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春节。
林思危和奶奶吃了顿丰富的年夜饭, 家里年货满满当当,还给平常照顾她们的邻舍分了些鱼丸。
北阳台弄了个大号的鸡笼子,两只老母鸡争气得不行, 几顿饲料下去, 咯咯嗒咯咯嗒争着下蛋。搞得隔壁王婆婆十分好奇,扒着她家北阳台的砖缝向这边看, 碰上母鸡下蛋,她比母鸡还紧张,还哼哼哈哈帮着用力。
这下胡巧月和王婆婆都有事干了, 林思危上班的日子,两位婆婆就凑一处忙家务,或者围观母鸡下蛋。
大年初一那天, 林正清来过, 恰好碰上林思危和胡巧月出门。
东门的天宁寺重新翻修了四大金刚, 胡巧月来了兴致, 想去瞧个热闹。两人刚出门, 迎面就碰上了骑着自行车来的林正清。
“妈, 思危, 新年好。”
大过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胡巧月冷着脸微微点头, 林思危则亲亲热热喊了一声“爸”。
“我来拜年。”林正清拍拍车把上的两个网兜, 看上去又是苹果,“你们要出门?”
胡巧月的春节情分已然用尽,此时已不耐烦, 拐杖敲敲地:“我们赶时间呢,你有事吗?”
林正清笑道:“那我不耽误你们, 这个您拿回去,我过两天再来。”
说着就去车把上拿网兜。
胡巧月懒懒的:“冬天的苹果是冷库里的,过了季了,我不吃,你拎回去吧。”
林正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意料之中的尴尬终于还是来了。
“哦对了,思危去问过市里了,阳川路拆迁的事儿根本就没批下来,你就少费心了。”
“妈……我不是……”
“批下来也不会给你,回鱼骨巷过你的小日子去吧。”
胡巧月又敲了两下拐杖,示意林思危走人。
林思危扶了她正要离开,林正清喊住她:“思危,你是不是常去顾市长家?”
果然还是沉不住气,要来问这个。
林思危转身道:“我是常去鱼骨巷,不过不是去顾市长家,是去顾爷爷和章奶奶家。”
林正清脸色不太愉悦:“回鱼骨巷,不回自己家,去别人家,邻居们背后都在说闲话,以后注意点影响。”
是吗?林思危一万个不信。就林家如今在鱼骨巷的声誉,邻居们就算说闲话,也只会说林正清和刘玉秀的不是,还轮不到说林思危呢。
林思危淡淡笑道:“我在鱼骨巷还有‘自己家’吗?不是一天都不让我住下去嘛。邻居们说什么,反正我听不到。我去谁家作客,主人欢迎我就行了,哪管得了那么多人的意见。”
真是过了一年、长了一岁,怼人的功力又增加了一分。
林正清不想大过年被气吐血,又见邻近几家的窗口已有人影憧憧,自己堂堂市立中学校长,那也是在晋陵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思危,我和你刘阿姨都是欢迎你的。有空来玩。”转头又见胡巧月还是一张扑克牌脸,林正清道,“妈,要去哪儿,我自行车送你啊?”
一张孝子脸,真诚到见者流泪。
胡巧月挥着拐杖:“快走快走。”
拐杖尖儿差点戳到林正清脸上,吓得林正清赶紧闪躲。
林思危也是服气这样的厚脸皮,没好气道:“你这份孝心还是拿去对付刘家老头吧,奶奶根本不想看到你,大过年给人添堵是会有报应的。”
“你……”林正清实在丢不起这人,一咬牙,蹬上自行车就走了。
望着他不太优雅的背影,胡巧月淡淡道:“顾家那两口子也是人才,跟你走这么近,倒是从来没管过林正清的想法。”
林思危笑道:“没有所图,就不必在乎。”
胡巧月点点头:“说得不错,原本就是这样的道理。”
若将对方看得重了,思虑就多了,否则的确没有什么可在乎的。
…
天宁寺是晋陵颇负盛名的古刹,尤以巍峨的四大金刚闻名天下,早年香火极为旺盛,但在特殊岁月,寺庙被严重毁损,四大金刚轰然倒塌。
如今四大金刚重修,时隔多年第一次向公众开放,很多人都来一睹真容。
黑压压的人群自然而然地向天王殿涌去,身处其中,人声鼎沸。林思危扶着胡巧月,生怕她走得慢,会被人群冲散。
或许是到了菩萨跟前,这些平常火急火燎的人也变得不敢造次,颇有秩序地从右侧入殿,又颇有秩序地逆时针流动。
胡巧月仰头望着眼前的那尊金刚,金刚怒目而视。
“到底不如以前的高。”胡巧月喃喃道,“只有以前一半高。”
林思危惊叹:“那以前得多高啊,就这我都觉得好高了。”
再一想,奶奶说得也未必属实。这金刚的确颜料都簇簇新,但天王殿却是老旧的建筑,以前的金刚再高,也不会戳破屋顶啊。
记忆也是会有错觉的。
身边熙熙攘攘的人中,一多半人都在讨论这新塑的四大金刚还是不是整个苏省最高的金刚。
甚至有人直接回复林思危:“以前就是很高啊,我小时候来看四大金刚,高得看不清金刚的眼睛。”
林思危看看此人的啤酒瓶底眼镜片,默默地想,你小时候肯定没戴眼镜?
正想继续讨论,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记错了,以前就是这么高。”
“要么你记错了,以前天宁寺的金刚有十丈高。”
“十丈是多高,你知道?”
“反正比你知道。我亲手摸过金刚肚子里的金坨坨!”
这走到哪儿怼到哪儿的,还能是谁,自然就是顾明德和章秀琴。
林思危欣喜地转头:“顾爷爷,章奶奶,你们也来啦!”
“思危!”章秀琴见到她格外高兴,“新年好啊。”
再一看林思危身边的胡巧月,章秀琴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大嗓门都变小了:“胡老师?”
胡巧月躲过章秀琴的眼神,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去。
“好巧啊。”章秀琴追过来,“好多年不见,给胡老师拜年。”
胡巧月优雅地站住,神情淡淡的:“谢谢,也祝你们全家新年好。”
然后又向顾明德点点头:“咱就不在这儿挡道了,我们去别处看看。”
说着,拉住林思危的手离开。
林思危已经知晓了老一辈之间的恩怨,也知道时代造就了太多类似的悲剧。无论他们是选择和解还是继续陌路,林思危都不会对他们的选择作任何的评判。
回家路上,林思危问胡巧月:“章奶奶说金刚肚子里以前有金坨坨?”
胡巧月道:“要不怎么是苏省最有名的四大金刚,以前的金刚肚子里有纯金打造的五脏六腑,可惜啊,都不知所踪了。”
林思危道:“会回来的。你看四大金刚不是就回来了吗?”
已是新的一年,很多政策会陆续出台,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
“回来啦——”
祖孙俩刚走到门口,隔壁的王婆婆手里拎着一网兜苹果出来。
“刚刚有个小伙子来找思危,这是他留下的。”
“小伙子?”林思危心中陡然一跳,第一反应是顾洽?
可再一想,刚刚还遇见了顾家二老,如果顾洽回来了,他们一定会跟林思危说的。
那还会是谁?
王婆婆道:“一个好体面的小伙子,生得好看的。你们家里没人,他就写了个纸条,放网兜里了。”
胡巧月笑道:“哟,还有体面的小伙子来找我们思危啊?”
再淡定的大家闺秀,听到八卦也是欣喜的。
林思危从网兜缝里抽出纸条一看,笑了,这歪歪扭扭的字,出自笨蛋美人丁韶武。
“年初三,晋陵饭店,我爸请顾伯伯一家聚会,你一定要来啊,我爸说你不来,扣我压岁钱。丁韶武。”
“谁啊?”胡巧月问。
“我同学,年初三喊我聚会。”林思危说得扼要,省略了错综复杂的关系,免得王婆婆又竖起八卦小天线。
胡巧月一听,开心得不行:“去啊,一定要去啊,要和同学处好关系知道伐?”
林思危:奶奶你算盘打得王婆婆都听到了。
“这个苹果卖相挺好的,个头也蛮大的,这个同学很用心,不错。”胡巧月又夸。
这回轮到王婆婆也笑了:“这应该是冷库的苹果吧,过了季的。”
胡巧月气定神闲:“只要保存得当,过不过季不碍事的。”
王婆婆和林思危都哈哈大笑。
这双标啊,驰名中外。
第082章 天鹅
年初三这天, 阳光灿烂,温暖陡然上升,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春天。
胡巧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绿色开衫:“穿这件。”
这绿色极其春天, 看得出不是簇新的, 却也保存得非常好,一股淡淡的樟木清香。林思危伸手一摸, 便知是上好的羊绒。
胡巧月道:“我小姑娘时的衣裳,开司米的,好看不?”
“奶奶你小姑娘时的?”林思危震惊。
掐指一算, 这不得四十多年了?
这年头的“开司米”,一般都是指的那种晴纶针织线,但胡巧月嘴里的“开司米”, 却是非常昂贵的克什米尔山羊绒。
胡巧月指指墙角那口不起眼的大箱子:“我这口女儿箱, 开司米放多少年都不会坏。”
晋陵的女儿箱, 一般指传家的樟木箱, 寻常人家能得一口, 便是上好的嫁妆。对于胡家来说, 当年也不过是收藏字画的众多樟木箱其中的一口。后来字画没了, 箱子也大部分跟着一起走了,独独留下这么一口,珍藏了胡巧月的青春岁月。
林思危穿上开司米开衫, 胡巧月赞不绝口:“你身材就像我年轻时候,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正正好。瞧瞧多么合身, 倒像就是你的衣裳。”
奶奶夸人是有一套的。
林思危又要去穿外套,却被胡巧月按住手:“就穿这个, 春天就该有春天的样子。”
“不是春捂秋冻么?”林思危道。
胡巧月笑道:“看情况了。平常春捂秋冻也就罢了,去饭店却是不成。什么叫时髦,比别人提前一个季节才叫时髦。”
乖乖,林思危服气。
奶奶就是奶奶,比她这个穿越者还新潮。
…
整个晋陵市区并不大,从阳川路往南公交车坐四站,下车就是晋陵饭店。
晋陵饭店是国营饭店,也是春节期间很多新人办婚宴的首选。此时一对新人正在门口迎宾。
这年头的新人也甚是朴素,没有穿红戴绿的习惯,新娘整整齐齐的齐耳短发,挑出一缕扎个皮筋,露出好看的额头,新郎一身簇簇新的中山装 ,刚剃过的鬓角显出几分隆重。二人胸口佩戴着小红花,与脸上幸福的微笑相印衬,胜过一切花枝招展。
林思危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年代的人结婚,不由好奇地驻足观望,却见宾客们纷至沓来,涌在门口大声交谈着,甚至隔着人群招呼着。
一个高挑的女郎被裹进人群中,左顾右盼寻找出路,并伸手推挡着挤来挤去的人群。
这女郎真好看。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雪白的巴掌小脸,墨黑的皮衣敞着领子,大大方方地露出修长的脖颈。
像美丽的天鹅一般。
很多人都在看她,也很多人都在挤她。林思危却望见一只手悄悄伸向女郎的皮衣兜,食指中指娴熟地夹出一只钱包……
“小偷!”林思危大喊着,不假思索冲过去。
女郎反应非常快,猛地一按衣兜,便知道自己遭了贼,也立即大喝一声:“有小偷!”
那小偷见被人识破,急急忙忙向人群外突围。
绝对不能让他逃脱,林思危大喊:“抓住他,他是小偷——”
人群里一阵慌乱,有人迅速反应过来,冲着小偷奔突的方向合围过去。小偷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一位老大爷。
老大爷一把将他拽住,骂道:“眼瞎了,往老子这儿撞!”
小偷拼命挣扎着,却被人群中拼命挤过来的林思危拽住了衣服。
“钱包拿出来!”林思危喝道。
小偷不承认,梗着脖子喊:“什么钱包,我不知道!”
林思危道:“我亲眼看见你从她兜里掏钱包!”
女郎也已经到跟前,娇喝道:“刚刚你在我身边挤来挤去,现在我钱包不见了,快拿出来!”
此时另一位大姐也突然叫起来:“我的钱包不见啦——”
“我没有,不是我!”小偷垂死挣扎。
“搜身!”围观人群此起彼伏地喊。
这年头的人有着朴素的正义感,对小偷尤其不能忍,几个男人将他团团围住,几个兜一掏,竟然掏出来四个钱包。
“我的钱包!”女郎夺过其中一只,“瞧,里头还有我照片!”
大姐也挤过来:“我钱包里有一张大团结,三张两块,还有五斤粮票。”
霍霍,巨款啊。
二人拿回属于自己的钱包,老大爷一手抓着一只钱包,威风凛凛地喊:“揍死这畜牲!”
一堆人涌上去,瞬间将小偷扣到地上,一顿拳打脚踢。喜庆的背景音乐,伴随着小偷的嗷嗷惨叫,晋陵饭店门口热闹非凡。
“谢谢你啊。”女郎和林思危挤出人群。
“不客气。”林思危道。
女郎道:“今天运气真好,幸亏碰到你。我钱包里有介绍信呢,这要丢了就麻烦了。”
这么重要的钱包就随手放兜里,不得不说,这女郎也是心大。
林思危笑道:“路见不平一声吼,应该的。”
女郎又道:“你在哪儿上班,回头我给你们厂里送锦旗。”
这还真是有诚意。
这年头不流行什么重金酬谢,送锦旗就是至高无上的谢意了吧。
林思危挥挥手道:“心领啦。我得进去了,后会有期。”
“我等人,后会有期啊。”女郎也向她挥挥手,挥得像锦旗一般。
…
林思危在大厅里扫了一圈,没见到丁家人,也没见到顾家人,心想这丁厂长还怪讲究,到底是请顾市长呢,去二楼雅座了啊。
国营饭店不兴叫包间,得叫雅座。
多雅呢,就是雕花的门扇隔了一间又一间,因为上半截全是玻璃,倒也好找人。林思危才晃到第三间,就听里面丁韶武喊:“这里,林思危,这里!”
丁光耀一家子最早到了,厂长夫人龚倩果然漂亮,虽有些微微发福,却更见得圆润明媚,烫了最时兴的卷发,扎着一条鲜艳的丝巾,有点电影明星的派头,果然当得起孟朝阳的一番折腾。
听丁光耀介绍了林思危,龚倩热情地招呼林思危坐下,又叫丁韶武来倒茶。
林思危嘴上说着“谢谢阿姨,阿姨不用忙”,心里却想,丁光耀真是精明到家了,定然是在顾家已经打听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以丁光耀的性格,肯定会把市立中学校长也一起请来。
她林思危今天受邀,不仅因为她是林思危,更因为顾家。
“听我家小武讲,小林同志你英语非常好呀?”龚倩笑眯眯地问。
林思危猛然想起她像谁,像后世赌王家的四太啊。
“阿姨过奖了,只能说还可以吧,我挺喜欢学英语的。”林思危小小谦虚一下。
丁光耀却道:“哎呀小林你别谦虚了,你龚阿姨是要拜托你呢。”
“是啊,我同事出国,送我个外国货,不瞒你说,我看不懂……”龚倩也不客气,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帮我瞧瞧,这怎么用啊?”
林思危接过来一看,乐了:“阿姨,这也不是英语,这是法语。”
“法语你也懂?”丁光耀惊呼。
“不太懂啦。但我知道这是法语,和英语不一样的。这是一瓶面膜。”林思危虽然不精通法语,但这个面膜她认识。
龚倩一脸迷茫:“面膜……是个什么东西?我以为是香。”
晋陵人说的“香”,就是后世说的面霜,他们将“涂面霜”称为“搽香”。
“面膜就是在脸上薄薄地涂一层,它就会营养皮肤,让皮肤变得水润润的。过十五分钟,把它洗掉就好了。”
“噗——”丁光耀笑出声。
龚倩脸顿时红了,娇嗔:“丁光耀,不许笑话我。你不也不懂吗?”
丁韶武也哈哈笑了,还跟林思危道:“我妈往脸上涂了半天,说这个香怎么不好吸收啊,涂都涂不开,哈哈哈哈,原来是要洗掉的,哈哈哈哈——啊哟!”
他忘了自己是龚倩的儿子啊,龚倩不好意思打老公,还不好意思打你么?顺手就是一个毛栗子,给自己出气。
林思危赶紧道:“这个东西咱们国内都买不到,不知道没关系,阿姨能用上才是神气。”
“就是,别人都用不到。”龚倩转嗔为喜,又拉着林思危,“那你怎么知道的啊?”
林思危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一般:“我奶奶洋学堂出来的,她见识多,英文比我还好,都是她教我的。”
龚倩一脸心领神会:“到底是阳川路胡家的丫头,不一样的。”
瞧,果然把自己的底都摸清楚了。
丁光耀个老狐狸。
正快乐地腹诽,一阵脚步声近来,玻璃上映出几个人。
“顾……顾老,章老,念申啊,这里这里。”丁光耀本来想喊顾市长,一想这里到底是公众场合,还是不宜张扬,一转念就直接“念申”了,反倒显得亲热。
众人齐齐起身,将顾家人迎进屋里。
顾明德和章秀琴大声跟丁光耀打着招呼,顾念申已经开始脱围巾并客套,顾淮随后进来,喊着“丁叔叔”……
直到最后一位进来,与林思危一对视,二人齐齐喜道:“是你?”
第083章 饭局
那位天鹅般的女郎, 竟然是顾澜。
她结束团拜会,昨晚深夜刚刚回到晋陵,回家赶紧补了一觉, 一大早又出门办事, 和家里人说好在晋陵饭店门口汇合,没想到就遭了小偷。
幸好有个漂亮小姑娘见义勇为, 才使她免遭损失。
申城芭蕾舞团工作,又时常去各地交流,出色的姑娘顾澜见过多多少, 却依然觉得冲上去抓小偷的那小姑娘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动和明亮,有一种砖缝里也能突围而出的劲道。她不由感叹晋陵城现在也越来越出人物了。
却没想到,转身竟然在这里又遇上了。
再听彼此介绍, 这小姑娘竟然是邻居林叔叔家的女儿, 叫林思危……啥?林叔叔家里不是一对双胞胎叫欢欢乐乐么?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女儿?
更奇怪的是, 丁叔叔既然请了林思危, 又为什么只请了林思危?
难道丁叔叔一家只跟林思危有关系, 跟林正清家里的其他人没关系?
顾澜心中不解, 却也没耽误她对林思危有着特别的好感, 加之桌上也只有两位年轻姑娘,便自然而然坐到了一起。
“咱俩好有缘分。”顾澜向林思危挤眼睛。
林思危也很会来事,向她挤眼睛:“要知道是帮小澜姐姐追贼, 我还会喊得更大声。”
“你胆子真大, 有些小贼会报复的,换我都不敢喊。”
顾淮坐在顾澜另一边,闻言问:“你们认识?”
顾澜道:“十分钟前刚认识的, 我在门口不是遭了小偷嘛,就是薇薇发现的。薇薇见义勇为。”
“原来帮你抓贼的是思危。”顾淮不好意思跟老人家一起喊她“薇薇”, 却又觉得自己还是得有点大哥风范,对林思危道,“就……以后要注意安全。”
小淮哥憋一句关心不容易啊。
那边长辈们正进行到最隆重的互夸环节。
“你家小武这么好看呀,你也太会生的,这孩子,比女孩子还白,又秀气又漂亮。”章秀琴很会夸人,特别能夸出重点。
龚倩也不赖:“男孩子要这么白干什么。考大学又不会说生得白就给高分的喽,看你家小淮多牛,京城大学研究生,羡慕死我喽。”
顾明德扭过身子看着顾淮,满意地拍了两下:“我家这小子,书呆子,也就会读书。”
典型的嘴上谦虚,行动很诚实,顾明德看着孙子的眼神,都快满意出泡泡了。
丁光耀嗔道:“顾老您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啥叫‘也就会读书’,全国能这么‘也就’的,您倒是给我找找,有几个啊?”
“哈哈哈哈。”顾明德和章秀琴一起笑起来。
丁韶武原本有些紧张。虽说丁光耀和顾念申算是关系不错,但也没到“很不错”的地步,多少也是因为顾念申仕途坦荡,丁光耀有心攀附,孩子们之间以前并没有来往,而且丁韶武跟顾家三个小辈也差了好几岁,难免有些拘谨。现在见气氛活跃,丁韶武也轻松起来,笑道:“爷爷奶奶你们太谦虚了,三位哥哥姐姐都是我的榜样,一个有学问,一个有才华,一个有胆识。”
“说得棒!”丁光耀立刻夸赞,“小武这个总结就十分准确,我应该早点来跟你们请教怎么教育孩子,现在来不及喽。”
丁韶武道:“爸,你请教也没用,那是人家遗传好,先天就比咱家强。”
真是太阳西边出来了,笨蛋美人何时变得这么会说话。林思危都听乐了,心想丁厂长在家应该教了很久吧?还是厂长夫人教的?
瞧瞧这现场效果,顾家二老开心得眼睛都眯成了四道缝。
不过,笨蛋美人就是笨蛋美人,就算来之前背好了台词,终究也会脱纲。气氛刚刚热烈起来,下一秒钟就被他搞到冷场。
丁韶武问:“小恰哥怎么没来?”
二老眼中的光芒顿时有些弱了。骄傲的神情中也多了一丝担心。
顾念申干笑两声:“哈,小洽啊,他部队里纪律严,没到探亲时候不能回。”
章秀琴已经嘟囔起来:“往年春节小洽都会给我写信拜年,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顾淮和顾澜对视一眼,顾澜立刻岔开话题:“奶奶,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团里要排《天鹅湖》,我首席主演。”
“真的?”章秀琴立刻转忧为喜,“你跳得好,应该当主演。那白色小纱裙一穿……”
龚倩也察觉到顾家孩子在转移话题,十分配合,也兴奋道:“我看过报纸上的照片,就是那种撑起来的白色芭蕾舞裙,几个小姑娘手拉手跳的那个舞吧?”
顾澜道:“我穿白纱裙,也穿黑纱裙。”
章秀琴不乐意了:“为什么啊,你要演两个人?”
顾澜笑道:“对啊,黑白天鹅都是我演。”
章秀琴更不乐意了,她看过大俄电影,对《天鹅湖》略知一二,皱眉道:“那不行啊,穿白裙子的才是好天鹅,黑裙子那个是坏天鹅。怎么还要演反派啊?”
这年头的人对电影里的反派那是相当的仇视,甚至有演话剧演到观众上头,冲上去群殴反派的现象。
演反派,那肯定不是好事,哪怕是漂亮的反派也不行。
顾澜道:“嗨,黑天鹅是所有芭蕾舞演员梦想的角色,奶奶瞧你还嫌弃。”
“可是演个坏人……”章秀琴还是撇嘴。
必须要“围观群众”出马了,林思危笑道:“黑天鹅可比白天鹅更难,中间要连转三十二圈,能跳白天鹅的可不一定能跳黑天鹅,小澜姐姐真有本事。”
顾澜扬起了眉。
这里总算有个识货的。
龚倩也不大懂,但抬轿子总是会的,惊讶道:“三十二圈!天哪,我转三圈就得倒在舞台上。”
丁光耀不失时机地打击:“首先你穿得进那个裙子吗?”
龚倩柳眉倒竖:“年轻二十岁你敢说我穿不进?”
丁光耀:“你问问人家小澜,是不是人家不年轻二十岁也能穿得进?那才叫本事。”
龚倩:“只要我够有名,裁缝师傅专门帮我定制,我就是两百斤也能穿得进。小澜你说是不?”
“是是。”顾澜赶紧道,“咱们定制舞裙,没问题的。”
“你看小澜都说可以!”
“两百斤?那不叫天鹅湖,叫天鹅沉湖……”
两夫妻斗着嘴,众人跟着笑,屋里一时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忘记了话题是从顾洽这儿岔开的。
只有顾淮深深地凝视着林思危。
林思危接住他的目光,他却又躲开,低头默默喝了一口茶。
丁光耀点了满满一桌菜,顾念申直说太多了,不用点这么多菜,大家都年饱呢。顾明德倒是兴致很高。他最高兴有人陪他下棋,其次高兴有人陪他喝酒。
“咱们这晋陵白酒,可是部里认证的五酿液平替。”丁光耀拍着酒瓶子,还负责解释,“平替就是平价替代品。思危说的,这个想法是不是很不错?”
又是“思危”,顾淮和顾澜都对这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刮目相看。
各自把酒满上,连顾淮都弄了小半杯。丁光耀道:“年前我给雷司长打电话,评优这事应该是敲定了,要谢谢顾市长啊,为我们厂这事操了不少心。”
顾念申则是惯常的谨慎,说这事主要还是酿酒总厂产品过硬,工作做得到位。
顾澜在一边听着,对林思危就更加好奇。
她少年离家,对鱼骨巷的记忆并不如顾淮深刻,只以为是自己对43号林正清一家不甚了解,所以不知道林家还有个大女儿。但酒席上的谈话越深入,顾澜就越好奇,这林思危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参加聚会的呢?
又观察着,丁叔叔那个漂亮儿子好像跟林思危很熟的样子。趁着林思危出去,顾澜低声问顾淮:“我怎么不记得林叔叔家有个大女儿,你在家多,你知道?”
顾淮推推眼镜:“说来话长,回家跟你讲。”
看来有故事。
顾澜又问:“和丁韶武处对象?”
“咳咳。”顾淮轻咳两声,“林思危才十八岁……”
“十八岁怎么了,我第一次谈恋爱才十六岁。”顾澜不以为然,甚至觉得顾淮老土,“都得像你,二十四五还不谈恋爱啊。”
“咦,怎么扯我?”顾淮凑到顾澜耳边,“有个事你要上心。”
“什么事?”
“你要打探思危,要是她真和姓丁的有意思,你就拆散他们。”
“这么丧心病狂的话都说得出口,啧啧……人家年轻轻的,又都长得好看,这不是挺般配……”顾澜一脸不解,盯了顾淮三秒,突然眼睛一亮,“你不会喜欢她吧?”
顾淮刷地脸就红了:“别胡说。”
“哥,你不觉得自己的要求很奇怪吗?”顾澜坏笑看他,“你要么告诉我原因,不然我不会帮忙。”
顾淮咬咬牙,又凑到顾澜耳边:“小洽应该喜欢她。”
“小洽?”顾澜愣住,随即呵呵笑起来,“这家伙够来事啊,该不会是九月份回家探亲时候……嗯?”
顾淮道:“这我不知道,反正他信里写过,我觉得有这情况。”
顾澜:“行,这事包我身上。”
这话说得声响,林思危正好回来落座,就听见了这一句,好奇地问:“小澜姐又包什么事了?”
顾澜转头就问:“问你呢,觉得我家小洽咋样?”
第084章 水土
这话问得实在突然, 直接把林思危整了个猝不及防。
但也的确符合顾澜的风格。
林思危假装听不懂顾澜的意思,稳稳落座笑道:“小洽哥是又帅又猛的战斗英雄,当然是非常棒的。”
“你说得没错。小洽哥就是非常棒的。”旁边丁韶武兴致勃勃插话, 他听到一鳞半爪, 却不防碍他随到随聊,“可惜那时候他来我们学校, 不知道是顾伯伯家哥哥,要是知道,我得拉他跟我踢一场球。”
少年的扼腕叹息显得特别真诚, 顾澜挑挑眉,倒不方便再追问。
她嫣然一笑,对林思危道:“回头我好好审你。”
林思危心中已然有数, 也笑道:“小澜姐别吓我, 听起来好像要上刑。”
顾澜扬了扬下巴, 线条优美若天鹅, 越过林思危与丁韶武说顾洽会不会踢球的话题去了。
酒过三巡, 众人都越发放开, 顾念申也不如初时那么谨慎, 和丁光耀谈论着关于晋陵工业发展的一些设想。林思危这边与顾澜和丁韶武扯着闲话,那边还放了一只耳朵在顾念申和丁光耀的谈话中。
进入新的一年,顾念申这样级别的领导已经嗅到了很多不同寻常的气息, 而晋陵市一直是中小城市的工业典范, 尤以纺织轻工行业为发展王牌。
以轻工局为例,晋陵市无线电厂已有超越酿酒总厂、成为轻工局最有发展前景的龙头企业之势 。
彼时正进行一场属于八零年代的“文艺复兴”,街头开始出现拎着录音机的时髦青年, 双喇叭最为流行,四喇叭则是街头梦想。谁要是单手带把骑着自行车, 另一手拎个四喇叭录音机,卡卡转的磁带里传出某个爆·炸头歌星的“靡靡之音”,那绝对是回头率百分之一百。
无线电厂就是赶上了这样的风口。他们是晋陵唯一生产收录机的企业,现在可谓“一机难求”,能拎着一台“四海”牌收录机串街,不仅说明有钱,也说明有品位,更说明有门路。
没门路都搞不到买录音机的票。
顾念申就是提点这个,酿酒总厂历史比无线电厂可悠久多了,但社会发展的潮流中,光靠历史悠久也不行,要保持雄心,保持你追我赶的劲头。
丁光耀连连点头称是,一张嘴还是:“有顾市长把着方向呢,马上又要评上国优,我们做好了天天加班的思想准备!”
其他几位一听,也纷纷夸赞丁光耀领导有方。
倒是林思危心中颇为感慨。其实酿酒总厂的领导班子依然没有紧迫感。
这也不能全怪他们。数十年来,国营企业都是这么过来的。生产计划靠上级主管部门调拨安排,他们只需负责应对生产,根本不用考虑销路。上面让生产多少,他们就拿出多少生产力。
所以从丁光耀的角度,他拍胸脯保证加班加点,就是对领导工作的最大支持,就是最坚定的表态。
但从林思危的角度却全然不是。
顾念申在提醒他,环境不同了,市场也不同了,国家开始鼓励和扶持社队企业——也就是日后的乡镇企业,这些社队企业找市场的能力非常强,个别企业已经开始显露出能和国营企业抢饭吃的本事。
看似顾念申只是不经意地夸了夸无线电厂,事实上是在暗示丁光耀,时代在变化,以往不起的无线电厂,因为工程师搞出了收录机,一下子就壮大了起来。
对于丁光耀没有收到顾念申言谈中的信息,林思危觉得既正常又可惜。
她虽是穿越者,对于当下这个社会,既要融入,也要保持清醒。她不可能提点每一个人,也不可能帮助他们走每一步。
…
顾明德喝得兴致大发,恨不得拉着所有人都去他家玩。丁光耀虽也是喝得舌头都大了,脑子还算清楚,今天这场家庭聚会已经是顾念申格外的交情,亲密不能无间,要懂得见好就收,推说自己全家要还去看丈母娘,叫车子来送顾家一行人。
顾念申婉拒,说这儿走回家也就十来分钟,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果然是清醒而谨慎的顾念申啊。
林思危也跟丁家人挥手道别,再要跟顾家人道别时,顾念申道:“思危,你过来一下。”
说着他走到树下,显然是有话要说。
看这架势还挺严肃,看来是个要紧事。
林思危走到树下,认真喊一声“顾叔叔”,然后洗耳恭听。
“年前我和郁厅长通过电话,她说厅里收到了粮校的办厂申请。上头很可能近期会有政策,她有意帮粮校将校办工厂搞起来。”
林思危一阵心跳加速。当时郁建秀去粮校,她就有意将郁建秀带去实践中心,心中正是存着这样的想法。
她赌的就是郁建秀的远见与情怀。
现在看来,郁建秀对母校的感情果然是那么真挚,也真心在为母校设计着一条更好的发展之路。
林思危笑道:“要是真有这个政策就好了,据我所知,粮校的吴主任一直有这个准备。”
吴山海那儿的小金库已经颇有些规模,但距离筹办一个校办工厂还有很大缺口,这个缺口得靠上头的拨款来补足。
也就是说,郁建秀的力量将十分重要。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些,顾念申也犯不上特意跟林思危说。毕竟林思危只是粮校的一个普通学校,还是插班生。除非这校办工厂以后会跟林思危有有关系。
果然顾念申道:“郁厅长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留校任教。”
“任教?”林思危有点意外。
顾念申解释:“实践中心也算是教师岗,就算不承担教学任务,身份必须要合规。”
林思危心中陡然一跳,想起后世毕业生对于考公考编的追逐,竟然生出些许感慨。这年头的教师多半清苦,即便是如林正清那样做到全市最牛高中的一把手,生活其实也算不上多富裕。普通教师的工资是比不上国营企业的职工工资的。
所以郁建秀才要通过顾念申来征求林思危的意见。
但林思危才不在意这些,开心道:“可以啊,我愿意的。我就想去办那个校办工厂。”
顾念申向她竖大拇指:“郁厅长果然没看错人,她就说你是个搞经营的人才。不过呢,你年纪小,有些情况不了解。酿酒总厂效益好,职工工资福利都不错。教师就是拿的苦工资,没有奖金的。”
这是推心置腹的忠告。
林思危抿抿唇,略一思忖,道:“顾伯伯种花吗?”
顾念申一愣:“我不种,但你章奶奶爱种些花花草草。”
林思危笑道:“有人喜欢直接种大苗,一开春就有花看;有人喜欢从小苗慢慢养大、扶壮,哪怕一开始并没有姹紫嫣红。”
顾念申深深地望着林思危,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你是后者?”
“对。”
“那就加油。”顾念申伸出手,“有困难就找顾伯伯。”
林思危也伸出手,与他握住。她望见顾念申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是一种平等的、属于成年人之间的鼓励。
顾澜等她回来,低声问:“跟我爸说什么要紧事,还握手,嘿嘿。”
“说我工作的事。”
“哦……”顾澜点点头,工作的事的确是要紧事,她对晋陵的就业也不懂,便丢过不再问,“现在没人了,我再问问你,觉得小洽怎么样?”
嚯,够不依不饶啊。
林思危心里早就门清,也低声道:“我对丁韶武没兴趣。”
“我没问你这个……也不,这个也重要,但我主要问……”
顾澜的话还没说完,林思危就笑道:“小澜姐姐,给我留点秘密。”
趁着顾澜扬眉的功夫,林思危已经迅速与顾家诸人道别,然后向顾澜挥手:“小澜姐姐,等我去申城找你玩!”
说着,也不待顾澜回应,她已经小跑着过了马路,向公交车站去了。
顾淮推推眼镜,叹息:“全是心眼儿,小洽看来斗不过她。”
顾澜笑道:“真的很想看看小洽吃瘪的样子。”
话音未落,二人又迅速对望一眼,笑容凝在顾澜脸上。她微微叹一声,低声道:“只要能平安回来,宁愿他吃瘪……”
…
“奶奶,我回来啦——”林思危高喊着上楼。
她最爱这样一路喊一路爬楼梯,奶奶会在楼上应着,人还未见,似乎就已经相互迎接上了。
“思危!”一个声音出现在楼上。又熟悉又陌生。
林思危抬头一看,惊喜到:“小姨!”
楼梯上站着的,正是她小姨苏红霞。接着又冒出贾士兵的脑袋。最后才是行动缓慢的胡巧月。
“你小姨来看你。”胡巧月道。
林思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苏红霞一步上前,直接搂住她双臂,开心到语无伦次。
“长高了。哎呀你还是不是思危啊,怎么像换了个人。长这么漂亮,我都不认识了。”
贾士兵站出来证明:“我跟你说思危女大十八变了吧,上次我来晋陵,她就变了七七八八了。”
苏红霞笑得眼睛都舍不得挪开:“到底是晋陵的水土养人。太好看了这也。”
林思危笑道:“不是晋陵的水土养人,是我奶奶会调养人。”
“对对对,是奶奶的功劳!”苏红霞立即认证。
胡巧月满心欢养,按捺道:“别堵在楼梯口了,快屋里去。”
苏红霞恋恋不舍放开林思危:“进屋仔细说,这回来晋陵我们有要紧事。”
第085章 选址
苏红霞和贾士兵用自家院子开配载点, 一个月就吃下了往来沙平县的各路长途车,两个月实现盈利,生意做得着实不错。因林思危跟他们说过开连锁的事, 他们早就想来晋陵看看场地。
蒋新泉有心参与晋陵配载点的生意, 但家里又实在凑不上人手。
没人玩个毛线啊,这事就一直拖到现在。
贾士兵想着, 林思危点子多,又在晋陵生活了小半年,说不定有办法。夫妻俩一合计, 又觉得也怪想林思危的,趁着过年关店就来了晋陵。
因临时起意,也来不及给林思危写信。好在平常通信多, 他们顺着地址就摸来了。到底贾士兵和苏红霞会做人, 还给林思危奶奶带了一筐鸡蛋。
局促的房间里, 贾士兵正给胡巧月介绍鸡蛋:“我家老母鸡, 思危最清楚了, 那可是没羞没臊, 当街下蛋, 屁股一沉就是一个,又大又圆。”
那的确,贾士兵当街卖老母鸡的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苏红霞也道:“就是路上太颠, 破了两个,奶奶您别嫌弃啊。”
她跟着林思危喊“奶奶”,也是个尊重的意思。
虽然前姐夫不是个东西, 但思危的奶奶是好人,她在信里早就知道了。
胡巧月则道:“我后阳台上也养了两只鸡, 回头思危小姨给我传授点经验啊。”
听他们说得热络,林思危就知道自己没回家前,他们气氛就一点都不尴尬,十分融洽。想到数月前自己头一次见奶奶……那时候的奶奶可真不爱说话啊。
这要是小姨早几月摸过来,门都进不来,别说在这屋子里有说有笑了。
甚至奶奶都了解了他们的来意。
她跟林思危说:“你小姨夫想来晋陵开什么点,没人手,阳川路还有几个待业青年,要不我看看哪个孩子老实本分?”
林思危走到窗前,隔着玻璃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
年初三,正是走亲戚最闹忙的时候。
沉吟片刻,林思危道:“既然蒋队长出不了人,那就出钱,当是参与股份,后面赚了钱就分红。”
分红,贾士兵这种经历过农村合作生产的,反而是懂的。
“他倒也是这个想法,但是你也知道的,这配载点到底是用我的营业执照,他找的人,我未必信得过,万一出点事倒得我来担责任,这个风险太大。”
贾士兵的担心很在理。蒋新泉值得信任,不代表蒋新泉找来的外人也值得信任。
林思危想了想,又问:“我记得小姨夫的外甥也在点上帮忙吧?”
这是贾芳信里提过的,林思危当时还想,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配载点,需要的人手还挺多。
苏红霞道:“是啊,在我们那儿帮忙,我们也给点补贴的,总比他在家种地强。”
林思危当机立断:“那就你们来晋陵,沙平县的点让姨夫外甥管理。蒋新泉该出钱还是出钱,你们写个协议,如何分配自己协商。”
这话简直说到了贾士兵心里。
说实话,他来晋陵这趟,多少是存着这样的心思的,只是念头模模糊糊,又不敢下这个决心。
贾士兵和苏红霞对望一眼,像是确定了心意,道:“这个办法倒好。就是我们走了,芳芳和亚明……”
贾芳和林家双胞胎一样大,今年要中考了,的确不宜变动过大。
但要让苏红霞留在老家带孩子……
林思危瞅一眼贾士兵,说实话,她对长期在外混世界的男人都没什么信心,哪怕他是自己的姨夫。
心一横,林思危道:“把芳芳和亚明都接过来。在这边借读。”
“借读?”苏红霞有些忐忑。她一农村妇女,也没听过这个词,但顾名其思能猜个大概。
胡巧月笑道:“也不复杂,办个转学手续的事儿。”
“主要是我那丫头初三,这正好要中考。”
“那更好啊,我们晋陵的高中还是不错的,来晋陵读。”胡巧月热情邀请。
林思危想了想,农村的孩子没那么娇气,都是早早当家,自理能力强得很,尤其贾芳,从信里就看得出来,是个有主见、有定力的。
于是她道:“这么着,你们争取十天内确定好地方,定下来就立刻办转学,要来晋陵中考,就得适应晋陵的教学。我对芳芳有信心。”
农村的年轻人走出来是大势所趋,出来越早,成功的可能性越大。
至于户口……呵呵,只要考上大学就全解决了。
…
二话不说,三人立即出发,找地方去了。
这年头没有后世那么多卡车限行之类的规矩,但城区道路狭窄,不适合太多卡车聚焦。林思危想到了粮校周边。
粮校在市区边缘,远近适宜,而且周边十分开阔。
最最重要的,粮校附近就是晋陵市的零担房。
苏红霞又开始忐忑:“这要在零担房旁边还能有生意?人家都去给零担房做了啊。”
林思危笑道:“咱们现在想吃的就是零担房嘴里掉出来的肉,当然是蹲它嘴边候着才好。”
“零担房会肯把肉掉出来吗?”苏红霞还是忐忑。
贾士兵挥手道:“哎呀,咱家里的门面哪来的,不就是一个一个公家单位那儿啃来的,思危说的准对。”
苏红霞想了想,终于转忧为喜:“你讲的在理。思危到了城里,见识大了,本事也大了,跟咱们说卖东西,咱就赚了钱,又跟咱们说做配载,咱们又赚了钱。听思危的肯定没错。”
转眼又看到苏省粮食学校的招牌,苏红霞又羡慕:“这就是思危念的学校啊,真气派,比县中还气派,县中都只有两层楼。”
林思危笑道:“市立中学更气派,叫芳芳来考。”
“市立中学……”苏红霞啧啧嘴,“这不是林正清的学校吗?”
想到这个害了自己姐姐一辈子的男人,苏红霞就恨得牙痒痒。亲姐姐去世好久,她都没想过让林思危来城里寻亲,就是因为恨透了林正清。
“思危你不会是去求他给芳芳办转学吧。我们不要。宁愿没书念也不求他。”
林思危小脸微微一红。她佩服小姨的骨气,但她和小姨有点不一样。
对林正清这种人,不用他,那是便宜了他。过河拆桥,用完踩碎,才是她林思危的手段。
不过贾芳转学这事,她的确没想过去找林正清。
“小姨你放心,这事不用求他。咱堂堂正正转学,堂堂正正考市立中学。”
这事她是有把握的。
吴山海的妻子在三初中当老师,帮这个忙并不难。按顾念申刚刚的说法,自己很快会回到粮校实践中心,当学生时,吴山海就已经很看重她,当了同事就更不成问题。
听说不用跟那个渣臭男人低三下四,苏红霞心里安生不少,狠狠啐了一口:“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骂完,突然想到林思危就是这王八蛋的样子,这岂不是把宝贝外甥女也骂进去了。
赶紧住嘴,找补到:“我是说,他和你后妈那房,断子绝孙!”
林思危忍不住想笑。她对小姨的咒骂当然没有任何意见,甚至觉得有几分可爱,但此时此刻,她不希望被林正清这个王八蛋破坏了他们好不容易团聚的气氛。
她一指路边的一排民房:“这排房子不错啊。”
贾士兵踱到一家最破旧的院子跟前,盯着院门看了数秒,然后才慢悠悠道:“这家不错。”
苏红霞以为他说错了,茫然四顾,这才确认贾士兵的确是说的最破的这家。
“这也太破了吧……旁边几家围墙是新刷过的。咱们肯定找新的、大的。”
贾士兵道:“围墙刷过有什么用,回头咱们的配载点开起来,围墙上肯定要刷大字,横竖不得重刷么。破的便宜啊……”
又伸出手指,拨了一下生锈的大锁:“而且这家好久没人住。咱们全租下来,就能住得下一家人。”
不得不说,贾士兵真是天生的生意人,以前当木匠的确委屈他了。
这年头没什么人做生意,人员流动也少,房子出租的机会极少。要搁后世,这种临街的房子早就成了店面,但这年头不会。哪怕是阳川路那样寸土寸金的地盘,也只有些国营的店面,自家开店面的罕见。
就眼前这排院子,就在零担房旁边,交通便利,门口非常空旷,沿街大卡车随便停。却也没有一家破墙开店的,倒有几家开着门,能看见有婆婆在喂鸡,也有爷叔在打煤球。
全是生活的痕迹。
贾士兵重重地拍了几下门,没有动静:“看,果然不住人。”
废话,住人能从外面锁上?
喂鸡的婆婆听见有人拍门,走到院门口张望,喊道:“喂,你们谁啊。”
贾士兵正要说话,林思危已经抢先一步:“婆婆,我们找这家有事,是不是家里没人啊。”
来晋陵半年,她已经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晋陵话。
不得不说,这种经济比较好的城市,多少还是有些排外的。
听林思危是本地人,又穿着体面,婆婆的警惕心去了大半:“没人啊,老张两口子住城里儿子家去了,带孙子呢。”
林思危心中一喜。
果然是找对了。
第086章 有变
屋子主人姓张, 儿子在市里上班,结婚后单位分了个小房子。小两口都要三班倒,便将老人叫过去帮忙带孩子, 这边的老房子已经空置了两年。上一次老张回来打扫卫生还是好几个月前, 大概是在城里住惯了,这回索性连过年都没回来。
听见是这情况, 林思危便也没跟婆婆说来意,只说有事找。那婆婆也不知道老张儿子具体住哪里,但知道工作单位。
谢过婆婆, 三人又往市里去。
路上林思危问贾士兵,其他几户看没看中。贾士兵倒是坚定,说先问过老张再说。老张这边拿不下来再问别家。
老张儿子张斌在市医药公司仓库上班, 林思危也不知道市医药公司在哪儿。好在晋陵城区并不大, 三人一路问着, 傍晚时分赶到了医药公司。却也不是张斌当班, 当班的同事给了他们张斌家住址, 三人又匆匆往张斌家赶去。
一路上, 头次进城的苏红霞新奇地四周张望, 这边是百货公司,那边是电影院,每一样都新鲜得不行。
“士兵, 等咱们赚了钱, 一起来看电影。我只看过县礼堂拉幕布的那种电影。”
“没问题啊。搬到城里来,马上就带你去看,不就是钱嘛。咱看最时兴的电影, 外国人演的。”
“士兵,咱以后也买辆自行车, 你看他们骑得多快,脚一蹬,赶上我跑好多步。”
“没问题啊,我先学,学会了再教你。还有咱们芳芳和亚明,以后都学车。”
贾士兵的语气隐隐有了土豪作派。
虽然还没赚到大钱,豪气已经具备了。明明是谈论自行车,但在林思危这儿,似乎看到了中年男人站在奔驰宝马4S店指点江山的场景。
看着小姨一脸新奇、小姨夫一脸雄心的样子,林思危这一路走得特别带劲,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医药公司宿舍楼。
又把苏红霞羡慕坏了。
她站在楼下,仰望着雄伟的四层楼房,都快感动哭了:“住楼房真好啊。”
“没问题啊。以后咱们在城里站稳脚跟,也搬楼房住。”
苏红霞两眼放着光,感觉已经住上了楼房。
林思危:小姨啊,再过二十年,给你楼房都不住,你想住别墅。
…
张斌出去买菜了,他老婆在家,听说是来租房子的,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
“你是说,我爸妈那老房子?”
那房子的破旧程度能在整个村子排前五,居然有人看上,的确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是来租房子做生意。
这年头的确开始零星出现一些做生意的个体户,要么用自家房子,要么租街道或是村委会的房子,直接租民房的她没见过。
老张老两口就更不懂了。只问儿媳妇:“国家允许不?”
儿媳妇也吃不准:“可能……允许的吧?”
正拿不定主意,张斌及时回来了。他在医药公司仓库上班,闲暇时间大把,平常就爱看个报、听个收音机。
他比老人和妻子有见识些。先认真听了林思危他们的来意,又听老婆说了顾虑,张斌就笑开了:“当然允许啊,没见报纸上都说了,要鼓励个体户啊。”
说着,又向贾士兵道:“也就是说,要让经济活跃起来!”
语气重重的,点头也重重的。说大事专用。
但老张还是弱弱地确认最后一遍:“国家真的允许?”
张斌心里只想着,出租就有租金啊,我和老婆的工资养着一家四口也拮据,父母是市郊的农民,又没有劳保,多一块钱也是好的。
便道:“政策放开了,我刚刚买菜,菜场外头好多农民在卖自家的鸡鸭呢,都是国家允许的。”
老张终于放了点心,微微“哦”了一声。
贾士兵笑道:“放心吧老张师傅,我有营业执照的,回头我把营业执照带给你看。国家都给我发营业执照,还能不允许我开个店?”
这下终于把老张说服了。
人家都有营业执照了,那肯定是国家允许他开店了啊。
贾士兵也没急于谈租金,约好明天上午去看房子内部,满意就敲定。
当天晚上,贾士兵夫妇就住在了阳川路。他们没有介绍信,住不成旅馆,胡巧月主动留人,说要不嫌弃就在厨房对付一晚上。
的确这个家也只有厨房还能打个地铺了。
林思危知道这是奶奶在替自己做人。奶奶和小姨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却愿意让他们留宿,其实是对苏红梅的接纳与认可。
…
第二天一早,三人再次一同前往。老张和张斌已经到家,打开院门让他们进去看。
不得不说,房子许久不住人的确容易破败,但好在也就是旧,透着一种江南特有的霉味儿。屋子并排两间,院子里还有个堆杂物的厢房。
院子够大,贾士兵很满意。
厢房里的杂物整一整,又能腾出来大半间,放个桌子就能开干,贾士兵也很满意。
两间屋子挺亮堂,可以生活用。夫妻两住一间,另一间把柜子搬到屋子中间,就天然隔出两个房间,贾芳和贾亚明都能有自己的单间了。
比乡下好!这下苏红霞也很满意。
他们在屋里谈租金时,林思危踱步到院门口,往东看,一百米外就是零担房;往西看,能望见粮校的教学楼。
想到以后自己就要在粮校工作,林思危也很满意。
老张的报价的确良心,怯生生看了贾士兵半天,举起一只手。
贾士兵正恼怒呢,以为是五百,心想这老头漫天要价。没想到老张说:“五十。”
五十租这么大地方,贾士兵略知晋陵行情,也是意外。
倒是张斌坦诚:“屋子这几年空着,我们也不会住。我爸的意思,房子不住人会败掉,租给你们,租金是其次,你们开店的,多少能整一整,给屋子保持一下人气。”
讲真,他甚至可惜贾士兵没早点来。他孩子都两岁了,这屋子空了两年,整整损失了一百块啊。
抵他三个月的工资。
林思危很是感叹,这年头的地和房,真正白菜价,尤其像粮校周边地块,其实属于城郊,对于阳川路或鱼骨巷那种老城门里的人来说,都算是乡下地块。没人意识到这些地的价值。
(♡´з(´ω`*)♡轻(灬ꈍ εꈍ灬)吻(∗ᵒ̶̶̷̀ω˂̶́∗)੭₎₎̊₊♡最(* ̄3 ̄)╭♡甜ƪ(•̃͡ε•̃͡)∫ʃ羽( 。-_-。)ε・`*)毛(*≧з)(ε≦*)整(*  ̄3)(ε ̄ *)理(ˊ˘ˋ*)♡ 贾士兵爽快地付了两百五,双方写下字据,租五年。
这边交接了钥匙,夫妻俩就风风火火地要赶回沙平县准备搬家去了。
林思危送他们到长途汽车站。临上车时,苏红霞塞给她一百块钱。林思危一惊,赶紧要推回去,苏红霞却哭了。
“思危,先前是小姨没带好你。你妈没了,小姨应该照顾你的。”
“快别这么说,你家那时候也没条件啊……”
“反正听说你来城里是因为在村里受了欺负,你姨夫去把那大黄牙揍了一顿。小姨也帮不上别的忙,你给我们出主意、揽生意,这钱就是你应得的,快拿着。”
一百块,这数目当真不小了。这可是两年的租金啊。
“小姨,这钱你们留着,后边晋陵的点要办起来,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你们手头不能太拮据。我现在实习有工资的,我不缺钱花。”
苏红霞却执意得很:“你缺不缺是你的事,我给不给是我的事。不拿你就是不原谅小姨。”
贾士兵也在一旁附和:“我们手头不拮据啊,这边开点,不还有蒋新泉要投钱嘛。思危你就拿着吧,买点营养品给你奶奶补补,啊?”
林思危心中一动,猛然想起顾念申答应过年后安排胡巧月去省军总治腿。的确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那就谢谢小姨,我就等你们赶快来晋陵安家了。”
苏红霞抹眼泪道:“快得很,十来天就过来。”
…
郁建秀的办事效率远比预料的更高。
春节假期结束,林思危回到酿酒总厂上班第一天,谭向梅就把她叫到劳资科。
“坐。小林你坐。”谭向梅脸上笑呵呵,却是深深地望了林思危一眼。
“谭科长找我有事?”林思危问。
谭向梅递过一张纸:“你的实习证明,我帮你盖好章了。”
实习证明上蓝黑墨水的字迹簇簇新,大红印章盖在下方,被林思危捏住一道边。她轻轻松开手,发现指腹染上了一道红色。
这印章也是刚盖的。
“我实习结束了?”
按原计划,实习要到四月底的,还差着两个月呢。
谭向梅笑道:“你们学校来电话了,说是省里的意思,要让你留校任教,让你现在就回校。”
真够快的啊。果然这年头通讯再怎么不便,领导之间也就是随手一个电话的事。
见林思危不说话,谭向梅还以为她不知情,低声道:“肯定是你上次表现得好,郁厅长欣赏你。让你回粮校,以后桃李满天下。”
这猜想倒也有几分靠谱。
林思危道:“谢谢谭科长这段时间的照顾,不管我以后在哪里工作,都请你多多照应。”
“小丫头,说什么客气话呢。”谭向梅亲热地一拍她肩,“酿酒总厂就是你娘家,有空常来玩。”
又凑到她耳边道:“去跟丁厂长道个别。他可舍不得你了。”
第087章 新岗
丁光耀早就把林思危视为酿酒总厂的一份子, 甚至有一次跟销售科的胡秋平聊天,还流露过以后让林思危去胡秋平那儿历练历练的意思。
突然听谭向梅说,林思危要回留校任教, 并且是立即返校, 余下的一个多月实习都不再继续,丁光耀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到底谭向梅老到, 接电话时就跟粮校老师沟通过,知道这回是省轻工厅点名要留林思危,便知和郁建秀定然有关系。
“这是省里要重视粮校了。”丁光耀一眼看透。
有了这想法, 丁光耀顿时扫去被挖墙角的不满。林思危绝非池中物,不管在不在自己手下,以后都有可能用得上。
“坐。”丁光耀起身迎接, 笑容可掬, 然后一拎裤管, 又顺势坐下, “咱们思危还真是香饽饽啊, 粮校都来抢人了。”
然后又作大度:“你在咱们厂两个多月, 经历了今年最重要的大事, 这么看来,是你们学校特意派人来帮忙的啊,还得去谢谢谢校长, 哈哈哈哈。”
林思危心中暗笑:戏都让你丁厂长一个人演了。
“应该是我谢谢丁厂长。在咱们酿酒总厂学到了很多东西, 领导们、师傅们,都对我倾囊相授,让我成长得特别快。以后回到粮校, 这些实践知识也会受益一生。”
这话在丁光耀听来也是十分舒心。二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丁光耀写了一个电话给她, 让有事尽管直接找他。
林思危收好,就要跟丁光耀告辞。
丁光耀却冲着隔壁办公室喊:“叫老孙开车送小林去粮校报到。”
“不用不用……”林思危赶紧道。
丁光耀却笑道:“小事儿,让老孙送一趟,可不比你转两趟车方便多了?”
又声音放柔:“丁叔叔也就能帮这点忙。”
得,一下子就“丁叔叔”了。丁光耀这是解除了“工作关系”,一秒进入“私人关系”。
“那就谢谢丁叔叔!”林思危笑得眼睛晶亮。
“你龚阿姨老念叨你,有空多来我家玩啊。”
“嗯!一定!”
林思危也当即切换了模式。
她需要丁光耀,不止以前,以后也一定需要。丁家愿意跟她有私交,她求之不得。
…
不出半小时,林思危终于又来到了粮校。
这回谢宝生亲自迎接。
“小林,让你留校可不是享福,是有重任啊。”谢宝生开门见山。
林思危道:“我听学校安排,不管什么重任,迎头上便是。”
谢宝生竖大拇指:“年轻人就是有冲劲,怪不得郁厅长看重,点名叫你过来。”
看来自己的“后台”是郁厅长这事,大家都知道了。
这也是奇缘。
其实从郁建秀离开晋陵后,林思危从未和她联系过,但“欣赏”这件事就是如此,是一种遥远的信任。
谢宝生道:“国家现在很重视教育,也包括咱们的职业教育。省里给咱们实践中心拨了一笔发展专款,十万!”
谢宝生伸出一只手,张着五指,兴奋地晃着:“十万啊!专门给咱们实践中心的。要把咱们学校的实践中心打造成省级示范实践基地。”
林思危扬眉,看来郁建秀的心很大啊。
这的确是干大事的领导。她并不能保证上头一定能审批校办工厂,就以省级示范实践基地的名头申请专款,这是双管齐下,双重保障。
到时候校办工厂真出政策了,实践中心立刻就可以挂牌;校办工厂没出政策,实践中心也能创出自己的成绩。
的确十分稳妥。而且不会引起其他行业职校的警觉和跟风。
只要这个实践基地的牌子打响,以后来粮校参观考察的、学习交流的,就必然络驿不绝,教学楼、行政办公楼、宿舍楼……这些硬件设施都会慢慢得到改善。
郁建秀对母校的回馈,真正是厚重又不张扬。
紧接着谢宝生叫来了林思危的班主任张翠,让她带着林思危去实践中心报到。毕竟原则上讲,现在的林思危还是张翠的学生,就算确定了留校任教,也要等六月份毕业之后才能正实办理手续。林思危现在去实践中心,也是个实习的意思。
但吴山海显然不是这么想。
看到林思危被张翠带进来,他就已经很意外,等张翠说校长安排林思危在实践中心实习,以后要留校任教,吴山海已经是喜出望外。
等张翠一走,吴山海已经迫不及待:“我还以为十万元的拨款就已经是省厅的大礼,原来还有一份大礼在这里。”
林思危笑道:“吴老师不怕我来捣乱?”
吴山海哈哈大笑:“小林老师只会添柴,不会添乱。”
瞧瞧,等实习的同学们再次返校,林同志就变成了“小林老师”。
…
对于实践中心,林思危早已了如指掌。
粮校还没正式开学,老师们也只有部分提前返校做开学筹备工作,实践中心的另一位老师照例没来上班。
用吴山海的话说,那位老师年纪大、身体不好,在实践中心属于养老,再养一年也就退休了。
言下之意,可以当没他这个人。
所以来新人的确十分必要啊,吴山海一个人,别说以后的新中心,就是现在混日子的老中心,其实也是应付不过来的。
前面售卖产品的小金库也有了上万元,一直在吴山海那里放着。
所以从吴山海的角度,他也十分期望新来的人能理解这个小金库。上次郁建秀来参观之后,吴山海去找过林思危,林思危对于实践中心未来向校办工厂的发展设想,比吴山海本人更有信心。
吴山海心中当然想过,要是林思危能留校就好了。
但粮校老师收入实在一般。不说别的,就他吴山海,也是犯了错误“下放”到这里来的。酿酒总厂什么福利,粮校什么福利,过年连只鸡都没的发,怎么好意思开口让林思危留校啊。
而且就算林思危愿意,领导也未必答应。留校的名额也是极其有限的。
现在好了,上头竟然直接指名让林思危来实践中心,而且林思危看起来非常有干劲,半天功夫,不仅把几片场地收拾得干干净净,器材也都编了号,一个个贴上了小标签。
有章法,会管理。
吴山海倒不担心林思危后台太硬,会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
说实话,他身上背着巨大的历史问题,翻不过身的那种。他早就设想过自己的下半辈子,发展空间是没有的,安逸到老是有可能的。
这也是他后来醉心研究各种奇怪配方的原因。
因为除此之外,吴山海看不到自己的人生还会有什么新的突破。
他也想过如果哪天粮校突然入了上级领导的法眼,要来发展这个实践中心了,那一定会派个精干的领导过来,他这个名义上的“主任”就会让位给真正的“主任”,从此更加低调度日。
现在果然入了上级领导的法眼,来的却是林思危。
多么完美啊。
林思危虽然张扬,但懂得尊重人。就售卖产品这件事,吴山海就看得出来,林思危一心赚钱,无心搞事,更不会搞人。
这么一个能力强、后台硬、资历浅的林思危,不仅是实践中心的希望,也是他吴山海的希望。
只有实践中心——或者说校办工厂搞成功了,他吴山海的人生才有可能真正翻身。
所以就在林思危忙前忙后收拾场地时,吴山海不动声色给她收拾了一个小房间。等林思危满头大汗地过来,吴山海指着那小房间道:“小林老师,这个办公室如何?”
办公室的确很小,小到只能摆下一张旧书桌和一顶旧书柜,但朝南。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透过窗户将一道金黄色的光芒切入屋内,投在那旧书柜玻璃上,又映出一个太阳来。
“好棒!我喜欢!”林思危雀跃。十分真心的雀跃。
吴山海也很喜欢。他也看到了那个太阳。
…
林思危满心欢喜,要赶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奶奶。
回到家,却在家门口看到了林正清的自行车。
林思危心一沉。这个王八羔子过年都没来给奶奶拜年,现在突然到访,肯定又是打听到了什么新消息,来出新花样了。
悄悄用钥匙开了门,林思危不动声色蹲在楼梯口。
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会咯吱作响,她不想惊动了楼上的人。
楼上的动静清晰地传过来。
“妈,这回我真的不来要户口本,也不来争房子。我就是为了你好,为了咱们林家……不不,为了你胡家好。”
胡巧月:“这就奇怪了,你不是最讨厌提胡家的吗?说我胡家的海外关系影响了你,说要是没有胡家,你早就当领导了,不必等到今天。”
林正清也并不尴尬:“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我被胡家影响是事实。不说我,就是妈你不也吃了不少苦?”
胡巧月淡淡地:“那就是说,吃苦的时候你不想吃,现在有甜头你就想来了?”
林正清振振有词:“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也不过是做了合时宜的选择。”
胡巧月冷笑:“呵,早知道应该给你起名叫林俊杰。”
第088章 退货
听到这儿, 林思危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楼上的谈话瞬间停止,传来胡巧月如释重负的声音:“思危回来啦。”
林思危上楼,一眼瞥见立在窗口的林正清。
没喊他。
胡巧月坐在桌边椅子上, 一脸嫌弃道:“他还想坐你的床, 我说你爱干净,没让他坐。”
林正清的字典里没有“尴尬”二字, 看了看林思危:“还没开学呢,怎么就出去乱逛,也不在家好好照顾奶奶。”
没人想接她的话。
胡巧月倒问:“今天下班挺早啊?”
粮校毕竟还没正式开学, 没人规定几点下班,今天回来早了。
林思危笑道:“今天一上班,劳资科就找我, 让我回学校, 实习提前结束了。”
“哦?”胡巧月奇怪道, “厂里年前还给你发了年货, 怎么一过年就让你回校了?”
林正清一听, 顿时反应过来, 这时间的确是毕业班要出去实习了。
立即脸色一沉, 忧心忡忡、语重心长:“思危啊,你是不是闯什么祸了?不是我说你,你脾气暴、嘴巴不饶人, 踏上社会很容易得罪人。实习单位都不要你的话, 你以后很难安排工作的。”
林思危抿了抿嘴,看来谢宝生没有向林正清及时汇报,林正清的信息还没有更新, 还停留在林思危乡下人、没分寸的刻板印象上。
“谢谢你关心。我没得罪单位。我脾气好不好,看对谁, 对你们鱼骨巷那家人,我脾气是不好。”
“你看看你!”林正清想要生气,却又转眼望一眼胡巧月,“算了,在你奶奶面前不跟你吵。不过你嘴凶也就罢了,还爱说谎,让奶奶跟你住,我真是不放心。”
胡巧月眉心一跳,嫌恶的表情上了脸。
但她没开口,这场面,留给她的乖宝贝孙女,战无不胜的。
林思危何尝不知道林正清那点小心思。刚刚在楼下听了几句,就算不是来讨户口本的,那也一定是来讨其他好处的,尤其还说到胡家的海外关系……
呵呵,也是,最近似乎有些松动了呢。大城市的街头应该出现外国人了。
这王八蛋渣爹怕是打海外关系的主意了,怕又让她林思危占了便宜,开始离间她和奶奶的感情了。
林思危笑道:“我能说什么谎,不信你去酿酒总厂问问,我林思危名声怎么样。”
“我自然会去问。虽然你为了你妈,一直对我怀恨在心,但我还是很关心你的,不然我会给你安排去粮校读书?你以为谁都可以办到?”
拉倒吧,你当时就是为了把我送走,不要在鱼骨巷讨你们的嫌。
林思危收了笑容:“那就谢谢亲爹。十八年来终于干了一件人事。”
“你……”林正清忿忿,“不跟你一般见识。但我要跟你说清楚,把你弄进粮校已经仁至义尽,就算谢宝生是我好友,我也不可能再托他给你弄第二家实习单位。分配不了工作你扫大街去,不要指望你奶奶会养你!”
胡巧月悠悠地:“她是我孙女,我当然养她。”
林正清一愣,急道:“妈,你就算有钱也不能这样乱花啊!”
胡巧月道:“养自己孙女叫乱花吗?那你当爹的养啊。”
这下点到死穴,林正清语塞。他也是执着,知道每次来阳川路都讨不了好,却还是一次一次过来自取其辱。
这回春节都没来拜年,也敢现在上门,拼的就是个脸皮厚。
“妈,我不是说不养。但她成年了,后面的人生要自己努力奋斗,不能再指望家长了。我帮她安排了学校啊,粮校,多好啊,包分配工作的。要不是我跟谢校长的关系,她能去酿酒总厂这么好的单位实习?可妈你听听,这春节刚过,今天是各个厂头一天上班吧?她就被赶回学校去了,一定是闯祸了!”
“没闯祸。”林思危坚持。
“没闯祸会被退货?你要是不长进,不要好,谁也救不了你。你奶奶也不能!趁早不要拖累她老人家。”
“我没被退货。”林思危冷笑,“不能称你的心了。”
“还嘴硬,人都退回学校了,后头别人都在各个单位实习,你一个人在学校丢人现眼!酿酒总厂也不可能再要你了!”
林正清一边说这话,一边余光瞥着胡巧月。
胡巧月素来淡然的神情,此刻也有了一丝焦急。看来她也不知道林思危被退货。林正清心中有一些报复的得意。
他在这个女儿身上吃了大亏,说实话心里希望她倒霉。
最好倒霉到滚回乡下去。
林思危也看出来奶奶的担心。她走到奶奶跟前,轻轻揽住她瘦弱的肩,察觉到她悄悄挺了挺脊背,似乎是从自己的轻揽中获得了力量与信任。
“我没被退货,学校让我回去,是因为要我留校任教。”
“留校?”林正清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觉得自己大概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你要留校任教?别开玩笑了,成绩优异的才有可能留校任教,你不过是个插班生。以为给你办个插班,你就不是初中毕业的底子了?”
林思危笑道:“看来你的确好久没和谢校长联系了。不仅不知道我留校,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留校。”
胡巧月已经满眼放光,欣喜溢于言表。
她和别人不一样,第一时间想的并不是任教清苦,收入比不过进厂,她想的是,我家思危,以后也可以桃李满天下了?
嗯,我家思危要是当老师,肯定不是林正清那样!
她仰脸望向林思危,急切道:“思危,快跟奶奶说说,怎么上个班就留校了?”
林思危道:“省轻工厅的郁副厅长去参观酿酒总厂,对我印象很好。她也是粮校毕业生,听说我是师妹,还带着我一起回母校参观呢。现在我们学校要扩大实践中心,郁副厅长点名让我去实践中心当老师。”
“真的啊!”胡巧月开心得脸上绽开了花。
纵然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也是一朵极美的花。
林正清都听懵了。他不由扶了扶眼镜,突然想起,顾念申似乎跟自己提过?对了,还说这丫头英语好。
他心里顿时不适起来。
这丫头的英语也不知道是苏红梅哪个相好教的。
林正清心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林思危的喜讯丝毫感染不了他,就连早上听说的好消息都被这块石头给打了折扣。
一想到早上的好消息,林正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管怎样还是要维持一个对母亲关心,对女儿关爱的形象。不然这好消息就跟自己没啥关系了。
“这是好事啊!”他嗓门提高了一个调,“你看,咱家要出三个老师了,你奶奶早年也当过老师,我也是老师,没想到思危也要当老师,哈哈。”
哈你个头。
林思危瞥他一眼:“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拖累奶奶了,还有什么事不放心吗?”
这是要下逐客令。
林正清略一思忖,已经改变了主意。
林思危这丫头满肚子心眼,能寻亲寻到城里来,想必也极爱钱。既然她这么能干,又赶不走她,不如利用一下,让她去说服顽固的胡巧月。
“本来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拜年的。拜年拜到年十六嘛,不晚,哈哈。”
真是自定义高手,你说不晚就不晚。
林正清哈哈完,又道:“看到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妈,跟你说的事,你好好考虑啊。”
走了两步,见林思危站那儿目送呢,又道:“不送送爸爸?”
嗯?这么父慈子孝的吗?
林思危笑道:“遵照你的嘱咐,我得好好照顾奶奶。”
“关于你的工作,我有几句话跟你说。”林正清还是坚持要她下楼。
林思危心想,不知道这王八蛋渣爹肚子里又在冒什么坏水,不妨听听他的算盘打得多响。
二人出了门,走到他自行车边。林正清道:“思危,有个事,只有你能劝得动奶奶。”
“什么事?”
林正清道:“你应该知道胡家以前的家底吧?”
“不是很清楚。”林思危回得冷冷的,免得这渣爹以为自己暗中拿了多少好处。
林正清其实心里也不大信,他知道这丫头鬼得不得了,准是提防着自己呢。
但他不信这丫头不爱钱。
“阳川路这半条街以前都是你奶奶家的。后来房产家产全没收了,只给你奶奶留了这么一间鸽子笼。现在有机会拿回来,你说咱们要不要帮忙奶奶拿回来?”
林思危心中一动。
说不想拿回来是假的,谁还嫌家产多?她林思危也的确爱钱。
但据她所知,土改前没收的,发还的可能性很小。而且落实政策一事,已经进行了几年,到现在还没轮到胡巧月头上,就说明她不属于落实政策的范围。
不知道林正清突然旧事重提,是又在动什么脑子。
“如果能帮奶奶拿回来,那当然要啊。可是,拿得回来吗?”林思危盯住他,就看他眼神闪不闪烁。
林正清眼中果然闪过一丝成功的得意。
“事在人为。如果让胡家在海外的人给我们政府写封信……”
懂了,林思危顿时明白,怪不得今天上门来提什么海外关系了。因为海外有关系值钱了啊。
林思危抿嘴笑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劝奶奶的。”
林正清心满意足,连着夸了三句林思危果然是聪明的好孩子,又说他一定会关照谢宝生,以后好好照顾她。
林思危看笑话一样看他演,终于演到他骑上自行车开心离去。
返身回到楼上,胡巧月还是坐在椅子上,对林思危道:“林正清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第089章 送信
林正清一个眼神, 胡巧月就知道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见他强行把林思危叫下楼,胡巧月就知道他在自己这儿走不通,想曲线救国了。
胡巧月倒不担心林思危贪心, 但她担心林思危年纪小, 不知厉害,被林正清忽悠了去。
所以林思危一上楼, 胡巧月立即关照提点。
林思危眨眨眼:“我不信他,我信奶奶。奶奶让我信什么,我就信什么。”
“鬼丫头。”胡巧月手指点点她, 自顾着就笑了,“他想让我联系海外的哥哥们,让他们回来申请落实政策。想得倒美, 我凭什么给他做嫁衣。”
林思危却道:“联系一下也好。”
“你不怕便宜了林正清?”
“不用在乎便宜了谁。只要是符合政策的, 那是奶奶您的权益, 就可以申请。至于您的个人财产, 当然是想给谁就给谁, 不要因为这个, 放弃自己应得的。”
“哪能想给谁就给谁, 都是按国家法律的,他有继承权。”
彼时对财产继承的法律规定尚不健全,社会上约定俗成就是给儿子, 连女儿想要分一份, 都常常被人议论。
林思危倒是知道,不出两三年,国家就会有相应的法规出台, 遗嘱是可以作数的。
“法律会越来越健全,国外现在是有遗嘱就认遗嘱呢。都捐出去也是有的。”
胡巧月并非没有见识的老太太, 她也知道林思危所言非虚。听了似乎有些动摇,陷入沉默。
林思危素来不会对奶奶咄咄逼人,她只分析利弊,绝不会替奶奶拿主意。见她沉默,林思危笑道:“我去准备晚饭,奶奶你听会儿广播。”
她将收音机打开,正好是奶奶最爱的越剧,林妹妹刚从天上掉下来,贾宝玉马上就要摔玉。胡巧月点点头,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轻轻闭上眼睛。
二人的晚饭也简单,每天早上炖一锅粥能吃到晚上,林思危炒了一碟肉丝咸菜,又掰几片白菜叶子煮了,热腾腾开饭。
胡巧月轻轻划拉两口,卧室传来的《红楼梦》,林黛玉葬过花,已经和贾宝玉在读西厢了。
“今天这个咸菜肉丝炒得好吃。”胡巧月夹了一筷子给林思危,又道,“被林正清搞得昏昏乱,没顾上问你,留校任教,让你教英语?”
她觉得孙女的英语是最厉害的,要是当老师,肯定也是教英语最合适。
林思危笑道:“去实践中心当老师,教实践课吧。”
其实学校并没有安排她教实践课,从头到尾给她安排的就是经营任务,存的是实践中心要变成校办工厂的心。
但这个跟奶奶暂时解释不清。
胡巧月想了想:“职业学校的课程我不很懂。反正道理是一样的,学校让你教什么课,你就好好教,让学生得到真本事最重要。”
“我明白的,奶奶。”
二人轻声说着闲话,把半锅子粥全干完了。
最近胡巧月的活动量比以前大,胃口也明显见长,而林思危只喝这些粥是不够的,平常会在单位食堂狠狠炫一大盆子饭。
一直到林思危洗碗,胡巧月也过来,拿抹布擦着水淋淋的锅,缓声道:“思危,你说这世道还会不会变?”
“什么?”林思危一时没明白。
“奶奶这辈子富贵过、也贫苦过,最知道那种滋味。原本属于你的东西,突然都没了,这是剜心肝、剁手足,是会叫人疯掉的。”
她在说胡家。
林思危从她手中接过擦得雪亮的锅,踮脚放进竹橱最上层。
“奶奶你是怕得而复失,对吗?”
胡巧月道:“我一个老婆子,还能有什么怕呢。我这样的日子也过惯了,家财万贯,也不过一日三餐;屋有千间,也不过睡那半边床。我倒是不担心你的生活,工作也安排好了,往后的日子总过得下去。可要是落实政策……”
她微微顿了顿,叹息道:“有时候,家财是个祸害。当初我要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或许反而好些。”
这一代人,经历了数次剧变,无数人的命运皆是倾刻间天翻地覆,有人挺过来了,接受了命运的剧本,有人则永远留在剧变之前,没能看到即将到来的光芒。
林思危道:“世道只会变得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富裕,法律会保护我们的合法所得。”
她拉住胡巧月的手:“奶奶,胡家给你的,是坚强、是远识、是独立,这些是拿不走的。”
胡巧月深深地望着林思危,嫣然一笑,笑得如年轻时那般好看。
“那我就放心了。思危,奶奶一个月前就已经给大哥写信了。怕万一连累到你,没跟你说。”
…
顾念申下午有会,地点就在隔壁街的市府礼堂,没要车。
骑着自行车刚出大院,望见传达室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他立刻下车辨认,传达室同志已经探出身子:“顾市长,这位老同志找您。”
“胡老师!”顾念申脱口而出。
来者正是胡巧月。她如往常一样,头发拢得顺顺的,脊背挺得直直的,虽然拄着拐杖,却还是那么端庄大气。
“顾市长,我有事找你。”她淡淡地,语气平缓。
顾念申赶紧道:“胡老师太客气了,像以前那样喊我念申就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胡巧月点点头,又道:“不过不着急,你要有急事,我下次再来。”
“不不,就是个会。”顾念申跟传达室同志道,“你给市府会场打个电话,说我临时有事,晚半小时到。”
胡巧月竟然主动来找他,这一定是天大的事。
…
来到顾念申办公室,胡巧月默默地打量一圈。这市府大院是解放前的建筑,高大的梧桐树在窗口投下斑驳的光影,顾念申端着茶杯过来,木地板踩出岁月的吱嘎声。
“胡老师,喝茶。”
胡巧月点头致谢,开口道:“我不绕弯子,落实政策四五年了,我知道当年好些旧人家都陆续发还了财产。我想来问问,我符合政策吗?”
顾念申心中一动,倒是没有想法,从来不求人的胡巧月,竟然是为了此事而来。
说起来,因为心中愧疚的关系,他对胡巧月的境遇一直格外关注。市里在腾退当年罚没的房屋和财产时,也曾经提起过胡氏。
但说来也奇怪,作为胡家在晋陵的唯一后代,胡巧月从来没提出过任何申请。
加之阳川路那些房屋经过多年的变迁,已经住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家,腾退难度非常大,既然胡家不提,便也一直拖着,无人过问。
落实政策这种事,其实有相当大的弹性。
要不要归还,归还多少,都有弹性。毕竟有些人家已经没有了后人,而有些罚没的财产已经流落不知所踪,根本也就谈不上执行。
就是那些已经明文归还的房屋,三四年过去住户都没腾空的也多着呢,全都是焦头烂额的事。
他知道胡巧月的情况属实两可之间,能争取,但没把握。
想了想,顾念申道:“胡老师,我跟您说实话,可以申请,但把握不大……”
又怕胡巧月失望,顾念申又赶紧道:“不过胡老师您放心,只要收到您的申请,我一定全力以赴帮你协调,需要我说话的场合,我也一定会去争取。”
胡巧月手里一直紧紧地捏着一只小皮包,此时她打开皮包,取出两封信,郑重地递给顾念申。
“这是我大哥胡巧英寄回国的两封信,一封给市领导,一封要请市领导转交省里有关部门,如果符合条件,大哥想回国探亲,顺便办理落实政策事宜。”
见她说得如此郑重,顾念申也脸色凝重起来,他接过两封信,只见信封都是打开的,显然胡巧月都看过。
“我可以看吗?”顾念申问。
“可以。我先告辞,信你可以慢慢看,看完了,就你决定交给谁。”
胡巧月说得平淡,顾念申却感到了沉沉的份量。
这哪里是两封信,这是阳川路半条街啊。
第090章 进城
事实上对当年的胡家, 绝大部分人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没人知道胡家大少爷胡巧英到底是怎样的特殊身份。而这两封信究竟意味着什么,又将揭开怎样一段尘封在历史岁月中的往事。
林思危并不知道奶奶已经收到了回信,毕竟奶奶的信也只寄出去一个多月, 都不知道能不能辗转飞到大洋彼岸呢。
她这几天在忙贾芳的转学。
吴山海听说是她小姨家孩子要来城里读书, 倒也很上心,林思危又用贾士兵留给她的钱买了些礼物送给吴师母。吴师母并非见钱眼开之人, 但谁又会拒绝好意呢?而且她去跟校长开口,要是拎些礼物去,校长也脸上有光啊。
三初中在市郊, 并不是市区的老名校,入学并不很难,校长笑纳两条烟, 顺手就批了条子。
等苏红霞一家浩浩荡荡来到晋陵, 贾芳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一见林思危, 贾芳惊叫着冲上来, 攀住林思危的胳膊又笑又跳。
“姐姐长这么高了!姐姐你在城里是吃的发酵粉吗?姐姐你是不是天天有牛奶喝?”
小朋友的问号总是特别多, 贾芳虽然已经初三, 却一直都在沙平县长大, 对晋陵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对在晋陵成功立足、甚至还能帮自己办好转学的林思危更是充满了崇拜。
她和林思危一直有通信,感觉这个以前懦弱内向的表姐, 到了晋陵之后简直换了一个人, 贾芳深信,这是城市给予的力量。
她贾芳现在到了晋陵城,一定也可以改变人生。
表弟贾亚明还小, 才落脚不到半天,已经盯上了隔壁小孩的玻璃弹珠, 蹲在门口羡慕地看他们打弹珠,对屋里大人们的聊天毫无兴趣。
苏红霞用毛巾包住头发,举着扫帚掸屋顶的灰尘,一边咳嗽一边嚷:“思危不要进来,里头灰得很。”
贾士兵则在厢房里整理杂物,一把拎出个破镜子,大喊:“红霞,快来看,这有个镜子。”
又照照自己,虽然镜子的裂痕将他的鼻子都分成了两半,却并不妨碍他高兴:“这镜子还挺大啊,哟,这额头上啥时候割破了,我都不知道。”
苏红霞一听有大镜子,激动得举着扫帚就“飞”了过来。
她在乡下时压根舍不得买镜子,平常有需要就打一盆水照照。此刻她也顾不上贾士兵的破额头了,将镜子搁在窗台上,仔细地端详着自己。
“哎呀,你看我有一根白头发了。”
贾士兵道:“老太婆了,有白头发那不是很正常。”
“滚!”
林思危和贾芳在屋外听得咯咯笑。林思危道:“走,带你去三初中认认路,别到时候不知道怎么上学。”
“好!”贾芳一听要出门,更兴奋了,跟屋里喊,“妈,我跟姐姐去认学校。”
林思危自己是后世穿越而来,跟这个世界也很是融合了一阵。从自己的经历去推想原身一个农村女孩突然扔到城市里的窘迫,林思危深有感触。
望着眼前这个初初长成的表妹,明眸皓齿,已看得出未来的美好,林思危觉得自己有责任带一把。
…
他们租房的这个村子叫张家塘,按地理位置算是城郊,但因为附近有三所职业院校,又有零担房和农贸市场,故此也通了公交车,交通还算方便。
林思危带着贾芳出门,走了十分钟,来到公交车站。指着站牌教贾芳怎么认路。
三初中在城东,而张家塘在城西,坐十几站路,实在不算近。
但这对贾芳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她在沙平县上学,每天步行就要走好几里地,现在还能有车坐,已经是幸福得不得了的大事。
等上了车,售票员夹了票递给她们,贾芳就开始心疼了。
“五分钱一张票啊,那每天岂不是要一毛?”
一周上学六天,就得两块多,贾芳开始琢磨还是走路去上学了。
林思危笑道:“回头开学了可以让学校帮忙办月票,一块钱一个月,随便坐。”
还有这种好事,贾芳更喜欢晋陵了。
公交车晃晃悠悠出去三站,开进了市区,贾芳扒着车窗,眼睛都舍不得眨。
“电影院……百货大楼……新华书店!好大的书店啊,姐姐,你去过新华书店吗,是不是有很多书?”
“很多很多书。不过买书有点贵,可以去市图书馆办个借阅证,随便看。”
“晋陵真好啊……”贾芳感叹。
公交车可以随便坐,书也可以随便看,好庆幸自己能来城里生活和读书。贾芳贪婪地望着车窗外,想象着自己即将成为一个城里人的美好未来。
车子像是感应到了她对这繁华街道的爱慕,贴心地靠站停下来。车门打开,乘客们鱼贯上车。
“姐姐你看,来了一对双胞胎,她们穿得好好看啊。”
林思危顺着贾芳的目光向车前看去,竟然是林家欢和林家乐。
她们的确穿得好看,一模一样的粉红新棉袄,一模一样的双马尾,马尾上扎着最时兴的粉色蝴蝶结,加上二人本就生得好看,一上车就吸引了全车人的目光。
林思危笑了笑,没说话。贾芳则艳羡地看着二人的发饰。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蝴蝶结。
车头那儿人多,林家欢林家乐买好车票,便向车子中间挤。
“今天怎么这么挤。难道都是去三初中参加比赛的?”林家乐好不容易挤到一个空档,抓住把杆开始抱怨。
林家欢道:“刚刚就不该下车,发夹啥时候都能买,也不是非要现在。还浪费五分钱车票。”
林家乐瞥她一眼:“最后两个发夹了好吧,晚去一步说不定就没了。五分钱而已,用得着你这么心疼。”
旁边有乘客盯着两个小姑娘斗嘴,林家欢脸一红,恨恨道:“就你话多。”然后转向窗外,不再理她。
林思危心中感慨,同样的初三学生,贾芳一听车票要五分钱,就想要步行上学了。
五分钱,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林家乐那张嘴是闲不住的,也并没有察觉到林家欢不想理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从今晚家里吃什么菜,到今天的比赛得奖者中考可以加分,再到对门的小淮哥怎么就不爱说话,又到小澜姐姐的新衣服是国外买的……
总之几站路的功夫,林思危已经把她家的近况听了个七七八八。
贾芳却不知道眼前这两位就是林思危同父异母的妹妹,听得津津有味,还跟林思危低声道:“原来作文比赛得奖,中考还能加分啊。可惜我来晚了,参加不上了。”
林思危朝她笑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可不想跟这两位有什么瓜葛。幸好她和贾芳上车早,有座位,而她们旁边站着一位大约有200斤的大哥,堵得严严实实,所以才没有暴露。
贾芳觉得奇怪,凑过去耳语:“怎么啦,公交车上不让大声喧哗吗?”
她说得不确定,因为那个漂亮的双胞胎一直在大声喧哗啊,看起来似乎没这规定。
林思危隔着200斤大哥的胳膊肘子向林家乐瞧了瞧,微叹一声,低声对贾芳道:“她俩,是我爸的孩子。”
贾芳一愣。立即捂住了嘴,说话都结巴了:“你是说,是说,她们……”
林思危点点头,脸色却平静。
好可惜啊,真是白穿了这么漂亮的衣裳,白长了这么好看的脸蛋。贾芳心想,哼,再也不说你们好看了,反正你们也没我思危姐姐好看。
车子往东行驶,驶出了市中心,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车,200斤的大哥也挤走了。
林家乐还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还有三站路就到了,三初中可真远啊。果然是乡下小孩才上的学校,听说是流氓中学啊。”
贾芳一听就怒了。她现在可是三初中的人了。
当即站起来,大声道:“你又是什么阿飞城里人!”
“流氓”对“阿飞”,就是这个年代的骂人语言,贾芳这种农村长大的小孩,见识的确没有,但骂人的本事都不赖,不然在田梗上要被推下水沟的。
林家乐这一路指点江山,正兴兴头的,突然被哪儿冒出来的小女生指着鼻子骂,不由满脸通红。
再一看这小姑娘穿着土气,头发也是那种没营养的毛躁,皮肤黑红黑红的,口音也不是晋陵人,一看就是农村来的。
林家乐底气就上来了:“你谁啊,哪来的野蛮人。我说话关你屁事!”
贾芳道:“你说的屁话,当然关我屁事!扎个蝴蝶结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城里人,往上数数你家就没一个种过地的?在这儿装什么千金大小姐,屁话连篇,你比流氓还流氓,整个三初中加起来都不如你这个女流氓。”
林家乐平常也就是恃宠生骄,真要骂人,哪骂得过贾芳,气得直跺脚:“家欢,咱们下车!我不和这种野蛮人坐一趟车!”
可身后却没声音。
林家乐转头一看,林家欢脸色苍白,看着座位那边。
“又要下车啊。果然是千金大小姐,一趟公交车非要坐三回才显得出气派啊。”座位上,“野蛮人”的旁边又站起来一位。
赫然是林思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