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个剪辑节奏没问题。”
虞宝意将视频进度拖回一分钟前, “花那么多时间学的东西,的确要作为重点突出,但观众同他们始终有一道屏作为间隔, 这类型综艺更容易让观众记住的, 一直是群像的魅力。”
左菱附议道:“我同意, 赵玉颜这些天的表现,就是一条特别好的成长线, 不需要为了突出别人而删减。”
从内向、口拙, 到某一次主动的表达与指导,逐渐敞开心扉,和一众年轻活泼的嘉宾相处得越发自然、融洽,赵玉颜的才华也在过程中慢慢展露。
同时,她还在准备明年一个玉石雕刻大赛, 虞宝意打算将这个消息放在《“玉”见》的结尾公布。届时, 自然而然会有人关注到这个比赛。
汇集导演、制片人、编剧的一个试剪小会, 在虞宝意划定剪辑方向后就解散了, 继续投入原本的工作中。
她原本准备和发行平台的负责人沟通一下细节,可虞景伦忽地拨进一个电话, 打乱了她的思路。
“什么?你要上大陆?”
接起后,两兄妹连寒暄的客气流程都省了,虞景伦单刀直入,直说自己要上来,让她准备好。
“一看你就没怎么跟Daddy关心旬星, 以后分店万一开到国外,你得回来继承家业的, 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你得了吧。”虞宝意哭笑不得,“旬星怎么了?”
虞景伦故意吊胃口似的空了几秒, 片刻后,才慢悠悠地吐字:“五——间——”
“分铺?”虞宝意直接抢答。
“终于聪明了一回。”
“哥哥!”虞宝意也为这个答案而感到兴奋,赞美之词毫不吝啬,“你好厉害啊。”
“踩在Daddy的肩膀上而已。”
虞景伦谦虚了一回,又说:“对了,这件事我可能还得感谢你。”
“什么意思?”
“之前你不是替Mommy挑了件礼物送给霍夫人吗?”
虞宝意听到“霍”这个姓,因兴奋而松懈的注意力瞬时凝聚起来,“怎么了?霍夫人不喜欢吗?”
“不是不是。”虞景伦连连否认,“她很喜欢你选了自己十八岁时候的珠宝作品,说好的见过不少,有意思的,还是第一回见。”
听到答案,虞宝意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好笑,“她喜欢就好——等等,霍夫人知道是我选的?”
虞景伦困惑的声音钻进耳中,“知道啊,Mommy提了两份礼,一份她的,一份是以你的名义,前几天还是霍夫人生日呢,怎么了?”
“没、没怎么,那Mommy和霍夫人说了什么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虞景伦如实回答,“旬星一直计划上大陆开分铺,但物色地段、打通关系都需要时间。那晚Mommy和霍夫人聊了会,知道这个消息后,推了我们一把,还愿意做主把霍氏在上边的铺面优先租给我们。”
“真的吗?”虞宝意难以置信。
“真的啊。”虞景伦笑了笑,“我明天的飞机,而且南城刚好有家铺位,装修只需要小改,就很符合旬星的店面风格了。接下来要去沪城和杭城,看好位置后办手续,就能正式提上日程了。”
“恭喜你啊哥哥。”
“恭喜我干什么?不如恭喜你自己啊旬星太子女,到时候介绍你同事朋友来帮衬生意啊。”
互相恭维了几句,虞景伦以要安排离开香港后的事务为由挂断了电话,虞宝意也接轨上因通电话而中断的事情。
处理完后,日头已经挂在西边,她赶在天色彻底黑下前启程赶回市中心,明晚黎馨约她出席一个投资人组的局。
到家后,她才真正有闲心和时间思索起虞景伦和关知荷两人说法的矛盾之处。
关知荷没告诉她,是以她的名义送的。
当时问起,虞宝意以为,以霍夫人的身份地位,寻常珠宝首饰肯定都入不了眼。而且不顾财力,蒙头挤在这个赛道里比谁送的钻大、谁的宝石色好,十分不明智。
不如另辟蹊径,选择有意思的。
在一众挑得花眼的首饰中独树一帜,纵然零分又如何,霍夫人不在意一件半件,博她一笑罢了。
她把这个思路同关知荷讲过,如今看来,也成功了。
当时,关知荷评价她思路的用词也耐人寻味。
她说:“小意,你终于长大了。”
“Youra,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听完黎温瑜一塌糊涂的投资大计,霍邵澎不予置评,只问了她这样一句话。
黎温瑜忿忿不平,“就是因为我以前太孩子气了,我才想自己做点事给你们看,不然你以为我跟你来大陆,真是吃喝玩乐的啊?”
“你好好吃喝玩乐,我就当你长大了。”霍邵澎不留情面地回讽。
“大——哥——”黎温瑜拖长音撒娇,“我是认真的,还问了朋友呢,她说明天有个投资人在南城组了局,让我跟着去学习学习。”
“随你。”
霍邵澎不在乎,连一句当心,不要轻易上当也懒得叮嘱,而且要亏到他叮嘱小妹一句当心,也挺不容易的。
当烧点钱,请这尊大佛回吃喝玩乐的正道上了。
黎温瑜睁着一双无辜水灵的杏眼,“那你陪我去。”
“没空。”
“你当老板的,还没空!”
霍邵澎从电脑后微微侧出头,指着屏幕上那个关闭了的麦克风标识,“要不你来当这个老板?”
黎温瑜大惊失色,“你怎么在开会啊!”
“一直都在。”
“那我刚刚说的你认真听了吗?”
霍邵澎当着她面打开了麦克风,后者立刻抿唇,靠椅上歪斜的姿势瞬间变得正襟危坐。
被严加管教那段时间,黎婉青没空的时候,黎温瑜身边就会跟着一个霍启裕派来的“眼线”,随时随地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接通电话,供霍启裕“查岗”,看她有没有在认真地当一个名门的千金小姐。
后来,黎温瑜对所有软件上的语音、视频通话ptsd了。
她大气不敢喘,摸出手机,给对座那人传“小纸条”。
霍邵澎扫了眼亮起的屏幕,上面有一条恶狠狠敲打他良心的话。
「你亲爱的妹妹长得这么漂亮又可爱,万一被心怀鬼胎的男人灌酒了怎么办,你作为哥哥,忍心妹妹受欺负吗!!」
Fok:「那就告诉他们,你叫黎温瑜」
黎温瑜恨不得抓起一把文件就扔到自己大哥身上。
想归想,但不敢。
正是因为大陆没什么人知道霍家那位随母姓的小千金长什么样,她才想松动松动手脚干点正事。
香港那块小地方,说粗鲁点,她放个屁都能传开。一旦说霍家那位小千金要干投资,多的是人前赴后继,再通过她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管是霍家三代话事人,还是黎婉青。
她看似在霍氏没有实权,实则想要和以上四位搭上关系,通过她,是最简单的方法。
她讨厌这样。
而叫上霍邵澎,也不是为了让他给自己撑场子,只是想他以投资人的身份出席,两人扮作陌生人,让哥哥暗中观察,给自己挑挑错处和毛病,或者物色些值得她下场的项目。
黎温瑜又恶狠狠地敲出一行字发送:「你见死不救,我去找妈妈告状!」
然而霍邵澎已经提前编辑好,手机转过去,给她看。
「明晚九点,我来接你。」-
虞宝意有一段时间没出席过这种局了,然而,从前练出来的酒量不会说谎。
好喝、能喝的漂亮姑娘在酒桌上,不管属不属于糟粕文化,但受人喜欢这点,也不会说谎。
她如鱼得水地周旋在五桌人中,明明来时只认识黎馨一人,一个半小时过去,已经有人隔着桌叫她再来喝两杯了。
虞宝意原是站着,她弯下腰,拍了拍右手边这位正同她闲谈的男人的肩膀,“吴总,我再敬您一杯,马上我还得过去再敬李总了。”
她豪气地一饮而尽,随后转身,穿行在觥筹交错中。
眉眼间似漾着细碎的光晕,加之有酒精染得面颊含春,笑着望谁时,很难有人不被晃一下神。
敬完那个李总,虞宝意回到自己位置上,想歇一会喘口气。
黎馨掩着唇,靠近她耳边,一一给她从远到近介绍少数几位她还没来得及熟络的投资方。
作为业内少见的女性投资人,自从目睹上次虞宝意被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挤下位后,就一直想为她撑一下伞。
“那个女人我不认识。”
黎馨示意她留意右前方一桌,也是刚刚她敬过的吴总那桌,有个看上去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今晚一直在默默吃饭。
“可能是谁带过来的女伴吧。她左手边那位是赵总,就是今晚组局的其中一位,最近很火的一个社媒APP,他是最大的参股人,你可以跟他聊聊。”
“好的馨姐。”
虞宝意心中有杆秤,一直在度量这些人的价值,谁值得她多喝几杯,谁值得她多聊几句,都有计算。
她歇息完,桌上那瓶新开的矿泉水也喝下三分之一了。
“馨姐,那我先过去了?”
“去吧。”
还没走近,一道偏向于争执的呵斥从她去往的方向传来。
“你叫什么名字?夹我的菜,你什么意思?”
那个女人戴着漂亮的穿戴甲,手上还在剥虾,似乎是圆盘上最后一只了。
她看向赵总的眼神透露着莫名其妙,“手快有手慢无,你夹得没我快,还好意思发脾气?”
赵总被噎得气不打一处来,环视了全场一周,“这谁带来的?!”
没人回答。
女人一口咬掉虾肉,把虾头一把丢到骨碟上,霍然起身,“来这儿我还要人带?你以为你谁啊你!”
虞宝意听出,她有些白话口音。
赵总见没人回答,以为是哪儿混进来的捞金女,没有让这么一个女人下自己面子的道理。
他抓过酒杯,抬手就想往女人身上泼。
有她
黎温瑜从小生活的环境, 导致她没直面过如此野蛮的行径,僵在了原地。
但飞速思考的脑子,已经准备好让这位赵总赔她身上这条高定裙了, 非要赖账的话, 过不了一会, 还有位能让她腰板打直的人物能到场。
可下一秒,一道骤然袭击的力量, 掀翻了她的算盘。
黎温瑜胳膊被拽着, 整个人连连往后趔趄了几步,不到两秒,背贴到一具柔软单薄的躯体上。
仓惶间错愕回头,她看见了虞宝意的侧脸。
弯翘的睫影镇定,不见颤动, 覆在那双娇媚明亮的瞳上, 鼻尖玉立纤秀, 双唇则抿成一条肃然的直线。
她毫不折衷地盯视着那位发疯的赵总, 高挑纤长,属于女性的身量竟也能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场合中, 流露出压迫感。
黎温瑜记得她。
或者说,今晚在这场局里的,很难有不记得她的。
但没人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赵总,失陪了。”
此话一出,黎温瑜差点笑出了声。
和围观者不太一样的是, 她早就看穿了虞宝意。
不是因为她有比常人敏锐的洞察力,而是……她抓着她胳膊的手, 用的力紧张到失控了。
然而,虞宝意还是维持住了纸老虎的一面, 强作镇定地拽着她,转身想走。
“给我站住!”
赵总的怒气一层层往上加码,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呛声就算了,今晚大家有目共睹,虞宝意是一个无权又无势,才不得不凭一杯又一杯酒来讨投资的角色。
这样的小咖,也敢来英雄救美?
“赵总,她是我朋友,我带她来见见世面的。”
黎温瑜心想,这个女人连她名字都不知道,竟敢张口就来是朋友。
“不是很懂规矩,多有得罪,您请体谅。”
“体谅?可以啊。”
见虞宝意还是做小伏低的姿态,赵总反倒不揪着抢一只虾的事做文章了。而且那只虾也不是非要吃,只是当时旁人将转盘转到他面前,嘴里还在恭维着尝一口,转眼就被右边的女人夹走。
当时,整桌人的氛围都冻住了。
赵总拧开一瓶白酒,举至过肩,似乎非要让全场人看到这一幕,继而瓶口陡然朝下,无色透明的酒水滴落,逐渐装满一个分酒壶。
直到一滴白酒从分酒壶的壶口溢出,他才停下,指着说:“ 一杯酒,这件事啊,一笔勾销。”
杯?
虞宝意盯着他手指方向的酒壶,怀疑他是不是上学没学过量词。
想归想,她既然站出来了,就预料过有可能的所有下场。
最坏的,无非像上次哄那位小杨总,被人洒满头满脸的酒水,狼狈离场。对比之下,这位赵总反而手下留情了,还算个体面人。
刚迈出一步,虞宝意就被原本是她拽着的人反手拉住。
“他让你喝你就喝啊?想进医院,我现在就打999!”
“999是香港的。”虞宝意竟然还有闲心纠正,“在大陆啊,要打120。”
话音落下,她挣开黎温瑜的手,往前几步,拿起那个酒壶。
酒水入口前,她仰起头,直直望着头顶水晶灯,看久后,重影叠叠,耳边议论的喧嚣逐渐变得遥远。
虞宝意压紧舌根,不到十秒时间,一饮而尽。
最后一滴白酒艰难咽入,下一秒,黎馨出现在身后,拿住虞宝意的手腕,连带那个酒壶一道放了下来,“赵总,两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而已,别坏了今晚的气氛。”
可男人又在众目睽睽下,再度斟满一壶酒。
“刚刚那事啊一笔勾销,不过呢,我想交你这个朋友,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虞宝意微微转首,往身后看了一眼,黎馨悟出她的意思,默默松开了手。
成年人,要为自己头脑一热所做的事承担代价,哪怕那来自不合理的规则,可身在其中,就要尊重规则。
她有这个觉悟。
这回,虞宝意举高酒壶,原地转身,敬了在场所有人,扬声说:“这杯我敬赵总,也敬大家,在座各位愿意和我交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
话音落下,像是灌,她用比刚才更大的吞咽幅度,更短的时间,又喝空了一壶白酒。
“咳咳咳——”最后两口乱了节奏,不小心岔进道气。
越咳,虞宝意觉得嗓子又痒又辣,胃部还有往食管上倒流的倾向,她皱起整张脸弯下腰,想要强行忍住。
这下,周围也有些人看不下去了。
“算了吧赵总,大家都是朋友。”
“对啊,别跟小姑娘计较了,可能也是第一回来。”
“没错没错,而且这么喝,一个女生的身体哪受得了?”
“你意思是——”赵总瞪了多嘴那人一眼,凑上前,“我是在逼她喝?”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话那人忙不迭摆手,害怕自己也被架上行刑台。
“你这话讲得,我哪会让人吃亏呢?”赵总阴恻恻地笑着,将那瓶酒剩下的,都倒进还被虞宝意捏着壶耳的容器中。
她面容潮红,裙子外露出的脖子、锁骨、胳膊也泛着淡淡的血色。
唯有那只手,用力得发白。仔细看,会发现指腹被她掐出了一道道月牙形的红痕。
这回,男人拿出的理由是:“制作人是吧?喝完这杯,一百万。”
虞宝意紧抿的双唇微微张开,吐出一道隐忍的气息,僵硬的身体也有一点往下塌的倾向。
她慢慢直起身子,趁酒劲还没上来,头脑还没二度发热,想要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谢谢赵总,我再敬您。”她眸光涣散,仍端着体面的笑说话。
黎馨转头,发现刚刚虞宝意出面护着的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趁乱跑了,心里忍不住唾了一口。
而虞宝意还在几十道视线的聚焦下,分不出神去关心自己帮的到底是人是鬼。
她捧起酒壶,这回,发觉手有些软了,使不上力气。
对着那壶无色液体,喉咙咽动了好几回,区别于早前两次的潇洒,她迟迟没有动作,这幕似按下了暂停键。
“怎么,是看不上我这一百万?”赵总将她的位置架得更高。
看不看得上,根本不重要,哪怕她真的看不上又如何?
她今天如若不喝这第三壶酒,等于打赵总的脸,放弃和今晚到场所有人好不容易搭建的关系。
虞宝意心知肚明。
她选择闭上眼睛,沾有唇形红印的壶口又一次贴上她的唇,还有闻到一丝今天口红的水果香气。
清凉的酒液沾到唇间,即将要滑进口腔。
“一百万也敢叫我的人看上?”
虞宝意剥夺了自己的视野,漆黑一片。
那道温沉的男声离得极近,就在身后。分辨出这个信息的下一秒,有人抓住她的手,将分酒壶重重放回桌上,力度重到声音足以环场,清晰落到每一个人的耳畔中,而且酒水还溅到了她的手。
那应该也溅到了他的手。
太熟悉了。
不管是声音,还是手。
可虞宝意转过头看他时,面色是迟钝的,透露出离散的,神志没有聚焦的茫然。
霍邵澎没有看她,目光鲜见的被情绪压得阴沉晦冷,音调同样:“赵总,胃口大就算了,口气也大了不少啊。”
躲在门外的黎温瑜忍不住探进半个头。
刚刚她搬救兵去了,可又不想让里面的人知道她和霍邵澎有关系,因而两人前后脚错开,刚好没听清第一句话。
只是听到的第二句,已经足够令她诧异了。
她儒雅随和、斯文绅士的大哥,什么时候会在众目睽睽下,下别人面子了?
就是进来露个面,转移下注意力而已。
那位三十秒前还在以势欺人的赵总,一瞬间腿比虞宝意的手还软。
“霍、霍先生?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她……这位小姐,是我不对,原来你是霍先生的朋友,失敬失敬,我多有得罪……”
虞宝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似着了道,沉迷在他不看她的那双眼睛中。
没有她,又好像全是她。
霍邵澎的手捉住她腕骨的那一圈,仿佛有种异于正常体温的灼热,从无数毛孔钻进身体里,游走在本就受酒精影响的不安的血液中,逐渐融化成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用力冲撞着她的心腔。
她完全没听赵总讲了什么。
可很快,他的目光也撞进了她的眼中,让那股情绪瞬间如滔天骇浪,差些掀翻了她的理智。
面对她,霍邵澎的声音放得温柔轻淡:“接受他的道歉吗?”
“实在对不起,我有眼无珠,刚刚对你朋友态度也不好,我自罚三杯,或者你看要怎么解决,我都能接受……”
那位赵总还在喋喋不休,实在能屈能伸。
虞宝意反应了好一会,才摇了一下头。
“我知道了。”霍邵澎用这句话,回应了她的拒绝。
继而捉紧她的手,低声问:“跟我走吗?”
虞宝意没有办法从他那双幽邃深暗的眼睛中逃出,仿佛那是天生完美的陷阱,一经踩进,从此插翅难飞。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用痛觉刺激自己清醒,回到脚踏实地的现实。
可当她无比深切知道这是现实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一刻正在面临的,不允许她后悔的选择时——她点了下头。
黎温瑜在他们走过来前躲回了门外。
她已经彻底失去表情管理,紧贴墙壁,心里倒数着即将出现的,会让她世界观崩塌的一幕来临。
下一秒,自她降生以来,仿佛断情绝爱的大哥,牵着一位陌生小姐的手,从她面前经过了。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这个妹妹。
黎温瑜狠狠倒抽一口凉气,转身,果断追了上去。
回家
黎温瑜被“赶”到了副驾驶上。
用赶字可能不太准确, 但怎么也不该是同为女生的自己去副驾驶,而让大哥与那位陌生小姐坐到一起。
但李忠权执行这个安排时,态度和动作皆天衣无缝, 仿佛本该如此。
黎温瑜只能从后车镜看到那位小姐扭向窗外的侧脸, 大哥坐在自己后方, 观察不到表情。
可从他们出来以后一言不发的氛围看,说破天也不像之前认识的。
那怎么会……
黎温瑜决定从好突破的入手。
“靓女。”
因先前虞宝意第一时间提醒过她, 大陆的急救电话是120而非999, 黎温瑜断定她是香港人,所以用了亲切的家乡话:“你叫咩名吗?(你叫什么名字)”
“虞宝意。”
“姓虞?哪个YU?”
“虞美人的虞。”
“好少见的姓哦。”
黎温瑜随意笑了两声,挖空心思想怎么让这个好不容易起的话题不掉到地上,“我叫黎温瑜,刚刚多谢你出来帮我啊, 不然以我这脾气, 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能不能等到我……”
这个意味深长的留白, 原是黎温瑜迟疑着,要不要告诉她这是自己哥哥。
可听在虞宝意耳中, 又是另一种意思了。
一个姓黎,一个姓霍,叫任何人都不会第一时间联想到两人是兄妹。
想着想着,她脑袋变木发沉,像灌进了铅水, 压得她直不起脖子。
黎温瑜从后车镜观察出的场景漆暗一片,仅能从抽帧般忽明忽暗的街灯中, 偶然得见虞宝意的表情。
她瞄得难受,干脆扭过身子, 说:“宝意,你……你是做什么的啊?今晚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你认、认识……”
手指指了指自上车后不声不响的男人,“……认识他吗?”
车子缓停在一个仅剩十秒的红灯前,从四面八方跻身进车厢的灯光,温和地笼着那一具微微垂着头的身体,浓黑如乌墨的长发盘了一个简单的髻,露出漂亮的轮廓和平整度极高的一张脸。
黎温瑜瞧着瞧着,觉得她比今夜八面玲珑、风流旖旎的模样还要美,像极了巨幅电影画报中的女主角,将最触动人心的角度,定格了下来。
却不止在她的眼中。
她和那些不争气的男人一样,恍了片刻的神,忽略了虞宝意突兀的沉默。
后来,她听到一声“不认识”。
“我做综艺制作的,今晚是一个朋友带我去,让我多认识认识投资人。”
“投资?”一听,黎温瑜来劲了,“我今晚过去,就是想看有没有什么好的项目可以投,这样,你加我微信,明天等酒醒了,我们细聊。”
虞宝意怔忪了两息,继而被黎温瑜催促着:“来啊来啊,我扫你——”
她仍在状况外,似输入了程序一样,从手包里掏出手机,按照对方说的切出好友码。
伴随滴的一声。
她有些抑制不住的嘲讽笑意攀上唇角。
怎么,要让霍邵澎的新女友当自己的投资人吗?
她疯了吧?
黎温瑜似乎笃定了虞宝意不会骗她,连她和霍邵澎的关系也不追问了,转而问起投资综艺节目需要做什么准备,诸如此类的问题。
她不觉得虞宝意会是黎婉青口中让她留意的女孩。
一是两人的相遇与结识实属偶然,二是,从小到大的见闻告诉她,没有女孩子认识自己哥哥,却装作不认识的。
第三,黎婉青只说,霍邵澎可能在大陆藏了娇,但她全篇听下来,多是捕风捉影。
说白了,她到现在都不信,自己哥哥会有心仪之人。
“Youra。”
终于,一道沉沉男声从静寂得宛如一片黑渊的角落传出,中断了黎温瑜单方面的言语输出。
霍邵澎似被吵得不耐烦,揉了下鼻骨,说:“安静点。”
虞宝意眼神小心翼翼地瞥过去,不料又对上他的目光。
他也在看她。
面前还有一个黎温瑜,她害怕被瞧出什么破绽,目光收回得仓促匆忙,免得到时讲不清。
她捏住腿侧的裙缝线,隔着衣料,长甲掐力,陷进指腹里,一阵阵生疼。
好像唯有这样,她才能将心脏被一只无形大手攥紧的痛,分出一些到指尖上。
黎温瑜转了回去,低头看手机,确认虞宝意通过了自己的好友申请。
一分钟后,虞宝意掌间的手机屏蓦然一亮,她垂下眼睫,瞬时想打开免打扰模式。
Youra:「你看他是不是毛病很多,坐车还不让人聊天」
YI:「没关系」
Youra:「我可不敢忤逆他,你要是无聊,我在这陪你聊天~」
虞宝意出神望着屏幕上的字句,良久,才回复过去一句“谢谢你”。
也许是看出她的聊天意愿不高,黎温瑜没有再追着发消息过来,她也因此松了口气。
手无力地垂回座椅上,下一秒,余光里一道看不清的影拂过,虞宝意还没反应过来,腕骨就被扣住了。
她一瞬间血液从头凉到了脚,浑身僵硬,双唇下意识抿起。
霍邵澎将那只纤柔细长的手完全包住,再于掌心中仔细翻过来,平整的指甲轻轻刮过她的皮肤。
虞宝意不敢发出声音,更不敢反抗,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正在她掌心中写字。
慢条斯理的,在静寂的世界中无声耳语。
虞宝意尚未将那几个字组合成通顺的一句话,手机又一亮。
她目光仓惶扫去,还是黎温瑜的消息。
Youra:「你家住哪里啊」
虞宝意心脏倏然挤到嗓子眼,长时间呼吸不畅令她视物产生了些重影,揉了揉眼角,才开始单手回这条消息。
可几秒钟后,黎温瑜听到什么东西砸到脚垫上的闷响。
她回头,只见虞宝意和她的哥哥同时倾身,想捡地上还亮着光的手机。
那一圈荧荧冷光刚好环绕住上下错落,又离得极近的两只手,虞宝意反应更快点,已经碰到自己的东西。
另外一只手指骨分明,属于霍邵澎,指尖点在她的手背上,没有再更进一步。
他们身体重叠了一部分,刚好盖住底下不为人知的秘密。
“手机掉、掉了?”
明明事实就在眼前,黎温瑜甚至不太确定,眼珠在两人身上左右来回打转。
虞宝意自知这种情况更要镇定,她拿到自己掉地的手机,却没着急起身。
某一刻,霍邵澎似乎同她生出一样的默契,眼风凌厉,待黎温瑜接触到他眸光的下一秒,忙不迭地转身回去了。
这下,她才在霍邵澎直起身子后,如常地坐回原位,手也借此抽出。
心脏却还高悬不落,挤占着气息的进出口。
她还没缓过神来。
刚刚那下变故,全然缘自霍邵澎突然捏了下她的手。
而写在她掌心中的那句话是——回家吗。
指的不是他那栋坐落在广玉兰树中的洋房,而是她的家。
不止因为从前在一起那段时间,“家”这个字向来指代的就是她的地方,还因为如今车子正行驶在一条她同样很熟悉的路上。
黎温瑜也发觉了不对,没等到她回消息,拧过身问:“宝意,你住哪里啊?”
可转念一想,还不如直接问控制这台车行进方向的男人,“Terrance,我们不先把宝意送回家吗?”
虞宝意丧气地垂下了头。
幸好不是什么将人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照得分毫毕现的场合,没人知晓她的无地自容。
他什么意思呢。
特意来接黎温瑜,因缘巧合下帮她解了围,又当着新女友的面,问她回不回家。
可有人似乎想要撕下她维持体面的脸皮,说:“你先回去,我有事和虞小姐说。”
黎温瑜的呼吸也明显断了一断。
她老老实实地坐回位子上,这下,完全不敢主动往后看了。
任她再迟钝,任两人装作陌生人的表情动作再天衣无缝……
换做别人,她信。
从始至终,都是些完全称不上过界的用语与身体接触。
可那是她哥哥。
劳斯莱斯遵循了车主的意愿,停在那栋洋房前。黎温瑜下了车,不忘回头和虞宝意说再见。
可那声再见,她俨然底气不足。
落到虞宝意耳中,又是另一番不堪入耳的意思了。
以他的权势,逼迫黎温瑜接受自己在外面还有一个,不是轻而易举吗?甚至今夜只是偶遇,他都不屑于遮掩三分。
“大少爷?”李忠权询问他的意思。
“我来开。”
“是。”
于是,李忠权也下车,却先打开了虞宝意那边的车门。
她不明所以,下意识扭头看向霍邵澎。
男人解开安全带,递去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坐副驾。”
虞宝意没有选择。
“Have a good night。”
可能是提前下班,李忠权心情很好地向两人挥手告别。
一路无言。
不是虞宝意不想讲话,实在是一来一回的路程太远,加上时不时过减速带的颠簸,和红绿灯前身体惯性的前推后仰,她像一个容器,摇晃得醉意渐深。
防备心也如融化的雪,化作夜风,盘绕在这台车的四周。
她听不见声音,只知道有风。
后来,霍邵澎在路边停了下,虞宝意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
为了看得更清楚点,她鼻尖贴紧车窗,可也只见他从货物架后露出的那颗头,垂着眼,认真挑选着什么。
直到他再上车,从塑料袋中拿出一瓶水,拧开,递过去。
“喝一点。”
“谢、谢谢。”虞宝意接过,见那袋子里还装了东西,眯着眼睛问,“还买了什么?不能让权叔送吗?”
“不能。”
霍邵澎知道她醉了。
“所以是什么?”
虞宝意忘记了今夕何夕,抬起脸,唇角还沾着晶莹的水珠,问话的音调有几分从前的娇嗔。
她醉了,也喜欢叫人也一道醉。
霍邵澎凝视着她,半晌后伸手,用指侧蹭掉那抹水光,还带下来一道极淡的红。
“我们回家。”
一夜
后半程, 可能是车速过快,又或者她喝得实在太多,虞宝意视野中的物体都生出交织虚幻的重影。
可她仍未完全醉过去。
分不清今夕何夕, 不代表她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谁。
掌心中, 片刻前他写下的字, 仿佛还在灼烧着她。
后来,霍邵澎带她回了家。
密码没改, 还是他知道的那个, 省去了问她的功夫。
虞宝意闻到了熟悉的香气,纯净轻盈,像河湾边一缕清透的风。
那来自一瓶刚开封不久的室内香水,风铃草味道的。
当所有事情还在正轨上,霍邵澎曾经带来过一束风铃草, 傍晚时分, 等在她的门前。
进门时, 虞宝意恍惚间, 好像又回到了那日。
只是目之所及,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在他搀扶下走的每一步,踩实之前都是软的,好似在防备,不知道会不会误入猎人的陷阱。
他没开灯。
来到她的卧室以后,也没有。
当虞宝意坐回同样熟悉的床边, 安全感一刹那包裹住了她。
面前的男人单膝跪了下来,视线平行着, 一只手贴住她的脸。她则情不自禁靠近那只宽厚温热的掌,相贴得密不透风, 好像贪恋上面的温度。
他问:“小意,知道我是谁吗?”
虞宝意半睁着眸子,卧室内仅有单薄灰冷的月光映亮某一隅角落,漫散着到她眼上,叫人看清,里头分明无一丝茫然之色。
距离不近不远,她认真、无声地注视着霍邵澎,像分辨、思索、权衡。
她知道他是谁。
是什么身份,今夜做了什么,才令她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所以虞宝意也知道,她不顾一切吻上他唇的行为,也会让自己今夜,再也无法全身而退。
哪有什么分辨思索权衡。
若有,那也是分辨思索权衡过后,还是选择了冲动。
冲动到她故意忘记了之前与谁同乘一车,他的女友?心上人?那个热烈张扬的女孩,甚至好心到想投资她的节目。
可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做和霍邵澎一样,单凭一句喜欢,就让恶劣无耻的行径,变得理直气壮的人。
她和他,变成了一样的人。
那头盘发被压散在床上,像一条条触手,缠紧了两人,也好似掐住了虞宝意的气管。她步入窒息的边缘,全然凭靠霍邵澎偶尔的善心才能汲取到氧气。
合衬贴身的裙子在谁的手中,柔滑细腻得如一匹未经加工的绸缎,不知怎地就从上往下卷到了腰间。
虞宝意情不自禁绷紧了后背,她浑身的感知处于冷热交替阶段,冷的是屋内游荡的秋风,热的地方,像掐灭不久后的烟头,在她身上一寸寸点过,灼出一道道微小的红印。
交织着,似盛夏携卷了未尽的余热,在她身体里响起最后一场盛大的鸣唱。
她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霍邵澎。
有过仰视、平视,从未像这样,目光一垂,是他的头发。
离她有点距离,稍微伸手才能碰到。
可又极近。
近到这场鸣唱中,虞宝意只能听见他用她的身体演奏出的声音。
时而温和柔缓,不紧不慢推着甜美的潮水没过她。时而急促,像一串散线的珠子落到河面,惊动剧烈的波纹。
很快,她指尖抽动着,不得已按在他肩膀上。
“Babe。”霍邵澎离开了那处,俯身靠近她,捉起她的食指摁到自己唇上。
微湿,有些黏腻。
他问:“想试试吗?”
虞宝意摇了头。
他无所谓地笑笑,吻下来前,说了声很甜。
似乎是本能,她条件反射,张嘴就接纳了他带有她味道的吻。
虞宝意没想过他中途停车去便利店买的东西,最后会用在自己身上——准确地说,是用在他的身上。
那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斥责他的处心积虑,或者趁虚而入。
尽管霍邵澎一遍遍让她叫他的名字,但虞宝意还是倔强地以为,若非酒醉,他万万不可能找到这样的机会。
她愿意袒露真心,在他眼下盛开的机会。
夜空悬着几颗星子,忽明忽暗,似一下下迷乱的颤动。
伴随着风铃草的香气,悠悠荡荡飘着,就这么过了一整夜-
“成晚都没翻来?(一整晚都没回来)”
“系啊系啊,妈咪,你话成何体统啊!(对啊对啊,妈咪,你说成何体统啊)”
黎温瑜打定主意要抓住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扮演好告状者的角色,“我还以为他和那位虞小姐说完话就会回来,我足足等了十分钟!到外面一看,车早开走了!”
“问过李忠权了吗?”
黎婉青到底不同女儿,除了两位当事人外,一下就抓准了从谁那里能打探到第一手消息。
黎温瑜一拍脑袋,“哎呀!我没问,昨晚权叔歇得早,没想起来,今早我起来,佣人说他已经出发去接哥哥了。”
“蠢猪。”黎婉青笑说,“托你办点事,你倒好,傻人有傻福,一下给你撞上对的,你还不知道人家女孩就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她说不认识!”黎温瑜为自己据理力争,“以前那些女人,通过我搭上哥哥以后不都通街畅(到处说),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谁能想到……”
提到这,母女俩默契地沉默了。
半晌,黎婉青在助手的提示下瞧了眼墙钟,说:“Youra,我等阵要同你萧伯母食lunch了,你在上边要照顾好自己,少认识不三不四的人,至于你哥哥女朋友那边……”
黎温瑜竖起耳朵,十分关心母亲的态度。
是因这件事,她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见不说,霍启裕百分之百持反对意见,若黎婉青也不看好,结局就难讲了。
“听你这么说,应该是个品行过关的好女孩,但她母亲虞夫人……”黎婉青欲言又止,终究没同小辈讲太多,“大人的事你不用管,你多和那位虞小姐来往看看,随时跟我报告。”
“包在我身上。”黎温瑜信心满满地接过任务。
挂断电话以后,自认为目标明确的黎温瑜找到虞宝意的微信,发过去一句「下午有空吗宝意,我们来聊聊投资的事吧」。
两分钟后,手机猝不及防地响了。
黎温瑜下意识想骂街,一看来电显示,嚣张的气焰被瞬间扑灭。
她按下接通,蔫蔫地叫:“大哥中午好……”
“你找别的项目投,我不管你。”霍邵澎开门见山,“不要掺和她的工作。”
“……?”
黎温瑜一下子想到刚刚发过去的微信,“你偷看人家手机!”
那头静了两秒,霍邵澎没想到这样被妹妹“将”了一军,“黎温瑜——”
“我马上告状了!”黎温瑜恶狠狠地威胁他,“你总不能给我从人家微信上删掉吧?”
“……行,你想怎么样?”
“我就想跟人家当个朋友,你不要老从中作梗。”
霍邵澎侧目,视线经虚掩的房门间隙望入,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反问道:“她才不想和你当朋友。”
“为什么!”
从小到大,没有人不想和她当朋友,黎温瑜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记忆重回昨夜。
结束以后,他抱虞宝意去清洗,却猝不及防看到她通红水润的双眼,泪与水分不清。
与其说哭,不如说流泪。
她没有任何表情或情绪,倒像是心如死灰。
后来拥她入眠,听着她平缓安定的呼吸起伏,久久未能入睡的他想到了早前在车上,黎温瑜没介绍过他,更没喊过一声大哥,甚至刻意地称呼为Terrance。
他们之间症结很多,但总不能叫虞宝意误会他脚踏两条船。
更重要的是,按照她昨天事后的表现,在她心中,他还真做得出这种事。
“她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晦气!呸呸呸!”黎温瑜差点从位子上跳起来,“大哥,你现在立刻马上跟她解释清楚,我昨晚不知道她就是妈咪说的那个女孩,不然我早坦白了!”
“她还没醒。”
“她为什么——”黎温瑜急忙捂住自己的嘴。
这方面,她说不定比哥哥的经验还丰富点。
一同离开,夜不归宿,同处一室……好像根本不用问为什么没醒。
“总之,你不要给她的工作捣乱,其他的我不管你。”霍邵澎再次强调了这点。
没等黎温瑜接话,他听见卧室传来窸窣翻动的声响,说了句“挂了”,便转身进屋内。
庆幸的是,虞宝意没断片。
该死的也是,她竟然没断片。
所以虞宝意毫不意外为什么手旁的床垫会微微陷下,有人携了轻微的烟草和风铃的香气靠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眉眼,一吻印到额上。
“醒了?”
连声音,也忍不住和昨晚耳边嘶哑低沉得过分的嗓音做对比,听上去,他应该很早就醒了。
虞宝意故作镇静地睁开眼睛,可除了宿醉后的疲惫外,丝毫不见困倦。
她眨巴了两下眼,出口就是一句打破此刻温情暧昧氛围的:“你怎么还在这?”
霍邵澎俯下身,拨开她脸上几根头发,似笑非笑地问:“虞小姐是把我当成消遣的人了?”
“……”
她喉头咽动,这时才发现自己渴得过分,又不好意思起身拿水。
然而,霍邵澎早早看穿了她,提前温好一杯水在床头,拿过来,贴心递到她唇边。
虞宝意又想到昨晚那瓶矿泉水,和同矿泉水装到一起的……
可实在抵不住解渴的诱惑,闭着眼红着脸凑上前,原只想抿几口,可渐渐喝空了一杯。
喝完,她清清嗓子,“霍生,昨晚——”
“她不是我女朋友。”霍邵澎截断了她的话,“Youra是我妹妹,随我母亲姓。”
他将杯子放回床头,自然地吻到她还沾着水露的唇边。
“你才是我女朋友。”
玩笑
虞宝意扭头, 后知后觉避开那个明明已经落下的吻,还不忘将被子往上拽了拽,“霍生, 我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如果——”
“行啊。”霍邵澎答得爽快, “那我现在让人去把赵家的地方平了。”
“你——”
“如果什么?”
虞宝意盯着他,因为紧张他刚刚的话, 无意识将被角抓皱, “如果昨晚的事让你误会了,你也可以把我当成是消……遣的……”
她越说越声音越弱,在他毫不折衷的注视下。
霍邵澎貌似不为她的话动气,只是拿起手机,故意让她看见电话拨出对象是Florence。
虞宝意一下就着急了, 裹着被子扑过去按下他的手, 恰好入了他的陷阱。
他顺势将虞宝意连人带被揽到臂膀下, 手掌掐住她下颌并抬高, 令她目光无处躲闪,“小意,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要一辈子,霍生。”
虞宝意脱口而出。
好像是她盼望已久的一句话,眸光如镜,映出最清晰的彼此, “我要嫁进豪门,要做小霍太。”
“好。”
虞宝意瞬间变脸。
霍邵澎却将她的手从被子下捉出来, “我们现在回香港领证,晚上我去拜访Uncle和Aunt。”
她无暇顾及会暴露刚刚那番话的真情假意, 急着拽回自己的手,“别开玩笑了——”
“是你在开玩笑,小意。”霍邵澎略微施力,虞宝意身体朝他的方向倒了下,被他搂得更无法动弹,“但我没有。”
虞宝意的难以置信逐渐浮面,声道像被石头堵塞住。
因为紧张、震惊等等情绪混乱的刺激,她完全不知道该给,或者能给什么样的表情,才适合现下这个话题。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比你更早……”
霍邵澎俯下眼,比她见过他的任何时刻都要专注、郑重,“想要我们的一辈子呢?”
虞宝意一个字都讲不出口。
像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呆滞不动。
霍邵澎仿佛也在等她的答复。
可一个寻常不过,也许对他们来说的确有些特别的午后,也无法承载那句——他想要和她的一辈子。
分量太重了。
直到Florence拨来电话,难得催促Boss上班,才终于解救了虞宝意。
霍邵澎吩咐过几句后挂断电话,交代道:“如果想要Youra的投资,和我说,我帮你安排,不用着急见她,好好休息。”
他帮虞宝意带上了房门。
由始至终,她都没再讲话。
等到房间里剩下一人,虞宝意缩回被窝里,可个中气味,与她往日熟悉的又有了轻微的不同。
正是这份不同,让她尽管浑身发软,头痛欲裂,连手指头都懒得抬一下,也没办法再躺下去了。
她看到了霍邵澎妹妹的消息,害怕那个姑娘认真,匆忙开车,逃命似的回到山井镇。
霍夫人帮了旬星是一回事。
单她个人,虞宝意还是不想和他的家人扯上什么关系。
“怎么回来了?”百忙之中,左菱抽空跟她聊了两句,“都傍晚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市中心再待一天,昨天跟馨姐去的局,收获怎么样?”
“还行吧。”
虞宝意没什么底气,但不是针对左菱问的这个问题。
的确还行,她一杯杯酒喝出来的人情,画出来的饼。
昨天到场的投资方,今天有好几位关心她新综艺拍摄进度如何,下档节目的立项方向和筹备进度。
她实话实说,得等风向。
目前在拍的《“玉”见》,不管最终成绩如何,胜意都承担得起试错的结果,而且大部分内容都会按照她最初的想法呈现,已经对得起自己迈入综艺制作这行的初心了。
经历过赵与游的事,目前,她只希望赵玉颜未来能拿稳自己那个饭碗。
晚间,一天的拍摄结束后,上了妆,又经造型师打扮后俏丽惹眼的赵玉颜跑来唤她:“小意姐,爷爷让你过去一趟。”
虞宝意根据赵玉颜指向的方向,来到赵友昌居住的屋子,也是第一回拜访接待她的地方。
赵友昌有个专门的工作间,里面放了几台机器,经常传出切割和抛光的声响。摄制组没来以前,他经常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日。
她推开微掩的木门,老人从工作台前回头,当即摘下架在耳边的单边放大镜。
“来了,你坐。”
“赵爷爷,你找我有什么事?”虞宝意开门见山。
赵友昌从抽屉中摸出一个油光水滑的红木盒子,打开后,是虞宝意拜托她修复的玉镯,另外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玉如意。
断成两半的玉镯如今焕然一新,两个断口,各生出一朵精细的金缕叶,不拿放大镜看,是看不出裂纹的。
虞宝意惊喜极了,捧在手上端详。
“我以前跟的那位老师傅,他曾说,断开的镯子,唯有新生。”赵友昌说,“可惜啊,我没学到他十足十的功夫,他那门手艺也失传了,只能给你做到这样了。”
“很好了,谢谢您赵爷爷。”虞宝意把镯子放了回去,“这个玉如意是……”
赵友昌笑容慈蔼,“听说胜意是家新公司,胜意之前,也要先如意了。送给你,当开业礼物了,也是赵爷爷谢谢你,帮了我们赵家这么大一个忙。”
虞宝意没有完全承下这份感谢,“从结果来看,我也没帮到您什么。”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走出这儿才是对的。”赵友昌目光环过整个工作间,木质桌台上,零散放着几块原始的,又美得好似无需雕饰的玉石,“但……太久了,我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连讲这儿历史的展览馆里,放的也是我父母生前的得意作品。”
“那个王锦给我看了,我才知晓,原来现在的玉石市场做得这么有规模和条理,十几年前啊,还有贼敢当着咱们面偷东西的。”赵友昌叹息着摇头,“而且玉颜报名的比赛……我耽误了这孩子太久啊。”
在翡翠之风越吹越大的现今,玉雕师也变成了一件作品的附加价值之一。而国内开办了无数比赛,供年轻的玉雕师们凭借能力,一步步走到品牌、顾客、大众面前。
手艺是跟人,而不是扎根的。
终于还是要端稳了这碗饭,才能谈其他。
“赵爷爷。”虞宝意将之前仔细琢磨过的想法和盘托出,“我家是做钻石生意的,虽然目前跟翡翠八竿子打不着,但……等拍摄结束后,您愿意和我的父亲见一面吗?”
赵友昌眼神一亮,“你的意思是……”
“这只是我初步,甚至有点幼稚的一个想法。”虞宝意如实告知,“具体的,我得先同我父亲和兄长商量完善一下。”
“没问题。”
当时念头一闪而过,被她抓住了。
旬星,十日循环则为旬,既能代表钻石永恒之美,为何又不能代表翡翠?
赶上旬星的内地分铺落地前,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在新的市场,策划一条新的支线。
何况,她无比清楚,哥哥的能力和野心,皆不止于此。
玉雕师有现成的。况且她打听过,入行这门生意,如今完全不用像当初虞海和那样在原料地和生产地频繁奔波。
以及好的翡翠,常常需要钻石作为配石,估计已经提前攒下了部分关系。
“翡翠?”
第二日,虞宝意就拨给刚落地沪城的哥哥,讲了自己这个想法。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想给旬星开新产品线的?”
这话问得虞宝意一愣,“我不知道啊,但是……”
只是些平日观察到的细枝末节,她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
虞景伦好奇极了,“你说。”
“当时我们家被卓夫人为难,Mommy送她的就是顶好的翡翠。如果你观察过香港那群有钱太太,出席大场合戴的很多时候都是翡翠,而不是钻石。卓夫人就是现成的一个例子,那位霍夫人送Mommy的胸针,也是翡翠。”
香港某年台庆,卓夫人戴了一身华贵的满翠行头,估价过亿。
风向会变,也曾有段时间,大钻石颇受夫人们的喜爱。后来翡翠被炒得风生水起,又是老祖宗一路传下来的喜好,逐渐成为圈子里另一种层面的流通“货币”。
她对市场风向的见解,有着动物一样的敏感。
不存在行业的局限。
“成,我再去趟杭城就来你这边了,到时候见见你口中这位手艺超凡的赵爷爷,还给Mommy的镯子修好了,真有本事。”
虞宝意笑着纠正他:“不算修好,是新的一个镯子。”
“宝意,宝意。”文殷害怕打扰她通电话,在不远处用气声急唤。
她视线转去,边笑边说:“哥哥,我有事,先不和你说了——怎么了?”
“有人找你。”文殷指了指摄制组工作的方向。
“谁啊?”
“不知道,大家都不认识。左菱说她穿着几十万的高跟鞋,拿着几百万的包,还有一只千万名表,让我赶紧来找你。”
离拍摄地不过几分钟脚程,虞宝意到地后,目光在人高马壮的摄像团队里搜寻一圈,却找不到文殷所说的那个大家都不认识的人。
她心中其实隐隐有所预感,但还是不敢相信,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会追到这山窝窝里来。
奈何,谁都拦不住黎温瑜就是想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虞宝意听到一道脆生生的女声的同时,响起的内容也如平地惊雷。
“未来阿嫂,我都替我大哥追到这儿来了,你就别躲着我了吧!”
回答
虞宝意差点崴了脚, 也没来得及跑过去捂住她的嘴。
黎温瑜东躲一下西闪一下,没叫她抓到,还越发放肆, “阿嫂, 这声我还叫晚了!那天晚上我就该——唔唔唔!”
她捂紧黎温瑜的嘴, 将人拖到角落里,万般无奈地松开, “黎小姐——”
“这么生疏干什么?叫我Youra。”
虞宝意叉着腰轻喘气, 耳根挂上点薄红,若有似无地漫到颊边,“Youra,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我和你哥哥没有关系, 不要叫我阿嫂。”
黎温瑜俏皮地眨着眼, 用手肘拱了下她腰间, “没有关系,那天晚上大哥夜不归宿, 去哪了啊?”
“……”
虞宝意放弃和她掰扯这个问题,“你来做什么?”
“来投我未来阿嫂——”
“叫我Bowie。”
也许看出快到虞宝意的忍耐极限了,黎温瑜终于改了口,“Bowie,我说要投你的节目, 你怎么跑了啊?”
“我这个不缺赞助商也不缺钱了,本来就是小成本综艺。”
“那你也让我参一股, 玩玩嘛。”
虞宝意双臂环抱交叠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黎温瑜, 可从她脸上,找不出任何受了霍邵澎委托的蛛丝马迹。
最后,她无奈地叹气,“好吧,我带你了解下。”
只见过制作人追着赞助商跑的,没见过赞助商巴巴送上门来的。
虞宝意从赵友昌屋子借了间茶室,虽然山井镇环境破败,处处可见断壁残垣,但从花窗中眺出,还别有一番奇怪的风雅在里头。
同黎温瑜讲,虞宝意远不似当初哄骗叶若兰下场时那样用尽话术和花招,利弊分析,有条有理,还故意几次三番地强调:极有可能亏钱。
但黎温瑜也好似不在乎亏钱,手掌各自撑在下巴两边,眼睛亮亮的,盯着虞宝意,问什么应什么。
漂亮。
她们不是第一回见。
但今次,黎温瑜离远看到她的第一秒,脑子里不受控冒出的第一个想法还是,她很漂亮。
从前霍邵澎接触过那些门当户对的女人一样很漂亮,但虞宝意与之不同——她的漂亮,是有支撑的。
黎温瑜知道自己也很漂亮,可她的,和那些女人的漂亮,都像一张五光十色的彩纸,飘在高空时,无一不像星星一样璀璨夺目。
可纸终归是纸。
掉下来后,薄薄的一张纸,一眼就看完了。
而虞宝意那张彩纸的背后,包裹着一副完整的、坚硬的骨头。
如同花开,需要扎根。
她不会因为被人撕开了那张彩纸而消失,反而会随着经历,继续生长出相似却又有所不同的美好皮囊。
五光十色。
每一束光和每一道色,都是她的折叠面。
结束后,虞宝意完全确认,黎温瑜此行的目的不为投资,甚至可能不为霍邵澎,为的是自己。
讲了多久,就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多久。
整理好一份电子合同,黎温瑜眼也不眨,一个字都不看就签下,完全不怕被她算上一道。
签完合同,虞宝意又带她在镇上逛了会,临近傍晚,直接下“逐客令”。
可黎温瑜有备而来,拖着行李到她面前,一派“现在我是投资方,你收不收留我吧”的模样。
“倒也不用准备行李。”虞宝意哭笑不得。
“我连司机都赶走了。”黎温瑜理直气壮,“要走,要么你送我走,要么我自己走回市中心。”
合同都签了,再纠结什么不想和霍邵澎家人牵扯上关系未免矫情。
虞宝意笑说:“我给你找个房间,但事先声明,环境肯定没有你平时住的那么好,吃的也是。”
“都行都行,我很随便的。”
都行都行,我很随便的。
虞宝意真信了她这句鬼话。
如果不是她吃不下饭盒,“绝食”了一天以后,打着改善伙食的名义,财大气粗叫了一车队的人过来送热腾腾的晚餐,直接在镇上开了一夜免费自助的话。
她不得不叫停拍摄。
但多了一层赞助商的身份后,黎温瑜大气地手一挥,说延误的进度她出钱补上。
常年如清锅冷灶的小镇难得沿路点上夜灯,几位还没搬走的老人也蹒跚着从屋内走出,沾了沾这份热闹。
“多吃点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上班嘛。”
“小心点奶奶,这边,杜锋哥你扶着点!”
“爱吃多吃,明天还给你们送。”
“明天还来?这可不行哦。”
不知何时,左菱出现在虞宝意身后,两人并肩站在街尾通赵友昌屋子的巷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最合拍的搭档,“她叫黎温瑜,什么来头啊?”
表面问黎温瑜,实际上,打听的是背后的人。
毕竟那句“我都替我大哥追到这儿来了”,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大家都知道虞宝意有一位身份神秘的男朋友。
但杜锋和左菱了解得更深些。尤其左菱,从车、异地车牌,到替虞宝意送退还回去的东西,知道那人居住的地方,如今还出现一位明面上身价不菲的妹妹。
身为朋友,虞宝意不主动告知,左菱也不会擅自去了解。
深秋时节,又是环山之间,月色溶溶,夜深露重。
虞宝意拢紧针织外套,抬眸,从腐旧破落的瓦檐间望那轮清寒的月,轻声答出简洁,又足以表明所有的几字:“他姓霍,香港人。”
左菱的表情从怔愣,到思索,慢慢演变为不解、惊讶、震撼。
当然,有许多姓霍的香港人,但能用如此形容指向的,唯有霍家出身的人。
她失声半晌,在一派喧嚣的背景音下,嘴唇艰难蹦出几个字:“宝、宝意,你……他、他……”
虞宝意观察到她的反应,翘了翘唇,不过非为她的讶异而虚荣、骄傲,反而是无奈,“不是我不想和你们说。”
从成年人的利益角度,她理应将这件事大肆宣扬,为自己谋得便利。但同时,她也深谙一个道理:命运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迟早要还回去。
所以不属于她的,不管人还是事,她都会持有一个谨慎的态度。
虞宝意更不愿从此以后,同事、朋友、同行们提起她,第一反应是——跟过霍生的人。
连女朋友都不会是。
有必要吗?
反应过来后,左菱提取出首位要紧的问题:“他对你,认真的吗?”
“……”
虞宝意回答不上来。
难道她要告诉左菱,霍邵澎愿意,甚至差点跟她领了证?
她自己都还不相信这件事。
左菱看出她沉默背后的问题,但不好分辨是为什么而迟疑,试探道:“不会让你跟圈内那些女明星一样……”
包养,当情妇,做小三。
她们也是半只脚踩着娱乐圈的人,对这些难听的词与事,习以为常。
左菱之前还觉得这个男人待虞宝意不错,可通过行为积攒下来的好印象,却在得知他身份以后,通通不讲道理的推翻了。
实在是那种位置的男人,不值得信任。
而且虞宝意家境已算优渥,摆到霍家跟前,在世人眼中,还是得沦为“灰姑娘”。
个中差距和不对等,若要抚平,始终要靠上位者那方的真心。
从不质疑真心,但真心瞬息万变。
都是成年人了,谁还会信童话故事那套呢?
虞宝意不至于让这等脏水也泼到霍邵澎头上,反驳的话已经在嘴边了,被高声呼叫的黎温瑜捷足先登。
“Bowie——!!”她循声望去,黎温瑜手指的方向在她视野盲区,“看看谁来了!”
谁来了?
在她之前,已经有无数人望去。
虞宝意走出街口,迎面撞上那束炽亮的车灯,她眯起眼,等车子在合适的位置泊停。
左菱也看见了。
她见方才还踌躇不定的虞宝意,在车子停下后,提着又轻又快的脚步朝那儿小步跑去。后面要落车那人也不等司机动作了,先行推开车门。
所有人都被那一扇黑色车门切断目光。
左菱因为和虞宝意从同一个街口出来,也唯有她的角度能看见,男人下车后,只字未语,珍而重之地轻拥她入怀。
到这,左菱也知道答案了。
拨开世人眼中有关他的所有,金钱、权势、地位……
此刻,唯有一颗真心昭昭。
“你怎么来了?”
虞宝意知道有东西挡着,故允许霍邵澎的动作过分些,依在他怀中问。
发心似乎承了他的吻,唇贴着,低磁的嗓音令她头皮发麻,“你想听真话假话?”
“都想听。”
“假话是,我来带Youra回去。”
“真话呢?”
“我想你了,也想见你。”
虞宝意唯有放纵自己贪恋此刻,她不得不承认难以抽身,闷声道:“霍生,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原谅你。”
“不原谅也行。”
“嗯?”她不解地抬头。
男人目光沉沉地坠到她素净的面容之上,如有实质,一寸寸抚摸过她的眉眼、鼻骨、嘴唇。
“你愿不愿意,我都不会放你走了。”
虞宝意心情复杂地转开头,还没消解掉这句话,却透过车窗看见黎温瑜凑到左菱身边,捂着嘴偷笑,瞬间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她故作气恼地推开霍邵澎,“你赶紧带你妹妹回去吧,有她在,我得再拖延一个月才能拍完。”
霍邵澎掌住车门边缘,关上前,他问道:“想好怎么和你朋友介绍我了吗?”
“……”
虞宝意眼珠转了转,可在他毫不退让的注视下,什么糊弄的话仿佛都无处遁形,最后只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她领人到左菱面前,像初次谈恋爱介绍给朋友那样,先尴尬地笑了笑,那三个字在舌尖和唇边来来回回,迟迟讲不出口。
无别的。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这三个字形容霍邵澎。
“左菱,这是我男朋友,霍邵澎Terrance。”
“左菱姐。”黎温瑜笑容难抑,学着她介绍人的模板调侃,“我是Bowie男朋友的妹妹,黎温瑜Youra。”
虞宝意恼得脸红,正想说点什么赶紧过掉这个话题,一旁默不作声的霍邵澎,突然将矛头对准了自己妹妹。
“Youra,卓明峯到南城了。”
“什么?!”黎温瑜大惊失色。
“自己搞出的风流债——”
“哥哥你救救我!”上一秒,黎温瑜还是看别人笑话的状态,下一秒就垮了脸,“我没想玩弄他感情的,谁知道他、他认真了啊!看在我给你找到机会来探Bowie班的份上,救救我救救我哥哥……”
“走,带我见见你同事朋友。”霍邵澎无情地抽出被妹妹拽住的手。
虞宝意不明所以,懵懵然就领着人到大家跟前。
原本她想先去找杜锋的,可霍邵澎捉着她的手,明显方向明确,就这样半拽半拖地走向了一人。
程霁原放下堆满了食物的盘子,有点意外,同时还有点尴尬。
可虞宝意完全忘了两人还有过一面之缘这回事,自如说道:“程导,这是我男朋友,霍邵澎。”
她转过来,用一模一样的方式,向霍邵澎介绍了一遍程霁原。
“你好,霍先生。”
“你好啊,程导。”
虞宝意:“……”
一句普通的招呼,霍邵澎怎么讲得阴阳怪气的。
她看两人面色如常,只是互相道完好以后,都不似想跟对方有下文的样子。
虞宝意跟程霁原说了句先去杜锋那边,赶忙拉着人走了。
“你是不是认识程霁原?”
“他还喜欢你吗?”
地面高低错落不平的青砖,差点绊了虞宝意一脚,霍邵澎稳稳扶住,尔后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看得她莫名寒毛倒竖。
“……你在说什么?”她错愕不已。
“明天吧。”
“什么?”
“跟我走。”
于是,搬了张凳子巴巴等着吃瓜的杜锋,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左菱走过来,大咧咧地搭上他肩膀,“放宽心,宝意肯定不是不把你当朋友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男的叫什么啊?”
杜锋为自己到现在都不知道虞宝意男朋友的名字而委屈。
左菱刚刚向焦头烂额的黎温瑜打听了一通,意味深长地说:“意思是……小别胜新婚呗。”-
南方深秋的夜晚,总有股氤氲着水汽的湿冷,沾着人的皮肤,痒嗖嗖的,拂也拂不走。
可虞宝意的身体足够热,仿佛在坠入那场盛夏之中的边际游走。
她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冷,也许更因为,逼她到无人墙角中深吻那人的身体如一团性情不定的火,反复灼烧着她的四肢百骸和灵魂,直到她沾染上与他一样的温度。
虞宝意忘记过去多久。
久到她从怕被人发现,到怕霍邵澎在这个地方直接失控。
直到一连串细碎又自然的吻轻轻降落在唇上,不间断。
男人仿佛采撷到一朵凝结了甜蜜的花,极为耐心地反复吮吻着,虞宝意还能听到他问:“我是你的谁?”
“男朋……”
剩下那个字,被他无情吞掉。
又问:“是谁?”
“男朋友。”
这回说完整了,可霍邵澎仍然不放过,手掌在她后颈上掐力,逼她仰高脸,避无可避,全数承住他的吻。
“再说一遍。”
“男朋友……”
“谁的?”
“我的……”
“你是谁的?”
虞宝意只是走神了一刹,被他捉住时机,加倍惩戒。
她感到头晕目眩又天旋地转,后颈酥痒之余舌根发麻的感觉愈加强烈,像那双擒住她脖子的手有魔力一样,一旦碰上,就会带走她大部分的力气。
而身体需求的氧气还在快速流失,唯有主动热烈的回应,才能讨得他短暂的心慈手软。
霍邵澎离开她的唇微末的距离,近到一道呼吸的起伏又能重新贴近彼此。
虞宝意看到他那双眼睛中的自己,大概双颊潮红,喘息微薄而急促。
他在等她的回答。
她也在等自己的回答。
可虞宝意无比清楚,不需要等,她只需要承认。
承认自己的确因为那句话——我比你更早,想要我们的一辈子,而想要失控的爱他。
环住霍邵澎脖颈的手抽回一只,贴上他一边脸。
一样的温度。
她睫影微微颤着,和出口的声音一致。
互相注视的某一瞬,她借着断断续续的呼吸起伏重新贴上他的唇,“我是你的,霍生。”
她万万没想到,能收到回应。
在下一秒。
“Babe,我永远是你的。”-
半月后,随着赵家人珍重的祖辈们的作品一件件送离了这里,拆迁的大型机器也逐日逐日出现在远处山脚下时,《“玉”见》的拍摄同时步入了尾声。
结尾是几位嘉宾人手交出一份玉雕作品,或许不够特别、惊喜,但前后长达一个多月的学习与成长,会让最后呈现的所有作品,都显得弥足珍贵。
那不同于将目标定位在下饭、刺激的快节奏综艺,《“玉”见》被虞宝意定位成慢综。
要慢,手艺才有重量。
如果它会说话,也要够慢,才能听见由前人、祖辈们一个接一个接力保护下来的那道声音。
虞宝意没有留在山井镇等他们拍完最后一期的大团圆结局,她跑了发行平台所在的城市一趟,和负责人沟通拟定排播、版面、时长等问题。
她很省钱地下了点水军,在特定超话、小红书话题等地方释出《“玉”见》即将定档的消息。
但很可惜,因为嘉宾前身都是刚毕业名不见经传的素人,而她也很久没出口碑过硬的综艺了,引起的水花不大,感兴趣的观众大部分都持观望态度。
一连看了部门出的几个营销方案,虞宝意都不是很满意,打回后,跟业内几个资深制作人聊了几回,也在找破局之法。
直到虞景伦落地南城三天后,兄妹俩终于都有空碰头,约在家中吃饭时,她灵光一闪。
“哥哥,要不给旬星请个代言人吧?”
道理
兄妹俩算是第一次在工作上正式合作。
虞景伦向来了解这个妹妹的能力, 远比看上去的想法丰富、行为大胆。
因为借出了一千万,部分被虞宝意投入到《“玉”见》中,旬星也成为了赞助商之一。所以她想利用这点, 既为旬星上内地造势, 打开知名度, 顺带也让她的节目沾沾光,一箭双雕。
想法临时, 但细枝末节补充起来, 仿佛虞宝意有备而来。
两人一拍即合。
当然,这件事还是交给了更熟悉娱乐圈运作的虞宝意,算她这位旬星太子女,为家中事业添砖加瓦了。
“在看什么?”
霍邵澎着一身平易近人的家居服,走进虞宝意卧室。坐上她床边的同时, 头亲昵地挨到她颈侧, 余光粗略往她笔记本屏幕上一扫, “新节目有方向了?拟邀嘉宾?”
屏幕上, 正是娱乐圈某某顶流小花的微博主页。
虞宝意扁了扁嘴,眉心不自觉蹙到一起, “不是,我在给旬星物色代言人。”
“中意这个?”
“中意啊……可是太贵了。”
而且圈内出了名的脾气差,不好伺候又难搞,旬星怕是供不起这尊大佛。
霍邵澎贴着她耳侧,用引诱般的喑哑低声耳语:“我让她免费为旬星代言。”
虞宝意偏过目光, 正想感叹霍生的手长到连女明星的代言都能做主,后颈掐上一只有力的手, 提前截断她任何后退的可能。
他似乎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拇指沿着颈侧纤细的筋络缓慢摩挲, 带起阵阵难耐如蚂蚁啃咬的酥麻,又好像捕猎者撕咬猎物前表达悲悯之情的动作。
虞宝意被逼得身体微微朝后仰着,不得已靠着他那只手,害怕自己随时会倒到床上。
可这件事,霍邵澎向来喜欢把她往绝路上逼,如同他在她唇中攻城掠地,逼得那条温热灵巧的舌颤缩着迎他,又纠缠他。
渐渐,黏湿的水声不止来自密不可分的两张唇间。
虞宝意按捺不住地并起腿,微微曲着,推拒在霍邵澎胸膛前的手,情不自禁攥皱了他的家居服。
白皙脆弱的喉头隐动两下,滚出几道零星可怜的娇哼声。
尔后宽厚的手掌带着微凉腻人的水意点到她腿侧,温柔地揉按着,安抚她一下一下克制不住的轻微搐动。
找回自己声音后,虞宝意声音也软得像滩半化不化的水,“霍生……我还在工作。”
背着光,男人的眉眼在阴霾下压得极深,“我帮你?”
虞宝意感觉到什么卷土复来,整片腰连着骨头提前发痒,她惹不起还躲不得,细细两条胳膊只能环住他的颈,企图讲道理:“左菱说有事,一会要给我打电——”
她的道理,被另一句理直气壮的“道理”全部吞没。
“那你帮我。”-
十一月初,娱乐圈年末红毯活动接踵而至。
虞宝意受邀参加了某时尚杂志的慈善盛典,结束后,又赶赴一场After party。不过这次,她是沾了哥哥的光,以旬星总裁妹妹的身份代为出席。
目的在于,Party上那位众星捧月的难搞女明星。
难搞归难搞,她性格一贯是,试了才死心。
不过她意外撞上了黎温瑜。
“Bowie!”黎温瑜花蝴蝶似的扑过来,“你也来这玩了?怎么不告诉我,我跟你一起过来啊。”
经过这位妹妹不要命的“撮合”,她和霍邵澎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并升温,连带同黎温瑜的,也如此。
虞宝意不是一个擅于短时间内与人交心的人,但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霍邵澎这位妹妹。
浑然天成的富贵与骄矜,偶尔的大小姐脾气也让人不忍心苛责,大部分时间随和又活泼,可见霍家将她养得很好。
当然,后来她也从霍邵澎处,听说了黎温瑜的“光辉事迹”。
人贵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不是来玩,我是来工作的。”虞宝意朝某个前呼后拥的地方努了努嘴。
黎温瑜目光探远,好不容易瞧见人影幢幢中间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嘁了一声:“想找白月迎给旬星代言?”
她嗯了声,尾音上挑。
“那你让我大哥出马不就行了?”
“以后事事都让你大哥出马?”虞宝意反问她。
可黎温瑜的关注重点不在这上面,她忍了两下,终于还是没忍住,说话语气变得和表情一样不屑:“你心真大,白月迎贴过大哥的,好像有个品牌在澳门美高梅办了场活动吧,大哥当时,刚好住那家酒店……”
“然后呢?”
“然后……”
黎温瑜仔细回想了下。
其实她也不太清楚细节,甚至这些年人数之多,不可能记得每一个费尽心思过,想同霍邵澎建立关系的女人,不过因白月迎是国民度极高的女明星罢了。
没从空空如也的脑袋中抠出有价值的细节,只记得白月迎被落了这辈子很难被落的脸面。
“反正闹得很不好看,白月迎那家经纪公司的老板,还亲自上门给大哥道歉了。不过啊,是让他别爆料给狗仔。”
“那不就行了?”虞宝意“心很大”地回道。
黎温瑜不解,“你不介意吗?要是给旬星当上了代言人,总有机会再见到大哥的。”
闻言,她心中把握倏然高出几分,但虞宝意故意不给黎温瑜解惑,留下句意味不明的“那就见吧”,就朝那个方向去了。
白月迎所在地方是一处长沙发,坐满了娱乐圈内外形形色色的人。
她身边的人一拨接一拨的换,虞宝意自知不可能立刻跟正主搭上话,就借眼熟的人,慢慢往白月迎经纪人方向着手。
“噢——我知道你。”王牌艺人,搭的自然也是位傲气的王牌经纪人,“虞宝意,之前天行的制作人,好久没听你消息了,还以为失业了呢。”
“褚姐,我饭碗肯定不如你的稳啊。”虞宝意不介意这点脸面,拍起褚文的马屁,“能带出月迎这种红透半边天的艺人,眼红得我都想转行了呢。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月迎的资质,和褚姐你的眼光和能力啊。”
低级的马屁,带来的往往是最直接的满足。
褚文很受用这套,乐意跟虞宝意聊。
直到白月迎听到一句“我是香港人”。
“你香港的?去去去,一边去。”白月迎示意坐在她和褚文中间的人让开,自己凑了过去,“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不待虞宝意回答,褚文亲昵地捧起她一只手主动介绍,连她是旬星总裁的妹妹,母亲是惠爱妇女慈善组织成员,上内地还托了霍夫人的关系帮忙这件事,也全盘托出了。
当然,都是虞宝意故意透露的。
“那你认识霍先生吗?”
最终目的,是引白月迎问出这个问题。
“Terrance?”虞宝意掩唇表示微讶,“他上个月刚给旬星投资的节目行了个方便,为了感谢他,我还请他吃了顿饭。”
白月迎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虞宝意这番说辞,是无形间先抬了下自己家世,让她和霍邵澎这种称得上朋友,又没透露出暧昧的关系,至少有□□成的可信度。
香港离大陆虽近,可圈层却不近。
白月迎包括她那位经纪人,也不会跨圈子,非要追究出一个真假,这也是她胆大妄为的前提。
引出了旬星,接下来的话题水到渠成。
白月迎为了抓住也许是霍邵澎身边,目前她唯一能接触到的关系,整晚的时间都耗在了虞宝意身上。
如果霍邵澎不是出了名的生人难近,又没有那些花花公子喜好女色的突破口,何至于让一位当红女星卑躬至此。
虞宝意看得莫名有些唏嘘。
毕竟她来之前,亲眼见着这位坏脾气美人众星捧月。
After party结束后,虞宝意和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又与褚文约好下次见面时间。白月迎甚至依依不舍地挽住她,话里话外还在打听霍邵澎的事情。
她坏心乍起,刻意带出一句:“Terrance还欠了我个人情,月迎这么瞧得起旬星,下回我帮你约他出来。”
哄得白月迎七荤八素,差点要以姐妹相称了。
黎温瑜后半场玩得没意思,提前离开,事先和虞宝意打了招呼,故而她独自一人在贵宾通道外面,等着酒店方安排的代驾来接她。
晚秋寒气阴郁,北风不见歇止。
树木上仿佛覆盖着一层无形的白霜,经月光广照,映到水泥路面上,反折出淡弱的雪一样的白光。她纤薄的影子也在其中,盖住脚踝的裙尾被风吹得往一侧偏着,像朵还连着茎的花。
虞宝意抱住手臂,有点冷,唇中哈出的气好似已经有雾。
她不由自主想到南城每年冬天深刻彻骨的寒冷,且仿佛已经越过时空,提前从她指尖钻入,经血管一寸寸冻入心脏。
下一秒,肩上多了几分重量。
紧接而来属于体温的温和自然的暖意,一步抵达了她的心里。
虞宝意转身,面色讶然又惊喜,“你怎么在这里?”
霍邵澎拢紧披到她身上的西装外套,“刚好路过,让人进去看了眼,原来已经结束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再不知道……”霍邵澎牵住她的手,可下台阶前,还是选择横腰揽过她,谨防她摔倒,“虞小姐都要把我卖掉了。”
虞宝意的问题实在太多,连珠炮似的:“你又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的?”
前方已经停好一台车,他送虞宝意上车后,方绕到另一侧坐上去,且示意她坐近些。
虞宝意心情不错,就依着他,难得主动地靠入他怀中。
“嗯?霍生说的让白小姐免费为旬星代言,原来是利用别人一片真心。”
“真心?”霍邵澎挑出这两个字,似笑非笑地反问着。
“对啊。”
他空了一道气口,拥住虞宝意的手臂绕到她身前,指骨分别穿进她指骨中扣住,“她的那种‘真心’,还不配被我利用。”
“霍生未免太高高在上。”虞宝意席上喝得酒此时有点上头微醺,“真心原来还有配不配一说?那我的真心,可能还配不上霍生的真心呢。”
倒映在虞宝意迷蒙双眸中的男人,似笑了笑。
他侧目,深暗的眉眼又隐下多少分克制的真心。
“小意,你的真心,是我求回来的。”
紧握
虞宝意眼中似含着一汪透亮的水, 秋波盈盈。
她望着霍邵澎,目不转睛,被扣住的那只手默默反过来, 与他十指交错。
“……抢回来的。”
她尾音翘起, 有点傲气。
夜已深, 车子驶上宁静的公路,投映进去的街光在两人身上明明暗暗地闪动着。
霍邵澎为她的较真笑了笑, 淡得一瞬即过, 可话中语义又是截然相反的深刻,让人不敢冒犯。
他反问:“那又如何?”
他极少显露倨傲一面。
可那时,沈景程在众目下送她玫瑰,赢得满堂祝福时,他就发疯似地在想——哪怕他就要这一个, 又如何?
披在虞宝意身后的外套, 不知不觉间缓缓滑了下去, 堆到腰骨附近。
裸露出的肩线与锁骨如冬日第一场雪般, 白得洁净,没有痕迹, 大片大片闯入霍邵澎的眸中,又隐隐约约燃起一簇火,烫得眼角微痛。
虞宝意的手贴到他一侧脸边,食指碰到他眼角,力度轻柔, 分享了他的痛。
她看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Terrance。”
虞宝意很少叫他的英文名称, 大部分时候,她都还陷在初见他那几次的身份角色中。
于她, 他遥不可及。
那是存在在她母亲口中,仰之弥高的山巅,是不得不谨慎小心的一声“霍生”。
“是不是世界上所有事情,都会如你所愿?”
“不是。”
霍邵澎答得很快,恍惚没有经过思考。
“你有没有……”虞宝意歪着头,面颊酡红,如升起了一片晚暮中的云霞,“像我一样,要陪酒、陪笑,有些男人还想让我陪睡……今晚如果不是搬出了你,我还搞不定白小姐……你有过这种时候吗?”
“没有。”
虞宝意说不清自己想要听什么答案,但霍邵澎给出“没有”的回答时,她莫名屏住一口气,又缓缓舒出。
“那就好。”她嘟囔了声,又觉得好笑。
好像她在忍不住担心一个家世、权钱无一不顶尖,中了人生彩票的人,会陷入同她一样的窘境之中。
可事实上,明明是别人不得已陪他的酒、陪他的笑。
“那你的不如意,是什么?”虞宝意又问。
这个问题,从叶若兰与她聊完,就一直存在在心底,时不时冒出一根刺,如鲠在喉。
他这样的人,又会有什么不如意?甚至别人的不如意,都可能是他给的。
但此刻,她迫切地想知道。
霍邵澎的世界,在她眼中,原来是一团流光溢彩的雾。
从未看清过。
“我的不如意……”霍邵澎捉住了她贴在他脸侧的手,“是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办法如你意。”
虞宝意一下就听出,他说的是山井镇那件事。
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她开始真正闯入他的世界。
“我怪不了你什么……那件事,你明明、明明很好了,做得很好了……”虞宝意语序有点混乱,像她没有厘清过的真心,“Terrance,那时你有没有想过和我解释,你……你是被你Daddy施压了,或者别的原因,你不得不推进这个项目……而且你没有义务谦让我的啊,生意归生意……”
她越讲,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雨点似的接二连三落下。
“我一开始也没跟你坦白……我怕你不让着我,可为什么你要让着我呢……我以前不是这样的……还怪你做事手段有问题,其实是你一下打到了赵爷爷的七寸,我完全想不到办法了……因为你总比我有办法,所以我好像,在指望着你对我那点情意……”
“我以前不是,明明不是这样的……”
“好了好了。”霍邵澎不敢看那双茫然中还在否决自己真实想法的眼睛,选择抱她入怀,“指望我又有什么不对的?何况小意,不是一点,是很多,比你想象的一定要多得多。”
“我很害怕。”
虞宝意声音深藏着发自心脏的隐颤,她重复了好几句——我很害怕。
“Terrance,如果连你都不是事事如意,我们最后,又凭什么能圆满呢。”
这段关系太难圆满。
难到世界上,要有一个事事都能如意的人。
若非如此,她怎么敢不留后路地依赖他行事?又如何放纵沉溺于这场梦幻的成人童话?
像那些女人一样,盲目相信一个人的真心,可以对抗世俗、规则、家族、利益吗?
坚如磐石的真心,同样瞬息万变。
车厢内乍然陷入一场由她没头没尾的一番话主导的沉默。
霍邵澎没有说话,虞宝意心灰意冷地以为他在思索,她也在思索,并觉得自己的顾虑都太对了。
果然没法指望。
可下一秒,她指骨一凉,什么坚硬的东西套入她食指。
低眸一看,是一枚主石隐隐约约呈蓝色的戒指,可车内太暗了,她看不清。
虞宝意还没仔细端详好,便被抬起脸,一道比夜色更加深浓的阴霾骤然覆下。
她的意识,慢慢迷失在这个氧气稀薄的夜晚。
天上月明而星稀,为数不多的几颗星子在云层间一闪又一闪,像谁跳动的心脏-
第二日,虞宝意在熟悉的疲惫酸软中转醒,旁边枕被的温度已经消失了。
她往床头柜边探手,想把手机拿过来。
那枚戒指,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一瞬间完全霸占住她的视线。
昨晚没有机会看清,现在有了。
她很容易就联想到那条退回去的手链,不止因为色泽、净度、克数一点都不比手链的配石差,而且设计和繁复的镶嵌风格如出一辙,俨然出自同一个品牌,甚至同一个设计师。
车上的记忆,也在一点点回涌。
出来前,她明明没有喝多,可待在霍邵澎身边,她就像被泡在一壶酒里,一晃眼就醉了。
虞宝意抬起手,将戒指放在光线较好的地方端详,阳光边刺得眼眸眯上,边让唇角无意识翘起。
看着看着,她灵光一动,连忙半撑起身体,摘下戒指。
可余光掠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时,又鬼迷心窍地拿过,想看霍邵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点开,映入眼帘的第一句来自昨夜凌晨三点:「Babe」
唇边的弧度一下上翘到顶点。
那时她熟睡,他又因为什么,而难以入眠。
工作时如何,虞宝意不清楚,但霍邵澎在她面前,一向不算惜字如金的人,甚至称得上事事有回应,句句有着落。
但此刻存在于她屏幕上的字字句句,都比金子来得珍贵。
「你问我有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仔细想完,我确认我人生中所有不如意,通通有关于你。但非指责你做得不好,相反,是我做得太差。」
「虽然无法事事如意,但我和你的圆满,求也好,抢也罢,也只会是圆满,你不必害怕。」
「同你的关系,是我在摸索一条从未涉足过的路,所以我也一样,出现了许多以前明明不这样的地方,不止是你。」
「我没有喜欢过人,这方面经验欠缺,但貌似从你身上,我汲取不到任何经验。」
「因为在爱你,宝意。」
这些话,他分开发送的时间,间隔了半小时以上。
「我确认,我想要陪我走这条路的人,仅有你,只会是你。」
「有你,这条路才是生路」
他一夜未眠。
早晨七点,最后留下了一句:「我在书房」
看完,虞宝意没有着急下床去书房找霍邵澎,手机贴紧到心脏处,安静感受,仿佛能与他写下这些话时的心跳同频共鸣。
她拿起戒指,再度举到光线好的地方,缓慢转动戒圈,寻找着什么。
最后,在主石背后的地方,找到几个英文字母。
“Hold Tight(紧握)”
五分钟后。
没有敲门,虞宝意轻轻推开半掩的书房门。
原本被她清理得空空荡荡,如今倒是又添回了几样东西,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台她随时可以转行去当商业间谍讹笔大钱的电脑。
看见她探进半个脑袋,霍邵澎立刻停下手上工作,“过来。”
虞宝意走进,侧坐到他腿上,两条胳膊交叠绕住他的颈,“霍生,你经常早晨不去上班,我会对你的员工们内疚的。”
“两万多名员工,你内疚得完吗?”霍邵澎捉下她一条胳膊,看到食指上空空如也,微一挑眉,“不喜欢?”
闻言,虞宝意扬起小孩子得逞的笑弧。
另一只手旋即放下,将拈在指尖的戒指举到他面前,被他捉住的手交错缠紧他指骨中,十指紧握。
“温莎公爵原本是英联邦的国王,但当时,因为辛普森夫人离过婚,他们的爱情不被英国王室与民众接受。所以温莎公爵主动退位,而退位几个月之后,他送给辛普森夫人的手链上,就刻了这句话。”
虞宝意目光越过那枚戒指,凝视住他,“霍生,为什么要送我这句话?”
“喜欢吗?”
“喜欢。”她不说是喜欢戒指,还是喜欢这句话,“是我这一生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了。”
霍邵澎的手抚到她后颈上,轻轻一带,一吻印在她额间。
“因为我爱你,Babe。”
同一时间,她感受到两人十指交握的地方,力度由他单方面加重了,如一把上紧的锁,深深扣住了她。
“我很喜欢。”
她声音很轻,郑重地回应。
“其实那条手链上,也刻了一句话。”
“是吗?”虞宝意心揪紧了下,“什么话?我一直没发现……”
“不知道,我已经扔掉了。”
“什么?!”
“主人都不要它,我还留着做什么?”
“……”虞宝意不敢相信,又觉得霍邵澎不会骗她,眉心苦恼地蹙到一起,“霍生……”
霍邵澎抬眸,被她委屈而不敢说委屈的表情惹得心情大好。
他贴心地抚平,并说:“没扔,放香港了。”
“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微光
十一月下旬, 一个普普通通,打工人不上不下的星期三,晚上七点, 《如果它会说话:“玉”见》的先导片连同第一期, 悄然上线。
同一时间, 胜意的办公间爆发出一阵掀翻屋顶的高呼。
胜意、微原的人齐聚于此,共同迎接苦尽甘来的一刻。
只是微原大部分人都和别的制作组合作出过综艺, 相反胜意招进了许多行业新人, 还是第一次出作品,十分看重。
两波人在一起,音量比平常要大许多,但都没有打破最深处那间办公室的静谧。
虞宝意独自一人坐在里面,点开了第一期。
一小时二十分钟, 她不准任何人进来。
外面的欢呼逐渐回落, 有人收拾东西离开, 有人打电话通知亲朋好友支持, 有人抱着外卖,和同事们继续分享喜悦的这一刻。
不过, 虞宝意还是允许一个人打扰了她。
跨越十二小时时差,此刻身处美东地区的霍邵澎,第一时间发来一句恭喜。
她很客气地回了谢谢。
白月迎官宣旬星代言是节目上线同一天的事,热度高涨。有了她宣传以后,粉丝为了冲数据, 多少都要去尝尝咸淡。
成千上万的粉丝,只要能转换到一个自愿做产出的自来水, 这步棋,虞宝意就走得不算亏。
Fok:「谢我什么?」
YI:「多谢霍生出卖色相」
那时为了谈下白月迎搬出霍家大少爷, 虞宝意果真将两方约出来吃了顿饭。
一整夜,她亲眼目睹被无数粉丝当成珍宝捧在手心的女明星,如何屈膝献媚。尽管那人是她的男朋友,但她还是唏嘘不已。
她想到了关知荷。
身处下位,姿态又何必再分贵贱。
终归隐瞒了部分事实,霍邵澎担忧白月迎后面找她麻烦,还是着人去安排了几件事,足够白月迎在娱乐圈横着走一年了,而且功劳全数记到虞宝意头上。
Fok:「怎么谢?」
虞宝意盯住那三个字,总觉得别有用意,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你想怎么谢?」
Fok:「我想在浅水湾」
虞宝意的腰好似触电,条件反射的软麻一片。
同一时间,她立刻想象到霍邵澎同她咬耳说这句话的语气,仿佛就在耳边,耳根火速泛红升温。
身体的变化经过了大脑,却没经过她的允许。
想到这点后,羞恼的事情又多了一件,环环扣一环。虞宝意干脆伏到桌上,胸脯起伏混乱,失去节奏,她想压住这阵奇怪的感受,直到过去。
期间,手机又震动了两回,她无暇关心,不敢关心。
十分钟后,手臂微麻,虞宝意才抬起头,去看那两条消息。
都是霍邵澎发来的。
「带你和我妈妈吃顿饭」
第二条,间隔了八分钟,不久前才发来。
「在想什么?」
虞宝意好不容易让想法回归正轨,又被他两句话,轻而易举地撞出界。
她干脆放弃,起身收拾东西,连出去办公室都害怕被逗留在那里的同事看出异样,匆匆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虞宝意才装模作样地回:「这几天太忙,昨晚不小心睡着了,早安」
美东正值晚上八点,理应是应酬的时间。
他还是及时地回过来了。
只是意味难明,像他这个人。
说了句:「忙点好。」-
虞宝意买的暗广,节目上线两天后,各大UP主也在平台上陆陆续续发出了。反响与预期相符,但真正引起大水花的,反而是一件她完全意料之外的事。
有网友扒出她“带资进组”的身份,在小红书上发帖,一石激起千层浪。
【赞助商是自己家企业?真带资进组了这回】
【不努力工作就要回家继承家产咯#柠檬#】
【比好多女明星都漂亮(叠甲,没有说你担不漂亮的意思】
【还是别关注私生活了吧,人家做过好几档高分综艺,业务能力很过关啊】
【这种都是自己炒的,估计新节目糊疯了】
【yysy,虞宝意的节目糊过没烂过,】
【所以原东家为什么要和她撕逼?】
【还是自立门户好,没发现吗?她出的综艺质量越到后面越差,现在才是正常水准】
虞宝意三个字,还小小上了个热搜。
她焦头烂额地找人撤热搜,不想自己家庭条件的风头盖过节目,但奈何不住广大网友的好奇心和火眼金睛,这条话题热度居高不下,绝大部分议论节目内容的地方,就会连带着议论她。
左菱劝她放宽心。
“世界上保质期最短的东西,就是网友的好奇心,一阵一阵的。你安心回香港休假,这边就交给我们了。”
“《“玉”见》才播出两期,我不放心。”虞宝意三度放下停在订票界面的手机。
“一共才几期啊?”左菱直接抢过她手机,划拉到付款处,“等播完,你又要跑新节目了,哪还有时间回去?”
今天任微过来胜意所在的写字楼蹭了餐午饭,吃完又去虞宝意办公室顺了顿下午茶,此刻毫无仪态地瘫在单人沙发上说:“左菱说得没错,《“玉”见》和胜意没了你,照样转得了,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干什么?以前我想休假就休假,事情都扔给程霁原的。”
“我等周五再走,看看第三期反馈如何。”思虑过后,虞宝意取消了付款。
左菱不再劝,“其实第二期之前,你的话题起来后,流量还不错,二十四小时完播率比第一期足足高了百分之三百,很恐怖的数字了,不是还来了几个广告商要中插的?”
“嗯,但第一期基数太低,第二期高百分之三百也摸不到现在那些热综播放量的零头。”
“瞧,又比起来了。”任微笑她时不时显露的野心,“看来《“玉”见》还是装不下虞大制作人这尊大佛的心啊。”
并非嘲笑。
而是她们都有一个默契的共识,以虞宝意的能力,脱离天行后,爆款看天时地利人和,但S级热播综艺,她完全有能力独立操刀。
大材小用了吗?
也不是。
在小众传统文化类综艺中沉淀过,对比如今市面上的制作人,等于多出一份难能可贵的经历与能量,很难说不是好事。
定下日期后,虞宝意还是坚持让霍邵澎从美东直飞回港,不用特地来南城一趟接送自己。
周三晚上,胜意大部分人还是准点蹲守播出,虞宝意同样。晚上十点,等第一波观众差不多都看完了,网上也逐渐出现新评。
第三期是一个情绪低点,聚焦到几位嘉宾真正上手雕刻后,却因为一件又一件无法挽救的废料,狠狠打击了他们的自信心。
中途甚至出现争吵,有人唱衰,有人沉默,气氛低落凝固。
赵玉颜的成长线,也在这期正式浮出水面。
她扮演了一个引路者的角色。
而且巧妙的是,他们没有对赵玉颜进行过任何引导,完全出自她本人的心态变化,选择为这群潜心的门外汉当那盏明灯。
年轻漂亮,又内敛纯朴的小镇姑娘,就像大鱼大肉中一碗解腻的清茶,讨喜感几乎刻在了赵玉颜身上。
而且赵玉颜为传承人,可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山井镇,又为这个由玉石润养的家族与这份传承,添了几分悲壮的意味。
这些,无一不是虞宝意的想法。
属于人的故事,才会赋予珍贵的手艺以重量。
果然,播出后,赵玉颜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实时热搜上。
虞宝意趁热打铁,砸了点钱下去,让这个名字于晚间十一点冲上了热搜第一。
前两期积攒下来的自来水,以及白月迎的粉丝纷纷发力,在广场中大方安利,越来越多的好感路人加入,像一束一开始微不足道的微光,渐渐吸引到更多的微光靠近,互相取暖,萌生新的力量。
最终,将会凝成一个巨大的光团。
而中心,最开始的那束微光,一定是虞宝意。
忙碌了近半个月,她终于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霍邵澎入了她的梦。
又简单得不像理应光怪陆离的梦。
他们十指紧握,并肩走在一条种满广玉兰的小路上,风中晕散着淡雅的清香,她单手环抱着的风铃草,仿佛摇荡出属于春天的铃声。
梦中的她早已忘了,南城正在一步一步,迈入寒风吹彻的冷冬。
虞宝意是被一通电话叫醒的,她没有开免打扰的习惯。
明明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早晨,她揉着眼睛,莫名觉得电话响铃透露着几分不等人的急促。
她摸过手机,视野从重影到清晰,Daddy的备注出现在屏幕上。
看清后,虞宝意心脏跳空了一拍,又是刚醒,不适感愈发明显。
因为她的文字问候从不见少,加上关知荷时常拨来,虞海和插空就会和她聊几句,所以她的爸爸很少主动打电话过来。
她干涩的喉咙艰难吞咽了下,按下接通。
“喂?Baby,你现在在家吗?”
“我在,发生什么事了Daddy?”
“你快点回来吧。”虞海和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不像十万火急的事,可寥寥几字,还是透露出几分令她心慌的担忧,“最好今天就到香港。”
“到底怎么了?”
她边问,边按下免提,自己捧着手机点开购票界面,看能改签的最早班机是几点。
“你……”虞海和欲言又止。
这下,敏锐如她已经听出,对虞海和来说可能不算十万火急,但于她而言,极有可能是会立刻失去分寸和冷静的事。
虞宝意的双手仿佛一下抽走所有温度,僵着不动。
她勉强维持住声音,问:“小雪怎么了?”
冲突
飞机穿行在沉甸甸的云层之上, 玻璃偶尔会折射出虞宝意模糊的脸。
面无表情,眼神呆滞。
她从未想过,南城到香港, 短短一个多小时的航程, 有一日会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同样未曾预料到, 这一次回港,明明做好了所有准备, 还是狼狈至此。
两个小时前, 她抖颤着声在电话中拜托左菱和文殷,有空时帮她收拾下东西寄回香港,她现在要马上回去,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左菱问她发生什么事。
一滴还蕴着温度的泪,猝不及防砸到手背上, 溅成透明的水花。
可飞机上的虞宝意回想这刻时, 眼眶灼热, 却空空荡荡。
她哭不出来。
只是将自己指腹掐青见红, 薄薄的皮肤,仿佛要硬生生割出一道口子。
终于落机。
飞机触地那一下, 在她心头响起,久久难以平息。
出了机场,虞宝意失魂落魄坐上一台揽客的的士,师傅问她去边度(去哪里),她面无表情吐出几个字:“跑马地, 养和医院。”
闻言,师傅从后车镜仔细打量了眼虞宝意。
踩下油门时, 嘴里还用开玩笑的语气打听问:“屋企人(家里人)入院?好严重吗?”
虞宝意苍白的双唇,弧度极浅地往上抬了一抬, 又很快压平。
严重就能住上养和医院吗?
香港许多老派豪门不喜露财,总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
其实他们真正的“财”,准确掐中了平民百姓的命脉,让人瞧得一清二楚,何谓人有贵贱之分。
比如在世界顶尖的养和医院,一年又一年的包下ICU病房,确保生命垂危时,可以第一时间接受救治。
空落落的病房,常年住着冷冰冰的仪器。
死寂得像太平间。
去的路上,虞宝意想起沈景程来南城找自己那次。
他说,他的母亲杨美桦在出租屋高烧不退,但没钱治病,走投无路才来找她。
世界上最大的病,是穷病。
当然,虞宝意心知她这样的出身,不配感叹这句话。
可得知梁思雪住的医院是养和医院时,她也顿生某种类似穷病的心态。
她不知道该谢,还是该恨。
明明这些富人霸占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八的资源,可一日,富人施舍了某点属于他们那个世界的东西,她就该感恩戴德吗?
但她们的“穷”,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梁思雪出事,和萧家也脱不了干系。
“砰”。
车门关闭的声音叫醒了一路浑浑噩噩的虞宝意。
抬头看,正值一场盛大的日落。
薄薄的云雾盘踞在天空,橘黄色的夕阳给它们染上了鲜明如火烧的颜色与鳞光。不管身处何时何地,这一幕总会带些亲切的温情。
哪怕她即将进入的,是另一个世界,充斥着无数双居高临下的眼睛。
虞宝意找到接待台,礼貌询问,再经那人的指引,在宽敞又弯绕的地方走了近十分钟,找到直抵的电梯,按楼层。
无处不在的刺鼻消毒水味道,让她维持了清醒。
冰凉的轿厢,表示楼层变化的红色数字,越来越近的距离……
不自觉的,虞宝意手掌紧握成拳,隐隐发抖。
叮咚。
灰银色的梯门向两侧退开。
虞宝意的视线,一下穿透了整条白得刺眼的长廊,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她没想到,人就在这。
也没想到,整一层都给了梁思雪一个病人。
外面有好些人。
她的父母,虞海和与关知荷站在最外围。
而坐着的有两个年轻女孩,虞宝意觉得眼熟,女孩旁边是一个气质成熟富贵的中年女人,也许是其中一个女孩的母亲。
另外一个女人与女孩们相隔两个身位,端坐最边上,体态如白兰优雅。正是她见过,待她与关知荷尚算友好的萧夫人丁毓敏。
丁毓敏旁边,立了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戴眼镜,书卷气,还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另外一个体格强壮,面目犁黑,有些凶神恶煞,叫人望而却步。
而丁毓敏左侧,离病房门最近的地方,有个男人靠墙蹲坐着。他抱住头,一声不吭,看上去极为痛苦。
看不到脸,虞宝意也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小意……”虞海和率先唤出一声,吸引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虞宝意没有应。
她一步一步,缓缓走近。路过父母时,虞海和举臂拦了一手,低声道:“你冷静点小意,萧夫人她们都在……”
关知荷的手及时搭到丈夫胳膊上,看似接替上去拦虞宝意,实则是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带回去,嘴上劝着:“Baby,万事要冷静,刚刚小雪醒了几分钟,第一句话就是劝你不要冲动……”
躺在病床上,刚刚做完引产手术的梁思雪,还劝她不要冲动。
这句话化作一根极细的银线,深深勒进了肉里。
她浑身上下都在疼,手疼、头疼……心脏也疼。
虞宝意目不斜视,径直越过父母,明确朝着一个方向。
等女儿走到大概听不清这边讲话内容的位置,关知荷轻拽了下丈夫,低声道:“看好她,我去打个电话。”
话落,脚步匆匆地离开了现场。
虞宝意在萧正霖面前站定。
男人已经起身,肩膀塌得不成形象,好似靠墙才有力气站着。灰蓝色的领带松松垮垮绕住颈间一圈,两颗扣子松开,衬衫尾摆也从皮带里蹭出了一个角。
往日潇洒人间的萧家公子哥,此刻丧气地垂着头,唇周边冒出青灰色的胡茬,两只眼布满红血丝,不知道是休息不好,还是哭过。
他嘴唇嗫嚅着,说:“Bowie,对、对不——”
啪。
手起,声落。
冗长寂静的长廊,仿佛响起重重叠叠的清脆回音,震耳欲聋。
两个不知道扮演什么角色的年轻女孩率先发难,从座位上蹦起来,尖声叫道:“你干什么!怎么打人呢!”
“哪里来的野蛮人!这里是医院!”
趁那两人手舞足蹈,虞宝意换手,又打了萧正霖一巴掌,力气有过之而无不及。
坐在女孩们旁边的中年女人,捏着手袋起身,斥道:“看清楚场合!再动手我要call secure了!(叫安保)”
若是此刻,虞宝意手里有把刀,也会毫不犹豫扎进萧正霖的胸口。
可是,她只有两只手。
刀在别人手里。
丁毓敏冷眼旁观,终于在她扬起手,要打下第三个巴掌前出声:“拦住她。”
体格高大的那位保镖收到命令,动起手来丝毫不不怜香惜玉,目的仅有一个——“拦住她”。
双手当即被反剪到身后,保镖单只手掐住她两条腕骨,用了狠劲,连肩膀都似被扯动着往后掰,虞宝意瞬间动弹不得。
虞海和没有那人高大健硕,但他瞧见女儿吃痛的模样,冲上前,奋力想掰开保镖的五指,可与经过专业训练的力气差距太大,徒劳无功。
他只能一边救一边向丁毓敏求情:“萧夫人,我女儿一时冲动,我替她道歉,令公子要是受伤了——”
“虞生,我在香港五十多年,从没人敢当着我的面,打我的儿子。”
在外人前,作态端得娴静文雅的丁毓敏,此刻沉下了脸,声色狠厉:“要是令爱缺乏管教,我就按萧家和丁家的规矩,帮你好好教女!”
话音刚落,一股剧痛从手腕处袭来。
擒着她的那人力度和位置都掐得刚刚好,处在痛与麻的界线边,让她上半身承受着冒汗的痛楚,又不干干脆脆放她痛晕过去。
虞宝意咬着唇,一声不吭,眼神从头至尾都死死剜着罪魁祸首。
逢此事故,萧正霖一直浑浑噩噩,得知梁思雪平安无事,但失去宝宝后,又陷入无尽的悔恨当中难以自拔。
挨了实实在在两巴掌,精神状态不说恢复正常,但对某些不能放任的事情,总算有了些正常人的反应。
萧正霖小心翼翼凑到母亲身旁,“妈妈,你放了她,她是……是小雪最好的朋友,我的错,她发泄一下应该的。”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句。
“发泄?打狗还要看主人。”
丁毓敏朝虞宝意的方向踱进两步。
这时,虞宝意才看清她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
丁毓敏严辞令色起来,比甘倩玉那种张狂蛮横的,来得还要令人胆战心惊。
“知荷总赞你乖巧懂事,我看也不过如此。”丁毓敏冷眼睨着她,话风凉到人心里去,“梁小姐的医药费,出院后的养护费,精神损失费,包括封口费,萧家会全部承担。女儿家吃了苦,该拿的,多拿点,萧家不会亏了她,但是——”
这层只有她们。
虞宝意被身后的保镖压制得身体微微前倾,看上去像弯了腰,尽管如此,她还是仰高了头。
“这里是医院,虞小姐还是注意下自己身份。”
命令保镖擒住她到动弹不得的人,行为就很注意身份吗?
没人会关心中间的矛盾之处,丁毓敏说她不注意身份,那在场就仅有她,不注意自己身份。
而她是什么身份?
包括在场的虞海和与关知荷,整个虞家,又是什么身份?
下位者。
不该僭越的,理应叩谢。
谢萧家只是打掉了孩子,而没真的伤害梁思雪什么。
虞海和还在连声道歉。
丁毓敏的施压没使她弯腰,虞海和下意识护女的卑微却让她不敢回头,怕落泪。
“萧夫人,是我不会教女,回家后肯定好好管教她。小意不懂事的,你大人有大量……”
“不懂事?”
一道男声从十米远外传来。
尚有距离,可在场每个人都听清了其中临界的愠恼。
尤其下一句,不可一世得,也称不上多注意自己的身份。
“甘又点啊?(那又如何)”
两句话时间,霍邵澎已经停在虞宝意身边。
他目不别视,只手捉住她一节骨腕,区别于虞海和的用力,轻轻拿出,便到他手里了。
皮肤通红一片,底下的血似乎都要渗出来了,隐隐可见的狰狞指印。
他漠然扫过一眼,尔后在丁毓敏的注视下,牵紧虞宝意的手。
“Aunt,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拿几十年前那套规矩做事?”
丁毓敏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逐渐压下那阵惊骇,恢复冷静:“Terrance,这是萧家的家事,你擅自插手,说不过去吧?”
“萧家的家事,却教虞家的女儿?”霍邵澎寸步不让,“有这功夫,不妨好好教教刘太的女儿走路带眼。”
刘太即是在场另一位中年女子。被点到名的那位女儿就没有丁毓敏的表情管控了,略带惊恐与失神地盯着虞宝意。
“这回运气好,有Aunt你护着,下回要是冲撞到我女朋友……”
霍邵澎朝前走了半步。
分明大逆不道,以晚辈的身份与长辈对峙,可他眸色沉凝如渊,隐约窥见的光,如同警告性质的刀尖,已然抵到对峙者的喉边。
“谁的面子,我都不会给。”
丁毓敏很明显地提起了一口气,再度打量了虞宝意一眼,咬牙说道:“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她落了下风,仍然不忘轻讽:“不愧是一对好姐妹。”
虞宝意的火噌一下冒了出来。
可霍邵澎暗自用力,拉住了她。
丁毓敏朝后看了看,示意刘太和那两个年轻女孩跟自己走,最后一眼横给了自己儿子,“萧正霖,还杵这里干什么?”
萧正霖路过两人时,原想隔着霍邵澎和虞宝意说两句话,可男人微微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说:“走吧。”
偌大空旷的一个楼层,只剩下他们,冷清得连温度仿佛都降下。
虞宝意目光无神地坠到地面,那儿光可鉴人,几个暗沉沉的影子,却照不出人心。
几人进入病房,听到动静,还戴着氧气面罩的梁思雪微微睁开眼睛。
她走近,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女人,在面罩一片雾气下,还扬了扬唇,“谢天谢地,总算不用装睡了。”
虞宝意坐到床边,掌心搭上梁思雪手背,“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最不舒服的地方,医生也治不了。”梁思雪手翻过来,捏住她一点指尖,“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要犯傻,为了我跟萧夫人起冲突。”
“起都起了,别浪费时间说这种人。”
梁思雪半阖的眸子完全睁开,微弱的目光投到虞宝意身后的男人身上,语重心长道:“那可不止你一个人,和萧家起冲突了。”
这时,虞宝意也反应过来,扭身,原本想问几句话,可同时看见的还有虞海和同关知荷,想到许多事情都要和完全蒙在鼓里的Daddy解释,即将说出的口风一转:“霍生,刚刚多谢你。”
霍邵澎手掌放到她发心上,轻抚了下。他没接她的话,反而说:“手机先开机。”
虞宝意脑中思绪一团乱麻,她如今想瞒也瞒不下了,唯有当着父母和闺蜜的面,按照他说的,给从上机到落机都没再亮过的手机打开。
“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嗯。”
霍邵澎没有说“随时”、“可以”,而是“一定”。
她还是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可虞宝意知道,不是不想,而是没来得及。包括她自己,也是在见到梁思雪平安无事以后,才恢复一点正常人的冷静。
至于他如何得知并及时赶来的……
霍邵澎离开后,虞宝意还是全副心思扑到梁思雪身上。
这件事情无关紧要,更没必要追根究底,反正他迟早都要知道。
只有虞海和,若有所思地望了妻子一眼。
当时,虞宝意背对霍邵澎来的方向,所以她不知道,关知荷是与他同时出现的。
可对虞海和来说,目前,妻子的目的也是可以短暂搁置不议的问题。
虞宝意问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切老土得像十几年前的八点档狗血风豪门港剧。
自从梁思雪回港,萧正霖也跟了回来,尽管人住到了虞宝意家中,但一般隔半个月,她就会到萧正霖的别墅住上一夜。
讲到底,谁都放不下对方。
昨天是萧正霖的公历生日,家中一般会选于农历操办,他便叫上朋友办了个Party,同时还向大家正式介绍了,梁思雪为自己的女朋友。
他说不清楚,是受了谁的影响。
可眼见有人重归于好,他又重燃希望,假以此计,向家中表明态度。
意外是在第二日早上发生的。
早晨,梁思雪从萧正霖房中出来,想让管家叫司机,先送她回去。
可昨夜有不少朋友都宿在了客房里,据撞到她摔下楼梯的女人说,刚睡醒,酒劲还没过去,头晕目眩的,打着哈欠走路,没看见楼梯口还站着个人。
“你说……昨晚半夜就不舒服了?”虞宝意心惊胆战地确认这点。
“对。”梁思雪气若游丝,“但party上我没喝酒,只吃了点东西,很快就回房间休息了。早上起来,我想回去,让Aunt陪我去医院看看……”
不成想,“意外”就发生了。
谁都清楚那不是意外,但摔下楼梯这件事,是不是丁毓敏上的第二道保险,没人敢肯定。
似一夕之间,病房进入了寒冬,冻住了所有人的声带。
“Baby……”梁思雪摘下氧气面罩,露出背后素净苍白的一张脸,“医生说,那是个女孩。”
闻言,虞宝意下意识阖上双眼,眉心拧在一块,唇似乎也咬痛了。
唯有这样,她才能强忍下眼泪。
“我们跟她……还是没有缘分。”
摘下氧气面罩后,梁思雪似喘不上气,双唇微张开,“我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留不下这个孩子的。”
“我不该让你回来。”
“不。”她否认,“南城或者香港,还是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区别。Baby,丁毓敏那种人,不让你生,你就绝对生不下来,可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是现在……”
还有四个月。
她每天活得提心吊胆,可离那个日子越近,那种可笑幼稚的盼望,就越强烈。
她以为,丁毓敏迟迟不动手,是默许了的意思。
或者……萧正霖当真在家人面前,护住她了。
“小雪。”
关知荷明白,此刻不是说这件事的最好时机,可不忍自己看着长大,当作亲女儿对待的梁思雪陷进无意义的内耗中。
“萧正霖要定亲了。”她说。
虞宝意转头,惊愕地望着母亲。
“原来如此。”
梁思雪仅仅呆滞了一瞬间,再说话时,语气平静得像一汪死水。
再多的,比如那个女人的家世、身份,什么时候定亲,等等事情,也没必要再讲了,徒添烦恼。
虞海和插不上嘴,只能坐到沙发上给三人削水果。
等最重要的话题结束,他端着一碟新鲜的,还改过花刀的果切走过去,“吃点水果吧——Baby,你和那个小霍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为父亲,他一秒钟都等不及了。
“Daddy,我们别在这打扰小雪休息,回家再说。”
她采用拖延战术,可梁思雪丝毫不给面子,而且她知道以虞宝意的性子,晚上一定会留在这,陪虞海和回家一趟再赶过来,太折腾了。
“没关系啊,我和Aunt再听一遍,也不会觉得腻的。”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你快跟Uncle坦白吧,没关系的。”
梁思雪身为病人,反而成了在场话最多的一个,主动劝解。
一方面,她不想自己沉浸在失去孩子和爱人的痛苦中,另一方面……
“Baby,萧正霖和霍生不一样,所以……”
“我和你的结局,也不会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