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败家啊?衰女包。”虞景伦在电话中没好气地说道, “撞掉个车门而已,换一个不就好了?非要重新买一台车?”
虞宝意在停车场里小跑着,不平缓的音调听出轻微喘急, “你都不关心自己妹妹哪儿伤了吗?要点哥哥的关心怎么了?”
“一周多前的事, 你那会不告诉我, 现在才说,早干嘛去了, 要我关心你什么?”
虞宝意上了车, 车门开关的声音传到那侧。
虞景伦竖起耳朵贴住手机,警觉问道:“这不有车呢嘛?你不会已经买了吧?还是压根没这事,碰到什么困难了?老实跟哥哥讲。”
她摸了下方向盘上光滑的宾利车标,心底咕哝道,老实讲是不可能的。
“我租了台车啊, 不然怎么上班?”
也不算完全不老实。
她提出要按租车的价格结账, 霍邵澎不答应也不拒绝, 只说不开的话, 他就派司机每天来送她上班。
“是吗?”虞景伦将信将疑。
虞宝意怕他追根究底,连忙转下个话题, “对了,旬星怎么样?那位卓夫人还有为难我们家吗?”
“没有了,对了你还不知道,卓明峯……”虞景伦顿了两秒,“就是卓夫人的儿子, 赔了Mommy一套翡翠首饰,还把纵火那人揪了出来, 后面没有再找旬星麻烦了。”
“那就好。”
“我看那人,也就是个替罪羊而已。”
虞宝意开解兄长, “够了,难道你还想把幕后黑手送进去?可能吗?”
“不可能,说两句也不行?”虞景伦语速陡然加快了些,“不和你讲了我一会还要进工厂,还有啊Mommy说最近喊思雪来吃饭都没来,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多关心下,挂了啊byebye。”
挂断后,虞宝意原想给梁思雪再打个电话,可一看时间紧凑,还是决定先上班。
当然不是去天行。
她一脚油门踩到已经来过四回微原文化公司楼下,轻车熟路地进门。
随着综艺节目工种越来越垂直细分,各个硬体部门供应商的多方衔接与合作,所造成的冗杂工序与沟通效率都成了一档节目的隐形成本。
虞宝意算过,从幕前的制片组、导演组、编剧组、艺人组、商务组,到幕后的舞美、灯光、音响、摄像等等,情况最差时,要十余家团队同时协同合作。
为了减轻这部分的成本,她盯上了圈内一个新兴的硬体团队。
微原文化旗下分别有导摄、音响、舞美灯光、艺人统筹,加上公司建立伊始已经具备的基础制作组,统共五个专业团队,自成一个默契的体系去运作。
“宝意,不是我不想帮你。”微原文化的话事人任微靠着椅背,沮丧地耷着头,“这几天你也看到我们公司的情况了,死气沉沉的,大家都在各自找活干,都要生活啊。”
“我这不是送活给你们吗?”
聊了几日,虞宝意对这间办公室俨然比对自己的还熟。
她从饮水机前回头,“我知道,除了那些S+的大节目,不然大部分制作公司和电视台都拖家带口,或者有自己熟悉的团队要用,很少能一下全把你们包了。”
她捧了杯温水,坐到任微对面,“现在,我可以啊。”
任微有双不够典型的丹凤眼,内双开扇太小,大部分角度看去都是单眼皮。只是扫量别人时,能透出几分职场高位女性的果决与算计。
不过如今,也被这间成立不到一年的小公司磋磨得无了神。
听到这番话,她情不自禁打量眼前的女人。
她见过虞宝意,在某档节目的幕后花絮中,隔着屏幕。
遵循良心说,虞宝意比屏幕里的自己美得生动鲜活许多,令人鬼迷心窍,不由自主听信她的一番“谗言”。
任微抿了口旁边凉掉的黑咖啡,苦得她咂舌。
“宝意,你在这行有名气,说实话,如果我告诉员工们是做你的节目,他们肯定愿意来,拍马都要赶来。”
“我已经看完你的企划案和招商情况。”任微不再拿方才那副死气沉沉的状态同她讲话,“很佩服你,一个人把那些工作揽了下来,还做得那么出色。但……不是微原眼光高,说到底,这只是上面给你公司的一个任务,拍完放到网上播出,除了基础的推流外,不会给你别的红利的。”
任微说得没错,虞宝意心里清楚。
这档连名字还没定下的节目,属于层层传递下来的任务,有提前框定好的路线,身为制片人,必须严格遵循大方向,万万不能行差踏错。
任务,完成了就行,不像别的综艺,要求另外的KPI。
这回愿意赞助的资方,也是为了到上面背个书,以后好做事。
“你担心你的员工在我做完这趟活,也找不到出路?”虞宝意点出她的担忧。
任微点点头,“微原成立时,我们的初心是由不同的团队集成一个顶尖且默契的综艺运作体系,梦想很美好,我们也做过好的节目,但你在这行应该明白,每档节目核心的制片组和导演组,通常都有更优先的合作对象,我们被逼拆分成不同的团队,完全发挥不出我们的优势。”
其实任微做的事情从未有人尝试过,但又很简单。
降低导演组和制片组在各个硬体部门间的沟通成本,不用一次次的转达、反馈,让默契的团队,用最短时间设计出最优的节目内容。
“所以现在我都放他们单独接活了,万一能混进头部节目的组里呢?”任微无奈地耸耸肩,“绑死在一起,结局就是大家一起死。”
这是他们这行的困境,目前,虞宝意认为自己难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可她习惯争取,“任微,我保证不了别的,你带着人跟我试试,薪酬方面不用担心,我会开到最好,我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相比别的综艺,她这档节目的拍摄周期很短。
虞宝意手掌环抱着那杯水,口吻也不温不火,充斥无奈:“我知道它很难火,也不想谈万一。只是这趟活,我和你交上了这个朋友,以后能互相帮衬,也不算浪费你们时间,对吗?”
听完,任微倏地笑了笑,不明何意。
“你都三顾茅庐了,晚点下班,我喊他们开个会,后天前给你答复,行不?”
尽管尚未达成合作,虞宝意仍是起身,大方伸手。
“我等你好消息。”-
任微他们还有下班的说法,虞宝意完全没有。
从微原出来,她马不停蹄赶往某艺人线下活动的地方,找到经纪人,就着满场尖叫和锣鼓喧天,敲定接下来的拍摄日程。
签完合同,来不及回家,直接在车上开了一个小时的视讯电话,无数琐碎到难以置信的细节,如今都要她一遍遍确认。
挂断电话后,虞宝意下意识伏到方向盘上阖眼,没成想就睡了过去。
最后,她被自己不小心摁到的喇叭键惊醒。还没回过神,车窗被人敲得咚咚直响,一打开,原来是一脸严肃的交警。
挨了十分钟的训,虞宝意老老实实下车到便利店买了瓶冰水,左右脸换着贴,清醒点后,才开车回家。
到家后蹬掉高跟鞋,她原想躺在沙发上缓缓奔波一天下来的乏累,竟就这样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她蓬头垢面地坐起身,揉捏着酸麻到失去知觉的手臂。
转头一看,深色沙发被蹭上了些脱掉的粉底,再一联想到今天要跑的几处地方,鼻尖莫名有落泪的涩意。
可现在还不是她矫情的时候,虞宝意摸过手机,除了几个工作电话外,备注为霍生的未接电话横在最新一栏上。
他给她打了两个电话。
一个昨晚,她刚到家。一个今早,她刚醒,五分钟前。
一个晚了些,一个早了些。
偏偏都错过了。
虞宝意坐在沙发上发愣,原是想着要不要回一个,可不知不觉间意识神游,身体进入放空状态。
最后,她被手机震动叫回神智。
低眸一瞧,还是霍生的电话。
这回,不会错过了。
“早上好,霍生。”
“刚醒吗?”
虞宝意顿时挺直腰板,她赤脚匆忙踩上冰凉的地板,又不知道要做什么,企图通过走路来消掉刚睡醒浓重的鼻音。
“嗯……”虞宝意探头到阳台落地窗外,猛吸了口新鲜空气,“没有啊,我刚刚在煮咖啡,已经醒了很久了。”
“没接到电话?”
“……”虞宝意这下真醒了,“刚刚没看见,现在准备出门了。”
霍邵澎那边很静,也许已经在公司,或者跟她“一样”,准备出门。
虽然见面时间不多,可通过微信上寥寥几句的交谈,她知道他早间作息规律而严格,风雨不改六点半转醒的生物钟。
晚间作息虽不至于此,可在香港时,她时常在聚会上见到他,已属他心血来潮的意外。
“吃过早餐了吗?”
“吃、吃过了……”虞宝意莫名有点结巴,“我一会约了人,要不……”
要不挂了吧。
虞宝意心急如焚,毕竟她现在完全不是一副能出门的样子,又是真约了人。
“多久?”
“什么多久?”
“我问你。”
霍邵澎的嗓音经过手机传声修饰,显得似近又远,似贴着她耳廓说的:“多久下楼?”
眩目
霍邵澎看见虞宝意时, 她着装齐整,不过风格鲜见地比之前活泼许多。灰色吊带短衫搭件红白格子外套,牛仔短裤下两条腿白皙笔直, 踩了双运动鞋。
往日披到肩后的长发扎起, 随着跑动, 马尾在脑后一摇一摆,像个大学生。
她身上披着浮游不定的日光, 每近一步, 光线又似她本身散发出的洁白柔光,微微眩目。
不知怎地,他好像能通过这幕看到几年前的她。
尚是被家中保护得不错的小女儿,还没在人心奸恶中锻炼出自己的棱角与圆融,柔软又耀目, 像张晒了个半下午的软被, 能裹得人心发暖。
“早上好, 霍生。”上车后, 虞宝意立刻朝气十足地打招呼。
霍邵澎余光瞥到她指骨攥紧了包带,体面地不点破刚刚的“谎言”:“早上好。”
不过, 他在楼下等了她半小时,一切昭昭。
虞宝意其实不是很害怕尴尬。
跟那么多资方打过交道,给冷眼的绝不在少数,她和解自洽的能力炉火纯青。
可面对霍邵澎,她忍不住一遍遍复盘那煎熬又忙乱的半个小时。
洗澡洗漱、吹头、换衣服、化妆……早餐肯定来不及吃了, 偏生她还说吃了,不然还能搪塞过去。
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那句“刚醒吗”时, 下意识不想在他面前变得拖沓懒惰,仿佛她和他一样, 也在做一个严格规训自己的人。
“要去哪里?”霍邵澎侧目问她。
虞宝意报了个地址,默默盘算从哪挤出点时间吃个早餐,因为午饭大概率在车上,没时间正经吃一顿。
可她蓦地想到什么,立刻想喊停车,“霍生,我晚点还要用车,你送我一趟的话——”
霍邵澎止住她的话,“让权叔送你,今天我不用车。”
这时虞宝意才发现,今天开车的司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辈。
不过发色乌黑,似特地染色和打过蜡的发亮,可皮肤松弛布满褶皱,手上生出褐色的老人斑,通通暴露了他的年龄。
她见过这位权叔一面,但不知道是否还记得自己。
虞宝意用不太肯定的语气问了句:“霍生,你今天过来只是为了让我征用你的司机吗?”
李忠权笑了声,插在霍邵澎回答前:“送大少爷久了,间唔中车个年轻女士,都几有趣啊(偶尔载个年轻女士,都挺有趣的)。”
虞宝意想起自己还没自我介绍:“权叔你好,我叫小意。”
李钟权往后车镜中看上一眼,笑着略微颔首。
快到霍氏大楼下时,虞宝意反扣手机到腿上,沮丧地倚靠住背垫,脑袋微微昂起,目不转睛地望着漆黑车顶,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回都回不完的未读消息里,最顶上有两条,是乔鹭的经纪人发来的。
「宝意,劝了一个多星期了,没啥用,我也不能强迫鹭鹭」
「现在还有个办法,鹭鹭之前掉了WingNing的品牌挚友,被对家嘲死,你看看你那边有没有办法?」
她只是个制片人。
什么时候还得干上经纪人的活,给艺人和品牌牵线搭桥了?她有这么神通广大吗?
不过从零开始免不得这样,何况以前每个来参加她综艺节目的艺人都有目的,提高热度、话题度、展示才艺、性格、翻红……
罢了,罢了。
虞宝意只沮丧了一分钟,立刻打起精神联系WingNing品牌方的人,看有没有兴趣当个节目合作伙伴什么的。
对方的回复只早比霍邵澎的邀约早了一分钟。
“明晚有时间吗?”
车停了。在熙熙攘攘的上班潮中,硬生生圈出一个人们被迫绕道而行的空间。
手机界面还停在和WingNing对接人的聊天记录上。
虞宝意无意识重复默念了遍对接人的回复,再应道:“我明晚有事,怎么了吗?”
“有事就算了,想让你陪我去个晚宴。”
虞宝意莫名松了口不知哪来的气,“我明晚……”
她其实也要去一个晚宴,说是WingNing的老板会出席,到时候可以见上一面。
自然不会是同一个,她毫不怀疑。
但既然一样是晚宴,她觉得还是委婉点比较好。
因为自从见过霍礼文,他们这周只另外见了两面。一面是他绕道来接应酬后的她回家,一面是今天。
霍邵澎几乎没有主动约过她,她忙得晕头转向,自然也想不起这种事。
未免显得孰轻孰重,哪怕在她心中,的确有轻重缓急之分,但装也得装得委婉点,无奈点。
“明晚约了个艺人的经纪人吃饭,要签合同,抱歉霍生。”
霍邵澎没说别的,垂目,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他才是被拒绝的那个:“工作重要。”
李忠权送完霍邵澎下车,便兢兢业业地确认了遍地址,又和不知道谁沟通了几分钟,才往那个方向去。
这回快到荒郊,一个中型规模的工厂园区,做南城特色面食加工的,是节目拍摄内容之一,她要提前踩点和了解这项工艺的生产流程,制定拍摄计划。
不过进去时,约的那位经理打来电话,说要她稍等半小时,突然来了个大单子需要谈。
休息室内只有她一个人,权叔是跟着进来的,后面和她说出去一下,也不见了人影。
虞宝意点开任微的微信,今天是她承诺答复的日子,不过暂时还没有消息。
若说把握,她只有百分之七十,因为她看得出任微还是很想几个组聚在一起做一档节目。
只是在她来之前,微原的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做过节目了,有些组不像导摄、音频那样是硬需求,等不到活,每日在公司混吃等死,不知还剩多少心气。
她琢磨了会,还是没有主动问任微,等她们自己决定。
咚咚咚。
虞宝意困惑地望向休息室门口,“请进。”
进来的是权叔。
李忠权提了个牛皮纸袋进来,“小意,吃点东西吧。”
虽然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她还是一下想起今早的尴尬,“权叔,我、我吃过了……”
李忠权自顾自把餐点拿出摆好,都是些气味很轻的食物,还有牛奶。
“再吃点,刚刚听你说今天要跑好几个地方,午饭肯定没时间吃了,不要熬坏身体。”
虞宝意顺着这个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台阶下了,“那好,谢谢权叔。”
十五分钟后,等她填饱肚子,李忠权把东西收好拿走,经理的电话又刚好打进,连连道歉,说马上过来。
恰好得不能再恰好了。
阴云笼罩的心情,终于薄雾初散,得见天光,照得暖意融融。
应当大单子谈妥了,经理咧着嘴大步进来,心情好极,待客也热情不少。虞宝意被感染,聊工作还几番被逗笑,氛围轻松愉悦。
参观流水线时,虞宝意一手举手机拍摄,一边还得问些她需要了解到的细节,浑然不知跟在身后,本应和这里毫无关系的李忠权,暗暗向远处想凑过来拍马屁的几位工厂领导摇头示意。
有些人啊,让人吃顿早餐而已。
偏偏大费周章,折腾他这个老头-
晚上,虞宝意从南城老街区的一户人家出来,边走,还在和身后的老奶奶互相推拒手上的礼品。
“不用破费拿东西过来。”老奶奶体态富贵圆润,脸上虽爬满皱纹,两颊边的肉坠着,倒像樽慈祥的玉像,“我全力配合,等你们来拍我的传家宝贝。”
“谢谢奶奶,但这些——”
“不收不收!”老奶奶手劲估计比某些男人都大,强硬捉着虞宝意的手叠到一块,“快去吧,我这儿可没准备晚饭。”
实在拗不过,虞宝意只能带走自己带来的礼品了。
上车后,李忠权回头问:“小意,今天还要去哪吗?”
“没有了,都跑一天了,再有也该休息了,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啊。”
“知道要休息就好。”李忠权意有所指,“免得让人操心。”
她今天把节目要拍到的地方都去了一遍,认认人认认脸,也有了大致思路,晚上熬个夜应该能把脚本写一写。
路上,虞宝意发愣地看着窗外飞速而过的街景,灯光一帧帧从她脸上打过。
她本在构思,后来被一通电话打断了思路。
任微打来的。
她接起打了声招呼后便一直沉默,电话人声窸窣,不够清晰。
约摸一分钟过去,虞宝意放空的表情突然有神,喜上眉梢,“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白跟我干这一趟的,答应你们的,我一定给。”
“我们缺钱,更缺人脉。”任微说,“虞大制片人,我们是来讨口子的。”
“什么话。”
后半程,虞宝意的笑容一直没从脸上下去,和任微一路聊到车停到小区楼下,包括后续微原要派人接手她一些工作,虽然没和那个制作组合作过,但总算初具规模,不再只有她一个人。
挂断电话,李忠权送虞宝意下车时问道:“一切顺利?”
尽管跑了一天,虞宝意发现完全没有昨天透支身体的疲惫感。
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草木香,她吸了两口,不吝啬涤展颜,“今天出奇的顺利,希望明天也这样吧。”
“顺利就好,这样我回去就能交代了。”
这句话说得虞宝意心脏跳空一拍,她忙不迭告辞:“那我上楼了?今天辛苦权叔了。”
“不辛苦。”李忠权留了她一步,“明天有饭局?”
虞宝意小鸡啄米点头,害怕自己的不对劲被看出,“对。”
李忠权思虑了两息左右的时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向她摆手,慈蔼得毫无长辈的架子。
“快进去吧,早点休息。”
远离
与其说晚宴, 不如说生日派对。
据人脉所说,是南城某家名门千金的生日晚宴。该千金处事高调,广邀好友, 也让好友相互邀好友, 因此虞宝意才有机会混进去。
她不是主角, 所以穿了条廓形极简的绿色缎面长裙。
只是进到宴会后,在光下踱步, 像一条水底长满绿藻的河流, 充满舒展沉静的生命力,又长有一张美人脸,还是难免引人侧目。
虞宝意无暇顾及旁人目光,她找到好几个之前有过几面之缘或者合作的人,社交了半小时, 才不着痕迹借着别人的关系搭桥, 走到WingNing的老板面前。
老板姓尤, 叫尤羡铭, 近四十的年纪,保养得不错, 人大方善谈。
“你不懂。”尤羡铭同好友介绍,“以后要想往娱乐圈投钱,找这位虞小姐就对了,保准让你赚得盆满钵满。”
虽没让赞助商亏过钱,但她哪来这么神通广大。
虞宝意跟随几人到附近空位较多的桌前落座, 谦逊回道:“尤总谬赞,最近我还在为我的新节目头疼呢, 要从你们口袋里掏点钱,可要费我好多功夫。”
满桌为她恰到好处的嗔怪而笑, 虞宝意借着话题打听尤羡铭最近有没有找节目给自家产品打广告的计划。
应酬场上,她不是一窍不通的傻白甜,知道这些男的爱听什么爱看什么。
爱听捧得人飘飘欲仙的场面,爱看美人,尤其是事业称得上成功的美人,为从他们指缝里溜走的几两钱而折腰。
她无法做到宋青可那样,也能逢场作戏一番。
姿态看似放得低,实际上场面主动权都在她手里。
“尤总今晚夸了我这么多,原来都是哄人的?”虞宝意主动起身,给半桌人倒酒,最后来到尤羡铭面前,刻意放慢了酒杯被斟满的速度,“我可带了企划案过来的,尤总不看就不看吧,但微信总得给我一个吧?”
“看看这小妹妹。”
因虞宝意是半弯身倒酒,尤羡铭大掌明目张胆扣到她腰侧,往自己方向一收,原本呈一条直线平稳流出的酒水被晃动的身体骤然断成几节,泼到桌布,漫出一滩水渍。
“都听到她今晚讲了我多少好话了吧,不也是骗人的,原来性子这么野蛮刁钻。”
又是一桌好友哄笑,有几道打过来的目光变得意味不明。
虞宝意表情不变,如常回到自己位置上。
话题总要变一变,未免显得她目的不纯。因而她放同桌人提到别的话题,但敬过来酒时,她照单全收,一饮而尽。
“哎,你们听说没?今晚有个香港人要过来。”
“谁啊?”有人环顾宽展的宴厅,目有难及之处,“都开场快一个小时还不见人,那不是不把我们千金大小姐放眼里吗?”
尤羡铭似乎听到了这方面的风声,嗤了声笑:“香港那头来的,估计是大小姐把人家放眼里了。”
“到底谁啊?”
“我又不是开谜的。”尤羡铭手臂一展,搭到虞宝意椅背上,“来了你们不就知道了,给个提示,政商都玩转了的。”
“白说。”
“香港那些大家族,谁不政商两边沾啊?”
没人留意到,虞宝意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有阵夹带着电流的冷意从脚心开始往上窜,最终令她的十指僵硬地蜷在一起。
来这里的……香港人?
政商背景?
她很难不联想到霍邵澎。
可今晚鱼龙混杂,虽说正式拿到邀请函的宾客都在前头,可她不认为他来的就是这里,或者说……会来这里。
不会真有这么巧吧?
不能吧?
虞宝意怔愣时,一杯酒从左侧敬过来,她觉察不及,尤羡铭的手顺势揽到她肩膀,搂紧了些,“发什么呆啊宝意,王总找你喝酒呢。”
面对这种情况,她的应对简直是肌肉记忆,当即借起身脱开男人的手,侧眸瞥到敬过来那杯是白的,自己也换了个小杯倒满白酒。
再说几句场面话,方才让她不舒适的地方,便又模糊下去了。
酒过三巡,虞宝意终于换到尤羡铭的联系方式,她预备就此撤退,谁知偌大的场内倏然静了一秒。
只一秒。
诡异的安静是从前面渐次波及到后面的,只因今夜晚宴的主角,那位盛装打扮的千金携同父母路过了宾客们,直接赶到进出口。
那儿有人。
也很难不将目光关注到那里。
可对比旁人,那只是一个普通而低调的出场,排场都是周围人给他的,甚至他身边只跟着一人,虞宝意认出来了。
是萧正霖。
她连忙低下头,明知来人不可能在成百宾客中看见自己,要是真看见了,她也别无办法,只能自认倒霉,却还是要做点无用功的动作。
“尤总。”虞宝意无法呆坐着,强迫镇定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我敬你一杯吧。”
尤羡铭也在看门口,循声一望,乐了,“这么能喝啊宝意。”
他也倒满和她同样的白酒,碰过后一饮而尽。
虞宝意尝出呛烈的味道,才发现自己抓的还是刚刚的小杯,酒水灼得喉咙发烫,偏生旁人议论的字眼还在往耳朵里钻,愈发叫她心跳过速。
“那不是霍家的大少爷吗?”
“我还没见过呢,原来长得这么好?”
“哪个是啊?这不来了两个人吗?”
“大小姐眼睛不眨盯着的那人就是啊,旁边那位姓萧,虽然背景也属人上人,但是是香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了,没什么好名声,等真定下,估计要向下兼容了。”
这时尤羡铭接了句:“我在香港待过一段时间,你不懂了吧,这位霍家公子才是港女排队都想要的好郎君。”
“手挽上了,你看。”
“不止港女吧?”
听到不知哪句话,虞宝意悄然抬眸,越过交错重叠的人影,她看见那位千金挽着霍邵澎的手臂一路朝里,翘起唇,面上扑开的腮红好似少女怀春的明媚心思。
男人目不斜视,在一众知情或不知情目光的度量中走过,远离喧嚣的外席。
也远离了她。
虞宝意深吸一口气,说不清是放松了还是别的情绪。
总之心脏跳速减缓,不过每一下,都好似注入了涩苦的水,更沉更重了些,牵动得五脏六腑生疼。
看不见的。
他们不在一个世界。
虞宝意专心回自己的事情,刚刚虽想走了,但毕竟尤羡铭态度不明确,而且她还需要试探下他对乔鹭的看法。
这个赞助是她为乔鹭谈的,如果尤羡铭不愿意让乔鹭当中插广告人选,那所有功夫白费。
酒能佐兴,后半场,虞宝意更是放开了喝,中途脱身去洗手间提前吃了颗解酒药又回来,刚好碰上谁带了朋友过来,坐满一桌。
作为这桌人里唯一的女生,少不得要被男人灌酒,外加揶揄调侃,更过分的直接开任谁都听得出不怀好意的玩笑话。
可只是玩笑,她不能甩脸。
不然就是开不起玩笑。
在座谁都知道,她是来谈赞助,连尤羡铭也是今晚第一次见。
可偏偏有人说:“尤总,有这么个大美女制片人,你有福了啊,不掏点钱出来对得起人家今晚陪你吗?”
尤羡铭冲那人一个劲地笑,还不忘给虞宝意倒上酒,“讲什么话,一会给我宝意弄不好意思了,你赔啊?”
相当于默认他们的关系。
虞宝意眼睫低垂,下眼皮晕着片淡灰色阴影,她乖巧地盯着眼前又满杯的酒,没说话。
尤羡铭很满意她的反应,对男人来说,在社交场上拥有一位美丽的女伴,无疑是件面上贴金的事。
而她的沉默,只是想今夜把尤羡铭哄得再高兴点,晚点找理由脱身罢了。
可是,可是。
早些时候反复忍下去的火,像烧糊了的饭菜,那阵刺鼻的味道,是她越来越难无视自己失控的情绪。
前面好像在给那位千金唱生日歌,有人拿着麦,祝贺他们的小公主又长大一岁。
虞宝意有段时间听不见旁的声音。
她不禁在想,那人现在在做什么,也会祝今晚的主角生日快乐吗?
“宝意,你喝多了吧?”尤羡铭突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把她放在身后的包拿到她膝上,“要不我送你回去?不过今晚你在这有朋友,要不看看有没有别人找你?”
虞宝意只是被混酒弄得反应有点迟缓,远没到醉得失去意识的地步。
她不明何意,顺着尤羡铭的话,探手进袋中拿手机。
然后一愣。
做过特殊处理的卡片上嵌有浮凸的纹路,她摸不清是什么,却觉得像抽血的细针,刺进指腹。
她转头很慢,略显迷蒙的眼瞳聚焦起一道清晰的眸光。
尤羡铭毫不顾忌地贴近她耳廓,问:“走吧?”
“走什么?”
“送你回家啊。”
“好啊。”
尤羡铭当即起身,以为她应承,动作更不加克制,大掌直接贴到她裙子后的露背处。
虞宝意也跟着他站起身。
“那我和宝意就先——”
一桌人,顿时陷入死寂。
虞宝意放下空荡荡的酒杯,那是尤羡铭刚刚亲自倒给她的。
她歪歪头,仿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般,盯着头发和脸上还在滴酒的尤羡铭,说了句:“清醒没?”
“清醒了,就给我滚。”
尤羡铭顿时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两眸圆睁,对上虞宝意漠然的眼,空着的那只手已经紧握成拳。
尚未抬起。
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打破僵持的局面,男人说普通话,夹了些不影响听感的粤语口音。
“怎么了?”
萧正霖单手抄袋,慢条斯理地踱步走近,嫌恶地拨开尤羡铭贴着虞宝意后背的手。
“谁惹我虞大小姐生气了?”
可爱
萧正霖单单站在虞宝意身后, 目光越过她肩线,淡漠地扫量过底下一圈人。
他非那种盛气凌人的公子哥,此刻, 也看出些令人胆虚的倨傲, “说话啊, 刚刚不是和我虞大小姐有说有笑的吗?”
尤羡铭今晚心思都在怎么灌醉虞宝意身上,喝得比旁人少, 毫无醉意, 也让他的惧意直接凉掉浑身血液。
幸好,他是混迹多年的商人,能屈能伸四字做得信手拈来。
“宝意,你和萧公子是朋友啊?怎么不早说呢。”
尤羡铭顶着满头满脸的狼狈酒水,下巴还挂着水珠, 似浑然不觉, 自己给自己满上酒, 回身敬萧正霖, “萧公子,今晚是我没招待好宝意, 毕竟她是为我来的,这杯我——”
“小意。”萧正霖眼神偏了下,“要再泼他一杯不?”
一句话堵得尤羡铭剩几个字卡到嗓子眼,不上不下,再也说不出口。
有人撑腰后, 虞宝意面色没什么变化,眸色漠然得像山岭间的一捧冬雪, 脱离于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的红尘世界之外。
她心里清楚, 今晚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没什么意思。
“不要,我先走了。”
虞宝意转身离开,半途想起什么,从手袋中摸出一张房卡,丢到那桌玻璃圆盘的中央。
她自始至终都不认为揭穿男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想法是对自己的伤害,只是交际场上的运行守则如此,她不得不遵循。
只有极少数时候,比如今夜,比如之前有位赞助商一直盯着天行一位女同事揩油,她会借着醉酒撕破脸,事后也得像某些男人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一样,再用醉酒圆过去。
可错的是他们。
不是她。
偌大得宛如迷宫的地下停车场,匀缓回荡着虞宝意高跟鞋敲磕水泥路面的声音,不稍片刻,闷重的关合声响起两下。
虞宝意把主驾位置调成平躺,泄气地倒下,小臂搭在眼皮上。
不想动,代驾更不想叫。
她想着,要不在这将就一晚上好了,反正也没人知道她一塌糊涂乱七八糟的工作生活——
咚咚。
车窗被人敲了两下。
虞宝意手臂往下挪了点,眼神往外瞄的同时,另只手已经摸到锁扣位置。
还好没忘上锁,她松一口气。
可下一秒,那口气又半挂在到嗓子眼,差点没把她呛到。
她的车在停车场深处的角落,霍邵澎身体挡住后视镜,也挡住了为数不多波及到这个位置的光线,令她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阴天般的灰黑色,晦暝不清。
包括那个人。
是人或影,是真或假,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分不清。
虞宝意揉揉眼睛,坐起身后按下车窗,如吹走视野前的雾,那人面容从模糊,到清晰地映入眼底。
“霍生。”她胳膊交叠到窗沿上,下巴枕上去,为了看他眼瞳抬高,露出为数不多的眼白,“你在这做什么?”
霍邵澎从未尝试过,与人用这种……视角对话。
小朋友趴在窗沿上,探出半个脑袋,因为喝了酒,眼下浮起酡红,含糊的边缘隐隐约约漫过鼻骨,像画布上一朵着色刚刚好的彩云。
眼色包括神情,也软和得像云,卸去了所有社交场上的棱角和尖锐,更没有他最近看得越发不顺眼的八面玲珑。
就这么看着他。
娇憨的,埋怨的,明明鼻间的涩意揉进了每个字中,也要用一句“你在这做什么”掩盖委屈的。
他见过她喝酒,不少次。
这是最可爱的一次。
“有人不是说今晚饭局?又在这做什么?”
虞宝意歪过头,脸颊几乎贴着手臂,还落了几丝没拢好的发在鼻骨上,“是饭局啊……没骗你的。”
第二句话弱声弱气地嘟囔过去,霍邵澎没听清,微微欠身,问了句“说什么”。
他也喝了酒。
和她喝的不是同一种,酒气清淡,连靠近时拂过的气味也若隐似无,不会让人反感。
虞宝意心思突然跑到想记住这种味道上。
好像是他那个世界的事物,却在此刻如那群男人所说,向下兼容了她的世界。
“霍生,霍生……”虞宝意分明能直接开车门,偏要从狭隘的窗口弹出小半个身子,拽住他一点袖口。
霍邵澎今晚一直留心着她喝了多少酒,中途又去卫生间避了会,按理说完全不到她醉的地步。
“怎么了?”他一边接住她,一边探手进去找手动开锁的按钮,“喝醉了吗?”
“没有呢……”虞宝意知道自己没有醉,却还是任由酒精驱使动作,好像这一刻的理性通通都在为了什么让路,“霍生,你不生我气吗?”
按钮在车窗靠下一点的地方,霍邵澎绅士地避开她乱动的身体,却避不开那条下垂的缎面裙子,带着她的体温似有若无地抚摩过指骨。
哒一声。
霍邵澎打开车门,顺势揽住她倾倒的身体。
怀中人一动不动,很安静。
他的手贴在她背上,宽大的掌几乎覆盖住裙子露背的部分,显得她的背那么伶仃单薄,连温度也是虚虚罩着一层冷。
霍邵澎挨近她耳边,“仲行唔行得到?(还可以走吗)”
“能走。”虞宝意的语言系统好像有点混乱,这句话用了普通话回答。
说完,她尝试性踏出一步,世界却陡然天旋地转。
下一秒,视野里便只剩下一道凌厉的下颌线,再仔细瞧两眼,还有一张周正好看的侧脸。
从某种程度上说,霍邵澎的好看来自于一种苛刻。
苛刻到哪怕拥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若没有顶尖家世,完美的成长路径与经历,也无法拥有和他一样的眼睛。
“霍生,你是混血吗?”
她盯着那对比东亚人明显要深些的眼眶,问出了她疑惑许久的问题。
霍邵澎抱着她,可走动间气息丝毫不见紧凑混乱,还有闲心垂下眼回答她问题:“我外公是中葡混血。”
“外公啊……”虞宝意又恢复嘟嘟囔囔的语气,“那你一定遗传了他的眼睛,是四分之一葡萄牙血统,还是六分之一,妈妈是二分之一吗?是的话……”
好像算不清了。
霍邵澎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得摆着手指头算,无奈由她去。
快到停车位前时,候在车外的司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才知真没看错,忙不迭给两位开门。
上车后,霍邵澎没有放下人,直接让虞宝意坐到自己膝上。
“我母亲是四分之一,到我这辈,是八分之一。”他按下虞宝意的手,干脆全包在自己掌中,“明白了吗?还有什么想问的?”
正专心起步的司机差点把油门踩成刹车。
他开始后悔,这种场面该让权叔来的,自己听多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大Boss炒鱿鱼。
虞宝意的理智还在让路,供她那张嘴成了直白的,足以叫清醒时的她脸红个七八百回的十万个为什么。
“你今晚为什么会来?”
“顺便来看下爷爷的老朋友。”
“谁啊?”
“今晚坐我旁边那个。”
“我问的是……”虞宝意为了藏住自己今晚根本没有往那头看的事实,抓着个用词开始不明所以的纠结,“顺便?那你来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呢?为了给那位千金庆祝生日吗?”
霍邵澎没有立刻回答。
车子驶入笔直公路,独属于深夜的光点拂掠过她的眼眸,重叠的那一刹,仿佛森林中升起的成百上千的萤虫。
“不是。”他说。
“为什么?”
“重要吗?”
“重要啊。”虞宝意檀口半张,那抹唇今晚被酒水冲淡了不少颜色,“重要的是,如果你为她而来,那为什么还要带我?”
他说过要带她,做他的女伴。
“你年纪也不小了,霍生。”迟迟等不到回答,虞宝意用一本正经的口吻发出困惑,“到你哩个年纪,点解仲唔稳老婆啊?(到你这个年纪,为什么还不找老婆?)”
司机先生犹豫半晌,还是未经同意把前后座中间的挡板升起,将私密的交谈空间留给后面两尊伺候不起的大佛。
她好像铆足了劲,要一口气将他身上的谜团揭开。
“要找我,是觉得我新鲜吗?”虞宝意慢慢低下头,“还要故意拆散别人一段上好的姻缘,你不怕遭报——”
“上好的?”听了半路,终于听到他忍不住纠正的地方,“宝意,酒可以喝多,话不能乱讲。”
这事不能由着她。
那算什么上好的姻缘?
可虞宝意不在乎,她甚至忘记自己上一句话在讲什么,中断之后再说时,便变成了没头没尾的一句:“我明天就要遭报应了,我为什么要泼那杯酒啊……”
霍邵澎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搂在她腰间的手情不自禁发力,将她往更深的怀抱中带。
“怎么了?什么报应敢跳过我,报到你身上?”
“你不懂,你不知道的……”虞宝意字句又见哽咽,“那人会闹到我的公司,指名道姓喊我道歉,还会叫嚣着,让他圈内的朋友不再赞助我的节目,凭什么啊,明明是他的错,有钱大晒啊(有钱了不起吗)……”
她说的,未必是明天尤羡铭的处理方法。
可言之凿凿,连细节也讲出,必定是经历过。
霍邵澎其实不是很懂有钱这个概念。
于他而言,钱是一份份合同上乏味的数字,也是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他将钱具象化成一样样有名有姓的事物,却不知道对她来说,是否了不起到值得令她无助落泪。
幸好,他现在能安慰她:“Babe,相信我,不会的。”
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萧正霖口中的虞大小姐,是不惜在她泼出杯不体面的酒后,仍要出面维护的人。
可虞宝意还是停不住地摇头。
像用他的衣衫擦泪,还是否定他的话,不重要了。
她被自己的话讲得没有来的一阵悲哀。
这条路她走得说不上不顺利,可每每从酒局、应酬后脱身,她都要面对并强行自洽一些无法消解的痛苦。
她比宋青可好吗?
有,但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她也会利用自身优势来更快达成目的。
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要面对这些,她那位被揩油的同事要面对这些,甚至宋青可,为什么非要出卖自己?
是一份完美的企划案、充足的制作经验和默契的团队,光鲜的履历等等,不够打动人吗?
那为什么男的可以?
她第一次自洽到无解,也第一次因这件事而落无用的泪。
在旁人面前。
在这个明明也在罔顾,并承认罔顾她意愿的男人面前。
她汪着两眼泪抬眸,长睫浸润水光。
“霍生,那你会和那些男人一样吗?”
心肝
虞宝意要他的答案。
她思维不再像先前那样跳跃, 一双循着过路的夜景忽明忽暗的眼,她不知道这样的眼神有多犯规,执着地, 目不转睛地望着霍邵澎。
可还不够。
她下巴处托过来两指, 稍一用力, 抬高了她的脸。
与她的身体亲密无间的那只手似乎在加温,贴紧在背, 又离她的后颈那样近, 像一汪滚沸的水,漫溢的蒸气快把她烫到清醒。
可是,要清醒吗?
理智似乎已经在修补那处一溃千里的堤岸,要堵塞后来汹涌的水潮。
虞宝意想偏过脸,躲开他的手。
可刚一有动的趋势, 霍邵澎兀然施力, 令她小小一个动作, 也变得禁锢在原地, 动弹不得。
“宝意,我不是好人。”他说。
虞宝意声音不由自主放轻, “那你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如果没区别,那你要怎么办?”
面对他逼近的气息,虞宝意下意识仰后,眼睫如深秋瑟瑟的枯叶,在风中惊颤。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 他的掌已经托住了她的颈,指节包覆在颈际之间, 像拿住一节脆弱的白瓷。
她不喜欢,更不习惯别人碰她的颈。
尤其那样一双手, 外表足够养尊处优,又有她难以忽视与抵抗的,薄茧一样的触感。
“霍生,我不能怎么办。”
虞宝意的呼吸在某处短暂的红灯后,也在她和他的距离近到气息缠绵之时,彻底变得紊乱无序。她甚至怀疑,自己说话已经能擦过他的唇瓣。
实际并不,霍邵澎只停在咫尺之间,不过是过近交融的气息凝成一道虚幻又如有实质的屏障,令她感知到接近真实的接触。
“就像……”她说话像一串散线的珍珠,不够连贯,支零破碎,“从你让我牌开始,我就没有办法了。”
霍邵澎深深注视着她,想说点什么,却在思考中归于缄默。
虞宝意屏住呼吸:“霍生,那天晚上你的牌,到底是什么?”
她没在牌桌看到黑桃K和Q。尽管当时仍有不少没被翻过来的牌,可他跟到Turn round这一环,再联想翻出的公共牌,一定是有能组成胜算高牌型的手牌。
那到底是笃定一定赢不过她,还是不想赢她呢?
连那夜高额的赌注,也在那么恰当的时机送到她手里。
她自是知道他居心不良,可不知道他蓄意接近她时的底线,到底退到了哪里。
霍邵澎敏锐觉察到她的情绪不自然绷紧,但不同于方才崩溃的短暂瞬间。
他离开一点距离,手也退回她背上,改为虚虚揽住,“我赢不了你。”
虞宝意反而靠近了他,昂高脸,“是手牌赢不了,还是别的?”
霍邵澎勾了下唇,反问:“别的什么?”
她看似极认真地打量他,可偶尔眼睛还是会有遏制不住的失神闪过,避开了回答:“算了,霍生是个生意人,肯定不中意输这个字。”
她今夜说话相较以前,实在带点刺,伸长了扎人一下,又缩回去壳里。
“宝意,你认为我在和你做生意吗?”
“我肯定没有资格和霍生做生意。”
“所以,”相较她的失神,霍邵澎自始至终都很专心地在看她,不放过一丝表情,“输给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闻言,虞宝意咬了下唇又放开,两眼水亮。
“是黑桃K和Q吗?”
“是。”
她终于笑了下,又不是笑的情绪,“那霍生和那些男人,还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他们只想赢我。”
称不上打压,可有些过于自负的男人面对她,或面对任何一位出色的女性时,总想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逼人就范。
有时候用名,有时候用利,有时候用自己引以为豪的人生经验。
今晚尤羡铭,不正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虞宝意想到那人,就恨不得自己当场醉死过去。
可沮丧的表情刚浮现,她就被一道轻缓的力带进一个温热更深的怀中。
奇怪的是,明明两人之间消解了所有物理距离,可她又闻不到那股清淡的酒味了。
霍邵澎的唇贴在她发间,渡入绵密的热意:“你现在拿的,是我那副牌。”
他总能把轻狂自傲的话说得那么理所应当。
虞宝意清楚,她拿到的这副牌可不止黑桃K和Q,直接就是明牌的皇家同花顺。
可她要用吗?
“霍生,你不气我骗你?”虞宝意问回刚开始的问题。
“我早知你要来。”
“什么——”她想抬头,却又陷入刚刚动弹不得的境地,这个姿势不止太过暧昧,也太过方便他随心所欲地控制她。
虞宝意手抓不住东西,只能暗自攥住他西服的一角,可能捻出折痕来。
可她转念一想,他都情愿输给她,一道折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顺便来看爷爷的朋友。”霍邵澎说话时,每个字都充溢着男性身体天然温热的气息,“主要来看着你。”
又似被隔空渡进酒意,虞宝意感觉自己突然醉得不知东西南北,七荤八素的,“那、那你……”
“Babe,这一程,我只会有你。”
她没了声息。
又好像真给霍邵澎的西服弄皱了,手劲明显得他都禁不住轻笑了声。
霍邵澎慢条斯理拨弄着她松了些的盘发,“所以如果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和我说好吗?”
“你要帮我吗?”
“你需要的话。”
虞宝意等了一阵,才把刚刚那句话带来的巨大后劲缓过去,“不需要,我今晚来找尤羡铭,是有个拟邀艺人想接他品牌的代言。那个艺人太难搞定,我想了下,还是不要捧着个心肝宝贝了,免得给自己找罪受。”
其实是出现完这种意外后,哪怕有萧正霖的存在,可尤羡铭大概只会不找她麻烦,给她的节目投钱,无疑天方夜谭。
搞不定尤羡铭,那她更搞不定乔鹭了,想捧还没地方捧呢。
可霍邵澎好像真把她那句“不需要”听进了心里,不再给任何实际性建议,反而说了句令她始料未及,脸瞬间烧起来的话。
“可我想捧着个心肝宝贝。”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虞宝意默念数遍,脸在他肩上蹭了一蹭,“霍生,你不能再说这种话了。”
连续两番攻势下来,她完全没有免疫的征兆,反而更加百爪挠心。既不好意思继续坐在他身上,更不好意思从他身上下去,看着那双眼睛,听他说这种话。
“为什么?”
他好不容易算计回来的人。
“反正就是不能。”
“给我个理由。”
“不能不能,你听不明白啊……”-
如虞宝意所料,尤羡铭没有找她的麻烦,更没有像上次那位撕破脸的赞助商一样闹上天行。
又出乎她所料,那男人微信主动联系她道歉,还用极为卑微的姿态问她新节目还需不需要赞助商,最近WingNing的新品夏日饮料需要推广和打开市场,诸如此类的。
这件事敲定后,乔鹭那边自然而然也定了下来。
嘴上说着不需要霍邵澎的帮忙,终归还是蹭了他给的脸面。
虞宝意主动邀请他吃了顿饭,又提着礼,在霍邵澎的陪同下去探望了霍礼文。
不巧的是,霍礼文的夫人还是不在,据说是一直想见她,但她始终抽不出空上来,又和好姐妹上日本玩去了。
霍礼文“谴”他们走时,莫名斥了自己长孙一句:“你啊,这笔假公济私的账,我迟早要讨回来的。”
虞宝意当场觉得自己听懂了,耳梢不争气地转红,可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没懂,毕竟这些大人物说话,一向说三分,靠别人悟七分。
渐渐抛之脑后。
赞助和嘉宾定下后,虞宝意剩下的时间都在忙于和新团队的磨合上。她分下去不少工作,可和之前不一样,大部分事情她都不放心,要亲自对上一对。
三周时间过去,日历撕尽六月最后一页,南城即将迈入一年中最折磨人的一季。
下班后,虞宝意照旧开着那台原本说好短暂租借的宾利进停车场,停在了自己的保时捷旁边。
霍邵澎不让她换车,理由简单到让她无法反驳。
“我坐不惯。”
“坐不惯保时捷?”虞宝意关上车门,一边孩子气地用食指三百六十度甩着钥匙,一边往电梯口走,“霍生,这也不是什么二三十万的车啊,你能纾尊降贵一下不?”
有几回见面吃饭比较匆忙,虞宝意还有下一站要去,只能她开着自己的车。可两个人分开坐两台车也不太像话,霍邵澎便上了她的车。
事后和她说,他坐惯的车型就那么几种,保时捷刚好不在里面。
她是实在分不清有什么区别,不过那台宾利开起来确实手感好一点,那台劳斯坐起来,更是有种由昂贵带来的舒适感。
“不行。”
这方面,霍邵澎则非要“赢”她了。
“那怎么办?”进入电梯,虞宝意确认了下自己手机信号尚存活,才接上话,“我只能买得起一两百万的车,可配不上霍生的身价。”
“那台车我送你。”
“才不要,被Mommy看见的话——”
虞宝意一怔,自己主动收了声。
“看见了,会怎样?”
她扭头瞥了眼映在冷银色梯厢中自己的身影,说:“也不怎么样,会审问我哪来的钱买车吧,但她应该没机会知道。”
霍邵澎笑了声,不明意味地回问:“是吗?”
虞宝意觉得自己刚刚那句话略显扫兴,梯门敞开,她预备转个话题:“霍生,五月份我在香港拍那两期快上了,你要不要去——”
这回,是她被迫收了声。
霍邵澎听出她戛然而止的尾音是突兀而愕然的,“宝意?发生什么事了?”
夜晚九点,他还在办公室,电脑里堆叠了部分丞待处理的事务,但他目光仍果断扫向Florence,示意她去备车。
那边,虞宝意缓缓垂下胳膊,暗暗用力,给扬声器的音量快速按到零。
她没听清霍邵澎那句话,可寂静到连脚步也有回响的空间中,有道男声明显从清晰到消失。
沈景程站在她家门口,离她几米远外。
一语不发地望着她。
双向
用粤语形容, 沈景程残左唔少(憔悴不少)。
疏于打理的灰青色胡茬生满唇周,整张脸的肌肉走向都是朝下的,以至于鼻翼两侧像多了两条法令纹。
一双眼更是无神, 加上乱糟糟的头发, 尽管穿着尚算体面, 仍然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虞宝意很久没见他了,自从分手以后。
她不知道那边霍邵澎挂了没有, 只能长摁关机键, 心里有点底后才问道:“你来干什么?”
沈景程没走过来,可依然挡在她家门前,没有分毫移动的倾向,“小意,你刚刚在和谁讲话?”
“和你没有关系。”
“新男朋友?”
“不是。”她回答语气放得平淡, 尽量不惹怒一个莫名其妙大半夜找到她家门口的男人, “沈景程, 如果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不如明天吧,我请你吃饭。”
沈景程讥嘲地笑了两声,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快连饭都吃不上了?”
虞宝意被他讲得一阵无语,她怎么可能知道?
也没问过霍邵澎怎么处理他以次充好抽油水那件事的,都是成年人了,做了什么, 就要承担对应的代价。
沈景程也不意外,唇角无力地勾着, “小意,霍家那边要上诉我, 除非我按照合同赔偿他们的损失……我跟所有朋友都借了钱,把公司转给别人,还把我妈辛苦三十多年才攒钱买下的公屋卖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把这段日子生活和事业翻天覆地的变化,以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
正因如此,虞宝意才感到头皮发麻。
她何尝不知道,沈景程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一夕之间失去,以他的心理状态,难说是否承受得来。
“我都是为了还你那两百万啊。”说到这,沈景程才迈出见到她后的第一步,“我以为我把那笔钱还了,伯母就不会再看不起我,我也没想抽得太过分,是赵总的朋友告诉我,干这行,没有不想从甲方那搞点好处的……”
他走着走着,目光直直坠到自己脚尖,语言系统陷入混乱,几个字几个字不知嘟哝着什么:“那么多钱,没什么的,明明说好不会被发现的啊,怎么会,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啊……”
虞宝意退回电梯口,趁他不注意,背手到身后摁了个上行键,可电梯刚开始下去。
而且,她已经退无可退。
沈景程停在她面前,一片浓重的阴影如潮水没过她的面容。
以前未曾发觉的男女之间的生理差距,也在此刻因惊恐而无限放大。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肯帮我?”他抓住虞宝意肩膀,问到锥心之处,无助地摇晃着她薄瘦的身体,“我们在一起整整两年,你居然忍心这样不闻不问?我都是为了你啊!小意,那个男的是谁,你们是不是一早就认识了——”
“你疯了吧。”虞宝意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刻意提高音量,“沈景程,你清醒点,看看自己在做什么!”
虽然是一层一户,可她不得不报希望,想让楼层上下的人听见这儿的争执。
沈景程音量比她放得更高更响,俨然有点失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所有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你因为我去看常诗韵——是,我答应过你不再见她,可她要自杀!人命关天,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一下我!”
“理解理解,如果每回发生触碰我底线的事情都要我理解你的话,”虞宝意捕捉到电梯上行渐近的声响,心想有了监控,他应该不敢再做什么,“那谁来理解一下我?这个世界上,只有你需要理解吗!”
“你出身那么好,没吃过苦,为什么还要求那么多!”
话音刚落,虞宝意趁他关注梯门打开的动静,猛一用力脱开他的桎梏,躲进里头,摁完一楼就狂摁关门键。
可她反应再快,也不可能当着沈景程的面逃脱。
他果断跟进电梯,无惧斜上方亮着红色光点的镜头,捉紧她的手,“你说啊!你根本不懂我和诗韵是怎么长大的,挤在坐床上都没法直起腰的棺材房里你试过吗!一锅白粥从早晨吃到晚上,半夜饿得满头是汗的感受你懂吗!你这辈子都不会懂!”
“我在那种地方出身,到今天,宝意,你不可能不知道有多难,你帮帮我好吗?我还欠着霍氏几百万,我妈又病倒了,她发高烧,硬是在出租屋里熬了三夜,到现在还在反反复复的烧……”
沈景程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机票飞来南城,坐地铁到离虞宝意租住地方最近的那站。
一整天没吃东西,原想到过路的便利店买点,可准备进去时才惊觉,这边属于高档小区,连规模最小的便利店也有溢价。
他吃不起。
当他看见虞宝意笑盈盈出现,甚至脑袋还是偏向手机那侧接电话的习惯,堆积的怨愤、失落、不解等等情绪,终于迎来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山崩地裂。
她住的楼层不高,几句话说完,梯门二度打开,可虞宝意找不到第二次脱身的机会,只能一边寄希望于监控有点用,另一边见缝插针按开门键,看看会不会恰好有门卫巡逻到这。
沈景程捉她的手用了死力,痛得仿佛要折断,看她还不死心想跑,一把将虞宝意扯到对角,背部狠狠撞上厢门,发出巨响。
“你早就找好下家了是吗?背叛的人其实是你,那个男的到底是谁,手机给我——”
吃痛下,虞宝意吼出一句“滚开”,躲开他抢夺手机的手。
混乱之中,她看到即将关闭的梯门外,大理石砖面上拓进一道斜长的白光。
她用到可能是今生能发挥出来的最大力气挣脱,冲在梯门彻底关上以前伸出手臂挡住,借体型优势先一步挤了出去。
接着大喊外面的人,搅乱满池如深湖静寂的夜色。
巡逻的门卫听到声音,拿着手电筒刚一进来,就看到一个女人冲过来,不远处的电梯也追出一个男人。
“你干什么的!”门卫大声呵斥,“再不走我报警了!”
沈景程还不死心,“宝意,你过来,我还有事和你说……”
他眼睁睁望着曾经与自己亲密无间的爱人,如受惊的小鸟一般,宁愿躲到一个陌生男人背后,也不肯再接近他寸步。
“说什么!现在给我离开,不要骚扰别人!”门卫拿强光手电筒照他眼睛。
这儿怎么说也是房价处于中上层的小区,受雇为业主们服务的员工们的基本素养都不错。
最终,碍于强光直射,沈景程挡住自己眼睛,仍不放弃地从指缝中间看虞宝意。
可她只防备、警惕地盯着他。
哪怕如他们这一程路的最后时间,她眼中尚存对他的愧疚也好,乃至无奈、疲倦都罢。
通通不见了。
像看一个陌生人。
“走了走了,小姐你没事吧?”门卫确保沈景程的身影不见后,转过身安抚道,“那人走了,要是还来骚扰你,你立刻打保安亭的电话,我同事——哎,你流血了。”
虞宝意掌心朝上,微抬了下手腕,发现那处遍布几道类似指甲刮过的血痕。
细想来,大概是她从电梯挣脱时,沈景程用上死力,加之指甲略长,不小心刮伤的罢了。
有点痛。
“我没事,谢谢你啊叔叔。”
门卫不放心,又冲外面眺了眼,“你知道保安亭的电话不?我给你留一个,明天不是我值夜班,但我跟我同事说下,你一打过来,就让他赶紧到你那屋去,免得……”
热心的门卫叔叔留下电话,还不放心地叨扰着诸如女生一个人住要小心,发现什么要及时报警之类的话。
稀松平常,平日在网上听过不少。
可当她从独居女生面对过的大同小异的危险中劫后余生时,才发现这些话,居然有力量与感动得令她忍不住落泪。
手还痛着,微小又醒目。
虞宝意不敢眨眼,忍下发热眼眶中明显的重量,侧过头,“我真没事了叔叔,我先上去了。”
“好嘞,有什么事及时报警或者通知我们啊。”
“好。”
“要不给你报个警吧?”
“不用了,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不好说的这种人,前男友是吧?死缠烂打的多了……”
热心归热心,虞宝意不想当着陌生人的面失态流泪,“叔叔,我真要回去了,明天还上班——”
“Babe。”
夜是安静的,仿佛灯火也陷入闲适的浅眠,中间交叉着几句音量不高的人声,也难以填满空间中所有沉默的空隙。
所以虞宝意听得清楚,乃至那人喊这个亲密昵称时轻微含气的尾音,此刻敏感的听觉,通通没有放过。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向进出口。
霍邵澎站在一线明一线暗的交界处,斜映进室内的的影子很长很窄,快到虞宝意脚边,有微乎其微的摇动,从某种角度观察,似影子主人来不及平复的急促喘息。
看到他的第一时间,虞宝意咬住下唇肉,妄图克制什么。
徒劳无功。
她越过门卫叔叔,无视掉那句警惕的“这又是谁”。
脚步踩上霍邵澎的影子,仿佛那是一座桥,也可能是一条摇摇欲坠,跌落则万劫难复的钢丝。
总之,她走得越来越快。
可她走得再快,也惊觉不该如此快。
几乎下一秒,他快来到她眼前。
这时,虞宝意才知道,原来他也在朝她而来。
没有迟疑可言。
甚至还有一步半之差,霍邵澎已经将她拥入怀中。
“霍生……”
虞宝意刚叫出口,剩下的话,被汹涌的哭咽完全代替。
亲吻
虞宝意今夜第二次回到自己家门前。
四周安静得耳朵嗡嗡作响, 恍惚能听见重叠在地上的两道影子的呼吸声。
她机械地按下六个数字,推门进入,又多走了两步, 让身后的人也一道进来。
视野之内, 黑暗如沥青粘稠, 将墙壁、家具、地面都杂糅成一件看不见边缘的物体。
虞宝意没第一时间开灯,反而先抹下一手泪, 才把钥匙放到壁龛里, 摸上开灯键。
“坐一会吧,我给你倒水。”
说完,虞宝意低头拐进厨房,脚步之快,明显不想被他看到什么。
霍邵澎掠视一圈, 她的屋子是一种清清白白的干净与整洁, 像杯温水一样。
可毕竟是“家”, 虞宝意应是想过怎么把家变得有人气一点, 比如在茶几上添了束盛开的百合,吐着洁净的幽香。
比如电视旁边的转角柜里, 摆上了神态各异的一系列动物摆件,还添置了逼真的花草树木,似大世界中的小小世界。
很难说她不热爱生活。
可种种佐证她热爱生活的细节,都充斥着一种解闷感,或者说支撑她形单影只在这世间行走的勉力。
不一会儿, 虞宝意捧了杯水出来,鬓边发丝遗漏的水珠, 出卖了她在厨房洗过脸的事实。
尽管如此,两眼还是红汪汪的, 没任何好转。
接过水,又放下,霍邵澎认为比起喝水,还是抱住她更要紧。
虞宝意一语不发地靠在他肩头,如果不是呼吸尚有起伏和热意,他会怀疑自己怀里的是没有生命的物件。
“他恐吓你了吗?”
“没有……不算吧。”
“要不要报警?”
虞宝意的心像被人一下抛到湖里,不具备浮游的能力,渐渐沉到深不见光的底。
“我不想报警。”
“为什么?”
为什么?
是得知杨美桦生病,却去不起医院,还是看到境况萧条颓败的前男友,生的恻隐之心?
可不管哪一种,毕竟在一起时,沈景程没有做出在道德层面上伤害过她的事情。
“没必要那么麻烦了,他应该不会再过来了。”
“如果还有下一次呢?”霍邵澎手臂环住她整个后背,神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勉力克制,“下一次,我不知道的时候,你要一个人面对吗?”
“不是……”
“那是什么?”霍邵澎很少以这种语气逼出她的回答,“宝意,如果今天我没来,你是不是打算回来以后一个人哭个半夜,第二天再装没事人一样去见我?”
“我……”
“是还是不是?”
虞宝意没话可讲,也因为他不够善解人意的语气而更委屈了,挤着一口气,不愿接他的话。
她没回答。
远不及沈景程问她是不是男朋友时,她那句“不是”来得果断干脆。
后面再打,就是关机状态。
可就是恰好让他在关机前听到那段完整的,有头有尾的对话。
既然不是,他也不知自己以什么身份赶来,但总归要来,哪怕她像当初,分明见到沈景程和前女友纠缠,也不愿上他的车一样。
好不容易算回来的人,不能计较,更不能亏待。
“宝意。”
“嗯。”虞宝意瓮声瓮气地接。
“害怕吗?”
“……怕。”
哽咽的。
“以前认识他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我其实不在乎一个人现状如何,但他的本性、人品要好,这样哪怕以后分手了,他也是一个好人,会少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以为……”
她以为,人的变化不该,也不能如此天壤之别。
那句害怕吗,让她所有强伪的坚强与倔强,尽数如泡沫消散,飘落成五彩斑斓的雨,湿润了她的声与心。
她从他怀中仰起脸,指尖小心而试探性地碰到他颈边,“霍生,幸好你来了。”
幸好他来了。
总归他来了。
霍邵澎垂下眼,此情此景,像半个月前在车上那夜,也不像。
区别在,他能清晰看到那双潸然的眼,面上如即将破碎的碗一样的泪痕,还有泪珠源源不断地顺着鼻梁流向嘴角,滑入颈际。
那夜隐瞒过她,也隐瞒过自己的一念,终于破土而出。
他捧过她潮润的脸,吻落在她唇上。
第一时间尝到的是她的眼泪,微涩,像深秋海风拂来的气味。
第二时间的反应是,他好像从未触碰过如此柔软的物体。
这一瞬,过往三十余年的经历、世面通通变得微不足道,在感知里无限放大的,是她轻微又醒目的回应。
非要用拙劣形容的话,像在英国上大学时,路旁那家颇受学生喜爱的面包店,每每傍晚,一条立满梓树的长街,浓郁甜美的香气从街头漫到尾。
有一次,卓明峯非拉着他去尝一下,买到后咬下的第一口,不出意外爆出粘稠绵密的奶油,裹满整个口腔。
他吃了一口就丢了。
口感很好,只是太甜,他不中意。
如今倒未必了。
而且他庆幸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亲吻,是在虞宝意熟悉的家中。
她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颈,不知不觉间张开齿关,尽管背后湿热灵巧的舌还是会在碰到他的时躲避,可他深知并非抗拒,而是没有防备的沉浸,甚至称得上主动。
仿佛在看一出电影,由身到心地代入到虚幻建构的梦中。
哪怕终归会醒,也要做完这场尽兴的梦。
灼热的呼吸相融得密不可分,虞宝意不知道自己的气息是被他带走了,还是时间长到快到窒息的边界。
她手提不上力,抵到霍邵澎身上,勉强发出一点后退的信号。
霍邵澎反握住她的手,仔细摊开五指放到心脏处,再穿进她的指骨,像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缠绵成一个难解的死结。
“霍生……”
虞宝意后颈被一只宽大的手扣紧,退不开分毫距离,唯有在唇齿相依间,将那两字支离破碎地吐出。
霍邵澎鼻腔滚落一道低沉的应承式的“嗯”,片刻,终于放开了她。
在通明透亮的灯光挤进眼睛的一瞬,虞宝意快速埋进他肩颈之间,不敢看,耳朵早已红成日暮下的云絮。
这种少女式的反应和动作,原本该属于没谈过恋爱的人。
可不知为何,虞宝意察觉心境好像回到了情窦初开时,完全没有自己谈过两年恋爱的自觉。
可她不知道霍生有没有,可能有,甚至不少。
毕竟他反应如此自如而熟稔,凌驾在她不该有的青涩之上。
“霍生。”
“嗯?”
好似时间轮回,又重复了一次刚刚的对话。
虞宝意琢磨了下措辞,闷声问道:“你谈过恋爱吗?”
“认真的话,没有。”
“……”她为他仿佛刻意模糊和避让的回答而皱眉,“什么叫认真的话,没有?”
“这些年,我父母安排我接触过几个女孩。”霍邵澎手没有从她脖颈离开,极慢地抚摩着,“见过面,但都没有后续,不知道在你那里,算谈过恋爱吗?”
尽管霍家目前不存在需要联姻才能达成的事情,可终归身上承担着不同常人的责任,霍启裕和黎婉青都希望他的妻子能受同样的教育出身,有相似的眼界与共通的性格。
女孩们都是亲朋好友介绍,大多都是名门千金,少部分为了进霍家这道门,费尽心思编造一个全新的身份接近他。
他虽疲于应付,但不好忤逆了黎婉青的意思。后面与霍启裕的关系陷入冰点,他干脆以此为借口,不再见他们认为可以的女孩子。
他们认为可以。
他不认为,那就不可以。
虞宝意为他“谈恋爱”的定义而感到诧异,“当然不算。”
“那就没有。”
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另一方面,也是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弄得半面背都酥麻。
“你没有喜欢过别人吗?”虞宝意认真地询问。
霍邵澎低下眼眉,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
慢慢的,她被看得好不容易恢复正常温度的耳朵重新发热,逐渐染上了鬓边,再到脸颊和鼻尖。
最后,虞宝意扭过头,“我想休息了。”
说完两片唇抿起,仍好似比往常津润嫣红一些。
霍邵澎咽下到嘴边的话,温声启唇:“我是从公司过来的,还有点事情没处理完,可以借下你的地方吗?”
虞宝意很想立刻答应,但还是犹疑了会,“嗯……可以吧,那你尽快,我这儿可还没来得及收拾客房。”
霍邵澎不明意味地笑了声,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根本没说要在这留宿,莫名其妙主动什么呢。
说多错多,虞宝意什么都没再敢再讲,钻进房间去了。
后来洗完澡,她在房间里听到霍邵澎和Florence的交流声。
虽然可能算不上朋友,但毕竟是客人,虞宝意还是出去给方瑞丝倒了杯水,再给霍邵澎的杯子添满。
她扫了他电脑两眼,密密麻麻的中文,乍看像合同,可底下布满乱七八糟的签名,似乎是份联合声明或公告,除此外还看见了一份设计图,关于一个山群环绕下镇区的规划的。
虞宝意不了解他的工作,又缩回房间。
后面Florence走了,客厅的灯还亮着,从房门缝隙下泄入,随着夜色渐深,好像城堡暗室里引诱睡美人的那道幽光。
她静不下心做自己的工作,思来想去,还是拿着自己杯子和手机出门,假装倒水从霍邵澎身边经过。
倒完水路过时,霍邵澎抓到完美的时机抬眼,“陪我坐会。”
虞宝意捧着那杯水,立在距离他两米远外挑了挑眉,对视了阵,最后三分不满三分犹疑四分不情不愿地挪到他旁边坐下。
“工作时间,也需要人陪吗?霍生不会觉得打扰?”
“没试过。”他依然专注在电脑上,“但如果是你,就不算打扰。”
她情不自禁地翘唇,又害怕他发现而抿平嘴角,“既然之前没试过,是有什么需要我提供建议?”
霍邵澎笑了笑,“也没有,要是困了,让你回房间睡觉。”
虞宝意没应话,脱了鞋盘腿坐着玩手机,时不时瞄眼他的屏幕。
偶尔中文,偶然英文,大量需要阅读的文字,看得她都觉得头脑发胀。
后面一个姿势累了,她就侧躺下来,因为经常发生回到家忘记卸妆洗澡倒头到沙发就睡的事情,所以她特地备了个舒适的靠枕,免得第二天起来落枕。
不知不觉间,进入眼睛的光越来越少,手机屏幕的字体开始重影扭曲。
完全睡着前,视野里最后的景象是他衬着夜色的侧影。
寂寥,却不再孤身。
独行
“Honey, 你真给姓沈的钱了?你又给他钱了?”
虞宝意在车上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给包装随便团成一团,用脑袋和肩膀夹着手机下车, “不算给他, 给他妈妈的。之前伯母对我挺好, 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生病了没钱治啊。”
梁思雪气不打一处来,就差戳着她脑门问到底在想什么了。
“不是, 沈景程家和你有什么关系啊?再说, 是他自己作孽,霍氏那么大的企业,好好给人家干活,以后好处还能少得了他的?再会做人一点,那位霍家大少说不定都能跟他当朋友。分明见识短浅, 估计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还好你分得干脆。”
听到“当朋友”三个字, 虞宝意不由自主翘起了唇, 忍不住在脑中勾勒霍邵澎知道这番话后不满又不喜表现在面上的微妙表情。
不过,其实她不清楚沈景程现在是否后悔。
大概率会, 但一切无法挽回,她也不会在霍邵澎面前说什么。
梁思雪满肚埋怨倒不尽一样,念叨了许久,“你给了沈景程多少钱?”
“我直接打到他妈妈的卡上了,不多, 五万块。”
“菩萨转世呢你。”
“菩萨这么好当啊?还没我一个包贵。”有人云淡风轻地回答。
梁思雪被这句话堵了下话头,扑面而来的矛盾感令她不禁困惑。
虞宝意算心软吗?
对沈景程一家来说, 一定算。
但对她自己而言,拿五万块接济前男友的母亲, 和普通人买根火腿肠喂街边流浪猫的轻易程度不相上下。
她觉得举手之劳的事,对此时此刻境况的沈景程来说,却像上帝的施舍。
这也是他们耗尽两年时光,始终抹不平的勾堑,对不齐的拼图。
“我到朋友公司了。”
“行吧,那——等等,沈景程这几天还有来骚扰你吗?”梁思雪阻断虞宝意挂电话的动作。
“没有了。”虞宝意停在微原门口,听到里面喧嚷的热议声,不禁笑了笑,“他来找我是上周的事,后面没看见过他,可能回香港了。”
“没有就行,要还有你必须给我报警啊。”
“知道啦。”
“那你去忙吧。”
虞宝意答了句“好”,可这回轮到她想起什么,依然没走动,“小雪,之前哥哥说让你上家里吃饭都没来,你最近怎么啦?”
“啊?我?”梁思雪显得很诧异的样子,“我肯定没什么啊,最近作息有点颠倒才没上去,你知道我的,玩过头了哈哈。”
虞宝意听不出她语气不对劲的地方,也百分百信她“作息颠倒”的说法,心旋即放下,挂断了电话,走进微原。
和微原团队达成合作的第二日,任微大张旗鼓组织人,收拾了间新办公室出来,立为她的“临时”根据地。
不及天行那儿宽敞明亮,没有落地阳台,仅有的窗户方方正正,风景也被矗立的高楼遮挡得严实。
可这段时间来到这里工作,她仿佛野马脱缰,终于迎来自己的草原。
再也感觉不出逼仄窒息的气氛。
微原二字里的“原”,是指任微的大学同学,同时也是导演里的主导程霁原。
两人是大学同学,各自工作三年后在某场业内晚会偶遇,发现成了同行,交流之中一拍即合,成立了微原。
程霁原家庭条件比任微相对优渥一点,微原陷入窘境时,也一直是他支撑维持着公司的基本运作。
因此,虞宝意对他有天然的好感。
也是她接触微原的人下来,最让她放心的一位。
不过她的眼光出错不到哪儿去,微原其余人经验可能浅薄,但品性、工作态度大都让她满意。
磨合阵痛期尚在,她已经放心交出手下不少工作。
时间一转眼到下午,虞宝意婉拒了程霁原让她过目导摄组工作的邀约,“我是制作人,不是导演啊原哥。专业事交给专业人,我呢——”
她故意拖长音,卖下个关子,等在忙碌中打转了一个白天的众人被吊住胃口抬起头,才扬唇笑道:“晚上请大家吃顿好的。”
气氛组瞬间发出欢呼。
“宝意我爱你!”
“早说啊,中午我就不吃那么多了!”
“最近福星路新开了家烤肉店,我朋友说在新店打折呢,味道不错的。”
难得有想替她省钱的。
毕竟接触时间不算长,虞宝意也没有露财的习惯,绝大部分人不知道她来自香港,也不知道她家庭条件过得去。
但瞒不住在圈内还见过些世面的任微。
听到外面不小动静,任微从办公室里闲庭信步出现,“吃什么烤肉啊?我要吃法餐或者日料,还有海鲜大餐,哪儿贵去哪里。”
虞宝意暗暗掐了来到身边的任微一把,被她嬉笑着躲开。
程霁原视线在打闹的两人身上巡过两圈,默默回到虞宝意身上,“法餐有什么好吃的,那么多人也吃不过瘾,烤肉就不错啊。”
任微笑着戳穿:“你不会心疼宝意的钱包吧?你请大伙吃饭的时候也没见你心疼自个儿啊。”
“去哪都行。”虞宝意站出来表态,“只要店家同意,带烤肉锅去吃法餐又能怎么样呢?”
任微连着拍手,大声附和:“听到没?还不快挑地方!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请客的随意,当老板的同意,底下一群蹭吃蹭喝的便抛下手头工作,真没打算给虞宝意省钱,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南城哪家餐厅能豪吃海喝。
等了会,她避开众人,给霍邵澎去了条消息,说今晚请同事们吃饭。
应是在会议间隙,或者车上,才有机会马上看到和回复她的消息。
Fok:「我今晚也有饭局」
YI:「那不巧了吗」
FoK:「像上次一样巧?」
虞宝意:“……”
YI:「总之今晚你不要过来」
霍邵澎没再回复。
自那天晚上开始,霍邵澎一周有两到三天晚上会来她家里加班。
兴许加班这个充满社会主义味道的词语用在他身上不太恰当。
但在虞宝意看来,一沓沓手掌厚的纸质文件,随时随地的视讯会议,邮箱中同样雪片纷飞,内容生涩的报告和合同越过大洋到他手边,不分时差处理起来,和社畜的加班也没什么区别。
虞宝意觉得他最有人味的时刻,是深夜就着昏胧的灯光微微阖眸,轻揉鼻骨的瞬间。
最终地点定在一家自助,还省了点菜的心思。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浩浩荡荡地推杯换盏,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客人。
酒足饭饱时,任微从后面勾住虞宝意脖子,红着脸咧嘴灿笑,“宝意,说两句呗。”
虞宝意落落大方起身,双手端着酒杯,“还有五天,《时差旅行》就要正式开始拍摄,大家也要正式上工了,首先,预祝我们的拍摄一帆风顺。”
微原内部都是年轻人,没有劝酒的糟粕传统,各自杯中酒的酒,饮料的饮料,喝水的也有。
她今晚没喝多少,只是习惯所致,虞宝意还是倒了酒,第一杯一饮而尽。
“第二是,后面会有别的团队一起合作,磨合都有阵痛期,中途如果发生任何矛盾冲突,第一时间来找我,就事论事,不要恶化事态。”
作为微原老板之一,同时还是节目核心的导演组,话音刚落,程霁原也捧起装有满当当酒水的杯子:“放心吧,我会看好他们的。”
他和虞宝意碰上第二杯,脆生生的一道响。
虞宝意没着急喝,歪头抿住唇,静了两秒,“还有,我之前是天行的,当然现在也是,但我制作人的身份不挂在那儿,所以才会出来单独做一档节目。”
有不明情况的人问:“宝意,那为什么天行的人没跟着你做呢?”
“对啊对啊,他们怎么也比我们有经验吧?”
任微横过去一道“住嘴”的眼风,“问那么多,现在给你们凑一起有活干,还有饭吃,不好吗?”
“也没为什么,天行另一个制作人要操办一档大型综艺,人都去她那边了。我这里呢,虽然不是什么S级S+的节目,播出后也没什么几率火,但我保证,不会亏待你们。”
虞宝意屏住呼吸,昂首,让那口酒滑入喉间,“因为和你们在一起工作,我也很开心。”
任微就喜欢虞宝意这点。
在这种要说场面话的时刻,她愿意把自己那颗心掏出来供他人审视。
她嘴里的“另一个制作人”,随便打听一下都知道是谁。
被业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竞争对手替代,对虞宝意这种有实绩的制作人来说,理应是丢脸的事。
但她偏不,云淡风轻用几句话带过,好似于她而言,那不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只是一阵刮得裙摆晃摇的冬风。
正是这种敞亮真切的态度,会令人不禁心疼她踽踽独行的一路。
任微也倒了酒起身,胳膊还是搭在虞宝意肩上,“我没什么说的,你来以后,微原从一潭死水到现在,大家都有眼睛看,有心感受。节目红不红的,听天由命吧,反正我不后悔交你这个朋友。”
虞宝意侧目,脸颊被任微说得泛热,又忍着笑扭开头。
最终第三杯酒,还是由她自己倒上,抬着手臂,敬过桌边一圈人。
“《时差旅人》这个名字我很喜欢,要拍的,也是曾经与这个时代有时差,但从没有放弃古法工艺传承的一群人。那时,他们或许也在听天由命,但至少有一点点的……”她比了个可爱的手势表示那一点点的程度,“不信命,今天才有机会被我们看见。”
虞宝意一饮而尽,随后放下酒杯。
酒水沾湿双唇,让她说的话好似也是亮盈盈,带着光的。
“我也一样,不信命。”
不是
正式拍摄第一日, 恰好是七月最后一天。
骄阳似火下,人时不时的眩晕恍惚,建筑上处处闪耀的金光, 无一不在宣告盛夏的莅临。
虞宝意盘腿, 和程霁原一样, 不拘小节地席地而坐,左右手和身后围着一群人高马壮, 体格看上去就抬得动机器奔跑的摄像大哥们。
拍摄已经开始, 程霁原在和前后脚到来的嘉宾们交流,粗糙的喇叭音质,放大了那把悦耳低沉的嗓子。
虞宝意不得不承认,综艺节目中,在导演这个身份存在感越来越强的当下, 程霁原的音色是把不可多得的杀器。
谁说一档节目里, 红的只能是艺人呢?
加之人外在形象也不错, 吸点年轻小女粉完全不成问题。
虞宝意托着腮, 心思已经不在拍摄上,飘到了她觉得荒谬又好笑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 嘉宾全部到齐,下一Part要分组前往约定地点做任务拿卡片,最后将线索全部串联起来。
开始前,任微分派给她的小助理云展月提醒道:“宝意,要先把片头的商务拍了。”
好笑的是, 虽然她在这行经验丰富,还不得不操心所有事, 给人在组里当爹又当妈的感觉,可她比大部分人年纪都小, 连“小意姐”都没几个人能喊。
这位新助理之前叫过,但一对年龄,比她还大几个月,无奈改口了。
云展月说的,正是乔鹭心心念念的WingNing夏日饮品广告。
她点头表示知晓,云展月就去安排了。
有片头广告的福利,还是之前掉了的代言,乔鹭的趾高气扬在她面前收敛不少,拍广告时给足生动的表情和肢体动作。
虞宝意现在觉得,她比Gina可爱多了。
恰好,乔鹭抽到她要随同出发的A组。刚过中饭时间,三组人分成三个车队出发。
车上,虞宝意翻了下中午更新的《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香港篇day2的实时广场。
她监制完,后续工作基本交由宋青可来跟,除了看下完片,确保没任何敏感踩线的东西,她难得当起了甩手掌柜。
不过毕竟挂了她的名字,还是没完全放手。
香港篇day1播时,Gina贡献了几个笨蛋美人的名场面。
虽然着装仍旧热辣性感,但此前她命令删减几个大尺度镜头,再让文殷点了剪刀手两句,Gina的反差形象由此立住,也不会引来大众反感。
趁着热度,宋青可下了水军,还真引来了点自来水。各类平台up和博主做今年宝藏综艺盘点时,这档节目的出镜几率越来越高,口碑也有逆袭的倾向。
不然虞宝意也不会让霍邵澎去看两眼。
她对自己的手笔,还是有信心的,至于这档节目最终成绩是记在宋青可的头上还是她的头上,她无法左右,问心无愧就行。
day2篇果然有不少人冲着Gina来追,内娱太久没出现过明艳热辣风的女星,当个新鲜的调味品很不错。
下午,做完主线任务的三组先后抵达南城远郊的那家特色面食加工厂,以一种流畅的节奏,于深入了解前,串联起这种在南城处处可见的面食的起源与发展历史。
导演组在偌大的工厂里安排了一个大型游戏,可以让观众毫无负担地接收到他们要传达的内容。
大型游戏是程霁原的提议,原本虞宝意只想要类答题的小环节。
可他说前面探索时已经有不少了,不如就地借用这种大面积工厂,将关键内容安排到对应的地方,主打一个让知识猝不及防进入脑海。
虞宝意愉快地接受这个提议,脑海中关于这类节目的设计又多出不少储备。
最后拍出来的效果,她也非常满意。
约摸晚上九点过,在一家传承近百年的面食店里结束总结,她拍拍手,示意大家下班,都辛苦了。
第二天的行程紧锣密鼓,她没回自己家,连同整组人,都跟随嘉宾们入住下榻酒店。
大概十一点半,虞宝意用指背托住太阳穴,就着书桌边朦胧的灯光对明天流程时,程霁原敲响了她房门。
“你怎么来了?”
她很惊讶,低头一看程霁原手上还亮着屏的笔记本电脑,无奈展颜,“不会要抓着我加班吧?”
程霁原还穿着今天白天的衣服,明显回来后就没歇过,“还早呢,以前拍棚综都得熬到半夜两三点下班,回去后剪小片,能直接看到明天的太阳。”
“进来吧。”
“你不也没睡?”程霁原看到她书桌上的电脑,“不算我抓着你加班啊,自愿原则。”
虞宝意忍俊不禁,“坐沙发那去。”
她抱着自己的笔电过来,两人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到地毯上,还方便看对方的电脑。
程霁原给她看了十五分钟试剪一版和二版的,虞宝意边连声赞叹他效率之惊人,边提出自己的意见。
程霁原是一个非常有自己想法的导演,在这方面,他不会完全听从虞宝意的。
两人出现几个意见相悖的地方,讨论不休,差点上升到争执,后面虞宝意提议保留到明天,让团队参谋。
她讲得口干舌燥,跑去倒了两杯水,拿回来时,看到盘腿坐地上的程霁原仰高视线,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虞宝意愣了两秒,一下笑出来了,刚刚因为讨论而显得凝滞的氛围瞬间消融,“看什么?”
“小意,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哪不一样?”
程霁原双手接过水杯,“其实大家之前都知道你,阿微说想和你合作的时候,有人怕你架子很大,插手别组人的工作。之前我们就碰到过这样的制作人,不懂装懂,什么事都非得提点意见,让大家按他的做。”
虞宝意坐回原位,“哪个啊,你说出来让我乐乐。”
程霁原报了个她耳熟得不能再耳熟的名字,她毫无包袱地开怀大笑,分享起她听回来的那个男制作人的糗事。
拿别人的八卦消遣完,两人又忘我地投入工作。
直到虞宝意揉着肩膀转脖子,终于累到生出想把电脑一把合上的冲动时,被她随手丢到沙发遗忘许久的手机忽然震响。
她身体都懒得转,跟着声音摸到手机,捞回,一看来电显示,手指软了一软。
响起有一会了,虞宝意脑子一时没转过来,直愣愣点下接听。
旁边的程霁原刚好转过电脑屏幕,说:“小意,你看看这——”
“宝意?”
虞宝意一口凉气顿时撑鼓胸腔,她不好意思地向程霁原示意,从地上爬起来,快步回到房间,锁上了门。
霍邵澎无声无息地聆听着她那边隐瞒得不够好的动作,等到彻底安静下来,又喊了声“宝意”。
“我在,我在。”虞宝意应完,捂着听筒别开头,大进大出地喘了两口气,“霍生,很晚了。”
“很晚了。”他站在落地窗边,青白色烟雾刚从指骨间的猩红光点中释出,“没睡,还在工作?”
她不知道霍邵澎听没听到程霁原的声音,此时也不好贸然解释,“没,今天开拍第一天,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语毕,她闻见一个意味难明的嗯,没有延长的尾音,或是任何她让能得知态度的多余音调。
似乎只是表面,他听见,也知道了。
“你呢?”
“没你忙。”
虞宝意滞了下,不知道该答什么,回了句很不会聊天的:“你说笑了。”
反正霍邵澎也没多会聊天。
她赌气地想。
那头也有一会没传来声音。
霍邵澎慢慢呼出来自那支烟的第一口白气,有条不紊的路易十三干邑香气却难以在此时此刻,让他的心有序下来。
“没别的和我说了?”
说不上讨厌,但虞宝意实在不喜这种好似对她一定有什么要说这件事胜券在握的口吻。
她偏不。
“没有了,晚安,霍生。”
甚至不等他说完晚安,电话一下陷入死寂。
不说那个男人是谁,也不说她身边是不是只有一个男人,更不解释为什么凌晨一点还有个男人在身边,正常说话的语气,乍一听,却好似离她很近的音量。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无人在对岸的沉默。
和一支刚开始燃烧的香烟。
虞宝意也不知道一通简简单单的电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赌气什么。
赌气霍邵澎不会说话吗?
可他也没说什么,可能只是今天工作太累,主动聊天的欲望不强烈,但仍然给她打了这通电话。
赌气他什么都不问?
他应该问吗?
虞宝意不知道。
“小意?”程霁原等到她回来,想续上刚刚中断的问题,可讲完以后,发现虞宝意在看着不知道哪处神游。
“累了吗?要不今晚到这,休息吧?”
那通电话好像叫走了虞宝意的魂,她偏了下头,眼神没有聚焦,嘴巴在答:“好,辛苦了。”
程霁原收拾好东西,可他的魂好像也不知道被什么叫走了。
临行前,他鬼迷心窍地回头,“小意,刚刚那是……你男朋友吗?”
“什么?”她听到某个敏感的字眼,回过神。
他站在离门口还有点距离的地方,语气一下小心起来,“我问,刚刚给你打电话的,是你男朋友吗?”
也许是因为神回来了,所以她思考的时间才如此漫长。
漫长到,程霁原甚至以为虞宝意看出点什么,顾虑他的感受才没坦诚直言。
可最终,她半张着唇,吐出没什么气支撑的两个字。
“不是。”
她在迟疑,而不是撒谎。
程霁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这口气。
他道了声晚安,转身离去。
实际上,虞宝意迟疑的不止“霍邵澎是不是她男朋友”这个问题。
她想到刚刚过去不久,惊心动魄的那一夜。
面对沈景程的质问,她那句毫不迟疑的“不是”,让她今夜这句游移不定的“不是”,显得格外心乱如麻,与……
欲盖弥彰。
意外
接下去两天都很顺利, 除了不折不扣属于夏天的热辣光线,时不时烤得人眼冒金星外,暂时还没不如意的地方。
受限于嘉宾们其他的行程安排, 节目拍摄需暂告几日, 也算给了他们一点喘息时间。
接下去一周, 虞宝意和微原的人舒舒服服窝在空调房里上班。
她日日备下午茶,奶茶咖啡点心零食轮番登场, 犒劳在高温天气下任劳任怨的同事们。
任微锐评:自从她来, 一大群尸体活了。
“其实乔鹭表现挺不错的,该干的活都干了。”剪辑师电脑屏幕里,是细分成无数帧的某个小片段,“原哥说,成长线她不一定能立住, 不如换个人捧。”
虞宝意示意剪辑师播放暂停的片段, 她看过一回后, 说:“你把乔鹭的一些反应嫁到Nancy最后争第一那儿, 一点点就行,不用多。”
“收到。”剪辑师不用她多点拨, 一下听出虞宝意什么意思。
她要在保证节目质量的前提下炒话题,先吸眼球,播出后根据风向再行调整。
圈内司空见惯的事情,只有粉丝以为偶像是受害者罢了。
譬如这期请来的嘉宾都是三四线艺人,恨不得虞宝意用点心思在他们身上, 只要不把口碑全败完,那人人皆可洗白。
剪辑的事情看完, 虞宝意又和发行平台的人开了个短会,约定明天见面过下合同。
下午四点, 云展月在工位上伸了个懒腰,随后踮脚转动椅子,面向不远处正和导演组同事讨论什么的虞宝意,“宝意,下班我们去吃之前那家自助吧,我请你。”
“什么意思?”
“请宝意不请我们是吧?”
云展月作势要打旁边起哄的人,“宝意这几天一直在教我东西,我请她吃顿饭怎么了!我刚转正多久,请得起你们吗?”
“那一起去嘛。”虞宝意还盯着屏幕,微弱的亮光映得她的眸似点了星光,“我请大家,展月你请我?”
皆大欢喜。
程霁原刚好从办公室出来,听到晚上虞宝意又准备请客,在欢呼雀跃中插进一句:“小意,今晚请客得算我一份啊,不能老让你来。”
虞宝意没意见,让大家赶紧忙完手头工作。
临近五点半时,有人已经收拾好东西,虞宝意却接到一个电话。
“小意,有空吗?”
她回自己办公室接的,侧眸瞥了眼热闹的外面,“估计没有,怎么了?”
秦书远明显地叹出声气,不知是故意给她听见还是什么,“没有也得有,你现在来见我一面,有正事要和你谈。”
“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说不清楚,你来了就知道了。”
“和什么有关系?”
虞宝意本想说,如果是宋青可的新节目出现问题,她百分之一百不会去收拾烂摊子。
可秦书远意味深长,留下一个折磨了她一路的哑谜。
“和你的节目有关系。”-
夏日昼长,不过赶到天行时,虞宝意刚巧迎来一场盛大充沛的日落。
那大概是一日里最后一刻钟明亮的光景。太阳在漂移的云团中露出一部分,奔涌而出的日光莫名呈淋漓的血色,凄美如正在进行某种仪式的祭坛。
好像要下雨了。
虞宝意走进天行,发现没一个人下班,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在对她行意义不明的注目礼。
左菱和文殷的工位不知什么时候调到了一起,两人面露愁容,对她,还是对自己担惊受怕的模样。
懒得敲,她直接推开秦书远办公室的门,“来了,什么事?”
“先把门关上。”里头那人同样紧拧着两道粗眉,见她来,起身去倒茶。
走了有段时间,连这杯茶,虞宝意也认为没有情分值得她伸手接了,任他在半空顿滞良久,最终无奈搁到她面前。
秦书远刚一坐到沙发上,就曲指撑住额头,显得忧形于色,又一句话都不讲。
虞宝意的耐心在他面露这种表情时一下消耗耗尽,“你要说就说,不说我走了,既然和我的节目有关系,那我迟早都会知道。”
“我认为你还是现在知道比较好。”秦书远说。
“那你说。”
秦书远的目光坠到桌面,不知不敢看她还是什么,“Gina被扒出当人情妇,私德有问题,今晚八点,狗仔就会直播爆料。”
有个潜藏已久的炸弹在虞宝意脑中陡然爆炸,飞溅的尖利碎片好似切断她身体供血的路径,四肢恍若陷入极寒之中。
“这种环节你应该很熟悉了。”秦书远又叹出一口气,“倒霉过的制作人不止你一个。”
“我可没有。”虞宝意音调硬冷,“以前做的节目,请嘉宾前我都会做背调,除了这档以外。”
“我知道,但总制作人是你啊。”
“现在是我了?”虞宝意讥嘲地轻笑声,“在组里领了你的意思处处干涉我的决定时,宋青可怎么不把我当总制作人呢?”
“什么叫领了我的意思?”
“你自己知道。”
面对虞宝意的质问,秦书远拊了下掌,“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事情已经——马上要发生了,得想好怎么公关,《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都播到尾声了,就出了Gina这一个有热度的。”
“临到头来问我怎么办了?”虞宝意不得不承认自己此刻冷静不下来,“秦书远,你怎么不问问请Gina当嘉宾那人?因为我是总制作,背锅就不忘了我是吗?”
秦书远依然端着那假模假式的公正派头,“不是我不忘了你,这件事我后面也会和青可说,可你毕竟是总制作——”
“秦书远。”虞宝意霍然起身,撂下句,“你现在真让我恶心。”
她转身便走,临到门口,一道视他为厌恶之人的目光横空刺到秦书远脸上。
“做完《时差旅人》,我就会正式和天行解约。”-
当时在天行走得有多潇洒,晚上八点,虞宝意就有多提心吊胆地守在狗仔的直播间。
那人吊了网友们半个小时的胃口,又是拿“新晋小花”等词吸引流量,还把事情形容得云山雾罩。
最后连狗仔的ID都爬上热搜榜,KPI完成得七七八八了,才慢条斯理事件原主的名字报出。
紧随而来的是实锤证据,照片、视频,连录音都有。
事情比虞宝意想象的还要糟糕一点……不,很多。
男主是一个在港澳两地经商多年的商人,原配帮他往上打通了不少关系,然而爆出来的录音里,Gina不知死活地攻击着原配。
那番话,虞宝意觉得不堪入耳。
放出来,那更是每个字都将成为Gina的原罪。
虞宝意不关心Gina的死活,只关心自己经手过的节目的死活。
不出所料,Gina没在内地开微博号,《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官博成了网友自动聚集攻击Gina的地方,种种相比录音内容没好上哪儿去的话,呈排山倒海之势攻陷了整个评论区。
删是删不过来的,也不可能精选评论区堵住悠悠众口,只会引起反噬。
文殷传来消息,说天行的剪辑组已经加上班了,预备硬熬几个大夜,把Gina的镜头先剪干净,不耽误后续播出。
可问题是,《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整个香港篇就是以Gina为主线展开的,如今剪得七零八落,想必播出的效果也不会好。
但虞宝意知道,保住节目是第一要义,管不上那么多。
网上讨论她的也有不少。
【虞宝意前面敢拿这种嘉宾造噱头,现在遭反噬了吧】
【还笨蛋美人啊?笨蛋美人会骂最无辜的原配表/子?】
【不是我阴谋论啊,Gina能上内地这个节目,不会是那男的和制作人也有点关系,安排进去的吧?】
【有瓜说虞宝意和Gina不对付,让子弹再飞飞】
凌晨两点,虞宝意还抱着手机刷新实时广场,时不时切屏到别的平台看网友对这件事的看法。
她毫无睡意,可身体生理性的反应,让她在天刚蒙蒙亮时,迷迷糊糊地失去意识。
虞宝意少见地做了个有关回忆的梦。
她不是习惯缅怀的人,也甚少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而后悔。
可她梦到和秦书远刚相熟时,两人互相揽着对方,将一杯啤酒喝出了义海豪情的气势。
彼时,她有事业上的心之所向。
他则说要做一家业内顶尖的娱乐传媒公司,将她捧成业内更顶尖的制作人。
那时他们的一拍即合,充斥着张狂与无知无畏。
梦而已,又有什么紧要。
可当梦即将落地,也许有成为现实的可能,不知是谁踏出了错轨的第一脚。
一错再错。
直到无法挽回,也没有挽回的必要了。
她不与背叛了当初的自己的人做朋友。
虞宝意一觉睡到了早上十点,被一通紧促的电话叫醒。
她迷迷糊糊地撑起身体,喂了一声。
没看来电显示,任微的声音显得意外而惊惶。
“小意,今天上面传来消息,让我们暂停所有拍摄,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