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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跑道

    “林思危?你怎么在这里?”林家乐瞪大眼睛, 又望回贾芳,“你们是一伙的?”

    贾芳正要回骂,被林思危按住:“不要在公共场合跟这种没教养的人对骂。”

    然后跟林家乐道:“我们农村人全都是一伙的, 以后在外面说话注意点, 不要开口闭口城里人乡下人,小心惹到我们这一伙的人。”

    旁边一个婆婆打量着林思危, 见她皮肤白晰,穿着也体面,好奇道:“小姑娘你也是农村的?听口音不像嘛。”

    林思危笑道:“我在农村长大, 去年才到晋陵读书。我一点都不觉得农村出身有什么不好。”

    婆婆笑得可开心:“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做人不好忘本哦。”

    旁边一个大爷估计是早就听腻了林家乐一路聒噪,大声道:“老子就是三初中出来的, 小丫头片子比比巴巴说一路, 这么牛比还当你不是城里的, 是宫里的。”

    林家乐目瞪口呆。

    乡下人果然都是一伙的, 这车上全是乡下人!

    她面红耳赤, 知道自己犯了众怒, 拉着林家欢往车前走:“不要理他们, 我们下车。”

    林家欢没言语,跟着她走到车子前门处,却甩开手:“我不下车, 再下车我就没钱回家了。”

    一程路坐三趟, 花费一毛五,林家欢还没这么富裕。

    贾芳捂着嘴直乐,偷偷跟林思危道:“她们肯定没有月票。”

    …

    三站路很快到了, 林家欢和林家乐头一扎就冲下车,面子反正是丢在车上不要了。

    林思危和贾芳也下了车。

    林家乐吓得直往后缩:“林思危, 你跟下来干什么!”

    原本林思危和贾芳只是来认路,见林家乐这么戒备,林思危倒是被提起了兴致。

    “去三初中啊。”

    林家乐脸色煞白,更认定林思危是故意跟踪自己:“你去三初中干嘛!别跟着我,我要喊人啦——”

    贾芳都看乐了:“怎么啦,就许你们去三初中,我们就不能去?而且是我们先上车,你们是半道上来的,要说跟,也是你们跟着我们吧。”

    林家欢皱眉:“林思危,我们是去三初中有正事的。”

    对林家欢,林思危还是有些许的刮目相看。在鱼骨巷43号那个家里,只有林家欢还像个正常人。

    “我们也是去三初中有正事的。”林思危道。

    林家乐立刻道:“你又不是学生,你去学校干嘛……”

    “家乐!”林家欢严肃地瞪她,“你少惹事。别耽误了比赛。”

    林家乐撇撇嘴,又看看林思危,不敢再言语。

    林家欢向林思危点点头:“好吧,那就各自去办自己的正事。”

    说完,拉着林家乐走到马路对面,是分道扬镳的意思。

    这下隔得远远的,贾芳终于可以敞开了说话:“怪不得你要住到奶奶家去,跟她们一起住会折寿吧。”

    “应该是她们会折寿吧。”

    “哈哈哈哈。”贾芳乐得大笑起来。

    马路对面的二人听到笑声,不由向这边看过来。不用问都知道,一定是在说自己了。

    …

    作为市郊初中,三初中规模并不大,早年的两排平房正在整修,一栋三层的教学楼刚刚竣工启用,外墙白到耀眼。

    教学楼旁是一圈煤渣跑道,也是新建的,看着只有两百多米的样子,并非标准跑道,但对贾芳来说,已经足够激动。

    “城里真好。”贾芳道,“我们县中才有这样的跑道。”

    先前林家乐说三初中是个乡下学校,晋陵的乡下学校都比他们县中还强,这点让贾芳震撼。

    林思危道:“城里的确好,所以我们要从农村走出来,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但我们不能忘记农村……”

    她嫣然一笑:“把配载点开到农村,让运输更发达,交通更便利,就是我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孩子,对家乡应该有的反哺。”

    说完这句,林思危猛然心潮涌动。

    林总也是这样的孩子。林总小时候也曾在农村生活,是她父母将她带出了农村,在城里扎根,从此读大学、闯社会,成为江湖高手。但她从没有忘记儿时生活过的地方,她给家乡的小学捐过书,她还匿名给十几个孩子助过学。

    人人都说林总冷面冷心。他们错了,林总手段的确狠,性格的确冷,但心是热的。

    贾芳似懂非懂,却也能知道表姐说的,是事关更高更远大的理想。

    她更仰望表姐了。

    “小林老师?”一个声音响起。

    二人闻言转身,居然是吴山海妻子——三初中的语文老师、也是初三班主任秦黎明。

    “秦老师!”林思危惊喜,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她。

    赶紧给双方介绍:“这是我们领导的爱人,秦黎明秦老师。这是我表妹,贾芳,马上就要入学了,我带她来认认学校。”

    贾芳听林思危说过,是她粮校领导的爱人帮的忙,想来就是眼前这位,礼貌地行礼:“秦老师好。”

    秦黎明笑道:“原来你就是贾同学啊。我们校长看了你之前的成绩单,成绩不错,以后一定要努力学习啊。”

    “校长都看过啦……”贾芳莫名有点害羞。

    想到自己以前是在乡下中学读的,现在看晋陵的学校都这么好,贾芳多少有些忐忑,怕自己那点水平到了晋陵就完全不够瞧。

    其实她倒是多虑了。

    三初中之所以成为林家乐口中的“流氓中学”,正是因为地处城郊,学生也都是附近郊区农民的孩子,性格比城里孩子剽悍,学风也不好,每年考进重点高中的简直是凤毛麟角。贾芳在以前的学校成绩优异,老师的评语总写她学习刻苦,人品端正,三初中的校长对她寄予了希望。

    否则就算有两条烟,也不会这么爽快收下她,还是成绩过硬的缘故。

    秦黎明道:“对了,你分在初三1班,我就是班主任,二十二号早上直接来报到啊。”

    一听就在她班上,林思危和贾芳都很高兴。毕竟初来乍到的,能有个熟悉的人“好的,谢谢秦老师。”

    话音刚落,跑过来一个年轻老师:“秦老师,刘志向姐姐刚刚来请假,说刘志向昨天摔沟里,把腿摔坏了,今天不能来比赛了。”

    “啊?”秦老师关切地问,“摔得严重吗?有没有骨折?”

    年轻老师道:“说是没去医院,但不太好走路,要躺几天。”

    一听没去医院,秦黎明稍稍心安。但想到马上要开始的作文竞赛,秦黎明又觉得惋惜:“多好的机会啊,得奖了可以加分的,刘志向真是没运气。”

    年轻老师就更惋惜:“咱们学校好不容易争取到一次办比赛的机会,还没出场就少了一员大将。现在离考试还有二十分钟,再通知其他学生也来不及了。”

    秦黎明却眼睛一亮,望向贾芳:“贾同学,你去顶上。”

    “我?”贾芳愣住,“不行不行,我从来没参加过什么比赛的。”

    乡下的学校,能完成教学任务都已不易,哪里还有机会参加什么作文竞赛呢。

    秦黎明道:“没什么不行的,你本来就是我们三初中的学生,符合参赛要求。与其浪费一个参赛名额,不如你去试一试。”

    贾芳紧张地搓着手,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林思危道:“秦老师,我和贾芳说几句。”

    说着将贾芳拉到一边,低声道:“芳芳你听我说,这就是个小事,不要有压力。就当写一篇寒假作文。”

    贾芳惶恐:“寒假作文我会写,但这个作文比赛,我怕给学校丢人。”

    林思危拉住她双手:“深呼吸,来,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是不是好一些了?”

    贾芳点点头,果然觉得心跳没那么厉害了。

    林思危又道:“拿到题先不要慌,也不要信手开写。先想一想之前写过的高分作文,有没有主题接近的,可以套用。”

    “套用?”贾芳疑惑地望着她。

    林思危解释道:“比如写奋斗的、写亲情的、写难忘的一件事的,都是万变不离其宗。你以前肯定写过类似的作文,如果当时得分高,就说明这篇作文写得优秀。只要内容靠得上今天的比赛主题,你把开头和结尾稍稍改一下,点上今天的题,就是一篇优秀的应试作文了。”

    贾芳顿时眼睛一亮:“我懂你的意思了。这样的作文我有的,之前我好几篇作文都是年级第一呢,我们老师还说,要是在城里,就可以拿去给什么杂志编辑。”

    “好棒!芳芳你可以的,加油吧!”

    林思危这么一打气,贾芳心里顿时有了底。

    “秦老师,我没有文具……”

    秦黎明立即跟年轻老师道:“我带她去考场,你赶紧去拿支钢笔,看看墨水足不足啊,再送点草稿纸过来。”

    “好嘞!”年轻老师跑走。

    看着他们不及告别,匆匆向教学楼而去,林思危心中好生宽慰。

    人是需要机遇的,贾芳就是有机运的、幸运的孩子。

    这年头的考试不那么严格,没有必须对号入座的准考证,也没有极尽华丽的卷王之作,只要能将后世的应试技巧稍稍用一点到这里,就足以帮助贾芳迅速进入状态。

    阳光照在操场上,林思危碾着脚下的煤渣跑道,纵然它远不如后世的塑胶跑道,但它已经是当下贾芳能够上的最好跑道。

    自己也一样,到了一个新的起点。

    第092章 离婚

    考完回家, 林家乐满心不服气,连新发夹都往桌上一扔,没了兴趣。

    “开饭啦。”刘玉秀将饭菜端上桌, 摘了围裙, 转眼就见到嘟着嘴的林家乐。“作文比赛没比好吗?好像不高兴啊?”

    林家乐冷哼一声,不说话。

    她倒不是有啥涵养, 就是不想在父亲面前提林思危,不愿意让父亲再想起那个野种。

    林正清问:“今天作文比赛是啥题?”

    林家欢道:“奋斗的意义。”

    “议论文?”

    林家欢摇摇头:“要求记叙文。通过记叙一件事,来体现奋斗的意义。”

    这是常规的初中生作文题。林正清道:“不难写, 但要写得出色,也不容易。”

    刘玉秀给林正清盛一碗饭,递到他手里, 道:“家欢家乐没问题的, 尤其家欢, 语文每回都是高分。重要的是得奖加分, 后头考进市立, 就能进先锋班。”

    先锋班是市立中学的尖子班, 一共只有三十人, 是全市最好的学生,专门冲清北的苗子。

    林家乐本来就一肚子气,一听刘玉秀这么偏心林家欢, 立即脸一沉, 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只有林家欢是你们女儿是吧!”

    刘玉秀一愣:“你怎么了?这有啥好气的,你成绩是没欢欢好啊。欢欢现在年级前十,是可以冲冲先锋班的。”

    林家乐叫道:“行啊, 让林家欢去考就是。反正我也要进先锋班,爸是校长, 我进不去先锋班就是爸没本事,你们丢脸。”

    这番话说得胡搅蛮缠,把林正清也说火了:“我是校长,我不是玉皇大帝。想进先锋班自己考!”

    “你给你那野种女儿安排学校不是很起劲吗?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

    一提这个,刘玉秀也是满心不乐意,狠狠瞪了林正清一眼,心想这下看你怎么收拾。

    林正清自从当了市立的大校长,在外面可谓呼风唤雨,谁见了他不得礼让三分,就是市里各部门的领导也是笑脸相迎,谁家还没个孩子要读书呢,说不定以后就会拜托到林正清。

    偏偏在这家里,他就里外不是人。

    林正清道:“行啊,你想上粮校对吧,一句话,我给你安排去粮校。就这么滴吧!”

    “妈——”林家乐委屈地一声尖叫。

    刘玉秀惊道:“你疯了啊。乐乐肯定上重点高中,考重点大学,怎么可能去粮校!”

    林正清更气了:“你们也知道粮校不稀奇啊,你们自己说,揪着我给林思危安排粮校这事说了多久?当时我也是为了家里安稳,找个地方安顿她,这倒好,成了我的罪过。行啊,你们都不乐意,那我去把她叫回来,就住这里。你们就都满意了!”

    见林正清发火,刘玉秀倒也有点讷讷。

    早年她蹬林正清头上习惯了,但后来刘腊根退休,没了实权,刘家一些事就少不得要林正清出面了。比如弟弟孩子的读书问题,再比如外甥女肖慧玉的工作问题……

    说起来肖慧玉的工作是刘腊根找的人,但实际上,真正出面的还是林正清。

    人家卖的也不是刘腊根的面子,而是林正清的面子。

    刘玉秀脾气虽骄横,却也知道审时度势、见好就收。

    “乐乐这意思也不是想去粮校,就是提醒你不要偏心,不要厚此薄彼。林思危那丫头恨透了你,不会给你养老送终,别热脸去贴她冷屁股。”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贴她?你又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心疼欢欢乐乐?看看她现在这脾气,都是被你惯坏的,现在连欢欢都夸不得,一回家就甩脸色,自己没考好自己担着,不要回家发疯。”

    林正清说完,气呼呼也把筷子一拍:“吃不下了!没一个省心的!”

    刘玉秀尴尬了,也拉不下脸去劝林正清,便埋怨林家乐:“乐乐你也是,都说在咱家不要提那个人了。”

    林家乐哇一声哭出来:“反正都是我的错。你们就会掩耳盗铃。妈,咱们都被爸爸骗了,呜呜呜……”

    “我骗你们什么了?林思危的事我都跟你们说清楚了。”

    林正清头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女人也太麻烦了,全怪刘玉秀肚子不争气,欢欢乐乐要是两男孩,哪会这么不得安生。

    刘玉秀也懵逼:“你爸还骗我们什么了?”

    林家欢见事情又到这一步,心里也烦躁,低声道:“我爸……好像又帮林思危他们家安排人了。”

    “安排谁?”

    林正清和刘玉秀异口同声。

    林家欢望一眼林正清,斟酌着字句,缓缓道:“今天我们去三初中比赛,林思危陪着一个女生也去比赛,我听那个女生喊林思危叫表姐……”

    刘玉秀的目光顿时望向林正清。

    林思危从乡下来晋陵也没几个月,在城里所有的亲戚关系就只有林家的关系,哪来的什么表妹。

    林家乐更是嫌林家欢说得文雅,抽抽答答道:“我特意看了她的名字,叫贾芳。一看样子就是……就是乡下来的……呜呜呜……我还听三初中的老师跟监考老师说,她是……她是刚转学来的。”

    三双眼睛都看向林正清。

    林思危的表妹,乡下来的,安排到三初中。林思危一个学生,怎么可能有这能耐?林正清出马就不一样了,给三初中校长打个招呼的事。

    这下林正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这事跟我没关系!”林正清大声道,“再说了,我要出马,也不至于安排到三初中那么远,市里随便找个初中就给安排了,你们这是小看谁?”

    这倒也有些道理。

    刘玉秀首先就信了,跟两女儿道:“你爸说得也对。三初中那种乡下流氓学校,也不会是你爸的出手。”

    林家乐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因为这个“流氓学校”和“乡下人”,惹得自己在公交车上大大丢了一回脸,顿时连眼泪都给气回去了。

    “那就是林思危现在本事了呗,都能把乡下亲戚往城里弄了。”林家乐忿忿的,其实也还是气不过,要扎扎自己父亲小心脏的意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的确让林正清心中一惊。

    贾芳。他想起来,自己刚到城里那会儿,跟苏红梅还有通信,苏红梅曾经提起过,她妹妹苏红霞的对象姓贾。

    如此说来,这就是苏红霞的孩子。

    而孩子既然还只是个初中生,就没有独自一人来晋陵的道理,必定是苏红霞一家都来了。

    不好!

    林正清心中警铃大作,想起阳川路那半条街……

    更吃不下饭了,他满脑子都开始浮现出苏红霞一家蚕食阳川路的场景。

    …

    晚上,夫妻二人躺到床上,刘玉秀埋怨:“你官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差。把乐乐说哭几次了?”

    林正清不耐烦:“她那性子,你再不好好管管,以后就是一张吃亏的脸。”

    刘玉秀不以为然:“乐乐性子是爽直些,没有欢欢沉稳,但她比欢欢贴心啊。你不要只看到孩子的缺点,看不到孩子的优点。”

    林正清似乎没听进去,沉默半晌,突然道:“玉秀,咱们离婚吧。”

    “什么?”刘玉秀惊得尖叫,一个弹跃从枕头上惊起,“咚”一声,脑袋撞在床头上,疼得流下眼泪。

    “林正清你没良心!”她呜呜地哭起来。

    林正清心烦意乱,随意地抚抚她的头,其实也没抚到撞击之处:“不是真离婚,是假离婚。”

    刘玉秀哭道:“离婚还有什么真假,离了就是离了。”

    林正清道:“我怀疑林思危把她小姨一家弄到城里来,是冲着阳川路的房子去的。”

    “不会吧?”刘玉秀惊得忘记了头上的疼痛,“她才多大年纪,这么多心思?”

    “这可不好说,她能把顾家上下都哄得团团转,比欢欢乐乐都强太多了。”

    刘玉秀觉得有理:“也是啊,顾家为了她,跟我们都有些生份了,我看顾市长现在和你有些距离了。对了,她表妹进三初中,不会就是顾家安排的吧?”

    “当然不会,顾家不会安排去三初中的。她肯定还有其他路子。”林正清脸色阴沉,“我现在很担心我妈,林思危哄老人非常有一套,我妈现在对她言听计从,万一把苏红霞一家的户口全落在阳川路,那就惨了。”

    “那怎么办?”刘玉秀也急了。

    她听林正清说过,要是胡家能落实政策,半条街都是胡家的房产。阳川路的地段,可不比鱼骨巷差。

    鱼骨巷早年住诗书世家,阳川路则是富商云集,从房子来说,阳川路更大更优越。

    半条街啊,怎么能落到别人手里。

    林正清比她更急:“所以咱们假离婚。现在这房子是你爸的名字,离婚了你就可以把我赶出去,我无处可去,当然就得住回阳川路。我得过去看住她们,不能让苏红霞一家为所欲为。”

    刘玉秀却还是犹豫:“用得着这么复杂吗?就说咱俩吵架了,我把你赶出去不就行了?”

    她比苏红梅多个心眼。

    当年林正清就是这么哄着苏红梅离婚,然后一走了之。

    林正清却道:“我妈什么事没见识过?不把事情办绝了,她根本不会信。”

    刘玉秀头顶又开始隐隐作痛。

    觉得哪里不太妥,却又觉得要是半条街姓了苏或贾,那更不妥。

    第093章 奶粉

    顾念申也是万万没想到, 胡巧英的信转到相关部门,立即引起轩然大波。

    当晚他就接到某位重要领导的电话,告诉他胡巧英有重大历史问题, 别说落实政策不可能, 就是他想回来探亲,也不可能踏上华国的土地。

    顾念申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

    怪不得所有人都对胡家讳莫如深。顾念申记得数年前讨论到晋陵市几位著名实业家后代的安置时, 也提起过胡家。因他和胡巧月有过那一段往事,便留心了一下材料,当时的批示意见就是“暂时搁置, 以后再议”。

    后来胡家一直无人提出申请,这一搁置就搁置了好几年。

    现在看来,这个批示不完全是因为腾退难度大, 其实还另有隐情。

    若是以前的顾念申, 或许就不会再坚持。就如当初他那个悔恨终身的退缩。但现在的顾念申不仅有了深厚的政治资历, 也对国家的政策更有信心。

    更对胡巧月增添了信任。

    他的胡老师, 即便当初遭遇那样的不公平, 也坚强地、挺直腰杆活着。

    她纵然不原谅他, 却也从来没在林思危面前说顾家半句坏话。

    这样的胡老师不会坑害他的。

    有同仁好心提醒他, 胡巧英的事最好不要碰,明哲保身最重要,别把好不容易奋斗来的前途搞没了。

    顾念申微笑感谢, 却义无反顾地将另一封信送达省里一位刚刚退居二线的老领导。

    这位老领导是顾明德当年参加革命时的上司, 也是整个江南情报网的总负责人。

    重要的是,老领导因为当年的特殊身份,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蒙冤, 直到前几年才真正走出阴霾,重新回到极有份量的位置。

    如果胡巧英的身份果然如他信中所说, 那么,这位老领导将至关重要。

    顾明德和顾念申一起去了省城,老领导看完信,热泪纵横,连声喊着“没想到他还活着”,转身就摇了个电话给中央。

    …

    而在晋陵,林正清的“大棋”正布局呢。

    他通过三初中的熟人打听到贾芳是一个老师介绍来的借读生,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看来林思危找的也不是啥大人物,可能就是恰好认识个熟人罢了。

    而他离婚的事也正积极推进,没有大张旗鼓,但却紧锣密鼓。

    晋陵市中小学也不过开学一周,市立中学尊敬的林校长就二度离婚,再次恢复“单身”。而林家欢林家乐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和她们最讨厌的林思危一样,成了离婚家庭的孩子。

    根据林正清的“线报”,苏红霞已经举家搬到晋陵,目前住在粮校附近的一个农家院子里,女儿贾芳转学到三初中,读初三,还有个读小学的儿子,正在办理小学借读,但还没完全落实。

    林正清一琢磨,农村人赖以生存的就是土地,全家搬到晋陵来,他们以什么为生?

    生存的根本都丢了,那必定是晋陵有莫大的利益可图。

    当务之急,他得把户口落到阳川路去。

    这天他去教育局开完会,瞧着离林思危下班大概还有一小时,完全来得及去母亲大人那儿混混脸熟,便骑着自行车就拐到了阳川路。

    他盘算得可美了,虽然母亲大人总是给他冷脸。

    但他总是唯一的儿子吧。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他不信胡巧月不吃他这份孝心。

    林正清斥巨资买了两罐奶粉,他记得母亲从小就爱喝牛奶。现在鲜牛奶买不着,有钱人家才会按月订,奶粉就是能买着的最贵的东西了。

    其实在他记忆里,他小时候母亲还爱喝咖啡。

    可惜后来这玩意儿就消声匿迹了。

    这马屁是拍不上了。

    这回他换了方式。来到胡巧月家楼下,没有敲门,而是在楼下喊:“妈——妈——我是正清。”

    楼上窗帘一动,他就知道,胡巧月一定在家。

    “我知道您对我有意见,不想见我。我把东西放门口,你等会儿下来拿啊。”

    然后他将两罐奶粉放在门口,骑自行车走了。

    当然以林校长的缜密,他肯定不会走远,万一两罐斥巨资买的奶粉被别人拿走呢?那万万不成。

    他沿着马路骑出去一百来米,拐到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目测一下角度,胡巧月从二楼窗口看不到这里。

    林正清就在那儿等着。只要胡巧月下楼,就会看到这是两罐她最喜欢的奶粉,老人家嘛,最容易被亲情打动了。

    没想到胡巧月没下楼,林思危回来了。

    她从阳川路另一头过来,一眼望见门口的小纸箱子:“奶奶,门口怎么有两罐奶粉啊?”林思危向楼上喊着,掏出钥匙进了门。顺带把两罐奶粉也带了进去。

    林正清顿时一阵透心凉。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臭丫头竟然提前下班?这下完了,她一定会看到压在奶粉下的信。她一定会跟胡巧月说自己的坏话。

    林正清恨得牙痒痒,低声骂道:“到哪儿都不好好工作,成天迟到早退。”

    看来明天要摇个电话给谢宝生,好好侧面“关心”一下这个名义上的女儿,可别仗着自己的谢宝生的关系,就在粮校作威作福,他林正清可不给林思危背书。

    至于奶粉……林正清心痛巨资之余,也安慰自己,拿进门就好,只要能到胡巧月手里,也算是达到了目的。

    润物细无声嘛。

    就是时间有点紧迫,想润快一点。

    …

    林思危抱着纸箱上楼,胡巧月已经站在楼梯口望她。

    “奶粉?还两罐?”胡巧月不以为然,伸手拨了拨,“呵,这回花大钱了。”

    林思危问:“怎么放咱家门口啊?谁送来的吗?”

    胡巧月也不言语,接过小纸箱,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二话不说,一手一罐,扔了出去。

    “哐哐”两声巨响,铁皮罐子砸在道板上,一罐瘪了,另一罐不仅瘪了,盖子也摔了出去,奶粉洒了一地。

    “奶奶——”林思危不及阻拦,冲到窗边,看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奶粉罐,心疼得不要不要的,“怎么扔了啊,这奶粉多贵啊。”

    胡巧月轻笑道:“又不是啥了不得的好东西,谁还没吃过。”

    见她并不似生气的样子,林思危心中一动:“难道是林正清?”

    胡巧月冷哼一声:“就是他。又来假孝顺了,故意放门口就走,让我不好拒绝。”

    林思危道:“既然他非要给,那就收着呗。”

    胡巧月却道:“我敢肯定,他一定躲在附近看着呢。我这是摔给他看的。”

    …

    真正是料事如神,两罐奶粉从楼上飞出来,林正清被吓了一跳。

    等“哐哐”两声巨响,望着一地狼籍,林正清何止心痛,简直是痛到了心尖尖上。

    “林思危,有你的!”他咬牙跺脚。

    这笔账就被记到了林思危头上。

    …

    屋子里,胡巧月道:“就得扔罐子,它响啊。纸箱扔出去动静没这个大。你也得记住,吵架要摔热水瓶,不值钱,但热闹。”

    林思危被胡巧月逗得咯咯笑:“奶奶你可真狠。”

    胡巧月撇嘴:“当年跟我断绝关系时,林正清才叫狠,我才哪儿到哪儿。”

    “这纸箱倒不错,还能用。”林思危想把纸箱收起来,却望见箱子里有封信,“咦,这有封信。”

    “扔了。”胡巧月不假思索。

    林思危却想了想:“我看看写什么。”

    信封没封口,里边就一张纸,上面写:“妈,好好保重身体。”

    别的什么都没有。居然什么都没有。啧啧,林正清原来还是个老绿茶。为了阳川路半条街,老绿茶都知道韬光养晦了。

    “奶奶,您的信寄出去一个多月了吧?”

    胡巧月轻轻“嗯”了一声。她没告诉林思危自己去找顾念申的事,并非她信不过林思危,而是此事实有凶险,她不愿意让林思危担心。

    想着孙女那小姨一家来晋陵,她忙前忙后,替他们找房子,给表弟表妹找学校,已经够操心了。

    “想来那边也应该收到了……”林思危喃喃地,琢磨着这年代越洋通信的效率。

    胡巧月却不愿意多谈这事,转移话题道:“对了思危,我今天瞧见你那盆太阳花好像冒绿芽了。”

    “真的?”林思危一阵欣喜。

    这才想起,眼下惊蛰已过,眼见就奔着春分去了,的确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啦。

    林思危跑下楼,将放在墙根的那盆太阳花郑重地搬回来。

    太阳花需要最灿烂的阳光,她每天早上将花盆搬到墙根,晚上再收回屋里,已经成了习惯。今天是看到那两罐奶粉,她给忘了呢。

    太阳花的茎杆已经泛出具有生命力的红色,花茎上冒出点点绿色,正是喜人的新芽。

    “真的冒芽了!”她开心道,“果然是‘死不了’呢!”

    此刻的她和鱼骨巷的章秀琴一样,将这盆花示作顾洽,沓无音讯的顾洽啊,一定也如这花儿一样,哪怕经历了寒冬,哪怕被冰雪覆盖,也一定可以在来年春天强势回归。

    顾洽啊,你已经消失四个月啦!

    第094章 激将

    省城军区总医院, 特护病房。

    初春的阳光照进窗户,在窗前的水磨石地上映出一块斜方。窗前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顾澜削了一个苹果, 拍拍他的肩, 递过去:“本仙女难得给人削苹果,珍惜啊。”

    年轻人“切”地笑出声, 转过轮椅,赫然是顾洽。

    一块大毯子盖住他的腿,肤色雪白, 眼窝略有些深陷,整个人都消瘦很多,唯有笑起来, 一口大白牙还是那样生动。

    他接过顾澜递来的苹果, 在手里转了一圈, 道:“看得出来, 的确难得削苹果, 半个苹果没了。”

    然后一口咬下, 大口地嚼着, 笑道:“也不是很甜嘛。”

    “呸!”顾澜啐他,“瞧你这不会哄人的样,以后怎么找对象。”

    顾洽不以为然:“这话你还是去跟大哥说。我就是腿不好, 等我腿好了, 哄对象那是分分钟的事。”

    一直站在病房门口的顾淮无端躺枪,心虚地扶扶眼镜:“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说你呢。”

    顾澜瞄一眼顾淮:“回头再解决大哥的事,现在说你呢。你就打算一直这么瞒着家里?你老不给家里写信, 爸都要怀疑了。”

    顾洽眼神一黯:“爸太聪明了,我稍微有点思想波动他都能看出来, 我怕我写信会露馅。”

    “但你这工作性质,没消息比有消息还可怕。”顾淮道。

    顾澜更狠:“你要再玩失踪,爷爷奶奶还没怀疑,你对象就先跑了。”

    “我没有对象。”顾洽嘴硬。

    “是吗?”顾澜朝顾淮一努嘴,“上回丁叔叔家那孩子叫什么来的……”

    “丁韶武。”

    “对,就那个漂亮弟弟,跟薇薇挺般配哈。”

    一听到“丁韶武”的名字,顾洽已经竖起了耳朵,他隐约记得粮校那小白脸就叫这名字?

    再听到顾澜说什么“薇薇”,哪里还忍得住,一骨碌转过轮椅,狐疑地盯着顾澜:“你说的是林思危?”

    “对啊,就是你信里提过的林思危。我们都见过啦。”

    “你们怎么会见过?”顾洽不解,心想林思危不是不在鱼骨巷住么,怎么这两人回家过个年,就认识了林思危?

    顾澜还想逗逗他,倒是顾淮老实,把过年那场饭局给交代了。

    一边交代着,一边顾洽的轮椅就到了他们跟前:“好啊,你们可真开心,又是聚会又是吃饭,留我一个人在医院孤苦零丁。”

    大男人顾洽啊,这语气着实有点“怨妇”。

    “谁让你不愿意回去。”

    顾洽低头看自己的双腿:“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样子。”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许的落寞。

    顾淮道:“小洽,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家里人都不会在乎你是什么样子。”

    顾洽却执着:“医生说我有可能恢复的,我们说好三个月的,这才一个月呢。”

    “你个死倔脾气,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固执。”顾澜低声说着,却又一阵难受,“等我和大哥一个个都回去了,留你一个人,寂寞不?让爷爷奶奶来陪陪你,你也热闹些啊。”

    “他们年纪大了,奔波不方便,还是让爷爷去公园里下下棋吧,不要打扰他们了。”

    顾洽说完,淡淡一笑,却笑得有点牵强。

    顾澜心痛,这个意气风发的英雄弟弟啊,平常看着什么都不在乎,可她知道,他最在乎的就是自己以后也许不能再执行任务,最在乎的就是别人会不会用同情的眼光去看他。

    他最不要别人的同情。

    顾洽的确是去执行特殊任务,任务胜利完成,他却腰部中弹,被送往最近的医院。

    可那荒山野岭的,医疗条件有限,紧急处理后又送往省城医院,一送就送到了省军总。

    但到底是路途遥远、耽误了伤情,医生也无法保证手术后是否能恢复行动能力。

    部队领导要通知家属,顾洽怕爷爷奶奶受不了打击,让通知了顾淮。

    顾淮从京城风雨兼程地赶到省军总,见到了刚做完手术的顾洽,哭得稀里哗啦,直接给眼镜洗了个澡。

    还是顾洽从麻醉中苏醒,笑着说:“哭什么呀,我还活着呢。”

    据说顾淮当时一听,哭得更大声,惊动了正好走过的一位年轻女医生。女医生冲进病房就去看监测仪,然后长舒一口气,说:“吓人啊,我还以为英雄牺牲了。”

    就因为这句话,顾淮后来见到这女医生就沉着脸,就连女医生请他吃糖果他都不赏脸。

    医生说顾洽手术成功,医生说顾洽术后情况良好,医生说顾洽恢复得比想象中快……医生也说,顾洽以后能不能站起来,要看天意。

    顾淮想告诉家人,顾洽却不坚决不同意,只允许他通知顾澜。

    可那时候顾澜正在国外交流演出,接到顾淮的信已经是春节前夕,立刻就冲到了省军总,见到了被精心照顾的“战斗英雄”顾洽。

    顾澜也是一顿猛哭,好在年轻女医生已经学乖了,这回顾澜吃了她的糖。

    就在省军总外科流传着“最帅战斗英雄”有个“天鹅姐姐”的故事时,“天鹅姐姐”通过各种死乞白赖、讨价还价,终于和“英雄弟弟”各让一步——

    顾洽得到三个月的恢复期。如果三个月后他还无法离开轮椅,那就坦然接受现实,告诉父亲和爷爷奶奶。

    天知道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慢,三个月期限才过去一个月。

    顾淮就要回京城继续读书,顾澜则要回申城跳她的黑天鹅,三人在临行前,相聚在省军总的康复病房。

    一听他们说林思危,顾洽就想起了那个“诡计多端”的小丫头。

    没出任务时,顾洽经常看着她的信嘿嘿直笑,战友都说他有点痴。后来他受伤住进医院,想再那么痴,也痴不成了。

    倒是会常常想到林思危,也跟护士要过纸和笔,可是写了十几个起头,终究还是放弃了。

    跟给父亲写信一样,顾洽还是把握不了。

    他并不是能掩藏情绪的人。

    “林思危……有没有问起我?”他终于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顾澜抿嘴一笑,扔给顾淮一个得意的眼神,那意思:瞧这小子被我料得准准的。

    顾淮还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回答:“问了……”

    直接被顾澜打断:“奶奶很喜欢薇薇啊,心想着给大哥当对象呢?”

    “什么?”顾洽懵了。

    刚刚还是丁韶武,怎么一转眼,情敌竟成了自己大哥?

    “哥,你是不是送薇薇回去过?那天吃饭,奶奶是不是还想让你跟薇薇坐一起?”

    “这个……”顾淮又急得一头汗。

    顾洽气愤:“乱点鸳鸯谱,奶奶一定是最近头晕病又犯了。”

    “不管奶奶怎么想,反正哥年纪大,先找对象也正常。爷爷奶奶又喜欢薇薇,对了,我觉得爸也挺喜欢。你要是对薇薇没啥想法,我们就撮合撮合大哥,成人之美嘛。”

    “不是……”顾淮又要分辩。

    顾澜哪会给他机会,拍拍顾洽的肩:“反正,你要不赶紧回晋陵露露脸,啥都没了。”

    明知道她是在激将呢,顾洽也顾不上了。面子是重要,但林思危……也很重要啊。

    丁韶武可以不管,但大哥……

    顾洽觉得,如果一定要大哥先找对象,外头那个爱发糖果的年轻女医生就不错嘛。

    …

    阳川路281号,顾念申到访。

    “胡老师,两个好消息!”顾念申的激动溢于言表,就差问要先听哪一个。

    “这是省领导写给胡老的信,邀请他回故乡看一看。还说让他蒙受了这么多年的冤屈,一定会为他平反,省里决定为他开一个隆重的欢迎会。”

    胡巧月接过信,素来镇定的她,此刻手有些微微颤抖,不断地喃喃:“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省领导的批示虽然简单,但那封老领导的信却是情真意切,热情地邀请胡巧英回乡,而且顾念申说,省里已经通过相关部门将材料转到市里,要求市里做好爱国老华侨的回乡接待。

    听听,爱国老华侨,这是定性了啊。

    胡巧月将信看了又看,又狠狠地捏了两回手指,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一直到将信放好,她才回过神来:“对了,你说两个好消息的呢?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就是,省军总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胡老师你随时都可以去。”

    “这么快啊。”胡巧月真是意想不到。

    “您看一下什么时候合适,我这边叫人帮你买火车票。”

    “不用麻烦啦,火车票我让思危买就好了。我想尽快去。”胡巧月一想到数十年没见面的大哥要回来,对自己顿时有了无数的期待,她不希望自己出现在哥哥面前是个柱拐杖的小老太太。

    “思危上班也忙,这种小事我来办。”顾念申想了想,“这样,我这边订两张大后天的火车票,回头给你们送过来。其余的,我跟思危交接。”

    胡巧月哪里还等得到顾念申去跟林思危交接,她的心已经飞到了省军总,甚至已经飘洋过海,飞到了大洋彼岸的哥哥那里。

    等到林思危下班回来,发现奶奶的行李都收拾一半了。

    第095章 幻觉

    粮校这边已经开学, 学弟学妹们见到林思危竟然成了实践中心的老师,也是吃惊不小。

    不过实践中心本来课就少,小林老师的课业任务也不重, 她和吴山海的重心就放在了如何壮大实践中心的筹划上。

    原本林思危也打算去一趟省城, 一来要给实践中心添置一些设备,二来也想去省城的学校观摩, 看看别人是怎么办实践中心。除此之外还有个私心,想去当面感谢郁建秀。现在胡巧月要去省军总,林思危就索性把去省城的计划提前了。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坐到省城, 林思危不费吹灰之力就摸到了省军总。

    胡巧月见她熟门熟路,好奇地问她是不是来过,林思危只推说自己提前做了功课, 内心却在暗叹, 省城到底是历史名城, 整个城市格局保存得完好, 其实后世的省城和现在的省城, 从城市布局上来说并没有多少差异。

    顾念申安排的是省军总最好的骨科专家, 看了胡巧月的即往病历, 又给安排了拍片检查,对晋陵医院的诊断并没有异议,随即安排了住院, 决定第二天就手术。

    大概是因为顾念申的关系, 骨科还给胡巧月安排了一个单人病房,妥妥的老干部待遇。

    “这病房好宽敞,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林思危满心欢喜, 四处张望。

    胡巧月笑道:“你也是头一回来省城,你能有什么想象。这是你顾伯伯的面子, 平常我们看病住院还是挤六人病房的。”

    一听这话,林思危心中感叹。

    即便是原身的记忆,也只有她们县医院那个破旧的病房小楼。原身从未出过县城,那个破旧的病房,也只是苏红梅患病时住过几天,确诊后,苏红梅就果断回家。说好听是保守治疗,其实就是回家等死了。

    苏红梅确认自己生命已到了尽头,给林正清写过一封信,其实只是想给林思危找个出路,可林正清却置之不理。

    但凡他帮忙安排一下医院,苏红梅离开人世时也不会那么凄凉和痛苦。

    林思危甩甩头,将不愉快的记忆都甩走,笑道:“钱主任是省医大的客座教授呢,也是全国最顶尖的骨科专家了,您这种手术对他来说小菜一碟。等咱们回晋陵,阳川路上的小狗都追不上奶奶的脚程!”

    “噗!”胡巧月忍不住笑出声,“鬼丫头,什么形容。奶奶才不撵小狗。”

    “奶奶撵小鸡。”

    “这个点,王婆婆应该已经去咱家喂鸡了吧?”胡巧月望着墙上的钟,才出来一天,就已已经开始记挂家里两只老母鸡了。

    此时,忙着擦窗台的林思危却停下动作。她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米白色长风衣,秀发披肩,亭亭玉立,正拖着行李箱走出医院大门。

    这样天鹅般的人物,以及芭蕾舞演员特有的骄傲的外八字,很明显,是顾澜。

    她立即打开窗户,大声喊:“顾澜姐姐——”

    顾澜却已经拐上马路,再也看不见了。

    …

    马路上,顾澜似乎听见有人喊自己,停下脚步四周张望,却都是匆匆的行人。

    “听错了吧。这是省城,我可没有熟人。”顾澜自言自语笑了笑,拖着行李箱继续前行。

    她要回申城,开始她的黑天鹅之旅,成为舞台上最瞩目的一颗星星。

    …

    此时此刻,顾洽就在四楼,也坐在窗前,目送顾澜离开。

    如果林思危再喊得早一些,如果顾澜及时回头,她就会发现,四楼的顾洽和三楼的林思危其实只隔着一层楼板。

    他们二人都在窗口,望着的是同一个方向。

    顾淮已经开学,昨天就走了。顾澜多陪了他一天,终于今天也要回申城去了。部队本来说要派一个战士来照顾他,顾洽却觉得没必要。

    他现在除了不能站立,需要借助轮椅之外,绝大部分生活都可以自理。

    真有困难,还有医生和护士呢。护士们都抢着来照顾他。

    这不例行量体温的小护士进来收体温表,看过体温正常,一边登记着,一边也不挪步,还找话说:“顾同志,你姐姐也走了吗?部队会不会派人来照顾你?”

    见他坐在窗口不说话,小护士还以为他心中落寞,又安慰道:“不派人也没关系的,我……们会照顾好你的。有需要帮助的告诉我就行……”

    顾洽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全都在窗外。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有人喊我姐?”

    “啊?”小护士摸不着头脑,不懂眼前这个帅气到过分的男人在问什么。

    “有人喊‘顾澜姐姐’,你听到没?”

    小护士茫然地摇摇头,又问:“原来你姐姐叫顾澜啊,名字好听呢。”

    再好听也要看是谁喊对吧,顾洽喃喃地:“不可能啊,怎么会没听到呢?像是思危的声音啊……”

    小护士更茫然了,她从进病房开始,就满心满意都在顾洽身上,哪还有半分心思听别的呢,除了顾洽,其他都是背景音罢了。

    谁会在意背景音。

    她摇摇头:“没听到。”

    顾洽挑挑眉,第一次对自己的听觉产生了一丝怀疑。难道在病房里关久了,出现了幻觉?

    嗯,三月,春天都来了,的确应该多出去走动了。

    …

    胡巧月的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头两天还不能下地,只能卧床静养。林思危在医院照顾了两天,第三天将奶奶托付给护士,自己去了省化工学校和省职业教育中心。

    省化校是中专,拥有全省有名的校办工厂,因当年已经转成一家成熟工厂,拥有较强的生产能力,故此在全面关停校办工厂时,省化校的校办工厂得以保留。

    虽然林思危已经确定留校任教,毕竟也还是个实习生,哪能想去哪里学习就去哪里学习。她提前问过谢宝生和吴山海,这才确定了省化校和省职教中心两家,然后由谢宝生跟这两个学校联系,这才落实好。

    见省粮校来学习的竟然是如此年轻的小姑娘,化校接待的老师也是始料未及。当然也就难免怠慢,都懒得跑一趟,直接指了个方向,让林思危自己去了。

    这倒反而称了林思危的心。

    她在厂里转了一个多小时,还跟门卫织毛衣的阿姨聊了半小时。

    这种织毛衣的阿姨,向来熟知前生今世,半小时信息量管够。等厂里的主任发现她时,她已经将厂里的人员身份、工资分配、场地性质、设备归属、产品销售等等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阿姨的毛衣也织了五圈,对她还颇有些恋恋不舍,浑然不知对方是偷师来的。

    当然,这年头的工厂也没什么保密意识,并不觉得这些“不可说”。主任看了她的介绍信,还开了句玩笑:“省粮校培养人才都从娃娃抓起了啊?”

    下午再去省职业教育中心就更顺利了。

    职教中心,一听这名字就很新潮,以前是省城一家职高学校,去年作为职业教育试点,刚刚挂上新牌子。职教中心的实践大楼比绝大部分工厂的厂房还气派,因为要培养行车工,实践大楼的模拟车间甚至还有真正的行车可供使用,羡煞一众参观者。

    没错,这回林思危堂堂正正当了一回参观者。

    因为职教中心作为试点单位,现在是省城职业教育的一个对外窗口,林思危去时,正好外地有个学校过来交流、学习校内实践课开办经验,林思危直接跟着人家的参观团走了一圈。

    但说实话,两家考察下来,倒是前者更有借鉴价值,后者是一家前程远大的校内实践中心,却不是一家校办工厂。

    …

    回到医院,正值护士交接班,一名护士给胡巧月收盐水,另一名拿着笔在纸上写写划划,见林思危进来,便笑着跟她说这一天的情况。

    也亏得是单间,能住进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特殊护理级别,林思危才能这么放心将奶奶交给她们。

    胡巧月精神状态挺好,在护士的帮助下也能在床上做一些简单的复健动作,林思危认真跟护士学了几招,然后笑着尝试。

    彼此都是年轻人,倒是不一会儿就混熟了。

    然后就听到护士一边将笔别回白大褂口袋,一边神秘低声向另一位道:“嘿,楼上那个英雄今天据说下楼了。”

    另一位顿时来了精神:“他能走路了?”

    “不能吧,走电梯呗。英雄要走电梯,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林思危也就听到“英雄”二字,心中悄然一动。想起顾洽出街,就是被这么围观和称呼的,既有些恍若隔世,又有些心生温暖。

    这年头电梯也不是寻常物,不像后世,但凡是个大楼就给配个电梯,恨不得还要一楼一户,这年头的电梯就和公交车一样,也是有“司机”的。电梯按钮前会坐一位操作员,通常是上了年纪的阿姨,阿姨觉得你有资格坐,你才有资格坐。

    这位“英雄”听上去腿脚不太方便啊,好像是不能走路?

    只听那小护士嘿嘿笑道:“以后你想看他,跑西边窗户去候着,不用有时没时找借口去四楼啦。”

    另一位小护士脸一红:“呸,你明明也想看。”

    那小护士撇撇嘴:“谁不想看啊,好看的男人当然是大家都想看啊。我还想调到四楼去呢,可惜不能。只要他能看我一眼,我才不嫌他是坐轮椅的。”

    林思危听她们旁若无人的聊着,心想,这是什么样的英雄啊,难不成比顾洽还好看?

    看来好看的人都交给国家了啊。

    第096章 蛋糕

    连续两天往省轻工局打电话, 直到第三天,终于联系上了郁建秀。

    出乎林思危意料的是,郁建秀竟然给了她家中地址, 邀请林思危去她家做客。

    这是私人关系的意思。

    跑惯江湖的林思危有一种预感, 郁建秀对自己的“另眼相看”,除了是校友之外, 大概还有一些其他原因。

    胡巧月在积极恢复中,虽然还无法行走,但医院给她配了两把拐, 她耐心摸索着,居然也能撑着拐在室内小挪几步了。

    听说林思危要去郁建秀家,胡巧月倒也没有意外。

    “这个郁副厅长对你倒是有知遇之恩, 你去她家做客, 手上不能太轻了, 买点像样的、拿得出手的礼物带去。”

    “知道的, 奶奶。”林思危柔柔地答应着。

    她来省城前就已经想好了, 郁建秀这样的身份, 见识广阔, 晋陵市面上能买到的东西,人家并不缺,省城只会更多更好。而晋陵的这些企业去省里, 少不得都会带土特产, 郁建秀家里也不会缺各地土特产。

    所以林思危带的是一份特别的礼物。

    胡巧月也知道林思危办事牢靠,无需多关照,便开玩笑道:“该不会这个郁副厂长家, 有个年龄相仿的儿子吧?”

    好家伙,奶奶这联想能力够可以啊。

    林思危直接被逗笑:“我还真不了解郁厅长家里的情况, 不知道有没有儿子啊。但有一点,你孙女应该没这么受欢迎吧?”

    “谁说没有。我孙女人品相貌哪个不出挑,又聪明。就聪明这一点,最最要紧,可遇不可求的。”

    真是个护短的老人家啊。

    …

    省城博物院旁的有一条林荫道,百米多长,走到头是一道高大的圆拱门,走过拱门,便是省直机关家属院。

    郁建秀住二号楼三楼,一套干干净净的两居室,客厅不大,靠墙一对双人沙发,沙发上铺着白色缕空针织布,客厅中央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一套茶具。

    郁建秀显然刚回家,厨房里水刚烧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不好意思啊,我烧水呢。小林你坐。”郁建秀招呼着她,自己返身进厨房倒水去了。

    林思危打量着屋子,有个朝南的房间,房门敞开着,一眼能望见里头一张书桌,一面书柜,显然是间书房。这么看,她家只有一间卧室,最多只住着夫妻二人,不存在奶奶口中“年龄相仿的儿子”。

    而客厅门口有个挂勾,上面只挂着一只黑色女式挎包,门口鞋架上也只有三双女式皮鞋。

    再看客厅里也没有烟灰缸,看来郁建秀像是独居。

    郁建秀泡了茶端出来,是漂亮的玻璃拉丝杯,杯中茶水热气腾腾,一朵金黄的菊花正在打转。

    “这是花茶,安省山里收的,一杯就能泡开一朵,又清香又好看,最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

    “谢谢郁厅长。”林思危双手接过茶杯,又放回茶几上,“我给您带了一份礼物。”

    郁建秀笑道:“哎呀你这孩子,给我带什么礼物嘛,我啥都不缺,怎么能收你一个小姑娘的礼物……”

    话音未落,郁建秀的视线却落到了林思危手中:“这是……”

    林思危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本制作精美的册子:“您看看呢?我想您应该喜欢。”

    郁建秀好奇接过,打开第一页,就忍不住笑了。

    赫然一张黑白照片,却是二十多年前苏省粮食技术学校的大门。当年那甚至不能称之为“大门”,两个门柱之间只有四五米,一扇铁门就可以遮住所有,旁边挂着一块斑驳的木牌,写着“苏省粮食技术学校”。

    第二页,又是另一张照片,几个学生凑在实验桌前,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试管里的液体。

    郁建秀轻轻地“呀”一声,笑容变得温柔。

    因为中间那个戴着眼镜的女生,正是郁建秀。

    “这照片哪来的啊?”郁建秀抚了抚照片,发现和第一页的校门旧照一样,画面看着有年头,相纸却是簇簇新的。

    所以照片是新洗的呀。

    林思危道:“都是我从校资料室里找出来的。我看着这张照片像您,又看了年份和学生名单,就能确定是您。还有这个,是59年校三好学生的表彰名单,有您呢。还有这个,是全省优秀团干部表彰,学校收藏了当年的报纸,我都给翻拍的。”

    册子一页一页翻着,郁建秀每翻一页,都激起她尘封许久的回忆。

    “太珍贵了,这些照片我都没有呢。我那时候得过这么多奖吗?呵呵,好久远了,都不太记得了。”

    郁建秀的手停在最后第二页。

    省粮食系统运动会,少女时代的郁建秀身形苗条而矫健,穿着一身带白条的田径运动服,两条大辫子稳稳地盘在头上,在跳高横杆前一跃而起。

    “竟然还有这照片!”郁建秀激动了,“这场比赛我可是第一名,比那些企业里的职工跳得还要高。”

    林思危这才发现,郁建秀长得的确很高,起码有170以上。

    怪不得她那么有厅长气派,明明她外貌很斯文,却总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但眼前的郁建秀,却一扫往日的严肃,变得神情温柔。她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张跳高的照片上,看了又看,久久没有翻动。

    林思危心中微微一动,发现郁建秀看的并不是照片上的自己,而是跳高架旁边一位挥着拳头给她加油鼓劲的男生。

    虽然是黑白照片,而且因为翻拍,画面质量也很模糊,但透过相纸都能感觉到男生的无限动能。

    这是那个年代的青春。

    也是郁建秀的往事。

    片刻,郁建秀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一把合上纪念册:“瞧我,看得都出神了。小林你太用心了,谢谢你。”

    “是我应该谢谢您,让我这么顺利留校任教。”

    郁建秀笑道:“我还怕你不乐意呢。晋陵酿酒总厂效益好,职工福利一直都不错,相比之下,粮校老师就是个清水岗。而且校办厂这个,千头万绪,可不好干。”

    林思危何尝不知。

    她来这个世界整整半年了,虽然她没有看过几本穿越小说,却也知道,按小说里的节奏,半年就应该成富婆了,否则都不能叫人生赢家。

    可她还没有。

    曾经一开始她也一心一意,只想搞钱,但这个世界的生活慢慢改变了她,她有了亲人,有了朋友,也逐渐有了新的理想。

    比如从头开始,与一家企业共同成长。

    与全然白手起家相比,校办工厂本身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起点。

    “我前两天去了省化校和职教中心参观学习。”

    “哦?有什么收获?”

    “职教中心的实践大楼很漂亮,但主要开展教学任务,并不具备生产能力,不是我们粮校实践中心的发展方向。化校的校办工厂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企业,多年来正常经营,非常成熟了。”

    “所以你觉得化校的方式更适合粮校吗?”

    林思危缓缓摇头:“我们无法一下子做到化校那样的规模,但可以尝试部分独立的方式。”

    “部分独立?”郁建秀一时没明白。

    其实林思危的想法,就是股份制的雏形,但现在形势不同,虽然国家放开了非公有制经济的发展,但社会上普遍还是持保守态度,她要是一下子提出一个很先进的理念,会吓跑很多人。

    如果把能帮上忙的也吓跑,那就得不偿失了。

    林思危思忖着解释:“依托于粮校,但又有一定的经营自主权。能承担部分教学任务,企业收益部分回馈于粮校,支持粮校的后续建设。”

    这个“部分”就很妙。

    其实换个说法,就是企业收益不会全部给粮校,另一部分要留做企业自用。

    这就是林思危所说的“部分独立”。

    林思危深知,这种产权不明晰的方式,会给数十年后的企业发展留下隐患,但若想要产权明晰,这企业现在就办不成。

    真正的聪明人,要懂得利用好“权宜之计”。

    郁建秀倒是听懂了,想了想道:“这个想法是不错,但要避免沦为学校小金库。”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什么叫“避免沦为”,本来就是学校小金库好吗?只有把“小金库”经营好,粮校的职教工才能提升福利,粮校才有钱买新的课桌椅,添新的教学器材,建新的教学大楼。

    全指望省厅,省厅也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啊。

    所以从省厅的角度思考,也巴不得学校能有这么个“小金库”,可以给省厅减轻些负担呢。

    当然,这些都只能心知肚明,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讲。尤其她堂堂副厅长,更是必须把丑话说在前头,至于最后操作成什么样……反正她是尽到了提醒的责任。

    林思危岂会不知。

    上辈子跟多少政商打过交道,不管是官员,还是合作对象,又或者是竞争对手,人家说什么话,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她心里都明镜似的。

    “咱这不叫‘小金库’,是学校发展的助力器。”林思危眨眼微笑。

    郁建秀扬眉,不得不承认,这孩子会玩概念,就我们省厅的笔杆子都不见得玩得过她,轻轻巧巧几个字,就化腐朽为神奇,此等“描金边”的功夫,真正与生俱来。

    “省厅给你们拨了专项资金,够你们‘部分’启动了吧?”郁建秀将“部分”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以示二人心照不宣。

    林思危点头:“我来省城之前,校领导已经给了任务,重点考察酒类饮料市场,我们粮校嘛,归根到底还是要主打粮食的。”

    “哦?要和酿酒总厂抢饭吃了?”郁建秀打趣。

    “不不,哪敢啊。把蛋糕一起做大,大家都有饭吃。我们不做白酒,要想办法开发新品。”

    郁建秀忍不住赞叹:“这个想法好。过两天厅里开会,我要提一提这个‘一起把蛋糕做大’的新理念。”

    眼睛总盯着一亩三分地,抢到头破血流,也就一亩三分,为啥不能共同开荒呢?

    第097章 裤衩

    两个年龄差距几近母女的人, 如朋友一样畅谈着未来,不一会儿,厨房飘出了诱人的香味。

    “嗨, 聊忘了, 我炖的三鲜汤好了。”

    郁建秀起身去到厨房,熟练地系上围裙:“我再炒两个菜, 咱们晚饭简单点,小林你别介意啊。”

    电话里说过让林思危来吃晚饭,但竟然是郁建秀亲自下厨, 林思危也有点意外。

    看来这年头哪怕副厅长也很接地气,并不是家里都有阿姨保姆,看郁建秀的样子, 平常也都是自己下厨的。

    都到这份上了, 看得出郁建秀没把自己当外人, 林思危自然也不客气, 跟着进了厨房。

    “我来盛汤。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尽管吩咐哈。”

    一边说着, 林思危打开了碗柜, 找出一只搪瓷盆盛汤:“好香啊,鱼圆好白啊。”

    “我们省政府食堂的师傅做的,同事们都说好吃, 我还是头一回买呢。”

    林思危心中一动:“您平常家里不常开伙?”

    “家里就我一人, 一般也就食堂吃,周末会自己在家烧,有时候我父母会过来。”

    果然家里没有第二人生活的痕迹。

    林思危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提前了解郁建秀的个人生活情况。她干销售多年, 全面了解客户已经是习惯性工作,虽然郁建秀不是她客户, 但她也将郁建秀的个人成长经历都了解过了。

    唯独没想过打听她个人生活。

    现在郁建秀说自己一个人生活,完全没有任何扭捏,倒让林思危不好判断了。

    是单身?还是夫妻分居两地?

    不好问。

    “我和我奶奶住,大多数时候奶奶做饭,我厨艺可太一般了。”林思危乐呵呵地端汤出去,放餐桌上,然后又回厨房,故意说些轻松的话。

    “对了,你是陪你奶奶过来动手术的吧。老人家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顾伯伯给安排的医院。”

    “省军总骨科全国有名,顾市长这安排很用心。”

    林思危又是心中一动,自己只说陪奶奶过来做手术,可从没提过是什么医院,看来郁建秀和顾念申联系有点多?

    又想起自己留校任教这事,也是郁建秀让顾念申转达,林思危突然有了一点点猜想。

    她回道:“是啊,顾伯伯对我们是真好,人家一个大市长,每天多少事啊,都还要替我们操心这些鸡毛蒜皮。”

    “哧”一声,青菜入了油锅,郁建秀一边炒菜,一边大声道:“你们不是邻居嘛,他看着你长大的,你又讨喜呗。”

    “我是去年才回城的,以前在乡下的。”

    “哦?”

    林思危笑道:“我是我爸生在乡下的,我妈生病走了,我爸才把我接回城里。”

    “哦……”郁建秀秒懂,知青里头这种事也不少,不由对林思危更加佩服,怪不得这孩子如此聪明,却也没考上高中,而是进了技校,看来是半道插班了。

    农村出来的孩子还能上进至此,比从小就资源堆尽的孩子厉害多了。

    不过,也说明林思危没有妈妈,她到底也只有十八岁,郁建秀有些心疼了。

    “抱歉啊小林,说到你伤心事了。”

    林思危却是洒脱:“没事的,早就过去了。我爸的新家……呵呵,我也融不进去,所以才会跟我奶奶住。不过我奶奶人可好了……”

    话题一转,顿时就欢快起来。

    说实话郁建秀就是喜欢林思危这种性格,能化解尴尬,是一种难得的能力。

    转眼间,菜也炒好了,二人热热闹闹上了桌。郁建秀还从食堂带了两份卤菜,这顿晚餐,一点都不简单呢,加上林思危的活跃,两个人的晚饭,愣是吃出了聚会的味道。

    不设防的状态下,关系可以迅速亲密。

    现在郁建秀已经知道,林思危是没妈的孩子,跟亲爸后妈和不来,跟奶奶特别亲;林思危也已经知道,郁建秀单身至今,没结过婚,更没有“年龄相仿的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事业型女人。

    但她真的纯事业吗?林思危并不觉得。

    就从郁建秀家里的布置,林思危都能感觉到,郁建秀内心很娟秀。单身应该仅仅是没有遇见她喜欢的。

    说实话林思危很佩服她,这年头单身女人总会有很多非议,郁建秀自己足够强大,所以扛得住。

    二人的关系近了,称呼也变了。现在郁建秀喊她“小师妹”,她喊郁建秀“郁师姐”。

    的确比“郁厅长”亲密一百倍。

    而且林思危好几次刻意提到顾念申,郁建秀都下意识停了筷子,认真地望着她,期待下文。

    嗨,这年头的人,要不要这么矜持啊。

    于是林思危又说自己和顾家的来往,着重提了顾念申丧偶已经好多年。

    那一刻,她望见郁建秀如释重负,甚至忍不住泛起微笑:“哦,我倒是隐约听说顾市长单身,具体情况不了解呢。”

    没关系,今天林思危就让郁师姐好好了解。

    等林思危回到晋陵,还会让顾伯伯好好了解一下郁师姐至今未嫁呢。

    想到这儿,林思危已经心中暗暗乐开了花,郁师姐啊郁师姐,我可总算知道你为啥要请我来你家里。不来家里,我怎么知道你单身啊。

    我不知道你单身,顾念申就更不知道了。

    嗯嗯,我算是中了你的圈套,哈哈。

    …

    顾洽终于发现嘴硬是会有后果的。

    比如他不要部队派人,大喇喇让顾淮回校上课,现在问题来了——大英雄也有私密问题啊。

    他的特护病房有单独的卫生间,昨晚他凭一己之力,支撑着居然也独立完成了洗澡,顾洽心里很有成就感,开心之余,顺手把换下的背心和短裤洗了。

    洗完得晾啊,他在窗口扯了一根绳子,等晚上护士查完房才晾上去,又趁着早上护士查房前收下来。

    人家很有“英雄包袱”,不想让那些小护士看到他的裤衩飘扬。

    背心裤衩吹一夜,并没有干透,今晚还得再吹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八点,护士长带领小护士们巡房,顾洽对晚班小护士们爱慕的眼神视而不见,一脸冷漠,这才躲过了她们的热情照顾。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拉绳!晾裤衩!

    说实话,英雄对这事儿没有太多经验,心想昨晚大概是没开窗,所以一晚上才没干透,今晚把窗开大些呗。

    他忘记了,春天的风——那是很大滴。

    他将窗户开到九十度直角,然后将裤衩挂上绳子,一阵风吹来,哇,好惬意,是自由的方向。

    靠,好剧烈,是失控的翻腾!

    只见衣架在绳子上摇晃两下,在风势的助力下,直接将裤衩甩出窗外。

    不见了。

    消失在夜空中。

    顾洽直接懵逼,我就是想晾个裤衩而已。

    他赶紧将背心收回来,扒住窗台往外看,可怜他双腿使不上力,生生靠着强大的核心力量与臂力,将自己撑上窗台。

    夜色中,他看不清自己的裤衩飞到了哪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楼下是一片花圃,要么掉花圃里,要么飞到花圃外的路面上。

    顾洽倒不是心疼裤衩,关键那是部队发的裤衩。

    谁都知道这栋楼上住着个受伤的战斗英雄,所以飘下去的不是裤衩,是顾洽啊。

    不行,得去把自己的面子捡回来。

    …

    晚上八点多的医院,已经算得上夜深人静。

    顾洽快速推着轮椅经过走廊,很幸运一个人都没碰到,然后迅速转到电梯口。

    电梯门一开,电梯阿姨好奇地望着他:“顾同志,现在应该是休息时间了,你要去哪里?”

    当然不能说自己下楼捡裤衩子,气质都没有了。

    顾洽故作轻松:“晚上安静,下楼转转。”

    电梯阿姨不理解没人的院区有啥可转的,还是转轮椅的那种转,但出于对战斗英雄的尊敬,阿姨还是让他进了电梯,甚至还热情地起身帮忙。

    “外边天都黑了,也没人,怪吓人的,也没啥好转啊。”阿姨十分具有仪式感地按下一楼按钮,然后扭头看顾洽。

    顾洽一本正经:“万物生长靠太阳,晚上没有太阳,就靠月亮。要想尽快康复,不能一直待在屋子里,太阳和月亮都必不可少,都得晒。”

    “晒月亮?”电梯阿姨心想,我在医院开了五年电梯,也没听说晒月亮可以治病啊?

    顾洽还是一本正经:“嗯哪,我下楼晒晒月亮,麻烦阿姨啦。”

    一楼到了,阿姨一点都不觉得麻烦,又起身帮忙把顾洽推出去,还挥手:“好好晒,别走远啊,早点回来。”

    果然十分阿姨,见谁都像自家小子。

    …

    林思危从郁建秀家回来,一路上越想越欢乐。

    郁建秀帮她联系了两家食品加工设备生产厂,都在省城,她可以直接去看产品。另外关于校办工厂的申请,也就等一个正式文件了,郁建秀说最近风声的确大,但会不会出文件,谁都不敢说。

    只有林思危心里十分肯定,两个月之内必下文。

    虽然省里拨了十万元专款,实际上要买全新设备的话,十万元根本不够,所以林思危也存着买二手设备的心。

    不管怎样,筹备总是越来越充分了

    更有意思的是,她还确定了郁建秀那秘而不谈的心事。

    章秀琴整天操心三个孙儿的婚事,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快五十岁的儿子倒有可能春天来了。

    这么一想,林思危几乎笑出声来,心情愉悦地拐进了省军总大门。

    咦,大楼前有个黑影子,鬼鬼祟祟地在干嘛?

    第098章 重逢

    黑影子矮矮的一坨, 似人影,又不似人影,在墙根那儿一耸一耸, 花圃里的树枝被碰出哗啦啦的动静。

    此时, 整个医院已经进入夜晚安静模式。这个点来看病的都从西门直接去急诊厅,这边的病房大楼下只有相距甚远的两盏路灯, 而黑影子正好就在两盏路灯光影的盲区。

    看黑影的动静,倒像在打探什么?

    林思危顿时脑中警铃大作,想起小护士们聊天, 说起她们晾在宿舍外的袜子和内衣最近经常被偷,医院周边可能有变态出没。

    这不会……就是那个变态吧!

    林思危蹑手蹑脚接近,眼见着离黑影子已经只有五六米, 这才发现黑影原来是个坐轮椅的人, 怪不得远远看着那么古怪的一坨。

    好家伙, 坐轮椅也不耽误你变态?

    只见这家伙躬着腰, 一只手拼命往冬青树上够。嗯, 胳膊还挺长。

    然后长胳膊一捞, 捞过一件东西。

    下一秒, 林思危眼睁睁地看着轮椅男展开一条——裤衩子!

    果然是来医院偷裤衩子,果然是那个变态。这下逮你个正着。

    林思危冲上去,大喝一声:“住手!”

    顾洽千辛万苦才捞到裤衩, 才舒一口气, 就被这晴天霹雳吓得一哆嗦,裤衩落到他腿上,又顺着腿滑落到地上。

    他正努力弯下腰想去捡, 却见一个人影冲过来,一把将他的裤衩捞了过去。

    “好你个变态。今天总算抓到你了!坐着轮椅都这么变态, 你也太变态了!”

    一句话三个变态,顾洽都愣了。

    我变态?

    你抢我裤衩才变态吧!

    “你才……”两个字刚出口,等等,这声音好熟悉,是那个脑海深处经常盘旋的声音啊。

    顾洽猛地抬头,赫然望见充满正义感的小脸,不是林思危还能是谁!

    “薇薇!”他瞬间忘记了裤衩,兴奋地大喊。

    林思危一愣,借着月色望去,这才发现轮椅上的“变态”竟然是——顾洽!

    “你怎么在这里?”她冲口而出,随即就望见了他的轮椅。

    重逢的欣喜刚刚巨浪般袭来,此刻被更滔天的怒涛一掌拍晕。顾洽怎么会出现在医院?怎么还坐在轮椅上?他不是应该在执行任务吗?

    难道……

    林思危心中顿时被揪住,紧张地望着顾洽。

    顾洽兴奋地喊完,下意识想站起来冲过去,腰间一发力,双腿却软绵绵完全没有跟上。他向前一倾,差点摔出去,这才意识到自己当下的状况。

    他死死扒住轮椅扶手,生生地控制出身体,总算没有失态。

    此刻的顾洽心中满是后悔,实在不想让林思危看到自己坐轮椅的糗样。

    一点也不高大。

    “我受了点小伤,在这儿住院治疗呢。小伤,没大碍,过一阵就好。”顾洽努力说得轻描淡写。

    林思危疑惑地望着他,心里却不太信。

    “这里太黑了,我要去亮堂的地方看看你。”林思危道。

    顾洽心中一阵悸动:“臭丫头,有什么好看的,我不还是以前那样……”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样了。

    呸呸,不能让林思危察觉自己的落寞。顾洽甩甩头,向大楼西边一指:“那边没人,又亮堂,咱去那儿说话?”

    林思危下意识想要去推轮椅,顾洽却手一伸:“先把裤子还给我。”

    林思危这才想起,裤衩还在自己手上呢。低头一看,果然手里抓着的是一条男人的大裤衩,刚刚天色又黑、形势又紧张,也没仔细看大小。

    都怪这年头不管男女,都是穿的四角裤衩……

    一想到顾洽的裤衩就这么大喇喇地被自己抓在手里,林思危的脸庞有点发烧。幸好夜色很浓,遮掩了羞涩。

    反正自己师出正义,林思危一咬牙,将裤衩扔到顾洽身上:“以后不要大半夜这么鬼鬼祟祟的嘛,我还以为你是偷人家内衣的变态。”

    “你才是抢人家内衣的变态。”

    “什么?”

    林思危正要柳眉倒竖,顾洽却已经滚着轮椅开溜了。

    终究是不想要她帮忙啊。林思危扬扬眉,不由又心疼,又担忧,还是拔腿追了上去。

    大楼西侧有个花园,白天常有病人晒太阳散步。花园有个直通大楼西门的连廊,晚上西门锁上之后就无人出入,但连廊亮着灯,的确安静又明亮。

    这回林思危终于看清了顾洽。

    “你瘦了啊。”林思危想了想,又笑道,“也变白了。”

    “我本来就挺白的好不好。”顾洽不满。但也心下温暖,说他瘦了白了,总比继续关注他的轮椅要来得让人轻松。

    林思危心里却想,他其实好久没有执行任务了吧,这肤色是好久不见太阳的肤色啊。

    “以前就记得你牙白,没注意你人白。”林思危在长椅上坐下,与顾洽平视,“我奶奶过来动手术,我在这儿陪她。”

    “哦?要紧吗?”顾洽关心地问。

    “没大碍,她关节毛病,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了。对了,还是你爸爸帮忙联系的医生呢,不然我们那有机会来省军总啊。”

    “我爸?”顾洽扬眉,转而又笑起来,“别看我爸不爱说话,他还真助人为乐的。”

    “可是顾伯伯好像不知道你在这里?”林思危问。

    “嗯。”顾洽低低应了一声。

    “前两天是不是小澜姐在这儿?”林思危又问。

    顾洽迅速抬头:“你碰见她了?”

    果然那位是顾澜。林思危道:“我在窗口望见一人像她,拖着行李箱走出医院大门,但喊了也没回应,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是你?”这下轮到顾洽震惊了,“前两天我听到有人喊‘小澜姐’,当时就觉得像你的声音,可护士说什么都没听到,我还以为自己思念过度,出现幻觉。”

    “思念过度?”林思危立刻抓住。以林总的智慧,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前进的阶梯。

    “呃……咳咳……就你知道的嘛,人一生病嘛,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就会开始思念一些故土啊,亲人啊,朋友啊……咳咳。”

    行吧,我是故土呗。

    林思危被思念,明明心中有些小窃喜,但对着死不承认的顾洽,她也不便戳穿。

    何况顾洽出现太过突然,还有好多好多的迷团,都绕在林思危心里。

    “嗨,思念我也不是什么罪过,不用解释这么清楚的嘛。我也挺思念小洽哥啊。”她又开始活跃气氛,“说起来你也好过分,躲在医院又没事干,你还能捞裤衩呢,怎么就不能给我写信?”

    “谁说我没事干,之前我不得养伤么。”顾洽嘟囔,“你怎么也不问我怎么就坐轮椅了……”

    哈,这不就等你自己说嘛。

    林思危还不知道你?追着你问,怕你有想法呗。

    “我赌你会忍不住告诉我啊。”林思危眨眨眼,一脸得逞的表情。

    说实话,顾洽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林思危面前,他是真有些狼狈的,狼狈到连裤衩落入林思然之后,都不觉得尴尬了。

    而他与林思危又坦诚又回避的谈话间,其实也一直在思忖着,该怎么跟林思危说自己的现状。

    没想到林思危从头到尾都没有愁云惨雾,甚至没有将他坐轮椅这件事看得多重,反而语气轻松,还时不时开一句玩笑,这种态度真让顾洽有一种——天好像塌不下来的笃定。

    “好同志不赌博。”顾洽又嘟囔,却还是忍不住道,“我执行任务受伤了,在这儿康复呢。就我哥我姐知道,怕老人家担心,就没告诉爷爷奶奶和我爸。”

    果然是执行任务受伤。

    林思危心中一揪,能让顾洽坐轮椅的伤,必定不是什么轻伤。可是……她转念一想,又开朗起来,毕竟人还在,脑子没坏,这就是万幸不是吗?

    “摔的?骨折了?”林思危问。

    “中弹了。瘫痪。”

    林思危脑子嗡地一声,要不是坐在长椅上,怕是身子都要忍不住摇晃了。

    不,越是情况严峻,越不能显得慌乱。

    顾洽那么聪明,她如何反应,顾洽看得出来。

    她再一次暗暗告诉自己,人还在,脑子没坏,这就是万幸,不是吗?

    “疼吗?子弹取出来没?”

    “取出来了,现在腿部以下没有知觉。医生说……恢复情况不好说。”

    林思危却笑起来:“我觉得你恢复得挺好啊。”

    顾洽扁扁嘴:“薇薇啊,你是不是不知道严重性。瘫痪的意思就是……以后可能一直要坐轮椅了。”

    “我知道瘫痪的意思,但你想啊,你是中了子弹,再高一尺打中心脏,再高一尺打中脑袋,你这么一想,是不是就觉得没那么严重了?”

    顾洽哑然失笑。

    人生大事啊,还能这么比较的。

    这丫头到底是心太大,还是压根就没有心啊。

    “这么说,我还算幸运的?”

    “当然幸运啊,受伤是命,受了伤还能开开心心在这儿跟我说话,那就是运。你,顾洽,好运常伴。”

    林思危吐吐舌头,半蹲下,拉住了顾洽的手。

    “我说呢,这医院的小护士们心心念念都是四楼的战斗英雄,我就想,哪个战斗英雄这么大魅力,还能比我小洽哥更有魅力?没想到,就是我小洽哥!”

    顾洽被她逗笑,不由伸手,一通摸头杀:“呵,头一次在人后这么夸我啊。小丫头总算良心发现了。”

    “小洽哥爱听,我以后天天夸你,保证一百零八天都不重样。”

    林思危这些彩虹屁,那也是张口就来。跑江湖干销售的,谁还不是成堆批发呢。现在小洽哥需要,林思危管够。

    “批发”也是带着真心的呢。

    第099章 乐观

    猝不及防的相遇, 让顾洽盘算了许久、踌躇了许久、犹豫了许久、忐忑了许久的那件心事,意外地坦露。

    这让顾洽如释重负,有一种终于解脱的安心。

    而且林思危一点没有大惊小怪。说实话, 顾洽让顾淮和顾澜哭怕了, 他知道自己前途未卜,也害怕再次听到亲人的哭声。所以才一直不敢让长辈知道。

    何止是怕长辈无法承受, 也怕自己无法承受。

    现在这样倒也好,索性直面了现实,而林思危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二人在长廊上说了一会儿话, 林思危并没有多问他病情,只说奶奶大概一周后出院回晋陵,又说自己已经确定毕业后留校任教, 这次是带着工作任务来的省城。

    顾洽听说她竟然选择了留校, 倒也替她高兴。

    想起去年秋天, 他在鱼骨巷头一次见到林思危, 那样黑黑瘦瘦的小丫头, 衣裳紧窄地裹在身上, 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戒备又犀利。

    如今的林思危, 整个人仿似脱胎换骨。她长高了,丰满了,眼睛还是那样机灵, 却更多了几分神彩, 顾盼生辉的模样让人挪不开眼。

    小丫头已经长大了。

    …

    出去时一个人,回来时一双人。

    “阿姨我到四楼。”顾洽道。

    “我知道。”

    “她也到四楼。”

    “嗯?”

    电梯阿姨打量林思危。

    这姑娘没坐过电梯,但阿姨认识, 是三楼骨科的家属。这楼里有两种人逃不过阿姨的视线,一种是奇怪的人, 一种是好看的人。

    “你也到四楼?”阿姨又重复了一遍。

    林思危笑得乖巧:“是的,谢谢阿姨。”

    必须乖巧啊,阿姨可是电梯司机,可以决定你有没有资格坐电梯。

    行了,现在阿姨确定了,这两应该是看对眼了,没见丫头的手都搭在轮椅上呢,一点不见外啊。

    “咳咳。”阿姨扬了扬眉:“果然是万物生长靠月亮,顾同志这顿月亮晒得有效果。”

    晒月亮?林思危好奇地望向顾洽。

    顾洽干笑两声:“月色很好,晒不黑,还让人精神百倍。”

    电梯阿姨的视线落在顾洽手里的裤衩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呵呵,年轻人。”

    顾洽老脸一红。

    林思危假装没听懂。

    老江湖从来都不是啥都懂,老江湖是知道啥时候该懂,哪时候该不懂。

    出电梯时,林思危又很自然地推上了轮椅,阿姨的身子顺着逐渐关上的电梯门歪过去,目送着他们,一直到电梯门全部关上,将阿姨的视线生生“剪断”。

    “阿姨一直盯着你看,估计她家有个儿子。”顾洽有点酸。

    “阿姨是一直盯着咱们看,我敢说,明天整个三楼和四楼,都会知道咱俩认识。”

    顾洽眯起眼睛,竟然有点享受:“应该是,都以为咱俩在这儿认识了。”

    在医院发生的故事,才更有看点啊。

    “到了,我就这个病房。”

    林思危一看就乐了:“原来咱俩就隔一层楼板啊。我奶奶的病房就在楼下。”

    顾洽止不住笑意。缘分吧,这就是缘分吧。

    这天晚上,顾洽睡得特别好。感谢晚风,感谢大裤衩,也感谢……算了,感谢缘分吧。

    …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护士过来给胡巧月量体温,那眼神就不太对头了。

    前后三分钟,跟胡巧月说了十句话,眼神向旁边的林思危瞥了十五次。

    林思危反正是假装没察觉:“体温好吗?”

    “体温正常,不发热。”

    “今天还要挂水吗?”

    “等医生上班看了指标会开盐水,正常来说还是要挂的。”

    小护士回答完,还是不走。

    林思危笑道:“今天我不出去,奶奶这儿我照顾,麻烦你们啦。”

    胡巧月不明就里,赶紧道:“思危你是带着工作任务出来的,不用特意照顾我,该办什么工作,去就是了。”

    “奶奶,我会安排好的。今天就在这儿陪你。哪儿都不去。”

    小护士抿了抿嘴,终于忍不住了:“林同志,你认识楼上的战斗英雄啊?”

    林思危觉得这事也没必要回避,大大方方点头:“是我家邻居呢,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

    “邻居?”小护士顿时活跃起来,那种酸酸的表情也不见了,眉飞色舞地问,“就是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意思吗?”

    “算是知根知底吧。”林思危说得模棱两可。

    反正她没说谎,但也不想说得太清楚。

    小护士一听,脸上全是羡慕:“他是不是从小就特别有正义感,特别英雄啊?”

    林思危心中暗笑。看得出来,医院的小护士们对英雄真的很崇拜,对长相英俊的英雄,崇拜更要翻好几倍。

    “还行吧,挺招长辈喜欢。”

    又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胡巧月听得迷糊,以为林思危碰到以前大明村的老邻居,问:“碰到哪个了?大明村的?”

    “鱼骨巷的。”

    鱼骨巷的,战斗英雄。胡巧月心中一动,一些从耳边刮过的信息汇聚起来。

    她平常也爱看个报,听个广播。阳川路有报亭,她有时候买菜路过,也会在报亭歇个脚,顺便就看看报纸。

    她记得顾明德的孙子就是有名的战斗英雄。难道就是思危丫头惦记的那个孩子?

    胡巧月微微点头:“哦,真巧啊。怎么也住院,生病了吗?”

    不待林思危回答,小护士已经积极科普起来:“是部队送来的,执行任务时中弹了,差点丢了性命,是我们主任抢救回来的呢。听说顾同志以前就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立过好多功的。”

    果然姓顾。

    胡巧月心中已经明了,赞许道:“顾家的孩子果然是好汉啊。”

    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啊,中弹?抢救?她迅速望向林思危,果然林思危脸上略有担忧之色。

    嗨,这丫头有心事了。

    林思危没跟顾洽本人多打听,不代表她不想知道顾洽的病情。既然眼下小护士自己说了这么多,倒不如索性坦然地问上一问。

    接着奶奶的话,林思危道:“是啊,我先前听说他执行任务,没想到是这么危险的任务,顾伯伯家里肯定担心坏了。”

    然后转身问护士:“对了,他病情怎么样啊,乐观吗?”

    小护士顿时一脸忧色:“虽然吧,我也不太了解,毕竟我不是四楼病区的人。但我还真问过,听楼上的人说,他这个伤情,不好说。也不是没恢复的可能,但也不能说一定能恢复。反正以后能不能走路,一半看自己,夹地看天意。”

    林思危正色:“他意志非常顽强的,只要有一点点希望,他肯定会特别特别地努力康复。”

    小护士拼命点头:“对对,楼上她们就是这么说的,说他都不要部队派人来照顾,说他不需要人照顾的,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对了,前几天顾同志的哥哥姐姐都在的,现在他们走了,就剩顾同志一个人。”

    虽然小护士说得乱七八糟,但林思危的脑海里却已经出现了画面。

    她能想象,如顾洽这般要强的人,一定是用着百般的努力去尝试。而康复是非常艰难的,他定然也不愿与人知道。

    心中一恸,眼神终究有点落寞起来。

    这落寞她藏得很好,从不在顾洽跟前展露。

    林思危眨眨眼,努力地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时,却正正地对上了胡巧月的视线。

    胡巧月温柔地望着她,眼神中是无声的安慰。

    她感觉自己被奶奶看透了。

    等小护士离开了,胡巧月笑道:“我想在屋子里走走。”

    林思危上前,小心翼翼将胡巧月扶到床边,替她穿好鞋。胡巧月柱起双拐,稳稳地站住。

    “奶奶是不是恢复得很不错?”

    “是的。主任都说手术非常成功,奶奶您也勤于锻炼。”

    胡巧月使拐已算熟练,踱到窗边,又踱回床边:“瞧,我都可以一个人走路了。”

    医生说过,按胡巧月的恢复情况,再过一周就可以单拐走路,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完全脱拐,自己练习康复了。

    “奶奶好棒!奶奶加油!”林思危给她鼓着掌。

    胡巧月转过身,望着林思危:“奶奶没大碍了,上午最多就挂个水的事,不需要你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烦人。”

    “嗯?”林思危一怔,觉得奶奶这话突然。

    “上楼看看顾家小子,他没人照顾。”

    林思危突然明白了奶奶的意思,脸腾地红了:“不用啊,今天说好陪奶奶的,我哪儿都不去。”

    胡巧月笑道:“瞧你,又不是去多远的地方,上个楼的事,待会儿再下来陪我呗。快去快去,别在我眼里招烦。”

    真是善解人意的奶奶啊。林思危是真想去。

    “那……我上去看看?我真去了啊?”

    胡巧月差点把拐杖都挥起来了:“去吧去吧。哎,等等……”她又把林思危喊回来,“你给我买的苹果,带两个上去。他一个人住这儿,肯定没水果吃。”

    “嗯嗯好的。”林思危打开床头柜,哐哐掏出两苹果,迅速窜了出去。

    胡巧月笑得咯咯的:“这丫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说着,她又柱起拐杖,自言自语:“我也要非常顽强,我要快点恢复,我哥要回来喽。”

    第100章 人质

    “来了来了, 就是她。”

    “听说他们是邻居。”

    “我懂了,青梅竹马那种对吧?”

    林思危脚步轻盈地向顾洽的病房走去,护士们的窃窃私语不时飘过她耳边。林思危不由漾起嘴角, 甩了甩头, 将心中萦绕的那些愁绪甩开。

    想到顾洽就在那里等着她,她就感觉自己的心仿佛都被太阳映照到。

    受伤又怎样, 顾洽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家中的“死不了”都透了新芽,她林总都能穿越重生, 顾洽未必不能“重生”。

    “小洽哥!”她推开病房门,语气轻快。却见顾洽正在窗边收他的——大裤衩子。

    这可是“功勋”大裤衩子,没有它, 林思危还不会和顾洽重逢呢。

    见林思危进来, 顾洽老脸一红, 迅速将收下来的裤衩子扔到床上, 又将背心也扔床上, 完美盖住裤衩子。

    场面终于恢复唯美。

    白天大大方方的见面, 与昨晚的久别重逢又有不同, 气氛越发轻松愉快。顾洽虽是阳光开朗的性格,受伤后也难免患得患失,林思危的松弛给了他最好的治愈。

    二人叙述着分别后各自的境遇。这里一场“不公平”的叙述, 顾洽早就从顾淮顾澜那里听说了不少林思危的近况, 林思危却是全然不知。于是他们争相说着,各自问着,充满了“我早就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哼你都没有告诉我”之类的对话, 旁人听着无趣,他们却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林思危带上楼的两只苹果亦被赋予“平平安安”的深刻内涵, 由顾洽“操刀”削了一只,然后分了两半,一人一半啃着。

    初春明媚的阳光涌进窗户,整个病房都温暖清新。

    很多话未曾说破,但那一人一半的苹果,又似乎将未尽的话都续上了、嚼碎了,入心了。

    好几次病房门口都有人影晃动,是又不甘心又八卦的小护士们故意经过,期望能偷听到一星半句,即便那对话不如自己的意,能出去散播散播也是好的。

    顾洽余光早已瞄到。在这里康复期间,护士小姐姐们的殷勤他当然心中有数,只因心里有一道光,便不会再分予他人一点点位置。此刻这道光就在眼前,他突然起了一点点顽皮的心思。

    又一位护士小姐姐打完针经过他病房门口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顾洽轻叹一声:“薇薇啊,你怎么才十八岁啊?”

    “嗯?”林思危莫名,手里的苹果核都顿了一下。

    “我算算,咱们还有多久……”顾洽掐起手指,眼珠子向天上翻着,念念有词。

    林思危摸不着头脑,“还有多久”干嘛?

    那边护士小姐姐以为自己听到了不得的信息,已经惊喜地捂住了嘴。顾洽不经意间朝她一瞥,把她吓得当即拔腿就跑。

    顾洽心中暗笑,幽幽道:“算算咱们还有多久可以退休。”

    “神经病啊。”林思危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我才工作,我才不要退休!”

    而那位护士已经一路跑到护士办公室,气喘吁吁:“大新闻,顾洽的大新闻!”

    其他护士顿时围了过来。

    “那姑娘就是他对象,不过才十八岁。”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的啊,顾洽在算她年纪呢,急着要结婚!”

    四周一阵惊呼,羡慕妒忌的那种。

    “十八岁也不能结婚啊。”

    “可以先订婚。要我对象是战斗英雄,我今天就订婚。”

    倒是有位冷静些,没那么上头:“确定一个坐轮椅的战斗英雄你也要?”

    刚说完立即被人批评教育:“看你的觉悟就不行。主任也说了,顾同志还是有希望康复的。你看人家对象也没嫌弃,一大早就送苹果来呢。”

    “说得也对。战斗英雄已经不好找了,这么帅气的战斗英雄更是万里挑一。”

    “要我就好好照顾他,给他做康复,感动他,让他对我死心塌地。”

    “醒醒!人家有对象了。”

    “哈哈哈哈——”

    护士们正笑得开心,突然外面一阵嘈杂,胡乱的脚步夹杂着男人的咒骂声、女人的辩解声。

    “出什么事了?”

    众人对望一眼,都冲了出去。却发现一个中年男人头发蓬乱,双目赤红,正向护士长吼:“叫他出来!MD,把我妈治死了想躲起来,门都没有!”

    护士长一边向同事使眼色,示意她们去喊保卫,一边试图稳定男人的情绪:“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你到底找谁?你总得告诉我你要找谁对吧?”

    “MD别废话,你知道我找谁!告诉你我耐心有限,我数到五,叫那狗日的出来!”

    护士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起码你得告诉我名……啊——”

    那男人一伸手拽住护士长的衣领,护士长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挣扎,脖子上已经触到了一阵冰凉。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抵住护士长脖子的是一把尖刀。

    “叫姓朱的王八蛋出来!”男人吼。

    “没有……没有姓朱的。”护士长慌乱地回答。

    “还想骗我!王八蛋,缩头乌龟,让女人出来送死!”尖刀刺入些许,护士长的脖子上沁出鲜血。

    她疼得哭了。

    男人莫名兴奋起来:“知道痛了是吧。你们这些狗东西在手术台上划我妈的时候怎么就没数呢?现在让你们也尝尝滋味。”

    好几个护士都一起哭了,稍勇敢些的大声解释:“真没有姓朱的,同志你搞错了,我们科没有姓朱的医生。”

    已经闻声跑来的几个男医生想冲上前,却见男人的尖刀在护士长脖子上越划越深,怕激怒到他,也不敢妄动,焦急地跺着脚。

    可怜康复科素来安静,也没有什么紧急病例,这些医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而且这里也的确没有姓朱的医生,又不能给他变一个出来。

    男人见僵持住,更生气了,大喊道:“一帮孬种,让女人送死是吧!那就先弄死一个让你们瞧瞧!”

    他手指一用劲,又要将刀往里送,胆小的护士已经哭着捂住了眼睛。

    “让我来。”

    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顾洽推着轮椅,来到男人面前。然后慢悠悠地弯下腰,将两条裤腿轻轻撸上。

    赫然露出已经肌肉萎缩的双腿。

    “欺负女人才是孬种。放了她,你押我。”

    男人有点懵,不知道这个坐着轮椅的男人在演哪一出,但从双腿上,他的确是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残疾人。

    “你押她没用的,她也是医院的人,万一医院放弃她呢。我就不一样,我是病人,押我,影响大,保证医院可以跟你和和气气谈。”

    顾洽说得不紧不慢,听着竟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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