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0

    护佑

    “小姐?小姐?”店员微微欠身, “还要买单吗?”

    虞宝意如梦方醒,递出去那只手猝然回收,一沓港币对折捏到掌心, “不用了, 我再坐一阵。”

    店员微笑离开, 走前还说了句:“先生坐吧,看看吃点什么。”

    分明是她约人来的, 听到这句话后, 虞宝意一万个无所适从,眼神瞟到角落的绿植、露台下的车流、桌面喝掉一半的咖啡……

    偏生不看落座的男人。

    “有什么介绍吗?”霍邵澎拿过菜单,一页页慢翻,深墨色的眼瞳偶然上抬,“我还没来过这里。”

    虞宝意随便报出两个菜名, 尔后不忘补充:“我其实也第一次来, 不太清楚——快两点了, 霍生还没吃中饭吗?”

    应该是决定了, 霍邵澎招手唤来店员,“会议刚结束, 来迟了,抱歉。”

    不等她回答,他指着一道菜示意,菜单便被店员拿走了。

    “抱歉?什么抱歉?”虞宝意没听明白。

    “赴约。”

    他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轻而易举令她的心脏陡然高悬,一道气挤压在肺口, 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我是临时约的, 再说,霍生那么忙, 不来也……”虞宝意边说边斟词酌句,“我刚刚已经准备把衣服交给霍氏大楼前台的工作人员了,还麻烦霍生跑这一趟,我该说抱歉才是。”

    每个字客气到生疏。

    “既然如此,”霍邵澎原本目不转视,但体谅她局促,妥帖地看往楼下忙碌的人潮车流,“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交给前台呢?”

    “因、因为……”

    虞宝意不喜欢自己被问得哑口无言,可当要回答,才发现这里存在无法消解的矛盾。

    既然可以交给工作人员,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约他。

    既然要约他,为什么又要客气至此。

    她绞尽脑汁,恍惚倒退回刚接触社会交际时笨拙的自己,“因为我想亲自跟霍生道歉。”

    “道歉?”

    “对,昨天晚上遇到了点意外……”她没必要更不会详说这个“意外”,反正霍邵澎也算见证人之一,“霍生,我不应该招呼都不打就走的,你明明还在等我。”

    她自认为这个理由天衣无缝。

    霍邵澎唇弯了一弯,快到似微风点过,难留痕迹,“我快把你送到家,最后几分钟,沈生还是把你丢下了。”

    虞宝意原以为他又要敲打她思考这段感情关系,可霍邵澎话锋急转,带到她意料不及的地方。

    “是我的错,宝意。”

    “我没有把你送到家。”

    她仓促地笑了一下,眼神又开始找不到落脚点,“不是,怎么变成你的错了……”

    霍邵澎不动声色,“那是谁的错?”

    谁的错?

    答案就在嘴边。

    可虞宝意警觉到答案之下的陷阱,正张着口,等她一脚踩空。

    幸好餐厅上菜速度极快,不到五分钟就把霍邵澎点的午餐送上来了。

    滑蛋、吐司、火腿,搭配在一起吃的英式餐点。

    虞宝意叫住店员,说要买单。

    “霍生,我下午还有事,就先走了。”她还拿着刚刚数好的港币,这回又多抽出几张,“衣服我放在这了,如果有什么问题,后续你再联系我。”

    霍邵澎没有动筷,“通过明峯联系你吗?”

    “对啊——不对。”虞宝意尴尬地摸了下后耳根,“我、我……霍生用Whatsapp还是WeChat?”

    他不回答,定神望她,像要她明白什么。

    虞宝意被他那双似乎带有锋芒的眼睛看得方寸大乱,心脏急跳,也有逃离现场的冲动影响下脱口而出:“要不两个都加吧?”

    这下,他终于极轻地笑了下。

    “好。”

    他说。

    确认加上后,虞宝意匆匆告辞,整个露台只剩下霍邵澎一人。

    Florence从店内走出,以为Boss也要走了,拿起衣服。

    一套动作下来,她看到霍邵澎并没有动。

    “霍生?东京的电话会议还有十五分钟开始。”

    男人垂睫,盯着白碟上卖相尚可的餐点,小小一份,滑蛋做得肉眼可见的滑嫩,火腿也烤得焦香。

    当然比不上霍家养的那些从大场面退下来的厨师。

    但……眼光还不错。

    他拿起刀叉,在Florence困惑的目光下启唇。

    “小妹妹请的,不好浪费。”-

    一周后,沈景程约虞宝意出席一个局。

    无非又是少爷小姐们坐一块喝酒玩乐谈天说地,她觉得没什么意思,而且这一周时间,为了让她放心,他隔半小时报到一次行程,一个人去的局不算少。

    但沈景程坚持让她来。

    常诗韵那件事貌似含糊过去了,双方都知道事情真相如何,好像没有重复解释的必要,加重沟通负担。

    虞宝意觉得他的想法应该没错。

    可又过不去自己心里这关,如鲠在喉。

    她想起之前和霍邵澎说的话,情侣吵完架后,问题会得到解决。

    说得信誓旦旦,做得一塌糊涂。

    实在惹人笑话。

    虞宝意打车到约定地点,沈景程接到她后长长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进去后又是固定的一套流程,她自然信手拈来,又多日没露过面,很讨众人关注。

    不过这次多了个“熟人”。

    萧正霖身边没跟女伴,手掌捧着寡淡的一杯酒,有一下没一下地呷两口,看上去像个失恋的痴情种。

    沈景程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他熟悉起来的,带着虞宝意坐下后就开始扮起知心人安慰。

    听了几句,好像真在一个女的身上栽了。

    “她说走就走,也不告诉我哪班机落,有她这样的人吗?”萧正霖几口喝完那杯酒,又倒满,“不是,我到底哪儿比不上别人了?”

    虞宝意当听个乐子了,还挺爱看这种游戏人间的公子哥吃瘪的模样。

    “东西东西我给她买,哪怕要钻石、房子、飞机哪样我不能送她?一声不吭就走了,当我不能回香港是不!看我逮到她,肯定不放过她。”

    “女人嘛。”沈景程拍拍萧正霖肩膀,“太宠着就无法无天了,当然——”

    他不忘身边还坐着女友,转头亲了下虞宝意额边,“我的小意可以无法无天。”

    萧正霖斜眼瞥,冷笑一声:“是吗?”

    “肯定的,要不霖哥也和我一样,找个真心喜欢的定下?”

    “去去去,别讲晦气话。”

    聊得腻了,萧正霖又去找别人诉苦,沈景程旁边换了波人,有虞宝意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

    上次那个想和她一块进组追星的女人热情地与她攀谈,还多了几个接话捧哏的角色,渐渐的,这波人聊天变成以她为中心。

    连沈景程什么时候走了,虞宝意都没发现。

    后来发现了,又被另一个话题吸引走注意力。

    “今晚怎么不见Terrance?”

    “他本来就不常来啊,这段时间倒来得多点,不来也不奇怪吧。”

    “听阿霖哥说马上到了,刚好能赶上……”

    “赶上什么?”虞宝意好奇问了句。

    说话的女人掩唇娇笑,用奇怪暧昧的眼神打量她,“没什么啊,我想一会说不定有好戏看呢,不然一晚上多无聊啊。”

    边讲,又边给她杯中倒满酒,还体贴了从冰桶里夹来两块冰。

    烈酒不加冰很难入口,虞宝意说了句谢谢。

    时间在觥筹交错中摁下了加速键,不知不觉中,她喝得喉咙有点火热,叫了瓶矿泉水,刚拧开,惊呼从门口一路如波浪袭来。

    “快看Bowie!”

    “那边那边!”

    “哇你男朋友好浪漫啊!”

    虞宝意茫然地跟随别人手指的地方看去,沈景程抱着一捧热烈的红玫瑰从人群后走出。

    不知道谁推着她站了起来,周围艳羡的、喝彩的、平静的呼声或目光,在浓郁的玫瑰香波及到鼻尖时,都变得可笑起来。

    沈景程走到她面前停下,“Bowie,我想告诉你,你是我一生的爱人,唯一的。”

    “Wow——”

    “直接求婚吧!还等什么!”

    虞宝意酒喝得恰好上头,也不忍心众目睽睽下驳了沈景程面子,伸手接了那捧玫瑰。后她低眸,才发现花束上还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丝绒圆盒。

    她拿下,单手打开。

    沈景程继续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出现什么人,都不会动摇我爱你这件事。”

    是一个钻石胸针。

    在送礼物这方面,沈景程有点小钱后,不可谓不用心。

    胸针的款式是她之前学珠宝设计时的第一份作品,甚至想送去旬星,但因为太过青涩稚嫩,手稿被虞海和亲自打回,她闹脾气,就不再画了。

    可沈景程的用心好似有额度,一方面用心,另一方面敷衍得气人。

    这束玫瑰。

    “在这里,我也想多谢霍生和阿霖哥的提携,没有他们,我今天不会有底气送出这束花。”

    沈景程目光逡巡半圈,没找到霍邵澎,只与萧正霖对上一眼,互相颔首。

    “Bowie,等工程顺利开工,你愿意——不,那时,我会给你最好最盛大的。”

    “什么啊!说清楚啊!”

    “求婚仪式吗?”

    “最盛大的?我看得上维港放烟花咯。”

    人的情绪是会被氛围带着走的。

    虞宝意敛下眸中忍耐之色,流露出几丝对男友用心的感动,“谢谢你Jim,我等你好消息。”

    这句话堪比提前同意,看够热闹的众人纷纷端着酒杯上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又一圈,提前送上祝福。

    “亲一个呗!”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人头攒动,女人的面目若隐若现,时而看见,便是一张被红玫瑰衬得娇艳欲滴的脸。那双眼睛偶尔与男友对视,偶尔又快快别开,盈盈而笑,神色似嗔如喜。

    若是被她这样看着,怕骨头都要发酥。

    霍邵澎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隐于人群后,眼神肆无忌惮,如凶狠、贪婪的野狼,锁在虞宝意身上。

    所有人都在祝福这对眷侣。

    没人发现他来了。

    因而那阴湿、见不得光的念头,如疯长的藤蔓缠住身躯,最后牢牢绕住指骨,恨不得再长几寸,勒住正踮脚亲吻男友那女人的脖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抓过来。

    哪怕他霍邵澎,当真要破坏这圆满的一刻,且就要这一个,又如何呢?

    可他明白,不把这份虚伪的恩爱撕开揉碎,虞宝意是不忍心丢下沈景程的。

    他不怕她心不甘情不愿。

    却不允许他们的关系,存在污点。

    令她失神的,遗憾的。

    决不允许-

    结束时已快凌晨。

    虞宝意抱着那捧玫瑰站在门外等沈景程,凉风习习,撩动着花香。

    对别人来说清新雅致的香气,她厌恶不及。

    有种想把这束花丢了的冲动,但毕竟是男朋友送的,干不出这种事。

    几分钟后,沈景程和萧正霖的一位朋友勾肩搭背走出,话里话外都是对他今晚勇敢示爱的肯定。

    “你放心吧,有旬星大小姐做保,马上你跟小虞总都是兄弟了,我还担心什么呢?”

    “谢谢成哥关照。”

    “女朋友等着你呢,快去。”

    两人和这位成哥告别,才牵着手离开。

    “做保什么?”虞宝意听不清晰,直接问道,“没听你提过啊?”

    沈景程解释:“没什么,工作上的一点事,不是让你跟做担保一样,是大家看我和你关系稳定,都愿意提携我一下。”

    “好。”

    她应了声,迷迷糊糊的。

    这时,一道来自身后的力骤然把虞宝意撞进沈景程怀里,抱玫瑰的那条胳膊一松,烦心了她一晚上的东西就掉地上了,还被冲撞过来的那人踩上了两脚。

    “喂你干什么呢!”沈景程斥道。

    “SorrySorry!”是男人,撞完立刻转身,“我喝多了,要不我赔给这位小姐?”

    “你赔得起吗你——”

    “景程。”虞宝意叫住他,手掌不由自主攥紧,不敢让人发现。

    男人道歉时抬了下脸,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总之叫她看清了。

    是……

    霍邵澎那个助理。

    从南丫岛回来那天晚上,提出要回去拿件东西的。

    “赶紧滚,别在这碍眼。”沈景程也喝上了头,脾气都比往日坏一些。

    男人略略颔首,走前,和拧着眉仔细打量他的虞宝意对了下眼,什么都没说,捡起地上破破烂烂的玫瑰花束转身离开了。

    虞宝意无心追究,也没有精力和思考力追究。

    心悬了一半,随着那男人的离开而落回地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吧。”

    可她清楚,自己说这声“走吧”的时候,有种秘密差点被发现的后怕-

    三天后,虞宝意正和梁思雪在太古广场shopping,接到妈妈的一通电话,喊她快点回家。

    听口吻是重要的事,便让梁思雪家的司机赶紧送她们回去。

    一回家,发现爸爸和哥哥都在,一派多堂会审的严肃气氛。

    虞宝意挂好包包快步过来,“怎么了Mommy,哥,你和Daddy怎么不在公司?”

    “先坐下,思雪,你也坐下。”关知荷向她们做坐下的手势。

    虞宝意屁股刚沾到沙发,虞景伦瞥她一眼,立即用坚定的语气说:“我不同意,这事和Baby没关系,没道理让她去的。”

    “阿荷……”虞海和迟疑地出声。

    “你们都别说了。”

    关知荷身体侧坐,偏向虞宝意那边,“Baby,你还记得萧夫人吗?”

    “记得啊。”

    “卓夫人呢?”

    “也记得,Mommy,你想说什么?”

    关知荷出声前,目光一一扫过家人或迟疑或反对的面容,最后还是提了一口气:“旬星和卓夫人有笔交易,她很早就订了南非那批货中最好最大的一颗。”

    虞宝意没有打断,静声聆听。

    “但是,旬星有个内地的客户,她个人从我们这里买了快三千万的钻石。之前还因为一些事,旬星欠了她一个人情,得知你Daddy从南非带了批货回来,指名用人情要卓夫人订的那颗。”

    说完,关知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虞宝意了解Mommy的意思,开口问:“她知道有人预定了吗?”

    “不知道。”

    “那——”

    “可卓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她想要这颗钻石,重要的是,两人关系不睦,早年间还登报,在报纸上互相辱骂对方。”

    虞海和补充了句:“那个客户姓叶,叫若兰,年轻时和卓董谈了七年,至今未婚。”

    梁思雪听明白了,接上:“为男人反目啊?”

    “我不信那位叶女士不知道。”虞宝意分析,“她和卓夫人的矛盾,要借旬星发作吗?”

    关知荷叹了啖气,“Baby,不管叶女士目的如何,已经把旬星架在这里了,卓夫人也知道了。”

    她冷静陈述:“二选一。”

    关知荷说:“旬星以后要上内地。”

    “我明白了。”

    两母女的对话跳过了几个沟通步骤,父子俩琢磨一下也听懂了,梁思雪捉住虞宝意手臂,茫然问:“什么什么?我漏听了什么吗?”

    虞宝意没着急回答闺蜜,紧接问:“Mommy想我怎么做?”

    “萧夫人之前,据我观察,有看中你的苗头。”

    她没发现梁思雪听到这句话后无力滑脱的手掌。

    关知荷瞪了下还想出声反对的虞景伦,“Baby,我要你先陪我登门跟卓夫人道歉,后面再和萧夫人,乃至她的儿子萧正霖打好关系,这得靠你自己,明白吗?”

    “Mommy,不要牺牲——”

    “住嘴!”关知荷呵斥道,“景伦,公司现在什么样你不清楚吗?”

    虞宝意心头一紧:“公司怎么了?”

    虞海和拍了下女儿的手背,“别担心,是……是卓夫人知道这件事后,动用关系想强制收回我们五家租铺,其中一家在海港城,刚装修好,年租加上各类费用投了过六百万。还有两家在谈续租,也被卡住了。”

    海港城。

    尖沙咀商圈购物热门地点,租金高昂,旬星又有一定规模,肯定以年为单位缴费。

    而且旬星在港统共有十六家分店,得罪一个卓夫人,竟然动则要收回一半。

    虞宝意倒抽一口凉气。

    关知荷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语重心长地问:“Baby,明白Mommy之前说的话了吗?”

    这里是,

    香港-

    第二日,新的坏消息紧接昨天的,无形昭告着卓夫人的滔天怒火。

    港岛中,在旬星预定定制钻石首饰的夫人小姐们纷纷表示暂缓或取消,甚至要求退还定金,一笔又一笔账,如雪片纷飞,压得人喘不过气。

    旬星是卖钻石的,没有多少现金流,虞海和父子甚至私人垫了些,才把耐心不足步步紧逼几位客户的定金先行退回。

    但又能支撑多久呢?

    第三日,关知荷从沪城飞回香港,落地后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方正的木盒,再准备了两箱名贵礼物,才携虞宝意上门。

    “抱歉,虞夫人。”卓家别墅外的安保态度客气,“夫人正和几位好友打麻将,特地吩咐过,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关知荷见惯大风浪,表情不变地问道:“那方便告诉我们,卓夫人什么时候打完吗?”

    “这个我实在不清楚,如果虞夫人和虞小姐愿意等,那我再进去汇报一下。”

    这下,母女俩都听出这个安保讲的话,分明是甘倩玉的意思。

    等而已。

    虞宝意无所谓,关知荷更是在一次又一次无聊漫长的等待中,才慢慢挤进这个圈子的边缘,可为了能在旬星出事时,到大人物面前说上一句话,就值得了。

    半小时后,虞宝意主动挽住妈妈的胳膊,怕累了,借她靠一下。

    “我没事。”关知荷依然站得笔挺优雅,“Baby,你会记住今天吗?”

    记住这扇冷漠、无情,将她们拒之门外的高门;

    记住高温下太阳的炙烤,逐渐湿透的头发与衣裙,记住每一阵解渴的微风,又像打在她们脸上的巴掌。

    如果甘倩玉愿意让她们进去,在一众雍容得体的贵妇面前,母女俩明显被热得发红的脸,不正像一道道巴掌印吗?

    虞宝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答了声“会”。

    关知荷没再说什么,保存体力。

    又半小时过去,虞宝意忍不住擦了擦从额头流到鼻翼的汗珠。

    关知荷依然那副模样,一步未动,身上出汗,幸好浸不透一身烟灰色西服套裙。

    再过去半小时,无所谓的虞宝意变得有所谓了,犹豫着跟妈妈开口:“Mommy,要不——”

    “虞夫人,虞小姐。”消失许久的安保从雕花大门后出现,堵住了虞宝意的话,“夫人说今天够尽兴了,让两位进来。”

    虞宝意松了口气,刚走一步,当即眼冒金星,连忙甩头赶走。

    走了一会,她被一台嚣张停在前广场的黑色劳斯莱斯吸引走视线。可她对车实在没眼光,不清楚是不是那人的,而且卓家有这种豪车也不奇怪。

    进去归进去,可真正的考验——或者说羞辱,还在后面。

    两人在管家的引领下,终于见到在后花园喝茶的四位夫人,个个衣冠华贵,姿容优雅。

    萧夫人也在,一见到虞宝意,笑容仿似温柔几分,“小意也来了,倩玉,要不让她们去换套衣服?”

    关知荷摇摇头,“多谢萧夫人体谅,我今日来,是想跟卓夫人解释下——”

    “解释什么啊?有什么好解释的?”

    甘倩玉行事作风本就跋扈,得知自己可能被叶若兰截胡,又拿那女人没办法,才把一腔怒火全部发泄给旬星,“你现在把那颗钻石送我,我都不会要了,别人惦记过的东西,我嫌脏。”

    关知荷提着一口气,口吻端持得稳当:“这件事是景伦处理得不妥,卓夫人,我带了我父母珍藏在沪城上好的一套翡翠,小小一点心意,等日后有了更好的钻石,我一定让景伦第一时间送来赔罪。”

    那个盒子一直被虞宝意捧着,边角压出掌心纵横的几道清晰红痕。

    她从容地放在夫人们围坐的桌台上,打开盒子后还有一层,再打开,才看见一套垫在白色丝绸上浓绿的翡翠首饰。

    项链、手镯、耳饰、胸针、戒指,无一不是种水上乘的帝王绿颜色,连拍卖场上都少见。

    虞宝意看得有些心痛。

    这是外公外婆留给关知荷的,本想让她继续往下传给子女,当一个保障。

    可转念一想,如果能哄得甘倩玉放过旬星,不也是保障吗?

    可甘倩玉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一双眼,嗤了声:“这东西算心意吗?要不是摆在这,我还以为你从我首饰箱里随便拿的呢。”

    “是,当然入不了卓夫人的眼,我还给各位带了些上好的补品,要不——”

    “我告诉你关知荷。”甘倩玉没耐心听,“你今天就是带着全家人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放过你们,敢搭那个女人的关系,旬星以后就别想在香港混下去!”

    她一拍桌案,顺着脾气随手一拂,首饰盒砸在草地上,发出闷重的一声。

    虞宝意赶紧去看里面的东西。

    最珍贵的手镯应声断裂成两半。

    她不管不顾,蹲下捡。

    “宝意!”关知荷呵止。

    “卓夫人,Mommy的这点东西可能在这,的确难登大雅之堂。”虞宝意把碎掉的两节镯子收进口袋,剩下的装进盒子里,放回原位,“我有一位朋友,认识来往中缅的几位矿商,拿到的都是第一手好东西,要不有时间我让他们送来亲自掌掌眼,卓夫人还有在座几位夫人,都配得上最好的。”

    “小意,是要送Aunt们礼物吗?”丁毓敏笑问。

    “称不上礼物,一点心意。”

    虽然要比送一套满绿翡翠更肉痛就是了。

    丁毓敏发话后,甘倩玉收回点脾气,瞥了虞宝意一眼,语气讥讽:“知荷,你可比不上你这个女儿会做人做事啊。”

    可她话锋又陡然一转:“不过,碰上叶若兰,我谁的面子都不想给,什么矿商?当我没这方面本事吗?”

    虞宝意表情微滞,“Aunt,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甘倩玉缓缓起身,带着硕大翡翠戒指的食指差些戳到虞宝意脸上,“小姑娘,会做人还不行,得教教你父母,怎,么,站,队。”

    一滴汗又流到鼻翼,她低头,做谦卑模样聆训,不敢擦,强忍那股痒,这回还多了点痛。

    “我看不得这么好的一块玉碎掉,晦气啊,送客。”

    一声令下,刚刚带她们进来的管家立刻侧身,不给她们一点挽留机会,“这边请。”

    别无办法下,虞宝意只能将无助的目光投向丁毓敏。

    可那位和蔼的萧夫人只端坐在那,笑容依旧可亲,却不再替她们解围。

    算了。

    总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的……吗。

    关知荷提前想到用丁毓敏作为后路的办法,也需要给虞宝意时间,而且这位夫人深藏不露,态度难明,感觉比甘倩玉更棘手。

    两人走到别墅前广场,管家脚步停住,“屋里还有事,夫人小姐,我就不送了,那边请。”

    关知荷闭上眼睛,极慢地叹出一道紧绷的气。

    “Mommy……”

    “我会想办法的。”关知荷睁开眼睛,“一定还有办法。”

    虞宝意当然相信她的妈妈。

    可刚刚的情景令她忍不住怀疑,只是自我安慰。

    在她绞尽脑汁思索对策时,一声高昂的“小意”从别墅二层传来。

    她抬眸。

    卓明峯半个身子探出栏杆,热情挥手,“要不要进来坐坐?”

    可她第一时间看到的,不是卓明峯。

    而是——

    霍邵澎站在卓明峯旁边,身躯微侧,有一定距离,她依然能看清那双晦暗的眸子,感受其沉落的重量。

    他在看她。

    高高在上的,似一樽遥远的神像。

    仿佛在等她叩响殿门,虔诚祈求护佑。

    代价

    拜访完卓夫人的第二天, 虞宝意顶着淡青的黑眼圈起床。

    她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时才勉强入睡一阵。

    熬夜搜罗了一堆叶若兰的资料,可公开在网上的实在没什么能入手的地方。转而又查早年港媒对甘倩玉的报道, 离不开“毒妇”“上位”“妒妇可憎”等词语, 一块长满尖刺的硬茬。

    起来后, 虞宝意破天荒主动联系秦书远。

    她昨天说认识来往中缅的矿商的朋友就是他。

    “马上一个月了,多久回来上班啊?”

    听完她的诉求, 秦书远没立即答应帮忙与否, 问起别的。

    虞宝意早早料到,也不怕他不帮,夹枪带棒地呛:“我回来上班,你还有好日子过吗?”

    “小意,我肯定帮你的。”

    “你说这话脸不会红吗?”

    秦书远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两下, 后响起啪嗒一声, 貌似点起一根烟, “小意, 前两天我刚接触到一个S级的选秀明星大型音综,我想了很久, 还得你坐镇。”

    “选秀?音综?”

    两个娱乐圈里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语,倒在这给他们碰上了。

    “不修音,真实,这个主题打出去就赢了。”

    虞宝意默然半晌,食指有节奏地敲击手机背面。

    “招商?”

    “顶流在谈, 这个好说,不用你出马。”

    “周期?”

    “资金到位就行, 卡暑期档和国庆边录边播。”

    “宋青可?”

    “……”

    虞宝意预料之中地扬起一侧眉,“又想我给她抬轿?”

    “怎么会啊, 她哪能搞定那群心高气傲的秀人?跟在你身边学习学习就成。”

    “再说吧。”虞宝意失去耐性,“我刚刚说的那件事你能帮吗?”

    “你开口,我一定帮。”

    有秦书远这句话,虞宝意才有一点不遗憾当初选择帮他,不过其他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当初一番好心喂了狗。

    秦书远这边需要时间,可甘倩玉貌似没想给旬星喘息的时间。

    卡续约的两间租铺,今天都得到了确定不续的回复。紧接又是一个接一个退订的客户,有几位的定制产品已经送到镶嵌工厂,不惜赔违约金也要退。

    一天下来,虞宝意快深夜十一点才见到父母,可关知荷愁容满面,身心交瘁,她懂事,没追上去打听。

    真正促使虞宝意动摇的,是隔天虞景伦发来消息,说旬星位于北角的一间铺面半夜遭人纵火,店里存放的钻石无一不被烧得浑浊泛白,有些还出现裂痕,定损后金额过千万。

    她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想,万一出人命了呢。

    这是甘倩玉给他们的教训。

    就连报警,父母和哥哥争论颇久,最终还是选择忍下,不仅放弃追究纵火者,还自掏腰包赔偿铺主损失。

    虞宝意在他们尚未得出结论时,悄悄回了房间。

    她找到霍邵澎的联系方式,快速编辑好一句话,不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发送。

    YI:「霍生,我想找你谈一件事,方便吗」

    对方回得很快。

    「方便。」-

    冥冥之中走到这步,虞宝意有种命不由我的无力感。

    或许是她毕业后没在香港长时间居住过,对关知荷,对虞家长期面临的困境难以感同身受,便自私地以为安于现状,人生便能美满无憾。

    可旬星自始至终没出过这片岛屿,在那些关系盘根错节的家族底下讨生意,终究免不了拿来祭旗。

    见霍邵澎前,虞宝意绕去北角,到那间被烧成半片废墟的铺面看了看。

    在一片不够现代化的老屋群中,铺面的顶梁、房柱烧成墨黑,犹如一排打乱的腐朽骨架,脆弱的,又生生地挺立在那。

    虞宝意命司机改变目的地,前往霍生约她的地点。

    一间明光敞亮的西餐厅,和她一路琢磨的,不停把人往最坏地方揣测的想法形成令她脸红的对比。

    大庭广众的,他应该说不出什么不体面的话。

    虞宝意默默祈祷。

    “虞小姐,这边请。”Florence已经候在门外,显然霍邵澎已经到了。

    “唔该。(麻烦了)”

    没有做清场,甚至将位置选在外厅的角落里,以屏风隔断。

    “霍生。”虞宝意见到霍邵澎,率先打招呼。

    霍邵澎推去菜单,“看吃点什么。”

    全英文的菜单,虞宝意眼神并无停顿,俨然熟悉这种语言。

    她点完递回去,被他推却。

    “我点完了。”

    “好。”

    “好”字结束,虞宝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两只手藏着,不安地揪紧桌布,可眼神一在落地窗外的夜景上放远,遥遥望得维多利亚港上的游船,船身挂满迷幻璀璨的灯带,映得港面五光十色,波光粼粼,似繁星沉落后的海底。

    软红十丈,花花迷人眼。

    虞宝意不由生出当初给霍邵澎发消息的冲动,不允许思考的。

    “霍生,今日约你出来,我……”

    短讯沟通始终给了她喘息和整理措辞的时间,不像面对面,说两句就要皱眉卡壳。

    霍邵澎不动声色,“宝意,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他好像已经习惯叫她宝意,她却没习惯听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

    那是一根长满软刺的羽毛,每每拂过耳廓,身体涌出无法克制的酥痒与微痛,心脏在麻痹中坚持跳动。

    “霍生,之前我和Mommy去了卓家一趟,你还记得吗?”虞宝意选择从那日切入。

    “记得。”

    “旬星不得已得罪了卓夫人,登门道歉后没有得到她的原谅,这几天,卓夫人一直在……”

    她不好用“煽动”这种带有贬义的词,害怕霍邵澎把话原封不动告知甘倩玉,霍家和卓家的关系一定比他和她的好。

    “这几天,旬星碰到了不少麻烦。霍生,可以麻烦你帮我在卓夫人面前说下好话吗?需要什么补偿我们这边都无二话。”

    她已经提前预想好,霍邵澎也许会提出什么她难以答应的事情,甚至可能出现狗血台词——“我不做亏本生意,虞小姐要拿什么交换”。

    如无意外,他想要她交换的只有……

    她。

    “可以。”

    “什么?”

    “我说可以。”霍邵澎重复了一遍,不着痕迹地咬重了“可以”二字。

    他利落间接的两个字直接打散了虞宝意所有多余的脑补,她怔愣片刻,狂喜慢慢涌入眼底,“真的吗?”

    霍邵澎略微勾了下唇,眼神叫她看不懂。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霍生当然没有骗过我。”虞宝意匆匆否认,害怕连这根好说话的救命稻草也丢了,“可、可是卓夫人真的很生气,万一,万一……她会不会迁怒你?或者不答应你放过旬星?”

    伴随她表达担忧,霍邵澎笑意渐深,睫羽微垂,掩得一双眼睛愈发深暗难测,但仍然绅士而耐心地听到最后一个字。

    虞宝意看来,笑容有种不符合他性格的轻狂与傲慢。

    “不用担心。”他说。

    虞宝意一颗心便未经过主人同意的,重重地放下了。

    “多谢。那,霍生有什么需要,我可能没什么地方能帮得上你,但……”虞宝意的表达千回百转,“只要你向我开口,我会尽力想办法的。”

    霍邵澎声色不动注视着她,“我想,以后一定会的。”

    “会啊,得会的,我帮不上也会找人帮。”

    “但我现在有件事,可以得到你的承诺吗?”

    “当然可以。”

    面对她的眼睛,任谁都不忍心将她的认真与诚恳视为玩物。

    但霍邵澎就是多出几分也许称不上尊重对方的玩心。

    可他莫名想听。

    想听她说……

    “以后和沈生的婚礼,可以给我发张喜帖吗?”

    虞宝意万万没想到是这件事。

    她迟钝少许,怀着蒙骗自己的心答应了一件可能不太能做到的事。

    做不到的,可能不是后者。

    “可以啊,完全可以,我们非常欢迎霍生来我们的婚礼。”

    霍邵澎颔首。

    虞宝意不知道,他暗自重复过一遍,字字在舌尖上施以千斤重压,恨不得将每个字磨成齑粉。

    我们非常欢迎霍生,

    来我们的,婚礼-

    吃完饭后,霍邵澎让Florence兜去了维港。

    “看你刚刚吃饭一直盯着这看。”他说。

    虞宝意没有下车,就他们停的位置落下一整扇窗,任被日光晒了一天的干燥清爽的海风灌满车厢。

    她伏在车窗边,背对霍邵澎,“我家住黄埔,霍生应该记得吧。”

    “记得,一会还要送你回去。”

    “我小时候觉得尖沙咀这里维港的夜景特别美,黄埔那边也能看到维多利亚港的,可一定是没有这里好看,都是同一片地方,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人。”

    没有预料过能得到认真的回答,虞宝意偏过头,利落的风拨过几缕发丝贴着脸。

    “都是香港,同一片海,站的位置不一样,风景就是不一样。”

    虞宝意鬼迷心窍地追问:“那到底是因为位置,还是因为人?住黄埔的人,注定看不到维港最好看的夜景,是吗?”

    “是,但不是注定。”霍邵澎越过她看往窗外,“如果你常来尖沙咀,也能拥有这片夜景。”

    “如果我不想常来,就没资格拥有吗?”

    “宝意,你和你的母亲完全不同。”

    虞宝意挑眉,默不作声。

    “虞夫人很清楚香港这块地方的运行守则,要想达成目的,只能由她站到风景最好的位置,而不是要求花十多亿元打造的景点开到自己家门口。”

    虞宝意后悔刚刚没有说话,让霍邵澎把这段话讲了出来,她无话可说了。

    她的职业是制片人,没少接触成人世界里残酷的游戏规则。

    可她在那个世界中,扮演的只是要让多方满意的可怜社畜角色,但她的家庭背景不同,比之大部分人都更优渥,从小也享尽了家庭带来的便利。

    她不想承认。

    不想承认这个世界上最伤人的阶级差距不是资本家和打工人,而是一个富裕的家庭,会被另一个更富裕,社会话语权更大的家庭,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轻而易举。

    高傲的资本家也许不屑和“低微”的打工人计较,但这种不一样。

    地方小,交际无处不在,但权力瓜分永远不对等。

    惹不起,还躲不掉。

    “位置就在那里。”霍邵澎徐徐道来,“看的是人,愿不愿意为拥有这片风景而努力站过来。”

    愿不愿意为拥有与之抗衡的权力而努力站过来。

    虞宝意听出这层意思,也联想到关知荷一直所做的事情,无一不是为了让虞家人看到更好的风景,哪怕想让她认识富家子弟,嫁入豪门。

    “努力就一定可以吗?”她声音破碎在风中。

    “不一定。”

    “那霍生劝我那么多,不是白费了?”

    “我只是想提醒你,经过卓夫人这件事,你可能需要想明白要不要和你母亲一样,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虞宝意泄气地笑,“霍生,香港的机会对我们这种家庭而言,也是明码标价,需要付出代价的。”

    “谁说的。”霍邵澎笑了笑,“你不是抓住了我这个机会?”

    “可我不会让你付出任何代价,宝意。”-

    事情解决的速度比虞宝意想象中更快,几乎就是第二天,夫人小姐纷纷又回头送钱,卡租约的签字痛快,也没有再施压收回租铺了。

    这种效率,虞宝意怀疑甘倩玉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霍邵澎手上。

    等过两天,她又给神通广大的霍生去了条消息,说想请他吃饭,好好谢谢他。

    霍邵澎的回复是,可以,但需要三天后,目前他在国外。

    她答应了。

    没成想,为工程忙碌了大半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景程卡在那天约她。

    他说:“宝意,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说,你可以明天晚上出来一下吗?”

    虞宝意仔细问过时间,发现跟霍邵澎约的时间完全重合。

    两相权衡之下,主要沈景程很少用这么严肃的字眼,只能尝试询问霍邵澎,能不能改时间,临时有事。

    那人好说话到虞宝意以为自己先前误会他了。

    霍邵澎答应后,她便安心赴沈景程的约。

    十二小时时差的美东地区,霍邵澎收到千里之外虞宝意的回复。

    YI:「多谢霍生,改日我一定请你吃一顿好的」

    不客气,也不生疏了。

    一顿好的,又什么才叫好的。

    霍邵澎笑了笑,摁灭手机,随意扔到沙发上,再把领带扯松微许,欠身,亲自倒了半杯醒好的红酒。

    负责联系常诗韵的那位助理通完电话敲门后进来汇报。

    “明晚虞小姐和沈生约在了尖沙咀的花园酒店,问过经理,包场,沈生请了酒店里的一个小型乐团,还准备了花和礼物。”

    “还有?”

    “从花园酒店到常诗韵住的酒店,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中间会经过一个事故频发的路段,可以把时间拖到一个小时以后。”

    霍邵澎没说话,助理紧接确认:“霍生,还是按照原计划吗?可虞小姐聪慧,怕是……”

    “怕是?”

    “有所察觉。”

    他昂颈饮酒,脖侧青色筋络随着喉结滚动而显出。

    助理等了半刻,最后听见用傲慢的用词组成的一句话。

    “她就是发现了,那又如何?”

    求婚

    赴约当日, 虞宝意和闺蜜好一顿分析,梁思雪咬死说沈景程想求婚,让她千万不要答应。

    答应不答应暂且不论, 交往两年多, 面对男友有可能的求婚惊喜, 她还是选择盛装出席。关知荷看了后什么都没说,让她晚上注意安全, 早点回家。

    来到目的地, 沈景程已经等在酒店楼下,看到女友,虚空而紧张的心神刹那被填满。

    “Bowie,来了。”沈景程捉住她的手,“走吧, 还没来过这儿, 想吃点什么?我已经点了些了。”

    “按照我的口味吗?”

    “当然。”

    “那就听你的。”

    乘电梯上楼, 也有工作人员候在轿厢外, 刚一打开,迫不及待将手上的花送给虞宝意。

    不是玫瑰了, 而是一束雾粉色的郁金香。

    “谢谢。”

    “Have a good night,Ma'am.(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女士)”工作人员送上诚挚的祝福。

    沈景程选了能看到港岛斑斓灯火的落地窗位置,虞宝意不合时宜想到她约霍邵澎那夜。

    维港的风携卷着他的嗓音无声降落耳畔,在心脏处引起重重回响。

    虞宝意掐了下手心, 提醒自己回神。

    “Bowie,还记得我跟你说过, 我以前特别想上高的地方,看完整个香港的夜色吗?”

    沈景程话音刚落, 空空荡荡的餐厅不知何时坐下了几人,领着不同的乐器,用婉转舒缓的管弦乐填充她思索的空隙。

    “我记得,还说有机会一定带你上来。”

    陆陆续续上菜,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动筷。

    沈景程屏住一口气,又慢慢舒出,“后来你带我去看了,我才发现,原来你的世界一直都这么漂亮。”

    虞宝意心脏一紧,还没等他将重点说出,熟悉的愧疚感袭来折磨,悄然压住另外的念头。

    “我没道理让你陪我看不漂亮的风景,何况,我是想和你度过一生一世的。”沈景程不由自主望了眼窗外,“Bowie,现在我也能带你上来了。”

    “你做得很好啊,景程。”虞宝意无法干坐着听男友说这些话,“要不……先吃饭?”

    “好啊。”

    后面侍应送上来一瓶酒,沈景程打开手机确认了下和经理的沟通内容,肯定说这不是他点的酒。

    侍应却讲:“这是经理的一点心意。这么美好而重要的一夜,沈生,最好的酒,才衬美人。”

    话点到这,傻子都明白了。

    沈景程不着痕迹观察虞宝意的面色,不抗拒,当然也说不到欣喜到哪儿去。

    鬼迷心窍的,他接过这瓶比他先前点的烈得多的酒,吩咐侍应打开。

    虞宝意以为真是经理送的,入口得毫无防备,当然能察觉到烈和度数高,但也不好辜负别人的一番好意和这个氛围。

    后来,沈景程问她,要不要看他弹琴,她就莫名其妙跟他坐上了琴凳。

    沈景程尝试带着她双人联弹,速度放慢,迁就着她并不精湛的技术。

    偶尔弹错一个音,他会鼓励式地摸一下她脑袋,轻声说:“重来一下,是这里。”

    “不对,又弹错了。”

    “不熟悉这首的话,要不要换一首?”

    今夜,她醉得格外快,耐心也格外好。

    低着头,盯着男友那双天生适合弹钢琴的手在黑白琴键上起舞。

    沈景程弹了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曲子,却无端温柔,像爱人睡前的低语。

    最后一滴热泪,砸到他手背上。

    “Bowie。”沈景程叹了声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虞宝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个劲地道歉。

    两个人坐得本身就近,她转头,脸贴在他肩膀上,眼泪浸出衣服深一色的水痕。

    沈景程单手搂着她,“我过几天就能开工了,霍氏开的条件很丰厚,之前卓少带我认识的那位老板也说愿意提携我,给我介绍关系。”

    她压着嗓子,瓮声瓮气地回:“那就好,你好好努力,一切都会变好的。”

    “Bowie,我想……”

    虞宝意早有预感,可她来前准备好的婉拒之词被他轻易打乱,如今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沈景程不由自主加重搂住她的力。

    “你肯定已经猜到了,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切跟着你自己的心来。我原本就不够完美也不够好,我自己知道,所以如果这次不能,那还有下次,下下次,让我承受多少回伯母对我的不满,我也心甘情愿。”

    “Bowie,刚刚那首曲子,是你二十二岁生日我想送给你的礼物。虽然被伯母否定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勇气弹给你听,但是……”

    “你在我的世界里,原本就是天上的月亮。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放弃爱好,放弃坚持,放弃什么都好,都无所谓。”

    那份庞大的,难以抵御的惭愧感,轻而易举摧毁了防线,折磨得她心脏阵阵发酸。

    里面掺杂了几分爱,或者还有没有爱,她不知道。

    也觉得不重要了。

    “我不能没有你的,没有你这辈子我活不下去,我全部的,改变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你,只有你存在在我生命里,我才觉得一切有意义……”

    当爱意与枷锁同时降临,她感受到的唯有喘不上气的压力。

    她不知道沈景程说这番话是不是为了让她答应,每句字都正中她的软肋。

    “Bowie,你嫁给我,好不好?”

    虞宝意没有回答,脑中思绪乱糟糟的,像个打结的毛线团。

    可沈景程似乎也没有想过她会拒绝,何况以她的个性,拒绝的话一定会当场说出,说明白,而不是沉默。

    他小心翼翼捧起她左手,放在掌心上,拿出早有准备的钻石戒指。

    套上无名指前,她出乎意料地蜷了蜷。

    虞宝意的声音闷得像透过一块海绵说出,“景程,你还会再见你前女友吗?”

    “不会了,我答应你。”

    “你处理好,我不想我们因为这件事,再……”

    “我答应你。”

    那我也答应你。

    她在心中默念,迟迟讲不出口。

    戒圈冰冷,一寸寸逼近指骨,将近要把她冻伤。

    “我爱你,Bowie。”-

    虞宝意又喝了很多酒,

    那瓶精心准备的烈酒大半进入她的身体,烧灼着血肉,像要把这个不够聪明,不够理智的决定燃为灰烬。

    借此,她也把藏了许久的心里话讲出。

    “景程,要不我送你出国吧。”

    “傻女,你在说什么?”

    虞宝意嘟囔道:“出国啊,学你自己喜欢的,我又不要你养,有的是时间让你念书……”

    沈景程手机里似乎来消息,他看过几眼,流露出慌张,特地观察了下女友表情,又假作无事地摁灭屏幕。

    “那伯母那边怎么办?还有Miriam。”

    “我、我去说就好了,我不想看你在香港讨好这个,又讨好那个……”

    虞宝意一直低着头讲话,没有看见他又一次打开手机。

    她还在发自真心地劝,殊不知男友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

    直到。

    “Bowie,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哪里?”

    “快跟我走。”

    虞宝意被沈景程扶起来,脚步匆促,几乎是把她拖着走的。

    “到底去哪里啊……”她被拽得有点恼火,又提不起劲挣扎。

    两人下到停车场,沈景程不由分说地把虞宝意塞到后座。

    车子起步极快,她半睁着迷蒙的一双眼,后知后觉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景程车技不差,但不知碰到了什么事,接连几个刹车都前后晃得虞宝意犯恶心。

    “你慢点好吗?”

    沈景程望进后车镜,莫名问了句:“Bowie,你想去吗?”

    “去哪里啊……”

    他不能说。

    趁又一个红灯,他摸过手机再看了眼,盯着某处良久,呼吸频率逐渐升高。

    沈景程不再问,闷头往和她家相反的地方去。

    在飞速倒退的街景中,虞宝意渐生困意,她靠着窗边闭上眼,几度吞咽,想压制胃部恶心的感受。

    后来,她慢慢失去意识。

    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一个事故频发的十字路口,沈景程的车被堵到车流最后一个,他烦躁地拍了下方向盘,不小心按到鸣笛,将虞宝意吓醒。

    “嗯?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先睡吧,马上到家了。”他安慰道。

    同时,离目的地越近,沈景程越来越犹疑要不要带着虞宝意去。

    他今天才答应不再见常诗韵。

    可这次……他非去不可了。

    沈景程打开导航,才发现前面一段路都是红的,显示发生了车祸。

    他塌下肩膀挨着背垫,不知是上天给他机会思考,还是在给他回头的机会。

    五分钟后,他跟随前面的车挪动一米远。

    没成想下一秒,从身后袭来一起巨大的冲击,他的人不由自主撞到方向盘上,激活安全气囊。车也足足往滑了两米,继续撞上前面那台车。

    前面的车祸还没完,后面又追尾了。

    沈景程第一时间去看虞宝意。

    她被安全带勒得有点难受,一直弓着腰在咳,但幸好,幸好。

    他先下车把虞宝意搀扶出来,走到一旁的人行步道上,撞他的,被撞的车主也陆续下车,准备扯皮。

    可他没那么多时间了。

    沈景程尝试交涉:“不好意思啊,我女朋友喝醉了,我留给你们我的名片,怎么定责都行,能让我打个车先走吗?”

    “走什么走?我的车被你撞到的,我告诉你你别想走啊!”

    撞到他的车主也许理亏,态度比较好,“要不打电话给你女朋友家人,先来接她回家?这边还得等交警呢。”

    沈景程有理难诉,摇摇头,拒绝了这个方案。

    交警原本就在前面处理那起小车祸,不到一会儿后面又来一桩,分身乏术,只能叫其他路段的同事先过来一趟。

    “我真的有急事……”

    “不行!”被撞的车主满面横肉,凶神恶煞,“今天都别跑,我已经喊我律师过来了,我的车大几百万的,你还想跑了不成?”

    “兄弟,是我先撞上这位小兄弟的,等交警来定责吧。”

    “你也是个没长眼睛的,这都能撞上?驾驶证买的吧?”

    后者笑笑,没接话。

    虞宝意人站着,可意识已经完全不清醒了,整个人软倒在沈景程怀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霍邵澎什么时候出现的。

    沈景程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一条常年忙碌的车道在那一刻会没有车经过,留出刚好的空位,让霍邵澎的车停在他们面前。

    “霍、霍生?”沈景程难以置信。

    霍邵澎从半面车窗后望出,“有麻烦?”

    他迟疑片刻,一边是死抓着他不放的车主,另一边是醉得失去意识的虞宝意。

    而且她再瘦也有一个成年人的重量,胳膊已经慢慢变麻,又不忍心放女友坐肮脏的地面,但强行带着她确实不方便。

    霍邵澎吩咐司机下车,而后Florence也从副驾下来。

    沈景程再度确认虞宝意没有意识,他说:“霍生,能拜托你把我女朋友送回家吗?我这边出了点急事,刚刚还追尾了,也需要处理。”

    “什么急事?”

    “我……”沈景程深吸一口气,“我前女友在酒店自杀了。”

    也许是见过的风浪太多,霍邵澎表情并无变化,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但他主动打开车门下来,缓步上前,一字一句道:“交给我吧。”

    “麻烦霍生了。”沈景程如释重负,毫无防备地把女友交给了别的男人。

    霍邵澎不紧不慢地拥住虞宝意,在她的男友面前。

    他侧目,“Florence,留下帮沈生处理。”

    “是。”

    自此,分道扬镳。

    沈景程甚至不忘在霍邵澎上车后透过车窗观察女友的状态,“霍生,她喝多了,你多担待担待,地址我发给你。”

    虞宝意坐在了靠近马路那侧,和沈景程相隔着一个霍邵澎,有半个身子藏在黑暗与男人的阴影中。

    沈景程看不见。

    霍邵澎手掌包住了他女友的整只手,拇指摁在那枚戒指上,正缓慢地令钻石的锋利深陷指腹之下,直把那只娇贵柔软的手掐得变形-

    像在泥沼里泡了一夜。

    虞宝意艰难地挣脱,意识终于有一点连接回现实世界时,陡然变成惊醒,手脚都是麻软无力的。

    她没先尝试睁开眼睛,而是一点点从强悍的酒劲中夺回对身体的控制权。

    床不是她熟悉的床,枕头不是她熟悉的枕头,连被子也弥漫着一股不同于酒店,闻起来又很干净舒适的气味。

    她恢复清醒的第一时间,其实已经做好沈景程不顾她意愿做了什么的最坏打算,但一是身体没有不适感,二是气味令她莫名心安。

    可是那瓶酒……

    真烈啊。

    慢慢的,虞宝意睁开双眼,不出意外,目之所及一片黑暗。

    余光里的落地窗没有关实,纱帘被风托起,地面拓出不规则的银白色月光,像某片化掉的雪。

    虞宝意揉了揉眼睛,想坐起身,枕头下却传来震动。

    她摸索半天,终于找到手机,幸好手机还是自己的,随后坐起来,点开那条陌生号码send过来的陌生短信。

    一个视频。

    监控直导出来的,左上角还有时间,前后相差不到五分钟。

    而距离现在的凌晨三点,已经过去五个多小时了。

    一女,一男,相继进入酒店。

    女的她兴许认不出,但男的……还穿着向她求婚时的西装。

    那女的自然也就认出了。

    她反复回拖进度条,故意受虐一般,一遍又一遍,看他们分别走入同一家酒店的一幕。

    那双哪怕刚清醒也还是明亮的眼睛,像陈旧失修的灯泡,眨过两下,彻底黯淡失色。

    虞宝意喉咙发紧,似被人攥住,她察觉出后,才知道自己要哭了。

    可是,可是。

    四周无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唯一令她有点安全感的,是这份舒适的气味。

    她蜷缩起身体,胳膊抱住自己折叠起来的双腿,脸埋入被中。

    而那扇紧闭的房门,在同一时刻,门锁悄然拧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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