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绝, 乱云千叠,江北江南雪。
冬日已临,白雪纷纷, 官道上的驿站里也仅有寥寥几人, 几个门番聚在一起温了酒,就着漫天大雪,谈起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
据说,曾经被魔尊带走的剑骨不知为何又重入人间, 更是独自一人不屈不挠的杀入万衍宫, 只为进藏书阁阅遍天下古籍。
本来一直围剿着魔域的正道修士们,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剑骨身上。这一次,他们发誓, 不把剑骨抓回来绝不罢休,于是一场浩浩荡荡的千里奔袭, 就此展开。
话说到这里, 有人提出疑问了。
“可是, 剑骨本身不是无法修炼么?更别提他还受了重伤?”
“谁知道他用了什么邪术?我听人说,他如今用剑时, 剑尖浮血宛若红莲,好像……是硬生生吸取了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寿元去用剑!”
“这不妥妥的魔教做派吗?他怎么还没被抓住?”
“应该快了, 听说以华阳宗为首, 整个仙盟都在寻找他的踪迹。仙盟本来就在万衍宫外布下了天罗地网,剑骨现在应该狼狈的很,逃不了多远。”
他们把酒言欢,却突然看见,风雪中缓缓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白衣,几乎融化在雪色中, 正慢慢向驿站走近。他长发覆雪,随风而动,衣袂飘飘,周身气度非常人可比,恍若九天神君。
这几个门番愣了愣,待那人银月似的瞳孔淡淡的往这里扫来,才堪堪回过神。那白衣的神君挑开帘子,声音冰冷清冽如同高山流水,轻声问:“有酒么?”
他们赶紧空了个位置给这神仙似的人坐下。那人颔首致谢,付过银钱后一言不发的慢吞吞饮酒,他手腕上挂着的的白玉骨镯同粗糙的酒盏相碰,发出叮当的声响。
这几个门番看向他放在桌上的一柄生了红锈的剑,有些好奇又有些不确定的问:“仙君,你是修士吗?”
听到他们的话,段音鹤垂下眼,有些冰凉的说:“我不是。”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唇角居然溢出了一丝血迹,猩红的血珠滴落到酒盏划开,给原本辣喉的烧酒添上了诡异的腥甜。
门番们十分惊讶,有些惶恐的对段音鹤说:“你,你流血了,是受了什么内伤吗?”
可眼前雪似的仙君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反而还很平静的垂下眼说:“我没有受伤,只是有人大概快死了。”
那几个粗手粗脚的门番对视两眼,眼里都有些不忍。他们犹豫了一会,费力的劝解:“你,你还年轻,不要这么悲观,你不会死的。”
段音鹤闻言,慢半拍的笑了一下,他轻轻说:“是啊,我不会。我还不能死,因为我还有回去想见的人……哪怕路途迢迢,隔着百里群山。”
他把那杯沾了血的酒一饮而尽,外面吹来的风也肆意张狂,胡乱的吹起他雪白的袍角。
然后段音鹤闭上眼,轻描淡写的开口说:“谢谢你们的酒,快逃吧。”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显然没懂他是什么意思。他们只能呆呆的看着段音鹤拿起了桌上那柄生了红锈的破剑。
那黑色剑鞘上的纹路突然如水般缓缓流动,然后硬生生被染成鲜红,同时,看起来生了锈的剑尖突然寒光凛冽,银白剑刃缠上鲜红,浮出了一朵朵血色的红莲。
……剑骨?!
这人是剑骨?!
他们手忙脚乱连滚带爬的跑出驿站,在雪中一脚深一脚浅的向前狂奔,生怕再晚一点,背后那个妖怪就会把自己连骨带皮的吞噬掉。
风将门帘吹起,段音鹤坐在小小驿站之中并未回头,没有要追杀这几人的意思。
等到他们跑累了,准备停下来喘息两口时,天上数道剑芒瞬间如雨般落下,把这几人困在剑阵之中。
他们战战兢兢的抬头往上看,却见天空之上停着数柄飞剑,为首之人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他们一眼,问道:“剑骨在哪?”
门番们连忙抬起手举向来时的方向,然后狂风大作,他们被风雪糊了眼,天上人再不见身影。
他们坐在原地休息,想着自己现在应该安全了,却听见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惊雷似的爆响,巨大的雪花在平原中绽开,就连屹立在官道旁的无数颗青松都全数被腰斩……
要不是他们逃的早,跑得远,一定也会死在路上。
于是在后怕之时,门番们才意识到,原来那剑骨,是真的没想杀他们……
/
不由分说斩落的剑光却并没有伤到段音鹤分毫,虽然那个小小的驿站已经化为粉末,段音鹤却执剑立于原地,指尖仿佛盘旋着漫天风雪。
他慢慢抬起剑背,眼底平静淡然,明明没有当年张扬风流的少年意气,却给人更危险的错觉。
呜咽吹过来的风仿佛鹤唳九霄,段音鹤剑尖带血,势必要杀人。
于是他的对手也心生惧意,直到一道曼妙身影缓缓显现。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段音鹤就眼底泛起难以容忍的愤怒。
这是苗雨仙子,世间最会用蛊之人。就是因为她的情蛊,裴不觉才不得已缠绵病榻。段音鹤身形顿时消失在雪中,下一刻便移于云端之上,不依不饶的追杀她。
但苗雨却用一种怜悯的神情看向他,说:“你都把万衍宫的藏书看尽了,还没认命吗?情蛊一旦动情就无解,你杀了我也没用!”
“实力下降的裴不觉一定会死在涂川骨的。段音鹤……束手就擒吧。”
“你救不了裴不觉——!”
随着她最后一声低喝喊出,以身作为诱饵的使命也已完成,另外两名大乘期修士同时催动阵法,要把段音鹤生擒其中。
“这一次,没人能来救你!”
他们这样说着,眼里贪婪的神色渐渐加深。
那些密密麻麻叠在一起的铁剑似乎成了这世间最尖锐的牢笼,银刃冷光飘摇照过他的眉目,如同霜花流转过他眸底的那一轮澄明的银月。
段音鹤垂眸讥讽一笑,嗜血的杀意毫不留情的从囚笼中放出。
天地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剑痕。
段音鹤的剑,早已圆融如意,一剑破万法。
/
那几个死里逃生的门番还没回过神来,眼前却又出现一道格外显眼的身影。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披着玄黑大氅,撑一把素色纸伞,如风雪中一抹淡然的山水画。微微垂眼之时,眼尾那一点红痣就和活过来一样引人遐想。
他面色苍白,看起来身体似乎有些抱恙,并不像刚刚过去的那群修士的同伴,于是这几个门番没忍住问他
“你也是……要来找剑骨的?”
裴不觉慢吞吞的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说:“没有,我只是路过。”
他像散步一样,撑着手里的油纸伞慢悠悠的走入雪中,等他到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逃走的人很少,地上只有数不清的碎裂的断剑,数百名敌人紧闭着双眼倒在地上,身上都只有一道剑痕。
裴不觉扫过这一地狼藉,看见雪中唯一那一道还跪着的身影。那人费力的撑着剑柄,黑发凌乱地搭在后背,散落的长发落在地上,发尾染上一层雪白,更像一只停留的鹤。
段音鹤胸膛轻轻起伏,显然是正在调整自己的状态,见视野内一双长靴一步步向自己逼近,他沉默不语,只是在那人靠近时起身骤然挥剑——
“……裴不觉……?”
他的剑定在空中,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陡然收了力道。然后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如何,下意识的踉跄了一瞬。
只是他并没有摔在地上,裴不觉松开手中握着的伞骨,任凭雪花落在自己的乌发之上,然后伸出手,将段音鹤捞进了怀里。
他伸出手探上段音鹤的颈侧,怀中人平稳的脉搏缓缓传来,此时还在慢慢加快。于是裴不觉笑了笑,说:“看来没什么事。”
裴不觉凌乱的墨发被飞雪打湿,与段音鹤的慢慢交织在一起。他松开按在段音鹤颈侧手,顿了顿,又用微凉的指尖抹去了段音鹤脸上停驻的雪花。于是段音鹤长睫颤抖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这一刻,段音鹤忽然感受到了自己加快的心跳,像凌乱的风雪,像出鞘的长剑。
无数次处于生死险境,真的马上就要面临死亡的时候,段音鹤都在想,死后,他该魂归何处。
而现在这个答案,就很好。
归……裴不觉的怀中。
可是这样短暂的满足终究还是会过去,裴不觉别开脸轻轻咳了一下,段音鹤沉默一瞬,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他的指尖在裴不觉眉眼上游移,动作轻柔,好似触及易碎瓷器,生怕碰碎了一般。裴不觉眼尾的红痣好看的灼人,似乎也如同他心上的朱砂。
段音鹤眼尾泛红,努力想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意,可是最终说出口的话还是带着藏不住的哽咽,滴落在二人心头。
段音鹤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让你难受了这么久。
裴不觉微微皱了皱眉,看着段音鹤难受的样子,他此刻心情居然有些难以言喻。
直到那种异样的情绪消失,裴不觉才抬眸温柔的看向段音鹤,问:“那现在,可以和我回家了吗?”
他神态自若的捡回了掉落在地上的纸伞,然后轻轻垂下伞沿,在雪中同段音鹤接了一个温柔的吻。
而此时,段音鹤脑海中回忆起苗雨重伤逃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要想逼出情蛊,除非裴不觉自己突破境界,但以他现在的样子,你觉得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
段音鹤在心中反驳她。
拥有剑骨,就有可能。
第42章 长恨歌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裴不觉在庭中看雪。
说看雪倒也不太准确, 段音鹤找到他人的时候,他看起来只是在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发呆。
裴不觉难得有这样的时候,段音鹤看向他分明的侧脸, 意识到, 裴不觉比上次见他时更瘦了。
于是段音鹤把怀里抱着的披风披在裴不觉身上,然后低声问:“你在看什么?”
裴不觉听见他的声音,唇畔带着浅笑,慢悠悠的说:“我在等人。”
段音鹤闻言稍稍垂眼, 故意有些不悦的说:“什么人才让你穿的那么单薄在外面等他?”
裴不觉眼尾微挑, 笑意几乎是要从那绯红的瞳眸中溢出,他散漫的看着庭中被雪覆盖的竹林,笑着说:“段音鹤啊。”
他看起来只是开了个玩笑, 但段音鹤。却被他叫出自己名字的这一瞬间俘获。
那三个字很少从裴不觉嘴里如此平静的说出,他声音微凉, 眸中含笑, 好像在雪中念了一段最短的咒文。
段音鹤的名字。
突然之间, 裴不觉偏过头问段音鹤:“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你会想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段音鹤闻言怔了怔, 竟然认真的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半晌,他才有些不确定的说:“我其实除了剑……也不会别的什么了。大概成为普通人, 还是会每天练剑吧。”
“然后……”段音鹤顿了半拍, 轻声说:“然后和喜欢的人,一起平淡的度过每一天。”
裴不觉将湿润的睫羽轻轻阖上,轻轻低咳一声,点了点头,说是吗,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愿望。
然后他微微抬眸看向段音鹤, 嗓音中听不出半分情绪,问:“仙君,陪我练剑,如何?”
段音鹤看他此时的身体,实在说不出一个好字。但他也无法拒绝裴不觉的切磋请求,因为那毕竟……是裴不觉的剑意。
于是他们约定只出一剑。
但纯粹的比试好像还差点意思,裴不觉想了想,笑着对段音鹤说:“如果你赢了我,就可以让我无条件答应你一个请求,反之亦然。”
段音鹤严肃的点了点头,道:“看来我要为了能让你出门穿厚一点而使出全力了。”
裴不觉莞尔,他站在雪中,笑意吟吟的对段音鹤伸出手说:“仙君,请。”
话音才刚刚落下,两抹寒光就同时出鞘。二人并没有动用灵力外物,只如同他们第一次互相拔剑对峙之时,不约而同的斩出了自己剑意最深的一击——
银光如雨,交错着将整片竹林的覆雪全数打落。深绿的竹叶簌簌摇动,忽如春风骤然来临,碧绿顷刻浸透了雪白的庭院。
而裴不觉回身收剑,那颗红痣妖冶的灼灼,他笑眯眯的走向段音鹤,歪头思考了一下,把人搂进怀里,说:“之前我说过什么来着……仙君‘只配做我榻上娈宠’?”
段音鹤本来输了还有点遗憾,此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当时听起来只觉得愤怒和耻辱,现在……
现在剩下的只有羞惭了。
段音鹤在裴不觉怀中微微仰头,蹭了蹭他的侧脸,看起来似乎在请求他把这章揭过。
而裴不觉居然破天荒的没有恶趣味的逗弄他,只是笑了笑,把脸埋进了段音鹤的肩窝。
不用再说,段音鹤已经明白了裴不觉此刻的身体状况。
他不由分说的拉着人回到室内,十分强硬的把裴不觉按在软榻上,给他盖上了毛毯。
裴不觉叹了口气,本来想说些什么,但看着段音鹤的表情,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了。
裴不觉擅长等待,自然也能耐心的等候段音鹤最终做出的那个决定。
不过问题在于,情蛊对他身体的影响,比他想的稍微大一点。
虽然严格来说,裴不觉可以屏蔽情蛊的功效,但在段音鹤面前,裴不觉只屏蔽了自己的痛觉,并没有遏制情蛊的副作用。
他看着段音鹤抿唇一言不发的守在自己身边的样子,放任自己陷入了情蛊造成的昏睡之中。
只有这样,段音鹤才能下定决心悄悄离开不是吗?
哪怕昏睡,他的意识也处在自己的识海中,并非不可控制。而059正待在那里,见他过来,突然再一次主动找他谈话。
“宿主。”
059缓缓开口问:“剑骨主动剔骨,神魂都会被囚在剑刃之中,但你让段音鹤为你剔骨,却并不是真的想置他于死地,是么?”
裴不觉撑着下巴,回想起段音鹤的脸,慢悠悠的说:“这世界上很多人都应该消失,不过段音鹤没有那个必要。他只要做为一个普通人活在这世界上就好。”
“段音鹤不需要拥有剑骨,也不必踏入仙途。”
“像他说的那样……普通的练剑,就够了。”
听到他的回答,059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一开始我以为你要逼他死,是因为我想不出你要怎么让他活。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你给段音鹤的丹药从来不假于他人之手,不仅亲自准备,还要刻意贴上掩人耳目的标签。”
“那些药,就和我上个宿主的武器一样……是你从原来的世界带出来的东西吧?”
059说出自己的猜测之后,裴不觉笑了。
他说:“你确实很聪明。没错,只要段音鹤服用了那些药物,剔骨以后他的神魂就会保留于世,重塑一具毫无灵脉的,普通人的身体。”
裴不觉不仅实力强大,心思也十分缜密。他被困虚空这么多年,出来后还能淡定的布置好这一切,方便让自己最终得到剑骨,反杀复仇整个时空管理局。
然而……他也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059慢慢问他:“可是宿主,其实之前的白月光任务进度缓慢的原因,还有一种可能。”
“就是段音鹤,从来没服用过那些药。”
……
“他没有理由不用。”裴不觉下意识的皱眉反驳,“而且你说过,这是必须完成的剧情。”
059心道段音鹤确实没有理由不用,毕竟世界意识的剧情也是这样的。在世界意识的加持之下,段音鹤几乎没有拒绝服用让自己修为能尽快恢复的灵药的可能。
但一切的“不可能”都出现在裴不觉身上。
因为段音鹤曾经错以为药是柳青给的。
他怕柳青有求于他,再让他给裴不觉送一次洗灵散,于是刻意没有动过那些灵药。
裴不觉改掉了世界意识的剧本……而段音鹤对他的感情,也同样不在剧本之内。
按裴不觉的计划,段音鹤现在应该就会去偷偷剔骨了。
所以,段音鹤也真的会死。
裴不觉……会阻止他吗?
059并不确定,有些忐忑。其实段音鹤的死活对裴不觉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响。段音鹤哪怕真的神魂俱灭,也不会对他使用剑骨造成任何影响。
不过059还是想试试,试试看,这一点真情能拖延几分裴不觉的时间,从而让自己尽量突破裴不觉设下的限制。
还好,他成功了。
059听见裴不觉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的在识海中幻化出一把长剑,紧接着他剑尖横扫,只是银光一闪,被情蛊拉入沉睡的裴不觉就从睡梦中惊醒。
他赤足踏在有些冰冷的地面上,皱着眉,准备现在就将整个涂川骨用分神搜一遍,把段音鹤先抓出来哄着喂药。
只是他还没动手,屏风后就闪出一道人影。
段音鹤看着他,有些诧异的问:“尊上,你怎么醒了?”
/
裴不觉对弈时曾和段音鹤说过,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而段音鹤刚刚见他醒来,先是把旁边解开的衣袍为他披上,再示意他回到软榻之上坐好。
不知道是担心他还是怎样,段音鹤也坐在榻前,想了想,问:“既然睡不着,要不要我陪你下棋?”
裴不觉皱眉片刻,最终点头。
于是段音鹤在一方小几上摆好棋盘,先下一子。
裴不觉依然是下快棋,他每一步似乎都不需要思考,棋声错落,颇有压迫感的在室内响起。
他这次并没有故意打趣段音鹤,相反,裴不觉沉凝无言,藏着绯红色泽的凤眸平静的压掠在烛火之下,认真的解析着段音鹤步步紧逼的棋路。
格外锐利,甚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棋路与执棋者的心境息息相关,段音鹤平日下棋总是思量再三,温润中和,而此时棋盘上早已密密麻麻叠满了黑白棋,成了一方高潮迭起的将死之局。
无人退让,举目皆敌。
在这样节奏紧凑的对局之下,段音鹤连握着棋子的指尖都涌出了一层薄汗,温润的玉石在灯火的映照之下泛起水色,但,他的手没有抖。
没有像上次听到那句有关喜欢的问话一样,指尖微微颤抖。
而在他又落下一子之时,裴不觉却破天荒的没有立刻跟上敲棋。
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白子,撩起眼平静的告诉段音鹤——
“仙君,你要输了。”
“是想整局尽毁,还是……求我为你让一子?”
那颗能决定整盘棋命运的白子就被这样裴不觉云淡风轻的执在手心,似乎只要段音鹤说上几句软话,他就能将胜利拱手送上。
可段音鹤听到这句话后,叩指失声。
他的手从棋盘边滑落。半晌,跪坐在软榻之上的段音鹤缓缓起身,他指尖湿漉漉的黏着薄汗,已是一片水色淋漓。
段音鹤用软帕轻轻擦拭着指尖,轻声问着面前人。
“尊上,我求你,你会放过我吗?”
他身上那点被逼出来的冷汗并不只停留在指尖,段音鹤鸦羽微垂,长睫上凝滞的水珠就不动声色的砸了下去,落在他毫无血色的唇瓣之上。
段音鹤轻轻抿唇,然后理所当然的想
好苦。
和眼泪一样。
……
裴不觉不动声色的坐在原地,而段音鹤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被灯火染上暖意的漂亮脸庞,心说——
裴不觉,其实我的愿望,就是能和平安健康的你,在这样一个雪天里,就着暖炉慢慢的对弈。
我知道命运贪贿,前半生赠予我剑骨之天赋,就要让我用后半生的苦痛去偿还。
所有的馈赠,都要回报以相应的代价。
所以我也愿意用我的命,我的剑骨,去换你一生的福泽。
可是我错了。
命运为我打造的交易,并不是这个谎言。
/
裴不觉昏睡过后,段音鹤决定剔骨。
不能再等了。
他不想让裴不觉太伤心,因此,他一开始什么也没想留下。
只是目光在触及自己手腕上那安静悬挂着的白玉骨镯之时,才渐渐软化下来。
段音鹤小心翼翼的取下手镯,弯腰附在裴不觉脸侧,吻了吻他的唇,然后再把镯子轻轻放入他怀中。
只是这时,他发现了裴不觉怀里,还放着那个霸道魔君俏仙尊的话本。
于是段音鹤微微翘起唇角,又改变了主意。
他想在这个话本的末尾写下自己心里的结局。如果裴不觉看不到,那很好。如果裴不觉看到了……应该也不会太难过。
他摊开书页,正准备执笔在上面留言,目光却无可避免的凝滞。
这并不是什么风月话本……而是裴不觉的手札。
手札的最后一页,用裴不觉的字,清清楚楚的写着——
「唯有心甘情愿剔骨,剑才易成」
而在这句话后,同样有那潇洒凌厉的赤字朱批。
「情爱风月,愧疚补偿,待段音鹤发现情蛊无解,自会动手剔骨。」
滴答。
段音鹤的笔尖僵在半空中,浓墨猛的滴下,将整段字迹都模糊成一片再也分辨不清的混沌。
滴答……
这一次沾湿书页的,是段音鹤的眼泪。
第43章 剑之道 他的命运,与你无关
段音鹤隔着那盘必死的棋局同裴不觉对视, 他身上浸出的薄汗此时似乎变成了氤氲的泪雾,模糊了眼中视线。
其实段音鹤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但, 他询问裴不觉:“你会放过我吗?”的时候, 心里仍然存着最后一希冀。
可裴不觉那张玉雕似的脸上是无比冰冷的神情,随即他才微微弯起眼尾,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说:“你觉得呢?”
那个想得到答复的质问最终还是淹没在段音鹤齿间,他知道, 自己无论再重复多少遍, 也无法问出不该存在的答案。
段音鹤最后的目光,停驻在裴不觉慢吞吞从自己怀中取出的白玉骨镯之上。
他心想,也许一切的孽缘就从这个镯子开始。
然后, 他对上了裴不觉绯红的眼瞳。
段音鹤第一次发现,那里面的笑意原来可以如此虚假, 而裴不觉还在望着他, 只是眼里没有一丝悸动。
段音鹤终于恍然大悟。
——他对我的种种, 只因为我是剑骨。
裴不觉轻轻眨眼,骤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剑鸣, 尔后寒光在他眼前停住,滚烫的血滴滴砸在裴不觉的嘴唇。
他平静的用软帕擦去落在自己唇上的血渍, 抬眼看向忍不住拔剑, 却又在最后关头,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剑尖的段音鹤。
很矛盾的举措。
杀意是真的,可是最后那一瞬间本能的保护,也是真的。
裴不觉并没有慌张,他甚至没有躲开段音鹤的剑芒,反倒微微俯身前倾, 抬起手,用指尖的灵力为段音鹤疗愈伤口。
眼前人银月似的瞳孔仿佛被蒙上一层冰霜,可裴不觉的眼神似乎能化开霜冻,更甚于烈火岩浆。
身形微晃间,他已贴近段音鹤身前。裴不觉目光深深,仿佛能诱哄出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他笑着用指尖贴上段音鹤的脸,轻抚过人温润脸庞,看起来如以前无数次那样,要笑着逗他说——
怎么又被我骗了,小仙君?
不知不觉间,段音鹤眸中的霜冻缓缓流淌成水,他最后一次抱着希望同裴不觉对视,却听见裴不觉温和的问:“仙君,我们刚刚打的赌,你还记得吧?”
“所以现在,你要无条件答应我一个要求。”
“段音鹤……”
裴不觉的指尖缓缓收紧,仿佛缠绕上猎物的毒蛇,森然攀上段音鹤的肌肤,嘶嘶蜷尾吐信。
“不要喜欢我。”
“我不想再装了。”
果然,裴不觉是这世界上天下第一的剑修,只是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如剑般凛冽,一击必杀。
明明裴不觉如同之前在庭中看雪时一样,温和的喊出了段音鹤的名字……
可是段音鹤思绪混乱一刹,却觉得这话语刺的他耳根生疼。
裴不觉松开手,不带一丝犹豫的,把最后决定胜利的那颗白子在棋局之上缓缓落下。
然后他面无表情的掀翻了棋盘,长袍中薄薄一柄剑刃出鞘,将身前那一方白玉骨镯斩断。
他慢悠悠的握紧剑柄起身,一步一步的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那是段音鹤之前为了怕他受凉特意在整个寝殿之内亲自铺上的,此时,正散落着断掉的玉镯的尖锐碎片,一个不小心,就能将人割的鲜血淋漓。
裴不觉剑光湛然,他轻轻压眼,便仿若修罗亮剑时的一刃血光。
明明此刻他身有情蛊,段音鹤却被他逼的一步一退。
半晌,裴不觉持剑压于身前,笑着说:“仙君要不要试试,我不对你留手的话,可以几招之内杀了你。”
“段音鹤,拔剑吧。”
裴不觉瞬发的一剑千钧力压,不过却只在空气中挥出破风之声。待他抬手时,段音鹤留在原地的身影已经消失,涂川骨内再也不见踪影。
段音鹤走了。
只留下这满地的狼藉。
059看着这一切,不由得想起二人初见的样子。
从松明山伸出手的惊鸿一瞥开始,到最后落得刀剑相向,只有一缕恨意托于悲风……
059轻轻对裴不觉说
“宿主,执人心为棋者,必被人心所误。”
裴不觉唯一算错的,大概是,段音鹤过于单纯的真心。
/
段音鹤并不想同裴不觉对峙,亦或者说,他不想面对那样冰冷而又残酷的裴不觉。
于是他逃了。
段音鹤为裴不觉寻药时,曾在江南和极北设下过能够传送的法阵。这法阵,原本是为了能更好的在仙盟追杀下找到破解情蛊之法……没想到,如今却成了段音鹤逃避裴不觉的工具。
他怔怔的站在自己落脚过的小屋里,感觉连呼吸都逐渐要被痛苦的潮涌吞没。
那些曾经为裴不觉走过的血路,历经过的荒芜,此刻,似乎全都成了个笑话。
而那些期许过的情感,也全数湮灭在谎言之中。
裴不觉为了骗他,竟然甘愿真的在身上种下情蛊。段音鹤实在是没想到,原来真情也可以伪装的如此天衣无缝。
也是,裴不觉应该都装累了。
段音鹤心口的钝痛一次又一次的传来,他想,我不要再和这个人有任何瓜葛了。
于是他默不作声的写了一封传信给裴不觉,上面字句实在简短。
「情蛊可解?」
可没想到,裴不觉竟然马上就给了他回信。
「极北雪原,凝仙山顶,千年雪莲即可。」
段音鹤看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既然裴不觉有如此心计,怎么会不给自己留后路?就算得不到剑骨,他也一定不会被情蛊所害。
段音鹤烧掉那封回信,淡漠的想——
裴不觉,这朵千年雪莲算我欠你的。
从今以后,此前种种,只当大梦一场。
/
裴不觉淡淡的垂眼低咳一声,没有理会刚刚059的话,只是收剑入鞘,在空中给段音鹤写了封回信。
他的身体还是受到了情蛊的影响。
裴不觉现在已经不需要伪装,但,如果他不突破境界,这东西终究不会从他身体里出来。
他是可以不疼也不会有感觉的屏蔽情蛊的副作用,可也只是相当于,把所有的负面影响都留到最后一瞬爆发。
意思就是说,裴不觉在某一刻,可能会毫无征兆的重伤……甚至死亡。
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在乎。
059有些意外的看着裴不觉指尖溢出的光亮,在微光的牵引下,地上碎裂的白玉骨镯规规矩矩的合拢复原,再没有一丝裂痕。
裴不觉起身,看似随意的把它扔在软榻上,好像只是单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他悠闲淡定的湿壶烫杯,冲茶出汤,为自己盛上了一盏上好的碧螺春。
在这殿中过去的旧影里,他也经常和段音鹤一同品茶煮酒。不过此时留他孑然一人,却也没有什么不习惯,好像这才是最正确的方案。
可惜,碧绿清澈的茶汤灌入喉中时,终究还是少了几分味道。
只是裴不觉不在乎,他仍然安安静静的喝着自己的茶,完全不顾涂川骨外的黑云滚滚,雷声大作。哪怕风潮带雨,江川醉溺,他也只专注于眼前的一茶一剑,无动于衷。
如今涂川骨外的架势比当年东璃还要可怖。059一怔,才想起来,按裴不觉的原计划,他得到剑骨突破境界以后,外面正道众人就正好杀上涂川骨,成为他破境之后给剑开刃的第一道血光。
但裴不觉现在不仅没有剑骨,甚至还身负情蛊……?!
059有些哑然,半晌才有些不可置信的问裴不觉:“你刚刚故意把话说那么绝,是因为要让段音鹤彻底离开涂川骨?”
“他现在好歹是个战力,你居然不哄骗他留下来帮忙?这不像你,裴不觉。”
059一开始觉得裴不觉温和可亲,后来又觉得他心思诡谲,现在……
现在059彻底看不清他了。
系统叹了口气,心想也许人类就是这样的存在,自己的这些宿主,既不是善也不是恶,只是站在灰色地带,让人看不分明。
说到剑意和修为,裴不觉其实非常清楚段音鹤离开涂川骨的那几年是用了什么代价,才重新获得修为的。
以血为媒,以身作剑,这样的方式见效虽快,可要承受的痛苦也非常人所比。
果然是傻,灵药不用,偏偏用这样的方式握剑。
既然出剑这么疼,那就不必出了。
况且,这是……独属于裴不觉一个人的厮杀。
他长睫微微掀起,眼中绯红光华倏而流转,裴不觉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清平如水。
他说:“在这世间,走到我这种程度,破境最终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借用外力,天材至宝,万器神丹,只要得到绝无仅有之物,便能突破瓶颈。”
“二是突破心境,如我第一次走投无路跃下白骨焚境,在熔炉里淬骨之时。”
“前者易得,后者……却不一定。毕竟对如今的我来说,生死一线,确实有些困难。”
“所以我选择了得到剑骨。”
“——可我不像你们,我给了段音鹤更改剧本的权利。”
裴不觉偏过眼,看向大殿门楣上空已经开始被蚀钝的痕迹,眉心恹恹,倾身握剑。
他轻飘飘的声音被卷入风里。
“如果他能发现我的手札,那我就选择第二种方法。段音鹤,也不需要再卷进我的故事里。”
无数个夜里裴不觉都在和自己对弈,他设想过成百上千个推演,把自己无言的心绪更改了一遍又一遍。
哪个聪明人会把自己的计划写下来呢,除非他一开始就有想过被某个人看见。
曾经站在松明山顶的段音鹤如同过去的裴不觉一样意气风发,而那些无数过灯火阑珊的夜晚,段音鹤伏在他膝上的模样,也总能让人有一点心软吧?
没动情的人,怎么会被情蛊所伤。
只是裴不觉要问道的,是天下第一。于是他给段音鹤最温柔的万千思量,就是从此再也不见。
裴不觉慢声道:“我说过,段音鹤的剧本由我来写。所以不论他原本在世界意识的操控之下会变成什么样的主角——”
“现在,都与你们无关。”
这是裴不觉写出来的剧本,这是他下的棋,是他给段音鹤的,崭新的命运……
从此以后,天地人间,随君而往。
而裴不觉的命运也很简单。他要的是复仇,要的是,能够斩杀所有困住他牢笼的,天下第一!
此刻急风骤雨,金銮殿灯火通明,裴不觉持剑转身,红衣猎猎,如同赤血。
他完全解开了自己对身体里情蛊的压制,任凭铺天盖地的副作用席卷他的身体,于是他唇边鲜血溢出,面色苍白如玉。
站在灯火中的少年身骨似乎比梅枝更薄,好像轻易就能被初雪压弯。
可他目光憧憧,初心如磐。
天地悲号,滚滚风雷如同鬼神齐哭,裴不觉笑的肆意张扬,剑指苍穹,一字一句的说
“裴不觉,前来问剑。”
暗夜弥天,以身入局,只为磨出最锋利的那一剑。
第44章 拜天地 此刻也算坐拜了天地
凝仙山漫雪人间, 绵延无尽的山峰峦起中,尽数蛰伏着藏在此处的凶兽。这里灵药众多,相伴而来的就是危机四伏。
漫天的飞雪洒在段音鹤的发丝上, 他垂着眼斩掉扑来的白蛟, 任凭鲜血洒落一地。即使身边无数只磨牙吮血的恶兽蠢蠢欲动,段音鹤也懒得再费心神去伪装躲避。
他心烦意乱,只想直接夺走那朵千年雪莲。
于是他持剑杀上青台,一步一步走向巍峨山顶。冰冷的雪粒卷进他心脾, 段音鹤不由得轻咳一声, 却咳出了眼泪。
段音鹤不是因为雪才难受,只是他又想起,自己和裴不觉曾经在东璃的那间古庙里求出的签。
那就是试剑大会用来躲雨的废弃寺庙, 裴不觉和段音鹤最开始到的时候,里面还空无一人, 只有蒙尘的佛像和残破的签筒。
雨声窸窸窣窣, 段音鹤听见一阵叮铃啷当的声响, 转过头才发现,裴不觉正颇有兴味的上下摇晃那个签筒。
段音鹤也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看着裴不觉摇了半天, 后来裴不觉掀起眼盯了他一会,又笑眯眯的把那个竹筒伸过来, 说:“要不要抽一根?”
段音鹤只能伸手, 去拿了一根字迹已经模糊的竹签。上面的签文都已经看不太清了,连是什么签都看不出来,只能依稀辨认出「红尘一梦,相识……」几字。
裴不觉也凑过来看,他清浅的呼吸轻轻落在段音鹤颈边,激的人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裴不觉抬头, 眸子里透着些许看不分明的意味。
他问段音鹤:“你求的什么?”
当时段音鹤确确实实什么也没想,只是配合裴不觉而已。于是他也诚实的摇头,然后反问裴不觉:“你要给我解签吗?”
裴不觉把那整个竹筒都扔进段音鹤怀里,笑着说:“这个我可不会,只是好玩而已。”
然后他就转身准备转去别的地方,只是在他踏出门楣,衣摆轻扬,风铃声动的那一刻,裴不觉突然说——
“不过应该是根好签吧。”
相识系于缘,而缘分,总是难求的。
段音鹤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抬头看向上方慈眉敛目的佛像,突然觉得,裴不觉也许说的对。
后来,裴不觉带他回家,涂川骨正好下第一场雪。段音鹤靠在琉璃窗边,伸出手模糊上面朦胧的雾气,有些怅然的低声念了首诗。
他说:“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那个时候裴不觉身体已经很差了,段音鹤还想着剔骨为他逼出情蛊,他知道自己和裴不觉没有下一个冬天,也不会有白头的日子。
于是他想,一起看雪也很好。
这时坐在案边看书的裴不觉突然从书页中抬头,他看着段音鹤的侧脸,挑眉平静的回道:“白头岂是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
段音鹤回头看他,发现裴不觉的脸被灯火衬的流光溢彩,那人微微偏头,耳边的玉石也随之晃荡。裴不觉放下书朝段音鹤伸出手,问:“是看雪还是陪我?”
段音鹤朝他走过去,很果断的表达了自己的选择。但刚刚裴不觉说的那段话,又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抽到过的那道签文。
他为了给裴不觉找到解药看完了万衍宫的书籍,也在某本书中看见了当时那根签文的全貌。
「红尘一梦,相识恨晚」
是下下签。
可是段音鹤对自己说,我不是古华寺的佛修,没有虔诚的祷告百年,更没有为神佛燃过一炷香,跪过一次蒲团。
因此佛祖的预言自然也对我不准。
段音鹤不信满天神佛,只信裴不觉。所以裴不觉说是好签,那就是好签。
……
此时,段音鹤站在凝仙山顶,又回想起那道签文,才不得不承认——
一语成谶。
/
通天的阶梯已经走到了尾声,段音鹤一路上不知道杀了多少拦路的魔障,此时终于到了山顶。
他伸出手抚向那朵在风雪中摇晃的花,苍白的指尖握住花瓣轻轻一折,那脆弱的花苞就骤然坠进他掌心。
段音鹤有些累了,他无事可做,干脆默不作声的坐在风雪中调息,远远看去,白袍在雪地中也围拢成一朵盛放的雪莲。
半晌他才睁开眼端详着手中那朵山顶上唯一的花苞,可看清过后,却突然哑然。
远处湖中的陈冰发出慢吞吞的碎裂声响,狂风呼啸而过,段音鹤愣神,直到脸庞添了抹凉意,才咬牙切齿从唇间挤出一句——
“裴不觉,你又骗我。”
凝仙山顶早就没有千年雪莲了。
/
可是最后也要开一个这样的玩笑是为什么?
段音鹤心里莫名有些沉重,他从来都搞不明白裴不觉那些真心假意玩笑话背后的目的,于是他从怀中摸出一枚旧痕累累的黑子,指尖轻轻摩挲,好像想求一个答案。
这枚黑子就是裴不觉问出你喜不喜欢我那天,他亲自塞进段音鹤手中的棋。段音鹤没告诉他自己留着这一枚。
毕竟只是棋子而已……谁也不会在意。
段音鹤想,当初裴不觉是怎么赢的呢?
是用似是而非的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待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错局已经铸成。
……转移注意力。
在这呜咽的风雪中,那颗旧棋骤然坠地,明明它落入雪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在段音鹤耳边却恍若惊雷。
——凝仙山没有雪莲。
——正道仙盟曾说……要围剿涂川骨。
那一天,到底是什么时候?
段音鹤猛的抬头,可传送法阵只能用一次,从极北雪原赶到涂川骨哪怕御风御剑也要三天,更别提凝仙山结界重重禁止法宝灵剑飞过。
他心说裴不觉,这最好只是一个你恶趣味的玩笑,但还是下意识的跌跌撞撞的跑过长阶。白衣的仙君逆着风雪而下,半晌后又猛的停住脚步。
刚刚那一刹那的慌张让他晃神,段音鹤清楚,如果这样下山的话会浪费太多时间。他和裴不觉的初遇,从松明山顶自己决定跳下山崖那一刻开始,那不知道,也会不会从这里结束。
段音鹤轻轻垂眼,没有一丝犹豫的从凝仙山上纵身跃下。
风声在他耳边呼啸,如同千百刀刃划破肌肤,割的人生疼。段音鹤又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自己昏迷时,被裴不觉抱着跳下山崖的感受。那一次他把自己蜷缩在裴不觉的怀里,耳边清脆鹤鸣划过,仿佛连梦也安心。
差点坠地的那一刻禁令解除,段音鹤瞬间召来长剑,一刻不停的向远方赶去。
/
整个魔域都硬生生被人从天际撕开了一道裂口,段音鹤看到的第一眼脑海中就一片空白,好像是靠着本能赶回了涂川骨。
他来的太晚了,原本刀剑喧天的杀伐早已沉寂。
段音鹤看着地上那些曾经只在书本上看过人的面孔,脑海中不自觉划过他们的名字。
碧羽灵女,空蝉高僧,白虹真人……那些传说中只差一步就窥见天道的强者此时不是陨落就是重伤,身体上只有最干脆利落的剑痕。
段音鹤穿过这一片狼藉茫然的走向大殿,看见廊檐下的灯笼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动——那是裴不觉和他一起亲手挂上的。
影绰的灯影居然把裴不觉那张浓墨重彩的脸映的有几分清浅,他垂着眼倚在门廊边,神情如同平时懒洋洋晨起后的每一天。
段音鹤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
裴不觉抬起眼看了他很久,然后有些困倦的偏头看向不远处慢慢升起的晨光,勾起唇角笑了笑,说:“这一次,我玩的很开心。”
段音鹤感受着他身上已臻化境的剑意,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忍无可忍的走上前一把抓住裴不觉的衣领,低声骂道:“你把自己的命赌在这种地方?裴不觉,你真是个……”
他还没说完,却怔怔的松开了手。
段音鹤发现自己掌心印上了一片无比温热的鲜红。湿润鲜血把他掌心的纹路临摹的格外清晰,裴不觉满不在乎的低头看了一眼,想了想有些好笑的说:“段音鹤,你姻缘线好浅。”
原来裴不觉这一身灼灼的红衣早就浸满了血。
段音鹤觉得他这个玩笑开的好无聊,可还是在嘴角努力牵出一个令人难过的笑。这个世界里所有大乘以上的修者都败在了身中情蛊的裴不觉手中,可是他自己也要死了。
裴不觉说:“你应该晚点来的。”
“你的剑骨我不需要了,能杀你的人我也顺便杀完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坦然的把自己埋进了段音鹤怀里,于是段音鹤那身白衣就彻底被血染红。他抱着裴不觉跪坐在地上,听着怀中人还带着笑意的话语,觉得那些词句竟然比伤人的话还要刻骨。
裴不觉像是闲聊般低声说:“以后想做什么,都去做。”
“骗了你这么久……”裴不觉顿了顿,眼尾那颗红痣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他笑着说:“那也没办法,谁让你笨。”
段音鹤压抑着的哽咽断断续续,而他汹涌的泪珠终于还是从眸中溢出。泪水从脸上滑落,摇摇欲坠的凝在他瘦削的下颌。
裴不觉想起自己这几天把段音鹤弄哭过很多次,原本清冷自持的仙君,却在眼里为他下了一场又一场雨。
他难得有点良心的抬起手,用指尖拭去那些苦涩的泪水,试图阻止段音鹤眼里漫长的雨季。
裴不觉心想,也许我可能真的有点喜欢段音鹤吧。
毕竟这人好像什么话都会信,只要认定了喜欢你,无论是天涯海角还是碧落黄泉都乐意跟着走。
……我不会真的死去,但段音鹤已经有了自己自由的人生,不需要再遇见我了。
于是他微冷的指腹轻轻摩挲过段音鹤的侧脸,裴不觉慢慢垂下眼睫,低声说
“记得你答应我的赌约。”
……不要喜欢我。
“小仙君,伏惟珍重。此后一别如雨,不必再见了。”
他话音落下之时,身体也随之透明。
此刻灯影摇曳,剑在低鸣。
裴不觉此时的剑意已经冠绝九州,于是他沉眠的这一刻,满地长剑,不论完整的还是碎去的,都震颤着一寸一寸的发出悲鸣。
初晨的金光已然穿透遍地混沌的涂川骨,满目疮夷之中,段音鹤怀中身影却即将散去。
而他怎么也抓不住。
白衣染血红衣飘飘,竟然像新人妆成的喜袍,荒诞又刺眼。
所以最后段音鹤轻轻垂首,俯身吻在裴不觉冰冷的唇边。
他心想,裴不觉,此刻我们也算,坐拜了天地。
第45章 月中仙 谁共我,醉明月
初春, 同蛟城。
同蛟是九州内唯一一片妖魔与人共生之地,毕竟异域的法宝和材料总要寻个由头交换。虽说是“共生”,但本质上还是个没有规矩的混乱市集, 没有足够的实力, 一般人不敢擅入。
几年前常驻在同蛟城的修士并不多,可如今,这里简直要和凡人的王都一样热闹了。
以前此处卖的都是什么灵狐头骨,鲛人逆鳞, 巫蛊白虫……现在往街边一站, 不是酒肆就是食铺,围了最多人的地方还是出新书的书摊。
“《三生虐恋:替身魔尊哪里逃》,《吻杀白骨, 剑与剑的绝响恋歌》……”
带着玩味笑意的声音念出了书摊上方堆着的话本,裴不觉笑眯眯的扔了两锭银子, 伸出手把那两本书拿起。
忙着招呼客人的店家抬头看向面前大方的客人, 眼前一亮。
无他, 这人实在是生了副好皮相。他穿着一身明艳的绯衣,用一根银簪将柔顺乌发挽起, 眼尾一颗小痣似笑非笑,出挑肆意, 真真是年少风流。
店家把另外几本书递过去, 笑着说:“公子,你银子给多了。不过这几本都是那两位的话本,写的也不差,你也拿去便是。”
裴不觉坦然接过那一堆已经推陈出新的话本,挑了挑眉说:“多谢,不过我如果要买重明骨的话, 应该往哪里去?”
“……”
他这话一出,原本热热闹闹的摊位顿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下一秒,旁边就有人倏的伸出手,眼疾手快的把裴不觉拉走了。
拉着裴不觉衣摆把他拖进一旁暗巷的,是个看起来年纪尚小的女修。裴不觉扫了她一眼,见这少女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打量自己,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问:“我刚刚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吗?”
“何止奇怪?”
少女拧起眉头,看着空有一张漂亮脸蛋,身上却没有任何境界灵力波动的裴不觉,恨铁不成钢的说:“你没看到旁边都有人想把你押去城主府问罪了吗?”
裴不觉笑着说:“那多谢道友帮忙了。”
少女挥了挥手,一副不用客气的样子,道:“小事,我就是看在你也爱看话本的份上帮你一回。不过你也真奇怪,你既然也看书,难道不知道,同蛟城禁止天材地宝买卖的法令因何而来吗?”
裴不觉的目光落在怀中那些书名各异的话本上,语气中带着些兴味,慢吞吞的问:“和……段音鹤有关?”
/
聊了半晌后,裴不觉得知,眼前这位小女修叫宁冰心,是个刚刚学剑的小修士。而同蛟城,早就不是从前那种,结婴以下都不敢踏入的地方了。
据宁冰心所说,这城中所有的地下交易所,都被如今的仙盟之首段音鹤亲自一锅端了。
仙尊下令,凡是中品以上的材料灵宝皆不允许自由买卖,任何交易都需要通过仙盟报备,而天品以上,更是要仙尊亲自掌眼。
像裴不觉刚刚那样,大大咧咧说要买顶级灵宝重明骨的人,一般不是脑子有病,就是活腻歪了。
为了感谢宁冰心“救人一命”,裴不觉主动出钱请她吃点心。小女孩现在正和裴不觉在醉涟楼上大快朵颐,脸都要埋盘子里了。
而裴不觉在她对面慢悠悠的喝茶,一言不发,像在思考什么。
他在想,自己的身体是哪里出了问题。
之前在涂川骨被正道围剿时,裴不觉命悬一线,自无边杀伐中悟道,剑意已臻化境,可以说天地间再无敌手。
只是面对那么多人的攻击,裴不觉被情蛊所伤的身体无法再承受他强大的灵力,只能渐渐散去,落得个身死道消的结果。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开始他想得到段音鹤剑骨的原因。毕竟在生死关头悟道,很难把控好那个度。
不过,裴不觉倒不会真的死去。重修一具身体是麻烦了点,但对他来说,也只是时间问题。
本来他的计划,是修成身体,然后带着困在识海中的059杀回时空管理局,把那破地方搅个天翻地覆——
谁知道这次醒来,却出了个大问题。
按理来说,以裴不觉如今的灵力之强大,哪怕一把铁剑,都能在他的意识操控下化为一具妥帖的身体。
可不知为何,自他从沉睡中醒来后,却发现身上的灵力和魂魄非常不稳,甚至有了离魂之症。
他第一反应是怀疑059动了手脚,可是倒霉系统被他困在识海里什么也做不了,此时正愤怒的同他抗议。
裴不觉暂且相信了系统,准备先用重明骨等灵宝为这具身体定魂,再顺便去把那个胆大包天动手之人杀了,这才有了刚刚在书摊前的那一幕。
思及此,他慵懒阖眸敛去眼底寒意准备继续套话,却正好同依依不舍从盘中抬头的宁冰心对上了眼。
小女修看着他,一时有些呆滞,眨了眨眼才把嘴里的糖糕咽下去,并说服自己刚刚自己那一瞬间的惧意应该是个错觉。
请一个贫穷小剑修吃醉涟楼的漂亮哥哥能是什么坏人吗?不能!
她听见裴不觉问:“假如我非常需要重明骨,但我又不想见到段音鹤,该怎么办?”
宁冰心想了想,很理解的说:“我明白,这年头谁不害怕仙尊呢?话本上的毕竟和真人是两回事……但这是规定,除非你能溜进明决宫打过仙尊强抢法宝,否则他定下的规矩,就是整个九州的规矩。”
说到这里,宁冰心轻轻叹了口气,道:“但这世上谁能赢过段音鹤呢?裴不觉死后,九州再也没有大乘期的修者了。”
“那样的剑真是威风凛凛,可惜我们都无缘再见了。”
她尾音怅然,却听见面前青年低笑一声,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不知道为什么,那人看起来明明才初入大道,眼尾挑起的弧度却带着疏狂的天地无双。
好像他真是什么大能一样。
/
月华皎皎,星汉西流。
仙盟明决宫空荡大殿内,一袭白衣的仙君正半伏于床榻之上,抬指虚虚描摹榻上之人的眉眼。
那人乌发逶迤,精心被人用玉饰扣好。红衣墨发交融成画,看起来眉目安然且漂亮,似乎只是进入了浅眠。
可只有段音鹤知道,他到底睡了多久。
白衣仙君腕间的白玉骨镯随着手指微微颤动发出轻响,莫名让人心安。段音鹤垂眸轻轻摩挲着那人再熟悉不过的脸颊,半晌,才无声阖眼,小心翼翼的偏头靠在他的身侧。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不知何时,明决宫内紧闭的窗户被人轻轻推开。月影霜华之下,大殿内无声无息的多了一道人影。
裴不觉看向段音鹤睡去的身影,眼底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还莫名带了些让人看不懂的神色。
远远一望他就认出了段音鹤的身影,原本裴不觉只是来取重明骨的,并没想打扰人家。
谁知倒也阴差阳错的,撞见了段音鹤同别人情意绵绵的场景。
他轻轻眯了眯眼,片刻之后,还是转身往外殿走去。裴不觉想,段音鹤既然整个九州说一不二,那自然没人管得着他又喜欢上了谁。
更别提早就“死去”的自己。
重明骨不知被段音鹤放在了那个百宝匣中,裴不觉随便打开一个,发现里面堆了些玉石珍宝。再打开一个,却唯独只放了根已经有些陈旧的,尾部嵌了一颗不起眼红珠的银簪。
有些眼熟……
好像是自己曾经从某个珠宝摊上买下来的。其实并不怎么值钱,但段音鹤一直戴着。
他顿了一拍,把那匣子合上,放在了一边。
而就在这时,细微风声从耳边传来,裴不觉敛眸故意未动,颈侧就被人用指尖轻轻按住。
段音鹤的指尖如薄薄一片冷玉,说话语气冰冷刺骨——
“不想死的话就别动。”
裴不觉低笑一声,看起来很配合的没有做什么小动作。
而这声嗤笑入耳,却让段音鹤呼吸一滞。不知从何而来的酸胀感似有若无的漫上他的心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一般,开始本能的错乱。
悄无声息的剑拔弩张里,多了一拍段音鹤的心跳。
他抿了抿唇,手下意识的松开半寸。而就在他愣神之时,裴不觉如一缕轻烟般溜走了。
段音鹤懊悔的回头,手中翻出长剑,再不留情的把他逼至内殿,直接一剑斩出。
裴不觉心说过去这么多年,段音鹤看起来长进不少。他手中灵力幻化成剑,没有反击,只是轻飘飘一个格挡,那道锋锐的剑芒就转向了榻上沉眠之人。
叮的一声,清脆剑鸣响起,段音鹤一瞬间赶到榻前,抬手用剑尖挡住了那道剑芒。
只是,这属于他自己的一剑原本就没有留情。此刻段音鹤虽然神色淡漠,手腕处却垂落了一颗颗血珠。他指尖微颤,并不在乎这些伤口,只是看向被自己护在身后的那具身体,微微垂眸。
哪怕他知道裴不觉已经神销魂散——眼前这个,不过是自己寻觅经年,用拼凑出的一缕残魂重塑而成的肉身。
可段音鹤还是抬手将人搂进怀里,温和的低声安抚道:“没事了。”
他说:“裴不觉,没事了。”
……
裴不觉难得迟钝,此刻看向他怀中同自己别无二致的身体,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魂体会有离魂之症。
段音鹤……为他重塑了一具肉身,所以魂魄才会本能的被合适的身体吸引。
而段音鹤规定法宝要由经他之手交易的缘由,就是因为他需要大量的材料去维系这具身体的状态与健康。
裴不觉沉默片刻,微微张了唇,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他第一次不知道说段音鹤什么好。
裴不觉的羽睫上染了些许月光,如同翩跹的夜蝶,漂亮的凤眸看不清情绪。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无奈的上前一步,在段音鹤眼中杀机毕露之时,轻轻握住了他受伤的手。
他指尖触感微凉,如同以前无数次为段音鹤治好伤一样,抚去了他手腕上的伤疤。
段音鹤身形猛的一僵,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不动声色地扣紧了裴不觉与他相握的手。
他看见面前人轻轻俯身,原本蒙在脸上的灵力轻轻散去,露出了他日思夜想的眉眼。
裴不觉眉眼低敛,一个吻若鸿羽,轻轻落在段音鹤的腕间。
第46章 梦桃花 君不至,我心如焚
段音鹤望着那双绯色的, 带了些湿润潮红的凤眸,有些疑惑的皱起眉,思考片刻之后, 又怔怔的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伤口。
他自言自语道:“好奇怪, 为什么这次做梦我会疼?”
裴不觉看向段音鹤握着自己的手,那人不肯放开,一边把浓烈的情绪用“这是梦”锁在躯壳之中,一边又忍不住贪恋能触碰到鲜活的裴不觉。
两相纠结之下, 段音鹤抿了抿唇, 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搂紧了裴不觉的腰。
裴不觉纵容的环住他,于是段音鹤放开了护在身后的躯体, 又像从前一样乖顺的靠在他身边,埋头轻轻依偎他怀中。
但还没等裴不觉低头说些什么, 他就看见了自己衣襟上洇开了一摊深色。段音鹤冰凉的泪水从眼眶中滑落, 沾湿了裴不觉的衣摆, 和自己的发丝。
裴不觉轻轻拨开他额前湿漉漉的乱发,语调温柔的问他:“怎么又哭了。”
段音鹤沉默片刻, 突然抬头开始打量着裴不觉。他微微眯起眼,用一种奇异的语调说:“你不是裴不觉。”
“是吗?”
裴不觉一边说着, 一边倾身凑近段音鹤。两人几乎鼻尖相抵睫羽相触, 瞳孔中倒映出对方清晰明白的身影。
他指尖摩挲过段音鹤眼尾,带着点笑意问:“为什么这么说?”
段音鹤虽然眸中带着水色,眼底却偏偏是一段毫无情绪的淡漠。他谨慎的打量着裴不觉,眼神里有执拗,依赖与思念,但是唯独没有喜悦。
半晌, 段音鹤才说
“你不合格。”
“裴不觉,不让我喜欢他。”
……
裴不觉突然回过神来。
很及时的,段音鹤提醒了他。“不要喜欢我”这话是他自己说过的,而他现在也已经知道了离魂症的原因,只要处理掉段音鹤为自己造的那具身体,他马上就能走。
既然自己要去做的事也并不安全,那也没有必要再耽误段音鹤……
于是裴不觉垂眸,眸中那一点绯色浓稠如血。他慢吞吞的嗯了一声,嗓音微哑,低声道:“对不起。”
“我确实不太像。”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悄悄用灵力探查段音鹤的身体情况。因为以段音鹤如今的修为,要想分清幻境还是现实真是再简单不过,但他却本能的否定了出现在他面前的“裴不觉”……固执的认为是梦境。
这一点就很奇怪。
虽然这样,也许方便了裴不觉的离开,但他也总得弄明白,段音鹤这几年有没有受伤。
可裴不觉还没来得及检查完,段音鹤就抬手攀住了他的肩,无比认真的对他说:“没关系,不太像也没关系。”
“因为不太像的话,我就可以亲你了。”
段音鹤心想,如果是裴不觉本人的话,无论是不是梦,大概最后都会走。
所以这个不像的……他喜欢。
段音鹤勾着裴不觉的后颈微微仰起头,在他的耳畔落下一连串湿润吻痕,连带着烫灼的泪痕一起,熨上人冰冷又苍白的肌肤。
这个吻很轻很浅,却又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对段音鹤来说,梦做到这样就已经满足了。他退开身,有些平静的想让这个温柔的梦境结束,但,却强硬的被裴不觉扣住了后颈,无法再动弹。
段音鹤脊背僵住,有些突兀的,被裴不觉重新按回了怀中。
而裴不觉微微撩起眼,眼尾那颗小痣活灵活现,在月色下好像吸引了全部的光亮,衬得他的脸漂亮又勾人。他好像被段音鹤索吻的动作取悦了,眼中暗色浮涌,慢悠悠的对人说
“仙君,虽然我确实不太像,但以前,你好像不是这么亲我的。”
他俯首下去,散漫的在段音鹤还湿润着的唇珠上厮磨,一番足够缱绻的攻城略地后,又在眉睫中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绮艳,引诱得段音鹤主动对他开放绵软的唇瓣,乖巧又听话的同他温存。
半晌,段音鹤已经彻底醉溺在这个吻中。直到裴不觉最后懒洋洋的把吻落在他唇畔,他才失神的睁开了眼。
此时段音鹤眼睫上都是黏连的水雾,像是落了霜,他银月般的眸子轻轻动了动,有些可怜兮兮的缩在裴不觉怀中颤栗。
裴不觉低笑一声,长眉微挑,在笑意中还带了几分玩味。他被段音鹤指尖勾乱的长发微微散开,于是他就顺势扣住段音鹤的手指,带着人湿润的指尖穿过自己的发间。
指尖与发丝交缠的时候,段音鹤的身体抖了一下。他又想起自己曾经没能给裴不觉梳到尾的头发,是不是因为当时自己没能一梳梳到尾,所以后来才要面对分离?
想到这里,段音鹤艰难的让自己从情焰中回神。他终于敢去确认眼前人并非虚幻,可是裴不觉先一步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说话的嗓音又轻又浅,仿佛带着某种蛊惑意味。
他奖励似的吻了吻段音鹤的唇,说:“今天很乖,但是要睡觉了,小仙君。”
段音鹤鸦羽般的长睫在他手心微微颤抖,而裴不觉俯身将他打横抱起,漫不经心的走入更深的内室。
对裴不觉来说,要催眠段音鹤实在太容易了……是只需要一个吻就能做到的事。
他看着已经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睡过去的段音鹤,抬手用指腹轻抚过人的唇角,最后落在了脸侧。
这一瞬间没人猜到裴不觉在想什么,他只是轻轻捧着段音鹤的脸,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
他说:“要能做到真的不喜欢才行,段音鹤,你太笨了。”
说完,他收回手,想要转身离去。可是段音鹤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往裴不觉的方向摸索,然后他抬起手,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攥住了裴不觉冰凉的指尖。
哪怕还挣扎在真正的睡梦中,也不肯放手。
裴不觉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俯身握住了他的手,语调依旧平静无波,慢吞吞的说:“听话一点。”
明明段音鹤应该是听不见他说话的,但不知道是催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仙君的指尖蜷缩片刻,最终还是依依不舍的松开了手。
裴不觉转身走向外殿。
这次他不需要重明骨了,只要毁掉段音鹤为他造的那具身体,离魂的情况自然迎刃而解。
他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有些失笑的抬起手,一抹冰冷的剑意从并起的指尖溢出,裴不觉轻轻挥手,那具毫无防备的空壳就即将灰飞烟灭——
……等等,不对劲。
无声湮灭在空气中的剑意已然消失,刚刚裴不觉下杀手之时,竟然在这具身体上感受到了与段音鹤神魂紧密相连的禁印。
曾经段音鹤成为他的炉鼎的时候,裴不觉在他侧腰留下过一朵艳丽的暗红血莲,表明他是自己的所有物。
但那时,段音鹤修为全无,无法反抗,裴不觉为了敷衍059的“羞辱”任务,才给他种下禁印,并且,禁印在裴不觉本人身中情蛊之时候,就已经解除了。
现在段音鹤如此修为,怎么可能会被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留下神魂相连,主人死则炉鼎也死去的禁印?
除非是他自己主动的。
裴不觉……裴不觉罕见的拿他没办法了。
强硬抹去这道禁印对段音鹤本人来说也是不可逆的伤害。
天下第一的魔尊裴大人硬生生被气笑了,他心说段音鹤这人真的是,令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所以,他伸出的手最终只能收回。
这时,明决宫外亮着的宫灯突然摇晃起来,清凉如水的夜空之中,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在天边慢慢炸开。
裴不觉突然想起,宁冰心说明天就是花朝节了,仙盟的习俗是在夜晚放烟花,在白日游船赏花比剑。
花朝节……么?
裴不觉低声念了一句,神色让人看不分明。
然后大殿内的人影最终还是消失了,一袭红衣的青年离开明决宫,穿过花灯水月,衣摆上的暗纹被灯火勾出一朵莲。
瑰丽的烟火映亮他半边脸,确实是如春日桃花般的容色无双。
庭内被烟火惊动的古树簌簌落花,轻飘飘的停驻在裴不觉的乌发之间,然后随着起落的衣摆一起消失在了夜色里,好像此处,从未有人来过。
而这道身影背后,是正垂眸靠在墙边的段音鹤。
他眼里倒映着天上与地下的花海,此时正用雪白指尖缓缓抚上自己心口,聆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然后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裴不觉……”
段音鹤原本清冽的声音此时忍不住发哑,仿佛经年苦等,一颗冰冷的心终于又触及了属于他的人间悲欢。
这声呢喃透过了灯影与烟火,也透过了,他们久别重逢的十年。
/
第二日,仙盟议事堂内。
宁冰心正抓着毛笔努力遣词造句,尝试写出一封令人满意的陈请信。
众所周知,仙尊大人平常是很忙的。交易顶级法宝这种事也很重要,得把理由写合适,才能让段音鹤从百忙之中抽空出来。
她记得裴不觉说过自己也是剑修,那估计读书的时候也没好好读,指望不太上。宁冰心没叫他,好人做到底,起了个大早吭哧吭哧的趴在桌子上写字。
她写了半天,裴不觉才从客栈里姗姗来迟。
裴不觉走到宁冰心旁边,扫了一眼这小姑娘一手歪七扭八的狗爬字,不由得笑了一下。
宁冰心憋了半天才写出两句话,见他笑了起来,非常不爽的开口:“你别笑了,再笑我不帮你了,看你自己能不能写出来。”
裴不觉往前站了站,抬手拿起旁边的笔沾饱了墨汁,很随意的把宁冰心那文绉绉的“仙尊拜启,敢请阁下得暇一见……”划掉,也没有重新换一张纸,直接在后面新写了一句——
“君不至,我心如焚,何时方能一解相思?”
接着大大方方的署名一个字,裴。
宁冰心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惊讶裴不觉居然能写一手行云流水,飘逸潇洒的好字,还是该惊讶,他居然有胆子在陈情信里写这样的鬼话。
“……不对啊,昨天你不是说你姓段吗?”
宁冰心狐疑的问他。
裴不觉慢吞吞的把那张纸折好放进传送阵中,非常不走心的说:“我今天姓裴了。”
“挺好的。”宁冰心诚恳的点了点头。
“找死还知道换个化名……我说,你知不知道仙尊真的会看啊?!裴道友,你的忙我就帮到这了,修道路远,我们有缘再见啊——”
她这么和裴不觉插科打诨了两句,趁仙尊还没来抓人,赶紧一溜烟的跑出了门。
不过,宁冰心的运气还是差了点,她刚踏出门槛,就见一缕清风飘过,片刻后,一袭不染尘埃的白袍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瞬间转身,装作自己只是来观光的。
还好,平日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仙尊大人今天看起来竟然有些温柔……大概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宁冰心壮着胆子悄悄回头,却看见那个今天改姓裴的裴道友,正悠悠闲闲的坐在椅子上,很是无害地笑了起来。
他眉眼微弯,用似是在撒娇的语气温柔的抱怨道——
“仙尊怎么才来?我心已焚,痛不堪言。仙尊要补偿的话,就只能把自己赔给我一天了。”
而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原本如碎霜一般平静清冷的音鹤仙尊,竟然没有出手教训这个巧言令色的登徒子。段音鹤甚至茫然了片刻,才有些笨拙的反应过来,面前人开了个玩笑。
于是他长睫微敛,缓缓启唇,声音很轻,却还带了几分温柔和乖顺的对裴不觉说
“嗯,赔给你。”
第47章 游花朝 为了我留下来
站在旁边的宁冰心身体抖了抖, 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偷偷摸向了自己腰间的配剑。
她想,自己现在有足够的理由来怀疑,站在这里的人不是仙尊, 是什么冒充的妖怪。
但是妖怪能直接闯进仙盟吗?
说不定那个长得格外漂亮的, 不知道姓裴还是姓段的人也和这个妖怪是一边的,毕竟他们眉来眼去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没关系……
长得这么好看会是什么妖?还有他们冒充人的水平是不是有点拙劣,仙尊会是这种性格吗?简直话本里的还要不可思议。
宁冰心一边胡思乱想, 一边看见裴不觉从椅子上起身, 自然而然的走了过来。他行云流水的直接牵住了段音鹤的手,路过宁冰心身旁时,还往她手里扔了一袋银子。
贫穷的小剑修眼神一凛, 心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封口费么?但作为剑修她也是有骨气的!于是宁冰心唰的一下拔剑出鞘,拦在了段音鹤面前。
仙尊大人到底是不是本人尚未可知, 不过是他那双银月色的眼睛在看到宁冰心时, 瞬间恢复了平日一贯的冷漠淡然。
他衣袂素白脸也素白, 长睫叠翅般打落在鼻梁上的阴影显得他格外阴冷,且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让宁冰心本能的想起自己从前远远看到的, 段音鹤出剑杀人的样子,那样冷酷的杀意, 好像无论是妖魔还是人类, 谁都无法从这个人手里逃脱。
如今被他这么一看,宁冰心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发麻,只能努力挤出一个非常乖巧的笑。
说实话,拥有这样眼神的段音鹤看起来又好像是本人了……如果装作没看到他牵着裴不觉的手的话。
而段音鹤没懂这个小女孩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害怕,他微微蹙眉用手拂开宁冰心的剑,有些不解的垂眸问她:“什么事?”
“没事……。
宁冰心乖乖收剑让路, 拧起眉头思考时,正好又看见裴不觉对着她轻轻翘了翘唇角。
“!!这两人一定有问题……”
宁冰心这么想着,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决定认认真真的观察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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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宁冰心怎么想,都不关裴不觉的事了。他现在正和段音鹤在琅琊闲逛,这里是花朝节最热闹的地方,街道上挤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各色的花神面具,抱着各色时兴的鲜花猜字谜。
裴不觉和段音鹤就算仅凭外貌,在人群中也足够出众。于是他们刚踏入集市,裴不觉就去一旁的小摊上买了一红一白的两个花神面具。
山茶和茉莉花的神女寥寥几笔刻画其上,还挺传神。
而段音鹤其实并不知道裴不觉要带他去做什么,裴不觉说要让自己陪他一天,段音鹤就真的什么也不问,径直跟着他走出了仙盟。
至于节日宴游这些,更是早就和段音鹤没关系了。他这十年中的闲暇之时都停留在空荡荡的明决宫里,守着一具尚未成型的躯体。
段音鹤什么也没问,没问裴不觉为什么回来,又什么时候走,他只是这样默默的牵着裴不觉的手,感受着那个人鲜活的体温。
裴不觉去买面具的时候松开了段音鹤的手,而当他再回头时,就看见了眼前这样的一幕。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只有段音鹤一个人孤单的停留在原地。明明他已经成了纵横九州的仙尊,但现在脸上的神情还是说不出的慌乱。
他就这样怔怔的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在所有人都愉悦的节日里,看起来却那么难过。
……好在这次他没等很久。
段音鹤下意识的抬头,径直被穿过人群而来的裴不觉拢进怀中。那人笑着把那张洁白如雪的花神面具扣在他的脸侧,微凉的指尖划过段音鹤的脸颊,留下真实的触感。
裴不觉的乌发在在风中飞扬,发间的玉饰发出叮铃铃的轻响。此刻春光明媚天色正好,日影透过树梢斜斜落下,给他眼角眉梢都模糊出一片温柔的色泽。
那双绯红的眼睛轻轻弯了起来,眼尾的朱砂痣漂亮极了,裴不觉握着段音鹤的手,纵容的让他为自己带上那个山茶花的面具,最后鼓励似的在段音鹤指间落下一个亲吻。
段音鹤手指蜷曲起来,无端的感到灼热。
裴不觉带着笑意的脸就这样映于他的眼中,比花朝节所有的春花加起来还要明艳。
然后段音鹤听见裴不觉笑着夸自己
“真漂亮。”
段音鹤喉结滚动了一下,别过眼闷闷的应了一声。
是真的……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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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沿着街逛过去,什么鲜花饼百花酒,裴不觉每个都买了一点和段音鹤一起品尝。
而买东西的程序一般都是裴不觉看中某样东西,大大方方的扔了银子过去,然后店家笑眯眯的把它们放进身后跟着的段音鹤怀中。
因为裴不觉出手太阔绰,那些店家最后都会嘴甜的送上些祝福,大约都是祝两位小郎君心想事成,长命百岁之类的吉祥话。
段音鹤听完,有些严肃的抱着那一堆甜点小声的反驳说:“不能只有百岁。”
一听他这话店家就懂了,原来这二位年纪尚轻的公子还是修道的修士。于是店家想了想,有模有样的作了个揖向段音鹤赔罪,说:“哎呦,失言了,那就祝二位岁岁平安,结得金玉良缘。”
这次,段音鹤不知道该不该反驳了。
裴不觉走在他前面,应该也没有听到这句话。其实段音鹤并不知道自己和裴不觉算什么关系,朋友吗?
可朋友不会亲吻和拥抱。
从前他们两的真心假意是一笔糊涂账,段音鹤喜欢裴不觉,可是他意识到,自己又不能喜欢裴不觉。
他调查过,自己被发现是剑骨的那天,裴不觉才好像突然出现在了这个世界。在此之前,像裴不觉那样强大的人,居然从来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的名号。
而他停留在人世间的时间也短暂极了,东璃和涂川骨一战之后,所有人都承认裴不觉是天下第一的剑修,但他死了,死后甚至连见过他脸的人都寥寥无几。
段音鹤想过,裴不觉也许只是为自己而来的。说清楚点的话,应该是只为剑骨而来的。
那为什么最后又不要剑骨了呢?
段音鹤没想通这个问题,而那个空荡荡的躯壳也不会再笑眯眯的骗他了。
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真的太傻了,段音鹤告诉过自己很多次,你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
现在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剑骨也无所谓了,他们赢不了你,天大地大,你想去哪就去哪,想练剑就练剑,何必挂怀一个一开始就带着谎言接近你的人?
但……
“不吃吗?”
裴不觉的问话打断了段音鹤的愣神,他被裴不觉拉着在茶楼外的桌上坐下,看人伸过手把自己怀中的糕点打开。
不同的鲜花糕看起来味道都不错,裴不觉自己没吃,先取了一块塞进段音鹤的嘴里。
他看见段音鹤下意识的启唇咬下一块糕点,慢慢嚼了嚼,好像自己手里的是什么昂贵的灵果一样。
裴不觉哑然失笑,问他:“甜么?”
段音鹤其实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裴不觉抵在自己唇畔的纤长指节之上,于是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回答说:“甜的。”
裴不觉挑眉看了一眼手里那块店家特意说过口感偏涩的糕点,失笑一声,没说什么,继续这样懒洋洋的投喂段音鹤。
他慢悠悠的撑着脸,觉得段音鹤现在这样,又不像自己养过的那只白狐狸了。
狐狸聪明,段音鹤笨。
茶楼上方放着的戏台正咿呀咿呀的唱着曲,所有游人都能听见。段音鹤耳畔都是珠圆玉润,深情并茂的唱词,让他忍不住被这唱段吸引,抬头去看。
裴不觉放下糕点,擦了擦手垂眸在桌上摆弄什么。
段音鹤仰着头,难得有些兴味的看台上的青衣抛过水袖唱曲,于是也没看清裴不觉手中的动作。
裴不觉的手用来握剑,于是手背掌骨的纹路就分明有力,但他的肌肤又飘飘白皙如瓷,很少有人看到他的手会第一时间认为他是个剑修。这双漂亮的手侍弄花草也许会更赏心悦目……就像现在这样。
裴不觉停下动作,轻轻抬手把一顶剪彩花冠插入段音鹤发间。这是花朝节的习俗,剪彩花插头,求得一整年的花神保佑,保佑你平安康健,幸福美满。
段音鹤心跳漏了一拍,漂亮的双眸轻轻睁圆,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裴不觉把手中幻化出的水镜对着他,让他段音鹤看见了自己头上那顶漂亮的花冠。
那上面的鲜花琳琅满目,而每一片花瓣都细腻入微,边缘微微翻卷,栩栩如生。
这顶精致的剪彩花冠几乎胜过了街上所有穿行而过的游人。
裴不觉笑着看他,眼神柔和如水,却又带着点如同恶作剧被发现后的小得意。
段音鹤无法把目光从这样的裴不觉身上移开。
此时茶楼上的戏曲唱到了高潮,大小姐正低声抱怨让自己一见钟情的书生,哪怕今夜过后他们再难相见,这一刻,她还是动了心。
她唱的悠扬婉转:“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今不见。”
……
在这曲中,段音鹤想到了自己。
他知道裴不觉有难以更改的计划,因此段音鹤不说挽留的话,甚至忍住不问裴不觉什么时候走。
因为短暂的重逢太残忍了,美好的记忆越多,分别回望时就越深刻。
段音鹤还问自己:何必挂怀一个一开始就带着谎言接近你的人?
想到这里,他慢慢垂过眼去看裴不觉。
那人正弯着眼,笑得像一只狐狸一般,理直气壮的靠在段音鹤身旁小憩。他甚至还懒洋洋地用手勾着段音鹤垂在身侧的青丝,颇有几分兴味的给人编了朵小花。
于是段音鹤知道,答案很明显了。
段音鹤作为剑骨被抢夺的时候,只有裴不觉问了,他要不要和我走。只有裴不觉把他护在涂川骨里。给了他一个家。那个时候段音鹤是众矢之的,可裴不觉把所有觊觎剑骨的人都杀了,动手时还要笑着说,小仙君,你待着这里就好。
而现在段音鹤成了说一不二的仙尊,九州四海都想讨好他来求得名声地位。可还是只有裴不觉给他编花冠,所求的无非是段音鹤的平安。
是不是谎言有什么重要的呢?别人的真话未必能听,可是裴不觉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没伤害过他。
裴不觉微微偏头,正好对上了段音鹤认真看着自己的眼神。于是他笑意盈盈的弯起眼,用足够勾人心魄的语气问:“段音鹤,你是想吻我吗?”
段音鹤长睫微颤,那个将落未落的吻最终还是被他停住。
“不是。”
“是我想问你……”
“我想问你,裴不觉,这一次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段音鹤掀起眼看向裴不觉绯色的眼睛,抿起唇十分严肃认真的说——
“我会听话……我保证。”
第48章 拜神明 俯首折花
段音鹤保证起誓的样子庄重极了, 忍不住让人想要相信。
明明“保证”二字,对修道者来说是最不能相信的话。漫长的时间和生命里,再坚固的感情都有变化的时候, 就算当初发下了心魔誓, 后来也有不少人去钻研破解之法……
可是这一瞬间,裴不觉就是知道,段音鹤的保证一定永远有效。
裴不觉在自己原来的世界里见过了一群愚蠢的骗子,在虚空里又认识了一批高明的骗子, 自认为, 已经看遍了全天下所有聪明人和自作聪明的人的心。
但是像段音鹤这种,把别人随口的夸奖当做要求,并且努力维持下去的傻子, 裴不觉确是第一次见。
裴不觉喜欢漂亮的东西,剔透的翡翠、晶莹的白玉、色彩多变的瑰丽琉璃……但是这一刻在漂亮花冠的映衬下, 段音鹤的眼睛是那么动人, 胜过万千灼灼珠玉, 令人心醉。
沉默片刻之后裴不觉轻叹一口气,略略抬眼, 慵懒笑语就倏忽而至。
他说:“好吧。现在,是我想吻你。”
那个没有落下的吻最终还是停在了段音鹤的唇畔, 懒洋洋靠在段音鹤肩上的裴不觉直起身将人揽入怀中, 给了他一个很轻的吻。
很轻,但是又格外缠绵。
唇瓣滑过肌肤带起战栗,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萦绕在身边,大庭广众之下,哪怕他们都扣着一半花神面具,这也是个隐秘旖旎, 又令人心动的吻。
段音鹤屏住呼吸,手指下意识的攥紧了裴不觉的袖口。
而裴不觉笑了笑,只是慢吞吞的将头埋在他颈间,声音倦懒,吐出一句:“让我考虑一下。”
头一次,他没有直截了当的拒绝段音鹤。
裴不觉没有开玩笑,他既然说了考虑,那就意味着,他已经把“留在段音鹤”身边这个选项加进了自己计划里,成为一个必做的条例。
裴不觉不做二选一,他要两全法。
不过段音鹤只是以为他在为难,在裴绩看不见地方,段音鹤抿了抿唇,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又轻又慢,像是要融进风里。
他说:“或者……你带我走也可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一直跟着你。”
……
裴不觉轻轻偏了偏头,额间细软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摩挲在段音鹤的颈窝,让段音鹤整个人都有些发软。
他听见裴不觉慢慢开口,语气有些温吞,让人听不出情绪
“可是你已经是仙尊了……万一我要你陪我去送死,你也去吗?”
段音鹤抓住的重点却截然不同,他皱起眉,非常严肃的问:“裴不觉,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不过裴不觉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笑眯眯的用吻来打断段音鹤的问话,这人抬首时勾起的线条明晰又艳丽,让段音鹤无奈的闭上了眼,再也问不出口,
半晌,裴不觉一个接一个的落吻才终于结束。他拉着段音鹤要起身去坐游船,而段音鹤站在他身后,有点生气的,一字一顿的对裴不觉咬声道:
“裴不觉,你才是最不听话的那个人。”
面前人身形一顿,有些意外的回头看他,勾起唇,笑的格外有趣。
裴不觉歪着头,不解的问:“我哪里不听话?我很听你话的,仙君。”
段音鹤没理他,只是闷闷的拉着他的手往前走,看起来有些不想同他说话。
过了很久,段音鹤才在人声鼎沸中垂下眼,轻声说
“别再让自己受伤了,裴不觉。”
“情蛊也好,试剑也罢,你永远都把自己当作一柄无双的好剑去磨砺……”
可是裴不觉明明是个人,是个那么好的人。他会开玩笑会生气会喜悦,受伤了也会感到疼。
“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放入险境的……如果你一定要去面临死亡的话,至少带上我。”
段音鹤不知道裴不觉会不会把这段话听进去,但他还是握着裴不觉的手,把自己想过很多次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可以做你的剑,就像你一开始说的那样。”
至少让我陪你死在一起,剑断的时候才是你死的时候。
这一次我不想再被你支开,无力的看着你消失在我怀里了。
段音鹤的话音落下,一声轻笑就从裴不觉齿间缓缓溢出。
他不笑的时候神情总是平静如澜,此刻他薄唇弯起的弧度极浅,明明不似以往笑的明艳,却像终于为之动容的青山。
段音鹤看见他笑,却没听见他的回答。
他们一起走进了游船的渡口,花朝节游船之前要先拜过供台上扮演花神的神女,这是游船环节的一部分,也是祈神的仪式。
满堂游人都下拜时,只有裴不觉和段音鹤没有动。以他们如今的修为是不能拜凡人的,那些人受不起,反倒会折寿,对他们二人来说,花神也只不过是幻想出来的故事。
可段音鹤虽没有拜,却还是微微颔首,表达了对那位载歌载舞花神的恭敬。
裴不觉有些好奇的问:“我记得你从前连佛都不信,现在竟然信仰花神了吗?”
明明是欢乐的节日,段音鹤此刻的眼神却那么悲悯。站在云端的仙尊朝神明敛目垂眸,长睫轻扫之时,是说不出的虔诚。
他想了想,才低声对裴不觉说:“信一信,大概没有坏事。”
段音鹤不想再抽出那支下下签了。
他们剑修,一直信奉的都只有手心里的剑,但那天裴不觉在他怀中渐渐消散的时候,段音鹤无助到只能求助满天的神明。
信仰神明的人会不会得到更多的眷顾呢?
段音鹤知道裴不觉从来不信外力。所以从分别那天开始,段音鹤只为裴不觉一人祈祷。
如果神明愿意投下目光保佑信徒的话,请保佑裴不觉吧。
他这么想着,同裴不觉认真的对视。
裴不觉投注过来的视线仿佛起伏的潮浪,包含着太多的情绪。
他好像总能看透段音鹤的想法,即使段音鹤不说他也都明白,所以段音鹤从来不骗他。
扮演花神的少女将舞跳到了末尾,她提着花篮裙摆飞扬,旋转之间用手洒下层层叠叠的花瓣。那些零散翩飞的绯红花瓣洒落如雨,纷纷扬扬的从裴不觉和段音鹤的头顶落下。
而裴不觉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就是段音鹤看他的眼神,比看花神更虔诚,像祭司为神明画出来的,一副最忠诚的祭品壁画。
……很难不让人动容。
比飞扬花瓣更夺目的,是是裴不觉绯色的衣摆和瞳孔。他就算站在原地,都好像比且歌且舞的花神更得上天的喜爱。簌簌的光影在他眉目辗转,为他镀上鎏金一样的漂亮光华。裴不觉站在躬身下拜的人群里,本身就像一尊明亮如镜的神像。
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人也可以称为神吧……?段音鹤怔怔的看着他,胡思乱想。
花落的那一刻,裴不觉从腰间轻轻抽出了剑,他的剑出鞘必沾血,九州都是要为寒光结霜的。
可在这个春日他拔剑,只是为了在银刃尖上挑下一帘春。
即将落地的花影都被温和的剑气拂过,停留在了薄薄的剑尖,做了一霎甜美的繁华梦景。
裴不觉慢吞吞的捡过那些花,用灵力将他们合拢,轻轻放进了段音鹤怀中。
“为什么……?”
段音鹤有些惊讶的看着裴不觉为他放下一怀的鲜花。
然后那道在段音鹤心中如神明般清傲卓然的身影,竟然朝他盈盈俯身。
花神舞即将结束,用铜钟来收尾。悠扬钟声在人心里留下一阵又一阵的回响,似乎穿透了无数的时光。千年岁月,九天闻阖,裴不觉第一次为人俯首折花,赠一副春景。
裴不觉那双艳艳的眼也像掺了春色,他就这样笑着对段音鹤说
“你拜神的话,那我拜你好了。”
“因为只有段音鹤会保佑我,不是吗?”
“所以不用做剑了,段音鹤。你做只保佑我的神也很好。”
他清冽的声音潺潺如水,从耳畔一直蔓延到段音鹤的心间。白衣的仙君长发如瀑,受众人敬仰,确实像天山上不惹尘埃的小神仙。
可是,段音鹤不禁想,被裴不觉这么看着,再冷漠的神明也无法端坐在神龛的。
裴不觉眼尾的小痣像流动的琥珀,又仿佛神明额间那一点血红的朱砂印,仙君一颗冰心,早就被他掀起了水花和涟漪。
河岸边踏青的孩童正在放纸鸢,那些被放飞的纸鸢飞的好高,从游船边飞过,从神台上飞过,最后也许还会从青山边飞过,可是纸鸢要有线,飞得再高也终究要落地的。
裴不觉听见059轻轻对他说
“宿主,人也是一样的。纸鸢要有线,你也会有归途。”
那些向花神祈祷的人都是为了什么呢?他们有的人是为了自己,而更多的人是为了家人,让那些离家的游子,在远方也有人惦念。
裴不觉看着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一次,自己也算有了归程。
有个人担心你会不会受伤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被什么人保护的心情其实有点酸,也有点疼。
但……不想错过。
于是裴不觉没有起身,他修长漂亮的手朝段音鹤轻轻张开,掌心中还轻轻飘落着一片柔嫩的花瓣。
很多年前的松明山上,他也是这样像段音鹤伸出了手。那一次段音鹤把脸埋在他的掌心,裴不觉就慷慨的为他出剑。
而此刻不用他说,段音鹤如瓷的指也轻轻搭上了他的指尖。
而这一次,裴不觉为他出鞘的锋刃上,端着一整片明艳的春。
裴不觉轻轻握住了段音鹤的手,笑的眉眼弯弯,看起来是个很会蛊惑人心的信徒。
他笑着对段音鹤说:“小仙君,其实你也可以乘机对我拜一拜的。”
“你拜我,这一次,我们就算夫妻对拜。”
余音袅袅的钟声已经结束,拜花神的游人们已经起了身去点香。
而所有人都站起身的时候,只有他们在花神与游人的见证下,彼此轻轻对拜。
第49章 河心船 卿卿吾妻
被琳琅鲜花点缀的游船靠近了渡口, 那些花船就载着客人在长河里沉浮。船与剪成的花灯浩浩荡荡的顺流而下,带走了思念,与飘零在水上的落花。
裴不觉和段音鹤就这样轻佻又认真的拜完了天地, 他们抬头对视时, 段音鹤竟然一时不知话该从何说起,只能下意识的握紧了裴不觉的手。
而裴不觉低声笑了笑,带着段音鹤走向渡口。
现在还停靠在岸的那座花船精致非常,玉石堆砌鲜花铺满, 飘扬着的青色沙幔轻轻的点在河面之上, 勾勒出一片暖昧的氛围。
裴不觉凤眸一转,勾人心魂。他回过头,故意问段音鹤:“仙君, 这个洞房还满意么?”
段音鹤跟着他上船,听了这句话, 耳尖微微泛红, 竟然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花船在宽阔河面上轻轻荡漾, 水墨色的山川从身后慢悠悠的掠过,几尾小鱼顶着花瓣从水中跃出, 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段音鹤挨到裴不觉跟前,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仙君一席白衣透迤拖地, 长发如瀑, 看起来清冷无比,高高在上,而他却像怕惊扰了池鱼一般,低声从齿隙里吐出回答。
他说,喜欢的。
在外人看来,安安静静坐在船中的仙君身上总带着说不出来的清冷气质, 像凝仙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冷淡又清寒。
他们私下里谈论段音鹤时,再也没有人说——“他身为剑骨最适合炉鼎,最应该曲意逢迎。”
如今他们都改了口,说仙尊大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是朵真真正正的高岭之花。
可此时,这朵高岭之花却跌落在了裴不觉的怀中,任人采撷。段音鹤像一只柔软的笨狐狸,软趴趴地靠在主人身上,有些懵懂的摇晃自己的尾巴,向主人露出柔软的肚皮。
裴不觉摸了摸段音鹤的脸,垂下眼看他。细碎的光影交错,更显得他被光影分开的面庞分明漂亮。他红瞳微动,于半空中滞留片刻,才轻描淡写的对段音鹤说:“其实,我曾经也是剑骨。”
段音鹤身体蓦地一僵,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裴不觉。他清隽的侧脸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苍白透明的肌肤像某种法度森严的神明。
毫无感情的冷意从他身上溢出,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恐惧。
那样残忍的过去被裴不觉用三言两语的话轻轻揭过,但他终究还是一字不落的说给了段音鹤听。
这是第一次有人听他的故事,于是那些令人作呕的回忆,也变得稍微可以忍受了些许。
裴不觉垂眸抚上段音鹤柔软的发顶,眸中的厌恶一点点的散去。
只是听完这个故事的人,比他本人更加愤怒。段音鹤一言不发的垂着眼,藏住了眼底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疯狂。
而此时,在裴不觉脑海中的059开始同他谈交易。
059说:“宿主,其实过了这么久,我已经可以从你的结界里逃脱了。”
“但我并没有回去通风报信,因为我觉得我们可以谈一谈……”
裴不觉让他说下了去。
“你如今已经强大到可以对时空管理局造成威胁,我会如实上报,并且向主神直接申请,让你离开管理局获得自由”
“我想,执行部绝对不愿意处理一个像你这样棘手的对手。”
“你可以和段音鹤就这样幸福的生活下去……”
裴不觉低声笑了笑,眉眼透出一股逼人的艳色,锋锐又凌厉。
他说:“倘若我偏要呢?”
“宿主,管理局和我们的主神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你可以赢过管理局的那群人,但你不一定能赢得了我们的主神。”
“你真的可能会死,主神面对敌人从不留情,如果输了,你的灵魂就此湮灭,永远都不会有重来一次的可能。”
059苦口婆心的劝说着裴不觉,但他的宿主再没了声响,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虽然看上去059的宿主对他都不太好,可他们的故事,059也不可避免的全部看在眼里。
好不容易遇到了能相伴一生的人,能不用再一个人孤单下棋的人,就不应该错过。上一次的生死相隔已经足够让人心痛,如果再来一次,段音鹤承受不住。
裴不觉听059说话时眼神漠淡,不曾下瞥,自然也没有关注段音鹤的神情。
他不知道听完这一切的段音鹤心脏揪紧到难以呼吸,舌尖蔓延开了过分的苦涩,难受的几乎想让人流泪。
“我也是剑骨。”
……一句话里隐藏着裴不觉多少生与死的苦痛?
段音鹤眼角渗出细密泪痕,他紧握着裴不觉的手,在他沉默时轻轻仰头,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像是安慰。
裴不觉慢吞吞的笑了起来,他觉得段音鹤真的很像某种小动物,湿漉漉的舌尖舔舐着主人的唇瓣,小心翼翼又招人怜爱。
于是裴不觉伸手搂住了他的腰,段音鹤一双眼却定定地望着他,里面肯定着,裴不觉对他拥有绝对占有权。
他们想说的话都一并交融在舌尖,段音鹤淡色的瞳眸平日比月光还要干净澄澈几分,此时却浮上湿红,纤细长睫抖动,逼出悄然滑落的连绵泪雨。
他急促的呼吸落在裴不觉耳畔,让裴不觉有些恶劣的翘起了眼尾。
裴不觉的视线粘连着段音鹤呼吸急促的胸膛,他观察的格外细致,于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了段音鹤连锁骨和指尖都被逼出潮红,像浇灌了一汪又一汪春水。
裴不觉手抚上他的腰侧,轻轻挑开他雪白的衣襟,那一朵灼灼的红莲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青色纱幔飘荡,清风吹过,段音鹤不自知的往裴不觉怀里瑟缩,然后又在裴不觉微凉指尖触碰到禁印时,发出一声细微的低吟。
那朵红莲连同白衣都被裴不觉轻轻揉碎,如揉碎了一片清霜。
裴不觉问段音鹤:“仙君,你说什么都听我的,会很乖,也包括自作主张用我的身体给自己打上禁印吗?”
段音鹤十指攀住他的肩,看他一双凤眸笑得弯弯,眼边红痣摄人心魄,于是恍惚片刻,竟然下意识的把真心话说出了口。
他说:“不是的……”
裴不觉离开后的那几年,段音鹤提着剑一路从江南杀上江北,能威胁他的人都死了,把妖魔人类揍了个遍之后,他就成了当之无愧的仙盟之主,成了被众人敬仰的存在。
可是段音鹤只想让裴不觉回来。
他想,既然我暂时找不到裴不觉的灵魂,那就先为他重塑一具身体。
重新塑造一具完善的躯体所要耗费的,是各族的灵宝。音鹤走遍妖族魔族,见过了所有顶级的仙器。而他不择手段掠夺至宝的事,也传遍了九州。
等到他去魔域取魔龙筋的时候,有魔修怯生生的问他:“仙尊,你要我们的魔龙筋做什么呢?就算是想为魔尊大人重塑身体,那也是我们的事。”
人都是恃强凌弱的物种,那些暧昧的说段音鹤是裴不觉的炉鼎谣言,没人再传过。他们都自作主张的给段音鹤找好了借口,说他忍辱负重,说他和魔尊惺惺相惜,反正听起来怎么伟大怎么宣扬。
听完那段话,段音鹤下意识的想反驳。他说不是的,我和裴不觉……
我和裴不觉什么呢?
不是恋人,不是朋友,不是道侣,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
甚至连唯一代表他们之间联系的,主人和炉鼎的禁印都被抹去。
所以当时有人看见,一贯清雅绝尘的仙尊茫然的放下了手中的剑,好像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段音鹤在别人眼中不可攀折,已经被写下颂词敬仰,可是他那一刻的愿望,居然是——
要是禁印还在就好了。
只是最后他还是带走了魔龙筋。
因为在魔域最高的祭坛上,仙尊大人遥望着涂川骨翠绿的竹林,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说
“没有关系,但是我心悦裴不觉。”
所以现在,才有了那么多大家揣测出来的故事。
而段音鹤也在某个夜晚,一声不吭的给自己加上了属于裴不觉的禁印,伏在空荡荡的大殿内,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人。
思念太磨人,只有段音自己知道那些难以启齿的欲念。他夜夜描摹着裴不觉的眉眼,沉溺难抑,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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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不觉捧住他的脸颊,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心上,指尖微微颤抖,缓缓落下一吻。段音鹤撞进他的眼,听见他低声说:“原来是心甘情愿。”
“是心甘情愿。”
段音鹤又重复了一遍。
于是裴不觉眼底的波澜慢慢泛起,他在段音鹤身上勾勒着自己眼尾那样绯红的朱砂,雪白长袍应声而落,露出仙君柔滑如玉的脊背。
裴不觉骨肉匀停,腰身劲瘦又漂亮,他轻轻起身托起段音鹤的腰,眼尾那抹赤红猝不及防闯入段音鹤眼底,以星火燎原之势烧开,勾的段音鹤连心尖都发颤。
仙君被心上人亲吻过后的大脑昏昏沉沉,血液里像是被灌满了炽热熔岩,衣摆纠缠之间,高温跃上面颊。
裴不觉淡定的构筑起结界,可是花船边上的锦鲤还在懵懵懂懂的转圈追逐着落花。裴不觉把段音鹤按在船头,用手勾起他的脸,笑眯眯的让他去接飘零的落花咬在唇间,于是段音鹤连带着呼吸都开始升温。
他求饶的话语堵在唇边,雪白的长腿被扣着膝弯打落一串阴影。裴不觉指尖还带着晶莹的水色,他摸了摸段音鹤的湿黏的长发,觉得那好像一团蓬蓬软软的绒尾。
小仙君的尾巴只能一阵又一阵的发抖,裴不觉眸色缓缓加深,光华流转间,水色也氤氲。
裴不觉把脸埋在他雪白的肩窝,故意朝他吹了一口热气。段音鹤有些崩溃的用湿漉漉的手握住裴不觉的指尖,小狐狸颤抖着融成一滩甜蜜蜜的春水。
河水清清,倒映出一片灿烂的春光,裴不觉湿润的长发如绸缎般冰凉,落在了段音鹤的脸颊上。他缚住段音鹤的身体,懒洋洋的扣住他的手,取下那上面的白玉骨镯,朝段音鹤撒娇说
“仙君,用这个帮我把头发束起来,好不好?”
他吻了吻段音鹤嫣红的唇珠,漫不经心的加重了力道,于是那皓白的手腕只是捏着骨镯虚虚抬起,就又重新落回了他怀中。
裴不觉看着河中泛起的涟漪,长睫低垂,露出的一点红瞳勾人的惊心动魄。他捧起段音鹤的脸,在他颈侧落下一个吻,疑惑的问:“仙尊大人,怎么手都抬不起来?”
段音鹤被他蛊惑,又昏昏沉沉的主动偏过头去亲他,而裴不觉漆黑柔软的发丝落在他羊脂玉一样的腰间,宛若海棠春睡,红梅覆雪。
段音鹤清瞳边摇摇欲坠下一片银露,浑浑噩噩间,竟然有些委屈的同裴不觉解释。
“不是仙尊……”
“我是……尊上的……”
最后那一句话,段音鹤吞在齿间没有说出口。
因为裴不觉温柔的吻住了他。
细微黏腻的水声中,已经被汗水浸湿的白玉骨镯重新套进了段音鹤的手腕,裴不觉擦去他眼角欢愉的眼泪,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他低声吻了吻段音鹤,笑着说
“卿卿吾妻。”
第50章 旧剑影 但我们重逢了,在彼此的剑光里……
日与夜的交界开始变得暧昧不明, 黄昏就在这样明媚的春光里悄然而至。青帐寥落下,裴不觉和段音鹤懒洋洋的靠在船舷上看被烧红的云层。
有点像两只凑在一起取暖的小动物。
聊着聊着,段音鹤有些累了。毕竟裴不觉在某些方面实在是很有恶趣味, 他努力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裴不觉说着话, 但还是慢吞吞的把自己的脸轻轻埋进裴不觉怀里,细密的眼帘将阖不阖。
裴不觉顿了顿,带着点笑意去看段音鹤的眼睛。那样亮晶晶的银色像一寸流动的小小月亮,月亮不照耀任何人, 只照耀裴不觉。
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 游人散去,河水慢慢荡漾,映出金黄或者黄昏的色彩。
裴不觉第一次发现, 自己原来也会为了别的什么人出神。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心里仿佛有根弦被拨响了, 而且弹奏的那个人勾弦的时候, 还那么铮铮有声。
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他为你弹过琵琶,也同样笨拙的拨响了你心里的琴音。
没由来的, 裴不觉轻轻笑了起来。
明明是温和的笑意,但他绯色的瞳眸在黄昏色泽的映衬之下竟然显得近乎有些妖异, 妖异的像被血染红的天际。
段音鹤不知道为什么轻轻皱了皱眉, 看起来有些不安心,可是他眉心的折痕,却又被裴不觉用指尖轻轻抹去。
然后裴不觉随意的坐起身,一把冰冷的长剑应约落在他怀中,随之而来的,是整个黄昏都彻底被夜幕埋葬, 流光溢彩的星星布满银河。
段音鹤衣无纤尘洁白如霜,躺在船中,在倒映出的银河里飘荡。
他腰侧的红莲禁印也轻轻黯淡了下去,最终只在瓷白的肌肤上留下一片暧昧的红痕。
所以裴不觉主动解除了059的禁锢,有些漠然的问059:“你是要现在走,还是让我把你带回去?”
这一刻,平静无波的河面上莫名有狂风舞起,吹得裴不觉血红的衣摆猎猎起舞,那张脸上的温柔慢慢褪去,就像一尊冰冷而又妖冶的神像。
在他身后的段音鹤却毫无察觉,他像被裴不觉精心凝具成的琥珀,安详的捧在掌心。
059显出身形,想了半天,才说:“算了……我和你一起。”
“但你真的要去吗?而且还是把段音鹤一个人留在这里。”
“万一出事,又要让他等你那么久吗?”
059说话的时候,裴不觉已经撩起了船上帘幕。狂风之下,原本不应该有的潮汛奔涌而至,而在这样的浪潮里,他径直踏上水面,于是在他落下脚步的地方,风暴就只能乖顺的蛰伏。
裴不觉的背影渐渐离船远去,但他反驳了059的话。
他说:“谁说我要把段音鹤留在这里?”
在这之前,裴不觉已经和段音鹤缔结了婚约,虽然裴不觉做事总那么任性,但他永远遵守承诺。
“我只是想让段音鹤休息一会,他不用来的太急。”
“他是我的锚点。”
死亡对裴不觉来说并不可怕,059对裴不觉说这次你可能真的会死哦,灵魂都留不下来的那种。
可那又怎么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受裴不觉都体验过,他从来不怕死,就是这样他的剑才所向披靡。
但刚刚他看着段音鹤的脸,却突然意识到,如果死亡是再也看不见段音鹤,或者段音鹤再也看不见自己的话,那死亡确实有点可怕。
所以要见到段音鹤才行,这样的话才能想起要回家。
他答应过的,就这么简单。
/
时空管理局。
被称作主神的那个男人靠在办公桌上,慢悠悠的看着小世界传来的影象,而其中,那个黑下去的小方块格外显眼。
可是他却并不在意这件事,哪怕执行部和特别治安处的报告打了一份又一份,他也只是意思意思,把它们都打包传输给了还在做任务的059。
虽然059看起来也不太像想回信息的样子。
主神心道这一批系统确实格外不听话,也不知道随了谁。
他这么想着,那个黑下去的小方块就冷不丁的亮了起来,看来059终于能传来任务世界报告了,只是不是什么好消息。
闪烁的影象中,那个红衣的漂亮男人握着剑慢条斯理的解决了那具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躯壳,随即而来的强大的灵力,就这样没有任何技巧的从他的剑中爆发——
轻松又平淡的一剑,却足以斩断时空。
在这个世界的人群眼中,这一剑就是天道赐下的神授。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漆黑的夜幕中出现一道剑的划痕,然后空间撕裂惊雷滚滚,有一道明亮的身影消失在混乱的时空里,分辨不出到底是谁的背影。
这个时候,时空管理局下面的部门已经乱做了一团。有人抱怨着当初到底是谁把这群囚犯放出来的,还有人说不愧是直属于主神的部门,从老到新,看起来都是一群不管就会闹出大事的疯子……
最后一句话主神是很赞同的,不论是他的前员工还是现员工,确实都不是省油的灯。他有些兴致盎然的看着治安官全体出动,还外加执行部的任务者严阵以待。
那些人都是实打实的天之骄子,曾经都觉得自己是别人永远赶不上的天花板,可是此刻面对持剑的裴不觉,一种本能的对更加强猎手的抗拒,就让他们格外心惊。
不择手段到能打破时空的人……
那个年纪最大的治安官砰的一下推开了主神办公室的门,他气喘吁吁,想说些什么,主神却示意他闭嘴,然后笑眯眯冲他挥了挥手,道
“这是我邀请的客人,你们还没有和他说话的权利。”
头发都有些花白的治安官不知道在时空管理局度过了多少岁月,此时只能沉默着看这个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男人,过了很久,才声音沙哑的问
“你一定要毁了这里吗?”
“毁了这里?不不不,我当然没有这种想法。”
主神有些讶异的挑眉,然后很真诚的回答他:“曾经有人跟我说,像我这样的东西,永远不会明白人类的感情,尤其是爱。”
“但我还是很好奇……说起来,你不觉得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和我有些共同点吗?”
“如果他们能弄明白感情的话,说不定我也能学会哦。”
主神从椅子上起身,轻飘飘的拍了拍这个老者的肩膀,笑着说:“至于毁灭这种事……法恩先生,像我这样善良的存在,才不会对碾死一只蚂蚁感兴趣呢。”
他这么说着,越过了这个冷汗涔涔的老人,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巨大的玻璃落地窗无声的碎裂,无边的星海之中,裴不觉正漫不经心的拾级而上。
他每一步都像踏着剑光,绯红的眼瞳像新溅的血渍,他眼尾懒散的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那颗小痣艳丽旖旎,却又带着无边的杀伐。
去拦他的人一拥而上,最后的结局却只能变成他剑上滚烫的血珠。饮血的长剑咆哮着苏醒,这是绝对的剑意,甚至强大到了已经成为了某种必杀的法则。
主神认认真真的打量着他,然后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们的视线相撞,裴不觉听见主神对他说
“裴不觉,我还以为你会带着段音鹤的脊骨来呢。”
裴不觉轻描淡写的答道:“没有剑骨,也能赢。”
“其实原来给你写剧本的那个人不是我啦……”主神揉了揉发尾解释了一句,然后笑着说:“不过确实是我让059把段音鹤送到你身边的。”
“我看过你的故事,裴不觉,你是个相当高明的棋手,只要你想,所有人都只能乖乖在棋盘上任由你摆布。”
“按理来说你应该很爱惜自己的生命才是,你运筹帷幄掌控全局,操控棋子和你的对手厮杀,再把没用的人踢下棋盘。”
裴不觉歪了歪头,勾唇笑了笑,说:“你说的对。”
主神疑惑的问了下去
“但是为什么现在你要为了一颗棋子亲自跳入棋盘呢?明明你可以杀了他再来到这里,不用承担任何风险。”
“你确定段音鹤是真的爱你吗?你又真的爱上了他吗?”
裴不觉有些倦懒的想了想,才说:“这个重要吗?”
他慢慢握住了剑柄,有些不耐烦轻声说:“现在重要的是,你和整个时空管理局都得死。”
他绯红的袍角就这样消失在空中,宛若惊鸿一瞥划过夜空的绚烂凤凰,拖着灿烂的尾羽斩出最精彩的一剑。而完全相同的时间里,主神竟然也做了同样的事。
他们速度相当力量相当,一招又一招的厮杀,森冷的铁刃相互碰撞时,像猛兽狠狠咬下猎物喉管的最后一击。
“相当棘手的敌人……”
主神惊讶的笑了起来,眼里攀升起嗜血杀意,他对上裴不觉如岩浆般沸腾的绯瞳,一字一句的说:
“裴不觉,你真的很强,我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强的对手了。”
“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我被称为神明吗?”
被可怖杀意逼迫的几乎被停止的时间在主神的剑上开始迅猛流动,一瞬间吞噬了持剑相撞的裴不觉。
被神明完全掌控的时间法则里,裴不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剑,忘记了他来这里的目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处在他身上的时间汇入滚滚洪流,而主神伸出指尖擦拭掉自己眼尾的血渍,赞叹道:“在虚空的这些年居然也差点解析了时间吗?裴不觉,你真的非常非常聪明。”
主神走向已经停滞在原地的裴不觉,此时裴不觉的脸上甚至还出现了某种少年的青涩。
死亡缓缓逼近,在主神的剑尖落下之时,裴不觉身前的空间突然出现波动,一道带着星月光辉的剑芒刺出,猛的护住了他。
主神啧了一声。无奈的叹了口气,说:“059,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蛋。”
按照宿主吩咐,卡着刚刚好的时间把段音鹤叫醒并且带过来的059心虚的移开了目光。
“既然死也要死在一起的话,我只能成全你们了。”
主神嘴上这么说着,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于是若有所思的对段音鹤说:“假如你死了我就放过他,你会愿意去死吗?”
主神不知道这个原来世界的主角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也许段音鹤并没有弄清楚,因为他淡淡的看向主神,轻声说:“这世界上能杀我的,只有裴不觉。”
主神定定的看了他们一会,神色突然格外变得冰冷。
他说:“好啊,那就让他亲手杀了你。”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站在原地的裴不觉突然拿起了剑。
在裴不觉被主神操控的时间下,他把段音鹤当成了要来杀他的人之一。而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会留手呢?
一袭红衣的青年淡然的挥剑,凌厉的剑意甚至还带着他少年时的稚嫩。
这对段音鹤来说,实在是个很微妙的程度。裴不觉本身的强大灵力让这一剑足够致命,也无法躲开。可是如果段音鹤抓住他那个很明显破绽,从而进行反击的话,裴不觉就会身受重伤,而他自己平安无事。
主神心说,我怎么会不了解人的感情呢?本质上人是自私的物种,也许深思熟虑之下你可以夸口说自己能够为了某个人去死,但是短暂的一瞬间里,你只会为自己向别人挥剑。
……可段音鹤却没有抓住破绽反击。
他也没有放弃抵抗。
段音鹤只是同样挥剑起手,用出了一个并不能防御的剑招,看起来有些仓皇的对上裴不觉毫无保留的杀意。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当然两败俱伤……段音鹤身上的血甚至飞溅到了裴不觉苍白如玉的脸上。裴不觉有些疑惑的拧起眉,看段音鹤的指尖擦过自己的脸颊,留下一道冰凉的血痕。
主神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他承认段音鹤是个傻子了,但那又怎样呢,是裴不觉亲手伤了他。
而那个人现在却还站在原地,冷静又漠然。
观察和实验到这里就要结束了,主神其实不知道这个结果他满不满意,不过他毕竟好心,于是决定抬手要送裴不觉也一同陪段音鹤赴死。
可一瞬间,雪亮的剑光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道冰冷的剑刃肃杀又冷漠,站在原地裴不觉掀起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什么也没说,而就在主神伤口迅速愈合的那一刹那,另一把剑也对准了他的心脏。
“神会死吗?”
裴不觉听见段音鹤有些好奇的问自己,像一只凝视主人的猫,于是他笑眯眯的摸了摸人如水的长发。
黏连的发丝上还凝固着血痕,但不是段音鹤一个人的血。
其实裴不觉的衣摆上也血迹斑斑,他的绯衣娓娓坠地,在裴不觉的剑假模假样穿透段音鹤心脏的一瞬间,喷涌而出的,其实是他们彼此伤口/交融的鲜血。
只是一个短暂骗过神明的小把戏。
神明的时间法术绝对不会失效,因此主神没有怀疑裴不觉那一剑的真实。
但主神当然不可能只有一具身体,也不可能因为一次死亡就被彻底杀死。
不过,裴不觉反而主动收回了手。他轻轻捏了捏段音鹤的脸,叹了口气笑着说:“看在剧本和你无关的份上,杀你一次,足够了。”
他没有使出全力,主神也没有。但是再打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主神看着他们相碰的手,慢吞吞的问
“有一个我好奇的问题。”
“说。”
“裴不觉,你确实不记得也不认识段音鹤,那最后为什么收了手?”
裴不觉笑了起来,他微微偏头看着段音鹤手腕上那个白玉骨镯,低声说:“两个原因。”
“他的镯子是我的,他用的那个剑招,也是我的。”
“……原来是这样。”
主神沉默片刻,轻轻垂下眼,笑了笑:“你们给我的答案,很有意思。从今往后,你们会有绝对的自由和不被掌控的人生。”
……
段音鹤的天赋可怕之处在于,他看一眼就能学会别的门派密传百年的剑法。而他和裴不觉对招过无数次,当然也把裴不觉的每一剑刻在了心里。
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也没有关于你的记忆,但是我们重逢了,在彼此的剑光里。
这个瞬间和下个瞬间,我都认得出你。
这个瞬间和下个瞬间,我都会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