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 秦书远没有见上虞宝意。
倒是宋青可被准许进入她的办公室。但十分钟后,捂着一侧脸,披头散发, 脚步像打结的线团, 踉跄着出来了。
她看都不看秦书远就走, 那双眼比喝醉当夜还要红。
虞宝意做了什么,已然昭彰。
但说了什么……
秦书远从未见过她将一个人逼成这样。
或者说, 他认识的虞宝意仅在工作上锋芒毕露。平常, 哪怕面对一个不小心将拖地水溅脏她上万元衣服的清洁工叔叔,她也只是一笑而过。
正是这份愈发耀眼的锋芒,秦书远产生了危机感,催动他和她走到现在这个无法挽回的局面。
“文殷。”他抓住一旁经过了数次的文殷,“小意没让我进去吗?”
不是上下级关系了, 文殷上脸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 她嫌恶地拨开秦书远的手, “秦总, 宝意那边让我告诉你,留下你要还的东西就可以走了。”
“可我有话——”
“她没话和你说。”
文殷眺了那头紧闭的办公室门一眼, “虽然不该是我说的话,但秦总,现在让你离开,是宝意还想和你好聚好散,不然见到你, 不担保她一气之下,会不会又做点什么了。”
已不算言外之意, 而是明着告诉他,你不走, 会有和宋青可一样的下场。
她还是那个待人和善,好留几分体面的虞宝意。
秦书远离开了胜意,但他的车在写字楼下停了一下午,直至日光汇拢到西边远方的山间,变了色,一片片如羽毛的云絮被染成绮丽的红。
早于下班时间四十分钟,写字楼底下还没什么人进出,他看见虞宝意出来。
但更早的五分钟,他发现了那台低调的黑车,披着满身柔和的暮光,途径他,泊停于不远处。
虞宝意一出现,主驾上下来一位司机,戴白手套,恭恭敬敬打开了后座车门。
碍于视角,他还是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
却能看见虞宝意变得明显轻快的脚步,像刚学会飞行的幼鸟,在外惊险地飞了一圈,迫不及待回到安全的巢穴。
那个男人展臂拥抱她,托住了她的落地。
秦书远知道自己之前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哪里了。
那个男人和虞宝意,不是宋青可口中那种不堪的关系。
没有金主来接情人下班,第一时间给她一个拥抱的。
只有爱她的人会-
事情彻底结束的第二天,虞宝意全身心扑进新一轮的拍摄中。
她大刀阔斧砍掉了刘惠玲的期数,将原定七周播出的节目缩短为四周,刚好一个月。
因为完全聚焦到了山井镇赵家身上,她将节目名字正式更改为:《如果它会说话·“玉”见》。
那个间隔符,是她留给自己和未来的可能性。
“这地是真难找啊。”刚下车,梁思雪拼命打着小扇子出风,“幸好我没什么孕吐的毛病,不然光进来,准吐得昏天地暗的。”
虞宝意斜了她一眼,“我说认真的Miriam,这里可不是什么度假的地方,你要不回市中心好好待着去。”
“我不要,Baby,你说句公道话,霍邵澎是不是差我一顿饭。我那天晚上走得刚刚好吧,留给你们一个多么romantic的夜晚……”
又来了。
自从知道她和霍邵澎同床过了一夜后,梁思雪像打了鸡血一样,口口声声说霍家大公子欠她一个人情。
梁思雪讨好地给她扇了几下风,小心翼翼就着颠簸的石子路往里走,“而且萧正霖应该找不到这里来,乐得清静了。”
虞宝意同样十万分小心搀住她,“你和萧正霖现在,到底算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梁思雪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死缠烂打呗,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能怎么办?”
“你之前不是不太赞同和我霍生来往?”
“对啊。”
虽然梁思雪从头到尾没有表达出坚定的反对态度,但一个明摆着的前车之鉴,以她的个性,原不该放任虞宝意再进火坑。
“为什么?”虞宝意笑了笑,“你吃亏了一遭,非得推我也吃上一回?”
“衰女包你自己非要吃亏赖我干什么?”梁思雪忍不住戳了两下她太阳穴,“我反对,你就不和霍邵澎在一起了?我之前更反对你和沈景程啊,你听了吗?”
没听。
虞宝意给自己说成理亏那方了,尽管本就是。
“霍邵澎和沈景程不一样。当时我已经看出,你已经不喜欢他了,坚持在一起,是出于一种根本不该属于你的责任心,想把一个烂人从一滩烂泥里捞出来,怎么,你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吗?”
虞宝意暗暗掐了她手臂上的软肉一把。
“你别不承认。”梁思雪拍开她的手,“至于霍邵澎……”
她没有说下去。
不是故意吊胃口,而是萧正霖同她说的一些话,很合此时气氛地浮上脑中。
他曾说,Terrance和Bowie,同他们两个不一样。
更准确一点,是霍邵澎这个人,和他自己,和香港那些花花公子完全不同。
那刻,萧正霖兴许想拿来自嘲,可因为梁思雪过于在乎虞宝意,话语中的另种意思被她深深记住。
“Miriam,我妈妈找完你,老实讲,回到家我都不敢问她说了什么,怎么回事。可这件事如果放在Terrance身上,他会加倍报复他爸爸,别看人和和气气的,以为他做不出。”
当时,梁思雪想打探多一些关于霍邵澎的事情,以退为进地说:“可我不认为,在他心中,Bowie值得他做这种事。”
惹得萧正霖哈哈大笑,用一种你不懂了的眼神望她,“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的。”
两件付出时间、心血、代价程度不一样的事,在某些人那里,是一样的价值。
正如好早好早那夜,他以为霍邵澎带彼时还是别人女友的虞宝意出现,出自一时兴起,难真,更难成。
可萧正霖当时也疏忽了,他从未如此做过。
后来才想明白,这种人主动走出的第一步,即预兆着会向她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哪怕最后一步需横跨天堑。
当然,不管对方自愿与否。
他的一时兴起,就是漫长而乏味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全部真情实意。
山井镇除了留守居民加上赵家人,如今路边全是摄制组的人。
她们散步一样走得慢,偶尔会引来工作人员侧目。虞宝意心想,那边有两位导演镇场,不需要制作人时刻紧盯,于是干脆拿来两张凳子,带梁思雪坐到路边一个人去楼空的摊子前。
“Baby,我和你是两个极端。”梁思雪叹了一长声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气,“这么多年,我做过太多事后后悔的事了,所以我想让你人生的每个决定都完美无憾,可我现在想通了,根本不可能的。”
虞宝意抽过那把扇子,换自己给梁思雪扇风。
“可比起事后后悔,我更想你当下无悔。”梁思雪靠到她肩膀上,“霍邵澎不可能是你的良配,可你能昧着良心说,你不喜欢他吗?”
更早之前,她还在为这个问题迟疑着。
发问的对象是梁思雪,终于为她这段时间积郁在心中的困惑找到坦然承认的发泄口。
她说:“我不能。”
进来久了,身体感受到四面环山的清凉温度,梁思雪按下那只温和扇风的手,微微用力攥紧。
“那就不要后悔。”-
一晃半月过去。
虞宝意完全见识到了赵家人,尤其是赵友昌手艺的出神入化。
虞家做钻石,也有自己的加工厂,所以她对手艺的观察与敏锐度深于旁人,尤其是玉这种,一半靠原生种水色,一半靠雕工的宝石。有时候粗劣的雕工,会直接毁掉一块好玉。
她对准阳光,举高手上一块不动明王主题的人物玉牌,繁复到令人咋舌的雕工,巧妙利用到翡翠上为数不多的翠色,又掩盖了裂纹、棉絮等表现不佳的地方。
“真好看啊。”她还忘不了赵友昌屋子里那个惊鸿一瞥,料不抵工的翡翠摆件,“赵爷爷,您这个手艺以后如果不雕了,那是我们的遗憾。”
赵友昌很少露面,和虞宝意聊天也避开了那些无处不在的镜头。
“这块牌子送你吧,小意。”
“那我怎么好意思继续看您私下的存货,不过这个牌子我真有心要,您开个价吧。”
她想送给虞海和,再给关知荷叶也挑几件。
而且她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需要回港一趟和父亲哥哥商量。
赵友昌朗声大笑,“你帮了我们赵家这么大忙,我还担心没礼回给你呢。还有小意,你之前说的那只碎掉的镯子——”
“宝意!”
“爷爷!”
文殷和赵玉颜两道女声几乎重合,同时响起。
先跑过来的是赵友昌的孙女赵玉颜,她先看了虞宝意一眼,才强忍慌张地同自己爷爷说:“那几个人的车又进镇了,刚停好,都大半个月没过来了,爷爷……”
“别慌,别慌。”赵友昌知道孙女口中的“那几个人”是谁,“我去瞧瞧,看他们又来耍什么嘴上功夫。”
虞宝意旋即跟着起身,“赵爷爷,是……是想收购这块地的人吗?”
“对,上一次他们连我门口都进不去,敢进来我就泼水,才被我赶走了,没想到还敢来!”
她不由自主跟在赵友昌身后,又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露面。
霍邵澎身边见过她的人不多,但她不确定来的人里,有没有认识她的。
而且这件事……
她硬瞒,已瞒不了多久了。
让步
一般没什么要紧事, 方瑞丝是不会等在会议室外的。
她的职务虽是霍生高级助理,但在整个集团中,她是少数拥有部分事务决策权的人。
当然, 上传下达的无疑也是霍邵澎的意思。
等待的过程漫长又煎熬, 尤其在得知虞小姐那边, 动用了全组的摄像大哥赶人这件事以后。
光可鉴人的地面,快给她踩出火花来了。
会议准点结束, 里面几位领导鱼贯而出, 面色白的白青的青,还有个边走边扯松领带,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整个会议,似乎不太愉悦。
里面那位,心情必然也不会太明朗。
等到会议间清空, 方瑞丝站在门口, 抬手叩出两声。
里面的男人既不出声也不回头, 满城淡薄的暮色照映进落地窗后, 虚虚晃晃地网着他,将那身合身的西服衬得越加得体矜贵。
Florence掩上门, 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陈述虞宝意动魄惊心的行为。
听了一半,霍邵澎点上一支烟。
“去的人里,已经自报家门过,但虞小姐好像……”
Florence欲言又止,想尽办法将虞宝意完全不顾及霍邵澎的行为修饰得婉转一点, “可能没听清楚吧,总之, 她带头把我们的人赶走了。上车后,还对我们围追堵截, 给……”
她喉咙咽动了下,“……额,车开进河里去了。”
空气静了几秒,Florence甚至误听到高频的嗡鸣声。
尔后,出现一声极轻的笑。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支烟没燃到三分之一,干邑的香气尚未充分铺开,霍邵澎转身将其掐灭,问:“她人有没有事?”
这点,Florence用十万分的诚恳口吻保证道:“绝对没有。”
心想,不如问他们的人有没有事,用不用报销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霍生……”霍邵澎没再问,可她想到什么,犹疑着开口。
“说。”
“山井镇这个项目前后耽搁了快一年,如今才正式提上日程,里面压了不少人的时间同金钱,一旦让步,折损和赔偿金额会超乎想象,可虞小姐那头既已出面阻拦,你是决定……”
“不。”
听到答复,Florence长舒一口气。
那她百分百确定,霍邵澎不会为了虞宝意放弃。
而且她深知,霍邵澎顶着香港的压力前往内地接手这个项目,加之按照霍礼文的授意“还”了许多东西,中间受了无数属于霍启裕那头的股东董事明里暗里的不满和谴责。
山井镇这个项目,若在另一个角度上说,属于新的投名状。
他放出所有从源头、拆迁、改造,到最后运营的得利点,利益蛋糕被分得明白又彻底,但责任这顶高帽,又全部戴在霍氏集团头上。
一旦出什么意外……
已经出了。
Florence无需多一嘴分析,一旦霍邵澎为虞宝意拖延或放弃这个项目,这段时间他承担的所有压力,会瞬间暴起反噬。
幸好,他还是那位公私分明的霍生。
“那我按照原计划安排下去了,霍生。”
Florence的定心丸放到嘴边,只待他一句肯定的答复。
霍邵澎的目光放在那支熄灭的香烟上,缕缕白烟缭绕升起,又无声消散。
最后他说:
“去吧。”-
虞宝意战战兢兢等了霍邵澎两日“问责”的电话。
可她前两天的闹剧犹如投入湖里的小石子,翻腾出一片水花后,便再无后续。
他照旧每日同她说早安与晚安,她偶尔也会分享些拍摄的趣闻。
但因为心虚,虞宝意这两天的话大幅减少,如果霍邵澎不知全貌,恐怕会误以为她在冷暴力。
可她始终拿不准他知不知道。
知道,为何不问她?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梁思雪回城中产检完回来,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不管他知不知道,你都有义务告诉他。”
“我为什么有义务?”虞宝意大为费解。
“你们是男女朋友啊!”
“我们——”
戛然而止。
“你不会到现在还怀疑你们的关系吧?”梁思雪直接点破。
虞宝意无力地后倚,整个人仿佛陷进木椅中,“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在南城待不了几个月,当时也讲过,关系维持三个月,之后应该是我随时可以结束的意思。你见过这样的男女朋友吗?”
“我也没有见过,不是男女朋友,还为了给对方出气,搞得网上满城风雨的男人。”
虞宝意无言以对。
霍邵澎那么低调的人,偏生选了最高调的办法。
宋青可和康老板出事那几天,他手下一定有专攻此道的公关,擅于挑起各方情绪,让媒体、狗仔、各路不明身份的网民在整件事中,将落井下石贯彻到了底。
连同她也被拉出来议论了一番,不过都是好话。
梁思雪像模像样地拍了下她肩膀,“我呢,劝你坦白从宽。”
“那他反对我继续拍下去怎么办?”
“你也不会听啊。”她被虞宝意钻的牛角尖惹笑,“我有时候真怀疑你到底谈过恋爱没有。你要尊重对方的知情权是一回事,但知情以后怎么做,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我肯定不同意你为了他放弃。”
“我也不可能为了他放弃。”
“那不就完了?”
虞宝意有时候也在怀疑,自己谈过恋爱没有。
梁思雪一点,她恍然自己先前所烦恼的都是本末倒置了。
既然不可能为了对方放弃,那知道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通以后,虞宝意拿起手机。
虽然此时此刻霍邵澎极大可能在工作,但她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
梁思雪翘唇笑了笑,“现在在哪里拍呢,我去逛逛,你先解决完这件事再来找我。”
虞宝意心神已经飞了,但还是对答如流:“程霁原在A组,现在在赵爷爷的房子里,左菱带的B组,去了集市,我喊人带你过去。”
“不用,我去程导组里坐坐吧。”
梁思雪放下话离开,离跨出门槛差一步之际,外头冲进来一人。
见到梁思雪,文殷很有眼色地急刹车,扶着房梁大喘气。
虞宝意抬眼,一见文殷的模样便后背发凉,想到两日前,她也差不多这副状态来报告霍邵澎的人进镇这件事。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因为事态紧急,文殷大口喘气时,还是几个字几个字从口中零碎滚落。
“赵爷爷……的孙子……出事了!”-
那通电话,最终没有打出去。
听完来龙去脉,虞宝意手心出了层淡淡的薄汗,不由自主攥紧手机,紧到仿佛松开时,会遗下苍白的指痕。
“胡闹!我打死你这个混蛋玩意!”赵友昌扬起拐杖,毫不折衷地打到自己孙子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赵玉颜站在一旁,看着亲哥哥挨打面无表情,只是腿上似乎泄掉力气,慢慢蹲下,抱住了自己膝盖。
赵与游跪在了地上,拼命向赵友昌磕头,“爷爷,您救救我,救救我吧,我不想坐牢……”
虞宝意也被他那一声声声嘶力竭,却于事无补的喊叫弄得心神俱疲,扶着把手坐了下来。
“我怎么救你?你得去给人家赔命!”
听上去,赵友昌仍然中气十足,可每个字都暗含紊乱的气息,是对孙儿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与悔恨。
“没死,人没死的!”赵与游跪行两步,胳膊攀住赵友昌拿拐杖的手,“而且度过危险期了,家属愿意跟我私了,赔、赔钱就行,爷爷,咱家有钱的——”
又是一棍。
“你是酒驾!”
“我知道错了爷爷……”
虞宝意忍不住阖眼揉了下鼻骨,旁边探过来一只手握住她的,似想给她力量,用力地捏了下她掌心。
这个世界,原来如此荒谬。
对她来说,真是遭透了。
“赵爷爷。”梁思雪看她状态不是很好,主动出声,“我和宝意先出去了。”
赵友昌从愤怒中分出一丝勉强冷静的心神应道:“好,等我教训完这个畜生,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的。”
换梁思雪搀着虞宝意出门,不料没走几步,赵玉颜的声音由远及近:“小意姐,我跟你一块出去。”
“好。”她说话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一见她们出来,好些人围过去,站最前面的左菱率先问道:“怎么样了?”
程霁原见虞宝意脸色不对,悄然从面对的方向挪到她身后,随时准备扶住。
虞宝意摇了摇头,“没商量好,等一会吧。”
她说不出任何安慰她们的话,连自己的心情都尚未整理好。
谁能想到,在赵家人反抗的关键节点,赵友昌的孙子赵与游会糊涂到大半夜酒驾撞到人,急需一笔天价赔偿呢?
对方狮子大开口,却刚好在获得拆迁补偿款后赵家能接受的范围内。
巧合得不能再巧合。
可她也责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自己倒霉。
一档投资不大的小节目,一波三折到堪比那些S+的大厂综艺。她作为制作人的这段经历拍出去,估计不逊色于任何一部电视剧。
虞宝意只能在心里自嘲纾解。
程霁原做了个让众人散开的手势,“今天大家都先休息吧,围在这也没个准信的。”
没准信吗?
她望了下低眉垂眼,神情呆滞的赵玉颜。
其实从赵友昌那里,她未能确定答案。可一看赵玉颜的反应,似乎又全都告诉她了。
虞宝意想到第一回见赵友昌。
他说过,小辈们留一个传这门饭碗的就够了,其他的不愿学这门苦功夫,也就随他们去。
苦功夫。
纵然有赵玉颜自愿的原因在,可加上那句“随他们去”后,如今听来,多多少少变了味道。
赵友昌同意子孙们追寻更好的生活,但又留下,且仅留下赵玉颜一人。
加上还出了个行事荒唐到酒驾的,个中曾有过多少次默许、放任、纵容,不言而喻。
虞宝意已经在构想,这回要怎么和黎馨与叶若兰解释了。
众人散去后,左菱和程霁原陪虞宝意在外面等了会,可迟迟不见赵友昌出来。
在她心中,已经是老人下定决心,但踯躅着不知该如何给她交代了。
可现实似乎不给赵友昌给体面答复的时间。
这回,已没有人留意到,又有几台车从容悠哉地驶入小镇。
似胜券在握。
底线
兴许虞宝意纠集摄像大哥赶人的事传开了。
这回, 来了约有七八人,清一色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 一表人才。
站在最前面的, 也是上回那群人中的代表, 讲话客气又难听。
得知她是综艺制作人,还建议她等翻修落地后过来拍宣传片, 省得一趟白干两个月, 届时赚得还比这多。
虞宝意叫了杜锋过来,指名道姓直接让他滚。
但今时不同往日。
背后失去了赵友昌的支持,于是她眼见着那群人过来,硬是想不出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拦。
可男人率先停在她面前,从口袋中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虞小姐, 这是我的名片。”
王锦。
她看到上面名字, 没写职位。
“上次我说的依然算数。”王锦拧正了下领带, “日后,如果虞小姐的综艺需要借户外地方拍摄, 可以随时联系我。”
虞宝意的圆滑在此刻生出了棱角,她接过名片,却没出声,任由这番话尴尬地落往地面。
可王锦自如又从容,往后斜瞥了一眼, “赵爷爷不允许我们进去,你去敲门。”
她心知, 赵玉颜说的是对的。
负责霍氏如此大工程的人,必然体面又周到, 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野蛮人行径落人把柄,倒衬得她前两天过于野蛮了。
可她听不下去这带刺的一字一句。
哪怕完美包容在得体的行为、语句之中,也叫人一听就知道,他没在,也没想好好讲话。
不待王锦的人去敲门,赵友昌拄着拐从门后出现,短短十几分钟,如硬尺般笔挺的腰脊佝偻了不少。
他扫视过门外的人一圈,在虞宝意脸上停留了一会,无声胜有声。
“小意,我有话和你说。”
虞宝意不忍为难一个为小辈费心打算的老人,起身接道:“赵爷爷,要不让王先生他们也一起进去吧。”
一起说罢,好聚好散。
谁知,赵友昌摇头拒绝,“不,我单独和你说。”
她没天真到以为是转机,向左菱几人示意完,便跟着赵友昌进屋,中途赵与游还龇牙咧嘴地路过他们。
“赵爷爷。”进到屋内,虞宝意善解人意地率先开口,“不管结果是什么,哪怕我不支持,也会尊重您的决定。”
赵友昌做了个让她落座的手势,“小意,是我这边出的问题,我会负责到底的。”
“没有。”
“不用讲客套话,我给你添了多少麻烦我自己知道。”他握拳抵住嘴唇,压抑地咳了两声,“但我听阿游说完整件事,觉得有点奇怪,想让你分析分析。”
“您说。”
赵与游的意思是,希望私了,索要赔偿那家人的态度很奇怪,看上去并不关心伤者,而且有一回他上医院,看到伤者的父亲正和一个穿西装的人在楼梯间交谈,还对着来人点头哈腰,谄媚得很。
伤者是女孩,原话中提到,伤者及其家属来自偏远农村,家中还有一位患病的弟弟,所需医药费高昂。
当然,也没有他们狮子大开口要的价码高。
“人是阿游撞的,不管对方有心还是无意,这个罪名他必须担上,付出代价。”赵友昌说,“可若是有心……为了逼我们离开,竟然视人命如草芥吗?”
虞宝意没说话。
她四肢发僵,连同心脏每一下跳动,似乎都要给骨头撞出裂缝,闷疼闷疼的。
与之相反,她思维仍旧活泛,仿佛卷起龙卷风,一时之间千头万绪,竟不知道该抓住哪条。
“小意?”赵友昌尝试性叫了一声。
虞宝意如梦方醒,应回去:“赵爷爷,这件事我可能需要回去一趟确认一下。”
“确认?你认识人吗?”
“……”虞宝意唇瓣微张开,用嘴唇辅助滞涩的呼吸,“我应该可以打听到。”
不止打听到,还能直接询问当事人。
“可是……”赵友昌叹息摇头,“哪怕对方故意的,我们又能怎么办?毕竟是阿游酒驾在先,更大的错在他。”
虞宝意已经听不下任何话了。
她急匆匆地告辞,朝外的脚步不比刚刚挨了一顿打的赵与游稳健。
走到外面,碍于外人在场,左菱没有第一时间上来询问结果。
当着所有人,虞宝意与王锦的目光,在半道同一时间对撞。
她还捏着那张名片,暗自用力对半折起,站到他面前,递回去。
“王先生,我想我不需要你的名片了。”
王锦单手接过,体面地塞回口袋中,抬起标准又客气的微笑,说道:“虞小姐,有需要,您随时能联系到我。”
仅一句话。
她便明白,霍邵澎什么都知道了-
驱车回到市中心,已过晚上九点。
虞宝意坚持先将梁思雪送回家中,拒绝了陪她一起去问霍邵澎的提议。
梁思雪揣着难以言喻的担忧下了车,然还是敲下她车窗,叮嘱道:“Baby,记得万事要冷静,你那点小九九,在霍邵澎面前不够看的,有什么就说什么,一件事一件事的解决,别往复杂了讲。”
她深知两人之间的龃龉不止今日这一件事。
且过往件件,都踩过了虞宝意的底线。
梁思雪上楼后,虞宝意没有升起车窗,而是猛打方向盘再狠踩油门,以一种在商品楼中明显过快的速度驶出了小区。
去霍邵澎居处的路,因多是别人接送,她尤为熟悉经过的路牌、行道树、花坛、某间二十四小时营业便利店……直到逐渐深入一片不知深浅的幽静。
这儿林木茂盛,稀稀朗朗的广玉兰叶宛如一座巨塔,白色洁净的花朵是点缀其中的瓷釉。树影错落间,偶然得见气派的屋瓦飞檐,又似在这幅卷轴上,添上昂贵奢靡的两笔。
她曾经有过一个很香港人的梦想,就是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别墅。
香港和大陆的房价天差地别。以虞家的家底,在大陆购置房产绰绰有余,可在香港,也仅住得起三室一厅的商品楼房。
霍邵澎住的地方,当时第一次来,一下就突破了她梦想的极限,属于她做梦都不敢梦的。
后来问起价格,霍邵澎告诉她,这里大部分房子都被禁止对外出售,若要卖,只能卖给特定的,身份、资产、关系经核验后过关的人。
直到有一次她被接进来,看到一位常常出现在新闻电视中的人物,优哉游哉地在沿人工湖泊散步,才知道这句话的含金量。
可当她第不知道几次进入这片幽静之中,胃里竟翻腾出几分恶心。
途经那些富丽阔气的洋房别墅,她感受到的不再是赏心悦目,而是一种要压垮脊梁的盛气凌人,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判断你有没有资格进入这里,令人浑身发毛。
霍邵澎领她认过路,果然派上了用场。
她凭借同他散步的记忆,在相似到容易迷失的车道中选出正确的那条深入,最后停在熟悉的大门前。
说不上意料之外。
李忠权早早候在门一侧迎她,对她的到来,是明白又敞亮地表达意料之中。
虞宝意留了钥匙,自己下车,会有人帮她停好。
“虞小姐,大少爷吩咐下,先给你准备好晚饭,舟车劳顿,千万别累着自己。”
“多谢权叔。”
虞宝意随李忠权来到餐厅,几道别致又合她口味的菜式算准时间,提前进微波炉温过,女佣一道道送上,摆放好。
不等她开口问,李忠权又主动交代:“少爷还在公司,晚上十点之后会到家。”
“多谢权叔。”
她客气极了,又有一种无心在这的敷衍。
李忠权朝女佣们使了个眼色,一并离开,将整间餐厅留给了她。
虞宝意没有拿筷子,准确地说,她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睫的眨动也平稳无波,似陷入某种固定而规律的程序模式。
她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干坐了多久,梁思雪的消息引起手机震动,她神色依旧恍然,只是终于有所动作,伸手去拿手机。
Mir:「怎么样了?」
Mir:「香港那边,萧正霖有个推不掉的晚宴所以回去了。我问他,他说今晚见到了霍家人,但中途霍邵澎的父亲接到电话,沉着脸出去了,嘴里叫的,好像是Terrance」
虞宝意发愣地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该回什么。
思考之际,她空泛的眼神又扫过一遍桌上的菜式,尽管没吃晚饭,但她此刻毫无胃口。
也正是这一眼,她发现角落里用篮子装着一筐餐前面包。
圆形,表皮金黄,是小了好几号Size,还没她手掌大的菠萝包。
她转动圆盘,直接用手捏起一个,还是热的,咬了一口。
浓郁的菠萝酱夹杂着细碎的果粒在口腔化开,酥脆的表皮又化解了果酱的甜腻,关键这么小一个,垫腹后又不会影响食欲,反倒叫人胃口大开。
是想让她吃点东西吗?
可他叫人准备的,偏偏是菠萝包。
几块钱一个,随处可见,廉价又普通。
可搭过他的专机,落地后送到她手上还是热气腾腾,不损风味的。好似当初,她的确跟他上了那架飞机,回到香港,尝到她心心念念的味道。
可并没有。
她没有跟他走。
那时她也以为,跟他还有以后。
结束
时间的流逝体现在那碗汤上。
乳白色的表面逐渐凝结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汤皮, 角落里,做过精心花切的水果盘也有点氧化后的发黄痕迹。
大半个小时的等待,期间, 李忠权进来了一次, 为虞宝意换掉手旁那杯凉掉的茶水。
没有问桌上的菜为什么原封不动, 也没有问,她为什么非要枯燥地等着。
他做到一个了解事情全貌, 且立场在霍邵澎那边的人, 能做到的最好。
至少他出现时,虞宝意并不反感。
当餐厅又只剩下她一人。
颈部、肩膀、腰骨等等地方,因长时间不动,仿佛进入一个僵化麻木的状态,虞宝意尝试性抬了抬手, 不知是一天没进食的影响, 还是被这些事挖空了力气。
总之, 她无力地垂下手臂, 连同肩膀一并塌下。
下一秒,皮鞋与地面接触时轻不可闻的声响自门后传出。
当虞宝意听见时, 人已经在门口了。
霍邵澎没有穿西服外套。往日一丝不苟紧缚的领带,也许是在来的路上被他扯松了一些,露出后面最顶上松开的贝母白扣。
他在门外停驻了几秒才有所动作,进来时,如常的语气询问:“不合口味吗?”
“合的, 我没有胃口。”虞宝意也用普通的口吻回答。
霍邵澎坐到了与她相隔的一个位子之外,随意转动了下圆盘, 执筷,往某碟菜上夹了一箸送进口中。
“不用叫人热一下吗?”虞宝意问。
“不用。”他鲜见地吃得随便, “我怕等热完,你已经走了。”
她滞了一息,故作平静的面壳裂开一道细纹,但尚能维持。
霍邵澎只吃了几口,又探身拿过李忠权给她新换的那杯热茶水,仰首饮完。
放下后,他似添柴,又似灭火,随意带起两字:“说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吗?”
今夜的风似乎大了些,落地玻璃外郁郁青青的灌木丛被吹出细密摩挲的响动,伴随着似有若无的呜咽声。
连同虞宝意的声音,也吹凉了好几分,“霍生对我的生活、工作、行踪一向了如指掌,我在做什么,现在想说什么,你不是都知道?”
他们之中明明相隔了一张位子的距离,可霍邵澎那双眼睛太深,投过来的目光似近在咫尺,压迫着她的思维、神经。
“宝意,我要你说。”
他声音那么轻,字字又如此之重。
他要她说,亲自对他说。
可好像由始至终,他都没教会她。
虞宝意的呼吸比他的先乱了,紧绷许久的心弦蓦然绷断其中一根,发出沉重失落的低语:“是你让人做的吗?”
“是别人为了解决我这个问题,才去做的。”
“你同意了吗?”
“没有。”
“但你一定默许了。”说话时,虞宝意察觉到从喉管到唇畔的干涩,每个字说出,都变得艰难几分,“没有你默许,别人怎么会擅自做这种草菅人命的事情?”
“宝意,不要用这个词。”
“我说错了吗?”
问他时,虞宝意竟有几分真情实感的困惑,似乎渴望着他的一句否认。
“躺在医院的那个女孩,从抢救室里推出来的,差点就没命了你知道吗?”
“这句话。”霍邵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你该去问撞她的那个人。”
她无话可说。
是,她该去质问赵与游,可整件事不管他在哪个环节插了手,分明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你——”
“每个人都有你想象不到的贪心或不得已。”他放缓放柔了口吻,“这句话,你去问肇事者,去问那个女孩的家人,看看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虞宝意咬住内唇肉,用痛觉控制眼眶的发热。
“草菅人命?”霍邵澎重复了下她的形容,讽刺式地勾唇笑了笑,“是我吗?”
“是你为了逼赵爷爷签字离开。”
“那家人来自农村。”他毫无征兆地说起女孩及其家人的来历,“女孩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患有先天性疾病,活不好死不去,每天都在花钱。唯一治好的希望,是送去国外的医药研究实验室做临床志愿者。”
“所以宝意,这不叫草菅人命。”
“——叫一命换一命。”
虞宝意没办法再坐着,她愤然起身,“霍邵澎,你不能为了撇清自己,把全部责任都推给别人,这件事因你而起,手段卑鄙又下作,难道你还能否认吗?”
“卑鄙下作?”男人笑意不减,“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她又被这一句话噎得无言以对。
虞宝意知道,他们争不出一个分明的结果。
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会替赵爷爷赔这笔钱。”
“随你。”霍邵澎抬眸望她,“我要他们走,多的是办法。”
氛围瞬间凝固至冰点,
他们各自都没有再动作,或者说话,只是视线从未从对方身上移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霍邵澎近乎漠然地锁定住她那双眼睛,看着其一分一秒的熄暗,恍惚要淡入窗外风凉的夜色中。
虞宝意脑海中第二根弦也断了。
但她再也泛不起一丝一毫激烈的情绪。
她同样毫无征兆地问起另一个问题:“Jessica和卓夫人的矛盾,是你授意挑起的吗?”
比起刚开始她质问时的对答如流,霍邵澎静了两秒,才回答:“是。”
“她为难旬星,不让别人同我们续年租,为难我Mommy,当着一众夫人们的面给她难堪,你都知道?”
“知道。”
话撕开到这份上,他没什么好否认的。且由始至终,只要虞宝意问,他都没想过否认。
她好似觉得荒谬,笑了两声,“那她让人烧了旬星的铺面,你事先也知道?”
“知道。”
“那天晚上,万一里面有人怎么办?”
她想到盘踞在自己脑中几个月的噩梦,蓦地提高了几分音量,“万一有员工在仓库过夜,旬星背上人命官司怎么办?”
“我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也许他不自觉,可这句话,让虞宝意第一次清晰直面两人之间的差距。
高高在上到,要压弯她的脊梁。
“当时我去找你帮忙,霍生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我的目的,就是让你找我。”
虞宝意手撑在椅子靠背上,似乎要这样才能站稳,“那我换个问法吧。我把你当成唯一能救我的希望,可让我陷入困境中的,也是你,霍生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霍邵澎缓缓起身,侧过身,面对着她。
“宝意,当时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接近你而筹谋的。接近你这件事不可笑,也不好玩。”
是他从不知所起的兴致中,逐渐觉察到的几分真心。
可虞宝意逐字说:
“但我觉得恶心。”
话音刚落,她转开头,不愿再直面他。
下一秒,霍邵澎清晰看见到她眼中滑出的一滴泪。
晶莹的,凝了满室洁净的光,缓慢经过她脸颊、鼻翼、唇边,怦然坠地,消失。
不似当初,如今靠近她只需三两步。
他走到虞宝意身边,像怕惊扰到她,很轻地拥住那具如秋风落叶般的身体。
“对不起。”他说。
虞宝意很难说刚刚那句恶心中,掺杂了几分冲动,又有几分认真,但她完全想不到,霍邵澎直接向她道歉了。
“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没有任何意义的如果,她还是问了,怀揣着方才隐秘的,同样希望他否认的小心翼翼。
可霍邵澎首次让她的问题落空。
沉默了。
虞宝意额头靠在他胸膛,聆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闭紧了下眼睛,将汪在里面的泪全部挤出去,尔后两只手对抗似地抵住,想推开他。
霍邵澎感受到身前微不足道的力气,他站定不动,任她做了一会无谓的挣扎。
“你放开——”
声音戛然消失。
他蓦地捉住虞宝意的腕骨,几乎一下,她就感觉痛得皮肤会发红。
霍邵澎垂下眼,神色水波不兴,“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想听的答案,但是,听完后,你会不离开我吗?”
虞宝意声音似被尖锐的石头滞阻着,可她一直摇头,哪怕不说话,她也要通过摇头否定。
她不会。
“那么,再来一次……”
他一字一句,又似意有所指,“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虞宝意不动,也不挣扎了。
僵持了几秒钟,霍邵澎也松开了她手腕。果然,她皮肤太薄,留下了一道发红的指痕。
虞宝意退开了几步,不小心撞到另一张椅子,趔趄了两下似要摔倒,又极快地扶住靠背稳定身体。
霍邵澎向她伸了一半的手,同样落空了。
她神色苍白而茫然,抬起的目光像在看他,又涣散得像一团雾。
“霍生,三个月也到了。”
说起时,虞宝意才发觉,他们竟然真的走过了一程。
三个月,不短也不长。
长到能囊括一段快餐式恋爱的潮起潮落,又短得他们似乎只在对方的世界,途经了一个瞬间。
她想起的,只有瞬间。
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每一个瞬间。
在南城那条漆黑的河岸边,他说会选择她的瞬间;他要她陪他走这一程的瞬间。
他就着她小房子中温馨的灯光,不再孤身的……
够了。
虞宝意强行搅散脑海中如走马灯闪过的一幕幕,压住嗓音中的哭腔,说:
“所以,我们就到这吧。”
她不敢等霍邵澎的反应或回答,拿过自己的东西,转身快步离开。
她没有回头,离开的背影笔挺果决,仅有高跟鞋敲叩出的声响,失去节奏,渐行渐远。
霍邵澎在餐厅中独自待了半个小时,同她先前等他一样,没有表情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可他不知道在等谁。
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会等到虞宝意回来。
后来,李忠权敲门后走进。
看见和他上一次进来时差不多体面整洁的现场,但他分明感受到一地四分五裂的狼藉,将留下的人,离开的人,都扎得鲜血淋漓。
“大少爷,虞小姐她……”
李忠权欲言又止。
“说。”
“……她还没走。”
霍邵澎眼神微动,声线略显嘶哑:“她在哪里?”
“在……她的车,停在了上一次迷路后等你的地方。”
无价
第二日下午三点, 虞景伦接到妹妹的电话。
彼时,他正在旬星位于深城的工厂办公室内,一面深黑色绒布摊开, 盛放着十余颗火彩照人的钻石。
“借钱?”他下意识瞄了眼对面坐着不动声色的女人, 问道, “借多少?”
听完电话对面的答复,虞景伦吐出半个讶异的“一”字, 又戛然而止。
他喉头咽动, 转开椅子偏过头,不想让电话里的声音过于清晰传到关知荷耳中,“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破产还是惹祸了?”
“都不是。”
虞宝意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似乎鼻子被什么堵住了。
“你声音怎么了?感冒了?”虞景伦敏感地觉察出妹妹的不对劲,碍于关知荷在场, 又不敢显得太着急地过问, “我给你, 但你后面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现在还有事——”
谁知,两下清脆的叩桌声响起。
虞景伦大感不妙, 看过去时,只见关知荷向桌面方向略微颔首,且已经收起方才闲谈时的笑容,唇线抿得平平直直。
他心里向妹妹说了句对不起,认命地放下手机, 按开外放。
“你有事对吗,那我先挂了——”
“等等。”虞景伦在关知荷目不转瞬地盯视下举白旗投降, “你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虞宝意沉默了约有半分钟, 再出声时,那阵原本还不明显的鼻音变重。
“我……我朋友不小心撞人了,人没事,就是……对方要赔偿。”
虞景伦还没想好从哪里入手问,关知荷已经掏出手机,垂下眼,指尖在屏幕上不紧不慢地划动。
“那你……你朋友呢?钱全要你掏吗?”
“前段时间不是离职了嘛,我自己拍一档综艺,现在资金出了点问题,需要投资。”
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牵扯在一起,怎么说怎么不对劲。
可自工作后,虞宝意从没有出过什么需要向家里求助的大事,更别说一下子开口借那么多钱。但要说她自己撞到人,除非亲眼确认,不然虞景伦也不会相信。
他又瞄了眼关知荷,赶忙想挂断电话,“行,下午五点前转给你,在上边照顾好自己啊。”
“多谢大哥。”
“挂了。”
关知荷意料之中地抬眼,对上儿子的目光,轻笑了声,“我也走了。”
“这么快?不是要给林太挑一颗钻吗?”
她拿过手袋起身,将办公椅往桌子内推,“下次吧,要赶飞机。”
“飞机?”虞景伦还没反应过来,“不是回香港吗?去哪啊这是?”
关知荷动作顿过几秒后,她反过手机,好让虞景伦看见上面购买完成的机票。
起点:深城。
终点:南城-
房子被数个纸箱子挤占得无处落脚,只是打开一看,里面还是空的,不知准备放什么。
打完救命电话,地毯上,伶仃单薄的身影纹丝不动。
虞宝意放空了几分钟,纤细的两条胳膊叠到桌上,脑袋伏了过去。
只有腰腹间微弱的起伏能看出,那是个活人,而不是没有生命与灵魂的雕塑。
一趴,又是半小时过去。
她缓缓起身,甩了甩麻痹的双手,旋即边踢开箱子,边朝房间方向而去,最后目的明确地走向梳妆台下的某个柜子,拉开。
里面躺着一个黑色扁平的正方形盒子。
如果打开,会看见一条由蓝宝石和钻石交相镶嵌成蜂巢状的手链,拎起放于掌心,还能发现明明由坚硬的宝石构成,却如丝绸一般柔软的矛盾质感。
虞宝意没有打开,又回到客厅,随意丢到某个纸箱里,成为装进去的第一件物品。
和别人不一样,霍邵澎很少送她物质上的东西,少数能折算出价格的,是这条他说过衬她的手链。
但别的……
虞宝意不得不承认,无价。
她还不起。
要怎么还那沓置对手于死地的照片?又怎么算清她喝醉被偷拍后,他动用关系消除痕迹的账?
还有,萧家与梁思雪如今能相安无事,不知他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以及这段时间无处不在,她知道不知道的照顾与偏袒……
该怎么还?
虞宝意还对着躺在箱底孤零零的盒子发怔时,门口传来密码锁的声音,梁思雪推门而进,边走边说:“我看完那小女孩了,折了条腿,能养好,看来赵与游也没喝得失去意识嘛,怎么昨天说得那么严重?”
“我该谢谢他没喝得失去意识。”虞宝意嘲弄地应道。
“我后面又去问了一嘴。”梁思雪蹬掉鞋子,弯腰倒满一杯水,咕嘟咕嘟喝完后才说,“那小子讲,当时把人撞得满头血,都以为死了,送到医院进了抢救室。后面家属来了,二话不说要赶人走,第二天电话里沟通,说他们女儿在ICU住了一夜,才度过危险期。”
如今仔细琢磨,这件事漏洞百出。
私立医院,加上家属一面之词,可是以她们的本事,家属与医生互相配合的供词,完全就是一面密不透风的墙。
而且,醉酒的肇事者,是她们不能追究,更不能不让步的软肋。
这件事,只能这样了。
他做事,又怎么会落下把柄?
见虞宝意还站着,梁思雪走过去揽住她肩膀,带她到边上坐下,“我联系过中介了,明天我陪你去看看房子,反正内地房价没香港那么贵,我们一人出一半。你要是现在资金周转不开,当我借你的,先买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虞宝意反身抱住她,脑袋紧贴在她锁骨处。
不到一分钟,梁思雪就感觉到温热的湿意,源源不断地灼痛皮肤。
“Baby,你考虑清楚的话,我就无条件支持你。”
哪管得上萧正霖曾说过的那番话。
霍邵澎和那些花花公子不同如何,待虞宝意极为不同又如何,终归不是良配。
停在这,兴许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一个小时,虞宝意就收拾好霍邵澎留在这的东西了。
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几件衣服、生活用品、一台电脑。
偶尔在她这里留宿,需要深夜开跨时区的视频会议。
买这台电脑时,虞宝意曾打趣过,万一她是商业间谍,窃取他电脑里的机密怎么办?
霍邵澎噙着淡笑,用一种称得上溺爱的语气同她说:“你愿意从我身上获利,我求之不得。”
虞宝意合上纸箱盖子,这段记忆骤然罩上一层她再也看不清的黑暗。
她撕开胶布,用力封存。
临到末了,潜意识中,她也在考虑和顾忌霍邵澎的身份,想着这些东西或许不贵重,但毕竟是他的。
虞宝意没有找搬家公司,而是叫来左菱和杜锋,开她的车送去霍邵澎居处。
她的车登记过,可以自由进出,怕两人迷路,她还给李忠权去了条短讯,辛苦他派人接一下。
十分钟后,李忠权回道:「好的,虞小姐。」
虞宝意关上客房门,锁扣发出嘀嗒的一声响。
不同以往,门后空空荡荡,还是变回从前的模样。
“走啊,吃顿好的去?”梁思雪在沙发上招呼道。
她回身,不再看门下那处会泄光的底缝,“晚点吧,我现在不饿。”
“我也不饿,先定位子,七点去?”
“好。”
虞宝意窝回沙发上,看到李忠权消息的同时,叶若兰也回了一条:「明天几点?」
来自十分钟前,兴许等得太久,对方不耐烦,干脆拨了电话过来。
“Jessica,明天下午两点,你方便吗?”
叶若兰说话带笑:“阿邵的小女朋友约我,我当然方便了。”
一旁的梁思雪听得不甚清晰,但关键的几个词还是捕捉到了,视线从屏幕上抬起,发现虞宝意拿手机那只手用力得指侧发白。
“我不是他女朋友。”虞宝意说。
“那是什么?”叶若兰轻巧的问句,却使她心脏发紧,“有些话现在说,我怕你们年轻人嫌老土。但是Bowie,自欺欺人,就不好玩了。”
“罢了,罢了。”
面对虞宝意长久的沉默,她哪怕有意想推一把,也不知从何入手。
事实上,她不是好多管闲事之人。当时受霍邵澎所托,无非也是揣了些许好奇,想看看两人能走多远。
会不会比她和那个男人的结局,圆满上三分。
但感情之事,到底多圆满才算圆满,她也不知道。
那似乎不在当年的她,和现在的虞宝意能力范围内。
“明天见吧。”
叶若兰已经挂了,虞宝意还举着手机贴在耳侧,迟迟未放下。
她反应似乎迟钝了很多。
从昨夜到今天,如果不是有梁思雪在,她怕就是一缕丢三魂丧七魄的孤魂野鬼。
梁思雪叹了口气,挪过去拨下虞宝意的手,唤回她注意力,“你确定要退了叶若兰的投资?”
“嗯。”她应了单薄的一声,“叶若兰肯投,肯定也是……”
又渐渐没了声息。
肯定也是霍邵澎的意思。
她既送回他的东西,打定主意要将他的痕迹从自己生活中抹去,工作上,自然也不希望有什么多余的牵扯。
“钱不够的话,我投你。”梁思雪说。
虞宝意望向她,“好啦,我知道,别又惹我哭了。”
“哭就哭了,今晚就我们俩吃饭,不用化妆不用打扮,哭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啊。”
她翘唇笑了笑,靠过去,“好像该给宝宝想一下名字了。”
“我不会啊,我爸妈常年在国外,生辰八字这种一窍不通。伯母不是会吗?有空回香港讨教一二。”
叮咚。
有人按门铃。
虞宝意留意了下时间,按照路程,杜锋和左菱回来得未免早了些,但此刻,她也想不到有谁会按门铃了。
“我去吧。”
虞宝意小跑过去,毫无防备地打开了门。
坦白
“Mommy?”虞宝意声音错愕扬起, 不敢置信。
关知荷两手空空,浑然不似坐了飞机过来的,肘间挽着戴妃包, 她从里面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信封, 递过去, “你问你哥要的,他顺便让我带过来了。”
虞宝意:“……”
该死的叛徒。
关知荷火眼金睛, 观察出女儿面色不虞, “别在心里骂景伦了,你打电话过来那会,我也在深城工厂。”
被点破心思,虞宝意一声不吭,侧开身, 不再挡在门前。
“Aunt!”梁思雪花蝴蝶似地扑过来, 打破这边僵滞的气氛, “怎么来了不提前告诉我和小意啊?我们去机场接你啊。”
“有心了。”关知荷轻拍了下梁思雪挽过来的手背, “吃饭了没?”
“没呢,刚订好餐厅没多久, Aunt一会一起吧?”
关知荷随梁思雪坐到沙发上,她侧目看去,反复看了几秒,蓦然说:“小雪,最近没keep fit了?”
“咳咳咳——”虞宝意倒了杯水, 喝的时候被猝不及防呛到。
梁思雪的反应比她自然许多,撒娇般挨到关知荷肩膀上, “Aunt是说我胖了?都怪小意这两天停工,我没事干, 只能天天窝在家里咯。”
她巧妙地将话题带到关知荷来此的目的上。
既然听见虞宝意向哥哥借钱的全过程,肯定也是来确认发生了什么事。
虞宝意认命地坐下,眼珠看似慌张地乱转,实则是想看看沙发附近有没有会暴露梁思雪现在是个孕妇的物品。
关知荷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小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哪个朋友撞到人,需要你来赔钱?”
在她打电话给虞景伦时,已经构思好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因此关知荷问起,她也未见措手不及,各种细节描述得跟真的一样。
当然,整件事情真假参半,虞宝意还是选择告知部分真相,毕竟母亲和哥哥都不会相信,真是她朋友撞到人,需要她来赔钱。
“所以,为了让节目顺利拍摄下去……”关知荷肘弯搭在沙发扶手上,斜斜地倚着,“你决定替赵友昌出这份钱?”
“是的。”
虞宝意承认。
“Aunt,小意一直都这么心软,你又不是不知道。”拿不准关知荷的态度,梁思雪出声补几句好话,“而且那个赵爷爷人还不错,主动说,钱算是借她的。”
“也算我借大哥的。”虞宝意说,“我能挣回来的。”
“你能挣回来,我倒是信。”
关知荷的目光在明显“狼狈为奸”的两人脸上游移几回后,停在桌面那个牛皮信封上,里面是一张一千万的支票。
“但是,你扪心自问一下,值得吗?”
虞宝意的确在这个圈子闯出了几分名堂,又沾几分娱乐圈的光,挣到流动的一千万是迟早的事。
可为了一个节目,为了一段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交际的关系,为了一件荒诞糟糕的事……
关知荷以为,她的女儿在赌气。
和谁赌,赌的什么,她不清楚,只是虞宝意好似非要将这档节目拍完。
虞宝意没回答,关知荷继而问道:“人家没要一千万那么多,剩下的呢,你预备拿去做什么?”
“资金真有问题,当大哥投资我的节目了。”她没多少底气地说。
“好,你心里有数就行。”
关知荷不再多问,毕竟女儿坚持在大陆经营自己事业的决定已经不会轻易改变,难得开口,家中能帮则帮,不是问题。
母女几月未见,当可能触及不愉快的话题过去,虞宝意仿佛又回到了在香港的日子,连同梁思雪,也小女儿姿态地赖到了关知荷旁边,想讨一碗老火靓汤喝。
“明天我去逛逛你们这儿的市场和药材铺。”关知荷声调放得温和,“你们都陪我去。”
“Mommy,我明天有事。”
还没等关知荷表达不满,梁思雪讨好地插进话,“我陪你啊Aunt,来这么久了我也没好好逛过这里呢,小意只知道忙工作,都不管我的。”
“行,还是小雪懂事。”
离七点还有半个小时,虞宝意换了套舒适宽松的便服,尤其梁思雪,怕关知荷看出不对,千辛万苦找出件oversize的卫衣套上,踩着粤港人偏爱的凉拖出门。
快到电梯口,关知荷翻了下手袋,说:“手机落了,我回去拿。”
等走廊剩下两人,等电梯的间隙中,梁思雪压低声音问:“杜锋和左菱回你了吗?”
虞宝意眉心轻蹙,“没有。”
十分钟前,她借口去卫生间避开关知荷,给左菱和杜锋都发了微信,让他们送完东西后不要再过来了,这趟麻烦他们的饭改天再补。
可两人都没回消息。
她只能赌他们收到了,和关知荷说自己的车借给了朋友开,等下要打车过去餐厅。
叮咚。
电梯抵达她们的楼层,冷银色的厢门缓缓向两侧退开。
“宝意?”
“你们准备出门了?”
第二句话的男声似乎看不出电梯门口两人那一瞬间的愣神,没给她们机会讲话 ,紧接着说:“宝意,你男朋友什么来头啊?住那种地方?我上网查,可是连那一套房子的价格都查不到,还有,你让我们送的那些东西——”
“小意?”
前后夹击。
这下,虞宝意不止面色僵滞,连背也仿佛冻成了一块冰砖。
左菱是其中反应最快的人,连忙猛扯了下杜锋胳膊,“关伯母您好,怎么突然过来了?”
从前在天行共事,虞宝意每档综艺的导演都是左菱,两人关系胜于普通同事。关知荷偶尔会上内地,和左菱有过两面之缘,所以互相认识。
相比之下,杜锋就显得有些茫然了。
梁思雪朝虞宝意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抿了抿嘴,示意他别说话。
对于刚刚听到的话,关知荷不疾不徐地走到众人跟前,向左菱微微颔首,“正要去吃饭,一起吗?”
“不了不了。”左菱一把拽杜锋回到电梯,另一只手伸进外套口袋,“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关伯母——车钥匙给你,宝意。”
不到一分钟,梯门又缓缓合上,映出三个心思各异的模糊灰影。
关知荷站在两人身后,默不作声。
电梯下行、进停车场、到上车,中间都没有人讲话。
直到保时捷驶出停车场,梁思雪终于无法忍受这股诡异的沉默,手机划到预点单界面,问:“Aunt,你看看想吃什么,可以先点单,到时候菜上得快一点。”
“我看看。”关知荷好似听到了,又没听到,自然地接下梁思雪这个话题。
这下,轮到虞宝意不讲话了。
实际上,她扶方向盘的手,掌心冒出一层薄薄的湿汗。
抵达餐厅、进包厢、上菜……
梁思雪成为串联三人的线,大部分时间都在与关知荷聊天,偶尔几句带过虞宝意,让她做个反应,不至于冷场……
一个多小时的用餐时间,关知荷什么都没问。
可正是什么都不问,令虞宝意感觉头顶悬着一把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关知荷每每扫过来的眼神,那把剑仿佛又逼近几寸,叫她头皮发麻。
谈个恋爱而已。
可谈的人不对。
所以她反应才会这么大。
该怎么解释,她一直反对、抗拒关知荷的安排,一下又和香港霍家大公子有过一段牵扯这件事?
整顿晚餐,虞宝意都困在这个问题中。
四面高立的围墙,答案密密麻麻写满在墙上,她无处可避,无处可逃。
因为什么?
因为……喜欢。
多可笑的一个词。
“Mommy。”虞宝意没有留心她们在说什么,一下中断了对话。
关知荷望过来,眉眼温和,充溢着作为一个母亲对女儿无条件的宽容与谅解。
“怎么了,小意。”
她一下红了眼眶。
关知荷放下刀叉,叹了很轻的一声气:“说吧,我听着。”-
原先半真半假的说辞,终归变成百分之九十的真。
剩下百分之十的假,是虞宝意刻意模糊了霍邵澎对自己的态度,甚至添油加醋了他在山井镇这件事中的恶劣形象和下作手段,不想关知荷对他的印象太好。
虞宝意讲得慢,可讲一会又口干舌燥,手侧的水杯时而空,时而又满。
待到服务员再一次给包厢内三人都倒上温水,关知荷也垂眼抿了两口润唇。
伴随玻璃杯放到桌面清脆的触碰声,是关知荷说:“小意,你该早点同我讲。”
“对不起,Mommy……”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关知荷拿过一条还散发着热气的擦手毛巾,一点点拭过指尖,“你和小霍生已经结束了,对吗?”
“对。”
“会后悔吗?”
虞宝意的怔色从面容深处浮到表面,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梁思雪留意到闺蜜的表情,出来打圆场,“Aunt,后不后悔的也不重要的,霍邵澎又不可能真娶小意,能好聚好散,已经不错了。”
关知荷唇角不明意味地往上勾了下,又极快压平。
“是吗?”
她貌似走了下神,脱口一声反问。
却不知到底是反问“又不可能真娶”,还是“好聚好散已经不错”了。
“小意,我记得先前讲过,我再盼着你嫁个好人家,也希望你日子过得舒心一些。”关知荷用一种虞宝意抵抗不住的柔和语气讲道,“霍家是什么地方,我还是知道的。让你早点和我说,不是责怪的意思,而是我不希望你和小霍生有过多牵扯,如果可能,当朋友就好。”
“当然,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你不后悔,那就大胆斩断这段关系,我支持你。”
一番话下来,虞宝意沉重的包袱彻底丢下。
她用手指蹭掉眼角泪花,挽住关知荷胳膊,“Mommy,不说这件事了,我不会后悔的,明天给我煲汤好不好?”
“好,以后实在想喝,让巧姨上来服侍你们。”
和霍邵澎在一起过这件事,以一种虞宝意始料未及的方式落幕了。
经过这晚,她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三人回到家,梁思雪忙着去自己房间收拾之前购置的和孕妇与宝宝有关的一切东西,虞宝意专心在外卖软件上买关知荷的生活用品、护肤品和换洗衣服,已经坐好在沙发上。
关知荷独自走向厨房,原想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好准备明日的购物清单。
可经过垃圾桶时,一盒明显是药物的包装进入余光。
她目光循着,往侧下方放。
却骤然一顿。
隐痛
虞宝意还在往购物车哐哐添东西, 什么丢过来砸到桌面的声响,引她视线从屏幕上错开了一下。
只一下。
她手都软了。
“Mommy……”
“你怀了小霍生的小孩?”
虞宝意大惊失色,忙不迭摇头加摆手, “不是不是, 我——”
“那是什么?”关知荷一扫先前慈母温和的语调, 声音压重,“Bowie, 我之前怎么教你的?”
错愕中, 她看了眼梁思雪的房间,暗自祈求她赶紧出来,不然她也不好直接跳过闺蜜向妈妈坦白。
“小霍生知道吗?”关知荷坐到女儿身边,“如果他不知道,你自己要怎么处理这个孩子?霍家一旦知道, 又会怎么处理你, 这些你都没有想过吗?把小霍生电话拿来, 我约他明天见面。”
“什、什么?”
虞宝意单单走神了几秒, 不知怎么就跳到关知荷要霍邵澎电话了。
她尝试让妈妈冷静下来,“Mommy,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是怎样?”关知荷指着药盒上面“叶酸片”三个字,“你还要骗我骗到什么时候!”
“Aunt,不是小意有孩子了,是我。”
刹那,满室落针可闻。
听到外面的争执声, 梁思雪就从房间出来了。
她默默走近母女二人,在虞宝意被质问得措手不及, 又还为了她不说实话的时候直接承认。
关知荷侧过身,浅薄灯光的映衬下, 眼神浮动着深切的难以置信。
十五分钟后。
虞宝意坐到沙发最边边,两条胳膊环抱着曲起的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担忧地望着梁思雪。
故事说到尾声,也就这样了。
也只能这样了。
听完,关知荷默然半晌,最后叹出了无奈的一声:“糊涂。”
她难得用严厉的眼神横了虞宝意一下,“你也是。”
“萧家那边的态度很不乐观。”关知荷说。
在香港周旋多年,发生在梁思雪身上的事只多不少。
及时止损的堪称凤毛麟角,大都是死马当活马医,抓着这根救命稻草,想着拼一下能不能嫁入豪门的。
这些女人往往会成为八卦周刊上醒目的标题,以及太太们一句“山鸡想变凤凰”的茶后谈资。
所以关知荷不问梁思雪什么态度,甚至不问萧正霖什么态度。
两个当事人,都不是决定这段关系,以及这个孩子去留的关键。
可笑,又是现实。
梁思雪心知肚明,应道:“我知道,但我不想嫁进萧家,这个孩子,以后就由我和小意抚养长大。”
关知荷看了女儿一眼,“丁毓敏虽然对萧正霖以前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从没有闹出过私生子的丑闻,毕竟男未婚,萧夫人一直想为他物色一个身家清白,行事端正的女孩。”
尽管想嫁入豪门的女孩从大屿山排到尖沙咀,不过眼界、差距摆在台面,连虞宝意这种家庭,也只堪堪达到了那种规格豪门儿媳的合格线。
但是,关知荷也不会同意虞宝意嫁给一个有私生子的男人。
圈内大大小小以此为目的的人家,大都不愿,毕竟总希望自己辛苦培养出来的女儿是“风光”的,而不是“人家没得选才选她”的。
唾沫会淹死人,何况是香港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地方。
“小雪,你爸爸妈妈知道了吗?”
梁思雪故作镇定的表情显出破绽,“Aunt,我还没想好怎么和爸爸妈妈说,你能不能……”
关知荷别开眼,目光定在那个药盒上,似在沉思。
“Mommy。”虞宝意挪到妈妈身边,一只手握住关知荷肘弯,“小雪还需要点时间。”
“你也是个糊涂人,有什么资格在这帮小雪说话?”关知荷冷声斥责。
她默默垂下了手。
僵持了一分钟左右,关知荷拿起手机,“把萧正霖联系方式给我。”
“Aunt……”
“放心,不到必要时候,我不会找他。”
梁思雪无从反抗,把号码报了出来。
“还有你的。”输完保存,关知荷看向女儿。
“我的?我和——”
“不到必要时候,”关知荷再度重复,以不容她反对的口吻强调,“我不会打扰小霍生,给我。”
虞宝意一时没想通,必要时候会是什么时候。
但为了消掉关知荷的火,还是给了。
“小雪,明天你跟我一起回香港。”
“啊?”
关知荷把那个药盒丢回垃圾桶,语调终于回到她们熟悉的柔缓:“既然决定要把小孩留下来,待在这能好好养身体吗?Bowie,这方面你又懂多少?”
“……”虞宝意心虚地和梁思雪对了下眼神。
关知荷三两句话便把她们堵得哑口无声,梁思雪回港这件事,便直接定了下来。
因为第二日下午约了叶若兰谈事,虞宝意没办法送机,只能在家中告别。
南城和香港才一个多小时的飞机,却弄得像生离死别。
梁思雪一万个不放心,可碍于关知荷在场,她不便多说,抹了一把又一把的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去见叶若兰的路上,虞宝意收到了梁思雪的消息。
Mir:「有事随时和我说,不行我借萧正霖的飞机连夜回来,千万不要硬撑」
Yi:「你才是」
叶若兰迟了十分钟。
“Sorry啊,临时有点事,迟到了。”
她依旧着一副白底素青竹色旗袍,衬得身姿婷婷袅袅。落座时,鬓边垂落的发丝经眉眼拂掠而过,晃得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虞宝意觉得,卓家那位话事人,真是有眼无珠。
她咳了两声掩盖自己的走神,“没关系Jessica,我也刚到。”
“说吧。”刚坐下,叶若兰就看了眼表,“找我什么事。”
于是乎,虞宝意也不拐弯抹角,“实在抱歉,这段时间《“玉”见》的拍摄出了不少意外,现在还在停工阶段。我很感谢每一位愿意选择我们的投资方,但未免损失扩大,Jessica,我想把投资的钱。还给你。”
“女士您好,请问需要喝点什么?”店员站到一旁问道。
叶若兰目光直视着,一错不错,“不用了,我看我跟这位小姐,也没几句话能聊了。”
“抱歉,Jessica。”
“当初你找我,”叶若兰面色与来时无异,可语气却谈不上友好了,“说要带我分娱乐圈的一杯羹,讲得天花乱坠,现在一句把投资的钱还我,就过去了?”
虞宝意没什么话可辩解的,准备硬受了叶若兰这啖气。
可对方话题猝不及防地一转,“因为跟阿邵分手,连带跟他有关系的人,也要一刀两断?”
才几天时间,所以当她听见霍邵澎的名称,身体依旧会有心跳空一拍的抽离,理所当然吧。
虞宝意认为。
“Jessica,我跟霍生的事和旁人无关,的确是我考虑到节目后续拍摄的困难,才向你提出退还投资金的。”
“什么困难?”
虞宝意刚想回答,几个字在舌尖停了一遭,又吞回肚子里,“总之,极大概率会很不顺利,甚至一直停工下去。”
叶若兰静了两息时间,从始至终未错开的目光好笑地移向一旁,语调也叫人听出好笑的意思:你认为,他忍心把你逼到这步吗?”
虞宝意蓦地抬睫,却捕捉不到叶若兰眼神深处的意思了。
叶若兰烟瘾又犯了,如有发丝一样的银针刺痛着喉间。
“虞宝意,不止你有困难。”她略显焦躁地用指腹刮着手袋上的金属扣尖角,“看在Terrance以前帮了我那么多回的份上,我问你一句,你有了解过他的困难吗?”
叶若兰的话像投进湖中的一片石子,激起涟漪阵阵。可分明石头沉底就会回归平静,她却迟迟静不下心思考这个问题。
虞宝意拿起杯子饮了口温水,眨动过快的眼睫藏不住背后纷乱的心思。
“多的话,不该是我说了。”叶若兰起身,拂平旗袍上的褶皱,转身欲走。
“可他再困难,”虞宝意霍然抬头,“也不该拿别人的性命设计。”
“钱给够了,多的是人连命都能送过来,巴不得给你垫脚。”叶若兰不以为然,“如果你接受不了这种处事手段,趁早叫虞夫人死了这条心,你不适合嫁进豪门。”
她本就不适合。
可虞宝意发觉,她的确从未了解过霍邵澎的困难,或者说,他这样的身份,很难让人去主动考虑他的困难。
她只知道他有钱,有权有势,站在太平山顶往下望,目之所及的闳宇崇楼,有一半都是霍家的名姓。
也知道他无所不能,手眼通天。
更知道她要的东西,从来都是霍邵澎捧到她眼前,生怕她不要。
从未如此。
非要与她争那一个地方吗?
如今想来,倒也未必。
虞宝意两肘支撑在台面上,掌心贴面,阻绝四面八方的光线,留给自己的视线一片干净的黑暗。
店内环境清幽,没有杂音,又丢失了视觉。
如此,她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心脏的隐痛。
可是……已经结束了。
都结束了。
失神
香港, 晚上六点二十分。
夜色在排布紧密的建筑中穿行,无孔不入,所经之处溶解出模糊粘稠的金色光晕。从天上往下看, 又似无数磷火在燃烧, 金焰里, 触碰到有关繁华的想象力极限的一座城市,逐渐进入下方视野。
机场里, 从不间断的起落轰鸣声中, 一架湾流穿出灰黑色的云层,平缓降落。
几分钟后,在停机坪静候已久的劳斯莱斯远离人烟,低调驶离,半个钟过去, 又出现在瑰丽酒店门口。
那儿已侯了几人, 戴白手套的泊车员先接替上李忠权的位置, 如临大敌的礼宾端出十二分的小心, 站在侧前方引路,平日高高在上的经理则低姿态谄笑作陪, 各司其职。
甫一踏进门厅后,霍邵澎步伐微凝。
他目光循着被水晶灯镀得璀璨绚丽的墙面移动,最后停在尽头那面缩小版的斯特拉斯堡圣母大教堂天文钟上。
目光暂驻的下一秒,表盘旁边的小天使敲响铃铛,翻转沙漏, 象征时间的细沙呈一条笔直的细线坠落。
“小霍生,七点了。”经理提醒道。
比起在母亲黎婉青的生日宴上迟到, 霍邵澎想的却是——此时此刻,虞宝意在做什么。
也许又在焦头烂额应付态度大变突然拒绝赔偿的那家人, 还要边骂他不择手段,卑劣下作。
何为身不由己。
他想叫她深刻体验一次,并记得。
霍邵澎没有从宴厅正门走,而是绕道到休息室,通过那道小门进入,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除了提前两分钟等在附近的寿星黎婉青。
“Terrance,点解迟左一分钟啊?(为什么迟到了一分钟)”
黎婉青知晓他飞机落地时间,又算过车程,霍家人的时间管理一向做得严谨细致,理应能准点出现。
同时她还了解儿子,必然不会从瞩目的,有无数宾客明里暗里等着他的正门走。
霍邵澎微微弯身,和母亲行了一个自然的贴面礼。
“接了一个电话,生日快乐,妈妈。”他说。
黎婉青在他背上虚虚拍了两下,轻声说:“明晚回家吃饭。”
霍邵澎不答应不拒绝,黎婉青了然地笑了笑,挽住他手臂,慢慢从鲜有人注意的角落,走入无数道视线之下,堪比隐形的聚光灯。
“妈妈,爷爷奶奶的礼物我让人送到你房间了。”
“嗯,好,替我谢谢他们。”
三天前,已经陆陆续续有礼物送到霍家位于浅水湾的主宅中,名贵的珠宝首饰,珍稀的玉石翡翠,人情的利益交换……借着霍夫人生日,你来我往,数不胜数。
绝大部分礼物,黎婉青都不会亲自拆,等到一切结束,会有专人整理好清单以及下一次的回礼,无需她费心操劳。
相比之下,霍礼文夫妇给儿媳的礼物是一副字,和一瓶从日本东京带回的手工香水。
不贵重,但求心意,更无需回礼。
黎婉青从穿行的侍应托盘上拿过两杯酒,一杯交给了霍邵澎,“那我儿子的礼物呢?”
霍邵澎矮下半分杯口,轻碰黎婉青的酒杯,“在车上。”
“比你妹妹有心,她说她的礼物,还在天上飞喔。”黎婉青抿了口酒,目光眺远,投至人声热络的某处,“你爸爸要过来了。”
“知道。”
终归是黎婉青生日。
他已有好一段日子没见到霍启裕,上一次飞欧洲前落了香港,在总公司打过一个照面,只一眼,就险些针锋相对。
霍邵澎从不会浪费时间修复这段四分五裂的父子关系,有些人哪怕血脉相连,生来没有亲人缘分,那就是没有。
至于如何走到这步的……
迄今为止,他尚不肯定,是自小霍启裕对他过分的严苛致关系本就生疏,还是在国外毕业以后进入分集团,霍礼文亲力亲为的教导,让他逐渐与父亲的理念产生分歧导致的。
从工作到生活,早些年,霍启裕以绝对的父权高位妄图插手,矛盾由无数件事堆积起来,直到压垮这段脆弱的关系,再也无法调和。
可他还是老了。
交际时,父子本应一前一后,但霍邵澎与其并行,也没有人觉得不妥。
尽管没有交流,只是敬酒时,他视野里偶尔会出现几道陌生的眼纹,还有那头精心梳理过的黑发中,也有几缕白,猝不及防地扎得眼睛微痛。
今夜他对时间这一概念,格外敏感。
不管是进来前,为那一面天文钟的短暂驻步,还是时间在某个人身上的具象化。
至少这点,他可以肯定。
是因为虞宝意离开了他,但不过三天。
竟然已经三天了。
“大哥?大哥?”有人边叫,还边用手指在背后轻轻戳他。
霍邵澎回过神来,带着余光中霍启裕明显不满的视线,从容不迫地与面前这位爷爷的老副手碰杯饮酒,仿佛刚刚的走神是大家的错觉,而不是他的失误。
两个小时后。
霍邵澎避开高朋满座,还有如藤蔓般逐渐缠得人透不过气的人情关系,花了十分钟时间,在阳台外抽了一支烟。
预备回去时,转身,就见妹妹黎温瑜鬼鬼祟祟地推开落地窗一条缝,不顾身上的高定裙子挤了出来。
“大哥,我刚找到你,你就要回去了?”
“Youra,出来和妈妈讲了吗?”
“讲了讲了。”黎温瑜嫌他多此一问地一摆手,“妈妈还让我来找你喊你回去呢,不过大哥,你今晚怎么魂不守舍的?”
“回去了。”
“……喂等等!”
黎温瑜拦在他面前,粉雕玉琢,一看就娇生惯养的脸抬得高高的,“薛崎茵刚刚问我,你等会留下来跳舞吗?”
霍邵澎目光沉下,不动声色时的面容表情,凭白叫亲妹妹也感觉出迫人的压力与距离。
他想起什么,一字一句地强调:“我的行程,不准再告诉任何人。”
黎温瑜夸张地捂住嘴,“薛崎茵真追去英国了?”
他懒得作声,答案呼之欲出。
上次去欧洲出差视察,参加某峰会晚宴前,他同虞宝意还通着电话,薛崎茵不知等在了哪里,见到他后,装作意料之外地出现在面前。
他没有随时随地落人难堪的脾气,那日心情又还算不错,一顿饭而已。
不过再托黎温瑜来打探他意思,尽管这样的行为不是第一次,但今夜,令他觉得有点冒犯了。
也许是因为,最近心情不太好。
“大哥,你知道的,我有那么多姐姐妹妹天天给我塞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收人手短吃人嘴短,我在香港也难做啊,除非……”
黎温瑜故作难色,别开眼,又时不时瞟回去一下。
“那就别待香港。”他沉声应道,越过妹妹预备进去。
“我不去香港去哪里嘛!”黎温瑜亦步亦趋跟着,语速加快,“我一个无业游民,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了,你要是不想我天天收了人家的好处出卖你,你就把我带到南城去——哎呀痛!”
霍邵澎陡然停步,黎温瑜跟得过近,一下撞到了他的背。
他侧目,直入主题:“闯什么祸了?”
“没有!”黎温瑜说完,还此地无银三百两举起两只手,摆了摆。
“Youra!”
黎温瑜无辜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且难看。
霍邵澎往她身后瞧了眼,卓明峯快步过来,当着他面,直接拉住了黎温瑜的手。奈何后者身子抖了抖,条件反射般地抽出手藏到身后,连眼神也变得慌乱起来。
卓明峯也不觉得尴尬,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装满了黎温瑜,“你怎么在这,我找了你好久,一会跳舞吗?”
到这,各自心中都有数了。
霍邵澎不再看小年轻的把戏,转身离开。
他没有留下来,同黎婉青讲过以后,就让李忠权在酒店外等着。
尽管瑰丽酒店整栋大楼灯火通明,但今夜的客人,有且仅有霍家一位。
上面又没到散场时分,因此出入口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地上光洁的砖面倒映着略显暗淡的光影。
只是门外等着的,不是他的车。
早走的,也不止他一位。
霍启裕的私人管家王坚候在车边,见他出现,主动打开车门并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少爷,老爷说送你回去。”
霍邵澎目光越过他,径直望入车内,音量微提:“有心了,早点休息,爸爸。”
“站住。”
霍启裕叫住他转身离开的动作。
“Terrance,谈谈你在南城拖延了三个月的那个项目吧。”
“你当时拒绝参与,这个项目也和你没关系。”
霍邵澎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多年沉浮,他总擅于从声音中予人绝对的压力,“和霍氏有关,就是和我有关,上车。”
山井镇这个项目,表面上虽以霍氏集团为代表,但背后还有萧氏与卓氏的份额,偌大一条完整的产业闭环,除了霍氏出人出力出钱外,各方皆有利可图。
目的不一样,拿到霍礼文在霍氏与大陆的合作中以退为进的首肯后,他就明牌打出。哪怕要承受来自股东董事们的压力,他没有动摇过一分。
霍启裕喜欢进,他喜欢退,再以退为进。
截然不同的两种观念放到一起的结果,他经历了无数次,只会产生无意义的争吵,且谁都没办法说服谁,浪费时间和精力。
“我不回去的。”
霍邵澎的步伐仅顿了两秒。
“既然不谈项目……”
霍启裕似赋以了声音重量,从车内明确传出,陡然压到了他肩上。
“不如谈谈,那个女孩子吧。”
公平
赵玉颜:「对不起, 小意姐」
虞宝意收到这条微信时,她刚在左菱的搀扶下,满身酒气地爬上副驾, 看完消息, 干脆一闭眼, 将手机甩到后座。
左菱绕到主驾那边打开车门,正好看到她这个动作, “怎么了?谁的消息?”
“赵玉颜的。”
“说什么了?”
“说对不起。”
左菱俯身过去, 帮虞宝意调低座椅,系好安全带,“这就是你们今晚谈的结果?”
虞宝意小臂搭在自己眼皮上,声音不加掩饰,透露出心力交瘁之感, “王锦说……如果要等法院的拆迁强制执行文件下来, 就闹得没意思了。”
这个项目有南城政府背书, 可不到万不得已, 霍氏这种体量的企业还是想以和平沟通为主,闹到强制执行这种地步, 身份多少有些降格。
“那个赵与游呢?”
“家属报警,被带走了。”
家属没有接受赵家人的赔偿,反而主动报警,警察来时,赵与游差些跪下, 哭着求赵友昌救他。
虞宝意知道,能救他的, 不是赵友昌。
家属拒绝的,也不是赔偿, 而是她的钱。
今晚,王锦及其助手,将赵友昌、赵玉颜和她约到了南城市中心的某饭店里,字里行间的意思,赵与游这件事,还有转圜余地。
当然,转圜这件事,是需要双方公平交换的。
公平?
这件事从一开始,双方的权势、地位的天平就是一个彻底倾斜,完全不对等的状态。
上位者给的公平,从来不是公平。
可哪怕明知这是对方设定的一个死局,赵友昌也不得不跳。
所以今晚这顿饭,她没有任何立场说话或者指责谁,只能一杯酒接一杯酒的喝。后来王锦叫人把酒都撤下,并说:“虞小姐,喝酒伤身,少喝点吧。”
虞宝意眸光略显涣散,可众目睽睽之下,仍坚持盯他看了许久,王锦也在看她,但她感觉不出任何冒犯的意思。
这时她才肯定,这句话,王锦是替另一人说的。
后来,虞宝意听久了那些虚与委蛇的话,待得没意思,直接起身告辞。
出来后,就是赵玉颜的这条消息。
左菱将人送回了家,临走前,手机振动提示了一条未读消息。掏出看了一眼,向门外的脚步原地转回,径直走入虞宝意房间。
她还没睡,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宝意,那个王锦找你。”
“王锦?”虞宝意从被窝中艰难抬了下头,“怎么找到你那儿去了?”
左菱已经通过了王锦的好友请求,且借进房间的间隙主动打招呼,聊了两句,想打听对方的目的,“他说你没通过他的好友申请,有事想找你谈一谈。”
虞宝意眼睛半睁半闭,往床头摸了两下才够到手机,划开一看,果然有一条未读的好友申请。
左菱干脆坐到她床边等结果。
不一会儿,她将手机扣到自己胸口前,若有所思地侧目,“王锦问我,还有没有兴趣听霍氏新的补偿方案。”
“补偿方案?”一听,也勾起了左菱的几分好奇,“比如呢?”
“他说要面谈。”
除了钱以外,虞宝意不清楚霍氏还想补偿什么,如今有赵与游这个把柄,连钱都不必出太多,赵家人自己就会搬走。
思索间隙,又新进来一条消息。
只是这回,虞宝意一看,没有选择向左菱复述。
「不是补偿赵家的,而是补偿虞小姐你的。」-
深夜十一点,李忠权从霍家位于浅水湾道的1号宅邸中接到霍邵澎。
离开时,能从葱茏丰茂的树木中一窥山下宽阔平缓的瘫床,月光在海湾中破碎成万道粼粼银光。
霍邵澎已经换过一套西服,与出席黎婉青生日宴的不是同一套。
观察出这个细节后,李忠权当即揣摩出里面大概发生什么了。
“叫Leo明早飞。”
Leo是霍邵澎的私人飞机机长。闻言,李忠权尽职提醒道:“明天不和霍夫人吃完晚饭再走吗?”
“不了。”
他惜字如金,李忠权却从他语气中抿出压抑情绪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霍邵澎主动降下车窗,温暖微咸的海风经三指宽左右的间隙中徐徐吹入,搅乱车厢内凝滞的气氛。
他极少如此。
因为哪怕在车上,也随时随地会有公务、会议、电话等事情打扰,需要保持一个安静的环境。
“明天打电话给徐老,定一套新的杯具。”
“还是老爷用惯那套吗?”
“嗯。”
李忠权能立刻回忆起,上一次霍启裕勃然大怒,抬手就将那只出自名家之手,有价无市的杯子砸到霍邵澎身上,再掉到地面时四分五裂的清脆声音。
霍启裕钟爱喝热茶,甚至有女佣专门负责添置和更换茶水这一工作。
那杯茶任到谁身上,都是烫的,痛的。
李忠权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大少爷,右手边下方的柜子有烫伤膏。”
“用不上。”
“老爷起疑心了吗?”
“他已经知道了。”
李忠权不由自主握紧方向盘,分神控制好行车速度,“知道多少?虞小姐的事……”
“也知道了。”
来自身后的那道声,听不出任何情绪,似早前发生过的事在他这里,已归于平静。
可李忠权不知道的是,他一闭上眼睛,就是霍启裕暴怒的声音。
“你要学外边个滴败家仔稳小三养狐狸精,我管唔住你。(你要学外面那些败家子找小三养狐狸精,我管不住你)”
“但由宜家嘞一刻开始,准备好你封辞职信,听日交到董事会上。(但从此刻开始,准备你的辞职信,明天交到董事会上)”
那杯茶,是在他厉声警告霍启裕,不要再用任何诸如小三、狐狸精此类的词语称呼虞宝意时,砸到他身上的。
他不在乎。
直接脱下左边一大面都被茶水浸湿的西装外套,随意扔至脚边,“你可以召开股东大会撤销我的职务,结果通知我一声就行,但我的底线在哪里,你应该最清楚。”
“我的人,你不要碰。”-
原准备第二日清晨就离开,但霍邵澎还是被总公司一些琐碎事务绊住脚步,直至下午,李忠权才电联通知到机组团队,已经在来的路上。
快到机场时,黎婉青拨来电话。
“我昨天讲错话,你根本没有你妹妹有心,她至少在家里陪了我一晚,你呢,连夜都要走。”
“抱歉妈妈,南城那边有事。”
“什么事?”听上去,黎婉青真有些不满,“一连三个月,霍氏总部什么时候换到大陆了?叫你归心似箭。”
霍邵澎不愿深入,避开这个问题,“礼物中意吗?”
“你一向知道我最中意红宝石,是上次去欧洲出差带的吧?”
“对。”
“蓝宝石那套呢?”
闻言,霍邵澎阖眸,静候下文。
“Estelle告诉我,目前他只做了红蓝两套,一模一样的设计,一模一样的镶嵌。红宝石这套的戒圈上刻了我的名字,那么,蓝宝石的呢?”
尽管是多年夫妻,但霍启裕和黎婉青的询问方式截然不同,后者更倾向于地位平等的关心。
霍邵澎思索片刻,脑海中无数搪塞、隐瞒的借口都在逐渐淡去。
他回答道:“没送。”
虞宝意只收到了手链。
最后还退回来了。
黎婉青同样静了几秒,再出声时,虽已有预感,但得知答案后的惊讶被她掩饰得滴水不漏,“没来得及送,还是没送出去?”
“都有。”霍邵澎选择了一个最完善的答案。
的确还没来得及送,目前也送不出去了。
“我还有机会见见吗?”
“有,但还不到时候。”
“好吧……”黎婉青叹了声气,“看来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你妹妹了。”
这时,李忠权望见飞机舷梯下迎风灿笑挥手的女孩,回头看了霍邵澎一眼,“大少爷,二小姐来了。”
“替我看好Youra,别让她上大陆又认识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
话音刚落,黎婉青果断挂断了电话,不让霍邵澎有分毫将妹妹送回家的机会。
“大哥!”黎温瑜“抢走”李忠权的工作,颇为狗腿地拉开霍邵澎那侧侧门,还像模像样地用手背抵住车顶,“妈妈说我就拜托你了,你可一定要看好我喔!”
黎温瑜是整个霍家的掌上明珠。是因一开始,黎婉青以为霍家有霍邵澎一个无趣无聊的人便已足够,自小主张“以后又不用她去上班”这一观点,不断纵容小女儿,直到养成的性子刁蛮。
后来,黎温瑜在外惹了几件难收拾的事,被霍启裕下令严加管教。
也许黎婉青也意识到纵容太过,说管就管,去哪都带在自己身边,以身作则,耳濡目染下,近些年终于收敛了不少。
霍邵澎直接越过她上舷梯,身后噔噔噔上台阶的声音飞速靠近。
“大哥,妈妈怎么会让我留意你身边有没有女孩子的?你拍拖了吗?比你小几岁?对方只要满十八岁我都能接受的,毕竟你年纪也不小了,中意嫩点的很正常——”
“黎温瑜。”霍邵澎在舱门口转身,挡住她入内的唯一通道,视线阴沉俯下,“要么闭嘴,要么我把你从飞机上扔下去。”
黎温瑜举起手,在嘴唇上做了个横向拉链的小动作。
起飞前,李忠权接到电话,碍于黎温瑜在场,他递去手机,让霍邵澎看见上面的来电显示。等他微微颔首,才连上蓝牙并交过去。
霍邵澎戴到耳边,递给李忠权一个眼神。
后者会意,转身朝向半个身子都倾出扶手,妄图偷听到什么内容的黎温瑜,“瑜小姐,马上起飞了,你请坐好,系好安全带。”
黎温瑜嘁了一声。
伴随飞机缓缓驶过滑行道,在爬升的前一秒,霍邵澎终于听见那把温柔清越的女声。
他无意识地深呼吸了一回,跟解了什么瘾似的。
她说:“王锦,你找我,到底想代表他说什么?”
退让
王锦将面谈的地方定在了一间环境清雅的茶室。
虞宝意走进隔断后的雅座, 扑面的清香浩荡。她的位子前已经备好一杯热茶,杯中叶子青嫩,在金黄色的茶汤中浮沉悠游, 自在闲适得好像他们是来打发午后时光的。
坐下后, 她连拐弯抹角的功夫也省了, “王锦,你找我, 到底想代表他说什么。”
“这茶解酒。”王锦说。
虞宝意果真将杯口递到唇边, 抿下一小口,有种未成熟青果的涩。
“茶叶是霍生吩咐我带来的。”
时隔多日再次听见这个称呼,仅有虞宝意本人能从放下杯子时碰到桌台那一下微不可闻的声音中,听出她有心的克制。
“所以呢?”
王锦笑而不答,继而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份纸质文件, 推过去, “这是新拟的拆迁补偿方案, 虞小姐先看看。”
虞宝意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目光随意带过了下,粗略度量出文件厚度。
“你们已经成功将赵爷爷逼走了, 按照正常流程补偿就行,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份东西?”
王锦抿了口茶,“因为是补偿虞小姐你的。”
“我不需要。”
“也是霍生的诚意。”
“哪方面的?”
王锦视线微不可察地偏开了一瞬,落到侧旁的手机屏幕上。几秒钟后,他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虞小姐,BOSS的私事和态度, 不该由我擅自评价与转达。”
滴水不漏。
虞宝意甚至找不到为难他的突破口。
她翻开文件,原打算一目十行地扫过, 可越往下看,她的浏览速度就越慢。
“出资成立……一个品牌?”
“如果赵家需要的话。”王锦严谨地补充上细枝末节,“若不需要,我们会安排赵玉颜对接国内顶级的玉石首饰品牌,薪资按照大师工雕刻的标准,合同终身,但赵玉颜本人随时可以中止。”
“以及,我们会为赵玉颜未来的雕刻比赛与评选保驾护航,争取一份符合她水准的最好成绩。以上这些措施补偿的对象,不局限于赵玉颜一人。”
“包括赵家其他人?”
虞宝意以为,这是她想象中最好的结果了。
可王锦默了几息,却说:“包括虞小姐这档非遗类综艺,后续系列参与到的全部嘉宾。”
“什么?!”
“虞小姐不妨往后看。”
虞宝意翻到后面,果然有提到王锦所说的。
而且霍氏会于大陆成立一个专项专用的慈善基金会,帮助那些生活困苦的小众非遗手艺人,同时还会利用公共渠道推广传播,帮助其建立生生不息的传承体系。
虞宝意原本还想往后翻,拈起薄薄的一页,可看入了神,手指顿在半空。
不知看到了哪个字那句话,纸张从她指尖慢慢滑落。
王锦猜测她此时此刻的状态,可能看不进去后面的文字了,说道:“关于虞小姐的综艺,这边会留出足够的时间,直到拍摄结束,当给那个地方保存最后的影像记录。”
“既然有这些……”虞宝意茫然地抬睫,“为什么要用那种手段逼赵爷爷离开?”
她不得不承认,这不是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结果。
而是霍邵澎能做出的最大退让。
王锦了然的目光投映在平静的金澄茶汤中,“虞小姐,首先大部分时候,一件事,霍生只需要结果。”
虞宝意没应话。
她陷进突如其来的恍悟中,并陡然发觉,她的职业身份所带来的,与他恰恰截然相反。
制作人,重在制作。
她着重过程,深谙有精心制作与运营的过程,才会带来如意的结果。
所以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过程上,有意无意忽视了这件事结果的好坏对他的影响。
正如叶若兰所说,她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得已的困难,需要一个如意的结果去解决。
而他的身份与地位,注定他只需要关注结果,而非过程。
底下会有无数人挤破脑袋到他脚边,铺上那一条能顺利且最快抵达结果的路。
可霍邵澎无辜吗?
否定的答案毫不犹豫地出现在脑海之中。
“这个方案……什么时候做的?”虞宝意问。
“当霍生知道你参与在这件事中时。”
他就准备好负责赵家人职业的余生了。
王锦点破横亘在这件事上诡异的矛盾感,“你是不是还想问,这个方案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嗯。”
“如果之前告知有plan B,赵友昌会答应离开吗?”王锦问道,“虞小姐又会不会觉得,霍生以权压人,有钱大晒?(有钱了不起)”
“……嗯。”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如果更早之前拿出,她还是会坚持用自己的方式。
只有在已经退无可退的现状下,这份方案才如近水救火,甚至已经未雨绸缪,考虑到她作为制作人有可能的将来,贴心解决面对一个个等待甘霖天降的手艺人时,她只能尽微薄努力的无奈。
每一步他都算到了。
包括那夜的争吵,和后来的分开吗?
王锦侧首,望向远处的天空。
几道飞机尾迹像白色的蜡笔,在澄蓝的画布中随意留下了意象的几笔。
“另外,霍生托我转达,他愿意以私人名义,做虞小姐永远的投资人。”
虞宝意唇角翘了一下,又很快压回去,略显心酸,“那麻烦你替我转达,谢谢他。”
王锦的手放在随时能挂断电话的位置上,问道:“……没了?”
她合上文件后起身,“我会去跟赵爷爷他们商量,后面的结果我就让玉颜和你讲,以后霍氏和赵家的事,不必再经过我了。”
“等等。”王锦叫住她离开的背影,终于还是做了件在自己职责范围以外的事,“霍生昨晚在香港,现在刚起飞十分钟,四点就落机。”
虞宝意没有回头,仅扬了扬手,声音也潇洒得像阵风,吹到了远方谁的耳边。
“那就祝他……一路顺风吧。”-
隔天,虞宝意上门拜访已经在市中心暂住下来的赵友昌,一一解释每条有关他们的补偿条款,拿到赵家人全体签字同意。
意外的是,这件事王锦并没有提前和赵家人打招呼,所有人都以为,是虞宝意为他们争取回来的。
至于赵与游,处理结果很快下来,拘留十五日加罚款,最严重的结果是终身吊销了驾驶证。
剩下的拍摄,隔天也提上了日程。
重新回到山井镇,分明不到半月时间,又恍若经年,熟悉又陌生。
虞宝意还记得第一次见赵友昌时,他曾说过,一方水土,也能养一双手。
可王锦告诉她,赵家人固步自封,结局只会使慢性死亡。
哪怕《“玉”见》播出后引起广泛关注又如何,没有政府下定决心改造这里环山的荒芜环境,没有宣传与帮扶,会直接失去长尾效应。
当年山井镇能成为玉石市场,也是国内其他地方尚未打开知名度,何况,这儿的雕刻工艺无论哪个时代,都称得上精妙绝伦。
赵友昌的一方水土,其实更多的,是家族情怀。
但情怀不能当饭吃。
她明明最清楚这点。
不然从前为什么要以制作人的身份,先打出名堂呢?
“真的吗?”
梁思雪得知虞宝意和摄制组复工,特地打来电话祝贺,得知前因后果后,问得最多的便是这句“真的吗”。
“霍邵澎早就知道你要帮赵友昌,为了让你接受他的补偿方案,特地……”
“也能这么理解吧。”虞宝意强作不以为意的口吻,不想让梁思雪听出她的恍神。
梁思雪却左右为难起来。
她又想到萧正霖之前那番无意的话。
其实回港以后,她住在虞宝意家中。为了见她一面,萧正霖不经同意擅自上门拜访,提了丰厚礼品,姿态还放得极为低微。
两人的事已经是一个死局,谁的纠缠,不过都是给这段关系强行续命罢了。
梁思雪还是见了他一面,但关心的大都是虞宝意的事。
萧正霖告诉她,山井镇这个项目背后关系网复杂,许多人事千丝万缕,大陆那边赶着分蛋糕的人更是排着队,霍氏出面戴最苦最累的高帽,还不赚钱,为此,霍邵澎承担了不少压力。
动工时间拖延太久,连他都有所耳闻,霍氏内部股东们的强烈不满。
只有少数人能看穿,这是一纸“投名状”。
梁思雪听得似懂非懂,但如今得知霍邵澎还为虞宝意留出足够的拍摄时间后,又动了将这些事告诉她的念头。
“Baby,这几天你见过霍生吗?”
“没有。”
只知道他从香港回了南城,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他也没找你?”
“没有。”
梁思雪正想再追问一下,关知荷从厨房端了碗浓香的鸡汤出来,走近时问:“和小意打电话吗?给我,你把汤先喝了。”
“好的Aunt,辛苦Aunt和巧姨了。”
梁思雪对长辈的嘴一向甜,又寄居在闺蜜家中,这些天的表现简直要替代虞宝意在关知荷夫妇心中女儿的位置。
“Mommy,小雪没给你添麻烦吧?”
“小雪比你懂事多了。”关知荷拿着梁思雪的手机坐到单人沙发上,“听说你自己一个人操办的节目复工了?进度如何?”
“很顺利,今年应该能看到。”
照例寒暄了几句,关知荷对她在内地工作这件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持有那么强烈的反对态度。
“我给你准备了些汤包,到时候寄过去,你在上边好歹有点汤水养养身体。啊对了,今晚,我会和霍夫人一起吃饭——你放心,是惠爱成员一月一度的私人聚会。”
关知荷话锋蓦然一转。
在虞宝意听来,似乎是聊天过程中,妈妈意外想起了这件事,不过内容有些让她惊讶。
“上次霍夫人送了我枚胸针,这次你给我参谋一下,我该送霍夫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