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 虞宝意从天行娱乐所在的大楼走出,心力交瘁。
正是一日中温度最烈之时。
从鳞次栉比的高楼中间望上去,天空被切成了不规则的几何图形, 没有一朵云, 蓝得像大雪过后的原野, 又如一团无形无色的火烧尽了云絮,蒸发为透明热气, 烘烤着整个世界。
虞宝意室外站了不到一分钟, 额上的虚汗渐渐成了热汗。
她过马路,找到自己的车,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回味刚刚在天行经历的一切,当即赶赴下一个地点。
她还有要负责的人和团队。
来不及为自己而停留。
来到微原, 一见到她, 不明情况的任微和程霁原迫不及待地过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宝意?”任微忙问。
“你脸色很不好。”程霁原伸出想搀扶她的手, 因为虞宝意目不斜视的错过而收回, “没事吧?”
来之前,虞宝意已经打好一篇腹稿, 可环视过微原一行人脸上的担忧神色后,她莫名变得哑口无言,像被什么堵住了喉腔。
她选在谁的工位后面,站定。
“抱歉。”
虞宝意向大家九十度鞠躬,三秒后, 从进来后称得上面无表情的神色,在抬直身体的短瞬, 终于流露出一丝强烈的波动。
“是我的问题。之前我邀请过的一个艺人出现私德方面的丑闻,那边认为我不再适合做《时差旅人》的总制片。”
《时差旅人》是和南城政府合作的任务, 不仅内容要根正苗红,人也一样。
换作别的,她可能还不会受到这么大的惩罚,直接停掉已经开拍的节目。
她模糊掉所有需要解释的弯绕事实,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我会……”虞宝意喉头明显朝下沉重地咽动了下,“尽力重新给大家找个负责任的制片,我不想让大家这段时间付出的努力白费。”
也许当场有人因为她的话而放下心。
可任微和程霁原默契地对视一眼,如出一辙的疑虑与担忧,表明都察觉出虞宝意说的是“我想”,而信誓旦旦的“我不会”。
虞宝意没再说什么,转身想进办公室。
迈入半步,她对想要跟进来的任微和程霁原说:“我还有几个电话要打,晚点找你们。”
今天进她手机的电话就没停过,在天行时,不得不将手机调成静音。
几位艺人的经纪人,赞助商方的对接pr们,场工方,别的独立的硬体团队……
这个电话一打,便是日薄西山。
她的办公室看不到南城日落,只能隐约从窗沿上窥得昏黄的暮色漫过微微发烫的天幕,消失在山脉延绵的地平线。
虞宝意坐得腰骨酸软,她起身走了一走,后又掀开百叶帘的一角。
外面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剩下云展月,电脑屏幕对着这边,还在认真看有关《时差旅人》的东西。
千言万语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在视线触及到这幕时,让堵塞在喉腔半日的东西化形为一颗长满尖刺的石头。
又痛,又涩。
扎出的洞汩汩流血。
一刻过去,她忍下这番汹涌,打电话喊任微和程霁原进来。
别人可以模糊,但这两人,她得如实相告。
“什么?”听完来龙去脉,任微大惊失色,“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人不是你请的,节目你就是挂个名,为什么全部锅都要你来背啊?”
任微和她的视角不同。
这个为什么,她甚至没有问秦书远。哪怕潜意识告诉她,她该声嘶力竭的质问,据理力争。
可那股劲和冲动过去后,又是一种罩在心如死灰下的无计可施和……
不甘。
此刻,虞宝意已经能平声静气地解释:“因为宋青可手上有今年天行最重要的节目,投资很大,秦书远得罪不起那么多赞助商和艺人。”
“所以让你吃了——不是不是,”任微气得语言组织能力有轻微失控,“让我们吃了这个哑巴亏?我们就得罪得起赞助商和艺人吗?”
虞宝意笑了笑,没说话。
如果一定要得罪一方的话……
是的,只能她来得罪。
而且她想到左菱和文殷,以及跟了她许久的团队,也在为《先声夺人》这个节目努力了许久。
程霁原趁任微气得没法说话时,插了句嘴:“小意,原配夫人是澳门人,你家里没有那边的关系吗?”
这件事最无法周转的地方,是那位夫人插手了。
她动用关系,停掉了Gina在港的所有工作,原本也想让《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停播的,可节目热度刚上来,她的手一旦强行伸到这儿,势必要与他人交换什么或付出什么。
节目难动,那就动人。
以儆效尤,相当于绝了Gina来内地发展的希望。
好巧不巧,她就成了这个倒霉蛋。
她没在秦书远面前发作,另一个原因也是今天南城上面下来两人,强行摁下她所有据理力争的苗头。
从十一点赶到天行,到下午两点,谈了整整三个小时。
事事习惯争取的她,早前在大家面前没说“不会”,而是“不想”,是因为最后南城方的其中一人透出口风,可能要收回节目制作权。
只有在真正的权力面前,她的一切,包括金钱、经验、能力……通通不值一提。
她想到当初得罪卓夫人时。
“没有。”虞宝意回答程霁原的问题,“我家是在香港做钻石生意的,和澳门那边没什么关系。”
假若有。
她可能也不会向家里求助。
无别,关知荷想必又会用听得她耳朵生茧的话敲打她。
权力,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人奋力争取的东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和两人解释完,虞宝意让他们先回家,剩下的事情她尝试想想办法。
尝试,她甚少用这种折衷的修饰词。
后面,她又喊了云展月进来。
“我很久没有感受到微原这种工作氛围了。”云展月说,“宝意,其实我真的很想喊你一声姐姐,你来了以后,就像大家的一颗定心丸。”
虞宝意自嘲勾了勾唇,“可现在是我把事情全搞砸了。”
云展月避开了这句话,“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我们只需要跟着你做事。宝意,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觉得你可以解决好的,而且这个解决好,不是说节目一定会拍下去。”
她被讲得困惑了片刻,“那是什么?”
云展月展颜,口吻笃定:“你很适合做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上司。”
若论关系,撇开朋友这一层,工作上,她更像她们的同事。
可云展月发自内心地想要这样一个上司。
因为沉迷在思索中,虞宝意歪了下头。
云展月觉得她某些时刻像一个小朋友,想不通一件事就会用动作来表示,不过多了分成年人的沉稳和克制,分外可爱。
“我知道了。”此刻,虞宝意才发自内心,没有包袱地笑了下,“七点了,我送你回家?”
“不用啦。”云展月进来前早早收拾好自己的包,背着站起身,“你肯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先走啦,我还欠你顿饭呢,一定要让我请上啊!”
云展月比她想得心思还要玲珑通透,像阵春风,吹开了心上积厚的蒙尘。
她确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比如……
虞宝意一通电话打到尤羡铭那儿,相当于撕破脸的关系,但如今毕竟是她理亏,还是端好语气和那人解释了下,加上道歉,常年被各色各样难伺候的赞助商磨炼,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低不下头的。
放到最后才向他解释,考虑到万一要面对冷嘲热讽,她不想失态。
“啊?”尤羡铭听完,没什么别的表示,反而静了下。
可他那边断断续续传来人声,似乎在什么应酬上。
“我知道了,你看着办吧。”尤羡铭匆匆回了句,就挂断了电话。
虞宝意不知道,电话结束以后,趁着周边有人走动敬酒,尤羡铭像条哈巴狗一样凑到萧正霖坐的主桌。
Gina毕竟只是个小人物,被爆私德有亏的八卦短时间传不到这些人物耳边。
更别说虞宝意因为Gina被剥夺掉节目制作权,事发突然,目前肯定只有内部人员得到消息。
尤羡铭不清楚萧正霖知不知道,但提一嘴总没错。
“虞宝意?”萧正霖那杯酒凑到唇边,举着没喝,“她节目出事了?”
“现在不算她的节目了,上面好像要强行收回她公司的制作权。”尤羡铭弯着腰,矮下萧正霖半个身子,“这个节目她准备了很久,我这边也是要什么给什么,全力支持的,估计对她打击很大,天行娱乐肯定也没帮上什么忙,一直拖后腿呢。”
萧正霖眉梢轻挑,没说什么,仰头喝下那杯酒。
晚上十点,这边的宴席散了后,萧正霖披着满身浓重酒气上车,下意识使唤司机回家。
开了两分钟,司机又闻见醉醺醺的一句:“去Terrance那。”
他当即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霍家大少在港住惯了毗邻海湾和沙滩的浅水湾,只是这儿不太近海,实在没有条件,便把居处定在了南城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兴建的一处别墅苑。
虽然以整体划分了区域,但古色古香的别墅错落而独立,排布的路道也有意将每栋别墅及周边风景打造成一个独立的地带,供给给富人们看重的隐私价值。
霍邵澎住在最隐蔽,也是存续时间最长的一栋。
萧正霖百无聊赖地等车子途经一棵棵广玉兰树,风吹过,露出叶底下悠然点缀期间的白花,颜色洁净如瓷,时不时怦然落下一片。
下车时,整个世界弥漫着淡香,一寸寸沁入人的五脏六腑,萧正霖深吸一口,连酒气都好似滤掉几分。
权叔看到监控,亲自迎了出来。
他示意女佣去煮茶,边走边说:“少爷还在书房,我带你过去。”
“知道Terrance肯定没睡。”面对李忠权,萧正霖收敛起不正经的傲慢走姿,“工作狂嘛,在香港没我时不时找他出来喝点酒,估计迟早要闷死在工作里。”
话虽这么说,但霍邵澎向来拒绝他居多。
后来才勤了点。
李忠权说:“这么多年都这样。”
“是吗?”萧正霖不知晓关于虞宝意的事权叔知道多少,笑起来,“我倒盼着他哪天有点人味吧。”
霍邵澎得知萧正霖来,不过在书桌后漫不经心瞥去一眼,连身都懒得起。
三个字打没了萧正霖的嬉皮笑脸:“没客房。”
“要不是认识你这么多年,你这话得多伤感情啊。”萧正霖坐到沙发上,大咧咧地展开双臂,但让他把腿翘到那张光感油润的木质茶几上是万万不敢的,“还工作呢?怎么比在香港还忙啊?你来南城是为了工作吗?”
霍邵澎又瞥过去一眼,只是这回多停留了两秒,“什么事?”
“这几天你有应酬吧,怎么不见你带宝意?”
他静了两秒,回答:“她工作很忙。”
“还能有你忙?”
霍邵澎:“……”
“应该吧。”
他难得不知道应什么。
事实上,自从那天那通电话以后,两人陷入了一个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结果的冷战中。
到底是他不问,她也不说,还是她不解释,所以他也不问。
一道问题,仅有A与B的选项,他与她,都迟迟不落笔。
前两天,他还在让Florence留心,得知她日日如工作机器一样,说不清是放下心还是有别的成分在。
总之,他让Florence不用再关心那边。
“我明天就回香港了。”萧正霖喝了口温度适宜的热茶,“你还是抽空关心她一下吧。”
刚收回的目光,后一秒又定到萧正霖那处。
一如既往的冷淡,可来自屏幕微弱的亮光,映出他眸下的专注。
“你宜家港野中意打哑谜?(你现在说话喜欢打哑谜?)”
“不是我打哑谜啊。”萧正霖摇白旗投降,“我也就听了一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反正听说事不小。”
他说着说着起了劲,可能也有酒精的因素在。
“Terrance,我现在很好奇,你到底放了几分真心下去?人如何我不评价,但你肯定知道,霍董的性格就是不管人如何,他瞧不上的,就不可能——”
五分钟后。
不辞辛苦来通风报信的萧正霖,连那杯热茶都没喝完,就被李忠权笑着送走了。
这个五分钟,只是因为书房走到大门需要五分钟。
赶走萧正霖以后,霍邵澎拨给Florence。
方瑞丝来南城后,远没有在香港忙,难得有时间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
一是南城的大Project因为某些原因不上不下,无法推进也无法撤销。二是大BOSS现在去见虞小姐,都不用带她了。
三是这段时间,BOSS都没有见虞小姐。
也就不用她时时留心虞小姐的行程,何时有空,何时没空,何时能来一次恰如其分的偶遇。
麻烦。
她不止一次感叹。
美容觉被打断,方瑞丝对着手机呸了一声,看在高昂的月薪面子上,点了接通。
BOSS的喔答(命令)下来,她庆幸自己之前留了个心眼,不用大晚上跟无头苍蝇一样撞运气。
半小时后,霍邵澎就收到了Florence的回电。
“何君同?”
“对,Gina私下一直是何君同的情妇,瞒得特别好,估计只有何君同身边的助理知道。但自从被何夫人发现,近半年两年关系急剧恶化,Gina一直想找下家。”
霍邵澎想到萧正霖之前还带那个Gina玩过,唇勾了下。
“何夫人一直没出面,只是这两个月一直派人搅和Gina的工作,Gina忍无可忍,打电话过去发了一通脾气。然后……”
Florence跟在霍邵澎身边多年,见过的别人的情妇不止一个,这么蠢的还是第一次见。
丈夫和小三瞒天过海,就逼Gina自己坐不住,亲自送上可以让她无法翻身的证据。
只是可怜了这件事里牺牲的一行人等。
包括虞宝意。
但没关系。
Florence早将港澳两地各个家族的关系网熟记于心,那个何家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位何夫人的娘家在当地有点能量,生意上又与内地来往密切。
可再密切,密切得过霍家吗?
虞宝意碰到的这件事,霍生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出面。
Florence以为,第二日霍生会迫不及待向受困的女士伸出援手。
可出乎意料,他只是正常到公司,正常工作,正常的……不询问任何有关虞小姐的事。
又一场悲美的日落。
一览无余的城市下一盏盏亮起的灯,如同黑夜生物撕咬出的伤口,慢慢释出暗黑色的光泽,铺染了正面天空,再挂上稀疏的星斗。
按照霍生从前对虞小姐的上心程度,Florence几乎都要以为两人结束了。
可他忽地从专注的状态中脱身,如同剥掉一副伪装的壳。
霍邵澎先叫了声“Florence”。
“我在,霍生。”
“你说,她会后悔吗?”
“什么?”
错愕下,Florence脱口而出一句不专业不成熟的应答,又转而提起:“虞小姐吗?”
“对。”
后悔什么呢?
不知为何,Florence对这个问题前所未有的谨慎。
她了解霍邵澎,是一个中意听真话的人。
“虞小姐不像会后悔的性格。”
“你认为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心甘情愿向我低头?”
Florence脚心莫名腾起一股冷气,她从虞宝意的角度出发,小心再小心地提醒:“霍生,这种事有一不宜再有二啊。”
谁知,霍邵澎轻微地笑了半声。
其实他想问的,不是Florence想的那个问题——虞宝意会不会后悔遇到困难而不向他求助。
不管她问不问,在他看见她的那一瞬,
他都不会再忍心她孤身陷泥泞。
只是,从昨夜到今天,在试图令他喘不过气的公务中,他鲜见地会走神思考一个问题。
虞宝意会不会后悔在那夜答应,陪他走过这一程。
哪怕在她的视角里,时日尚短。
可他还没习惯坐她的车,读起来总有遗憾。
Florence以为老板真的在思索怎么逼虞小姐低第二次头,未免加重自己工作量,第一次在霍邵澎尚未改变命令之前,主动汇报起虞宝意的情况。
“虞小姐的情况,赞助商都知道了,其中有一个态度不满,让她今晚上饭局当面赔罪道歉。”
“她去了?”
“已经在路上了。”-
虞宝意做好这段时间夹着尾巴做人的准备。
制作人嘛,要不能在各大金主面前能屈能伸,谈何让他们口袋里掏钱。
可虞宝意未曾料到对她发难的,是这位她从未见过的杨姓小少爷。
和她对接的一直是杨家公司下某一线健身产品的外宣部经理,突然换了个人,说钱已经投了,不该花的也花了,现在突然暂停拍摄,要具体谈一谈赔偿问题。
她解释说节目会拍,只是后面要换负责人。
隔着微信,虞宝意都能感受到这位杨少爷的趾高气扬。
他发来一条三十秒的语音。
北方口音很重。
“我告儿你啊,甭管你是什么制作人,老子从不做亏本生意,当初让老子投钱时态度放得忒好,现在亏本了,连面都不敢露了啊?你今晚要不来给爷当面赔罪道歉,你以后啥节目都别想整了!”
虞宝意当然不会信一个中型规模的健身产品公司太子爷可以断了她的职业路,可她已经间接得罪了一个何夫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除了去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已经做好应对一切突发情况的准备,包括这位杨少爷大概率居心不良,抱着与尤羡铭一样的想法。
程霁原想陪她来,被虞宝意拒绝,但以防万一,她让他在楼下等一会,隔十分钟她就发来一条消息,要是超过了二十分钟,他就上来。
已经十五分钟了。
音讯全无。
程霁原没傻到干等多十分钟,当即下车,报警电话都按好了,预备进包厢。
可地还没站稳,他便看到虞宝意慢吞吞地从里头走出,一步一步,失了魂似的。
身后,地上延绵了一串水渍。
“怎么回事?”程霁原冲到她面前,扑面而来一股低劣的酒精气味,“他拿酒泼你啊?”
他越过她准备进去,被虞宝意捉住手臂,“算了,已经处理好了。”
“那也不能这么对你啊!”
“怎么对我?”虞宝意一张唇,就有从额上滑落的酒水进到口腔,苦涩的,“拿钱办事,我没办好,杨少不和我计较,那以后大家还有朋友可以做。”
确实处理好了。
不过当了满桌人的笑话,那位杨少爷先拿语言侮辱了她,见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就翻了刚好路过她头顶的店员的盘子。
那里装了好几杯酒,全洒到她头上了。
湿了头发和衣服,狼狈不堪,她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
最后玩到没意思,那男人叼着牙签剔牙,用眼神让她滚。
虞宝意旁敲侧击了下,甚至吃了一顿常人难忍的难堪羞辱后,也强调自己可以赔偿损失。最后确定这人肯放过她,不再计较亏钱的事才离开。
关上包厢门,里面哄堂大笑。
她知道自己此刻已如一根绷紧的弦,没敢多逗留,将那阵笑声抛至身后。
可身上的酒水不停划过鼻骨、唇瓣、锁骨、胳膊、手心等一切触感明显的地方,途经之处,都似有一柄刀沿着切开皮肤,渗出细而长的血流。
见到程霁原后,她才把这种感觉压下去一点,神色与身体反应恢复如常。
虞宝意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再应答任何问题。
她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到车停的位置。
却浑然不觉,斜后方一辆浸没在夜色的车里,有一道阴冷的目光静候已久。
并将她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
无声审视了一遍。
礼物
虞宝意矮下身, 进车内前不忘说道:“我转你洗车费吧。”
“不用,之前已经准备——你干什么?”
程霁原呵斥来人的同时,虞宝意湿淋淋的胳膊霍然扣上一只手, 酒水冰凉, 反衬得那手的掌温灼热。
她被拽得接连倒退几步, 仓促间,回眸看来人。
侧前方有一盏明亮的街灯, 波及过来的光线笼着霍邵澎整张脸, 如雕刻一样精细,明暗有度,描摹加深了他面上每一道骨,和五官上的每一个表情。
那双眼的深色被滤得淡了些,又透着一种来自无底洞的暗青色, 宛如另一个维度的光束, 无声而强烈地投向她。
程霁原那来自保护虞宝意不受伤害的警惕, 自听到一句微弱的“霍生”后, 变成敌意。
可他不敢表露。
并非不想,而是看到这个男人的一瞬, 他倏然被一种尚不知从何而来,可清晰到心脏感到重压的莫大差距而打退。
少见的,霍邵澎让虞宝意在自己手中趔趄了几步,直到她的身体完完全全站在他这侧。
可手臂上的施力,仍旧犹如一柄生锈的铁锁。
虞宝意动弹不得。
“点解搞成自给甘样?(为什么弄得自己这样?)”
私下和虞宝意讲话时, 大都用白话(粤语),偶尔会因环境, 或者有别人在而用普通话。
可霍邵澎刻意用了白话。
他知道这个男人听不懂,也是因为听不懂, 他与虞宝意会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无关人等排除在外。
虞宝意显然无暇思考那么多,呆愣愣地撒谎:“不小心撞到别人,酒洒我身上了。”
“什么酒,能全部从你头上洒下来?”霍邵澎毫不留情戳穿她拙劣的谎言。
她眨眨眼,可能有酒水进眼,觉得刺痛,想揉一揉。
指骨刚碰到眼角,又被霍邵澎捉了下来,一只手尽数包在他掌中,可还是过度用力了,有点骨头错位的痛。
一道眼风冷淡地扫过程霁原,霍邵澎没有任何要认识或自我介绍的企图,只说:“我们回家。”
“等、等等。”虞宝意几乎跟不上他脚步,又挣脱不掉他的手,“霍生,我朋友——”
短短几步,地上踩出的酒水印子混乱无序,比花砖颜色深了一度,看着能很快风干。
霍邵澎听到这声朋友才停住,留给程霁原一个背影,没有往后看。
虞宝意回过头,冲程霁原说:“我、我先和……”
和那晚一样,她在介绍霍邵澎身份的同时产生强烈的犹疑,可终归还是选了最不会出错的。
对她而言,不会出错的。
“不好意思,我先和我朋友走了,明天见。”
话音刚落,霍邵澎从后横揽过虞宝意整个背,连抱带几分强迫地将她“送”进车里。
车子起步稳而快,转眼被南城夜晚的车流淹没。
那份由昂贵带来的熟悉的舒适感,此刻让虞宝意分外不适。
她挑了个于她而言比较重要的问题开口:“霍生,洗车钱……”
自上车后,霍邵澎一直望着窗外,眸底飞掠而过红橙色的尾灯,一下明一下暗,似火光,燃了又灭。
“随你。”他应声。
称得上冷淡的两个字。
那就是会要。
虞宝意听出这层意思,更听出他心情也许不太好,可她把握不准不好的原因,没有再近到跟前触霉头。
沉默凌驾于一切之上,偶尔过减速带引起的轻微颠簸,让这阵绵长的安静显得突兀。
虞宝意察觉到头发和衣服都有阴干的苗头,可那股低廉劣质的酒味挥之不去,甚至因为长时间不处理而飘荡起隐隐约约的酸气。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自己是狼狈不堪的。
可能是早前强忍下的情绪逼迫她忽视了这份不体面的狼狈,假如时时刻刻在意,那她只会在出饭店的下一秒蹲在地上痛哭。
可刚刚,霍邵澎那么自然地捉住过她的手,揽住过她的身体,让他的车充盈上她不体面的味道。
“其实今天……”
虞宝意生出要向他解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的心思,可只等来他一句似不感兴趣的回绝。
“回家再说。”
她像只害怕被大型猛兽捕猎的兔子,窝在洞中许久,探头出去的第一秒,就被一阵风吓得缩回自己的洞里。
虞宝意果然一路到家,都没说话了。
当然,包括没出声邀请霍邵澎上来,可他貌似也不需要被邀请,影子般跟随在她身后。
她摁完密码锁,推门时,仅推开供她一人可过的空间,留了霍邵澎在外面。
进去后,虞宝意没回头,背脊直而正,如一柄标准的尺,“霍生,我要——”
她特意端得一板一眼的一句话。
却不料剩下半句,被全数吞掉。
与此同时替代响起的,是什么东西撞到门板,与吃痛的闷哼声。
虞宝意下巴掐上来一只手,使了托起的力,强迫她的脸高高仰起。
那手的触感她分开熟悉,指骨匀称修长,像一把玉雕扇骨,又有如茧子般轻微的滞涩感。不管碰到哪里,都在放大她的知觉。
她两边颌骨微痛,不得不顺着他施力的方向张唇。
又像给了在其上作乱的人机会,他侵入得行云流水,像那阵游旋在兔子洞前的轻风,终于撕下温柔伪装的面具,不顾一切捣毁着她的一切。
今晚的酒格外难喝,虞宝意总觉得舌尖又苦又涩。
可他非要她送上那口苦酒,勾着引着,又有几分不容反抗的强迫。
直到她舌根也发麻,无力迎合而软下,被动的,任他占据她所有的感官,将最后一丝苦味也冲淡稀释走。
虞宝意才知道,第一天晚上的吻,霍邵澎到底有多迁就与克制。
她渐渐觉得呼吸紧迫,需要新鲜氧气,忍不住哼出声。
但身后是门,身前是人。
“霍生……”虞宝意不得不将这两个字含糊地咬出,可下一秒又是一声吃痛。
和她叫的“霍生”几乎同时,霍邵澎蓦地加重掐在她下颌骨上的力。那一瞬,虞宝意甚至以为自己面骨要被掐得变形。
那声吃痛,也变声得像呜咽了。
霍邵澎很快松开手,紧接退开微末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鼻间呼出的热意不分彼此,不知成了谁的下一道气息。
虞宝意不知刚刚算不算过度窒息。
霍邵澎退开以后,身体甚至不足以支撑她睁开眼睛,唯有不停呼气吸气,一下长一下短,一下快一下慢,才能缓解心头滞涩的不适。
不似身前男人,四平八稳得仿佛刚刚几近失控的不是他,可呼出时,又有异样的重量。
“朋友?”
完全的,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中,虞宝意听见一句似笑非笑的反问。
“那人也是你朋友。Babe,那他可以这样吻你吗?”
一簇火烧穿门板,猛地燎到虞宝意两耳边。
“你……”
“回答我。”
“霍生——”
“回答。”
“……不能。”
虞宝意再度被他托起脸,睫毛如崖边被狂风洗礼的萋草,颤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飞散。
她听到他问:“那么,为什么今天晚上,是他在那里等你。”
如果虞宝意明知对方心怀不轨,仍旧选择只身一人前往,他也许只会不解和无奈。
而不是她知道自己需要帮助,却选择了别人。
甚至,如果不是萧正霖找上门的时机恰恰好,他今夜都没有机会来。
她不给他机会。
“……你先放开我好吗。”虞宝意拽住他半截袖口,指尖明显地拨弄着袖扣,似小宠物讨饶的动作,“我讲给你听”
霍邵澎没说话,然还是强硬,在深重的黑暗中拥抱了她好一阵。
渐渐地,她也分辨出耳畔边的呼吸在由重至轻。
虞宝意没出声问。
不敢。
不一阵,灯光照彻室内每一个角落,阳台门半开着,渡进徐徐微风。旁侧植物的青叶绿茵茵,翠得像抛光过,欢快地摇曳着,像是谁受惊乱撞的心跳。
两人到沙发跟前,虞宝意却没有坐。
“我可以先去洗个澡吗?”
她实在识时务,明明在自己家,又在此刻把主动权交给霍邵澎。
没道理不让。
他便为这句“我讲给你听”,耐心地等了她四十多分钟。
虞宝意换上舒适的家居服,头发吹得七分干,发尾还沾着水。出来后,她贴着霍邵澎坐下,甚至有靠近他怀里的苗头。
事情发生不过数日,讲起来简单。
只是她真实熬过的这几日,实在不容易罢了。
其实霍邵澎都知道,不过想听她亲口说。
或者就在他面前认输一次,乃至扛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服软地哭一场又如何。
都可以,都可以。
只要是对他。
其实他的原始观念中,并不认为哭是解决事情的方式,勿论男女。
只是虞宝意太过坚硬。
每每在他面前落泪,霍邵澎清楚,她不是在寻求安慰或者渴望帮助。
只是那个时间,那个场合,有没有人,或者人是不是他,都可以。
万一下一次不是他,而是今晚那个男人呢?
虞宝意不知道霍邵澎在听还是在走神,她不漏下任何一个细节地交代清楚,结束时咳了一声。
霍邵澎望了她眼,下一秒,借着她挨靠的姿势顺手推舟,将人圈进怀里。
“你不认识何夫人?”
虞宝意也有点乏累,头靠上他肩膀,“不认识啊,我家又不在澳门做生意。”
“伯母认识。”
“你怎么知道?”
霍邵澎手指绕了两圈她的发尾,带香的水弄湿指腹,“何夫人经常过来香港。”
虞宝意恍然。
那按关知荷在贵妇圈走动的频率,想必不会没见过这位何夫人。
“为什么不找伯母帮忙?”
虞宝意没想到他问了一个她最难回答上来的问题。
她面露难色,“……不想Mommy担心,她本来就不是很喜欢我在内地工作。”
假如关知荷真的找了何夫人,谁又知道会产生什么利益置换,甚至虞家可能根本没有置换的资格,她不想麻烦家里人。
第二,是她不想和关知荷费心经营的人脉网扯上什么关系。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可眼前男人,又持着最诱人的礼物问她。
“那我呢?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生世
绕在霍邵澎指骨间的发, 其中一根被拉扯的感觉尤为明显,像有根细针轻轻戳刺着头皮,引起阵阵发麻。
虞宝意动了一动, 稍微转换了下姿势, “我是一个有独立应变能力的成年人, 而且我们的关系……”
尾音像一颗被扔进湖里的石头,逐渐消失沉底。
虞宝意本想讲, 他们的关系本就不清不楚, 哪怕霍邵澎要她陪他走这一程,她也不认为两人是真正的情侣关系。
她的意愿如何暂且抛开不论,霍邵澎确确实实借了卓夫人这件事的东风达成目的。
还有常诗韵与沈景程,还是得了他亲口承认的。以及从一开始,沈景程获得他意外的青睐与重用, 最后败在自己的贪心上, 谁知道里头到底有多少属于他别有用意的手笔。
虞宝意意识到自己的沉默有点久, 久到扫兴了。
“霍生, 我不是你的金丝雀,对吗?”
霍邵澎由始至终没想把她当雀儿养。
见识过她为了节目顺利拍摄而落水, 顶着高烧坚持工作,为了别人口袋里几两钱喝酒喝到吐,他很难想象虞宝意当一只娇贵金丝雀的模样。
也当不了,她有自己的利爪。
“对。”霍邵澎低眸,“但如果你想——”
“我不想。”
虞宝意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 “不瞒你说,虽然我家在香港也就算个小门小户, 但前几年真的有女人想让我哥哥包养她,还找上门说哥哥不负责, 要爆料给狗仔,除非给她钱。”
尽管这件事在虞家当个笑料讲,可虞宝意还依稀记得那个女人哀求后又声嘶力竭的丑态。
“我不想变成这样。”
随便找的理由当托,可话音落下,虞宝意竟然隐约感到心悸,好像真发现了这方面的苗头,立马就想开始遏制。
可她根本不知道心悸从何而来,也明明清楚知道自己不会。
“你不会变成这样。”霍邵澎比她更笃定,甚至开始打趣,“你只会给我钱让我走。”
虞宝意笑得花枝乱颤,“那得给多少钱才够啊?一个亿?”
他的手不知何时穿过了那头馥郁幽香的长发,覆在虞宝意后脑上,用力往怀中一扣。
与吻同时落下的,还有他人前不见棱角之下,难得显露的不可一世。
“Babe,你该去打探下我的身家。”-
半夜,虞宝意被饿醒。
今天是空腹赴局的,相当于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
她只点了客厅一盏灯,不敢让多余的灯光从门缝下泄进客房。
客房在霍邵澎以深夜加班之名,频繁“叨扰”那段时间就准备好了。因为虞宝意曾经打趣过一句,你不休息,楼下等着接送的司机还要休息啊。
以休息之名,霍邵澎便借机“强行”要在这里“休息”。
一周最多两晚,通常她睡了他还没睡,早上醒时,人也早已离开,只有桌面上用防尘罩盖好的早餐,已经温着的牛奶证明过他的存在。
渐渐的,倒也不觉打扰。
可虞宝意没想到他能挑剔至此,之前的空床垫睡不惯,命人搬了一张定制床垫过来,貌似比她整间房子还贵。
她试躺了下,那种由金钱堆砌的舒适感扑面而来。
除了挑剔外,霍邵澎还有个毛病,睡得浅。
一丝光,一声响,都可能让他转醒。
哪怕相隔一扇门,虞宝意还是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摸进厨房。
平常来不及吃饭,她就会下方便面来应付,可因为自己口味有点挑剔,底汤和调味都会花心思做,方便面也变得没那么方便了。
但虞宝意甘之如饴,刻意营造一种应付,又没那么应付的感觉。
多道流程,所以难免弄出声响。
声音传到客房里,其实轻微得近乎捕捉不到,还比不上一阵风,但霍邵澎天生觉浅,心理医生说是早些年神经衰弱的后遗症。
他悠悠转醒,等了会,听到虞宝意还在乒铃乓啷弄着什么,才起身出去。
虞宝意背对他叉住腰,专心致志对着电磁炉上的小锅,像在等什么。
那儿雾气迷离,争先恐后往上飘旋,又擦过她的侧颜消散。
因为这阵雾气,那方光线失去棱角,柔和得像一匹半透明的绸缎,静寂而虚幻,无声无息沁入墙壁中,也投射在她的发上。
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类似情绪,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形容的东西,好像自然而然从她的手臂、发丝、背影上生长出来,缠住了他。
那瞬,他冒出一个荒谬到极致的念头。
一生一世,好像就在这一画中了。
虞宝意听到脚步声,回头,“吵醒你了?”
“吃什么?”
“泡面啊。”
等锅中底汤咕嘟咕嘟冒泡,她关掉火,捞过旁边一个小碗,倒入切好的葱花。
汤底清澈,漂浮着不多的油点,两根青绿的生菜躺在面下做衬,旁边还有两颗皮薄馅大的馄饨,最上面盖着一颗半生熟的溏心蛋。
虞宝意直接端着锅出去,想起什么又回了下头,“你吃不?要拿个小碗吗?”
霍邵澎没有夜间进食的习惯,跟着她坐到餐桌上。
“你会做饭?”
“不会啊。”虞宝意夹起一箸,因为太烫,用筷子绕了面条一下,“我为数不多的厨艺,全部点在方便面上了。”
她是被娇养长大的。
从小到大,虞宝意喊一声学校饭菜难吃,房吉巧就能风雨不阻地给她送午餐。后来上内地念大学,她自己一个人在外租房子,特地请了个工龄长,看着慈眉善目的阿姨日日给她做菜。
直到出来工作,她嫌家里时不时多出一个人麻烦,天天外卖度日,最后加班成了常态,想早点睡觉,被迫学了手方便面。
虞宝意搜过各式各样的方便面怎么做得更好吃的教学,有时候卖相实在好,半夜发给虞景伦,总能收获一声“痴线”,和一条转账记录。
就厨艺这个话题,霍邵澎没什么能跟她交流的。
可虞宝意吃着吃着想到了什么,“之前你请我去食堂吃饭还记得吗?”
“记得。”
“你人这么挑剔,真能吃下那儿的牛排?”
车挑剔,床垫也挑剔。
行走坐卧,Florence曾说,霍生都有自己一套独立的标准,他到过的地方,无一例外都在按照这套标准执行。
闲聊时,虞宝意问过,可以不遵守这套标准吗?
她不好意思说,觉得这样有点“公主病”。
谁料Florence一派见过大世面的样子,笑说:“Boss可没强行要求那些人这样,是他们自己打听回来,有些人都问到我头上了,照着做的。”
熟了以后,虞宝意不信他对吃的不挑剔。
霍邵澎想到那份难以下咽的牛排,不能说不像食物,只能算不像能吃的食物。
但他认为,现在不是揭谜的时候,巧妙避开了这个话题,“食物能饱腹就行。”
“那你真是好挑的不挑,不好挑的使劲挑。”虞宝意没有起疑心,反而还在为自己的车打抱不平,“明明说好众生平等,可一两百万的车你都坐不习惯。”
霍邵澎笑了笑,“这件事要记多久?”
“好久啊,我能记——”
她有堪比动物的敏感,某句扫兴的话脱口而出前,及时刹住了车。
虞宝意一边腮被其中一颗馄饨塞得鼓鼓囊囊,她边嚼边笑,“反正好久的。”
她悄悄把那声未尽的“一辈子”咽下。
他不会知道。
她慢慢也会忘记-
三天后,虞宝意拿着拟好的解约合同上天行。
彼时,天行众人正在为《先声夺人》连续三周登顶的网播数据欢呼雀跃,一见她来,纷纷默契噤声,使眼色的使眼色,咳嗽的咳嗽,低头的低头。
好像她成了那个外人。
如今风头正盛的宋青可,抱着杯水大大方方地拦到她面前,“宝意,你有看这几期的节目吗?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一定要说啊。”
虞宝意面无表情地侧过身,不惯着她阴阳怪气的挑事毛病,“没看,不好意思,借过下。”
“没看那多可惜啊,我还想请教你好多东西呢。”
“请教这种事就不必了。”虞宝意轻巧地抛出一个炸弹,“我又不会当赞助商见不得光的情妇,能教你什么呢?”
宋青可脸一下就白了,“胡说八道,你信不信我告你诽谤——”
砰。
什么四分五裂的声音。
虞宝意抬手一拨,宋青可手中那脆弱的瓷杯就砸到地上,发出脆生生的一响,部分碎瓷片还带着水渍溅到她脚边。
“宋青可,你省点力气和我较劲吧,睡完一个,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在圈内还藏得住?以后大把赞助商点着名要睡你的。”
虞宝意把话讲得直白而难堪,像要徒手撕下她的面皮,“你拿Gina摆了我一道,我认了。可那位康老板同样家庭美满,儿女双全,你脱光衣服躺在他床上的时候,想没想过有一天,你也会被你自己用过的手段害到啊?”
她不再废话,越过宋青可进了秦书远的办公室。
那人听到声音,着急忙慌地准备出来看怎么回事,虞宝意直挺挺地往前走,撂下句:“进来,关门。”
“又怎么了小意?”秦书远还是倒茶那老一套。
这几日,虞宝意都没再上来天行,不知道在忙什么,秦书远以为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可今天她脸色昭告着并非如此。
虞宝意看了他两秒,先是抽出牛皮袋里的解约合同。
薄薄一张纸,承载了她从青涩到成熟的数年时光,也将她和秦书远曾经搂在一起发誓过的轻狂妄语,彻底抹掉最后一丝痕迹。
它轻若无物,犹如被她彻底抛至云后的牵绊。
“这是解约合同,方便的话,看完就签了吧。”虞宝意说,“之前借给你的六百万,我要按照注资流程走,六百万外加天行成立以来每年我应该拿到的分红,一分都不能少。”
秦书远的脸色一下比刚刚的宋青可还白,“小意,我们这些年——”
“秦书远,如果你不给,”虞宝意盯着他,干脆斩断他动之以情的念头,“我们就法庭上见。你知道的,我不缺钱也不缺时间。”
“什么法庭,我们多少年朋友了,搞这个,哎,你拿回去,听我的,那节目我会向上面继续争取,等《先声夺人》播完,效果好了,上面说不定会继续把那节目交给我,我还让你做成不?”
虞宝意翘了翘唇,就在秦书远以为有转机时,她吐出两字:“不成。”
“你不签,下午我就去律师楼。”
“小意,你——”
“还有。”
虞宝意从包里摸出手机,划开相册,放大了其中一张照片,让秦书远看上面不堪入目的两人更清晰些。
某个人送上来的面子,捧着生怕她不要。
“这张照片,我会发给康老板的妻子,和……上次爆料的Gina那个狗仔。”
规则
虞宝意走出天行时, 只膝边裙角沾了点浅棕色的咖啡渍,头发隐约看得出有点乱。如果打开她蜷起的手,还会发现白净的掌心通红。
站了会, 她被室外高温弄得呼吸憋闷之前, Florence开着车及时地停到面前, 车窗提前降下,冷气从缝隙中争先恐后扑到她单薄的裙面上, 渗入丝丝凉气。
上车后, Florence问:“要去律师楼吗?虞小姐。”
“不用了。”
“秦总同意了?”
虞宝意笑了声。
不算同意。
但也不得不同意。
要不说秦书远最是识时务的一个人,比她一个善于周旋人际关系的还懂得见风使舵。
他第一时间觉察到不对,问她:“这照片哪儿来的?”
虞宝意当然不会告诉他。
事实是Florence大清早就等在楼下准备充当一日司机,送她到天行时,才把那些照片原封不动地发到她手机上。
给的理由是:“霍生怕虞小姐不收, 更怕你吃亏。”
而虞宝意给秦书远的答复是:“不用你管。”
“小意, 现在《先声夺人》的收视率很高, 我们投了不少钱做营销, 不少资方都想中途掺一脚的。”秦书远眼睛目不转瞬地剜住她的手机,“你要六百万对吗?等他们投了钱, 我就把六百万——不,还有那些分红给你,一分都不会少的。”
“给我?”虞宝意笑意似乎也变得公式化,看似亲切的冷漠,“那是我应得的。”
“对!你应得的, 六百万本来就是你的,至于分红, 天行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一时之间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钱周转, 所以等投资——”
“我知道啊。”
这回,虞宝意没有耐心听他那个“等”字背后的话,“你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钱,不然,我也不会找你要。”
秦书远眸色散了短瞬,又很快聚焦,抬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到墙上发出巨响后,又反弹回去,被来人一脚踹开。连续两下响动,引得所有人望向里面。
“虞宝意,你哪来的照片,你疯了啊你!”宋青可声音尖锐得像一把损坏的乐器,叫喊着冲过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弄丢了节目来找我麻烦——”
啪。
办公室的门没关好,前后摇晃几许,停在一个从外面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位置。
虞宝意打了宋青可一巴掌。
所有人都看见了,震惊程度不亚于他们刚刚工作邮箱里收到的照片附件。
也是所有人都收到了。
虞宝意用自己工作账号群发的。
“宋青可,我说了,你少找我较劲,留点力气给你的康老板,说不定下次会有更精彩的照片呢?”
虞宝意说话间睨去的眼神,不知何时淬了带毒的尖刀,压迫感强到仿佛要强行折断腰骨,竟径直让预备进来大闹一场的宋青可哑口无言。
她其实没什么好和宋青可说的。
那番来前,就着一腔遗憾思量出的话,此刻不带任何感情地,全部说给了秦书远听。
“秦总,我其实从头到尾都没介意过,你想找一个制衡我的人。”
虞宝意不再像从前为自己据理力争那样寸步不让,但也没流露出除了平静以外的情绪。
不是不想,而是没有了。
人对人感情若像一杯水,秦书远早就把她的那杯水泼得一干二净。只剩她徒念过往情分,和不忍天行这个像自己亲手带起来的孩子落魄,才催眠自己,杯底剩的那几滴单薄水珠,也能解渴。
结局却是,烧干了。
还留下了难看的焦痕。
“可你找的人像在侮辱我的职业、身份,乃至人格。我在你心里,能力不堪到连宋青可这种人都配和我成为竞争对手吗?”
呆滞住的宋青可被这句话倏然点醒,一把抓起秦书远那杯倒给自己的咖啡,抬手就向她泼过去。
两人太近,虞宝意其实来不及躲。
可最终令那杯咖啡转了个向的,是秦书远。
他推开了宋青可,迫使她连退数步,手的方向也歪了,只剩最先泼出去的几滴咖啡溅上了虞宝意的裙角,点缀开,像几片枯到完全失去生命力的碎叶。
虞宝意没说谢谢,更不会因为他随手保护的动作而心软。
“哪怕你让文殷一个踏实勤奋的新人单独做一档节目,进去当陪衬,坐矮一级的位置我也愿意。可你就是不懂,更不想懂,因为宋青可肯陪那些赞助商上床,一定会爬得比文殷这种人更快更高,对吗?”
虞宝意由始至终都不清楚,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发生过什么事情迫使秦书远“幡然醒悟”,觉得该找一个人制衡她的。
天行,是虞宝意在的那家天行。
可她,是他秦书远的朋友。
曾经的。
“小意……”秦书远终于找回声音,这声小意不再掺杂别的令她作呕的语气,叫得她有点梦回的恍惚,“我们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地方好好谈谈,你想走想干什么,我留不住也拦不住,但毕竟这么多年朋友了,给我个和你谈谈的机会好吗。”
“不好。”
虞宝意也不想知道了。
“照片发给天行的同事们,是因为今天你拿不出那些钱。明天要是还拿不出,我就会发给那个狗仔。”
“你——”宋青可眼睛也红了。
“好。”秦书远却突然应了声好,“如果你想毁了《先声夺人》,那你发吧,没有观众会再看一档制作人爆雷的节目,跟着做这档节目的人,这一个多月努力的心血也全部白费,还会被同行戳脊梁骨。”
虞宝意拿上自己的东西,转身离开了,没留下准话。
Florence听完全程,露出了一个不太公式化的笑容,“虞小姐,我有时候觉得你对朋友太拖泥带水,有时候又认为,你是一个非常干脆利落的人。”
她也笑了一笑,没说话。
午后阳光斜映进来,照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看不清窗外飞驰而过的车流和街景。某种角度而言,很衬这个场合,像过往记忆的闪回。
她不怀念。
只是难免遗憾,又有一种任由回忆变得模糊的如释重负。
她不用再记住得那样清晰,伤人又伤己。
“人嘛,都很复杂的。”隔了许久,虞宝意说。
“虞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是自己想问我,还是替你BOSS问我?”
Florence当即坦白从宽,“霍生应该能帮虞小姐,少走几条弯路。”
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脚下的路在哪,又通往何方。
“如果我走一步看一步呢?”
“这个话不应该我来说。”Florence笑了笑。
“但我猜,霍生会随时接住你,虞小姐。”-
第二日,虞宝意难得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过中午的日头,就接到了左菱的电话。
据说昨晚,天行全员被“扣”在了公司。
宋青可强行要检查他们的电脑和手机,确保照片全部删干净,不会流出去。
她们不知道虞宝意要把照片发给狗仔爆料的事,自己做的节目还挂在宋青可名下,没人敢说一句不。
“宝意,晚上有空不?”
“有啊。”虞宝意打了个哈欠,“想干什么?”
“出来喝酒?”
“又喝酒?”
前段时间操心《时差旅人》,有点给她喝伤了。
“不止我,还有文殷、老姚、千千她们,咱们多久没聚了,就今晚吧。”
虞宝意操着副无业游民看热闹的得意口吻:“你们明天不用上班啊?”
“来了你就知道了。”
晚上,虞宝意拒绝了霍邵澎的吃饭邀约,赶到左菱定的场子,是一家在南城有点名气的清吧。
她还在困惑店门口门可罗雀的萧条光景,推门进去时,被炸开的礼花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
“干什么啊你们!”虞宝意拨弄落了头上身上一身的彩片。
左菱凑上去,亲昵地挽住她胳膊,余下人等也围成一个圈,把虞宝意一路簇拥进去。
“还记得在香港那顿饭不?那会你不让我摊钱,那今晚这场子姐包下了,你也不准有意见,我们几个人畅畅快快喝到天亮!”
虞宝意哭笑不得,“真不用上班啦?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你们可不是。”
“上什么班?”左菱豪气冲天,“老娘把秦书远和宋青可炒了!”
剩下的人立刻七嘴八舌说起前因后果,讲得她一个头比两个大。
原来昨夜搜完手机和电脑,下班时已经十二点过了。回到家后,左菱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说到底,宋青可这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大戏完全可以看做一次加班,可她颐气指使命令大家不准把今天事情说出去一个字的表情,丑陋到令人作呕。
凭什么宋青可自己做的事情被爆出,反倒把气撒给无辜的她们?
她也不管文殷睡了没有,一个电话拨过去。
然而文殷确实没睡,两人谈了会,决定分头叫平时和虞宝意关系相熟的几人。
一喊,原来大家都没睡。
聊到凌晨四点钟,那个曾经被赞助商揩油,虞宝意借着醉酒当场发飙帮过的女孩子顶着生理性困意,也没舍得挂掉微信群电话睡觉,嘟嘟囔囔地说:“我信她,她肯定不会不管我们的。”
说到这,左菱碰了下虞宝意的酒杯,“有点道德绑架的意思了。但宝意,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后悔。”
“对啊。”文殷坐在她右边,“我们跟着这样的制作人,寿命都短好几年呢。不干了,其实也是为我们自己着想,你压力别这么大啊。”
虞宝意仰头将那杯酒喝完。
杯底残留了一点淡金色酒体,经杯壁投映出的光并不强烈,可她缓慢地转了下拿杯的角度,又变幻出另一种光的形状。
她想到一个人说过的一句话。
“都是香港。同一片海,站的位置不一样,风景就是不一样。”
她并未察觉,自己开始将与霍邵澎相关的回忆,记得清晰。
连他说这句话时好听的嗓音,以及维多利亚港被晒了一日干燥清爽的海风,也好似在此刻拂面而来。
也许霍邵澎这句话的本意并非如此。
那时她还在沮丧,不应该,也不能妄想要求造价十几亿的风景开到自己家门口,正如成年人世界的规则,所有人都在教她遵守,没有人教她打破。
可凭什么。
凭什么她站的位置,始终要为规则让步。
她不是没试过拒绝那些人无礼肮脏的要求,不是没保护过被潜规则的手欺辱的女孩,也不是没在所有人都不看好她的时候,做出过惊艳的成绩。
所以凭什么——
她不能创造出自己的规则?
接你
一场酒喝下来, 大家把新公司上市的日期和地点都定好了。
摄制组的老大哥杜锋口出狂言,指明要虞宝意去敲华尔街那口大名鼎鼎的钟。
虞宝意笑得花枝乱颤,连连应声, 给红着张脸口齿不清的老杜倒酒。
能说什么呢?只能指望老杜喝得睡过去, 毕竟做梦也不带这么美的。
在场人里, 总能剩几个清醒的。
比如左菱。
她趁大家打牌时,坐回虞宝意身边。
“想好了吗?不要看今晚起哄, 就头脑一热去自己做公司, 大家都没有逼你的意思。毕竟你的履历带着我们,大把地方抢着要的。”
虞宝意从冰桶里给自己夹了个新冰球,放置杯中,淡金色的酒体浸润着半透明的冰壁,波光粼粼。
“不瞒你说, 我之前已经有过这种想法, 但当时否决了, 原因是我想做一个制作人, 不想做老板。”
左菱来天行前,还有在别的公司工作过的经历, 闻言笑道:“我懂,但人和人之间不一样,我相信你不会变成秦书远的。”
“谁能百分百保证?”提到致她长久犹疑的痛点,虞宝意半阖下眸,羽睫在下眼皮压出一片淡灰色的阴影, “我之前也没想过秦书远会变成这样。”
左菱听出,这是她的心结, 旁人难解。
解法只在她自己手里。
故而她不就这个话题深入,改切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点, “还有钱这方面,我知道你家里有钱,但你应该不习惯向他们开口,够吗?”
虞宝意在脑中粗略过了遍自己的存款和手上所有能变卖的资产。
早年外借又要不回来的钱太多,一开始不够,后来霍邵澎给她结了一笔如同旱地降甘霖的赌账,再有秦书远要还给她的钱,这样算着不止够,还算得上充裕。
“够的。”
左菱不放心,怕她压力太大,“我手上正常有点闲钱,要不也掺一股?”
“随你啊。”虞宝意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我真够,再不济家里也能帮我,你在天行才赚了多少钱啊,都能干起投资了?”
听她有心情开玩笑,左菱才和她碰上一杯,“那我就跟着你,至于赚钱还是亏钱,下半辈子都靠你养老了。”
凌晨快一点时,虞宝意散了波财,打牌时,不着痕迹让了几手。
她知道跟着辞职的人里,有两个小姑娘的家庭条件很差,月月往家里寄钱,余给自己的连一日三餐都紧巴巴。
以前在天行当同事,还能时不时组局带上她们,缓解压力。现在她要做公司,时间就是最先要付出的成本。
直到两个小姑娘各自赚了一个月月薪,虞宝意才姗姗退场。
后来文殷又撺掇大家去用荒废了一夜的舞台,上面摆着鼓架、吉他、贝斯、电子键盘,酒吧里还有现成的乐手和专业的驻唱歌手。
对于常年泡在办公室里的职场人来说,也是难得的体验了。
几句五音不全的嘶吼,中间夹杂着驻唱的“救场”,哄堂大笑,燥得大家酒劲又上了几度,兴奋程度不亚于亲自去了场livehouse。
气氛一直燥到两点半,期间虞宝意一个人喝了不少闷酒。
去洗手间时,终于听到持之以恒响了许久的手机。
来电显示:霍生。
可能被今夜气氛所感染,电话刚接通放到耳边,虞宝意声线情不自禁放得轻软,道了声礼貌得不行的:“晚上好啊,霍生。”
在此之前,霍邵澎那头,因为长时间石沉大海的电话,烟灰缸里鲜见地多了几个烟蒂。
他烟瘾很淡,更多是习惯所致。
上一次破例多抽了两根烟,是外公离世,他和霍启裕不得不同住一个屋檐下,吵得家嘈屋闭(家无宁日)的那几夜。
那时,他的烟除了睡觉几乎没停过。
然而霍启裕还要命安保砸了他房间的密码锁,将他的烟全部丢到给外公烧纸的丧盆里。
以为这通电话也要石沉大海时,霍邵澎很突然地想到那时。
然而在听到虞宝意那管柔软的嗓音,他又鬼迷心窍地把剩下半根烟掐熄了。
一夜担忧的焦心,听到她的声音,如碰到烟灰缸里浅浅汪着的一圈水,剩下一缕片刻消散的烟。
“还没结束?”
“没呢。”虞宝意用脑袋和肩膀夹住手机,拧开水龙头洗手,“你怎么还不休息?”
霍邵澎听出她喝了不少酒,咬字略显稚气和含糊,“今晚谁送你回家?”
虞宝意理所当然祭出她贯彻了数年的办法,“叫代驾呗。”
闻言,他看一眼表。
不是算计自己来回一趟会耽误多久的休息时间,而是心中有数,她要等多久。
“我来接你。”
“什么?”
虞宝意刚关上水龙头,问了句“什么”以后,那边没了回声。
她湿手捉住手机,从肩膀拿下来,屏幕划亮,才知道霍邵澎已经挂了。
刚刚最后一句话,好像是……
他来接她?
虞宝意晕乎着脑袋走出去,被文殷捉到,强行拽上去唱了一首经典的粤语歌。
她有一把堪比播音专业好听的嗓子。但说粤语时,又不同于内地工作的雷厉风行,音调软得像一把棉花,听上去就是个脾性温和,柔情如水的小女生。
从台上下来,虞宝意就把霍邵澎要来接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三点多快散场时,清吧有个侍应趁没人同她聊天,上前耳语了两句。
虞宝意脸色瞬间比喝醉瘫倒在沙发上的杜锋还难看。
霍邵澎等了多久?半个……一个小时?
等等?
她看到左菱去买单,脑子不太确定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霍邵澎要当着她所有朋友和同事面……出现吗?
下一秒,她着急忙慌翻手机的手都在抖,语音条里的每个字也都在颤。
“霍、霍生,我自己出来就行,你千万,千万别下车啊。”
在座都是娱乐传媒这行的,多多少少都要和各色各样的网络消息打交道。
霍邵澎为人低调,却不是那种自始至终都没出现在公共视野里的豪门少爷。相反,霍氏大型公益项目、跨国援建、政商会谈等场合,他都有出席,只是频率不高。
这个年代,已经不存在在网络上找不到蛛丝马迹的人了。
十分钟后,虞宝意战战兢兢地和众人等在酒吧外。
先把喝得不省人事的几位大哥弄上车,左菱又叫了两辆滴滴,让文殷和千千带几个女生回家。
大半夜的,跑滴滴的司机不多,巧的是,两台车都是从较远的一家夜市赶过来,要好等一会。
“哎宝意,你代驾叫了吗?”左菱问。
虞宝意还在祈祷霍邵澎再等一会,等人都走了她再打电话叫他。
听到左菱的话,她莫名打了个寒颤,“我、我朋友来接我……”
“朋友?”文殷凑上来一个脑袋,“什么朋友大半夜三点钟还来接你啊,而且你开了自己的车的,男的还是女的?”
虞宝意瞪了她一眼,然而威力不大。
想骂她多嘴,可转念一想,那不是更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一旁的左菱眯了下眼,用手肘拱了下虞宝意,“喏,那是来接你的——‘朋友’吗?”
她目光投向车灯打过来的方向,欢庆女神像优雅地屹立于车头,被灯照得恍似镀上了厚厚的一层金。
虞宝意屏住呼吸,等劳斯大方地闯入她所有朋友的视线之下,再平稳地泊停到面前。
别下车别下车别下车别下车别下车……
劳斯的开门声极轻,约等于无,可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声。
看到主驾驶位的车门敞开,她才如释重负地松出那口吊在嗓子眼的气。
脸差点憋得更红了。
下来了那位经常接送霍邵澎来她家的司机,他步履匀速地绕过车头,向众人颔首后,才为她打开后座车门。
年轻女孩诸如文殷等人,压制不住八卦心,瞪大眼睛想一探后座究竟。
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俊挺的侧身,像蜡像馆里的作品。
左菱也好奇,但她毕竟阅历丰富一点,拦了女孩们一手,向虞宝意说:“那你去吧,到家给我发消息。”
“好,再见,大家回家注意安全。”
“拜拜~”
“晚安小意。”
虞宝意钻进车里的背影,多少还是带上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等那台车驶远,左菱略微端正了面色,回头说:“你们啊,最好不要问宝意今晚来接她的人是谁了。”
“为什么啊?”
“男朋友吧,不然哪能大半夜过来的。”
有老员工插话:“不知道是不是男朋友,你来得晚,不知道宝意之前有个香港男友,大学认识的,吵架时那男的还收买我们买宝意的消息。不知道现在分了没,好久没见过了。”
文殷连连摇头,“我觉得不太行,闹到工作地方,好尴尬啊。”
左菱笑了笑,“停停停,她想说自然就会说,那男人都没露面,说明还不太想让我们知道吧。”
而且……
那台车上的港牌,可这儿是南城。
她刚好懂点车,又知道点异地车上路的门道,不好说得太细,免得真勾起在场谁的好奇心去查。
很好查的。
一年下来,内地落这种价位的车可能都不到百辆,还是个香港人,范围太小了。
这段插曲被模糊过去后,左菱一一将女孩们送走,最后才叫代驾回家。
可是,在场没有一个人发现,不远处一棵树下,街灯光线被重重叠叠的树影隔绝在外,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一隅里,有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众。
从外往里看,不觉有人。
可等清吧门口的人走光了,它立刻打亮车灯,快速地驶离,车头一转,朝的正是虞宝意离开的方向。
真心
虞宝意是被“钳”住回来的。
霍邵澎手臂自她身后揽过, 从她肘弯处收紧往怀里带,锁得虞宝意一点多余动作的机会都没有。
手机也落在他手里了,持之以恒地响个不停。
今晚, 她临到尾声才接到霍邵澎电话的原因是, 秦书远骚扰了她一天。
虞宝意没接过, 也知道他要问什么。
无非事情还有没有转圜余地,爆料给狗仔没有, 能不能劝劝左菱她们, 那么多人同时辞职,节目会瞬间“开天窗”,无法进行下去,等等。
车上时,虞宝意盯了会来电显示后预备接, 被霍邵澎拿走了手机。
“除了你再威胁他一次解气外, ”进来后, 霍邵澎将手机丢到了沙发上, 又捉着她回房,坐回床上, “这通电话,有什么接的必要吗?”
虞宝意像个乖学生,正襟危坐,双手规矩地放置在两膝上。
她一板一眼地回答:“我解气最重要。”
霍邵澎没有坐,面对站着, 手掌抚住她后颈,引她抬起脸, 说:“你会不开心。”
“会吗?”
“如果不会,他打来的第一通电话, 你就该接了。”
“我那会在睡觉。”虞宝意不服气地动了动唇。
“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把照片曝光呢?”
这段时间,霍邵澎好像触及到了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虞宝意的坚硬是向内的,但她对朋友总格外心软,事事留有余地,连那位“遗憾”退场的前男友,他的母亲,也收到了心软下的资助。
有什么用呢。
他让律师打一通电话,钱就到他这儿了。
五万块,甚至买不起他一盏灯,一包烟。
如果那位女士实在需要这五万块钱治病,那也只能怪沈景程无用了。
受这件事影响,他也看穿了虞宝意留给秦书远的余地,或者说,余地是留给她原公司那群同事的。
虞宝意分明被这句话说得滞了半晌。
可她仰着脸,天花板上来自四个方向的隐藏灯带的光芒纠集在一起,织成一张轻软的绸布,看着看着,仿佛罩住了她的眼。
“霍生,今晚……为什么要来接我。”
虞宝意的声音细小得像极静时的虫吟,不知是她刻意把声音放轻,还是失去了力气。
她说着说着凝起了眉,“她们……文殷在香港有亲人,也听得懂粤语,其他人都、都……左菱很会看人的,你不怕——”
“宝意。”他声音沉到她耳朵莫名发痒,“我们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吗?”
虞宝意一直在看她,她知道,他也一直在看她。
目光的交织无影无形,更无声无息。
不知道哪一秒会穿成一个难解的死结,越缠越紧,像中间生出一股无名的力,各自牵扯,向对方靠近,最终谁都无法移开眼睛。
难解,可以不解。
虞宝意想站起来的。
可她面前的人先一步弯下腰,她手臂箍上他的颈,倒落在床上前,两张唇已然亲密无间,将最后一丝空气排斥在外。
喝多了酒会渴。
她像沙漠中需求解渴的人,积极地,主动地索取那具身躯里她需要的东西。
那只宽大有力的掌习惯性扣住她后颈,也让她倒下时没有过于失控,始终稳稳托住了她。
只是此时此刻,他指节似有若无的施力,不止令虞宝意酥麻了半片背,还好似被他全盘掌控,错觉他把玩着她脆弱的命脉。
连身体进出的氧气,也由他操纵。
霍邵澎叫她窒息,她便在无休无止的夺掠中逐渐晕眩。
叫她缓上一口气,他的吻就一路点过她下巴、脸颊、耳垂,将那句话深深刻入她耳膜,近得像是她身体里发出的声音。
“Babe,呼吸。”
于是,她又如溺水得救后的人,大口呼吸,对氧气有多留恋,就有多害怕被他重新拖进暗无天日的水里。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实在太久,久到她已经接受后颈那只手,反倒是腰侧掐上的力还明显些,游移不定地停在中间地带,一寸一寸地抚过,像在熟悉她的骨头。
霍邵澎身体没有全部压在她身上,反而让开了一点,她身体有多不经用力他是领教过的,可他又很难克制不在她身上用力,只能暂时在还能留心的地方留心一下。
而迷蒙间,虞宝意动了下左腿,下意识曲起了些,仿佛是维持这个姿势累了,膝侧不经意间擦过他的皮带。
感受到身侧那一瞬似有若无的接触时,霍邵澎的手立刻循着那个方向而去。
她穿的裙子。
冷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如露水一般,包覆住她的皮肤。
他托过来时,微凉的肤温几乎一瞬间烫到了他的掌。甜美从她的身体中满溢出来,像草蔓疯长,捆缚着他的手指,与她。
霍邵澎脑中那根弦倏然断裂。
他果断欺上,托住她抬得更高,离他更近一些。
裙摆堆叠到一起,像一朵开得不规律的花。
虞宝意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她知道身上有泛着不知名异热的地方,有来自她的,也有来自他的,或许是体温,她分不清。
手机还在响。
在遥远的客厅,声音远远传来,似乎今夜都不会罢休了。
那个声音很小,但她就是听到了。
在脑中盘旋不散,有一条线连着现实,始终让她无法坠入失控的梦中。
“霍生。”
虞宝意的手从他颈后滑下,抵到他胸膛上。
她只叫了一声,霍邵澎的动作就停了。
可实际上,虞宝意叫完以后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身体从放松到逐渐紧绷,左腿上那只手的触感变得尤为明显,她甚至悄然用力,脚跟暗暗踩住床沿,不敢再依靠他托着。
太近了。
离她近,她离他的也近,过分明显的,叫她心生畏惧。
虞宝意实在没有这方面经验。
事实上,和沈景程在一起那段时间,除了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影响外,关知荷会时不时叮嘱她,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还有梁思雪知道她有男朋友后,仗着方便的时差,动不动深夜打来视频电话“查岗”,哪怕十有八九她都在加班,也从未松懈过。
她不知道以前沈景程有没有过这方面心思,至少一直以来都很尊重她,没有暗示、要求、强迫过。
所以男女这方面,她一片空白。
沉默的两分钟,度秒如年。
好似比他们接吻的时间还长。
最后,霍邵澎抵在她肩颈处,好像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率先起身,不过轻手拨开了虞宝意额上的发,落下不含任何别的欲/望的一吻。
“休息吧。”
“嗯。”
虞宝意从鼻子里“嗯”出一声,眼神完全不敢朝上,笔直往前,看似平静地略过自己曲起的左腿。第一次觉得自己膝盖那么白,那么刺眼到无法忽视。
她自我感觉耳朵在光速加温。
只是在此之前,已经红透了一遍又一遍,不会被发现。
霍邵澎站直身体以前,虞宝意不得不当着他的面起身,顺带放下左腿。
他唇边依稀噙着笑,躬身,理好了她的裙摆,盖过膝盖。
“晚安?”
“晚安。”-
两天后。
离职手续办好的一行人等,约好时间结伴上来收拾东西。
这边杜锋还在劝跟了自己许久的一个摄制组同事一起走,不要在这当牛做马地伺候人。那人面色为难,边迟疑边推拒,很容易看出他动心,只是被什么东西影响了。
文殷也有交好的朋友,不遗余力地替虞宝意“拉人”。
“秦总放弃小意,等于自毁招牌,你觉得宋青可真的挑得起大梁吗?她凭什么上位的,小意都和我们说了啊。”
女生像做贼一样,朝四周瞄了一圈。
确定没人看这边后,她摸出手机,快速登上工作账号邮箱,“殷殷,你先看看这个,我肯定相信小意的人品,但……”
文殷凑过去,女生点开附件。
又是一串照片。
秦书远面色肃然,看着邮箱里的照片,问:“哪儿来的?”
宋青可一扫前两天低迷的状态,“我找私家侦探拍的。虞宝意那天还理直气壮,她是个什么好东西啊,不一样被有钱男人包/养了?”
她讽刺地哼笑一声:“不知道是不是那男的没康老板有本事,争不过,拿我出气呢。”
秦书远蹙眉,“你怎么确定是包/养?”
“喝得烂醉,大半夜从酒吧给人接回家,还有别的可能吗?”
秦书远没说话。
他第一反应是……不信。
虞宝意为了抵抗职场上的潜规则,闹出过几回难堪的场面,他还替她跟赞助商道歉赔礼过。
认识她这么久,他多少知道虞宝意骨头有多硬。
可是……
还有别的可能吗?
尤其是那天,虞宝意说好要把照片发给狗仔曝光宋青可,到现在还没消息,也不接他的电话。
莫非她也有心虚的事情,害怕被人捅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
外头,无论站着还是坐着的,所有人都在关注办公室中央的那个女生。
那是宋青可的助理。
她特意等到文殷看完那些照片,才站出来揭穿虞宝意的真面目。
“你们一定要走的,青可姐一个都不会留。但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们肯留下,她会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大家依然是朋友。”
“《先声夺人》还是本周网播收视率第一且唯一过亿的节目,青可姐的能力,大家应该有目共睹了。而要走的那位,现在有什么?空口给你们画大饼?她找了个惯三当嘉宾哎,照片你们也看到了,说不定自己还是个惯三,不怕以后做她的节目继续爆雷,浪费大家时间和心血吗?”
助理笑了笑,“别的不说了。想留的,就坐回自己工位上吧。”
此话一出,和杜锋聊了许久的那人立刻转回椅子,文殷的好友也低下头,不敢说话。
左菱冷眼瞧着那夜和虞宝意喝酒喝到天明的人,在面面相觑中缓缓挪动脚步。
不到一分钟,站着的只剩下五人。
她、文殷、杜锋、千千,以及被虞宝意帮助,拒绝过咸猪手的女生。
连那天晚上在牌局里,从虞宝意身上赚到一个月工资的两个女生也坐下了。
左菱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竟然隐约都能记起,虞宝意帮过、教过他们什么。
有一开始就在天行,每一档节目都有他们的身影,好不容易才携手走到今日的。
也有中途加入,只要为人诚恳真心,虞宝意通通接纳,给他们在幕后最能发挥才能的职位。
真心吗?
她信,前两夜一起畅想上市华尔街敲钟的,是真心。也信此时此刻的退缩和背叛,是真心。
算了,算了。
左菱庆幸今天没喊虞宝意上来,免得让她看到这么心碎的一幕。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
“那就到此为止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见到,就不是朋友了。”
情人
“说完啦。”
虞宝意拿勺子拌匀了沙拉酱, 随意舀了一口进嘴里。
他们坐在一家轻食店的露台外,晌午微风柔和地吹过,给洁白的墙壁吹上茂盛的树影, 摇曳着。
听她讲完前天天行发生的事, 霍邵澎没做任何表态, 面前属于他的那份菜品完整,也没有动过。
“这下真的从头开始了。”虞宝意口吻自嘲, 但表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现在满打满算,加上我,公司也就——六个人?”
她又舀进半勺沙拉,腮边鼓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圆,“霍生, 六个人的公司是什么概念?”
“过家家。”
有人毫不留情地打击她的信心。
虞宝意当初提出异议, “什么过家家?旬星当年只有我daddy和叔叔两个人, 不还是好好的活到现在了?”
霍邵澎还是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家里的事。
他对旬星不感兴趣, 但想多留下她神色飞扬的几刻种,故而追问了两句。
没什么不能说的。虞宝意对旬星的发展时间线烂熟于心, 虞海和那一张张远赴南非的机票、疫苗证明,对应的,皆是她一个个守望爸爸平安归家的夜晚。
说到一半,虞宝意午饭吃完,霍邵澎也该去机场了。
他理所应当地邀请虞宝意送他一程, 将剩下的故事说完。
接下来一周,他要先回港, 再去欧洲大陆一趟,为期九天。受人为因素影响, 南城的项目不得已要搁置半个月,刚好能供他离开。
其实他离开多久都无所谓。
那些愚昧固执的手艺人,守着一方井底望天,他有的是办法断掉他们最后一丝念想,乃至后继无人。
不过该项目投入较大,加之他拿着爷爷这块免死金牌待在内地,霍启裕很难指摘他什么,图个清静也不错。
大概离机场还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虞宝意终于倒完了。
其实常常是霍邵澎问几句,她答一会再讲,时间就这样默默消磨掉。回过神时,才惊觉身后有那么长一段路。
偶尔虞宝意也会恍惚。
和霍邵澎在一起时的时间似乎变得越来越快。
她大概记得这种感觉。像中学时上体育课和数学课的区别,前者有来自快乐的魔法,时间总如乘了加速机器飞逝。
那会不会同他在一起的三个月,尚未来临,包括已经度过的,已经悄悄被施上这种魔法?
彼时她回头,也会发现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路。
明明到处是两个人的记忆,终点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的。
虞宝意从隐约的怅然中抽身,问起被她抛之脑后许久的正事,“霍生,那些照片你可以处理一下吗?”
她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好办法,又不可能黑进别人的手机电脑,只能拜托拜托神通广大的霍家少爷。
这种事情开口,虞宝意就没有任何负担,毕竟也事关他的名声。
霍邵澎侧目,盯着她望了好一会,“可以。”
“给你添麻烦了。”虞宝意说,“对不起。”
他没回应。
这句过分客套,没有回应的必要。
霍邵澎叫她:“宝意。”
“什么?”
虞宝意跟着那声唤抬脸。
一双眼睛像散去了所有迷障的另一个空间,看着它,会让人渴望用她的眼睛来视物,好似会看得更加真切、清醒。
是吗?
“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虞宝意神色明显一凝,闪过短暂到难以捕捉的愕然与无措,脸上的神采飞扬顷刻如烟雾消散。
“左菱过来了,说完后,怕我不高兴,就陪我待到了晚上。”
“那也有机会和我说的,只要你想。”
她深吸一口气,又匀速吐出,“我今天不是——”
“宝意。”霍邵澎赶在她说无用且不中听的理由以前截断了她,“我想要的是‘第一时间’。”
他笃定的语气令虞宝意没有任何反驳空间:“如果不是今天要离开,还有照片的事情需要我处理,你会瞒着我,直到我发现。”
虞宝意翘了下唇,眼睫却与之相反,慢慢垂落。
“如果事事要求助你,那现在,该是你给我开好一家公司,什么都不用我准备和烦恼。”
霍邵澎本想回答,如果你想。
可念及她先前所说,拒绝变成想要她哥哥包养的那种女人,便把这句话无声咽了回去。
“和你说吧。”虞宝意故作轻松地扬起音调,“昨晚左菱走后,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做,躺在沙发上发呆了很久。”
她只用了一个很久。
只有虞宝意知道,久到过了一夜,直到她看见南城微明的曙色,建筑顶的尖角渐次染上泛白的天光。
一夜时间。
她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到了。
可她未曾有一刻,完全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是什么很差劲的人吗?
“可是……”安静得不像以一百二十码行进在高速上的车厢内,虞宝意的声音轻得像被外面的风撞得七零八落,“这是她们的选择,我只能尊重。”
“而且,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完成,我的时间不会为放弃我的人暂停。”
正如她与沈景程,分得那般干脆利落,中间固然有霍邵澎从中作梗的原因在。
但归根结底,是沈景程在那一刻放弃了她。
今天,霍邵澎特意让司机开了一台没有安置后座隔台的,方便他一伸手,就能抱住她。
他有点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既坚硬又脆弱。
两个特质在身上完美共存,哪怕被她的坚硬拒之千里,也甘之如饴,想随时随地护住她的脆弱。
虞宝意已经习惯了他的怀抱。
霍邵澎喜欢从后揽过她的背,手掌最后扣在她肩头,指骨施力,加之那只手臂往往能让她动弹不得,她总恍惚,这个怀抱格外坚定。
尤其在她被共事几年的同事,为另一个手段卑鄙的人放弃了她的时刻,熨帖得她想落泪。
可霍邵澎公事在身,虞宝意不敢弄脏他的西服,忍了下来。
“宝意,我不止能解决你的问题。”霍邵澎的声音才像被施了魔法,经过耳道径直钻进了心脏,“情绪也可以。至少让我觉得,你需要我,好吗?”
“你可以给我带个手信吗?”虞宝意轻声问。
“什么手信?”
“北角和富道有间面包铺,那里的菠萝包特别好吃……”说了两句,她话锋又一转,“其实我最喜欢的是那家店店长的妈妈做的菠萝包,以前她会开小推车到中学校门口,后来我毕业了回去,发现她不做了,找了好久才知道,她儿子在和富道开了家面包铺。”
“好。”
虞宝意自言自语着:“其实都好吃,但是总觉得不像以前那个味道了。还有好多小时候爱吃的,长大后就不是那样了……”
她也许下意识借这些明明看起来一样,但味道改变的童年食物影射,也许没有。
但说起来,难免怅然若失。
车子缓缓泊停,司机先行下车去处理登机前的手续。一会会直接开进停机坪,到霍邵澎的私人飞机下面。
“要不,直接和我回一趟香港?”他心念一动,便问出来了。
“我下午还有事……”
“送你回来,耽误不了多久。”
虞宝意脑子一时没转过弯,脱口问:“怎么送?”
霍邵澎笑了笑,“飞机送,我也可以陪你回来再过去,一个小时而已。”
她下一秒也跟着笑了,这两日的愁云惨淡瞬间消减不少。
无别的。
虞宝意想到去年生日,明明只需要一个小时的飞机还可以当天来当天回,沈景程因为工作,不愿抽出一天时间来南城。
如今却有人说,一个小时而已。
一个小时的距离,被他说得像一分钟一样近。
想见的人,原来多远都不算远,多久也不算久。
霍邵澎的确是个很好的……
情人吧。
她连想,都不敢冠他一个不知分寸的身份。
最后虞宝意还是拒绝了,她下午和晚上的确有事,也没有为了一个菠萝包专机接送那么奢侈。
霍邵澎让跟来的司机陪她回去,虞宝意却固执地下了车,送他到舷梯前。
她还是第一次以这种视角打量南城机场,广袤的平地上,白色的庞然大物起起落落,空气中时不时传递过来浩大的轰鸣声。
霍邵澎的私人飞机衬得他们格外渺小,却有如一只认主的兽,乖巧安静地伏在面前。
“不跟我走?”他明明知道答案,还是问。
机组人员见Boss带了一个女孩过来,自觉地没有等在机舱门口,司机也回了车上。
四周只有他们二人,和飞机。
虞宝意踮起脚,柔软微凉的唇仰贴到他的嘴角边缘。
“我愿意跟你走,但不能是今天。”
发生那么多事情,像山一样压沉肩膀,她何尝不想和他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奔逃之旅。
但不会是今天。
也不能是今天-
霍邵澎走后,虞宝意的生活忽然慢了下来。
哪怕日日有数不清的事务需要她去跟,譬如公司选址、员工面试、新项目……但时间过得最快的,还是他那边临近傍晚,她快休息时打过来的视讯电话。
他再分身乏术,也会留出半小时的dinnertime,或者用赶赴晚宴前的空闲,拨出这个电话,风雨不改。
“万事胜意的‘胜意’。”虞宝意回答他刚刚问的公司叫什么的问题,“文殷说意头不怎么好,胜意好像是要赢过我的意思。可如果真能找到比我好的制作人,也不错啊。”
这通电话没有开视频,他应她时,正从车上下来,步入酒店。
“凤毛麟角,你要求未免太高。”
“霍生夸人一直这样吗?”
有人说话尾调已经翘起来,短短一句话,够他消磨掉接下来这个无聊乏味的峰会晚宴。
霍邵澎看了眼表,问道:“秦书远还钱了吗?”
“还了一百万。”
“照片?”
“……那我们的照片呢?”
“处理好了。”
有他这句话,虞宝意放下一半心。
她其实不是很在乎那些钱,迟迟拖着,一是之前左菱她们还没有辞职,二是,她想直接搞黄《先声夺人》整个节目。
虞宝意思索片刻,正欲再问点什么,不料电话那头传来一把清亮悦耳的女声,直接拦在她开口之前。
“Terrance。”
好听得连女声中的愉悦都清晰可闻,沁人心脾。
女声用的粤语:“走,进去吧?”
警铃
“宝意?宝意?”
左菱叫了两声, 虞宝意才如梦初醒。
眼睛茫然地往四周一看,反应过来已经不是前天晚上了,现在正在和胜意的新员工开会。
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会议结束后, 左菱拿了杯少糖的果茶进来, 她做东, 连续请了新来的员工们三天下午茶。
“这两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虞宝意拆出纸吸管,“没怎么, 可能天气太热了。”
她租下一栋写字楼的十三层作为胜意的办公地点, 可能闲置太久,中央空调的制冷效果有点问题,今天才约到师傅来修。
左菱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捏着几分笃定开口:“和那天晚上送你回去的男人有关?”
虞宝意看了她一眼。
“其实那些照片也没什么,甚至没拍到那个男人的脸。”左菱笑了一笑, “但我看得出, 你上了他车后, 变真喝醉了。”
虞宝意耳根瞬间烧热, 拧起眉,“好好说话。”
“男朋友?”
“……”虞宝意又面临到这个她很难回答上的问题, 不管哪个答案,总有说服不了自己的地方。
“不算吧。”她说。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钓着你?”
“更不是了。”
这点,虞宝意心中还是有数的,也没有胡乱往霍邵澎头上扣帽子的道理。
左菱耸耸肩, “那我就分析不了了。不是男女朋友,也不是不清不楚, 那还能是什么?”
虞宝意一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她和霍邵澎的关系。
她不至于痴心妄想到和他有长久的未来, 他的身份和位置牵涉太多,她也有坚持到固执的立场,难以调和。
可这一眼望到头的短短一程,又该算作什么?
他的兴致所起,心血来潮吗?
她在个中扮演的角色,是供他解闷的玩意儿?
那把陌生悦耳的女声像个来得十分及时的警铃,在脑中嗡嗡作响。独处时,几乎挤压掉她所有专注与思考的空间。
听久了,便是几个字。
该清醒了。
一直到下班,虞宝意独自开车,且在离家越来越近时,她陡然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害怕回家。
那间屋子,有他存在过的证明。
一丝不苟,整洁干净的客房,他遗留下的一支钢笔,书桌上添置的一盏灯,以及……他在灯下衬着夜色的侧影。
她曾觉得那一幕寂寥而萧条。
像入冬前刮来一阵凛冽的风,卷起地上如蝶翅的枯叶,没有目的地四处飘零。
可总算不再孤身。
是吗。
驶入停车场时,左菱在适当的时刻拨来电话,打消了她这份惆怅得莫名的情绪。
“我打听过了,《时差旅人》要给一家外地的制作公司,天行肯定拿不到,我们也没戏。”
“我没戏而已。”虞宝意自嘲了句。
Gina那件事一开始闹得挺大,最后又以一种近乎捂嘴的方式,让高居不下的热度强行冷却下来。
那位何夫人出完气,甩甩手就走了,也没意愿闹得无法收场的地步。
毕竟,港澳和内地的人情关系,始终有所不同。
但她的名声还是臭了。
众所周知,《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总制作人挂的是虞宝意三个字。
“说实话,我看完你的企划案,上面也没放多少真心下来。”左菱说,“那家面食加工厂,那品牌在网上营销一大把,真的需要去拍吗?还要占两期的篇幅。真有心,不如把重头戏放在老婆婆那儿,不就是看没油水抽,找大头吸血罢了。”
“行了,反正和我们没关系了。”
拿到项目时虞宝意就清楚,这不过是上面走过场的例行任务,如今倒比谁都看得开。
“微原那边怎么说?”左菱没忘记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倒霉战友。
“在等我们消息,定下新节目后,可以直接用他们的人。”
“直接用?”左菱听出了哪儿不对劲,“花之前拍《时差旅人》你给的工费?”
虞宝意停好车下来,往电梯口走,“不是,我给微原投了钱,年尾按正常分红来。”
左菱沉默了几秒钟,“姐姐,你……”
“我信得过任微。”
“当时你借给秦书远六百万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但这回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说白了你就是不缺——”
“左菱。”
虞宝意知道她要讲什么,故而在电梯口外停步,给上一个完整的解释:“我不想因为秦书远改变我对朋友的看法和与朋友的相处方式。再者,投钱这件事,是我主动和任微提的,她一开始拒绝了,后面我说服了她。”
“她起初答应和我合作《时差旅人》,是觉得未来我能给他们团队介绍好的制作组,可现在我名声臭了一半,节目也黄了,被迫待业,微原没有一个人怪我。”
说句难听的,和天行她共事数年的那群同事,高下立见。
左菱听到电话那头电梯门关闭的声音,“他们还在做宋青可的节目,你现在怎么想的?”
“我周周都追呢。”虞宝意笑道,“下周两个流量最大的秀人,不是要分组对抗了吗?”
作为经验丰富的制作人,她最是知道一档节目最忌讳在哪个关头搞出幺蛾子。
宋青可也知道,所以在《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热度最高时,来了手“东窗事发”。
不过迄今为止,虞宝意都不确定她是否知道Gina那档事,才把人塞进香港篇,无声无息地埋下一个炸弹。
“你想好了就行,反正跟宋青可干的时候,我拍得恶心——”
“左菱。”虞宝意声线忽然有点变形,语速快得差些没听清,“先不跟你说了。”
“怎么——”
电话挂断。
高跟鞋急促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醒目。
安静到,虞宝意出电梯后走了两步,都没察觉出自己家门口蹲了一个人。
“小雪,你怎么了?”她搀扶起蹲靠在角落的梁思雪。
离开香港前还鲜眉亮眼,意气风发的女人,如今落魄得叫人差点认不出。
染过色的头发疏于打理,呈现出略显脏乱的两色,穿戴甲也弄掉了几件零碎的小饰品,残缺得明显。没有行李,单单提了一个小手袋,瘦了不少,脸颊肉也凹下去,衣服一改从前的热辣性感,套了条碎花长裙,整个人娴静温婉,又……
可怜。
梁思雪没说话,低首垂眉地任由虞宝意将她带了进去。
“对不起啊Bowie,来看你,没给你带礼物。”
“……”虞宝意对现在的梁思雪说不出损话。
扶她到沙发上坐下,虞宝意给梁思雪倒好热水,自己才去玄关换鞋,还不忘把之前就准备好给她的拖鞋拿来,半跪下亲自替她换。
换完,虞宝意也坐了下来,双臂环起,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说吧,怎么回事。”
十五分钟后。
虞宝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梁思雪抹了下脸,带下一手清澈无色的泪,还有哭花掉的粉,“我知道我疯了。”
“……”虞宝意咽了下那口马上要爆发出来的气,一字一句地说,“你真的疯了。”
“我遇到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香港萧家的公子。”
“他说话——”
“在英国,他说的英文。”梁思雪不忘给自己不知有心无心的疏忽辩驳,“我当时就是觉得他人挺好玩的,睡完以后想着回国前当个解闷的伴算了。后面我说我要回港,他才告诉我……还要跟我一起回。”
虞宝意听得眼眉不停跳,“当时在南丫岛,你说那个追你追回香港,知道你落机约你去喝酒的人……就是萧正霖?”
梁思雪的脑袋垂得越发低了,极轻地嗯了一声。
事情已经发生了,但目前,还有也许能挽回的事情。
她一记眼神扫过梁思雪的肚子,因为穿了裙子,所以曲线不明显,“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想……”
“你疯了。”虞宝意听不得她说出那几个字。
梁思雪抬起头,眼角还在簌簌地滚泪,“我认真的,Bowie,反正我以后也不打算结婚了,留下个自己的宝宝不好吗?萧正霖……他哪方面都过得去啊,当去父留子了。”
面对从小到大的闺蜜,虞宝意极少会跟梁思雪黑脸。
可一股无名火争先恐后往她喉咙里冒,说出的话都带有火气,“你怀到三个月才告诉我,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还来问我的意见做什么?”
梁思雪捉住她腕骨,“你要我打,我就打掉。”
虞宝意合上眼睛,别开了头,深吸一口气,“萧夫人知道多少?”
正是因为萧夫人知道了这件事,梁思雪才忙不迭地逃到内地。
哪怕萧正霖对灯火发毒誓,可她不知道,不敢赌,一旦萧家不想要这个宝宝,会怎么处理她和她的孩子。
可她知道,香港那些顶级豪门,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水一家比一家深。
有前车之鉴,太多。
但她目的又不是嫁豪门,只是想留下自己的宝宝。
“应该都知道了,萧正霖被叫回去审过,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萧正霖的态度呢?”
梁思雪沉默了很久。
殊不知,她哑口无言的时间里,虞宝意的心也在一寸寸地被碾磨。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甚至是她今生最好的朋友,以血泪,乃至一条无辜小生命的代价,点醒她。
那道警铃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她为好友所受到的伤害,与醒悟过晚的悲哀,其中有几分是为自己,她不知道。
“Baby。”
出声时,梁思雪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音声中完全没有支撑,说话的字字都飘在半空。
“不管萧正霖态度如何,我和他,完全没可能的。”
孩子
“萧夫人来找过我。”梁思雪说。
虞宝意心脏一紧, 生怕她受到某些冷言恶语的伤害,“她说什么了?”
梁思雪扯了扯唇角,无力而惨淡, “萧夫人没说什么, 还请我吃了顿饭。”
“然后呢。”
的确没说什么过界的话。
不过那顿饭, 不止来了她和萧夫人,还有几位贵妇以及名媛千金们, 一个小聚聊家常的场合。
于她们而言习以为常的气氛, 对梁思雪来说,却是一层厚重的,冷冰冰的壁垒。
她插不上话。
还时不时要被夫人们看似无心聊起的八卦,诸如某位嫩模、港姐、又想攀上谁家高枝,日日求神拜佛盼肚子争点气的笑谈, 扎得血肉模糊。
尤其那位珠光宝气的卓夫人甘倩玉, 更是把瞧不起用肚子上位的女人, 写在了脸上。
反观萧夫人丁毓敏, 她处处小心梁思雪的饮食,柔声叮嘱一句句, 哪些不能吃,哪些吃了对身体好,照顾得无微不至。
丁毓敏的态度,让梁思雪吃完这顿饭回到家以后,强忍不适也要扣喉吐出来, 一干二净。
“Baby,你明白了吗?”梁思雪靠到虞宝意肩膀, 手下意识抚摩自己的肚子。
还没显怀,可她仿佛已经能感受到生命微弱的搏动。
“我跟萧正霖不可能的, 萧夫人看不起我的家境和为人,我也瞧不起她的。”
虞宝意却想到,小雪的家境比自己要好。
梁思雪父母乘着政策的风发家,后早早移民吃到红利,不过后续经营重心不在国内经商罢,更谈不上在港有什么权力与地位。
但饶是数,也算得上早期那批分蛋糕的企业家中,风光无限的。
诚然有生活作风的影响在里头,可如果丁毓敏连梁思雪的家境都瞧不上,那她……
念及此,虞宝意连忙晃了晃脑袋。
她在想什么?
“怎么了?”梁思雪察觉到她不对劲的动作和表情。
虞宝意笑一笑,遮掩过去,“没什么。小雪,这是你自己的宝宝,我不会替你做决定,但我的建议是不要。”
梁思雪问:“为什么?”
在明知理由的情况下,还要固执地问上一句“为什么”这件事,两人如亲姐妹。
一是,她不忍心梁思雪吃生孩子的苦,尤其怀胎十月,到最后生产,都要一个人独自面对所有风险。
朋友归朋友,亲人归亲人。
她的存在,始终无法替代萧正霖,一个梁思雪愿意为他生下小孩的男人。
“第二,我可以同你一起抚养这个宝宝,也不认为缺少父爱就养不出一个人格健全的孩子,但是……”
虞宝意话锋骤转,“你和我都不能保证孩子生下来以后,萧家要不要,怎么要,甚至……你要生,如果萧正霖的父母不让你生,你很可能会受到伤害。”
被甘倩玉步步紧逼过后,她已然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敢烧了旬星一家分店借以警告虞家,若涉及孩子,包括未来的家产分割,她不敢想这些旁人所不能及的豪门,还有多少骇人听闻的手段。
“小雪,你不能指望萧正霖会帮你。”
最后,虞宝意点出梁思雪迟疑不定的根源。
他们之间存了几分爱,虞宝意不清楚,但按照她对自己闺蜜的了解,梁思雪必然付出了七八分真心,有付出,便有所求,难免不会期盼对方也放下同她一样的真心。
可谁能保证呢?
谁能保证。
聊着聊着,梁思雪伸长手,从侧面抱住虞宝意,额头抵住她肩膀。
分成两色的长发,有部分垂到虞宝意眼下,看得人眉心酸酸的。
“Baby,你说的这些我都懂。”
“我知道。”
梁思雪音声哽咽,吐出的话,碎得字不成字,句不成句。
“可看着一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卑微地在面前求你爱他,Baby……”
“……我做不到。”-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我做不到”四个字还要叫人无能为力的话语?
虞宝意知道,人生总会遇到一些事情,你懂,却做不到的。
之前给霍邵澎准备客房的时候,虞宝意也按照梁思雪喜欢的风格收拾出一个。
哄她睡着以后,虞宝意立刻上相关的APP预约明日一早的检查。后面又划到小红书、微博做点浅薄的功课,整理出一张清单,再打开购物软件,不管有用没用,先把孕期需要的补品、药品等等东西买上。
共同抚养一个孩子长大,她不是为了安慰闺蜜说的。
不过,如果梁思雪最终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在此之前,她先要考虑的,是如何保护好她们。
一晃深夜,虞宝意差点忘记那通风雨无阻的电话。
但霍邵澎没忘。
“在做什么?”
“……”一句话把虞宝意问倒了。
尽管相隔一面屏幕,但虞宝意或许不知道,自己微表情的异动出卖她出卖得有多彻底。
更遑论对面那人,还有一双洞察幽微的眼睛。
“遇到什么事了,工作上的?”
“不是。”她下意识答。
“那是什么?”
虞宝意心虚到极致,就会做一些多余的动作,比如把电脑上有关孕期知识的网页叉掉。
下一秒,她自己都觉得好笑,明明霍邵澎不可能看得到。
“可能这几天太忙,有点累了。”虞宝意随意掰扯过一个借口。
坏毛病上来了。
霍邵澎干脆省下追问她的力气,不如让Florence留意下国内的情况,比从虞宝意这张嘴里撬,效率更高。
“霍生。”虞宝意却又轻声叫他。
“怎么了?”
她的两道眉生得极好看,比之那对眼睛毫不逊色。
好看在靠近眉尾的地方原本有一道不明显的峰,柔和又不失英气。如今拧得极深,连那道峰也看不见了。
“我想问下,你的朋友们……未婚的那种,他们会有……”虞宝意很难才将那三个字说出口,“私生子吗?”
倒是意料之外的问题。
“有。”霍邵澎回答。
虞宝意捉住自己唯一的“人脉”,追问道:“那他们的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霍邵澎也摆出严谨的态度,“怎么样,是指哪方面?”
“都、都有?”
“一生富贵,衣食无忧。”霍邵澎凝视着她那双眼,可惜始终相隔远洋,不够真切,“只要不起不该有的心思。”
虞宝意被那句“不该有的心思”说得怔愣住,面色闪过一瞬间的迷茫。
她不知道霍邵澎是不是在点她。
虞宝意强忍令她四肢僵硬的难堪,问:“那私生子们的妈妈呢?”
“一样,但条件也一样。”
霍邵澎敏锐觉察出她的不对劲,暂时止住这个话题,“宝意,你哪位朋友遇上这种事了吗?”
“不是,不是啊……”她灵魂出窍的回答似乎道出与她截然相反的答案,“那如果不让她们生下私生子,你的……你朋友的爸爸妈妈,会怎么处理?”
答案一瞬间浮上心头,霍邵澎却不忍再用实话,令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下去。
实际上,虞宝意不完全为梁思雪的处境而如此。
尽管她对萧正霖有爱,对他背后的家庭,是实实在在瞧不上眼的态度。
倒不是虞宝意自己痴心妄想了。
只是她难免好奇,那些不够好看、体面、圆满的结局。
“大部分情况,会选择留下孩子。”
霍邵澎巧妙地模糊了下答案,可能虞宝意心实在太乱,竟也起到了作用,没让她再刨根究底下去。
又聊了几句,虞宝意以想休息为由,提前在霍邵澎忙碌前挂断掉电话。
她重新打开那些被自己一下全部关闭的网页,只是再看过去时,几句话走一下神,整夜下来,也不知记住了什么。
第二天,陪梁思雪产检还被打趣,怎么睡眠质量比她这个带球跑的孕妇还差?
昨晚来得匆忙,今早出来得也匆忙。
梁思雪没留意到那间俨然有人住过的客房,同时,虞宝意也没想到怎么解释那间客房的存在。
她耸一下肩,“还不是担心你?”
也不算撒谎,那些话大半都是为梁思雪问的。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度过昨夜,梁思雪回来几分从前的俏皮无赖,“还不如担心担心我爸爸妈妈知道后打断我的腿呢。”
“对哦,你打算怎么跟Uncle和Aunt交代?”
“只能直说了,反正他们也知道我在国外什么样,搞大肚子这件事,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吧?”
虞宝意用肘弯推她一下,“不准这么说你自己。”
梁思雪嘻嘻哈哈了过去。
很快叫到梁思雪的号,拿到检查单后,虞宝意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跑各个检查室。
除此之外,胜意那边还有一堆事,进进出出了几遍,虞宝意都在低头回复工作消息,梁思雪说:“要不你去公司吧,这里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虞宝意不理她,问:“还有几个检查?”
一个多小时过去,虞宝意拿着检查报告,陪同梁思雪回到医生那儿。
进去前,她莫名生出几分像父亲,也像母亲的感觉。仿佛等待的,真的是自己孩子健康与否的结果。
医生没有问为什么是两个女生,过目完报告后,结论是……
目前来看,一切健康。
虞宝意明明希望梁思雪打掉这个孩子,可得知结果,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缴费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医院人来人往,每个人行色匆匆,面上多是麻木与冷漠,也许是脚步快得把灵魂抛到身后了。
“小雪……”
“哎。”
无需多问,望过去的一个眼神,虞宝意就明白,梁思雪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她不复从前游戏人间时的潇洒干脆,素面朝天,头发松松绑起,几缕垂落,擦着颊边和下颌轻微摇动。
像一朵褪色的玫瑰,可虞宝意看得出,她还有一身坚硬的刺。
她说。
“Baby,我想留下TA。”
有瘾
九月初。
野兽一样拥有庞大能量的热浪, 在这座城市的草木、建筑、街道中间无所顾忌地膨胀,给人热得时不时眼冒白光。
所有植物发疯一样漫无目的地生长,与之相反的, 是人脑的闭塞和阻滞。
比如虞宝意始终不满意导演组和编剧组递上来的方案。
拿着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东西,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赞助商要钱。
“我之前跟过一档聚焦非遗手艺人的综艺。”
虞宝意的办公桌对面, 坐着如今这个团队的两位核心成员,分别是左菱和程霁原。
“找嘉宾时, 我赶去北城电影学院, 从那群大四毕业生中挑了几个自愿的孩子参与拍摄,他们是实实在在地学习了那几门濒临绝迹的手艺,哪怕有些只学到皮毛,也不是三两天跟春游一样过家家的体验就能学会的。”
左菱就是当时的导演,她接话:“我知道, 不过宝意, 当时天行已经有一档你自己做出的综艺爆款兜底, 所以耗时间耗心血, 大家都耗得起,现在情况和那时不一样。”
胜意成立不到一个月。说白了, 这是一家没有独立制作过任何作品的公司。
如果不是有虞宝意这块活招牌,里面还有左菱这种小有名气的导演,说干了唇舌,也没有赞助商会愿意上来就投一档投入大,拍摄周期慢, 回本也慢,相当于纪录片的慢综。
甚至出了Gina那档事后, 《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草草收尾,引起了业内投资方大都是不满的怨言后, 虞宝意这块活招牌,也不是那么灵了。
“如果当时定下,胜意就是要做有热度的节目,我为什么要定这种主题啊?”虞宝意据理力争,坚持维护自己的观点,“吃力不讨好,还要面对投资方的压力。可当时几个立意摆出来投票,这是大家共同选择出来的结果。”
她翻开桌上一沓订好的纸,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五号字体。
虞宝意食指略微用力点了下这沓纸。
“这是文殷给我的待会的采访稿,先导片里我要出面解答什么叫匠心精神,怎样让大众从对这些传统技艺的扁平化印象中感受一个又一个深厚又饱满的匠人灵魂。左菱,你自己看看他们给我的企划案,对得起这番话吗?”
话音刚落,文殷小心翼翼地推开半掩的门扇,探入一个脑袋,“小意,要去准备拍先导片了,程导……”
她多少感觉出办公室内氛围的凝滞与异样,喉头不自觉咽了下,“走吧?”
程霁原出来打圆场,“走吧小意,先去做完你的采访,有什么问题后面一个个解决,反正拍定了不是吗?”
虞宝意没认真跟左菱置气,左菱同理。工作中,有观念上的摩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一个坚持先让胜意拿出作品,站稳脚跟,一个坚持她成立胜意的初心,就是要自由拍自己想拍的东西。
她换了套衣服,又补了个妆。
为了有个自然明媚的采光,虞宝意租下大楼里偏高一层闲置的会客室,先一步坐到中间,等工作人员把各式各样的机器搬好,调整光线、录音、画面等等。
虞宝意一直低着头熟悉自己的稿件。
在程霁原坐到她对面,同时所有镜头都对准这侧时,她无知无觉,门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不属于这里,至少不属于大部分人穿衣风格都偏宽松休闲的场合里的男人。
微原和胜意两边的人尚在磨合阶段,脸都未认得齐全,自然而然地以为,霍邵澎是对方的员工。
相隔一台台高低错落的摄影机器望去,左菱分明觉得,那男人的轮廓与棱角,比这些冷冰冰的机器还要明刻与清晰。
她明明第一次见这个人,连宋青可雇人拍下的照片,也没将此人的面貌拍清楚。
不知怎地就肯定,他就是那天晚上接走虞宝意的男人。
他不属于这里,不止着装。
可唯一与此地有所联结的,大概是他专注凝望着的人。
霍邵澎站在门口,房间里离虞宝意最远的地方,没有再进一步。同时,也是她望向镜头时,眼神触及不到的视野盲区。
他不想打搅她。
沐着晚夏盛大的天光,她身后的天空澄澈得无一丝瑕疵,说着本是他这种为人不齿且卑鄙的强盗资本家最为不屑的话……
他突然感受到一种渺小的,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再渺小,哪怕螳臂当车,也是一份力量。
虞宝意频繁提到匠人精神,从匠心到人心……
诸如此类的,因南城那个双方僵持住的山区古镇改造项目,他听得厌烦了的话,从她口中讲出,便莫名有让人深思的自觉。
“我们会以一种特有的形式,向大家展示匠人、匠心、匠魂在这个时代的可贵。希望有机会能与屏幕前的各位,产生也许不属于这个快节奏时代的情感共鸣,一起出发吧。”
“很完美。”程霁原没什么可挑剔的,“再补几个镜头就OK了。”
十分钟过去,虞宝意向窝在会客室里的工作人员鞠了几个躬,嘴里不忘招呼:“大家辛苦了,明晚我请大家吃饭。”
“为什么不是今晚。”有闹腾的人起哄。
因已经开始收拾收尾,视野里时不时略过扛动机器走过的工作人员,她还未发现门口默不作声的那人,是什么答什么:“今晚有事,要去接机。”
“接谁的机啊?男朋友啊?”
程霁原的动作微滞,专注在监视器上的眼睛不由自主分出余光,留意虞宝意的回答。
可他迟迟听不见,更看不到虞宝意的神色。
再望去时,她已经有点呆滞了。
虞宝意先是如同陷进清醒梦境中,分不清到底哪一步误踩进了梦里,尔后又被路过的工作人员推搡了几下,触感真实,提醒到她,这不是梦。
反应过来的下一秒,虞宝意紧张地屏起一口气,紧接小偷似的快速扫视全场,用最快速度窜到霍邵澎身边。
在场的确没几人留意到她这个突兀的动静。
除了左菱和程霁原。
虞宝意捉住霍邵澎的手,三步并两步就走到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的视野盲区拐角。
“你怎么来了?不是……”她想到刚刚还回答同事说今晚去接机,分明被他听到了,自知丢了一把脸,那句“不是今晚才到吗”,也变成了带质问声的:“你干嘛骗我说今晚才到?”
哪用得上“骗”这个罪名。
镜头前大气从容的制作人,见到他后情不自禁流露出小孩子的稚气姿态。这样的反差,阴差阳错讨到了霍邵澎的好。
他噙着笑耐心解释:“先落了香港,那边没什么事,就提前回来了。”
回来。
这个词,他用得分外巧妙。
“那你就偷偷摸进我的公司,还打听到了我拍先导片的地方吗?”
因为不知道他待了多久又看了多久,虞宝意开始有点没事找事的胡搅蛮缠。
“比起从你嘴里撬答案,我倾向于效率更快的办法。”霍邵澎摆上商人高傲的架子。
她皱起眉表示不满,“霍生——”
“下次得你同意再过来。”霍邵澎逼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完全隐于拐角之后,更挡住了任意一道试图窥探的目光。
他伸手拥住虞宝意,半月未见,她似乎熬得消瘦了不少。
“Babe,我只是很想你。”-
虞宝意看到办公桌上用骨碟放着的两个菠萝包时,霍邵澎贴近她耳边说的那句想念,似乎成了具象化的一幕。
作为当事人,她已经忘了走前和他说过的话。
菠萝包,绿茶味雪条,红豆钵仔糕……
她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尤其这个菠萝包,她曾花大篇幅描述过它的意义非凡,又在接下来的半月时间内,忘得一干二净。
好似,她才是兴致所起,心血来潮的那个。
有人却把她的话,珍而重之地放到心上,并掐着品味的最佳时间,刚落香港拿到东西,就赶了回来。
还不忘点上丰盛的下午茶,冠以她名,送到外面的同事们手中。
虞宝意拆开准备好的手套,套上拿起,咬下一口。
还是温热的,里面浓稠的,夹带着菠萝碎粒的内陷淌开在舌尖,又香又浓。随着咬下的那口,薄脆的外表皮混在陷中,又添了几分不一样的口感。
其实,真好吃得惊为天人吗?
菠萝包而已,不至于。
可越吃,这个菠萝包好像真与她记忆中的味道对上了,严丝合缝,再没有她尝阿姨儿子手艺的“说不上差了哪一点”。
虞宝意给霍邵澎去了条消息。
YI:「手艺好像进步了,好好吃,真像我小时候吃过的」
Fok:「就是那位Aunt做的」
YI:「???」
原来,霍邵澎按照虞宝意给的地址,让人找到了北角和富道那家面包铺。
她心心念念的小推车阿姨的确很早就退休享福了,但面对不惜千金来寻求童年回忆的贵客,自然不介意出山一把,亲自做了两个菠萝包,掐着点让霍邵澎带走。
当然,这个千金,不惜的也是他的千金。
有所谓吗?为她向他说这个味道惊为天人菠萝包时的生动表情,也值得。
虞宝意吃掉一个后,再吃第二个,莫名有些难以下咽了,不是饱,更不是觉得不好吃。
她发觉自己被霍邵澎的这份上心触动到。
可于她而言的“上心”,对他来说,是否也如她当初给沈景程母子的五万块那样轻而易举,像可怜街边的一只流浪动物般。
一旦她对这种“上心”有瘾,自己就会变成一个索求的无底洞。
他给得起,纯看他想不想给。
万一哪天,他就不想了呢。
且一定会有一天。
第二个菠萝包吃掉一半,虞宝意还是放回了骨碟上,胸口闷得如堵上了一块吸水海绵。
微信上,同一时间进来两条消息。
一条来自梁思雪。
Mir:「萧正霖要上大陆找我,怎么办Baby」
第二条来自她刚刚回了句“多谢你霍生”的霍邵澎。
Fok:「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朋友发生什么事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