了一下,也没推辞,将密码改成了他的工作证后六位。

    又问:【晚上你去医院了?】

    郑淮明不置可否:【有台临时手术。】

    事实上,他确实上手术去了。虽然停职,有些高难度的手术还需要他上台,负责关键部分的操作。

    方宜却会错意了,她以为郑淮明不想让她知道停职的事,只是点点头,没再说话,继续手上剪视频的动作。

    郑淮明几近眷恋地注视着女孩的侧脸,长发微卷,披散在肩头。她目光极为专注,晶莹的瞳孔中映着屏幕的光,睫毛长而密,思考时习惯咬唇,脸颊鼓起一点弧度,显得十分可爱。

    心中漾起一阵柔软,让他想拿手指碰一碰。

    他的指尖不自觉微缩,再抬眼时,就撞上方宜疑惑的视线。

    郑淮明只好起身去洗澡。

    浴室响起哗哗的水声,方宜长出了一口气,将电脑搁到茶几上,往沙(DnRV)发上一靠。她庆幸自己没戴智能手表,不然刚刚一定会发出心率过高的提示。

    那个男人似乎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灼热,以为她感觉不到。

    可事实上,刚刚她紧张得点鼠标的手都僵了,连按好几下都没点上播放键。

    这时,笔记本电脑响了一声,发出电量预警。

    视频还有一点没剪完,方宜翻出充电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想找一个插座。客厅的插座都离茶几很远,她试了一下主卧的,由于没有插线板,也够不着桌面。

    她头痛,郑淮明这间房子看起来装修得很高级,实际用起来都不合理。

    好在次卧也有一个小书桌,上面空空如也。

    自从上次陪郑淮明回北川,两人都是同床共枕,这是方宜第一次走进次卧。

    面积比主卧略小,只有一张被床笠罩住的单人床。长时间没有使用,打开门有股淡淡灰尘的气息。

    方宜找到一个能连上的插座,没多想就坐下开始剪辑。

    她进入工作状态很快,全神贯注,连浴室的水声何时停了都没注意到。

    终于,将打包好的视频传到了工作群,方宜刚合上电脑,就听到背后的脚步声。

    郑淮明刚洗完澡,换上了深灰的休闲服,头发还湿漉漉的,几滴水浸湿了领口。他温和地朝她笑了一下,手里似乎拿着一叠衣服。

    直到他绕过她,弯腰将手中布料展开,方宜才发现,那是一套崭新的床单和被套。

    男人身上掠过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似乎是某种清冽的味道,潮湿的、温热的,蹭过她的鼻尖,在心头微微漾起波澜。

    方宜怔怔地看着,郑淮明神色平稳,慢条斯理将床单换上,动作轻柔利落,每个边角都压好抚平。

    什么意思?

    半晌,方宜才反应过来,郑淮明这是今晚要和她分房睡。

    或许是她主动坐进次卧,让他误解了含义。

    郑淮明动作未停,又去卧室拿来一床被子,搁在床头。

    见他做得如此主动、周全,方宜张了张嘴,话语哽在喉头,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凝滞、堵塞的气愤。

    明明她已经心软了不少,甚至今夜同意了留在这里过夜……

    郑淮明这又是在做什么?

    说爱的也是他,如今半句挽留都没有的也是他!

    女孩扶在电脑上的直接微微颤抖,呼吸有些急促。

    郑淮明似乎没有意识到方宜微妙的愤怒,起身走过来,缓缓打下一行字。

    【主卧的床软一些,你睡主卧吧。】

    他的目光清澈、温柔,仿佛真是在为她着想。身子前倾,宽大的睡衣领口稍稍下滑,露出右侧脖颈上那道已经结痂的细细牙印。

    方宜抬头注视着他,眉眼不展,没有说话。

    郑淮明低头时,发丝上的水珠滴落在她的手背,凉丝丝的。方宜抬手将水抹去,却也不接他的手机。

    一气氛陷入僵局,郑淮明垂眼思索了一瞬,眸光中似有半分失落。

    【主卧的床单和被套我会换的。】

    “滋啦”一声,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方宜陡然站起来,两个人本就挨得极近,差点撞到他的肩膀。

    郑淮明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

    然而,方宜丝毫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气息急促,带着隐隐的怒意,伸手一把攥住郑淮明的衣领,借力往下拽去。男人全然没有防备,被扯得一个踉跄。

    下一秒,方宜直接抬头吻了上去。

    没有任何柔情甜蜜,她胡乱亲吻着郑淮明微凉的薄唇,横冲直撞地索取他断成几截的呼吸。

    少时接吻过太多次,方宜无比熟悉他的气息,手臂愈发收紧,像要将胸口的气息全部压榨殆尽。

    唇齿交缠,磕磕绊绊,却炽烈如火焰。

    方宜想,她是爱他的,已经爱到了骨髓里。可这深深的爱又像肥沃的土壤,浇灌了太多泪水和煎熬,让怨恨、不甘盘根错节……

    什么换床单、分房睡?他连挽留都不想尝试,已经默认分手了么!

    那又为何做出那些暧昧关心的举动!

    愤恨在胸腔不断涌动,对准那唇间最柔软的地方,方宜狠心用力咬下去,牙关闭合,只感到郑淮明猛然一颤,两个人嘴中瞬间尽是浓浓的血腥味蔓延。

    她狠狠地推开他,目光再未停留一刻,转身摔门而去。

    寂静的房间里,只余郑淮明伫立原地。嘴唇内侧被咬得鲜血淋漓,翻开的伤口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泛起刺痛,是方宜留下最后的痕迹。

    男人漆黑的眼眸中,尽是无底的痛苦与悲怆。

    几秒后,客厅传来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

    方方:他怎么不挽回?

    郑医生:我还配吗?-

    郑医生始终在延续他过去的方式,照+解决问题=爱。

    失声马上快恢复了。

    双刃

    午后两点,夏末刺眼的阳光照亮城市,空气中的炎热加速流动着。

    金悦华庭二十一楼,厚重的深色窗帘遮住正片落地窗,将光线全然遮挡,只留一线朦胧。客厅里一片昏黑沉寂,冷空调兀自运转,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液晶屏上显示,室内温度仅有十九度。

    然而,颓然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大汗淋漓,肩颈上有几根细针扎入肌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线条分明的脊背上同样一片潮湿。

    手肘撑住膝盖,郑淮明前倾身体,垂头闭眼忍耐,久久才呼出一口气来。

    次卧的门半开着,三日前换了一半的床单仍耷拉在地上,被方宜起身时撞开的电脑椅歪斜。她用过的玻璃杯里,还剩一半水,搁在餐桌边缘。

    一切都维持着那夜的狼藉,仿佛她只是刚刚了离开一会儿……

    修长的手指从银针垫上抽出一根,郑淮明拿指腹探了探穴位,下一秒,丝毫没有犹豫地用力扎了进去。

    极深、极重。

    比刺痛更为难熬的酸楚过电般冲过神经,他呼吸一滞,眸光刹那失神,手却违背本能地持续施力,试图找到那种记忆中的感觉……

    气息徒然地在喉咙处流转,郑淮明一次次尝试,几近虚脱。

    为什么没有用?他痛苦地颤抖。

    失焦的目光怔怔望向虚无,最后定格在餐桌边女孩喝过的玻璃杯上。杯口还残留着淡淡的、细腻的口红印,让人不自觉回忆起那个炽烈的、带着恨意的亲吻。

    这些天郑淮明一个人时,总会反复看那些方宜出席活动的视频,场场不落。万众瞩目中,她一袭华丽礼裙、落落大方,说话间眼神是那样坚定,充满光亮,使他无法将视线移开哪怕一刻。

    每当看到她如今明媚自信的模样,郑淮明无数次庆幸,自己当年无意中发现了那张推优意向表。

    那是毕业前夕的初冬,十二月北川就已经下起了大雪。临近凌晨,偌大的自习教室里,只余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角落里复习小测。

    一到冬天,几乎没有学生会去教学楼自习。简陋的教室没有空调,一入夜堪比冰窖。

    宿舍里倒是暖和,但两个人都舍不得分开。

    方宜握笔的指尖冻得通红,半缩在袖子里,写一会儿字就僵得发抖。郑淮明每隔一会儿就去换杯热水,将自己的手焐热了,再把她的手攥在掌心暖着。

    十指相扣,轻轻摩挲。无言,却充满温柔。

    学到十二点多,方宜困得睁不开眼,一眨眼,下巴就“咚”一声撞在书本上。

    郑淮明顺势将她搂过来,靠进自己怀里:“先睡一下吧,等会送你回去。”

    方宜迷迷糊糊地点点头,无意识蹭了蹭他的胳膊。女孩的脸软软的,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没过几秒就全然依赖地睡着了。

    郑淮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带笑意瞧了一会儿,将自己的医学书合上,抽过她的高数书。他执笔帮她整理要点,一行、一行地写清解题步骤,不一会儿就写满了整张纸。

    桌上再没纸张,方宜的书包就开敞着搁在抽屉里,自然地弯腰翻找新的草稿纸。

    那张盖有学校公章的表格就在这时映入郑淮明眼帘,多少学生求之不得的文件,被女孩随手夹在了草稿本里。

    外语学院推优交流意向表。

    只有不到全院前百分之一的学生有机会拿到。

    然而,娟秀的字迹已经签下:自愿放弃推优名额。

    郑淮明眉头微皱,将那折了角的薄纸在桌上反复压平。

    回宿舍的路上,他故作轻松,温声问起了这件事:“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直接放弃了?今年毕业我就能进医院拿工资了,你不用担心生活费的事。”

    谁知,方宜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清浅的月光落进她单纯清澈的眼眸,略有不自然道:

    “我去不去法国没关系的,你刚进医院肯定很忙,我就去一家清闲一点的翻译所好了,还能多顾家一点……”

    话音未落,她先脸红了。哪有女孩先说这种话的?

    寂静的校园里,昏黄灯光将两个身影拉得很长。

    郑淮明笑着弯腰亲了亲她的脸,神色却是极认真:

    “你以前不是说,很想出去看看吗?”

    “现在也没那么想去了!”方宜眼中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而且去法国很花钱的,你刚工作又拿不到多少工资,我不想你太辛苦了……我就是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啦。”

    郑淮明若有所思,没再开口,只是牵紧了她的手。

    怎么会不想去呢?正是对这个世界最好奇、向往的年纪,却因要打工赚学费,连北川之外的地方都没去过。

    他早不止一次注意到,女孩每次路过国际交流处的宣传海报,目光都难掩流连羡慕。

    第二天,郑淮明就称表格丢失,去交流处领取了新的意向表。行政沈老师和他相熟,又知道两人恋爱的关系,没有多想就盖章重新印了一份。

    其实,郑淮明的账户里早就为两个人的未来存下一笔钱,虽然不够去法国交流,却也能先填补一些。

    他知道方宜担心经济问题,于是认真筹划了接下来几年的薪资,还打电话咨询了助学贷款、就业补贴,写下详细的计划,列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郑淮明想预先做好一切准备,再郑重地向方宜求婚、领证,这样她也好安心、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法国学习。

    他甚至悄悄去看了戒指。站在明亮的柜台前,一枚枚婚戒镶嵌在黑绒布中,那样漂亮、精美。

    试戴时,微凉的戒圈划过无名指,郑淮明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温热的浪潮。

    从小,家庭和婚姻对他来说只有无休止的压抑……在遇见这个温暖震颤的女孩之前,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如此向往与一个女孩的婚礼和承诺,如此愿望拥有一个小家。

    走出店门时,外边突然下起了大雨,街头人群四窜。

    郑淮明没有带伞,只好站在屋檐下等雨停。他发短信告诉方宜,外面下大雨了,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天色黑压压的,乌云滚滚,可郑淮明心里却是雀跃不减。

    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完全陌生的号码,前缀是海城的拨号。

    他疑惑地接起,对面一个粗犷的中年男人问道:

    “您好,这里是海城西山区派出所,你是叶婉仪女士的儿子吗?”

    当夜,郑淮明赶回海城,在停尸台上亲眼见到了母亲的尸骨。

    经过四年多的腐蚀,只剩一副白森森的干枯骨架,沾满脏兮兮的泥土和不知名植碎叶……

    那个他以为终于离开家庭桎梏、重获新生的叶婉仪,早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以开车坠崖的惨烈方式,死在了一片无人知晓的荒林,悄然腐烂。直到四年后的冬天,被一个砍林开荒的工人扫开落叶。

    郑淮明出奇地冷静,签下死亡认定书,注销了母亲所有证件。

    但从那天起,他时常愣神,断断续续的耳鸣和疼痛愈演愈烈。

    直到某天清晨醒来,世界戛然静止——

    那个意气风发、万众瞩目的少年,彻底失去了声音,连同他的所有骄傲、自尊,和曾经一片光明的职业生涯。

    高领毛衣下,是脖颈间一道又一道新旧交叠的渗血抓痕……

    客厅里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郑淮明深深埋下头。肩膀本能地紧绷,剧烈的颤抖中,扎针的位置开始冒出鲜红的血珠。

    那是他最不愿,也最不敢回忆的一段往事,每每想起,心脏都像被一双大手撕扯得粉碎、反复碾压,痛不欲生。

    如今,几乎相同的境遇再一次摆在眼前。

    四年前的那次失声,持续了整整大半年。可这一次,他没有时间等了:二院整个科室没有一天停止运转,科主任的位子不可能长期空缺。

    停薪留职,是器重他的老院长发话,才勉强争取来的。

    对于一个无法正常从事医疗活动、恢复期未知的医生。

    郑淮明再清楚不过,要不了半个月,甚至是一两周,院里一定会顶不住压力转为停职。

    而他也会彻底沦为一个累赘、废人,一个心爱之人璀璨未来和事业之路上的绊脚石。

    念及此刻,郑淮明脑海中的弦猝然崩断,捏着银针的指尖重重施力,竟发狠地将整根针深深推入肩头——

    尖锐的刺激席卷,男人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缩震颤,呼吸瞬间折断,冷汗如雨。嘴唇间女孩咬破的旧伤再次渗出一股血腥味,他自虐般地感受这股腥涩,深深折下的身子久久无法直起。

    为什么幸福于他而言只能是奢望?

    回忆起那双小鹿般漂亮、坚韧的眼睛,郑淮明昏沉间第一次感到如此剧烈的恨意,不是对任何人,而是怨恨自己。

    或许是没了年少的孤勇,或许是上一个四年漫漫长夜太过煎熬痛苦……

    事到如今,他竟还是自私地不想放手-

    今年夏末尤为多雨,回北川的机票屡次被取消延误,方宜改定了高铁票。

    新闻反复机械播报着:“近日,台风力美即将登陆东南沿海,成为今年来登陆我国的最强台风,预计带来强风和特大暴雨……”

    列车在雨中高速飞驰,隆隆的雨声盖过了车厢里的嘈杂。方宜疲惫地靠在椅背里,心中是前所未来的复杂。

    新娘柴惠上方宜初中时的同桌,也是关系最近的朋友。她从当地二本大学毕业后,考上了民政部门的编制。新郎正是隔壁班的男同学,读书时不熟,毕业后才经人介绍再续前缘。

    因此,婚礼上来了不少当年的老师。宴席过半,方宜随老同学们一起向老师们敬酒,顺便打听着郑希转校的事。

    当年的英语老师姚春华年过五十,依旧豪爽外向,笑意盈盈地与她碰杯:“当年你是我们班最好的苗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真在北川成家立业了,结婚的喜糖可别忘了补给我们啊?”

    方宜愣了一下:“结婚?”

    “对啊,你不是毕业就结婚了吗?”姚春华笑着用胳膊肘碰碰旁边的老师,“她老公就是那个零几年的省状元嘛,你说这一家子学历这么高,孩子得多聪明啊!”

    事实上,他们毕业就分手了。

    然而比起心中的悲伤,一股奇怪又陌生的感觉将方宜席卷——

    她和郑淮明毕业后几乎没回过海城,怎么会有这样的谣言?

    “姚老师,您听谁说我结婚了?”

    “不就是你老公自己说的嘛!你毕业那年,不是要去法国留学?他给你打钱的时候,跟我……”姚春华说着,只见面前女孩的脸色陡然一变,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婚宴上一片热闹喜庆,此时全然在耳畔黯淡。

    “打的什么钱?”方宜勉强笑了笑,撒谎道,“我们是结婚了,但他没跟我说过这件事啊。”

    姚春华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她拉到一旁,小道:“这么多年,也没和你说么?他对你可真好啊,还好你们现在结婚了,不然可就错过了呀……”

    当年分手后,郑淮明曾背着她托人找到了姚春华。当时,姚春华既教英语,也是学校财务处的行政人员。

    他拿出了一笔钱,拜托姚春华以学校资助优秀毕业生的名义,定向打给方宜。

    当时,郑淮明的邮件里写得诚恳:我们就要结婚了,她怕给我带来经济负担,不肯出国留学。但这是一个很好的(SIzC)机会,她很有能力,我希望她能走到更远的地方看一看。

    一开始姚春华是不愿意的,但一来二去,在郑淮明的坚持下,她也逐渐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决心,答应了找渠道帮这个忙……

    听完这一番话,方宜简直如坠冰窟,努力维持着眉眼的笑意,直到婚礼结束,整个人还没有缓过神来。

    她确实收到过一笔来自初中学校的资助,解决了燃眉之急,度过在法国最初最艰难的两个月。

    只是那时方宜沉浸在分手的痛苦之中,又初到异国他乡,因忧思过重、水土不服病得厉害。看到是学校的公账,听姚老师说是一位在国外发展的校友所捐,她并没有多想。

    那不是一笔小钱,如今方宜不敢想象,当时郑淮明刚毕业,是如何拿得出这么多钱给她,自己又是怎么过的……

    卫生间里,水龙头哗哗地流淌。方宜捧起大把的冷水,用力地搓着猩红的眼眶。

    她应该感动到痛哭流涕才对吧……

    但时过境迁,在愧疚、自责与心疼中,竟无端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愤和憋屈。

    对着镜子,方宜湿淋淋的指尖径直拉扯下裙子的领口,锁骨上的那道狰狞疤痕还在提醒着她,当年心中的绝望和痛苦。

    有什么是不能两个人一起面对的?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爱她?

    这是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郑淮明的爱就像一把双刃的利刀,握在手心里,只会将自己和对方都扎得鲜血淋漓……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将方宜沉重的思绪拉回雨幕。

    是初中同学发来消息:如果户籍转到广城,现在不太好转了,只能等下学期。

    意料之中的答复,这次回海城,方宜四处找了许多关系,邓霁云转学的事都没有结果。

    她失落地以表谢意,正要关掉手机,微信又响了一声。

    以为是同学回复,方宜随手打开,却见郑淮明的头像赫然位列最上方。

    她心头颤动了一下,立即点开:

    【转学的事已经办好了,你让她们尽早去海城等电话吧。】

    语气礼貌而冰凉。

    【你怎么知道?】

    很快回了过来:

    【你同学找到我了。】

    要论整个海城的关系网,人脉最广的恐怕还是郑淮明。

    方宜盯着这条短短几个字,眼眶微微干涩,许多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说不动容是假的,她没想到,他还愿意这么帮邓霁云和郑希。

    又一条信息:【不要告诉她们是我办的。】

    不要告诉她。

    这句话无疑触动了方宜胸口最疼的那一块。

    她皱眉,应激般地飞快打字:你以为什么都隐瞒就是对别人好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去法国资助的那笔钱是你的?

    删去。

    输入:你总是自以为是!你让我怎么还得起!

    又删去。

    满腔悲哀,方宜曾自诩最熟悉郑淮明,如今却越来越看不懂他。

    就像那夜赌气的一吻过后,她拎着行李箱站在大门外许久,楼道里,声控灯亮了又灭,也未等到郑淮明追出来。

    将短信删删改改许多次,自知这些话掺了其他的杂念,方宜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回-

    邓霁云带郑希回海城前,提出想和方宜当面致谢。

    念及孩子的口味,方宜将地点选在了一家港式茶餐厅。临行前,她犹豫再三,还是将地点和时间主动发给了郑淮明。

    【她们今天下午的高铁走。】

    没有收到回复,但方宜在餐厅前的马路边,看到了那辆最熟悉不过的黑色轿车。

    正是台风来临的前一天,乌云厚积低垂,大风中夹杂着细雨,灌木丛摇晃,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

    方宜提前了二十分钟先走进餐厅,特意选择了最靠窗的座位。

    她点了菜,提前跟服务员结过账。倒茶时,一抬眼便遥遥望见,那对街的屋檐下一个单薄高瘦的身影。

    郑淮明一身黑衬衣,指尖的烟明明灭灭,隔着雨幕,显得那样沉寂、落寞。

    感受到男人的目光看向自己,方宜连忙移开了视线。

    多日未见,她咬了咬唇,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夜横冲直撞的亲吻,残留着让人眷恋的气息。胸腔中泛起一阵酸涩,竟是差点委屈得红了眼。

    ————————

    两个人的心态在悄然变化,下一章正式开追-

    预告郑医生声音恢复,许医生上线,包修罗场的~

    暗流

    台风前夕,天色压抑、暗沉。雨不大,风却吹弯了大树,残枝扑到窗玻璃上,碎叶漫天。

    不一会儿,邓霁云带着郑希来了。

    在方宜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一个优雅、精致的女人。如今也不例外,即使满眼憔悴,依旧化了淡妆,长发挽起,笑意温和。

    稍许寒暄过后,菜端了上来。肠粉、虾饺、奶黄包,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郑希乖巧礼貌,即使小眼睛放光,也只用儿童筷子小心地夹起,甚至踮脚把盘子往方宜那推了推:“姐姐吃。”

    “以后我就带着希希回海城了,那里至少还有她外婆……”邓霁云轻抚孩子的头发,诚恳道,“方宜,这次真的谢谢你,不然我们真是没办法了。”

    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方宜不禁回想起那个站在破旧讲台前,年轻善良、对未来充满期许的女教师。每天,她都将乌黑长发梳得光亮,用不同色彩的发绳束起,桌边总放着一本精装的诗集。

    她说,同学们,永远不要失去目标,每一天都值得你们认真去生活。

    那明亮的眉眼与如今的邓霁云缓缓重叠……

    “邓老师,如果过去不是您帮我,我也不可能今天走到北川。”

    方宜停顿了一下,来这里前,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今天我也有些话想对您说……之前瞒着您,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这件事,但我渐渐发现,相比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琢磨,不如坦诚地说出来。”

    邓霁云惊讶地抬头,对上了方宜平稳、温润的眸子。她让郑希去一旁的儿童乐园玩一会儿,待孩子走远后,十分郑重地点点头:“你说吧。”

    方宜轻抬五指,只见那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灰色的素圈戒指。她微微攥拳,缓声道:“我和郑淮明,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在大学时就在一起了……”

    邓霁云眼中闪过一刹深深的震惊,本能地垂下眼。

    “我知道,他对于您来说很特殊……”

    旧事被再次提起,邓霁云有些难堪:“方宜,你们之间的事,和我们——”

    “邓老师!”方宜打断她,坚定地说下去,“其实,这次转学是郑淮明帮忙办的。他不想让我告诉您,但我觉得,如果不说,以后一定会后悔。”

    邓霁云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

    “这件事有多难,您应该也清楚,凭我的能力根本做不到。”方宜放轻声音,柔声说,“是他知道了,主动去联系的……”

    她翻出检查单的照片,推到邓霁云面前:“还有,他早就去做了移植配型,失败了。那段时间,他胃出血得很严重,是我替他拿的报告。”

    “因为是内部做的检查,没有登记名字,您可以不相信……但他真的去做了。”

    窗外狂风大作,呼啸而过。餐厅里客人寥寥,桌上的菜早已凉了。

    邓霁云喃喃问:“胃出血?他……他为什么……”

    想到那段时间,郑淮明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模样,方宜眼角也不自觉潮湿:

    “您应该也感觉到了,郑淮明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他说,既然人已经去世了,就没必要再说这些了,不如让你们还有一个能怨恨的人,好过只剩下伤心和内疚……”

    “邓老师,其实今天告诉您这些,是我自作主张。我只是觉得……带着恨生活,人是没法真正幸福的。”

    气氛陷入一片死寂,邓霁云呆呆地垂眸,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红。

    半晌,她忽然眉头轻拧,掩面哽咽。

    远处玩耍的郑希察觉到母亲的悲伤,连忙跑过来,努力地拍着邓霁云的背,手足无措道:“妈妈,妈妈……”

    邓霁云摇头,背过身去,肩头不住地耸动。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打开随身的手拎包,翻动片刻,从最隐蔽的夹层中,取出了一张多次对折的信纸。

    那纸张残破不堪,折起的边沿粘着一层脏灰。

    “这是……我收拾国廷遗物时发现的……应当是他来北川治病后写的,压在抽屉最底下。”她难掩伤悲,“你知道的,当时我……还好没有烧掉。”

    那时她恨透了郑淮明,曾经想过将它一烧了之。

    邓霁云艰难地将信纸推过去:

    “麻烦你,转交给他。”

    天边乌云笼罩,轰隆一声炸响闷雷,瞬间暴雨如注,哗哗地冲刷着大地。

    吃完饭,方宜将邓霁云母女送上了出租车。回海城的高铁票是傍晚的,开学前受台风影响,将会连日大雨,她们必须在台风来临前离开北川。

    那封薄薄的信,像有千斤重。

    方宜顾不上回车里拿伞,一脚踩进街边水洼,冒雨跑向了那个屋檐下的身影。

    那一夜的吻还历历在目,炽热的目光相触,两个人皆是如过电般微怔。

    郑淮明没有料到她还愿意见自己,幽黑的瞳孔中难掩震惊。下一秒,看到女孩发丝上雨珠接连滚下,他慌忙抽出一张纸巾,想要为她擦拭。

    方宜没有躲避,任郑淮明的指尖蹭过脸颊,而是拿出手机,输入一行字,递到他面前,目光灼灼。

    【你帮忙的事,还有骨髓移植的事,我都告诉她了。】

    郑淮明抬起的手滞仍在空中,眼里闪过片刻茫然。随即思绪就像湍急的河流被骤然冰冻,他张了张嘴,指尖的纸巾刹那被大力紧攥捏碎。

    方宜猜到他想说什么,一把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凉得惊人,比雨水还要冰冷。

    她凭着一股失而不再得的勇气,写道:

    【你想让郑希怀着对哥哥的怨恨长大吗?你当年瞒着我突然提分手,你知道我在法国有多恨你吗?我一点都不好过!你这样不是真的对她们好!】

    郑淮明脸色煞白,用力闭了闭眼,像是无力承受这话语,轻柔而决绝地挣脱她的手,背过身去。他宽阔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从口袋中摸索出一盒烟,打火机在指尖慌乱按下。

    “啪嗒、啪嗒——”

    狂风大作,微弱的火苗一次、又一次被吹灭。

    忽然,一辆出租车在街边停下。车门打开,一把明黄色的伞在雨幕中撑开,郑希小小的身影跳下车,朝这边跑来。

    脚步像被钉在原地,郑淮明默然看着她靠近。

    碎步停在几步之遥,郑希仰起头,水灵灵的眼眸躲闪,有些胆怯地望向这个名义上的哥哥。

    望着她局促的神情,郑淮明微怔,心口杂乱跳动着。郑希那清澈的一双圆眼、紧张时轻抿的嘴唇,与记忆里郑国廷的神色如出一辙,是那样熟悉。

    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伫立,他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女孩,一时不知她要做什么,默然对峙着。

    只见郑希小心翼翼地合起伞,咬了咬嘴唇,似乎鼓足了勇气——

    她踮起脚,飞快地将伞塞进郑淮明手中,转身淋雨跑回了车上。

    郑淮明下意识地接住,诧异地抬头望去。大雨滂沱,开敞的车门里,邓霁云的目光穿透细密朦胧的雨丝,猛然对上了他的眼睛。

    半晌,她微微颔首。

    出租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渐渐在雨中悄然驶离,红色的尾灯彻底消失不见。

    郑淮明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伞湿淋淋的,微凉雨珠顺着他的手滚落。一抹鲜亮的明黄色,在阴郁灰暗的空气中,像是一簇火苗,将他贸然烫了一下。

    这把伞隔着疏远而体面的距离,隔着遥遥雨幕,带着某种释怀、歉意、告别,送到了他的手中,是那么轻巧,又那么沉重。

    方宜走到他身边,此时此刻,全然忘记了两人之间的爱恨嗔痴……她握住郑淮明的手,轻轻摩挲。

    这一次,他没有再躲开。

    她从包里取出那张单薄的信纸,递到郑淮明手中:

    【这是邓霁云托我转交给你的。】

    【这是郑国廷的遗物,他来北川治病时写下的,一直压在抽屉底下。】

    读完屏幕上的话,郑淮明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泛白。

    他眼中深邃晦暗,翻涌着一阵难以捉摸的情绪,轻轻打开了这页纸。

    那简陋的、折痕破碎的薄纸上,只有短短三行字——

    第一行的“郑淮明”三个字被反复划去,错开一行,写下:【儿子】二字。

    【婉仪走的那天,托我好好照顾你。】

    【爸爸没有脸再见你。】

    病中沧桑的字迹歪歪斜斜,折角顿挫,力透纸背。纸面几处拱起,隐约有曾被濡湿的痕迹。

    不足几十个字,郑淮明读完伫立原地,久久不语,纹丝不动。

    大风裹挟着雨星吹透他的衬衣,将纸角刮得哗哗作响,男人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塑,站在灰暗的雨雾中。

    方宜看不到纸上的内容,见他沉默,不免担心。她靠近了些,直到触上郑淮明的手臂,才发现即使隔着衣料,他的体温也格外滚烫,竟在无意识地颤栗。

    抬眼,只见他双眼通红,神色是无法言喻的悲痛,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潮湿。

    身体仿佛置身于一片云雾,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撕裂——

    所有的感官都抽离开来,郑淮明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团温暖的沼泽,恍惚中,远远看见了年轻时的父亲。

    暖色的漩涡中,郑国廷的身形高大伟岸,眼里充满慈祥的笑意。他微微俯身,双手撑膝,笑看着年少的自己,说道:

    “这次出差错过了你的生日,是爸爸不对,爸爸给你买了模型飞机,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另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快去拆呀,你不拆妈妈替你拆了啊?”

    原来,这些年里,郑国廷对自己不只有恨。

    哪怕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哪怕只是一瞬间……

    原来,叶婉仪也为他留下过一言半语……

    懊悔、眷恋、痛苦、释然……太多情绪涌入郑淮明的脑海,他的心脏犹如被密密麻麻的蛛丝所包裹,缠绕得喘不过气来。

    某种尖锐的疼痛在脑海间炸开,头顶传来一声巨响——

    闷雷伴随着暴雨炸开,无数细碎的声音,伴随着女孩焦急的喊叫声,如潮水般冲进他的耳畔-

    回去后,郑淮明整整高烧了一夜。

    烧得咽不下一片药,退烧针都无济于事,难受辗转。盛文荣把过脉,站在床边无奈摇头,说这只能是他自己扛过去。

    体温计上的数字一度超过四十,方宜急得也跟着冒汗,一次次用湿水的凉毛巾给他擦拭皮肤降温,半刻不曾合眼。

    “郑淮明……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紧攥着他灼热的手,不断喃喃自语。

    突然,被握住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郑淮明满额冷汗,仍是紧闭双眼。

    可他似是听到了她的声声呼唤,眉头微锁,梦魇似的念道:“方宜……”

    听到这一声呼喊,方宜心头猛然一颤,浑身的血液跟着加快流动——

    他能说话了!

    黎明前夕,温度才终于降下去,郑淮明在意识挣扎中虚弱地陷入沉睡。趴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方宜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去。

    见到他能解开心结、恢复健康,她是由衷真诚地感到庆幸。

    可这一刻,这些日子他的回避、退缩,也让方宜也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意——对于这个男人,对于他们之间的所有爱恨纠缠。

    如今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或许到此为止、一别两宽对于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从那天起,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台风力美登录东南沿海,整座北川市连日暴雨、狂风呼啸。不少小树被连根拔起,横在马路中间,入眼皆是压抑残败,宛如世界末日。

    上午十点多,北川电视台同样笼罩在灰暗中,演播棚里却是一片明亮忙碌、人声鼎沸,近日十分火爆的大型医疗科普类综艺《健康医学说》正在筹备第五期录制。

    方宜刚走进去,李副导就热情地迎上来,与她握手:“方老师,这次能来救急真是太感谢了!今天B组的拍摄工作就麻烦你了!”

    由于山体滑坡,北川南向的铁路全部瘫痪,节目原本的一组摄像被困在了半路。方宜一大早接到通知,就立刻冒雨带团队赶来。

    “是我们感谢李导的信任。”方宜回以笑容,落落大方道,“我们团队已经就位了,都在十一楼的设备间,随时可以开始。”

    能参与这档节目录制、结实电视台的人脉,真算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电话里匆忙,李副导说是经人推荐,方宜刚想问问是谁引荐,一旁的导演朝这边喊道:“老李,你过来看看这个。”

    “你们先准备着,开拍等群里通知。”

    李副导塞给她一份最新版台本就匆匆走了。

    方宜找到负责拍摄的总摄,简单沟通了今天的拍摄流程,就坐电梯回到楼下。

    十一层北侧都是设备间,昏暗的走廊尽头,最大的房间半敞着门,透出一线光亮。方宜思索着拍摄的事,走近了才隐隐听到一阵笑声。

    她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窗边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郑淮明正温和地笑着,将纸袋中的咖啡分给工作人员。他身穿一件清爽的杏白棉麻衬衣,气质温润、身材修长笔挺,站在人群中实在太过显眼。

    一旁桌板上还放着七八个咖啡袋,屋里几乎人手一杯。门边有几个电视台前来调度的年轻女员工,眼神都黏在了郑淮明的背影上,凑在一起说笑着什么。

    角落里,沈望正弯腰调试设备,表情几分僵硬。

    方宜一进门,同事笑道:“方老师,你男朋友来啦,还给我们带了咖啡呢,谢谢啊。”

    这一声不大,却正巧是较为安静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投向她。

    也包括郑淮明,他闻声回头,笑着朝她走来:

    “快中午了,饿不饿?先喝点咖啡吧。”

    方宜站在原地没有动,冷冷抬头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没有接。后者笑意真诚,仿佛他们真的还在热恋一般。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几天郑淮明每天都来工作室,不是带饮料咖啡,就是带水果甜品……

    同事们有些不明所以,有些以为他们只是情侣闹别扭和好了。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淮明凭着他极具迷惑性的面孔和健谈亲切的个性,很快打成一片,甚至已经帮有的同事看起了小毛病。

    可每次方宜想要认真说什么,他都借口岔开话题,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不是已经默认分手了吗,现在又是来干什么?

    不光是工作室,现在都追到电视台来了。

    众目睽睽下,眼前男人虚伪的笑容让方宜更加气愤,她没好气地绕过他:“你不知道设备间不能带水进来吗?洒在机器上你负责?”

    郑淮明神色微滞,立即软声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方宜不说话,径直走向沈望,将台本递给他。

    其实这里不是机房,只存放了些不通电的设备,没那么严重。可她心里堵着一口气,若是再找不到地方发泄,就要憋死了。

    郑淮明追过来:“今天冷,你怎么穿这么少?”

    说着,他就要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

    四周不乏艳羡的目光,这下方宜连无视都没法做到了。她不想在所有人面前故意给郑淮明难堪,抬手拦住他的手,顺势将衣服接了过来,温声道:“你出来一下。”

    方宜回头和沈望叮嘱了几句,招呼他们顺台本,随即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十一层走廊上光线昏暗,暴雨大力地洗刷着玻璃窗,时不时发出轰隆隆的闷响。

    门“砰”一声彻底合上,阻断光亮。

    “你要打扰我工作到什么时候?”没有人旁人在场。方宜的脸色瞬间垮下来。

    感受到女孩真切的不满,郑淮明眼中笑意淡下去:“我怕你午饭前会饿,就带了点咖啡过来。”

    方宜只觉他莫名其妙,这个人刚刚医院复职,身体也才刚恢复,哪有时间和精力天天往自己这里跑。

    前几日,她去二院交接设备单,曾远远地看过他一眼。透过门诊室的缝隙,郑淮明一身白大褂,坐在诊台前,正被几个病患家属围着询问。他戴着浅蓝医用口罩,一边输入医嘱,一边耐心地解答着。

    那时方宜见他一切都好,安下心来,却也没有上前的欲望。

    “饿不饿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方宜蹙眉,“你这么闲,不用值班吗?”

    “这两天都是夜班。”郑淮明误解了她的意思,微弯唇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安抚,“我没事,在家也睡不着。”

    方宜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烦躁中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两分:

    “我没有在关心你!”

    走道间偶尔有其他工作人员经过,话音刚落,余光便见有路人瞥过来。

    下午的拍摄仍有很多前期准备要做,时间很紧凑。方宜压低了声音,将话直白地说完:“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别再来了?”

    郑淮明触及她饱含气愤的眼睛,眸光微暗,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冲动是一瞬间的,方宜自觉话说得有些重了,刚想解释,却见郑淮明再抬眼时,已敛去了失落,深邃眉眼间平静、温和:“那你先忙吧……”

    他说:“晚上我来接你下班,电视台附近不好打车。”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此刻,方宜心底竟是无比平静的,不无悲哀,甚至有些想笑。她本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的——

    “郑淮明,我应该说过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方宜注视着他,“一定要我说明白吗?你现在没必要做这些。”

    郑淮明的脸笼在阴影中,喉结缓慢地滚了滚,半晌没有说话。

    手机嗡嗡地响起来,屏幕上的李副导的名字。

    (MwmN)

    方宜利落地转身,只听身后传来男人低沉艰涩的声音:

    “我没有同意……”

    声音不大,却让她停住了脚步。

    方宜回过头,一字一句问道:“那你之前干什么去了?”

    其实,自从他恢复声音后就一次次靠近,方宜早就隐隐察觉到那荒唐的原因。

    她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在贵山见到我为什么不说?现在想起来了?”方宜又重复了一遍。

    郑淮明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毫无血色的薄唇张了张,却像被卡住喉咙,发不出声音。

    狂风大作,半敞的窗子被吹得哐哐作响,阴冷的风吹乱他单薄的衣袖。

    “对不起……”他哑声道,“别分手,我会改的……”

    又是这些虚有其表的假话……

    “晚了。”方宜失望地笑了笑,“你现在说不算了。”

    她将手中外套狠狠扔在郑淮明身上,接下电话,背影随着声音一起消失在走廊转角-

    午后,节目顺利开始录制。

    方宜站在监视器后,当镜头转到节目嘉宾时,她一时惊讶地合不拢嘴。

    许循远穿着白大褂,脖挂听诊器,从升降台上缓缓出现。一头时尚蓬松的浅棕短发,细边眼镜下,桃花眼更添几分精致、柔美,气质非凡。

    他才刚一上台,观众席上的阿姨妈妈们已是一片尖叫掌声。

    主持人介绍道:“有请我们的老朋友,来自八院心外科的许循远许医生!看来即使是台风天,大家对许医生的热情也丝毫不减啊!”

    许循远亲切地和观众打了招呼,在一旁的道具诊台后入座。

    他非常熟悉节目流程,全程话不多,但将一些医学知识讲得通俗易懂,时不时还插入些小玩笑和夸张案例,逗得满场叔叔阿姨捧腹。

    方宜也跟着笑,不得不说,许循远很有录制节目的天赋,长相上镜、不怯场,还有点冷幽默。

    录制结束后,许循远在后台找到了方宜,他还没卸妆,大地色的眼影和细闪,显得一双眼睛更为透亮,像是琥珀石一般。

    看着反光镜里的自己,许循远耸肩笑道:“哎呦,今天化得像个鬼一样。”

    “挺适合你的。”方宜也笑,真诚道,“许医生,原来是你给我们推荐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怎么谢你比较好?”

    “彼此帮忙,用不着谢。这要是找不着摄像,节目也受影响。”

    正巧有工作人员给许循远送来咖啡,是休息室现做的,他也给方宜拿了一杯。

    “谢谢。”她接过来。

    “没想到你们还挺靠谱的,跟李导说的时候,我还担心来着。”许循远直言不讳,夸奖道,“毕竟你们这么年轻。”

    看着这个小姑娘还未完全褪去青涩,做事却是稳稳当当。今日她扎了个低马尾,淡粉短袖、白板鞋,简洁干练,在工作中神采奕奕,终于不似月余前在南市的悲伤、呆滞。

    “能来参与这个节目,是我们的荣幸。”方宜想起上次还欠他一顿饭,“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请你吃饭吧。”

    “行啊。”

    电梯在十一层停下,方宜让他稍等一会儿,抱歉道:“我跟同事交代一下明天的工作,五分钟。”

    许循远站在电梯口,看着她小跑离开的背影,笑了笑。

    她性格坦率、不扭捏,这点让他不讨厌。

    只是,许循远也不免想起南市的经历,如此坚韧理智的女孩,竟也会为了一段感情牵肠挂肚……

    两个人并肩走出电视台时,室外还在下暴雨,将城市的喧嚣淹没,雷声不断。

    已接近六点,天色黑沉沉的,如同夜幕完全降临。

    这次见面气氛明显轻松不少,穿过寂寥陈旧的一楼大厅,许循远随性地把玩着车钥匙:“那我先去开车,你等一下。”

    在他指尖扰动的金属环突然顿住,清脆的“啪”一声撞在骨节上。

    不远处大门外的屋檐下,站在一个冷清如松的身影。背后是被大雨席卷的街道,狂风如同一只大手拉扯推搡着万物。

    方宜也顺着许循远的目光看去,只一眼,心就沉到了冰冷海底。

    郑淮明显然也看到了他们,身形微微紧绷,似乎想要走近。可电视台的大门被翼闸拦住,只有刷工作卡才能进出,他被阻挡在外面。

    已经站在这等了近一个小时,飘摇的雨丝早将他左肩衣料打湿,洇出一片深色。

    脚步丝毫未停,方宜与许循远说笑着往外走。

    上午拒绝他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杯与身旁男人相同的咖啡。

    “滴——”

    工作卡轻轻落在感应区,她目不斜视地通过闸机:“许医生,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取车吧,站在这里等,风水不太好。”

    许循远瞥了那个男人一眼,不用方宜直言,他也知道那是谁。

    太像了。

    虽然气质、五官有所不同,但任谁乍一看,都难以完全分清。

    同样高瘦挺拔的身材,同样斯文的细边眼镜,就连医生身上那股子身经百战、看淡生死的气场都一模一样。

    郑淮明的视线在许循远身上停留片刻,只是第一次见面,只是并肩而行……和遇到沈望的感觉全然不同,这人让他没由来地感到心慌。

    眼看她就要走下台阶,他急促地喊道:“方宜,雨太大了,我送你回去。”

    方宜撑伞的动作顿了一下,连头都没有回。

    许循远玩味地笑了一下:“你男朋友?”

    方宜垂眸:“现在不是了。”

    除了雨声,只余寂静,这对话也落在郑淮明耳畔。

    他紧攥的骨节泛白发青,竭力忍耐上前将她强行拉回身边的冲动。眼神如一片平静的湖泊,深藏不见底的湍急暗流:

    “今晚我们好好聊一聊,行吗?”

    方宜不想再演耳聋的戏码,回过头去,认真道:“今晚我和许医生还有工作上的事要谈,我们要去吃饭,就不麻烦你了。”

    说着,她刻意往许循远靠了半步,将伞递给他。

    意思再明显不过,许循远嘴角微抬,配合地半撑开伞,似是要共伞离开。

    看见郑淮明眼中一瞬被刺痛的慌乱,方宜心里竟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感。她向来只能被动地承受这个男人带来的喜怒哀乐,这次终于让他尝一尝这不好受的滋味。

    “那你结束以后,给我打个电话……”

    介于第三个人的身份,不想影响她的工作,郑淮明还是妥协了。他礼貌地微笑一下,没有再坚持。

    听到他这句话,方宜丝毫不怀疑,晚上他会追到自己家里。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沉重的呼吸暴露了她的不平静。

    “方老师,看来你有要紧的事处理。”许循远恰到好处地笑着插话,他向来不喜欢掺和紧张的人际关系,也懒得蹚浑水,尤其是那个男人的眼神就差把他活剥了,“那改天再吃吧。”

    说完,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郑淮明一眼,对方宜说道:

    “那我们晚上再联系。”

    直到许循远的身影消失在大雨中,方宜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郑淮明,如同成年人在审视一个哭闹不止、撒泼打滚的孩童,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见她始终没有走开,郑淮明深呼一口气,终于敢上前,摸索着去牵方宜的手。

    他知道自己此时很可悲,却又生怕稍一放手,就会永远失去那生命里唯一的眷恋……

    “方宜,能不能不分手……”郑淮明漆黑的瞳孔中是深深的恳求,平日里高高在上、温文尔雅的男人,此时是让人不适应的低微,“之前是我不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

    郑医生开追,但还没有掌握正确方法。醋坛子还没翻已经碎了。

    方方:你要不要看看你在干什么?-

    今天是超厚的将近三章!

    非常感谢宝宝们的喜欢、评论和营养液,一定努力加油码字!!(企鹅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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