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店员微微欠身, “还要买单吗?”
虞宝意如梦方醒,递出去那只手猝然回收,一沓港币对折捏到掌心, “不用了, 我再坐一阵。”
店员微笑离开, 走前还说了句:“先生坐吧,看看吃点什么。”
分明是她约人来的, 听到这句话后, 虞宝意一万个无所适从,眼神瞟到角落的绿植、露台下的车流、桌面喝掉一半的咖啡……
偏生不看落座的男人。
“有什么介绍吗?”霍邵澎拿过菜单,一页页慢翻,深墨色的眼瞳偶然上抬,“我还没来过这里。”
虞宝意随便报出两个菜名, 尔后不忘补充:“我其实也第一次来, 不太清楚——快两点了, 霍生还没吃中饭吗?”
应该是决定了, 霍邵澎招手唤来店员,“会议刚结束, 来迟了,抱歉。”
不等她回答,他指着一道菜示意,菜单便被店员拿走了。
“抱歉?什么抱歉?”虞宝意没听明白。
“赴约。”
他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轻而易举令她的心脏陡然高悬,一道气挤压在肺口, 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我是临时约的, 再说,霍生那么忙, 不来也……”虞宝意边说边斟词酌句,“我刚刚已经准备把衣服交给霍氏大楼前台的工作人员了,还麻烦霍生跑这一趟,我该说抱歉才是。”
每个字客气到生疏。
“既然如此,”霍邵澎原本目不转视,但体谅她局促,妥帖地看往楼下忙碌的人潮车流,“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交给前台呢?”
“因、因为……”
虞宝意不喜欢自己被问得哑口无言,可当要回答,才发现这里存在无法消解的矛盾。
既然可以交给工作人员,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约他。
既然要约他,为什么又要客气至此。
她绞尽脑汁,恍惚倒退回刚接触社会交际时笨拙的自己,“因为我想亲自跟霍生道歉。”
“道歉?”
“对,昨天晚上遇到了点意外……”她没必要更不会详说这个“意外”,反正霍邵澎也算见证人之一,“霍生,我不应该招呼都不打就走的,你明明还在等我。”
她自认为这个理由天衣无缝。
霍邵澎唇弯了一弯,快到似微风点过,难留痕迹,“我快把你送到家,最后几分钟,沈生还是把你丢下了。”
虞宝意原以为他又要敲打她思考这段感情关系,可霍邵澎话锋急转,带到她意料不及的地方。
“是我的错,宝意。”
“我没有把你送到家。”
她仓促地笑了一下,眼神又开始找不到落脚点,“不是,怎么变成你的错了……”
霍邵澎不动声色,“那是谁的错?”
谁的错?
答案就在嘴边。
可虞宝意警觉到答案之下的陷阱,正张着口,等她一脚踩空。
幸好餐厅上菜速度极快,不到五分钟就把霍邵澎点的午餐送上来了。
滑蛋、吐司、火腿,搭配在一起吃的英式餐点。
虞宝意叫住店员,说要买单。
“霍生,我下午还有事,就先走了。”她还拿着刚刚数好的港币,这回又多抽出几张,“衣服我放在这了,如果有什么问题,后续你再联系我。”
霍邵澎没有动筷,“通过明峯联系你吗?”
“对啊——不对。”虞宝意尴尬地摸了下后耳根,“我、我……霍生用Whatsapp还是WeChat?”
他不回答,定神望她,像要她明白什么。
虞宝意被他那双似乎带有锋芒的眼睛看得方寸大乱,心脏急跳,也有逃离现场的冲动影响下脱口而出:“要不两个都加吧?”
这下,他终于极轻地笑了下。
“好。”
他说。
确认加上后,虞宝意匆匆告辞,整个露台只剩下霍邵澎一人。
Florence从店内走出,以为Boss也要走了,拿起衣服。
一套动作下来,她看到霍邵澎并没有动。
“霍生?东京的电话会议还有十五分钟开始。”
男人垂睫,盯着白碟上卖相尚可的餐点,小小一份,滑蛋做得肉眼可见的滑嫩,火腿也烤得焦香。
当然比不上霍家养的那些从大场面退下来的厨师。
但……眼光还不错。
他拿起刀叉,在Florence困惑的目光下启唇。
“小妹妹请的,不好浪费。”-
一周后,沈景程约虞宝意出席一个局。
无非又是少爷小姐们坐一块喝酒玩乐谈天说地,她觉得没什么意思,而且这一周时间,为了让她放心,他隔半小时报到一次行程,一个人去的局不算少。
但沈景程坚持让她来。
常诗韵那件事貌似含糊过去了,双方都知道事情真相如何,好像没有重复解释的必要,加重沟通负担。
虞宝意觉得他的想法应该没错。
可又过不去自己心里这关,如鲠在喉。
她想起之前和霍邵澎说的话,情侣吵完架后,问题会得到解决。
说得信誓旦旦,做得一塌糊涂。
实在惹人笑话。
虞宝意打车到约定地点,沈景程接到她后长长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进去后又是固定的一套流程,她自然信手拈来,又多日没露过面,很讨众人关注。
不过这次多了个“熟人”。
萧正霖身边没跟女伴,手掌捧着寡淡的一杯酒,有一下没一下地呷两口,看上去像个失恋的痴情种。
沈景程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他熟悉起来的,带着虞宝意坐下后就开始扮起知心人安慰。
听了几句,好像真在一个女的身上栽了。
“她说走就走,也不告诉我哪班机落,有她这样的人吗?”萧正霖几口喝完那杯酒,又倒满,“不是,我到底哪儿比不上别人了?”
虞宝意当听个乐子了,还挺爱看这种游戏人间的公子哥吃瘪的模样。
“东西东西我给她买,哪怕要钻石、房子、飞机哪样我不能送她?一声不吭就走了,当我不能回香港是不!看我逮到她,肯定不放过她。”
“女人嘛。”沈景程拍拍萧正霖肩膀,“太宠着就无法无天了,当然——”
他不忘身边还坐着女友,转头亲了下虞宝意额边,“我的小意可以无法无天。”
萧正霖斜眼瞥,冷笑一声:“是吗?”
“肯定的,要不霖哥也和我一样,找个真心喜欢的定下?”
“去去去,别讲晦气话。”
聊得腻了,萧正霖又去找别人诉苦,沈景程旁边换了波人,有虞宝意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
上次那个想和她一块进组追星的女人热情地与她攀谈,还多了几个接话捧哏的角色,渐渐的,这波人聊天变成以她为中心。
连沈景程什么时候走了,虞宝意都没发现。
后来发现了,又被另一个话题吸引走注意力。
“今晚怎么不见Terrance?”
“他本来就不常来啊,这段时间倒来得多点,不来也不奇怪吧。”
“听阿霖哥说马上到了,刚好能赶上……”
“赶上什么?”虞宝意好奇问了句。
说话的女人掩唇娇笑,用奇怪暧昧的眼神打量她,“没什么啊,我想一会说不定有好戏看呢,不然一晚上多无聊啊。”
边讲,又边给她杯中倒满酒,还体贴了从冰桶里夹来两块冰。
烈酒不加冰很难入口,虞宝意说了句谢谢。
时间在觥筹交错中摁下了加速键,不知不觉中,她喝得喉咙有点火热,叫了瓶矿泉水,刚拧开,惊呼从门口一路如波浪袭来。
“快看Bowie!”
“那边那边!”
“哇你男朋友好浪漫啊!”
虞宝意茫然地跟随别人手指的地方看去,沈景程抱着一捧热烈的红玫瑰从人群后走出。
不知道谁推着她站了起来,周围艳羡的、喝彩的、平静的呼声或目光,在浓郁的玫瑰香波及到鼻尖时,都变得可笑起来。
沈景程走到她面前停下,“Bowie,我想告诉你,你是我一生的爱人,唯一的。”
“Wow——”
“直接求婚吧!还等什么!”
虞宝意酒喝得恰好上头,也不忍心众目睽睽下驳了沈景程面子,伸手接了那捧玫瑰。后她低眸,才发现花束上还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丝绒圆盒。
她拿下,单手打开。
沈景程继续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出现什么人,都不会动摇我爱你这件事。”
是一个钻石胸针。
在送礼物这方面,沈景程有点小钱后,不可谓不用心。
胸针的款式是她之前学珠宝设计时的第一份作品,甚至想送去旬星,但因为太过青涩稚嫩,手稿被虞海和亲自打回,她闹脾气,就不再画了。
可沈景程的用心好似有额度,一方面用心,另一方面敷衍得气人。
这束玫瑰。
“在这里,我也想多谢霍生和阿霖哥的提携,没有他们,我今天不会有底气送出这束花。”
沈景程目光逡巡半圈,没找到霍邵澎,只与萧正霖对上一眼,互相颔首。
“Bowie,等工程顺利开工,你愿意——不,那时,我会给你最好最盛大的。”
“什么啊!说清楚啊!”
“求婚仪式吗?”
“最盛大的?我看得上维港放烟花咯。”
人的情绪是会被氛围带着走的。
虞宝意敛下眸中忍耐之色,流露出几丝对男友用心的感动,“谢谢你Jim,我等你好消息。”
这句话堪比提前同意,看够热闹的众人纷纷端着酒杯上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又一圈,提前送上祝福。
“亲一个呗!”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人头攒动,女人的面目若隐若现,时而看见,便是一张被红玫瑰衬得娇艳欲滴的脸。那双眼睛偶尔与男友对视,偶尔又快快别开,盈盈而笑,神色似嗔如喜。
若是被她这样看着,怕骨头都要发酥。
霍邵澎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隐于人群后,眼神肆无忌惮,如凶狠、贪婪的野狼,锁在虞宝意身上。
所有人都在祝福这对眷侣。
没人发现他来了。
因而那阴湿、见不得光的念头,如疯长的藤蔓缠住身躯,最后牢牢绕住指骨,恨不得再长几寸,勒住正踮脚亲吻男友那女人的脖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抓过来。
哪怕他霍邵澎,当真要破坏这圆满的一刻,且就要这一个,又如何呢?
可他明白,不把这份虚伪的恩爱撕开揉碎,虞宝意是不忍心丢下沈景程的。
他不怕她心不甘情不愿。
却不允许他们的关系,存在污点。
令她失神的,遗憾的。
决不允许-
结束时已快凌晨。
虞宝意抱着那捧玫瑰站在门外等沈景程,凉风习习,撩动着花香。
对别人来说清新雅致的香气,她厌恶不及。
有种想把这束花丢了的冲动,但毕竟是男朋友送的,干不出这种事。
几分钟后,沈景程和萧正霖的一位朋友勾肩搭背走出,话里话外都是对他今晚勇敢示爱的肯定。
“你放心吧,有旬星大小姐做保,马上你跟小虞总都是兄弟了,我还担心什么呢?”
“谢谢成哥关照。”
“女朋友等着你呢,快去。”
两人和这位成哥告别,才牵着手离开。
“做保什么?”虞宝意听不清晰,直接问道,“没听你提过啊?”
沈景程解释:“没什么,工作上的一点事,不是让你跟做担保一样,是大家看我和你关系稳定,都愿意提携我一下。”
“好。”
她应了声,迷迷糊糊的。
这时,一道来自身后的力骤然把虞宝意撞进沈景程怀里,抱玫瑰的那条胳膊一松,烦心了她一晚上的东西就掉地上了,还被冲撞过来的那人踩上了两脚。
“喂你干什么呢!”沈景程斥道。
“SorrySorry!”是男人,撞完立刻转身,“我喝多了,要不我赔给这位小姐?”
“你赔得起吗你——”
“景程。”虞宝意叫住他,手掌不由自主攥紧,不敢让人发现。
男人道歉时抬了下脸,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总之叫她看清了。
是……
霍邵澎那个助理。
从南丫岛回来那天晚上,提出要回去拿件东西的。
“赶紧滚,别在这碍眼。”沈景程也喝上了头,脾气都比往日坏一些。
男人略略颔首,走前,和拧着眉仔细打量他的虞宝意对了下眼,什么都没说,捡起地上破破烂烂的玫瑰花束转身离开了。
虞宝意无心追究,也没有精力和思考力追究。
心悬了一半,随着那男人的离开而落回地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吧。”
可她清楚,自己说这声“走吧”的时候,有种秘密差点被发现的后怕-
三天后,虞宝意正和梁思雪在太古广场shopping,接到妈妈的一通电话,喊她快点回家。
听口吻是重要的事,便让梁思雪家的司机赶紧送她们回去。
一回家,发现爸爸和哥哥都在,一派多堂会审的严肃气氛。
虞宝意挂好包包快步过来,“怎么了Mommy,哥,你和Daddy怎么不在公司?”
“先坐下,思雪,你也坐下。”关知荷向她们做坐下的手势。
虞宝意屁股刚沾到沙发,虞景伦瞥她一眼,立即用坚定的语气说:“我不同意,这事和Baby没关系,没道理让她去的。”
“阿荷……”虞海和迟疑地出声。
“你们都别说了。”
关知荷身体侧坐,偏向虞宝意那边,“Baby,你还记得萧夫人吗?”
“记得啊。”
“卓夫人呢?”
“也记得,Mommy,你想说什么?”
关知荷出声前,目光一一扫过家人或迟疑或反对的面容,最后还是提了一口气:“旬星和卓夫人有笔交易,她很早就订了南非那批货中最好最大的一颗。”
虞宝意没有打断,静声聆听。
“但是,旬星有个内地的客户,她个人从我们这里买了快三千万的钻石。之前还因为一些事,旬星欠了她一个人情,得知你Daddy从南非带了批货回来,指名用人情要卓夫人订的那颗。”
说完,关知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虞宝意了解Mommy的意思,开口问:“她知道有人预定了吗?”
“不知道。”
“那——”
“可卓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她想要这颗钻石,重要的是,两人关系不睦,早年间还登报,在报纸上互相辱骂对方。”
虞海和补充了句:“那个客户姓叶,叫若兰,年轻时和卓董谈了七年,至今未婚。”
梁思雪听明白了,接上:“为男人反目啊?”
“我不信那位叶女士不知道。”虞宝意分析,“她和卓夫人的矛盾,要借旬星发作吗?”
关知荷叹了啖气,“Baby,不管叶女士目的如何,已经把旬星架在这里了,卓夫人也知道了。”
她冷静陈述:“二选一。”
关知荷说:“旬星以后要上内地。”
“我明白了。”
两母女的对话跳过了几个沟通步骤,父子俩琢磨一下也听懂了,梁思雪捉住虞宝意手臂,茫然问:“什么什么?我漏听了什么吗?”
虞宝意没着急回答闺蜜,紧接问:“Mommy想我怎么做?”
“萧夫人之前,据我观察,有看中你的苗头。”
她没发现梁思雪听到这句话后无力滑脱的手掌。
关知荷瞪了下还想出声反对的虞景伦,“Baby,我要你先陪我登门跟卓夫人道歉,后面再和萧夫人,乃至她的儿子萧正霖打好关系,这得靠你自己,明白吗?”
“Mommy,不要牺牲——”
“住嘴!”关知荷呵斥道,“景伦,公司现在什么样你不清楚吗?”
虞宝意心头一紧:“公司怎么了?”
虞海和拍了下女儿的手背,“别担心,是……是卓夫人知道这件事后,动用关系想强制收回我们五家租铺,其中一家在海港城,刚装修好,年租加上各类费用投了过六百万。还有两家在谈续租,也被卡住了。”
海港城。
尖沙咀商圈购物热门地点,租金高昂,旬星又有一定规模,肯定以年为单位缴费。
而且旬星在港统共有十六家分店,得罪一个卓夫人,竟然动则要收回一半。
虞宝意倒抽一口凉气。
关知荷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语重心长地问:“Baby,明白Mommy之前说的话了吗?”
这里是,
香港-
第二日,新的坏消息紧接昨天的,无形昭告着卓夫人的滔天怒火。
港岛中,在旬星预定定制钻石首饰的夫人小姐们纷纷表示暂缓或取消,甚至要求退还定金,一笔又一笔账,如雪片纷飞,压得人喘不过气。
旬星是卖钻石的,没有多少现金流,虞海和父子甚至私人垫了些,才把耐心不足步步紧逼几位客户的定金先行退回。
但又能支撑多久呢?
第三日,关知荷从沪城飞回香港,落地后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方正的木盒,再准备了两箱名贵礼物,才携虞宝意上门。
“抱歉,虞夫人。”卓家别墅外的安保态度客气,“夫人正和几位好友打麻将,特地吩咐过,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关知荷见惯大风浪,表情不变地问道:“那方便告诉我们,卓夫人什么时候打完吗?”
“这个我实在不清楚,如果虞夫人和虞小姐愿意等,那我再进去汇报一下。”
这下,母女俩都听出这个安保讲的话,分明是甘倩玉的意思。
等而已。
虞宝意无所谓,关知荷更是在一次又一次无聊漫长的等待中,才慢慢挤进这个圈子的边缘,可为了能在旬星出事时,到大人物面前说上一句话,就值得了。
半小时后,虞宝意主动挽住妈妈的胳膊,怕累了,借她靠一下。
“我没事。”关知荷依然站得笔挺优雅,“Baby,你会记住今天吗?”
记住这扇冷漠、无情,将她们拒之门外的高门;
记住高温下太阳的炙烤,逐渐湿透的头发与衣裙,记住每一阵解渴的微风,又像打在她们脸上的巴掌。
如果甘倩玉愿意让她们进去,在一众雍容得体的贵妇面前,母女俩明显被热得发红的脸,不正像一道道巴掌印吗?
虞宝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答了声“会”。
关知荷没再说什么,保存体力。
又半小时过去,虞宝意忍不住擦了擦从额头流到鼻翼的汗珠。
关知荷依然那副模样,一步未动,身上出汗,幸好浸不透一身烟灰色西服套裙。
再过去半小时,无所谓的虞宝意变得有所谓了,犹豫着跟妈妈开口:“Mommy,要不——”
“虞夫人,虞小姐。”消失许久的安保从雕花大门后出现,堵住了虞宝意的话,“夫人说今天够尽兴了,让两位进来。”
虞宝意松了口气,刚走一步,当即眼冒金星,连忙甩头赶走。
走了一会,她被一台嚣张停在前广场的黑色劳斯莱斯吸引走视线。可她对车实在没眼光,不清楚是不是那人的,而且卓家有这种豪车也不奇怪。
进去归进去,可真正的考验——或者说羞辱,还在后面。
两人在管家的引领下,终于见到在后花园喝茶的四位夫人,个个衣冠华贵,姿容优雅。
萧夫人也在,一见到虞宝意,笑容仿似温柔几分,“小意也来了,倩玉,要不让她们去换套衣服?”
关知荷摇摇头,“多谢萧夫人体谅,我今日来,是想跟卓夫人解释下——”
“解释什么啊?有什么好解释的?”
甘倩玉行事作风本就跋扈,得知自己可能被叶若兰截胡,又拿那女人没办法,才把一腔怒火全部发泄给旬星,“你现在把那颗钻石送我,我都不会要了,别人惦记过的东西,我嫌脏。”
关知荷提着一口气,口吻端持得稳当:“这件事是景伦处理得不妥,卓夫人,我带了我父母珍藏在沪城上好的一套翡翠,小小一点心意,等日后有了更好的钻石,我一定让景伦第一时间送来赔罪。”
那个盒子一直被虞宝意捧着,边角压出掌心纵横的几道清晰红痕。
她从容地放在夫人们围坐的桌台上,打开盒子后还有一层,再打开,才看见一套垫在白色丝绸上浓绿的翡翠首饰。
项链、手镯、耳饰、胸针、戒指,无一不是种水上乘的帝王绿颜色,连拍卖场上都少见。
虞宝意看得有些心痛。
这是外公外婆留给关知荷的,本想让她继续往下传给子女,当一个保障。
可转念一想,如果能哄得甘倩玉放过旬星,不也是保障吗?
可甘倩玉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一双眼,嗤了声:“这东西算心意吗?要不是摆在这,我还以为你从我首饰箱里随便拿的呢。”
“是,当然入不了卓夫人的眼,我还给各位带了些上好的补品,要不——”
“我告诉你关知荷。”甘倩玉没耐心听,“你今天就是带着全家人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放过你们,敢搭那个女人的关系,旬星以后就别想在香港混下去!”
她一拍桌案,顺着脾气随手一拂,首饰盒砸在草地上,发出闷重的一声。
虞宝意赶紧去看里面的东西。
最珍贵的手镯应声断裂成两半。
她不管不顾,蹲下捡。
“宝意!”关知荷呵止。
“卓夫人,Mommy的这点东西可能在这,的确难登大雅之堂。”虞宝意把碎掉的两节镯子收进口袋,剩下的装进盒子里,放回原位,“我有一位朋友,认识来往中缅的几位矿商,拿到的都是第一手好东西,要不有时间我让他们送来亲自掌掌眼,卓夫人还有在座几位夫人,都配得上最好的。”
“小意,是要送Aunt们礼物吗?”丁毓敏笑问。
“称不上礼物,一点心意。”
虽然要比送一套满绿翡翠更肉痛就是了。
丁毓敏发话后,甘倩玉收回点脾气,瞥了虞宝意一眼,语气讥讽:“知荷,你可比不上你这个女儿会做人做事啊。”
可她话锋又陡然一转:“不过,碰上叶若兰,我谁的面子都不想给,什么矿商?当我没这方面本事吗?”
虞宝意表情微滞,“Aunt,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甘倩玉缓缓起身,带着硕大翡翠戒指的食指差些戳到虞宝意脸上,“小姑娘,会做人还不行,得教教你父母,怎,么,站,队。”
一滴汗又流到鼻翼,她低头,做谦卑模样聆训,不敢擦,强忍那股痒,这回还多了点痛。
“我看不得这么好的一块玉碎掉,晦气啊,送客。”
一声令下,刚刚带她们进来的管家立刻侧身,不给她们一点挽留机会,“这边请。”
别无办法下,虞宝意只能将无助的目光投向丁毓敏。
可那位和蔼的萧夫人只端坐在那,笑容依旧可亲,却不再替她们解围。
算了。
总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的……吗。
关知荷提前想到用丁毓敏作为后路的办法,也需要给虞宝意时间,而且这位夫人深藏不露,态度难明,感觉比甘倩玉更棘手。
两人走到别墅前广场,管家脚步停住,“屋里还有事,夫人小姐,我就不送了,那边请。”
关知荷闭上眼睛,极慢地叹出一道紧绷的气。
“Mommy……”
“我会想办法的。”关知荷睁开眼睛,“一定还有办法。”
虞宝意当然相信她的妈妈。
可刚刚的情景令她忍不住怀疑,只是自我安慰。
在她绞尽脑汁思索对策时,一声高昂的“小意”从别墅二层传来。
她抬眸。
卓明峯半个身子探出栏杆,热情挥手,“要不要进来坐坐?”
可她第一时间看到的,不是卓明峯。
而是——
霍邵澎站在卓明峯旁边,身躯微侧,有一定距离,她依然能看清那双晦暗的眸子,感受其沉落的重量。
他在看她。
高高在上的,似一樽遥远的神像。
仿佛在等她叩响殿门,虔诚祈求护佑。
代价
拜访完卓夫人的第二天, 虞宝意顶着淡青的黑眼圈起床。
她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时才勉强入睡一阵。
熬夜搜罗了一堆叶若兰的资料,可公开在网上的实在没什么能入手的地方。转而又查早年港媒对甘倩玉的报道, 离不开“毒妇”“上位”“妒妇可憎”等词语, 一块长满尖刺的硬茬。
起来后, 虞宝意破天荒主动联系秦书远。
她昨天说认识来往中缅的矿商的朋友就是他。
“马上一个月了,多久回来上班啊?”
听完她的诉求, 秦书远没立即答应帮忙与否, 问起别的。
虞宝意早早料到,也不怕他不帮,夹枪带棒地呛:“我回来上班,你还有好日子过吗?”
“小意,我肯定帮你的。”
“你说这话脸不会红吗?”
秦书远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两下, 后响起啪嗒一声, 貌似点起一根烟, “小意, 前两天我刚接触到一个S级的选秀明星大型音综,我想了很久, 还得你坐镇。”
“选秀?音综?”
两个娱乐圈里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语,倒在这给他们碰上了。
“不修音,真实,这个主题打出去就赢了。”
虞宝意默然半晌,食指有节奏地敲击手机背面。
“招商?”
“顶流在谈, 这个好说,不用你出马。”
“周期?”
“资金到位就行, 卡暑期档和国庆边录边播。”
“宋青可?”
“……”
虞宝意预料之中地扬起一侧眉,“又想我给她抬轿?”
“怎么会啊, 她哪能搞定那群心高气傲的秀人?跟在你身边学习学习就成。”
“再说吧。”虞宝意失去耐性,“我刚刚说的那件事你能帮吗?”
“你开口,我一定帮。”
有秦书远这句话,虞宝意才有一点不遗憾当初选择帮他,不过其他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当初一番好心喂了狗。
秦书远这边需要时间,可甘倩玉貌似没想给旬星喘息的时间。
卡续约的两间租铺,今天都得到了确定不续的回复。紧接又是一个接一个退订的客户,有几位的定制产品已经送到镶嵌工厂,不惜赔违约金也要退。
一天下来,虞宝意快深夜十一点才见到父母,可关知荷愁容满面,身心交瘁,她懂事,没追上去打听。
真正促使虞宝意动摇的,是隔天虞景伦发来消息,说旬星位于北角的一间铺面半夜遭人纵火,店里存放的钻石无一不被烧得浑浊泛白,有些还出现裂痕,定损后金额过千万。
她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想,万一出人命了呢。
这是甘倩玉给他们的教训。
就连报警,父母和哥哥争论颇久,最终还是选择忍下,不仅放弃追究纵火者,还自掏腰包赔偿铺主损失。
虞宝意在他们尚未得出结论时,悄悄回了房间。
她找到霍邵澎的联系方式,快速编辑好一句话,不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发送。
YI:「霍生,我想找你谈一件事,方便吗」
对方回得很快。
「方便。」-
冥冥之中走到这步,虞宝意有种命不由我的无力感。
或许是她毕业后没在香港长时间居住过,对关知荷,对虞家长期面临的困境难以感同身受,便自私地以为安于现状,人生便能美满无憾。
可旬星自始至终没出过这片岛屿,在那些关系盘根错节的家族底下讨生意,终究免不了拿来祭旗。
见霍邵澎前,虞宝意绕去北角,到那间被烧成半片废墟的铺面看了看。
在一片不够现代化的老屋群中,铺面的顶梁、房柱烧成墨黑,犹如一排打乱的腐朽骨架,脆弱的,又生生地挺立在那。
虞宝意命司机改变目的地,前往霍生约她的地点。
一间明光敞亮的西餐厅,和她一路琢磨的,不停把人往最坏地方揣测的想法形成令她脸红的对比。
大庭广众的,他应该说不出什么不体面的话。
虞宝意默默祈祷。
“虞小姐,这边请。”Florence已经候在门外,显然霍邵澎已经到了。
“唔该。(麻烦了)”
没有做清场,甚至将位置选在外厅的角落里,以屏风隔断。
“霍生。”虞宝意见到霍邵澎,率先打招呼。
霍邵澎推去菜单,“看吃点什么。”
全英文的菜单,虞宝意眼神并无停顿,俨然熟悉这种语言。
她点完递回去,被他推却。
“我点完了。”
“好。”
“好”字结束,虞宝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两只手藏着,不安地揪紧桌布,可眼神一在落地窗外的夜景上放远,遥遥望得维多利亚港上的游船,船身挂满迷幻璀璨的灯带,映得港面五光十色,波光粼粼,似繁星沉落后的海底。
软红十丈,花花迷人眼。
虞宝意不由生出当初给霍邵澎发消息的冲动,不允许思考的。
“霍生,今日约你出来,我……”
短讯沟通始终给了她喘息和整理措辞的时间,不像面对面,说两句就要皱眉卡壳。
霍邵澎不动声色,“宝意,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他好像已经习惯叫她宝意,她却没习惯听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
那是一根长满软刺的羽毛,每每拂过耳廓,身体涌出无法克制的酥痒与微痛,心脏在麻痹中坚持跳动。
“霍生,之前我和Mommy去了卓家一趟,你还记得吗?”虞宝意选择从那日切入。
“记得。”
“旬星不得已得罪了卓夫人,登门道歉后没有得到她的原谅,这几天,卓夫人一直在……”
她不好用“煽动”这种带有贬义的词,害怕霍邵澎把话原封不动告知甘倩玉,霍家和卓家的关系一定比他和她的好。
“这几天,旬星碰到了不少麻烦。霍生,可以麻烦你帮我在卓夫人面前说下好话吗?需要什么补偿我们这边都无二话。”
她已经提前预想好,霍邵澎也许会提出什么她难以答应的事情,甚至可能出现狗血台词——“我不做亏本生意,虞小姐要拿什么交换”。
如无意外,他想要她交换的只有……
她。
“可以。”
“什么?”
“我说可以。”霍邵澎重复了一遍,不着痕迹地咬重了“可以”二字。
他利落间接的两个字直接打散了虞宝意所有多余的脑补,她怔愣片刻,狂喜慢慢涌入眼底,“真的吗?”
霍邵澎略微勾了下唇,眼神叫她看不懂。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霍生当然没有骗过我。”虞宝意匆匆否认,害怕连这根好说话的救命稻草也丢了,“可、可是卓夫人真的很生气,万一,万一……她会不会迁怒你?或者不答应你放过旬星?”
伴随她表达担忧,霍邵澎笑意渐深,睫羽微垂,掩得一双眼睛愈发深暗难测,但仍然绅士而耐心地听到最后一个字。
虞宝意看来,笑容有种不符合他性格的轻狂与傲慢。
“不用担心。”他说。
虞宝意一颗心便未经过主人同意的,重重地放下了。
“多谢。那,霍生有什么需要,我可能没什么地方能帮得上你,但……”虞宝意的表达千回百转,“只要你向我开口,我会尽力想办法的。”
霍邵澎声色不动注视着她,“我想,以后一定会的。”
“会啊,得会的,我帮不上也会找人帮。”
“但我现在有件事,可以得到你的承诺吗?”
“当然可以。”
面对她的眼睛,任谁都不忍心将她的认真与诚恳视为玩物。
但霍邵澎就是多出几分也许称不上尊重对方的玩心。
可他莫名想听。
想听她说……
“以后和沈生的婚礼,可以给我发张喜帖吗?”
虞宝意万万没想到是这件事。
她迟钝少许,怀着蒙骗自己的心答应了一件可能不太能做到的事。
做不到的,可能不是后者。
“可以啊,完全可以,我们非常欢迎霍生来我们的婚礼。”
霍邵澎颔首。
虞宝意不知道,他暗自重复过一遍,字字在舌尖上施以千斤重压,恨不得将每个字磨成齑粉。
我们非常欢迎霍生,
来我们的,婚礼-
吃完饭后,霍邵澎让Florence兜去了维港。
“看你刚刚吃饭一直盯着这看。”他说。
虞宝意没有下车,就他们停的位置落下一整扇窗,任被日光晒了一天的干燥清爽的海风灌满车厢。
她伏在车窗边,背对霍邵澎,“我家住黄埔,霍生应该记得吧。”
“记得,一会还要送你回去。”
“我小时候觉得尖沙咀这里维港的夜景特别美,黄埔那边也能看到维多利亚港的,可一定是没有这里好看,都是同一片地方,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人。”
没有预料过能得到认真的回答,虞宝意偏过头,利落的风拨过几缕发丝贴着脸。
“都是香港,同一片海,站的位置不一样,风景就是不一样。”
虞宝意鬼迷心窍地追问:“那到底是因为位置,还是因为人?住黄埔的人,注定看不到维港最好看的夜景,是吗?”
“是,但不是注定。”霍邵澎越过她看往窗外,“如果你常来尖沙咀,也能拥有这片夜景。”
“如果我不想常来,就没资格拥有吗?”
“宝意,你和你的母亲完全不同。”
虞宝意挑眉,默不作声。
“虞夫人很清楚香港这块地方的运行守则,要想达成目的,只能由她站到风景最好的位置,而不是要求花十多亿元打造的景点开到自己家门口。”
虞宝意后悔刚刚没有说话,让霍邵澎把这段话讲了出来,她无话可说了。
她的职业是制片人,没少接触成人世界里残酷的游戏规则。
可她在那个世界中,扮演的只是要让多方满意的可怜社畜角色,但她的家庭背景不同,比之大部分人都更优渥,从小也享尽了家庭带来的便利。
她不想承认。
不想承认这个世界上最伤人的阶级差距不是资本家和打工人,而是一个富裕的家庭,会被另一个更富裕,社会话语权更大的家庭,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轻而易举。
高傲的资本家也许不屑和“低微”的打工人计较,但这种不一样。
地方小,交际无处不在,但权力瓜分永远不对等。
惹不起,还躲不掉。
“位置就在那里。”霍邵澎徐徐道来,“看的是人,愿不愿意为拥有这片风景而努力站过来。”
愿不愿意为拥有与之抗衡的权力而努力站过来。
虞宝意听出这层意思,也联想到关知荷一直所做的事情,无一不是为了让虞家人看到更好的风景,哪怕想让她认识富家子弟,嫁入豪门。
“努力就一定可以吗?”她声音破碎在风中。
“不一定。”
“那霍生劝我那么多,不是白费了?”
“我只是想提醒你,经过卓夫人这件事,你可能需要想明白要不要和你母亲一样,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虞宝意泄气地笑,“霍生,香港的机会对我们这种家庭而言,也是明码标价,需要付出代价的。”
“谁说的。”霍邵澎笑了笑,“你不是抓住了我这个机会?”
“可我不会让你付出任何代价,宝意。”-
事情解决的速度比虞宝意想象中更快,几乎就是第二天,夫人小姐纷纷又回头送钱,卡租约的签字痛快,也没有再施压收回租铺了。
这种效率,虞宝意怀疑甘倩玉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霍邵澎手上。
等过两天,她又给神通广大的霍生去了条消息,说想请他吃饭,好好谢谢他。
霍邵澎的回复是,可以,但需要三天后,目前他在国外。
她答应了。
没成想,为工程忙碌了大半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景程卡在那天约她。
他说:“宝意,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说,你可以明天晚上出来一下吗?”
虞宝意仔细问过时间,发现跟霍邵澎约的时间完全重合。
两相权衡之下,主要沈景程很少用这么严肃的字眼,只能尝试询问霍邵澎,能不能改时间,临时有事。
那人好说话到虞宝意以为自己先前误会他了。
霍邵澎答应后,她便安心赴沈景程的约。
十二小时时差的美东地区,霍邵澎收到千里之外虞宝意的回复。
YI:「多谢霍生,改日我一定请你吃一顿好的」
不客气,也不生疏了。
一顿好的,又什么才叫好的。
霍邵澎笑了笑,摁灭手机,随意扔到沙发上,再把领带扯松微许,欠身,亲自倒了半杯醒好的红酒。
负责联系常诗韵的那位助理通完电话敲门后进来汇报。
“明晚虞小姐和沈生约在了尖沙咀的花园酒店,问过经理,包场,沈生请了酒店里的一个小型乐团,还准备了花和礼物。”
“还有?”
“从花园酒店到常诗韵住的酒店,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中间会经过一个事故频发的路段,可以把时间拖到一个小时以后。”
霍邵澎没说话,助理紧接确认:“霍生,还是按照原计划吗?可虞小姐聪慧,怕是……”
“怕是?”
“有所察觉。”
他昂颈饮酒,脖侧青色筋络随着喉结滚动而显出。
助理等了半刻,最后听见用傲慢的用词组成的一句话。
“她就是发现了,那又如何?”
求婚
赴约当日, 虞宝意和闺蜜好一顿分析,梁思雪咬死说沈景程想求婚,让她千万不要答应。
答应不答应暂且不论, 交往两年多, 面对男友有可能的求婚惊喜, 她还是选择盛装出席。关知荷看了后什么都没说,让她晚上注意安全, 早点回家。
来到目的地, 沈景程已经等在酒店楼下,看到女友,虚空而紧张的心神刹那被填满。
“Bowie,来了。”沈景程捉住她的手,“走吧, 还没来过这儿, 想吃点什么?我已经点了些了。”
“按照我的口味吗?”
“当然。”
“那就听你的。”
乘电梯上楼, 也有工作人员候在轿厢外, 刚一打开,迫不及待将手上的花送给虞宝意。
不是玫瑰了, 而是一束雾粉色的郁金香。
“谢谢。”
“Have a good night,Ma'am.(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女士)”工作人员送上诚挚的祝福。
沈景程选了能看到港岛斑斓灯火的落地窗位置,虞宝意不合时宜想到她约霍邵澎那夜。
维港的风携卷着他的嗓音无声降落耳畔,在心脏处引起重重回响。
虞宝意掐了下手心, 提醒自己回神。
“Bowie,还记得我跟你说过, 我以前特别想上高的地方,看完整个香港的夜色吗?”
沈景程话音刚落, 空空荡荡的餐厅不知何时坐下了几人,领着不同的乐器,用婉转舒缓的管弦乐填充她思索的空隙。
“我记得,还说有机会一定带你上来。”
陆陆续续上菜,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动筷。
沈景程屏住一口气,又慢慢舒出,“后来你带我去看了,我才发现,原来你的世界一直都这么漂亮。”
虞宝意心脏一紧,还没等他将重点说出,熟悉的愧疚感袭来折磨,悄然压住另外的念头。
“我没道理让你陪我看不漂亮的风景,何况,我是想和你度过一生一世的。”沈景程不由自主望了眼窗外,“Bowie,现在我也能带你上来了。”
“你做得很好啊,景程。”虞宝意无法干坐着听男友说这些话,“要不……先吃饭?”
“好啊。”
后面侍应送上来一瓶酒,沈景程打开手机确认了下和经理的沟通内容,肯定说这不是他点的酒。
侍应却讲:“这是经理的一点心意。这么美好而重要的一夜,沈生,最好的酒,才衬美人。”
话点到这,傻子都明白了。
沈景程不着痕迹观察虞宝意的面色,不抗拒,当然也说不到欣喜到哪儿去。
鬼迷心窍的,他接过这瓶比他先前点的烈得多的酒,吩咐侍应打开。
虞宝意以为真是经理送的,入口得毫无防备,当然能察觉到烈和度数高,但也不好辜负别人的一番好意和这个氛围。
后来,沈景程问她,要不要看他弹琴,她就莫名其妙跟他坐上了琴凳。
沈景程尝试带着她双人联弹,速度放慢,迁就着她并不精湛的技术。
偶尔弹错一个音,他会鼓励式地摸一下她脑袋,轻声说:“重来一下,是这里。”
“不对,又弹错了。”
“不熟悉这首的话,要不要换一首?”
今夜,她醉得格外快,耐心也格外好。
低着头,盯着男友那双天生适合弹钢琴的手在黑白琴键上起舞。
沈景程弹了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曲子,却无端温柔,像爱人睡前的低语。
最后一滴热泪,砸到他手背上。
“Bowie。”沈景程叹了声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虞宝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个劲地道歉。
两个人坐得本身就近,她转头,脸贴在他肩膀上,眼泪浸出衣服深一色的水痕。
沈景程单手搂着她,“我过几天就能开工了,霍氏开的条件很丰厚,之前卓少带我认识的那位老板也说愿意提携我,给我介绍关系。”
她压着嗓子,瓮声瓮气地回:“那就好,你好好努力,一切都会变好的。”
“Bowie,我想……”
虞宝意早有预感,可她来前准备好的婉拒之词被他轻易打乱,如今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沈景程不由自主加重搂住她的力。
“你肯定已经猜到了,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切跟着你自己的心来。我原本就不够完美也不够好,我自己知道,所以如果这次不能,那还有下次,下下次,让我承受多少回伯母对我的不满,我也心甘情愿。”
“Bowie,刚刚那首曲子,是你二十二岁生日我想送给你的礼物。虽然被伯母否定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勇气弹给你听,但是……”
“你在我的世界里,原本就是天上的月亮。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放弃爱好,放弃坚持,放弃什么都好,都无所谓。”
那份庞大的,难以抵御的惭愧感,轻而易举摧毁了防线,折磨得她心脏阵阵发酸。
里面掺杂了几分爱,或者还有没有爱,她不知道。
也觉得不重要了。
“我不能没有你的,没有你这辈子我活不下去,我全部的,改变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你,只有你存在在我生命里,我才觉得一切有意义……”
当爱意与枷锁同时降临,她感受到的唯有喘不上气的压力。
她不知道沈景程说这番话是不是为了让她答应,每句字都正中她的软肋。
“Bowie,你嫁给我,好不好?”
虞宝意没有回答,脑中思绪乱糟糟的,像个打结的毛线团。
可沈景程似乎也没有想过她会拒绝,何况以她的个性,拒绝的话一定会当场说出,说明白,而不是沉默。
他小心翼翼捧起她左手,放在掌心上,拿出早有准备的钻石戒指。
套上无名指前,她出乎意料地蜷了蜷。
虞宝意的声音闷得像透过一块海绵说出,“景程,你还会再见你前女友吗?”
“不会了,我答应你。”
“你处理好,我不想我们因为这件事,再……”
“我答应你。”
那我也答应你。
她在心中默念,迟迟讲不出口。
戒圈冰冷,一寸寸逼近指骨,将近要把她冻伤。
“我爱你,Bowie。”-
虞宝意又喝了很多酒,
那瓶精心准备的烈酒大半进入她的身体,烧灼着血肉,像要把这个不够聪明,不够理智的决定燃为灰烬。
借此,她也把藏了许久的心里话讲出。
“景程,要不我送你出国吧。”
“傻女,你在说什么?”
虞宝意嘟囔道:“出国啊,学你自己喜欢的,我又不要你养,有的是时间让你念书……”
沈景程手机里似乎来消息,他看过几眼,流露出慌张,特地观察了下女友表情,又假作无事地摁灭屏幕。
“那伯母那边怎么办?还有Miriam。”
“我、我去说就好了,我不想看你在香港讨好这个,又讨好那个……”
虞宝意一直低着头讲话,没有看见他又一次打开手机。
她还在发自真心地劝,殊不知男友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
直到。
“Bowie,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哪里?”
“快跟我走。”
虞宝意被沈景程扶起来,脚步匆促,几乎是把她拖着走的。
“到底去哪里啊……”她被拽得有点恼火,又提不起劲挣扎。
两人下到停车场,沈景程不由分说地把虞宝意塞到后座。
车子起步极快,她半睁着迷蒙的一双眼,后知后觉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景程车技不差,但不知碰到了什么事,接连几个刹车都前后晃得虞宝意犯恶心。
“你慢点好吗?”
沈景程望进后车镜,莫名问了句:“Bowie,你想去吗?”
“去哪里啊……”
他不能说。
趁又一个红灯,他摸过手机再看了眼,盯着某处良久,呼吸频率逐渐升高。
沈景程不再问,闷头往和她家相反的地方去。
在飞速倒退的街景中,虞宝意渐生困意,她靠着窗边闭上眼,几度吞咽,想压制胃部恶心的感受。
后来,她慢慢失去意识。
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一个事故频发的十字路口,沈景程的车被堵到车流最后一个,他烦躁地拍了下方向盘,不小心按到鸣笛,将虞宝意吓醒。
“嗯?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先睡吧,马上到家了。”他安慰道。
同时,离目的地越近,沈景程越来越犹疑要不要带着虞宝意去。
他今天才答应不再见常诗韵。
可这次……他非去不可了。
沈景程打开导航,才发现前面一段路都是红的,显示发生了车祸。
他塌下肩膀挨着背垫,不知是上天给他机会思考,还是在给他回头的机会。
五分钟后,他跟随前面的车挪动一米远。
没成想下一秒,从身后袭来一起巨大的冲击,他的人不由自主撞到方向盘上,激活安全气囊。车也足足往滑了两米,继续撞上前面那台车。
前面的车祸还没完,后面又追尾了。
沈景程第一时间去看虞宝意。
她被安全带勒得有点难受,一直弓着腰在咳,但幸好,幸好。
他先下车把虞宝意搀扶出来,走到一旁的人行步道上,撞他的,被撞的车主也陆续下车,准备扯皮。
可他没那么多时间了。
沈景程尝试交涉:“不好意思啊,我女朋友喝醉了,我留给你们我的名片,怎么定责都行,能让我打个车先走吗?”
“走什么走?我的车被你撞到的,我告诉你你别想走啊!”
撞到他的车主也许理亏,态度比较好,“要不打电话给你女朋友家人,先来接她回家?这边还得等交警呢。”
沈景程有理难诉,摇摇头,拒绝了这个方案。
交警原本就在前面处理那起小车祸,不到一会儿后面又来一桩,分身乏术,只能叫其他路段的同事先过来一趟。
“我真的有急事……”
“不行!”被撞的车主满面横肉,凶神恶煞,“今天都别跑,我已经喊我律师过来了,我的车大几百万的,你还想跑了不成?”
“兄弟,是我先撞上这位小兄弟的,等交警来定责吧。”
“你也是个没长眼睛的,这都能撞上?驾驶证买的吧?”
后者笑笑,没接话。
虞宝意人站着,可意识已经完全不清醒了,整个人软倒在沈景程怀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霍邵澎什么时候出现的。
沈景程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一条常年忙碌的车道在那一刻会没有车经过,留出刚好的空位,让霍邵澎的车停在他们面前。
“霍、霍生?”沈景程难以置信。
霍邵澎从半面车窗后望出,“有麻烦?”
他迟疑片刻,一边是死抓着他不放的车主,另一边是醉得失去意识的虞宝意。
而且她再瘦也有一个成年人的重量,胳膊已经慢慢变麻,又不忍心放女友坐肮脏的地面,但强行带着她确实不方便。
霍邵澎吩咐司机下车,而后Florence也从副驾下来。
沈景程再度确认虞宝意没有意识,他说:“霍生,能拜托你把我女朋友送回家吗?我这边出了点急事,刚刚还追尾了,也需要处理。”
“什么急事?”
“我……”沈景程深吸一口气,“我前女友在酒店自杀了。”
也许是见过的风浪太多,霍邵澎表情并无变化,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但他主动打开车门下来,缓步上前,一字一句道:“交给我吧。”
“麻烦霍生了。”沈景程如释重负,毫无防备地把女友交给了别的男人。
霍邵澎不紧不慢地拥住虞宝意,在她的男友面前。
他侧目,“Florence,留下帮沈生处理。”
“是。”
自此,分道扬镳。
沈景程甚至不忘在霍邵澎上车后透过车窗观察女友的状态,“霍生,她喝多了,你多担待担待,地址我发给你。”
虞宝意坐在了靠近马路那侧,和沈景程相隔着一个霍邵澎,有半个身子藏在黑暗与男人的阴影中。
沈景程看不见。
霍邵澎手掌包住了他女友的整只手,拇指摁在那枚戒指上,正缓慢地令钻石的锋利深陷指腹之下,直把那只娇贵柔软的手掐得变形-
像在泥沼里泡了一夜。
虞宝意艰难地挣脱,意识终于有一点连接回现实世界时,陡然变成惊醒,手脚都是麻软无力的。
她没先尝试睁开眼睛,而是一点点从强悍的酒劲中夺回对身体的控制权。
床不是她熟悉的床,枕头不是她熟悉的枕头,连被子也弥漫着一股不同于酒店,闻起来又很干净舒适的气味。
她恢复清醒的第一时间,其实已经做好沈景程不顾她意愿做了什么的最坏打算,但一是身体没有不适感,二是气味令她莫名心安。
可是那瓶酒……
真烈啊。
慢慢的,虞宝意睁开双眼,不出意外,目之所及一片黑暗。
余光里的落地窗没有关实,纱帘被风托起,地面拓出不规则的银白色月光,像某片化掉的雪。
虞宝意揉了揉眼睛,想坐起身,枕头下却传来震动。
她摸索半天,终于找到手机,幸好手机还是自己的,随后坐起来,点开那条陌生号码send过来的陌生短信。
一个视频。
监控直导出来的,左上角还有时间,前后相差不到五分钟。
而距离现在的凌晨三点,已经过去五个多小时了。
一女,一男,相继进入酒店。
女的她兴许认不出,但男的……还穿着向她求婚时的西装。
那女的自然也就认出了。
她反复回拖进度条,故意受虐一般,一遍又一遍,看他们分别走入同一家酒店的一幕。
那双哪怕刚清醒也还是明亮的眼睛,像陈旧失修的灯泡,眨过两下,彻底黯淡失色。
虞宝意喉咙发紧,似被人攥住,她察觉出后,才知道自己要哭了。
可是,可是。
四周无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唯一令她有点安全感的,是这份舒适的气味。
她蜷缩起身体,胳膊抱住自己折叠起来的双腿,脸埋入被中。
而那扇紧闭的房门,在同一时刻,门锁悄然拧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