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

    还有

    霍邵澎一直在看。

    不止因为他要观察虞宝意的情绪, 选最好的时机现身,还因为……

    他想。

    从接她来这,到她昏睡过去的五个小时, 最后惊醒, 他一直透过屋子里某处的眼睛, 全部纳入眼下。

    她初醒的茫然,收到消息的困惑, 反复回拖进度条的动作、表情……直到眼泪, 他才主动推开那扇紧闭许久的房门,迈过她心脏上狼藉的废墟,走到她面前。

    短短几步,他走得不算久。

    只是走进她的生命里,还需要几步。

    察觉到来人, 虞宝意缓缓从被褥中抬起头, 以仰视的角度, 一滴晶莹的泪自水雾充溢的眼眶中直坠落, 泪痕仿佛在她脸上织成一张网。

    “霍生。”虞宝意说话声音轻如瑟瑟秋叶。

    霍邵澎坐到床边,“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手掌无助地捉住被角,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躺在怀中的手机还在重复播放那段监控录像,屋内没有开灯,屏幕涣散的冷光弥漫在她下颌骨,让虞宝意整张脸显得苍白又虚弱。

    时间正好。

    隔着单薄的蚕丝被,霍邵澎覆住她的手, 微微用力扣住。

    “他把你丢下了。”

    四周鸦默雀静,她恍若能听见眼泪砸落的声音, 蚕丝被上洇开不规则的无色水痕。

    霍邵澎轻声重复着,如催眠的蛊语:“他又把你丢下了。”

    “我知道我知道……”虞宝意哽咽, 叫人闻声也鼻酸,“他才和我说完,不会再见她的……”

    她神色看不出过大波动,只那对好看的眉眼深深皱起,“不是说好不见她的吗……”

    “沈生去找前女友的路上碰到车祸,我刚好路过那里,原本想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想到……”霍邵澎的语气令人生不起一丝一毫怀疑之心,“他主动把你交给我了。”

    “还有呢。”

    “他说,他要去找他前女友,在酒店。”

    难免刻意。

    可他就是要说得刻意。

    “还有。”

    她犟极,想要把每个细节复现,哪怕会重复伤害自己。

    可眼睛源源不断涌出泪水,灼热又柔软,通通出卖了她,差些要把被子哭得湿透。

    “还有。”霍邵澎坐近少许,到方便拥抱她抖得像寒秋落叶的身体的距离。

    他动作似对待什么珍贵易碎的瓷器,连将人拥入怀里,也慢到不敢惊扰她。

    虞宝意察觉到时,她已经陷入一个温厚的怀抱中。

    相隔皮肤和衣物,心脏仍旧跳动有力。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贴耳倾听人的心跳时,那规律的砰砰声,完全做不了假。

    “……我没有送你回家。”

    霍邵澎的声音离近了听,有种原先从未觉察过的磁哑,“我怕你像刚刚这样,一个人面对这件事。”

    “还有吗……”虞宝意没有挣脱,像个被拆掉关节的玩偶,无力的上肢环住他脊背,痛彻心扉地哭索求助,“还、还有什么……”

    热泪濡湿衬衫,也让他的心仿佛氤氲上一股潮湿的水汽。

    女人无名指上的戒指硌着他背,霍邵澎环她环得更紧,脖侧青筋隐忍地鼓起,声音竭力粉饰出绅士的温柔:“Babe,别哭。”

    “你还有我。”-

    后来,虞宝意睡着了。

    悄无声息地伏靠在霍邵澎怀中,哭泣的音量式微,剩不受控制的肩膀偶尔搐动。

    他等到虞宝意身体自然反应也完全消失后,才放开。又守到天色初明,两道紧拧的秀眉终于在他长久的注视下逐渐舒展,尔后,他去休息。

    尽管如此,虞宝意早上十点一醒来,看见的还是……和霍邵澎有关的人。

    佣人掐准了时间进来送换洗衣服,见她睁开眼睛,不慌不忙地扬笑颔首,“虞小姐你醒了,这是换洗衣服,如果身体还有任何不适,请和我们说。”

    她揉了揉太阳穴,难以言喻的痛感刺得那处突突直跳,舌尖干燥发苦,似还遗留昨晚那瓶烈酒的味道。

    不喝了。

    再也不喝了。

    她像个不知悔改的酒鬼,和自己发没有用的誓言。

    虞宝意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几分钟过去,摸出枕下手机,深吸一口气后才打开看消息。

    她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

    幸好,没有别的视频了。

    但有沈景程的电话拨进来,时间正正好。

    虞宝意第一时间没有接。

    她是个说话做事都极有条理之人,面对有可能失控的情况,定然要做到至少百分之八十的准备,不至于失态狼狈。

    “喂?”

    “Bowie,你现在在哪里,我来找——”

    “我们分手吧。”

    她用谈论天气的平常语调,说出两年来,第一次出现在他和她这段关系中的词语。

    沈景程愣了愣,后知后觉地问:“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

    “Bowie,别开玩笑,你现在在哪里……”

    虞宝意的注意力不在上面了,而在从房门外出现,慢步踱进的男人身上。

    她猝不及防与霍邵澎对视,心跳漏跳的一拍提醒到,她不该如此看他。

    很危险。

    可虞宝意捉紧被角,硬是没让目光挪开分毫,直到他和夜晚一样坐在床沿,她的眼前,近在咫尺,似高不可攀的神明俯身,终于触手可及。

    “我说……”她咬了下唇,寸步不移地与他相互注视,还要和前男友继续通话,“我们分手。”

    “发生什么事了Bowie,你告诉我好不好,不要分手……”

    “发生什么事还要我提醒你?”虞宝意冷硬截话,“沈景程,你做了什么事,需要我复述一遍吗?”

    那头陡然陷入错愕的沉默。

    霍邵澎听不太清电话里的交谈内容,也不需要听清,他不动声色地捉住虞宝意垂在身侧的左手,如获至宝地捧到自己掌心上。

    碰到那刹,她身体条件反射抗拒地颤栗一下,又极快平静下来,任他牵住。

    他的手具备一个成年男性所能具备的优越的指骨和线条,骨节分明,温热而有力,不容拒绝。

    “Bowie,你听我解释,昨晚常诗韵要在酒店自杀,非要见我,不然就要割腕,我没有办法……”

    嗯,没有办法。

    虞宝意盯着霍邵澎垂睫,专注摘下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想的是,没有办法。

    “我本来想带你一块去的,可路上被人追尾了,幸好霍生出现送了你回家……你在家吗?”

    幸好,霍生出现。

    对沈景程来说的幸好,对虞宝意也有另一层面上的幸好。

    幸好……

    戒指落入霍邵澎手中,他侧眸一瞥,手再一微扬,钻石在空中形成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却消失在墙角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个,霍邵澎把她睡得凌乱沾在颊边的发丝掖到耳后,指腹摩挲过她敏感的,也许已经发红的耳垂。

    距离最近的一刹,虞宝意听到一句:“你没有错。”

    她吓了一跳,右手差点拿不稳手机,害怕被电话那头的人听出端倪。

    可她不敢承认,自己到底在心虚害怕什么。

    “Bowie,你说话好吗?你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我保证不会再犯了,以后常诗韵的死活都和我没有关系……”

    虞宝意的余光不由自主观察着他退开的神情与动作,短短几秒,若有似无的灼热呼吸拂过,她竭力克制身体颤栗的反应,不停小幅度吸气呼气。

    调整好,她再度启唇:“我已经决定了。”

    幸好,有他帮她做决定。

    霍邵澎可能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可他听到这句话时,唇角抬了一抬,不避讳地流露出他的喜悦。

    虞宝意默念着“她没有错”这四个字,不管过往她和沈景程发生了什么,经此一事,她无法再说服自己要用一生去偿还。

    她没有错。

    虞宝意终于端出富家小姐特有的底气,“求婚戒指我会折现赔给你,还有你送给我的东西,我都会点清全部还给你,还不了的我会用钱赔。”

    “沈景程,都结束了,我们再也没可能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挂断电话,闷头拉黑沈景程的手机、微信、Whatsapp等等一切联系方式,行云流水,看上去没有一点舍不得。

    直到此刻,虞宝意才发现,她被辜负的难过已经遗失在昨夜,如今只有如释重负。

    终于结束了。

    “Babe。”

    虞宝意平静的脸色被一个称呼打破。

    心跳按下加速键,又因为控制不了速度,乱跳到了嗓子眼。

    霍邵澎穿着家居服,不似往日那般生人难近。

    他问:“都结束了,是吗?”

    虞宝意攥紧手机,有些控制不住的滑动,才发现自己的手可能在温度湿度恒定适宜的室内出了层薄汗,离谱到她不敢置信。

    “结束了。”

    她回答细若蚊吟,哪还有方才和前男友说时半分响亮。

    霍邵澎没有再去牵她的手,维持着一定距离,供她平复缓和紧张的喘息。

    “既然结束了——”

    “霍生。”虞宝意敏锐,她害怕听到什么意料之外的话,急匆匆又突兀地说,“我想回家了。”

    霍邵澎笑笑,不介意她的莽撞,自如接上:“我送你。”

    “谢谢。”

    说完这句谢谢,虞宝意原以为他要离开,可男人纹丝不动,没有丝毫离开的意图,连目光也没有转移。

    浓密的睫羽低垂,遮掩她眸光悄悄聚焦的方向。

    她在看那只刚刚牵过她的手,摘下了她订婚戒指的手。

    单方面令虞宝意窒息的沉默蔓延在中间,剥夺了剩下的发声,仿佛就是那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然后男人用普通的语调说:“可是送完这一程……”

    “Babe,我还要你的下一程。”

    玩弄

    虞宝意说不清自己听到霍邵澎这句话时, 心脏重重落地归位的原因出自哪里。

    她似意料之中,又有意料之外的愕然。

    他说的是——他要,而不是想要。

    虞宝意有一阵沉默, 霍邵澎也没有打扰, 给足她思考的时间。

    反正已经等了, 不必在乎这几分钟。

    可两人所处环境,面对面的地方和坐姿, 始终不像能静心谈话的。

    虞宝意心知她没必要隐瞒自己猜到某些事实的事情。

    她口吻冷静:“霍生, 我为什么会看到那段视频?”

    “因为是我让人发给你的。”

    虞宝意万万想不到他会直接承认,抬头时满目错愕,“你……你怎么知道沈景程会去找常诗韵?”

    面对她的质问,霍邵澎面色古井无波,如地下暗河中深不见底的水泊, 沉静而危险, “因为是我让常诗韵联系沈生的。”

    话音刚落, 有什么碎片在脑海中霎时联结起来, 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

    虞宝意明明猜到,又不敢置信, “霍生,为什么?”

    她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霍邵澎稍稍倾身,视线毫不折衷地逼近,“为什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Babe, 我要你的下一程。”

    虞宝意想往后退,可回头一看, 身后只有一堵墙,“你们这些公子哥, 是不是特别爱把别人当傻子玩弄啊?破坏别人关系的卑鄙行径,也能说得这么光明正大吗?”

    她语速并不快,又因为有些疑似哽咽的吞音,叫人不忍计较她话中中伤的内容。

    “如果是玩弄,宝意,我不会等到你和沈景程和平分手。”

    虞宝意回敬得针锋相对:“如果没有你,我们甚至不会分手。”

    “是吗?”霍邵澎一个轻巧得像讥讽的反问,“那我替你决定。”

    “你凭什么?”

    “凭他和你在一起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身上。”

    虞宝意的眼睛仿佛失去感知外界的能力,一眨不眨地盯视他,但却少了他刚进来时难言复杂的情绪,仅剩空洞。

    “你早有预谋?”

    “不算早。”

    她目中盈上一抹鲜亮水光,“玩得开心吗?霍生。”

    霍邵澎指侧拭过她眼角,将那滴泪带了下来,“宝意,我不是你。想要什么我就一定会抓住,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

    “我教过你的,不是吗?”

    虞宝意想到几日前他在维港边上同她说的话,原来那时已经暗示他接下来的行为。

    她咬牙,一字一顿:“我,不,需,要。”

    “不需要吗?”

    明明是白天,若有似无的日光在一侧脸边晕开,衬得男人那双眼睛更加深冷晦暗。

    声音也令人如坠冰窖。

    “宝意,可你给不起卓夫人要的东西。”

    一刹,醍醐灌顶。

    “霍生,你之前说——”

    “是,我不会让你付出任何代价。”霍邵澎知道她要说什么,提前截断。

    虞宝意整个后背抵在软包墙上,无法再阻止他的接近。

    “可是,甘倩玉十分记仇,你要怎么办呢?宝意。”

    言下之意,他随时可以收回对虞家的庇护。

    从利用对象的选择,到事件发生的时机,无一不是他精心筹谋后的完美决策。

    她体味过甘倩玉报复的手段,不可谓不骇人,可他替她轻而易举解决了,更深知虞家在香港名流家族圈层中势弱如蚂蚁,一旦遭到排挤,定然再无话语权,只能任人宰割。

    如今,又二度遭到男友的辜负和背叛……

    天罗地网,是无论从哪个方向逃跑,都是他布下的网。

    插翅难飞。

    虞宝意被问哑了一道,事实上,她也给不出别的答案。

    “霍生,你想我做什么?”

    牢笼已成,她不再做无意义的挣扎,无力地问出这句话。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霍邵澎退开起身,视线居高临下,“宝意,学会接受我。”

    虞宝意扭头,轻笑了声。

    霍邵澎知道她需要时间。

    没关系,走到这步了,他等得起。

    “我送你回家。”-

    回家路上,不管霍邵澎讲什么,虞宝意一句话也没同他说,车厢内气氛低压到Florence忍不住汇报一些不着急的工作。

    她很清楚,不想要且抗拒这段关系。

    可另一方面,虞宝意无法为自己在同沈景程说分手时,明明占据道德高地的她却心虚害怕而找到解释的理由。

    是沈景程亲自把她交给霍邵澎的。

    后者做什么,将她带去哪里,和她本无关系。

    车子以正常的速度与路径把虞宝意送到小区楼下,她根本等不及Florence来开门,直接下车。

    霍邵澎吃了她几个冷眼,故也没出声挽留。

    幸好车门会自动关闭,否则定然被虞宝意甩出巨响。

    Florence无奈笑笑,“霍生。”

    “由着她。”

    “霍生,早上收到消息,说虞小姐的假期快结束了。”

    何止快结束。

    虞宝意恨不得立马结束。

    刚到家,她就拖出行李箱,一股脑把从南城带回来衣服丢进箱子里。

    巧姨听到声音,推开半掩的门,“哎哟小小姐,你在干什么啊?和男朋友吵架了?”

    “我分手了。”她干脆利落。

    “分手了也不用离家出走啊。”房吉巧跨过一地狼藉走进房间,“晚上小姐和姑爷都说要吃顿好的,去去晦气。噢噢,小姐还让我等你回来了打电话告诉她,想带你——”

    “怎么了?”

    不知何时关知荷到家,悄声走到门外,刚好把她们不多的对话听完。

    她打量了下虞宝意身上的衣服,和昨晚已经不是同一套,款式熟悉,好像在某位富太太给女儿挑衣服的时尚杂志上见过。

    总之,沈景程送不起。

    虞宝意不再任由冲动控制,喊了声“Mommy”。

    关知荷没问女儿发生了什么,而且那句“分手”她也已经听见。

    “要不要同Mommy去大屿山拜佛?”

    “我好累,想休息。”

    “那你睡个午觉再去,近段时间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去求个签找大师解解运势,对我们有好处的。”

    香港人,尤其有钱人迷信居多。

    还没回归祖国以前,这儿乱中掘金,手上干净的没多少,因而养成了一股封建之风,一传十十传百。

    虞宝意累归累,也怕闷在家中胡思乱想,应了声“好”。

    下午,等日头没那么猛烈时,虞宝意开关知荷的车出发,到中环坐六号线轮渡前往大屿山山脚,最后买缆车票上山。

    缆车全透明落地窗,可以让游客看到宝莲禅寺那樽巨大的坐佛佛像,同时也是母女俩的目的地。

    虞宝意不信这个,关知荷便一个人进去。

    她找了个阴凉地界,买了瓶比市区价格贵上三倍的矿泉水解渴。

    四十分钟后,关知荷出来了,命她进去拜上一拜,才不枉来这一趟,不然再好的签也被不虔诚的信徒糟蹋成下下签了。

    虞宝意不情不愿,还是脱鞋进殿,跪在蒲团上磕了个头。

    她不是向佛之人。

    可在金身塑像面前跪拜,心中还是忍不住浮现所求之事。

    不要再看见那人。

    放过她。

    出殿后,母女坐缆车下山,关知荷一直没提大费周章来这求到的签是好是坏。直到上了车,她让女儿先别开。

    “小意,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虞宝意没什么好隐瞒的,“和沈景程分手了,他去见了前女友。”

    “求婚成功了吗?”

    “……成功了。”

    关知荷语气肃然:“糊涂。”

    然而既然已经分手,且她知晓女儿脾性,分手二字对别的情侣来说兴许还不够严重,但对她来说,是伴侣犯下她无法饶恕的错误后她的态度。

    “后来呢?”

    “……”虞宝意抿一抿干涩的唇瓣,“后来……”

    “直接说,Mommy不会逼你做什么的。”

    “沈景程去找他前女友路上碰到车祸,我那会喝醉了,带着我处理事情不方便,然后霍邵澎刚好路过出现,沈景程让他送我回家……”

    关知荷了然笑了笑,“昨晚你没有回家。”

    “嗯。”虞宝意声音放轻,是心虚身体下意识的调整,“霍生把我送到了他家里,但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

    “只是。”

    虞宝意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说。

    要说他蓄意谋划等她入网吗?还是要说他帮她解决了卓夫人的事情,如今又拿这个威胁她吗?

    关知荷却不用她交代得事无巨细,或者说,她大致猜个完全,只是有小部分细节尚不能肯定。

    “Mommy今天求了支很俗又很好的签。”

    “什么?”

    “大概意思是说,虞家能够化险为夷,必有后福。”关知荷话中有话,“小意,你觉得这支签好吗?”

    “好啊。”她浑然不觉,下意识应答。

    “既然你也觉得好,那我就信我们家已经彻底渡过难关,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你说对不对。”

    虞宝意心脏莫名空跳一拍,产生灵魂一瞬抽离的震荡。她脚心顺势窜上一股冷意,十指指尖像泡过冰水的凉。

    “Mommy……”

    “小意,你想上内地了吗?”

    虞宝意如实回答:“是的。”

    “机票买了没?”

    “我还没有跟Daddy和哥哥说。”

    关知荷作为以前最是反对虞宝意在内地工作的,此刻变得最为善解人意。

    “那就去吧,家里有我们就行。”

    逃脱

    虞宝意不敢在香港多待, 怕夜长梦多。

    晚上到家,她就买好后天一大早的机票,和家里人那顿好的变成践行饭, 第二天又请梁思雪吃了顿。

    梁思雪虽然来过内地, 但她毕竟常年住国外, 虞宝意在南城已经换租了好几套房子。这回见面,梁思雪不忘把她地址要过来, 说有空就上去看她。

    彼时, 虞宝意还讽刺,说现在全世界最有空的就是她。

    第三天,早晨六点的班机直达南城。

    脚踏实地时,虞宝意才终于有些逃脱成功的实感。

    可她在怕什么呢?难不成跑了,霍邵澎还能强行把她抓回去不成?而且人家根本没表达出这样的意愿, 相反全程都……相对比较尊重她。

    可能香港太小, 霍家太大。

    整个香港, 都能是他困住她的笼。

    虞宝意打电话给秦书远, 告知他自己提前销假,周一就去上班。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给你盼回来了。”秦书远显而易见的高兴, “没你还是不行啊,做个什么决定文殷都说要事先问过你的意见,我拍板都不行。”

    虞宝意欣慰笑笑:“我是总制片,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虞大制片, 欢迎回来。”

    欢迎吗?

    周一到天行时,虞宝意倒没感觉出几分欢迎她的气氛。

    文殷说她不在的这段时间, 可算给宋青可过够了上司的瘾,底下没什么话语权的被训得服服帖帖。

    久不见面的宋青可从办公室里走出, 刻意当着众多员工的面挑了两句:“宝意,前两天刚听远哥说拿到新节目,这你就回来了,看来我们又有机会合作了。”

    工作缘故,虞宝意是个大部分时候都喜欢给别人留面子,也希望别人给她些面子的人。

    “合作吗?我怎么没听到风声。”她直接祭出秦书远的名字,“别误会,是没从远哥那儿听到和你合作的风声,还以为你终于有能力单独监制别的节目呢。”

    宋青可手上伎俩虽多,但嘴上功夫一向矮她一头,听后脸色变难看,“我看远哥在谈的另一个节目就挺适合你,找什么传承人的,不是有情怀吗?”

    虞宝意踱近几步,上一句还让众多同事听清:“放心,他交代,我可得把你带到能独当一面啊。”

    下一句,众人只见她口唇翕动,耳畔连一个字也捕捉不到了。

    但宋青可听见了。

    “教你那么多,猪都会跑了,你还只能瘸着条腿呢?”

    宋青可脸色顿时比吃了黄连还一言难尽。

    虞宝意不愿意在工作场合外给她面子。

    一是宋青可恶心她次数太多,二是两人在天行是同事,还是竞争对手。

    下午,等秦书远睡饱觉,慢悠悠来到天行上班后,办公室房门迫不及待被敲响。

    虞宝意是第二个进去的。

    更迫不及待的宋青可出来时,还瞪了她一眼,生怕她不知道两人在里面聊的是什么。

    “小意,好久不见。”秦书远从办公桌后起身,走过来想拥抱她。

    虞宝意侧身让了一下,“别了,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我们关系那么好。”

    “你不怕宋青可在门外偷听吗?”

    秦书远一掌撑着腰骨,另只手苦恼地抓了下眉毛,“真没有,你想哪儿去了?”

    “我只能往那个方向想。”虞宝意自顾自落座,“不然我到辞职都不会想明白,除了女朋友外,还有什么比当初借给你六百万作为天行启动资金的我,更让你敢偏颇的?”

    提到那六百万,秦书远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

    如果要追究,虞宝意才是天行最大的老板兼投资人,当初没有要,无非是她初入社会懵懂,不知道掏心掏肺的友情和利益,在别人心中始终还是有孰轻孰重。

    自借出,她就没有提过这件事,和借给沈景程时一样。

    一个是朋友,一个曾经的男友。

    秦书远知道虞宝意的心结,应该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真没有。”他再度重复,“宋青可做事有自己一套,和你虽然不一样,但咱们也算生意人,目的达到不就好了?”

    又是这套说辞。

    虞宝意听腻烦了,“有自己哪套,就让她去哪个岗位上,她做制片人就是给天行亏钱败口碑的,你不知道吗?还是假装不知道?”

    “亏一点不算亏。”

    “又护着。”

    秦书远进茶水间亲自给虞宝意倒了杯热茶,随后坐到一旁。

    思来想去,他还是想把一件事放在同一天讲完,免得虞宝意自己知道后大发雷霆撂挑子不干。

    “小意,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先声夺人》吧。”

    这是之前秦书远和她提到的S级音综。

    去年某档大爆选秀节目在总决赛直播表演上翻车,大部分在节目中表现出色的秀人都现出自己五音不全的毛病,让观众大呼诈骗。

    这档节目的立足点是,乘着选秀末年的风口,最后再吃一趟秀人们的红利。

    虞宝意从不在秦书远面前遮掩自己的野心,“既然拿到了,我要带我自己的团队做。”

    “可以可以,既然是你说的当然可以,我都交给你做。”秦书远先把好话铺垫到前头,“但是现在节目出现了个问题。”

    “什么?”

    “之前谈好的顶流反悔了,合同没签,带着冠名商也跑了。”

    虞宝意一对眉浅浅蹙起,音调轻而冷:“合同还没签,饼先给我画好了?”

    “这不意外嘛,谈得好好的,但别的投资商可没跑。”秦书远坐近了些,害怕虞宝意一气之下走了拽都拽不住,“我和青可说,你们俩呢,看谁去把这个冠名拿回来,总制片这位置——别别别,小意,你先坐下。”

    虞宝意起了一半身,被眼疾手快的秦书远扯得袖子往下滑了道。

    她瞪了男人一眼,后者自觉松开手。

    “小意,我知道这样做有点委屈你了,以你的能力和经验,哪用得着和宋青可争一个总制片,那不妥妥是你的吗?”

    秦书远用尽毕生讲好话的功力,先把虞宝意安抚好,“但现在节目就是遇到了这个问题,青可先来和我说的,想和你公平竞争,我是完全信任你的,而且总制片这个位置交给你我才放心,无非是给她一个台阶下。”

    他绕过来绕过去,下一句终于回到虞宝意想听的主题上。

    要不两人当得成朋友,虞宝意还曾经对他推心置腹。

    “这档节目不夸张的说,爆看天时,但热播保底的,小意,你还没做过音综,履历差这一笔啊。”

    虞宝意神色阴云难散,她胳膊放在沙发扶手上,指甲已经给布艺面硬生生划出一道淡白色的痕路。

    她有一件想做的事,一档想做的节目。

    宋青可说得对,她有情怀,但情怀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光凭这两个字吸引观众,不然那些东西何至于快埋藏在岁月的风沙中。

    她想,也许金牌制作人可以。

    “多久?”她问。

    秦书远松了口气,“半个多月。”

    虞宝意心里憋了一股气,不想再待在这看似宽敞实则逼仄的办公室中,哪哪都让她不舒服。

    “先出去了。”

    这回,秦书远没有再拦她。

    虞宝意回到自己办公室里,拉上百叶帘,呆坐在位置上许久。

    文殷发来《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最后一期的试剪版,她点开看了两分钟,随后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进去就关掉了。

    不知过去多久,她听到手机好像震动了下,条件反射以为是什么赞助商或者经纪人的消息,毫无防备打开。

    用微信发过来,而不是香港人常用的Whatsapp。

    霍邵澎:「休假结束,还习惯吗?」-

    一周后。

    Florence在ipad上确认好未来一周Boss的行程,才敲响位于霍氏大楼顶层那间办公室的门。

    啪嗒一声。

    门锁由内里的人控制,打开了。

    “Good afternoon啊霍生。”Florence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行程表我已经发到邮箱里了。还有一件事,刚刚霍董特地问我,你还能不能抽出一天时间到柏林替他探望一位老友,送一件东西。”

    霍邵澎侧目,淡声:“他不会自己来问我?”

    Florence耸耸肩,标准的笑容弧度原来也能透出别为难打工人的无力感。

    说起来好笑,父子俩的办公室都位于同一层,硬是一天都打不上一个照面。

    霍氏集团中,他们各自有各自负责的领域,会议通常也是错开的,鲜少有需要两个人同时露面的场合。

    两位大老板父子关系不睦,是霍氏员工心照不宣的秘密。

    奈何他们也太懂祸起萧墙的道理,从未有为了拗气而置集团利益于不顾的时候,所以底下人都说,不睦就不睦吧,年终分红别少了他们的就行。

    不过Florence还是懂Boss心思的。

    “我给霍董的答复是,届时霍生你可能有别的事。”

    “他怎么说。”

    “霍董问什么事,我说,应该要上内地探望霍老太爷。”

    闻言,霍邵澎的心思不由自主被引去另一处。

    “她那边进展如何?”

    Florence早有准备,“目前为止都很顺利,虞小姐说话做事很漂亮,六个赞助商,有四个都愿意加大投资拿冠名。”

    “和她争的另一位?”

    “那位宋小姐就有点奇怪了,没有和已经签约的任意一方沟通过,反而在接触一个名声不太好,但出手阔绰的资方。”

    霍邵澎垂眸思索片刻,行程表上,最后一站是柏林。

    要留多一天替父亲送样东西,也不是不行。

    但……

    “告诉霍董,我没空。”

    截胡

    整整快两个星期的时间, 虞宝意仿佛喝了比工作这几年加起来还要多的酒。

    她没一晚上下过应酬场,不管是确定预投节目的,还是她以前认识的资方, 通通约出来见面。

    没辜负她的努力, 《先声夺人》的赞助又多了三家。

    只是秦书远要的独家冠名尚未定下, 在她的游说下,有两位资方的意愿格外强烈, 他们暗暗较劲, 虞宝意负责从中周旋,不得罪任意一方。

    她做这些事属实手到擒来,秦书远对她亦是赞不绝口,称有她在,天行出品的节目永远不愁没钱。

    虞宝意不清楚宋青可有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可在公司里, 她看自己的眼神是一天比一天厌恶, 冷哼声是一天比一天高昂。

    要不是她的便服动则几千过万, 宋青可的咖啡估计都想泼上来了。

    赢了吗?

    她不知道。

    可难免有胜负欲,自我感觉胜券在握了。

    给虞宝意抛出橄榄枝的两位资方, 一位做网红巧克力品牌,一位经营旅行APP。她以节目受众和播出时间是暑假与国庆为由,把巧克力那方劝了下去。

    这天早上,虞宝意把对接人带上天行会议室。

    “馨姐您先坐,我去给您倒杯茶。”虞宝意转去茶水间, 边走边给秦书远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按时上班。

    “马上到了我小意姐, 收钱的活我可准时了。”

    “准时那你现在在哪呢?你——嘶。”虞宝意猝不及防倒吸了口凉气。

    没控制好音量,被秦书远听见, “怎么了?”

    “没什么。”她简单带过,“五分钟,你赶紧过来。”

    在茶水间站了会,虞宝意错开会议间拐回自己办公室,翻出一盒止痛药。

    最近应酬得太频繁,宿醉都是常事,今早醒来胃就隐隐作痛,刚刚突然明显地抽痛了下,没忍住。

    回到会议室,虞宝意又和黎馨聊了阵,秦书远才姗姗来迟。

    “馨姐?你好你好。”

    “秦总好,不用那么客气,以后大家都是朋友。”

    虞宝意走到最前面,把前天熬大夜做的项目书PPT放上大屏。可刚站不到一会,高跟鞋的细鞋跟好像扎破脚心,一阵剧痛从下往上袭来。

    她捂着胃的地方,控制不住地躬起腰。

    “小意,小意,怎么了?”

    作为朋友,秦书远还是合格的,三步并两步跨上讲台搀扶住她。

    “没事。”虞宝意挣开手,可短短两个字,也叫人听出忍痛的轻颤。

    黎馨说:“先坐会吧宝意,身体不舒服不要硬撑。”

    秦书远把人扶到底下坐好,还想把她手中紧攥的翻页笔拿走。可虞宝意偏身一躲,留给他一个苍白而倔强的侧脸。

    他叹了口气,没劝。

    虞宝意便坐着和资方讲解《先声夺人》的项目企划,其中包括这款综艺的爆点在哪,受众、内容输出、情感共鸣、场景营销等等方面。

    黎馨频繁点头,偶尔转过去问助理些事情,看上去总体很满意。

    结束后,黎馨主动表态:“节目需要流量支撑,嘉宾方面开销大,这个我懂,你们放心去请,只要价格和价值相匹配,我都会支持你们的。”

    “谢谢馨姐。”虞宝意笑了笑。

    “别谢我了,你几次三番拜访我,说得我都心动了,原以为还得和那边抬价,没想到你也给我处理好了,今天还生着病接待我。”

    “应该的。”虞宝意没揽功。

    谈好后,当即就可以走合同流程,免得夜长梦多。

    虞宝意叫来文殷,让她把备份的电子合同调出来,确认细节。

    十分钟后,虞宝意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在叫“可可姐”,且声量渐近,似乎在往这边来。

    她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会议室的门没经同意,就被外面的人推开了。

    “远哥,早上好啊,我给咱们大老板带过来了,你瞧瞧?”

    宋青可大摇大摆地走进会议室,身后跟了三个男人,而中间那个,从被肥胖的身躯撑紧的衬衫,到脖颈上露出一半的金链子,还有大拇指的玉石扳指,就差在脑门上贴“我不好惹”四个大字了。

    秦书远忙起身,“什么大老板啊?这位哥怎么称呼?”

    “姓康,平时康哥很低调,你不认识也正常,他做家居的,斯维佳床垫听过吗?”宋青可横扫了眼会议室内坐着的众人,“去年投了十八档综艺,全部是独家冠名和总冠名呢。”

    虞宝意听过这个人,斯维佳家居用品质量如何不清楚,但在赞助商圈内风评却不太好。

    无别的。

    曾经放出话来,要想从他这拿钱,必须派女的来谈。

    言下之意,昭昭然。

    虞宝意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她率先看向秦书远,“秦总,你看看和馨姐的合同呢?有什么需要更改的地方吗?”

    秦书远貌似已经被宋青可那句“十八档综艺全部是独家冠名和总冠名”砸晕了头脑。

    “等下小意,康总是吧,坐坐坐。”秦书远殷勤地替人拉开椅子,“我们这个节目呢是这样的——小意,把你翻页笔给我。”

    虞宝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攥翻页笔的手指侧用力到泛白。

    “给我啊。”秦书远做了个手势。

    所有人都看着她。

    因为变故,前一刻缓得好些的胃痛卷土重来。

    虞宝意微不可察地屏息,说话时遮掩得滴水不漏:“这是我做的PPT。”

    “给康总看看没什么的,都是招冠名商,来,快点。”

    她双手撑着桌沿站起身,先望了下被晾在一旁的黎馨,再慢慢环视一圈,最后落到秦书远身上。

    “秦总,刚刚我们和馨姐已经谈好了,不是吗?”

    秦书远好像在眼神暗示她什么,可虞宝意看不懂,也不想看懂。

    “小意,我们都是为了节目好,康总和馨姐一起,咱们节目才能做大做强——”

    “秦书远。”虞宝意硬声打断他的话。

    可别的,她没办法当着别人,尤其是赞助商的面讲出。

    最后无奈,她和黎馨说:“馨姐,我送你走。”

    “不用走啊。”宋青可已经坐下了,两条胳膊环着抬高了脑袋,“特约赞助指定赞助行业赞助联合赞助谈一谈呗,就是这个独家冠名,可不能和康哥抢啊,也抢不过。”

    “你的节目。”虞宝意一腔怒火被挤压到指尖,垂在身侧克制不住地颤动,“就别操心我的赞助商了。”

    话音落下,她不得不再度示意黎馨。

    幸好,这段时间黎馨接触的都是她,愿意加投也是看在她多番拜访和游说,如今碰到这种场面顿觉没意思,立马跟在虞宝意身后走了。

    她凭意志强撑着送走黎馨,对方离开前还反过来安慰她,说职场上这种场面见怪不怪,她不会怪她,因为当时就看得出虞宝意的诚心。

    “你有自己的团队不是吗?一档节目要成功,光靠一个人,一份钱,是远远不够的。秦总不选择你,或许是他的失误。”

    黎馨留下这句话离开。

    虞宝意不想回公司了,连止痛药都无法压制胃部持续性地抽痛,她不敢开自己的车,随便叫了一辆去医院。

    诊断结果下来,胃出血,需住院治疗。

    换病号服躺到床上时,虞宝意甚至在庆幸,终于有理由躲开那两人了。

    她拍了自己吊水的手给秦书远当作请假条,打得实属目中无人,连一句话都不屑和他多说。

    快下班时,她打电话给文殷,让小姑娘帮自己收拾点换洗衣服过来。

    “哇,我第一次进VIP病房,好大啊。虞大小姐,我要是生病了你能给我订这个吗?”

    虞宝意被她说得哭笑不得,“还有人盼着自己生病的啊?”

    “能在这住两天不用上班,我愿意啊。”文殷没心没肺地说。

    “晦气晦气,重新说。”

    打趣完,虞宝意勉强去冲了个澡,出来后又听文殷讲起宋青可今天在天行趾高气扬的模样。

    “我都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嚣张的,明明是截胡还这么不要脸。还有你知道吗,我看到那个康总偷偷——”

    咚咚。

    有人敲门。

    虞宝意说了声进,门应声推开。

    左菱抱了束花探头进来,扬笑,“来看病人啦,老实说,是不是被气成胃出血的。”

    “大晚上的下班不回去休息,喜欢往医院跑?”

    左菱直奔茶几上的花瓶,把叶片卷黄的花束丢到垃圾桶里,“怕你骂我,但我想来看看你是真生病了,还是为了躲那瘟神的。”

    “你想点好的!咳咳——”

    “慢点慢点,别又气严重了。”

    虞宝意手掌贴着胃的位置,等那阵痛消下去,她额上已经爬满薄薄的一层虚汗。

    “我真不是被他俩气的,上两周我多忙你们不知道吗?”

    不分昼夜地在应酬,睡醒就是联系赞助,有两天甚至一夜跑两场,平常人一年吃不完一盒解酒药,她两周就吃空了,更别说伴随而来的作息和吃饭不规律,这个病是硬生生熬出来的。

    “就是知道,才替你不值啊。”左菱摆弄着花枝位置,没转头,“就不说这个总冠名了,你谈了三个新赞助回来,现在整整九个赞助,那可是综N代才有的招商待遇,这里面哪个和你没关系啊?”

    “用完就撇开,秦总不地道。”文殷忿忿不平地补充了句。

    虞宝意也不知道说什么,她尚且安慰不了自己,更别说安慰朋友了。

    “那个什么康总,也算宋青可有本事,近千万的合同眼都不眨就签下来了。”左菱今儿被秦书远叫去谈了会,内容不外乎到时候辅佐宋青可,其中提到了赞助金额,不避讳地全部倒出来了。

    “我跟秦总说,我和宋青可没默契,到时候产生分歧,拍得不顺利,可别怪我。”

    “秦书远说什么?”

    “说会想办法把你叫回来的,又不是只有总制片这个位置。”

    虞宝意忍不住轻嗤一声。

    再纠结这个话题也没意义,她问了下预备播出的《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的详细情况,节目定档五天后。因为先前释出了部分路透,Gina那火辣三点式让网上关注声量不少。

    文殷全程经手,但答得磕磕碰碰。

    虞宝意瞥她,“怎么了?想说什么?”

    她以为是节目有什么问题,没成想文殷把话题引回早十几分钟前那句“也算宋青可有本事”上。

    “宝意,菱姐,我今天看见那个康总……”

    左菱竖起耳朵:“什么?”

    文殷难以启齿的模样,明明房间里只有三个人,还压低音量,分外艰难地把那四个字说了出来。

    “摸、摸她屁股。”

    选择

    住院两天, 虞宝意已经收拾好心情重整旗鼓,没麻烦任何人,中午时分自己整理东西, 办理出院手续。

    她拿着文殷发给她的关于天行手上另一档综艺的企划初稿, 敲响秦书远办公室的门。

    “小意, 这档节目是南城上面下来的任务。”秦书远解释道,“投资小规模小, 对收视率也没有要求, 给了两年期限做,现在让你来办,屈才了。”

    “那你到底想我怎么样?”虞宝意闷了两天好不容易咽下的气又返上来,“秦书远,我回来不是领空饷的。”

    秦书远从办公桌后起身, 殷勤走来扶着她坐下, “《先声夺人》现在很缺人, 青可经验不足, 一个人支撑不了,没让你领空饷, 你行行好,帮帮她行吗?”

    “你疯了吧?”虞宝意甩开他的手,“总制片是你要给她的,秦书远,你是不是早知道宋青可在干什么?”

    这两天, 她捋了遍整件事。

    按照秦书远一向两边都不得罪的性格,他如果早早说总制片的位置是她的, 宋青可也很难翻出天来。

    唯一的解释是,宋青可提出了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除了钱, 还有什么呢。

    秦书远表情明显滞了下,她趁机质问:“那你把我当什么了?眼睁睁看着我为了你承诺但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熬了两周,我不问你作为老板的考量如何,作为朋友,你有一秒钟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小意,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虞宝意寸步不让,咄咄逼人,“是她把人带上来了,你立刻就判断出对方给的钱多,馨姐给的钱少,然后毫无负担地推翻先前说好的一切,选择她们?”

    在这件事上,秦书远本身理亏心虚,面对她源源不绝地发问,当场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虞宝意长长松出口气,无力地挨到椅背上。

    “秦书远,如果你早告诉我宋青可要用这种手段去和我争,我不会这么生气。”

    她明亮有神的一双眸被失望与凝重占满,“我也不会看不起她,更不会觉得我自己输得冤,本质是她付出了我没法付出的东西而已,我工作说到底沾了半个娱乐圈,这种事还见得少吗?”

    “小意,我不想你输给这种手段。”

    这下,虞宝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轻轻笑出一声,“你真是越发让我恶心了,秦书远。”

    秦书远说完那句话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其实青可成长起来也好,你不用这么累了。”

    虞宝意听话喜欢听第二层意思,哪怕对方没有。

    少了谁都行。

    秦书远在提醒她。

    也是,谁喜欢放个功高盖主的定时炸弹在身边,提起天行,只知道有个手上出过多个爆款的综艺制片人,更别说两人背后还牵涉一笔债务。

    业内她选择很多,秦书远也要自己有选择,互相制衡。

    虞宝意一下就想明白了。

    她不再多言,起身离开,临走时还不忘把没被翻阅过的企划初稿带走。

    秦书远不让她现在做这档节目,她偏要做。

    第一步是把合作多次的左菱叫来办公室。

    “你有事儿做我肯定跟着你啊。”左菱手掌苦恼地撑着脸颊,“但刚刚宋青可来找我,说今天递备案,已经把我名字报上去了。”

    “她速度是真快。”虞宝意低声埋怨了句。

    “不止我,还有文殷、老姚、千千他们都报上去了,她说要出动天行所有人搞好《先声夺人》。”

    虞宝意大概能猜到,是她今天上来找秦书远,才让宋青可把她的团队全部送去备案。

    真是,一个人不给她留啊。

    晚上,虞宝意做了件对她而言,不算太理智的事情。

    她拿了笔记本,找到一家安静的酒吧,点了酒,自己一个人看相关类型的综艺。

    上面下来的任务指示,是要他们拍出南城几项特色工艺传承发展的内容。内容对年轻人来说枯燥,对中年人来说,综艺又不会是他们了解这类知识的首要选择。

    她看得有点走神,下意识拿酒杯。

    余光触及到那抹鲜亮的橙红色,半颗橙角点缀在杯沿,仍旧像轮热烈的,永不落山的红日。

    Tequila sunrise。

    第一次进入和霍邵澎有关的场合,她喝的就是这杯经典的鸡尾酒。

    可奇怪的是,她喝不出那夜的味道了。

    至于为什么点这一杯,也许是侍应给她看菜单时,刚好拿了这杯酒作为封面的招牌。

    也许吧。

    虞宝意边看边修改综艺企划案,不知不觉间,墙上挂钟的时针走过九点。

    尽管环境不似普通酒吧那样嘈杂喧闹,但一个人到这还抱着笔记本工作的人终归少见。三个多小时,来来回回过来五六个男人想邀请虞宝意过去喝酒,都被一一婉拒了。

    又来一人,突然轻拍她肩膀,一次她假装没察觉,又拍一次。

    虞宝意扭头,没等那人说话,直接拒绝:“不好意思啊,我不去,我还有工作要忙。”

    来人怔了两秒,旋即说了声抱歉,转身离开了。

    她戴回蓝牙还没两分钟,又一道影子自头顶罩下。

    虞宝意敲键盘的指尖适时停下,她屏住呼吸,等那人叫她,或者拍她。

    戴蓝牙,耳机里还播放着综艺片段。

    身后那人好像说话了,两个字,但她没听清,决定不理,希望那人知难而退。

    谁知下一秒,她耳边的蓝牙被人倏地摘下。

    曲起的骨节触到耳垂,明明极不礼貌的行为,却莫名引起她后颈一阵熟悉的酥麻。

    虞宝意略微憋了气,转头,对来人行为的不可理喻和愠怒快速充斥眼眸,却又——

    “刚出院,在这喝酒?”

    如潮退去。

    霍邵澎站在她身后,身位缘故,目光居高临下,压制感具象成她不由自主攥起的手。

    “霍、霍生?”

    结巴了。

    不待人邀请,霍邵澎自行落座于她对面,侍应上前,他只说要杯温水。

    虞宝意把另一只蓝牙也摘下了,视频按下暂停键,还不忘保存好文档退出,免得一会发生什么意外。

    “霍生……怎么来这里了?”

    “来探望爷爷。”

    “噢噢,那待几天?”虞宝意迫不及待的表情写在了脸上。

    既然是探望家人,那撑死一个星期就回去了吧,香港那边事务繁忙,肯定——

    “最少三个月。”

    虞宝意:“?”

    温水送上,侍应礼貌地一声“请慢用”,刚好穿插在虞宝意沉默的空隙中。

    霍邵澎视线轻扫了圈桌面,下一秒,竟直接把她的Tequila sunrise拿走,将那杯温水摆到她面前。

    “谢谢。”

    “为什么喝酒?”

    虞宝意已经忘了他来时的那句“刚出院”,预备含混过关,“又不是上班,放松一下——”

    “上两周还不够你放松的?”霍邵澎不屑遮掩自己了解她行踪的事,“放松到进医院了,昨天才出院。”

    虞宝意脱口:“你怎么知道?”

    霍邵澎没回答,目光静下,凝视着她。

    她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拧眉直言:“你派人来这盯着我了是吗?”

    他漫不经心,似一点不将她的不满放在心上,“宝意,是你先逃跑的。”

    “我在这里有工作,不可能一直待在香港。”

    “不可能一直待在香港,就是提前结束假期吗?”

    “那你也不能——”

    “我知道。”霍邵澎稍微变了下坐姿,身体稍稍倾前,“所以我来了。”

    四个字,让一脉电流从尾椎骨处炸开,以迅捷的速度游遍四肢百骸。

    她一时失去反应力,呆滞地半张着唇,不知道该作何应答。

    霍邵澎唇角似勾起了下,“现在还要和我说,喝酒是为了放松吗?”

    漆黑的睫羽纤细卷翘,原把虞宝意那双眼睛衬得大而水亮,如今蔫蔫地耷下一半。平常用夹子固定到耳后的鬓发,今日也粗心地落了几根在颊边,看上去好不可怜。

    “你都知道吗?”虞宝意小声问。

    “知道。”

    “所以……”她又止了声,头正着,但错到边上的眼神已经昭示了她想做什么。

    霍邵澎不动声色,没揭穿,“陪我走走?”

    “好。”

    她应得极快,直接收拾笔记本和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起身,“我去买单。”

    “我让人去。”

    “……”虞宝意咬了下唇,“好,谢谢你。”

    走到外面,虞宝意拎着的东西皆被一人拿过,那人恭恭敬敬用普通话叫了句“霍先生”。

    酒吧坐落在一条内河边上,走出去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清凉的河风,还有晚九点仍然在工作的船只渡过,漆黑的河水犹如悬上一条惨白色的灯带。

    她酒醒了些,又似吹来阵涩意。

    “我跟秦——我老板说,我不会怪她,因为作为竞争关系,她付出了我没办法付出的东西,同时别人也需要,那我没有谁好怪的,对吗?”

    虞宝意跳过前因,她信他知道,同时现在也没有那么反感他知道,毕竟不用她再耗心力,揭开不愉快的事情。

    “对。”

    虞宝意脚步顿停,转身,口吻莫名有些委屈:“你也这么说?”

    霍邵澎来时没有穿西服,出来时又把两侧袖子折上两道,因而他望上去,没有衣冠革履时那般拒人千里。

    连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歪门邪道是个人选择,但我仅代表我自己,不会选择这样的合作伙伴。”

    虞宝意眼瞳往天空方向抬了一下,又略显慌乱地眨眼,最后定在稍远的某一处,不具体地在看什么。

    “霍生这样说,是安慰我吗?可我并没有好受一点。”

    霍邵澎如实:“不是。”

    “那是什么?”

    “是我想选择你,以及想告诉你,不管遇到什么,你可以随时向我求助。”

    拥抱

    虞宝意不习惯在真正有困难的事情上向别人求助, 不管家人还是朋友。

    在这方面,她是下意识远离家人的,害怕关知荷将她带到她不想走的路上。

    那次向霍邵澎开口, 已经属于逼不得已下的选择。

    但只是不习惯, 不是不喜欢。

    尤其面对一位可以轻而易举解决她当前困难的对象, 以一种诚挚又淡然的口吻同她说:“是我想选择你。”

    谁又会不心旌摇曳,产生一瞬间的动摇?

    “多谢你, 霍生。”

    虞宝意依然看着不具体的某一处, 眼睫频眨,语气却听不出什么不对劲。

    霍邵澎一刻没转开过目光,“我不是想听这个。”

    “可我真心想说这个。”虞宝意手指蜷了下,“宋青可把跟了我两年的团队要——抢走,我知道她们没办法, 也想我的朋友做关注度更高的节目, 以后哪怕不是和我在一起, 经验也会比别人多。”

    她歪了下头, 喉头明显往下咽了一回,“还有我的老板, 我和他大学时候就认识了,他为了让节目拉到更多投资,先是稳住我,又让我跟宋青可竞争总制片的位置,最后关头以一种正当的理由放弃我, 好吧,我知道他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说着说着, 虞宝意低下了头,声音放得愈发轻:“可我越安慰自己, 就越觉得——”

    一阵温度伴着河风,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

    虞宝意没有挣脱,感受到衬衫下安静的,也许属于心跳的搏动。

    她声音像无意飘落到悬崖边上的一片叶,抵抗不住来自深渊庞大的阵风。

    “——越觉得,没有人必须选择我。”

    这是她深埋于心,无法对朋友宣之于口的秘密。

    如果左菱和文殷知道,一定会不顾宋青可和秦书远,好则退出《先声夺人》制作组,坏则直接罢工。

    她们都做得出。

    作为朋友,她不能让她们做得出这种事。

    霍邵澎第二次拥住她。

    这次,是面对面的,是她在清醒状态下,自愿接受他的拥抱。

    “我同意。”霍邵澎没有选择安慰她而给出有悖于自身观点的答案,“这个世界没有谁必须选择谁,可是宝意,你可以让放弃你的人后悔。”

    夏日,男士衬衫通常做得薄,因而那汪从酒吧强忍到河岸的泪,仿佛带有重量,轻易浸入他的肩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做……”

    后者回答时虽是反问,却是极温柔的,引导她思考的口吻:“真的不知道吗?”

    虞宝意声道仿佛哽住,默然无言,只剩下轻微的抽泣声。

    之前考虑辞职,她的确是因为不想再被宋青可恶心。可秦书远抛来的诱惑太大,做完这档节目离开,她一定会是各大娱乐传媒公司乃至地方电视台争抢的香饽饽。

    也许秦书远看穿了她,从一开始就不想把《先声夺人》交给她,还费心布了个局,让她看清自己,天行出品的节目没有她一样可以运作。

    当然可以。

    现在跟着宋青可的,全部都是和她一起成长起来的人。

    良久,虞宝意退出他的怀抱,却没有站远,维持着较近的距离。

    “我可以辞职,背后有家里兜底,随时可以走掉。可和我同时进入天行的那些人,他们有的要养家糊口,有的在南城独自打拼,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跟我走。”

    “跟我走的,我没法保证他们会得到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工作,不跟我走的,天行只有我一个能上台面的制片人。这个圈子,见风使舵很快的,可能会没有人肯再给天行做节目。”

    她可以让秦书远后悔。

    但同时,她可能会无意间伤害到共事多年的同事。

    她也不会谦虚。的确,天行目前在圈内,大部分时候都被人称为——虞宝意在的那家公司。

    所以秦书远才会那么着急,把宋青可推出去,且不管她用什么手段,成为新的招牌。

    而且她招回来的三位新赞助商,节目播出后,最终也会记到宋青可的功劳簿上。

    霍邵澎很想伸手去擦掉虞宝意脸上的眼泪,迷蒙晕着一层淡光,像透过水雾看她,她并无察觉。

    “只为别人考虑?”

    虞宝意摇了下头,“当然不可能,我只是很难接受秦书远为人做事的方式,不代表我现在被他逼上绝路了,可能就是会为朋友考虑得多一点。”

    当然难逼,她有钱有人脉有资源有能力,哪怕让她不带天行的任何一个人,单独做一档综艺,完全可以。

    甚至……创一家属于她的公司。

    虞宝意想过这个可能,但她目前志不在此,只想做一个纯粹的制片人。

    也杜绝自己变成第二个秦书远的可能,同时,创业还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

    “所以你始终是要走的,我猜得没错的话。”霍邵澎用指侧轻轻拭掉她眼角残余的泪花,“而且伤害她们的不是你,而是秦书远。”

    她竟一点不意外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而且从始至终,她也没解释过宋青可是谁。

    他都知道。

    “现在有一种既能不伤害她们,也能让你解气,甚至让他们难堪,后悔莫及的方法。”

    霍邵澎的声音与说话的内容,于她而言,无疑是巫术诱惑的蛊咒,不动声色催眠着她的意志。

    什么方法呢?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人,可以采用任何一种方法。

    “我说了,多谢你,霍生。”虞宝意后退了半步,企图让自己清醒些,“但我不会……”

    她思索短瞬,决定采用直白的言语:“我不会让自己像宋青可那样。”

    “哪样?”

    霍邵澎逼近一步,虞宝意察觉后,对这人的畏怕瞬间在头皮炸开,倒退的脚步略显慌乱,被他一掌捉住了胳膊。

    “我、我……什么哪样……”虞宝意突然很难找到合适的用词。

    哪样?包养?

    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霍邵澎没有放手,轻而易举与她后退的力相抗衡,两人的身体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眼神接近姿态又抗拒的平衡。

    “哪样?你说呢。”他逼问道,眸色似能融入河岸深夜的晦冷。

    虞宝意就差把耳朵捂起来,眉头拧成死结,万万不想听到他接下去说。

    她总觉得他们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是以她的立场,该是主动打破这种平衡,那句直白到叫她难堪的话便是潜意识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可接下去的……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却错失机会,没说出口。

    “霍生。”

    虞宝意两道眉蹙得更紧,不是为别的,而是他抓得她的胳膊有点痛。

    不知不觉用力了。

    霍邵澎察觉,果断放开了她,目光扫过她纤细洁白的手臂,一道暧昧的红色指痕浮在皮肤上。

    “抱歉。”

    “没关系。”

    客套的两句话。

    经历了这个插曲,虞宝意的心情说不上多云转晴,但至少不是放纵自己被他拥抱,与伏在他肩头哭泣的状态了。

    她想,她那时候也许……只是需要一个肩膀而已。

    而已罢了。

    “送你回去?”

    霍邵澎看上去比她自如多了,或者说他从没有过不自如的时候。

    这下虞宝意有了拒绝的主动权,说话都硬气了点:“我自己开了车,可以叫代驾。”

    她在南城买了车,原本也想直接买套公寓,但关知荷反对她在内地工作长住,硬是不让虞海和以及虞景伦给她全款买下。

    但爸爸和哥哥也不忍心她吃什么苦,背地里给得不少,所以她租的地方也比一般打工族要好上太多。

    霍邵澎有些意外。

    他没刻意留心过这个问题,Florence也没提到虞宝意在内地有车的事,否则他今天就不带司机过来了。

    谁送谁,不都一样。

    霍邵澎觉得今夜不宜逼她太紧,对待猎物,理应张弛有度,何况她还碰到了挫败的事情。

    “那你回家小心。”

    他留下这句,不会让她听了否定今晚愿意依靠他那个状态的话。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慢慢养出习惯。

    习惯最是难戒。

    “好,再见霍生。”

    虞宝意逃窜似的走了。

    她安分守己叫了代驾,回到家洗完澡才重新摸上手机。

    一打开微信,直接怔住。

    她快速切到短信界面,有一条汇款通知,银行居然能大半夜发过来。

    微信上,霍邵澎给她留了一句话。

    「宝意,这是上次打德州你赢的钱。」

    她赢的钱。

    有……那么多吗?

    多到她甚至可以当《先声夺人》的冠名赞助,或者单独操办一档综艺时不用为资金发愁,甚至……创办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

    YI:「霍生,我不能要你的钱」

    Fok:「你赢的」

    YI:「没有那么多」

    Fok:「宝意,我只是把该给你的给你,剩下的路还是要你自己选择,至少,你完全有底气把你的朋友们接走,对吗」

    微信上,YI旁边很久没有显示正在输入了。

    霍邵澎没有等,偶尔睨一眼,没有丝毫动静,可能睡了,也可能还在纠结要不要这笔钱。

    虞宝意猜出德州赢的钱没有那么多,却不知道多出的,也是她应得的。

    或者说……别人还给她的。

    她好给别人留面子,他却没有这种好心。

    虽说有越过他和虞宝意关系的边界,代替她处理这件事的嫌疑……

    但他不在乎。

    是又如何呢?

    Florence从副驾回头看了Boss一眼,心领神会地提起:“霍生,沈生那边估计已经焦头烂额,除了三倍赔偿霍氏的损失外,他别无办法,要么坐牢。”

    “他不会的。”

    “当然不会,这下可以把虞小姐当时借给他的钱要回来了。”

    要回来。

    霍邵澎往身旁没人坐的地方淡瞥了眼,那儿躺着一个黑色笔记本电脑包。

    这是从酒吧出来时,司机从虞宝意手上接过的,当时她也没反应过来自己不会坐霍邵澎的车回家。

    这样东西,她又打算什么时候要回来呢?

    补偿

    第二天, 虞宝意睡醒,差点把家都掘地三尺也没找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哪。最后一拍脑袋,想起昨晚电脑包被霍邵澎的人拿走的事。

    她电脑里有很重要的东西, 还有仍在完善的企划案, 只能硬着头皮打扰忙碌的霍生。

    正是早上八点半, 她祈祷大忙人可千万别在开会或者什么。

    可电话响了许久,始终没有人接。

    虞宝意烦躁地抓了把刚刚梳好的头发, 只打了一个, 没敢再打扰,反正霍邵澎看见后一定会回的。

    她在脑子里捋了下企划案的内容,粗粗打好腹稿,准备出门给手上这档综艺谈赞助。

    不止要谈赞助,还得找新摄制组, 连原先她用惯的场工, 估计这两个月的时间也会被宋青可那边占得满满当当。

    刚上车, 一个来自香港的电话号码打进她手机。

    虞宝意看这个号码有点眼熟, 划了下接起。

    “喂?边位?(哪位)”

    “Bowie?系、系伯母啊。”

    虞宝意诧异地复看了下电话号码,确实好像是沈景程的母亲杨美桦。

    她没寒暄, 直入主题:“早上好伯母,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在哪里啊?伯母来找你好不好?”

    “我在内地,就别奔波了,下次回香港我来探望你好吗?”

    杨美桦明显哽咽了下,“你还愿意来探望伯母, 好孩子……”

    虞宝意听出不对,而且杨美桦的电话能打到她这, 说明沈景程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母子俩无法处理的事。

    她问:“发生什么事了伯母?”

    “景程、景程他……”杨美桦讲话音调细细柔柔的, 配上轻微的哭腔,有些字音直接吞掉了,“昨晚闹、闹着要自杀,药都买好了,被我发现后劝下来……”

    “自杀?”虞宝意蹙眉。

    “这傻孩子……”杨美桦叹了声气,“之前开公司不是借了你两百万,我也知道他该还你的,但你肯定没催他对吗?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非急着还给你,然、然后……”

    虞宝意听得似懂非懂:“然后呢?”

    “然后他用别人合作给他的钱,买了坏的材料,被发现了,他说是一个大老板介绍的渠道……现在合作那人要索赔,否则就报警抓他坐牢。傻孩子啊,这怎么办才好。”

    虞宝意不知道杨美桦是不是故意说这番话。

    和沈景程在一起两年,她对杨美桦的印象是最传统的那种循规蹈矩的妇人,自己在背后默默提供精神支持,日夜盼着儿子成才。

    但这份支持,某些时候也是压力,对沈景程来说。

    虞宝意不知道这番话是不是早有准备,但杨美桦一定是故意找她。

    “伯母,钱我可以不要,但这是他自己犯下的错误,该有承担代价的觉悟。”

    杨美桦一听,目的暴露得彻彻底底:“Bowie,不行的,我就这一个儿子,你帮帮他好吗?你们家在香港有钱也认识人,帮帮他救救他吧。”

    “我们已经分手了。”虞宝意没对长辈用太冷淡的语气,“哪怕还没分手,这件事我也不会帮他。”

    “景程他都要自杀了,伯母知道你们不在一起,可他也知道错了,你、你知道他走到现在多不容易……”

    “正是因为不容易,才更要珍惜自己的羽毛。”

    而不是觉得自己攀上了霍氏,人家出手阔绰,却也不是冤大头,让他拿着工程款去买劣质低等的建筑材料。

    一旦处理不好,是会出人命的。

    届时,所有舆论关注焦点都会集中在霍氏头上,既然人家现在察觉了,又凭什么放过你?

    杨美桦没读过什么书,连求人也是最简朴的话语:“我真系就哩一粒崽啊,你唔帮距真系无人帮距了,距会死的……(我真的就这一个儿子,你不帮他真的没人帮他了,他会死的)”

    另一方面,虞宝意不信沈景程会真的自杀。

    果然,下一秒,手机里传出像争抢的声音,安静了会,说话的已经是沈景程了。

    “Bowie,你帮帮我,霍生识得你(认识你),你帮我去他面前说说好话,我不敢了,而且我是为了还当初借你的钱——”

    “你不要再张口闭口为了我行吗?”虞宝意不耐烦地打断他,“什么都是为了我,我怎么不记得我向你提过这样的要求呢?”

    “是关伯母——”

    “少扯我Mommy。”虞宝意语气已然不悦,“是,Mommy对你做过很不公平的事情,那两百万就当是我替我Mommy补偿你的,不用你还,也不要将你行差踏错的原因归咎到我身上。”

    她挂了,只听到最后那声微弱的哀求的“Bowie”。

    偏生她刚挂断,霍邵澎的电话好像掐着点,也来了。

    虞宝意接起,整理了一下心情和语气,直入主题:“霍生,昨晚我落下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在你车上,请问什么时候方便过去拿?”

    “现在,我把地址发你。”

    “好,谢谢。”

    “路上小心。”

    因为这句“路上小心”,虞宝意挂断的动作迟了短瞬,微微侧目,发现他也没挂。

    屏幕上的通话时间不因任何事情而暂缓,一秒又一秒地流走。

    她看着,又不知道想看见什么,只见漆黑的背景下反映出一道暗沉沉的影,是她呆滞不动的身体。

    虞宝意乍然回神,摁下挂断,身体似支撑不住,伏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了好久。

    五分钟后,一台白色保时捷驶出停车场。

    霍氏分集团在内地分布得并不算多,可恰好南城CBD有一座大楼属于他们,据说当年投标投了过亿元,报纸刊登得处处可见,也是如今金融频道中常说的霍氏正式进入内地市场的风向标。

    虞宝意停好车,从地下停车场进入大堂,环顾四周后没看到霍邵澎的人。

    她在心底小小埋怨了句,还是轻车熟路找到前台,预备再经历一次那天的闭门羹。

    “你好,我找——”

    “宝意。”

    她尚未回头,眼前这个正看着她的前台小姐蹭一下站起身,连带同样坐前台的几位同事,腰板打得笔直,纷纷喊起“霍生”。

    虞宝意望向那侧,一共两个人。

    男人一袭剪裁合身考究的西服,身型仪态出众得令人无法忽视。而Florence则抱着薄薄一沓文件,微笑站在霍邵澎旁边。

    她顿时慌了手脚,恨不得用手袋挡住自己的脸,快步过去,“霍生,那那个……我电脑呢?”

    “在上面。”

    “要不……”

    虞宝意非常不想麻烦别人,但更不想大庭广众下被叫了一声宝意后,还要跟着这位顶头大BOSS上办公室。

    “我等下还有事,Florence,你能替我拿下来吗?”

    Florence的笑容多了些不可名状的意味,“虞小姐,我一会要替霍生送文件,抱歉帮不了你了。”

    虞宝意两只手在背后握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勾在一起,紧急思考要怎么办。

    霍邵澎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不介意同她在一起时被打量,不然也不会提前结束会议下来接她。

    他云淡风轻地堵死了她所有退路,“走吧。”

    走、走吧?

    虞宝意看了眼,大脑还没同意,脚先迈出去了。

    只有两人进入了电梯,Florence颇有闲情逸致,送他们到电梯口,微笑与虞宝意摆手说一会再见。

    梯厢中,很自然的没人讲话。

    走出电梯那一小段路,也很自然的没人讲话,仿佛她只是来拿一台不小心落在他那的电脑而已。

    可是……不正是如此吗?

    虞宝意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进来吧。”

    霍邵澎的办公室很大,天顶做了挑高设计,仿佛是为了大楼最顶层冬冷夏热的客观缺点考虑,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会比普通办公室多一些。

    这儿能看见整个南城。

    虞宝意没用这样的视角观察过这座城市,壮观、繁华,鳞次栉比的建筑在太阳下镀上一层轻微的金色光晕。

    “坐。”

    “坐、坐?”虞宝意有些拘谨,“霍生,我拿了电脑就要走了,有事,真的有事。”

    “电脑在那。”霍邵澎示意了下不远处的茶几,旁边沙发果然躺着一个黑色电脑包。

    虞宝意迫不及待过去,“谢谢,麻烦霍生昨晚替我保管了。”

    她拎起就想走,谁知背后犹如射来一箭,将她的脚步钉在原地。

    “不和我谈谈沈生的事?”霍邵澎慢条斯理地濯洗着茶杯,冒出淡白色热气的水流偶尔溅上他的指,“宝意,我当初可是听了你的话,才选择用他的。”

    虞宝意缓慢回身,没过去,“这件事……如果霍生需要我表态的话,那我的意思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当初我向霍生推荐沈景程,是我不负责任,识人不清,间接对霍氏造成损失,对不起。”

    她一口气讲完,把话说得无可指摘。

    霍邵澎抬眼望她,手上动作未停,直到壶中倒出金黄色澄澈的茶水后,才做出请她坐下的手势。

    “既然造成了损失……”

    他讲话节奏并不快,又仿佛故意将虞宝意的心脏攥起。

    “宝意,你现在需要补偿我,是吗?”

    尖叫

    “补偿?”虞宝意被他这个用词说得心头一紧, “可难道不是沈景程需要补偿……”

    霍邵澎再度做出邀请她落座的手势,等她坐下,方才启声:“我说了, 当初如果不是你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 我不会选择他。至于沈生那边, 我会安排专人跟进。”

    对当时的选择,虞宝意称不上后悔, 毕竟说那番话, 她只是想和霍邵澎划清界限,万万没想到今日能被他抓住小辫子,实在防不胜防。

    虞宝意低头抿一下唇,“霍生……需要什么补偿。”

    沉默。

    又等同漫长的折磨。

    虞宝意会提前将人往最坏的方向揣度,她做好准备, 最差劲, 最无法接受的答案也莫过于——

    “有空的话, 陪我去看看老人家。”

    “嗯?”

    “嗯?”

    第一个嗯, 貌似暴露了她什么见不得光的小心思,虞宝意两耳无法自控地烧热起来, 她小心克制自己不去摸耳朵。

    霍邵澎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点破,仅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上一个单音节:“嗯?”

    他装不懂,打趣她。

    虞宝意无措地看了眼角落里的绿植,又把视线拉远到落地窗外碧蓝的云层上, 发现还是没有办法驱赶走让她脸红耳热的异样,无奈转移话题:“哪位老人家?”

    “我爷爷。”霍邵澎说, “他在内地住了好一段时间了,不肯回香港。”

    “为什么?”

    “和我爸爸吵架。”

    虞宝意惊觉, 她好像错听了什么不该她知道的秘事。

    却是……那人主动说与她听的。

    “好啊。”这么简单的条件,虞宝意没什么可拒绝的,“霍生可以和我说他老人家喜欢什么吗?我提前准备。”

    “不用,准备个人就行。”

    虞宝意刚压下去的异样从身体某个不知名角落涌出,她不愿心慌意乱被人看出,连忙喝了口还在冒气的热茶。

    凉了会,水温还是有些烫嘴唇。

    “什么时候需要去?”

    “看你时间。”

    虞宝意脑子里过了下行程,有几分把握后才讲道:“我最近需要给新节目谈点赞助和嘉宾,还有要找一个外包的摄制组团队,比较忙,这周六下午可以吗?”

    不过四天。

    “可以,不过你确定要继续为你那位秦总做事?”

    “我不是为他。”虞宝意放下茶盏,“我是为了我自己,虽然现在可能有点早,但我以后确实有往那个方向做综艺节目的念头,刚好能让我试下市场反应,当提前积累经验啦。”

    霍邵澎不好为人师,何况虞宝意对自己的职业道路规划清晰,哪怕从他的视角来看有所不足和退让,但也没什么好指点的。

    反正她后路多。

    摔跟头了,他也会扶她起来。

    “那……”虞宝意放下茶盏,试探着起身,“我先走了?今天麻烦到霍生实在不好意思。”

    霍邵澎不明意味地勾了下唇,“再和我讲话这么客气,那你以后不好意思的地方可能会有点多。”

    虞宝意头也不回地跑了。

    下到地下停车场,迎面而来一股让人醒神的阴冷空气,她才有心境整理情绪,坐回车里,检查了遍昨晚做的企划案。

    半小时后,她和约的赞助商助理确认了下时间,开车过去。

    这何尝不是一种白手起家。

    天行刚成立时,秦书远还在忙着招聘有经验有能力的员工,她已经拿着仅凭她一人之力做出的节目企划案到处谈招商赞助了。

    那会没有名气,开不起招商会,只能私下一个人一个人联系过去,不少人看在她长得漂亮又会说话,通常愿意见上一面,最后不出意外给个闭门羹,或者在她拒绝不合理的要求时不留情面地打发走。

    无助时求助过中介,还被骗走了几十万。

    最后,天行出品的第一档原创综艺,寒酸得只有一个赞助,连请场工的钱都要抠搜着来,是她这个总制片私下贴补着才勉强拍摄完。

    拍摄完后谈发行,理想情况当然是找一个综艺节目底蕴深厚的流媒体平台。

    有关分红,她这边没有话语权,只能对方说什么便是什么,还签下了未来两季的独家发行权。

    后来节目乘着天时地利人和爆红,平台更是提出要买断这个节目做第二季,拍摄发行两手都要,就不用给别人分红了。

    当时秦书远想答应,虞宝意坚定拒绝。

    如今,那档节目也成了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网络时不时传出拍第二季的消息。

    但虞宝意心里清楚,不可能了。

    因此现在让她重新抓一档新节目,她不算生疏,甚至比当初更游刃有余,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目的是拿到钱就行。

    新节目主题是南城几项特色工艺传承与发展的内容,其实和《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有异曲同工之处。

    因而首播当天,虞宝意特地空出一个下午观测了下舆论风向和网络评价,中规中矩,大都说的是无聊下饭时可以看一看。

    中间有网友提到她这个总制片。

    【虞宝意现在做的节目越来越无聊,是公司插手了还是江郎才尽了啊?】

    【没看路透吗?后面好像有个性感港模,拿这个博噱头,估计到这了】

    【她不就擅长这套吗?还是个恶剪惯犯了,害我担路人缘变差】

    【粉丝盼着落在她手里的自担没被恶剪吧】

    对这些话,虞宝意一笑而过。

    综艺不止需要一个核心主题,还要分歧、冲突、成长线、合作,其中最能吸引流量的分歧与冲突,是圈内综艺制片人们惯用的手法了。

    如果拍什么放什么,那注定不会得到观众青睐。

    她的确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为了节目吸引到更多流量,恶剪、张冠李戴、春秋笔法的事情都有过,但事实上,这也是一个和艺人方默认双赢的局面。

    如果有能力打造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场合,那对双方而言都有利无弊。

    娱乐时代,流量至上。

    “那个好累的,我是去上节目,又不是去干苦力。”

    虞宝意看着那位娇声向经纪人撒娇的女艺人,笑了笑,聪明地没有跟上去劝。

    确实会辛苦,所以她找了一个圈内知名的吃不了苦的女艺人,艺名乔鹭。

    昨晚也和经纪人沟通过,接受这种剪辑方式,不要太过分就行。

    经纪人语重心长:“小鹭,你对外形象一般般,这是个正能量综艺,有助于扭转你在全国观众心目中的形象。”

    “我粉丝就喜欢我这样!干嘛还要扭转?”

    “你不吸新粉了是吗?”

    “吸啊,干嘛要去这种节目,又没流量也没多少人看!”

    “你看看你,就是不懂事。”

    虞宝意在一旁安静地喝茶,越发认为自己来邀约乔鹭上节目这步棋走得没错。

    她会把乔鹭继续往吃不了苦的方向剪,另一方面,又打造些明里暗里的“委屈”名场面,让部分观众站她,部分观众指责她。

    有议论价值,有对立立场。

    ——就有流量。

    两人暂时达不成一致立场,最后经纪人过来找她说:“宝意,小女生不懂事,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我再劝劝。”

    虞宝意原想说,做经纪人的没话语权还是不行,只是念及乔鹭还在场,悄悄把这话吞了回去。

    “那有什么消息,微信上聊。”

    “好好——”

    “能有什么消息,我不会答应的,谁要去当灰头土脸的工人啊!形象都没了!”乔鹭怨愤地盯着她。

    虞宝意向那头稍稍颔首,起身告辞。

    吃过中饭,她驱车先去南城一家鲜有人来的商场买了点礼品。

    鲜有人来,不是因为它东西品质差或者离市区远,而是实在太贵了,好像这儿有一套单独的货币体系,钱不算钱似的。

    一点千禧果、葡萄、橙子,要了她快两千块。

    除此外,她另外买了瓶红酒和白酒,加上些看上去貌似上得了台面的对老人身体好的补品,才结束被无情的资本主义剥削的这一程。

    商场方派人帮她拿上车,一切就绪,虞宝意才点开霍邵澎发给她的定位。

    不是具体的,只是到了后,说他会来接她。

    原本霍邵澎要直接来接,可她早上要去拜访乔鹭,便说自己开车。

    老人家住的地方着实有点远,貌似快到南城边界了,她没来过这边,四十分钟的车程她硬是开了快一个小时,还没找到正确的路。

    “看到路牌了吗?旁边有条小路。”

    过了约定时间还看不见她,霍邵澎立刻打电话过来。

    “没看到啊……”虞宝意四处环顾,找得有点心急,“导航把我导这儿来了,你让我当路标的建筑我通通没看见,怎么办啊?”

    怎么办?

    霍邵澎声调既轻,话中又带有令她心安的笃定的重:“别着急,你能倒回一开始我们都知道的位置吗?”

    “我,我得看看啊。”

    幸好不是高速,虞宝意还有回头的余地,忍不住埋怨时,有几分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娇气,“霍生,你怎么让你爷爷住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呢?我以后要来探望他,我也找不到路啊。”

    “好。”他莫名应了声好。

    “什么好?”

    对方静了几秒,倏地笑了声。

    这声笑是外放,因而虞宝意听来,仿佛四面八方都是他,抓方向盘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没什么,找到了吗?”

    “我好像能看到了,刚刚明明就是从这里走的啊……”

    霍邵澎边听着她嘟囔,边微微欠身上车,预备亲自到那接她。

    可刚关上车门,充斥着小女生模糊零碎咬字的听筒里,猛地传出一声清晰的尖叫。

    眼中

    “宝意?宝意?Babe?”

    那边再无回声。

    霍邵澎系上安全带, 示意司机直接走。

    一路上,他一直捉住手机,目不转瞬盯着窗外倒退的田野, 偶尔有棵树出现, 满树枯枝歪曲印在天上, 像某种古老的语言。

    他也确实陷入某段回忆。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香港无序而混乱, 不少导演以此为背景, 创造出令人着迷和揪心的惊险故事。

    可里面有些事情,对他,对香港一些家族而言,不止是故事,还是真实世界中需要随时防范, 时刻会发生的危险。

    绑架、下毒、凶杀……受雇的狂徒伪造车祸, 更是司空见惯的手段。

    虽然他知道, 虞宝意碰到的事故百分百不存在这些因素。

    可他想到了。

    就是想到了。

    下一秒, 很轻的一声闷响,霍邵澎循声低眼, 原来手机掉在脚垫上了。

    不稍片刻,已经能隔着分车绿带看到马路对面的情况。

    周围疏散站了几人,虞宝意的保时捷停得有点不正,看上去像急刹状态下停的,车身挡住侧边隐隐约约的另一台车, 车头紧贴保时捷的主驾驶座。

    “停车。”

    “马上,霍生。”司机压着绿灯最后一秒过, 再无视交规窜到马路对面去,边说不忘吐槽, “这跟上回那台的士不是一样嘛,我从停车场出来,他从旁边差点撞上,害我迟到,都不知道这些开车的长没长眼……”

    霍邵澎下车后走近,围观人群中,一句句高声斥责针对的不知是谁,男性,光听声音也觉长相凶悍,内容蛮不讲理。

    “你这女的怎么开车的!驾照不会是买的吧?”

    “都说女司机是马路杀手,今天也让我碰上了。”

    “我马上报警了啊,别看你开的是保时捷就想讹我,咱们等警察定责!这么开车你还得赔我钱呢!”

    大点声的,只有男的在说话。

    围观人群也在议论。

    “估计刚拿驾照呢,开这么好的车,对象送的吧?”

    “不知道啊,被说得都没声了,我说了吧,女的就不适合开车。”

    “下次可别让我碰见这种女司机。”

    霍邵澎拨开人群,视线目的明确地搜寻着一人,最后在两车相撞的地方找到虞宝意。

    她靠着自己的车,低眉顺眼,上了妆的面容也能分辨出明显的苍白和后怕,两条细长的胳膊抱住自己,好似一个七零八碎只剩下一点的壳,无声对抗男人的胡搅蛮缠。

    “说话啊你!要么私了,要么等警察来了赔——”男人说着说着忍不住动手拽她。

    虞宝意头脑发木,被拖得趔趄一步后,又一道力从不知什么地方出现,强硬地带着她往回退。

    她往肩上看了眼,原来有人揽住了她。

    “警察十分钟后到。”

    霍邵澎惜字如金,甚至没看那个男人,轻手掰过虞宝意的身体,仔细检查她最有可能受伤的手臂。

    男人一看虞宝意来了朋友,气焰熄掉一半,“你以为来人了有用吗,我告诉你,要是让我赔钱,我、我肯定告到底……”

    喋喋不休的男声烦不胜烦,也许不够完美。

    可他真切听到虞宝意那句,不让任何除了他以外的人听见的:“霍生。”

    她那双眼,如盛了一汪倒映着月光的湖,眼里只有他。

    众目睽睽下,霍邵澎将她搂进怀中,躲开了她左臂上的伤口,温声安抚:“没事了。”

    虞宝意原本没那么害怕和无措,可不知怎地,看到霍邵澎,撞车之后强忍的情绪像拧开了闸门宣泄出来,好似非要人安慰一番才罢。

    霍邵澎偏过身体,替虞宝意挡住那男人犹疑又愤恨的眼光,“这位先生,具体责任在谁身上,警察来了自有说法,没必要纠缠。”

    虞宝意回忆起当时场景,语气忍不住的委屈:“我开得很慢的,他突然撞上来,速度很快……”

    “我知道我知道。”霍邵澎低下声音,“放心,这儿有监控。”

    男人一听来真的,知道自己吃亏,小心上前,“美女,刚刚我语气重了,这不看撞了你的车太着急嘛,实在不好意思,咱们能不能别叫警察?”

    他走近后,霍邵澎饶有所思地侧眸,直接点破:“喝酒开车,还要胡搅蛮缠?”

    虞宝意从他怀中抬头,和男人求饶的话语同一时间:“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凶你女朋友,我、我上头了,你看要赔你女朋友多少钱,咱们私了行吗?快放暑假了,我女儿还等着我暑假带她出去玩呢……”

    她听到那声“女朋友”,面色不合时宜地怔忪了瞬间。

    知道男人喝酒后,先前笃定是她问题的围观群众又换了个议论重点。

    “那男的喝酒了啊,没意思没意思,走了。”

    “说了让你别乱讲,人对象开劳斯莱斯的。”

    “开劳斯莱斯的送保时捷,也就那样吧,没点儿格局。”

    听到这些话,霍邵澎不屑计较,同时也没擅自替她决定,不应任何话,静等虞宝意表态。

    她暂时没讲话。

    拿到驾照这么久,她开车向来万分小心,从没出过事故,连剐蹭都没有。

    早前,虞宝意看见那台车就这么直愣愣地朝主驾驶位冲过来,却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以为要径直将她撞翻。

    加上事后手臂骨折般的生疼,所以才被吓得丢了魂。

    虞宝意缓过来些后,男人口水都快讲干了,只可惜她没什么与人方便的善心。

    霍邵澎不来,她一样要叫警察。

    别说是女儿放暑假了,哪怕家里有白事,今天她都不可能让这人走。

    警察来得很快,各自给两人做完酒精测试,结果一出,连调监控都省下了。

    主驾驶那侧的车门被撞瘪一大块,还得等拖车过来。霍邵澎让司机留下处理,自己亲自开车带虞宝意走。

    “等等。”虞宝意轻轻拽了下男人的袖口,“我给爷爷带了点东西,一起拿走吧。”

    霍邵澎反手捉住她腕骨,“不是让你带个人就行?”

    “这样哪像话?”

    “拿吧。”

    上车后,虞宝意打定心思要看看她怎么都找不到的路到底怎么走,没成想开了几分钟,霍邵澎方向盘一打,车径直往山上开。

    “这不是上山的吗?”

    “对啊。”

    虞宝意诚心实意地问:“霍生,你家人在香港住半山就算了,在南城也要住半山啊?”

    “我父母常住浅水湾,很少住半山。”

    虞宝意:“……”

    得,哪边都有房产意思。

    说香港百分之九十九的财富集中在这些人手里一点都不夸张,虞宝意自诩家境不算差,但在香港,虞海和也只买得起面积比她南城租的房子还要小一点的楼房。

    到了后,果不其然是一栋依山而建的别墅。

    等霍邵澎帮她提东西时,虞宝意随口一问:“出行不会不方便吗?”

    “爷爷不怎么出去,需要什么让人送来就行。”

    虞宝意耸耸肩,不小心暴露了香港人讲话的口癖:“OK,that's fine。”

    霍邵澎饶有兴致地瞥她一眼,接了句:“So can you。”

    你也可以。

    虞宝意愕然了下,可愣是不知道她也可以什么,她需要什么也可以让人送来……吗?

    不等两人进门,已经有闻声而来的管家领着两人上前,接过霍邵澎手中的东西。

    “大少爷。”管家讲的也是粤语,“老太爷午睡刚醒,我现在去通知他你带人来了。”

    “不着急,先拿医药箱过来。”语毕,霍邵澎回身,“走吧。”

    虞宝意老老实实跟着他进门,有穿着工作服的女佣像商场的sales一样,跪在地上想替她换鞋。

    她不适应被人这么伺候,摆摆手拒绝了。

    管家命人把医药箱送到主厅,坐下后,虞宝意才有空检查自己到底撞到了哪里。

    当时以为涉及生死,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痛也是事后慢慢浮现的。

    如今一看,一大块淤青触目惊心,周围还有些地方肉眼可见肿胀,还有两三处剐出了点伤口,血没流多少,只是丝丝入扣的疼。

    霍邵澎目光自上往下,一寸寸掠过她的伤口,忽然说:“该去接你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虞宝意也不想再回溯之前哪个决定有误,何况只是皮外伤,恶人又得到了惩治。

    “没事,养几天就好了。”

    他小心地给伤口消毒,认真专注得仿佛在做一桩重大的决策,怕她强忍,又会慢慢呼出气,想吹散些痛。

    对虞宝意而言,消毒的痛完全比不上那一刹拂掠过皮肤的气息,令她后颈发麻。

    温热,轻柔,缠绵的风。

    虞宝意微不可察地咽了下,轻声打破他的专注:“霍生,除了补偿你外,为什么要让我来探望爷爷?”

    似乎是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霍邵澎手上动作未停,力度控制得依旧精准,没让她产生除了消毒以外的痛。

    “除了补偿我外。宝意,你该早点问,或者晚点问。”

    虞宝意听不出话中带了哪些话,或者说,她没有一刻看清过眼前这个男人。

    早点问,或者晚点问,有什么区别吗?

    “为什么?”她不做自己理解不到位的隐瞒,问出来。

    霍邵澎终于停下动作。

    “我要在南城待至少三个月。”

    那天晚上,虞宝意听他说起过,“我知道,然后呢?”

    “然后……”

    霍邵澎空出一道耐人寻味的留白,不过思索过后,还是认为早说晚说,只要是对她说,那任何时刻,理应都是正确的。

    可不远处的电梯口传来叮铃一声。

    一道年迈又厚重的声音传来。

    “阿邵,既然一周前就来了,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沉溺

    虞宝意下意识收回手, 可上面触目惊心的伤口瞒不过缓缓走来那位老人的眼睛。

    “边度来嘅小朋友,来探我,仲要带一身伤?(哪里来的小朋友, 来探望我, 还要带一身伤)”

    霍礼文虽拄拐, 可走路身姿挺拔不见佝偻,眼睛如棋盘上定生死的那颗黑棋, 叫人从骨子里生怯。

    拄的那根杖通身漆黑, 杖头雕刻的狮子看上去已有年岁,不再发亮,却因经年累月与主人掌心体温的互融而变得更有质感。

    “爷爷。”霍邵澎跳过了霍礼文出现时问的第一个问题,直接介绍道,“她姓虞, 叫宝意。”

    “虞?”霍礼文在管家的搀扶下, 落座到两人侧边的双人沙发上, “婉青夸过他们家工艺, 启裕却说比下有余罢了。我倒挺喜欢旬星这个名字,起得用心。”

    其实霍邵澎的父亲霍启裕这句评价没错。

    旬星的切割与镶嵌工艺在业内的确出色, 但能在港做到有一定规模,离不开这些掌握顶级资源富人们的帮衬,所以关知荷才要处处周旋,小心得罪。

    虞宝意万万想不到这位老人知道,乃至记得旬星。

    她站起身, “爷爷好,我叫宝意。”

    “不用拘谨。”霍礼文把拐杖交给管家, “坐下吧,怎么弄成这样?”

    虞宝意把前因后果说完, 佣人也端上来三杯热茶和三份摆盘好的水果,刚好给了她一个结束的台阶。

    霍礼文关注到余光一直留心着虞宝意的长孙,沉声提醒:“阿邵,这么远的路,没有让女孩子一个人开车过来的道理。”

    “我的错。”霍邵澎从善如流。

    称不上开脱,可虞宝意不想把问题不明不白归咎到霍邵澎头上,“不是,是我早上有事,所以才没让霍生过来接我。”

    “霍生?”霍礼文何等洞察幽微之人,一下就把问题症结挑出。

    虞宝意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能陪霍邵澎上来探望亲人,嘴上却叫着这个生疏的称呼。

    霍礼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不打算就这个问题让第一回上来的虞宝意不自在,要过手杖起身,“去准备晚饭吧,把Doctor.Hong叫过来,先把伤处理好。”

    不多时,一位医生从外头进来,熟稔地替她处理伤口,仔细叮嘱这段时间不能沾水,不能提重物。

    虞宝意认真记下,管家突然从身后出现,用极妥帖的话语讲道:“虞小姐,老爷和小霍生现在正在书房谈事,距离晚餐还有半个小时,我带你四处走走吧。”

    “不用不用。”虞宝意笑着婉拒,“我正好和同事聊点事。”

    “你随意便好。”

    书房里,霍礼文的手杖靠在墙角,老人摆弄着中式花几上的盆栽,拿剪刀剪下一片叶子。

    “没必要和你爸爸争执,你来内地,正好省了我一些事。”

    “我知。”

    修剪掉部分枝蔓,霍礼文放下剪刀。

    虽然外露的皮肤布满自然的褶皱,无一不昭示了他的年龄,可挺拔的腰骨宛如一根直尺,完全不似这个时间段的老人。

    “我教过你许多,但有句话还是要你反复记得。”

    霍礼文原先只拿长后辈闲话家常的语气和长孙交谈,这句话过后,蓦地多了些训斥的意味,“人,要学会示弱。你爸爸固步自封,以为还是十多年前和大陆血脉相连的关系,不知道这儿早就换了天地,做事从不收敛。”

    老人看向长孙,一双眼睛,两人如出一辙,深而难测。

    “有些东西,不管当时让的还是送的,如今,都要还回去了。”

    霍邵澎别无二话,依旧答了句“我知”。

    点到即止,他们自是无需多言。

    霍礼文喝了口桌上温茶,杯底触桌的轻叩声伴着一句话同时出现:“个个小朋友呢?(那个小朋友呢)”

    “目前还是朋友。”

    “确定人家愿意把你当朋友?”霍礼文难得有兴致打趣长孙。

    霍邵澎不显山不露水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哪怕是爷孙,霍礼文也很难判断出他此刻的想法,以及带人上来见一面的目的何在。

    “无所谓,日后陪奶奶解解闷。”

    提到自己夫人,霍礼文笑意变温和许多,“我又不肯见外人,她啊,确实需要年轻人来解闷,不然就像现在这样,一点不着家,她应该会喜欢那个小朋友的。”

    霍邵澎正是肯定这点,才把人带上来。

    “阿邵,我从不干涉你的私人关系,霍家也不需要。不过呢……”

    霍礼文看了他一眼,终归叹出声“罢了”。

    “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我上世纪那套,肯定用不上了。”

    晚饭时,虞宝意发挥了跟着关知荷练就的一身本事,霍礼文早就被小辈们花样百出的把戏哄过,也忍不住因她而会心一笑。

    霍礼文刚看完她从手边随意拿样东西就变出的魔术,忍不住问:“小意,你从哪学来的把戏?”

    虞宝意晚上陪霍礼文喝了点红酒,两颊红晕漶散,笑起来莫名显得娇憨可人。

    “爷爷别笑我,之前哄别人投我的综艺节目,我就靠变魔术成功的。”

    “综艺节目啊。”霍礼文看了眼长孙,“和以前TVB那些节目一样吧?”

    “一样,也不太一样吧,拍摄风格和内地差多了。”

    港台综艺放得开,内地红线多,一不小心踩到,整组人几个月的心血都会付之一炬。

    霍礼文又说:“怎么拍我不知道,只是以前看在别人面子帮衬过几个老节目,这方面,阿邵有经验。”

    虞宝意一时没听懂暗示,接了别的话,倒也滴水不漏。

    待到晚上快九点,老人身子容易乏,霍礼文一摆手,说要歇了。

    管家万分小心地搀扶住,“平常八点就歇了,老爷,要注意身体啊。”

    霍礼文一扫在书房内和霍邵澎谈话时的精神状态,困倦浮脸,还不忘那对陪了他一晚上的年轻人。

    “小意,以后让阿邵多接你上来吃饭。”

    “好的爷爷,爷爷晚安。”

    南城半山的夜晚,铃虫低语呜咽,在繁密的树木中化开成仲夏夜的气味。月亮在暗灰色的云后露出一角,似一盏寒灯。

    两人并肩走到花园,夜风柔和,吹来一缕一缕的花香,沁入人的嗅觉。

    司机已经提前开好车在院外等着,霍邵澎绅士地替虞宝意打开车门。

    她原微微欠身预备上车,可动作莫名一顿,直起身体。

    “怎么了?”

    虞宝意下意识觉得距离过近,可身后是车门,身前是霍邵澎,唯一的退路被他掌住车门的手臂阻断。

    可能是此刻的气氛实在太好,麻木了她的警觉性。

    她说:“我之前问你,除了补偿你外,为什么要让我来陪你探望爷爷,你还没回答我。”

    霍邵澎目光压得低,毫不折衷地对上她昂起的那双眸子。

    “宝意,我要在南城待至少三个月。”

    “我知道。”虞宝意说,“你说了,然后呢?”

    他们好像重复着早前的对话,不明含义。

    虞宝意看不太清他的神色,那盏寒灯照得他面容晦暗不明,唯一双眼区别于夜色的高深难测,通过她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刻入记忆之中。

    然后呢?

    他说,

    “这里是我的下一程。”

    南城的风不比香港,此刻更是温柔得让人无从抱怨,又隐隐交织成一张难以察觉的网,穿越天地、身体、思绪,网住人心。

    “宝意,三个月时间。”霍邵澎把车门往内推了些,“陪我走这一程。”

    虞宝意甚至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告白吗?

    并不。请求吗?

    更不是。

    他依然持有那夜不容置喙的态度,她依然能感受到两人之间不可磨灭的身份差。

    他要她做的,她依然无从反抗。

    “霍生。”

    虞宝意叫着这个生疏的,此刻又像成为两人之间无从告人的秘密的称呼。

    “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会让你愿意的。”

    “会像你之前说的……”虞宝意短瞬错开了他逼人的眼神,“我给不起卓夫人要的东西吗?”

    “会。”

    霍邵澎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他费心布局,不是为了让她自以为此刻能逃脱。

    但是……

    “宝意,如果实在不想受制于我,我今天不是给了你退路吗?”

    虞宝意下意识望向那栋宏伟的别墅。

    一瞬,醍醐灌顶。

    “我不想你待在我身边不开心。”霍邵澎不为此多做解释,“但我目前,又只能暂时罔顾你的意愿。宝意,这是你在我这儿唯一能折衷的办法。”

    带她认识他的爷爷奶奶。

    假如他们两人当真有无法调和的那天,虞宝意始终有条退路。

    哪怕是他给的。

    霍礼文和霍夫人都是体面人,哪容得下晚辈强迫一个女孩?

    虞宝意微微咬住下唇,不知不觉间,车门往内推出一个逼仄的,她绝无逃脱可能的空间。

    “三个月吗?”

    “对。”

    “只要三个月?”

    有声叹息,无可奈何。

    霍邵澎手探到她腰后,往前一揽,强迫她靠近,“Babe,这三个月是给你,不是给我的。”

    他是否只要,暂且不论。

    因为哪怕不止要三个月,她也别无办法。所以这三个月,是给她学会接受的。

    说到底,他不怕她心不甘情不愿。

    也希望她心甘情愿。

    虞宝意听懂了弦外之音,可她孩子气地回应:“说不定三个月后,你就不会再烦着我了。”

    霍邵澎稍稍低头,靠近她耳畔,吐息灼热:“那再说。”

    今夜也许是月色太美,风太轻柔,花香过浓。

    她不在香港,他也不在。

    所以南城,理所应当成了她放纵沉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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