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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入我怀 仙君,请入我怀

    松明山顶, 悬日磅礴,残阳如血。

    天穹之上,几缕流云借着山巅的长风缓缓弥散成烟, 将被残阳浸成猩红的半空沾染上了些云霞的柔和。

    可平时只有鸟兽光顾的松明山, 此时正被仙门数百位使者团团围困。

    法器灵宝,蠢蠢欲动。

    而最中央手持长剑的少年却没有任何胆怯,他身后高束而立的长发被风吹起,肆意张扬, 意气风发。

    “宿主……那就是次此任务的主角, 段音鹤。”

    随着059的声音响起,原本被封山大阵锁住,应该连一只鸟也飞不进来的松明山顶, 缓缓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身形几乎如烟,就这样静悄悄的融进万籁松涛之中。

    听了059的话, 裴不觉轻飘飘的扫了那个所谓的“主角”一眼。

    裴不觉眉眼生的凉薄, 乍一看像是卧在山峦分毫不动的一方青池。原本应当有点君子端方的意味, 只是他红瞳乌发,眼尾一颗红痣妖冶非常, 硬生生把端方变成了薄情。

    他这一眼目光冰冷,眼神分毫不起波澜, 看段音鹤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具枯骨。

    半晌, 他才轻轻笑了起来,愉快的对059说:“我喜欢他。”

    059:……??!

    059才从上一个任务的失败阴影里走出,此刻听到这句话顿觉天要塌了,十分震惊的问裴不觉:“你就这么……一见钟情了?”

    裴不觉绯红的瞳孔泛上一丝诡谲笑意,他笑眯眯的说

    “天生剑骨……无论是抽骨做剑还是当炉鼎修炼都是上等的材料。”

    “我几百年没见过这么完美的剑了。”

    059长舒口气,心道吓死我了, 还以为你也是个没有职业操守的。

    不对。

    059严肃起来,对裴不觉说

    “宿主裴不觉,请你不要妄图做出伤害主角的行为。很快剧本剧情就会开启,请严格按照剧情点行动。”

    这次059特地找了个相对轻松的任务,裴不觉只要在段音鹤被正派围攻,身负重伤不得不跳下山崖,被魔修抓去练丹时,偷偷给他送上丹药心法,再帮助他恢复修为,最后以身挡剑死去,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轻松在于,任务对白月光的人设没有做任何要求,宿主只要安安静静给资源就行了,绝对不会出大乱子。

    来之前,059已经旁敲侧击给裴不觉上了不知道多久的「省心宿主」培训班,他希望这次的宿主能够靠谱一点。

    裴不觉慢吞吞的点了点头,继续看戏。

    /

    段音鹤此时,已经同那群曾经对他和颜悦色的师长厮杀起来。他手中长剑可贯白虹,振袖翩跹难觅行踪,只能说不愧是松明派乃至世间最负盛名的天才……可惜,败在了那身剑骨之上。

    身负剑骨者,无法修炼至大乘境界。他们年少时期得天独厚,修炼速度几乎无人可比,可结婴之后再难进境一步……有人说,剑骨之所以前期修炼轻易,就是为了供人使用的。

    没错,使用。

    做剑或法器,做炉鼎或娈宠。

    剑骨千年难得一遇,每当现世都会被当作至宝由仙盟圈养,等到结婴就献与当世最强的修士。

    可段音鹤这根剑骨却并没有引起任何异象,他默默无闻的被当作根骨奇佳的普通弟子在松明山待了数载,直到今日结婴引来雷劫。

    一时间,原本可亲可敬的师尊,友善和蔼的同门,其乐融融的仙盟全都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他们所有人都想得道升仙,都想握住这天下至宝。

    裴不觉当然也不例外。

    不管前世今生,在哪个世界,裴不觉都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的剑客,就要配天下第一的剑。

    他抬起手,漫不经心的在空中画了个圈,正好把已经满身鲜血,狼狈不堪的段音鹤的圈在了掌中。

    然后他愉悦的弯起眼尾,心想,这不正好吗?

    此时段音鹤已经伤痕累累,眸中希冀之色被毫不留情的剑尖一次又一次的斩灭,他身上鲜血淋漓,那些人伤他时还要大喊莫伤剑骨,实在可笑。

    前方是狼子野心的敌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把原本澄澈清透的松明山变得丑陋不堪,只有身后的万丈高崖还有飞鸟回旋,是个干净的埋骨之地。

    段音鹤闭上眼睛,任凭用来维持重心的长剑坠地。

    干干净净的死去,大约比被当成物品来使用幸福的多。

    即使他曾在山涧练体,在松崖学剑,在明堂学礼,天真的以为,自己日后能仗剑快意行天下,斩尽一切不平事。

    不……

    段音鹤后悔了。

    我不能就这样无能屈辱的死去,我还没有让那些人付出代价,我还没有——

    临死之前的绝望被对生的渴求替代,段音鹤下意识的睁开眼,用身体最后一点灵力催动了御剑决,艰难的重返地面。

    只是这下他已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半天,终究倒在了血泊之中。

    身边人一拥而上,速度之快,恨不能把他生吃活剥。

    段音鹤胸膛起伏一瞬,垂下眼将指尖掐入掌心,狠狠告诫自己——

    忍住,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杀了他们的可能。

    他沉默的看着无数双手一层又一层伸过来,张牙舞爪的想要把猎物带走。那上面血渍汗水让人看了反胃,段音鹤喉间泛上来铁锈味的猩红,他痛苦的闭目,把一切血泪都咽回心中。

    可突然,世界变得安静了。

    安静到,只有鲜血汩汩流出,和一步两步,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段音鹤觉得自己大概是恍惚了,不然为什么那些丑陋的话语和刀剑之声都消失了?

    他甚至,又听见了松明山鸟雀留下的几声清啼。

    于是他艰难的分开被血污沾湿的睫羽,骤然映入眼帘的,竟然只是一只修长漂亮的手。

    宽大的玄色衣摆下,露出的苍白的手腕骨感又漂亮,淡青色的筋脉撑起腕骨的纹路,掌心虽然微微摊开,但看起来却冰凉冷漠,不带一丝温度。

    段音鹤怔怔的抬眼,放眼望去,整个松云山顶已经一片寂静,无数柄仙剑碎裂成片,被眼前这个从血海中走来的男人踩在脚下。

    凤眼薄唇,红瞳似血,眼尾那颗红痣几乎夺人心魄。

    眼前这样的景况,裴不觉其实只出了一剑。

    他垂下眼,目光放肆地从上往下扫视着跪坐在血泊中的段音鹤。

    瞳如银月,朱唇玉齿,此刻却满身污泥,奄奄一息,正如一只折翼的鹤。

    而裴不觉很轻易就能看见,段音鹤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那一颗在雪白肌肤上若隐若现的红痣。

    于是他径直抬手,用指尖捏起段音鹤的脸,轻声叹笑,半是调侃半是挑逗的说——

    “脸倒是雪白如玉,可是仙君,你如今,也只有这张脸可以看。”

    浑身是伤,筋脉断裂,很长一段时间,段音鹤都无法握剑了。

    “做我的炉鼎,我带你走,如何?”

    段音鹤眼睫轻颤,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他轻轻垂下头,蹭了蹭裴不觉的掌心。

    于是裴不觉笑眯眯的弯下腰,轻轻摸了摸他如瀑的青丝,像在摸一柄漂亮的长剑。

    他捏了捏段音鹤的脸,满意的说:“真乖。”

    /

    “你知道严格按照剧本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059冷冰冰的问裴不觉,然后打开了自己的权限面板,威胁道:“这一次上面可是三令五申的提醒我,只要你有一点偏离剧情的可能,就把你直接传送回虚空!”

    “所以我也是严格按照剧本来的啊。”

    裴不觉语气慵懒,躺在玉京殿的长榻上,没什么表示的看着殿中央的美人翩翩起舞。

    只是那些美人虽然身姿如柳,可跳的却是胆战心惊,脸色发白。

    因为这群魔修真正的主人——涂川骨的重明魔尊,此时正死不瞑目的倒在殿前的台阶上,直勾勾的用眼睛瞪着她们。

    裴不觉笑了笑,对059说:“我现在不是魔教中人吗?”

    “是……”

    “我难道没有把段音鹤抓到这里来炼丹吗?我带他走的时候,还是特意从山崖跳下去的呢。”

    “有……”

    “我没有在他房间里放丹药心法吗?”

    “……不是,但是重明魔尊作为反派,是要把段音鹤抓到涂川骨来这样那样的羞辱虐杀的,结果我刚刚话都没说完,你就把他杀了??”

    “哎呀。”裴不觉轻轻歪了歪头,墨发尾部坠着的特色白骨饰品随着随着动作发出泠泠声响。

    他无辜的给自己开脱道:“谁让他挑衅我?我没控制好力道嘛。”

    “实在不行,我干两份活也行,对不对?”

    059沉默了。

    他沉默的主要原因是,这次的任务确实能做到不怎么需要白月光露面,只要送丹药送资源,当个外挂就行了。

    而且,刚刚的剧本进度也大大方方的前进了一个大节点。这在上一个任务可是没有的事,059实在舍不得自己的任务完成率。

    他想了想,向裴不觉妥协了。

    于是裴不觉也笑了起来,伸出手点了点台下跳舞的女修,笑着说:“去,把小仙君带过来陪我。”

    ……

    段音鹤受了重伤,晕过去不省人事差不多小半个月。

    直到刚刚,他才在房内悠悠转醒。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被锁在地下室里成为某种物品,反而安安静静躺在柔软的床上,手边还放了两瓶丹药。

    那丹药上的标签字写的歪七扭八的,段音鹤看了半天,才看出来那上面写的是“回春”和“正骨”。

    他顿了顿,握住那两个瓷瓶,眼中神色有些恍惚。

    这是……那个人给的吗?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段音鹤有些费力的掀开被褥,正准备下床一探究竟,却被进入房间的两名婢女堵住了去路。

    那两名婢女手中端着两个托盘,左边的是一件如纱似缦的红衣,薄薄一件,轻若无骨,仿佛什么也遮不住。右边上放着两对金色铃铛,一看就是某种用来禁锢人的法器。

    段音鹤身形僵住,想起了自己之前同那个人做的交易。

    炉鼎……么?

    他甚至没有考虑和反抗的时间,直接就被那两个婢女强行用定身术定住了身形,然后施法换上了法衣和金铃。

    /

    裴不觉百无聊赖的看着殿中那些用来讨好先魔尊的舞乐,却怎么也没能找到什么独特之处。

    这些东西跟曾经见过的那些没什么两样,他已经差不多要看腻了。

    但……这样的场面,段音鹤却是头一次见。

    他被那两个婢女压至大殿外,只能看见殿内靡靡之声不绝于耳,妖童美婢不计其数。穿着舞衣的妖魔美色放浪形骸,红绸翻飞,莲步轻移,而上首那个懒洋洋的靠在白骨红木长榻里的男人,正垂着眼,有点困倦的把玩着自己发尾的苍白的骨珠。

    直到他若有所感的抬头,于是一切绮丽都被裴不觉眼尾那点艳色压了下去。

    他红瞳轻弯,轻轻挥了挥手,霎时间。所有的动作静止,殿内伺候的人都退迅速退走,不敢再打扰这个可怕的男人。

    而裴不觉有些疑惑的直起身,看着站在门口的段音鹤。

    小仙君原本清冷自持,颇有几分高傲如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但此时,他脸上神情理所当然的有些茫然无措,像初次被人操控而感到慌乱的木偶。

    毕竟红色的纱衣什么也遮不住,露出的大片雪白的肌肤白的晃眼。而流畅利落的腰线半遮半掩,身后微微颤抖着肩胛骨竟然更添了几分恶趣味。

    段音鹤衣摆下两条光洁笔直的小腿若隐若现,只要稍稍一动,连腿弯之上的光景也会暴露出来。而更显眼的果然还是脚踝上的黄金铃铛,衬的他踝骨苍白,只要往前走一步,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样的装束已经超出了段音鹤能接受的界限,此刻他眼神中除了慌乱就是一片死寂,像可怜兮兮的,被玩坏的玩具。

    裴不觉漫不经心的想,好看是好看,就是眼神有点无聊。

    他本意只是想把自己看上的这把剑放在面前,来思考一下用法,没想到……涂川骨的仆婢都这么上道。

    不过戏台都铺好了,不配合一下多没意思。

    裴不觉的笑意染上戏谑,他轻轻抬手。指尖一动,段音鹤侧腰出就出现了一朵艳丽的暗红血莲。

    见此标记,段音鹤僵硬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认得出来,这是禁印。

    是神魂强大到可以碾压其他人的存在,为自己的所有物刻上的标志。

    打上禁印,整个人连身带心都归主人所有,生死再也无法自己掌管。

    段音鹤的手轻轻攥紧,他不敢抬头看裴不觉,因为恨意已经深深的刻进了眼底,只要对视,段音鹤一定会不管不顾的想杀了他。

    而裴不觉轻轻靠回了榻上,他没怎么用心束的乌发顺从的滑落,那双摄人心魄的红瞳在一片漆黑中勾人的可怕。

    然后他含着笑,朝段音鹤又一次伸出手。

    他轻声说:“仙君,请入我怀。”

    第32章 佳人醉 你穿白衣好看

    裴不觉命令的语气十分温和, 可是段音鹤腰侧的禁印听见主人的吩咐之后,瞬间发烫发红,无声的催促着人迅速靠近。

    段音鹤慢慢从大殿内的冷玉之上踏过, 瘦削的足踝上, 悬着的金铃叮当作响。

    裴不觉倒也没催他,只是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段音鹤踝上的金铃,懒洋洋的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枚白玉骨镯。

    等人站在自己身边时,他才嗤笑一声。

    这笑声中不满和嘲讽意味实在太明显, 似乎是在讥讽段音鹤, 讥讽这个已经被打上禁印的炉鼎还在惺惺作态,至今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段音鹤沉默的在舌尖咬出一点鲜血,用疼痛来把自己的羞愤不动声色的压下去。然后他敛眸, 装成一个识时务的乖觉炉鼎,轻轻靠在了裴不觉面前的那点空隙里。

    也相当于主动靠进他的怀中。

    这方长榻大概就是供原来的重明魔尊享乐厮混的, 这两人身高腿长, 躺在上面却也绰绰有余。

    不过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 段音鹤身上的轻纱又恍若无物,裴不觉只要略略低眼, 就能看见段音鹤小腿无声的绷直,浑身肌肤雪白, 却又泛着不太明显的红。

    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裴不觉修长如玉的手却只是缓慢的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白玉骨镯,然后他薄唇微掀,声线清冷,还带了些不满。

    他问段音鹤:“仙君,你不觉得,用白玉做剑穗比较好看吗?”

    段音鹤有些没反应过来, 呆呆的抬眼看他,一双银眸晶莹剔透。

    裴不觉皱了皱眉,心说到底是谁的审美这么难看,给段音鹤弄了一圈金铃当剑穗?段音鹤自己也不思考反驳一下么?

    他没再犹豫,直接抬手将段音鹤拉进怀中,再翻过来抱在膝上。

    小仙君常年练剑,腰腹清瘦柔韧,握起来骨感分明,皮肉却也能称得上舒适柔滑。

    裴不觉心说手感不错,尤其是这把骨头,一看就很趁手。

    段音鹤呼吸都停滞了,他被裴不觉触碰的那一瞬间,眼前就陷入一片漆黑。

    太近了……轻薄无物的纱衣能清楚的感受到那人手心的温度……

    裴不觉的手根本就不像练剑之人的手,指腹没有任何茧痕,肤如凝脂,像上好的脂玉,让人忍不住想细细欣赏。

    段音鹤能感觉到属于裴不觉的冰凉气息在耳边游走,那人缓缓低头,掌心顺着段音鹤的腰一路向下,滑过腿根,膝弯,再到脚踝。

    于是段音鹤线条流畅的双腿因为这样亲昵的触碰而紧张到生出薄汗,甚至透出了水淋淋的色泽。

    他看见裴不觉抓住了自己的脚腕,然后微微用力……将……足上的金铃褪了下来……?

    有些发怔的小仙君看着裴不觉颇为嫌弃的把那对铃铛扔在了地上。

    然后裴不觉抓住他的手,轻而易举的把原本戴在自己手上的那个白玉骨镯推到了段音鹤的腕骨上。

    那白玉骨镯不是禁锢的法器,也没什么羞辱的含义,只是一个漂漂亮亮的镯子而已。

    段音鹤的长睫被裴不觉过近的呼吸撩动,磨的眼底又涩又痒。他看着挂在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心想这算什么,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吗……

    裴不觉把自己喜欢的剑穗挂好,满足的松开了手,然后他想起来自己还得顺便羞辱一下段音鹤,于是没什么兴趣的捏着他的下巴,随意的问

    “段音鹤,我怎样对你,你会觉得被羞辱了?”

    他连名带姓的叫出了段音鹤的名字,声音随意又散漫。

    刚刚还在想事情的段音鹤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裴不觉喜怒不定,段音鹤根本摸不透他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只能顺从。

    于是他有些拙劣的模仿着那些仆婢,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尊上如何做,都是……音鹤的荣幸。”

    段音鹤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还有些发抖。而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笑容,其实也漏洞百出。裴不觉撑着头看他那样的神色,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段音鹤除了是剑,也有点像自己曾经驯服过的一只白色灵狐。即使认主之时不情不愿,张牙舞爪,最后还是得乖乖俯下身子等待主人的抚摸。

    说到底,剑和狐狸都是一样的。越好的剑越不容易认主,所以裴不觉此时觉得段音鹤现在这个表情,很有意思。

    他指尖摩挲过段音鹤的下巴,然后顺着下颌线悠悠上攀,抚过耳骨和鬓发,最终慢慢停下,感受着怀中人急促的呼吸,和轻微的颤抖。

    然后,裴不觉毫无征兆的拽住了段音鹤领口。

    单薄的纱衣顺从的被分开,段音鹤原本就软绵绵的坐在他膝上与他对望,此时更是直接被压进了怀中。

    裴不觉乌发间的冷香缓缓萦绕在段音鹤的鼻尖,他被迫仰起头,就这样望进了面前人绯红的瞳眸里。

    那一枚小小红痣艳的似血,五官漂亮飞扬,令段音鹤不由得恍惚一瞬,想到了曾经自己见过的唯一一只凤凰。

    就在他愣神的这一秒里,裴不觉略略低头,亲上了他的下唇。

    冰冷触感若即若离,裴不觉薄薄的唇线不上不下的磨蹭着段音鹤的唇珠,暧昧又迷离,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亲出了一层血色。

    段音鹤长发已经被汗微微濡湿,裴不觉抚过他沾着冷汗的发尾,轻笑了一声,好像情人之间的低声呢喃。

    他悠悠分开唇瓣,绛色的眼瞳微微眯起,然后慢吞吞的抬手,曲起自己的指骨递到了段音鹤面前。

    那上面湿黏一片。

    裴不觉眸中似有笑意,轻声故意问:“仙君,怎么只是亲一下,你身上就变得湿淋淋的?”

    段音鹤纱衣皱巴巴的堆落在臂弯,肩头殷红一片,几乎什么风光都遮不住,直白的暴露在身前人的眼里。他崩溃的低头阖眼,喉间渗出一声低吟。

    数百年来段音鹤都不通情欲,自然也不懂,以裴不觉的容貌和手段,让他沉迷在刚刚那个吻中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他只觉得自己可恨可恶,竟然在这样的羞辱中生出了迷乱,和……不舍。

    因为性格太过执拗,又突遭刺激,段音鹤脊背轻轻颤抖了一瞬,眼底猛的开始浮上血红,竟然是要陷入心魔的征兆。

    裴不觉原本看着段音鹤的样子,只觉得自己超额完成任务。只是亲一亲小仙君就吓得受不住了,和被人捉在手心的可怜狐狸似的,生怕被抽筋剥皮。

    但他没想到段音鹤会因为这个陷入魔障……入了魔的剑骨可没那么好用。裴不觉微微拧眉,有些不爽的按住段音鹤颤抖的脊背,冷声道

    “凝神,念决。”

    段音鹤自然知道心魔的可怕,强撑着让自己尽量不再陷入魔障,但终究只是徒劳……毕竟在这样暧昧糜乱的情况下,让段音鹤保持灵台清明简直是强人所难。

    裴不觉见他又开始发抖,掌心微微溢出灵力,想给他渡灵。但半晌裴不觉又松了力道,毕竟自己灵力特殊,想也知道段音鹤受不住。

    于是他只能攥住段音鹤想要自毁经脉的手,将人彻彻底底搂进怀中禁锢住。段音鹤将脸埋在裴不觉的颈窝,呼吸滚烫,忍不住滑落的冰凉湿润的眼泪,就这样与裴不觉过低的体温相融。

    不知道过了多久,段音鹤才有了动作。他脖颈处泛起薄红,诱人得要命,此时颤抖着伸出手,神色迷离,竟然是要顺着心魔将错就错,自暴自弃的勾住裴不觉的脖颈献吻。

    可裴不觉直截了当的把他按回了怀里,淡淡道:“我对不清醒的傻子没有兴趣。”

    那件湿透的纱衣像透明的蝉翼一样裹在段音鹤身上,湿滑温润,让裴不觉抱起来有些麻烦。于是他把外袍脱下,轻轻盖在段音鹤苍白的后背。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举动突然让段音鹤安静下来了。过了半晌,裴不觉才听见人声音艰涩,在他怀中低低喊了一声

    “尊上。”

    这句尊上还带着颤音,是段音鹤的祈求。

    裴不觉应了一声。

    “我……”段音鹤声音沙哑,停顿了很久,才一字一句的说:“既然我不用戴金铃,那我可以,也不穿纱衣么?”

    段音鹤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理由和身份问出的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因为心魔魔怔了,居然会向裴不觉这样的人乞怜,还是以一个卑微炉鼎的身份。

    可是……也许是因为这个怀抱太冰凉舒适,也许是因为……

    “可以。”

    裴不觉懒洋洋的开口,伸出手把埋在他怀里的段音鹤的脸抬起来。

    段音鹤透过湿润的长睫,静静的仰视着他,银瞳晶莹而迷茫,好像还在发呆。

    “你穿白色好看。”

    裴不觉掀起眼,狭长凤眸绯红如水华,透露出一片艳色。他随意的抬手用指尖撩起被段音鹤压下的几缕墨发,发尾骨珠晃来晃去发出轻响,衬得他说话的声音如珠如玉。

    他好像在讲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

    “你握剑时那一身的白色圆领袍,确实比现在好看。”

    段音鹤一阵恍神,颊侧透出的薄绯四散开来。

    他有些意想不到裴不觉答应的如此爽快,更想不到……还有人在乎他握剑的样子。

    他唇瓣开合一瞬,似乎是记得自己还要依照规矩向裴不觉谢恩。只是他们之间如今几乎没什么阻碍,裴不觉轻轻低头,段音鹤的唇就不经意擦过他苍白的下颌,落下了一个轻如鸿羽的吻。

    刚刚才从心魔那里稳定下来的小仙君又僵住了,裴不觉见他这样,缓缓挑眉,抬起指尖碾了碾人嫣红的唇珠,似笑非笑道

    “这算谢礼吗?”

    段音鹤晕乎乎的,整个人视线里只有裴不觉那张明艳过分的脸,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裴不觉慢悠悠的发出疑惑的声音,然后轻轻弯起眼尾,懒洋洋的问:“那,仙君要怎么谢我?”

    段音鹤只觉得被他指尖摩挲过得唇瓣灼热的吓人,连忙低头躲避,在混乱之间竟然慌不择路的咬上了裴不觉的指尖。那一截恍若玉做的指尖轻轻抵在他齿间,一时间让人无法思考。

    裴不觉不太喜欢这样的接触,于是有些强硬的用手抵开段音鹤的齿关,让自己的指腹染上薄红。

    本来裴不觉想给不乖的小仙君一点教训,但看着他眼尾发红,呆呆发愣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算了,被亲傻了。

    于是裴不觉只是意味不明的点了点头,然后笑着把指尖一点点擦净,说:“原来是这个谢法。”

    “既然仙君这么主动……那下次含点别的,如何?”

    第33章 宴齐云 落雨煮酒

    段音鹤尚未回神, 就看见裴不觉懒懒散散的从交叠的衣袍中脱身,轻巧跃下长榻。

    他的外袍如今披在段音鹤身上,于是身上只着中衣, 妥帖的勾勒出他高挑流畅的好身材, 段音鹤下意识的别过眼,他却没再说什么,懒洋洋的转身,把段音鹤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半晌, 段音鹤才把自己整理妥帖, 他慢吞吞的走下长阶,准备去自己刚刚醒来的地方调息打坐,好减少刚刚的事……对自己的影响。

    却被一位魔修弟子拦住了去路。

    那人语气僵硬, 冷冰冰的对他说:“仙君,可还记得我?”

    段音鹤猛的抬头。

    眼前男子容貌陌生, 段音鹤却觉得声音熟悉无比。可他身上明明是魔修的气息, 段音鹤又怎会和他有旧?

    他见段音鹤微怔, 倒也并不急着解释,而是转身就走, 装作只是一个引路的普通随从,带段音鹤回到了房间。

    一进门, 他便伸手在门窗上施了个阵法, 这才解开脸上的易容术,露出那张段音鹤熟悉的脸来。

    “……”

    段音鹤呼吸停顿了一拍,不可置信的问:“柳师弟?”

    来人名为柳青,是万衍宫的亲传弟子,在段音鹤还未被发现是剑骨之前,曾在松明山修过剑, 由身为掌门弟子的段音鹤教导,是以,段音鹤能称他一声师弟。

    不过万衍宫几年前就宣布柳青的魂灯已灭,他几年前就死在了某个秘境里。

    如今人却出现在魔域,出现在涂川骨当中?

    “说来话长,仙君可听好了。”柳青倒也没卖关子,语速飞快的解释起了前因后果

    “师兄也清楚,我们万衍宫一向能预卜先知。原本我们算到魔尊重明命中有一大劫,如果他死了,魔修无主,散乱的局面更容易被击破。”

    “于是掌门派我来涂川骨,装成魔修卧底此处,就是为了在重明魔尊渡劫时给他最后一击。”

    “谁能想到,如今重明死是死了,但更可怕的人来了。”

    柳青说到这里,拧起眉头。

    “半月前,裴不觉孤身闯入了涂川骨……”

    不,说是孤身也不合适……他当时怀里,还抱着满身是血的段音鹤。

    /

    裴不觉闯进涂川骨的那天,此处仍然是歌舞升平的埋骨地。无数美人端着银盘进进出出,好酒换了一壶又一壶。

    魔尊重明正在宴请他那些魔域妖族的兄弟,众人饮酒作乐,放纵大笑,鼻尖却突然闻到浓郁的血腥气。

    不知何时,殿外下起了细雨,雨珠清冽冽的从檐下坠落,传出窸窸窣窣的碎玉之声。

    而大殿门就这样不知道何时被风吹开了……不。也许并不是被风吹开的。

    宴席末尾的空座上,原本坐着的的虎妖此刻已化为原形横躺在地上,身体一分为二,一道利落的剑痕分外显眼。

    那位置上突然多出来了两个人,一位白衣染血,正虚虚闭着眼靠在另一个男人怀中,面容看不分明,但一望便知,是个正道修士。

    可揽着他的那个男人却看不出来路……他懒倦的撑头煮酒,慢吞吞沸腾的酒声与廊下的落雨声混在一起,突然就让这殿中所有的歌舞寂静了下来。

    裴不觉倦怠的眉眼仿佛如玉雕成,明明眼睫凝霜,却又因为那一点鲜红的泪痣透出逼人的绝艳。他漫不经心的抬眼,笑着问中央的舞姬:“诸位怎么不继续了?”

    他如果安安静静出现在这里,大约会像重明不知道从哪里强抢来的绝色美人……但此刻,大妖境的寅虎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于无名剑下,甚至,殿内诸多妖魔,连剑意都没感受到。

    于是在裴不觉说出这句话时,重明就瞬间抬手,放出杀招。无数鬼魄冤魂从大殿之内一齐压向来人,而其余妖魔那千奇百怪的术法更是脱手而出——

    叮当一声,裴不觉手中的酒盏倒在桌上。

    刚刚温好的新酒汩汩流出,把原本朱红的小桌浸成暗色,酒倒人离,坐席上,空空如也。

    原先坐着的人早已起身。裴不觉单手把那位昏过去的仙君抱在怀中,正有些不悦的抬起手,轻轻擦去了段音鹤脸上新出来的伤痕。

    他抿起的薄唇如刀尖一线,锋锐逼人,此时似笑非笑的开口:“这可是我的炉鼎……你们怎么敢划花他的脸?”

    他指尖灵力溢出,将段音鹤侧脸的划痕抹消,然后把人放在一旁备着的软垫之上,身形骤然消失。

    裴不觉发间的骨饰叮当作响,好像毫不在意有人听声辨位,他不躲不闪,衣袂翻飞间,竟让人以为耳畔只是擦过了蒙蒙细雨。

    直到意识回笼,才发现那细雨,是喷薄的血雾

    裴不觉手中只握着一把没有剑铭,也不甚特别的窄剑,可这样普通的剑被他握在手里,却仿佛万仞冷光。他握着剑柄的手修长漂亮,如果不是指腹已经被敌人心头血沾湿,看起来就像在握着什么脆弱的艺术品。

    重明已经瞪着眼倒在了大殿台阶之下,裴不觉指尖捻起自己被打湿的发尾,悠悠叹了口气。他收剑从殿中走出,衣摆浸在满地鲜血中,给墨色的袍摆镀上艳丽的花纹。

    他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仆婢,示意他们把大殿清扫干净,至于魔尊重明,原本就是白骨修形,尸身不腐,裴不觉不爽他肮脏的血把自己的发尾弄湿,就让他留在殿内做个装饰,顺便警告一些别有异心的人。

    于是一夕之间,魔域易主,这涂川骨归裴不觉所有,他理所应当的成了下一任魔尊。

    柳青就亲眼目睹了那一天。

    他急促的对段音鹤说:“裴不觉的修为至今还是个谜,倘若他再通过师兄你提升修为……”

    话说到这里,柳青有些尴尬的闭了嘴。他看着眼前裹着裴不觉外袍,神情虚弱的段音鹤,又想起那天裴不觉理所应当的把人搂在怀里的样子,别过眼轻咳一声

    “师兄莫要自轻自贱……形势所逼,你只能委身于他。”

    段音鹤垂下眼,什么也没说。

    “所以师兄就更要帮我了!”柳青急切的接话:“师兄你也知道,我们万衍宫并未参与剑骨之争。”

    段音鹤点了点头,哑声道:“是,多谢。”

    柳青见状,胸有成竹的把一瓶洗灵散塞进段音鹤手中,循循善诱道:“我们只想为民除害,还世间太平。师兄也想脱离苦海吧?这药是宫主百年来尝遍各方悉心配置,并不是毒,所以没有解药,也不会被法宝排斥——”

    “它的作用本是为了修炼,可以暂时堵塞人的经脉,方便闭关时洗髓伐经……不过任何修士经脉一旦堵塞便无法使用灵力,一月内,裴不觉都只能做个普通人。”

    “这涂川骨内想要他命的太多,对他来说,毫无灵力就是死路一条。”

    柳青顿了顿,诚恳的说:“原本我也不想麻烦师兄,只是裴不觉这人性情古怪,从不让人近身,你既然与他……那想必会有可乘之机。”

    “事成之后,师兄方可重获自由,不再被这魔头掌控——”

    话说到这里,柳青觉得段音鹤实在是没有拒绝的理由。斩妖除魔,还自己一个自由,怎样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于是他拍了拍段音鹤的肩以当鼓励,道

    “以我现在的身份不宜停留太久,我先行离开,下药之事师兄不必着急,只要你在他身边,还怕找不到机会吗?”

    他撤下阵法,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周围没人之后才放心的推开了房门。

    而段音鹤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反驳,只是缓缓攥紧了手中的洗灵散。

    他掌心中传来钝痛,目光却有些发散的落到了床边。

    段音鹤发现原本醒来时就看见的那两瓶丹药还好好的放在那里,不仅如此,旁边还多了一盒膏药,标签上面的字仍然是歪七扭八的,还特地标了用法,看起来认真又笨拙。

    于是他侧过脸,叫住了推门离去的柳青,低声问

    “师弟,伤药也是你放的吗?”

    柳青本来想问什么伤药,不过他以为,是段音鹤如今修为尽失,在这里处处小心,连伤药都要多问一句才敢用,于是说

    “师兄不放心的话不用就是,以后你要什么,我单独给你拿。”

    他说完,发现已经有婢女朝这里走来,于是不再多言,匆匆离开。

    而这话落在段音鹤耳里,就成了某种默认。

    只是,万衍宫弟子都能书善画,柳青的字……竟然是这样的吗?

    段音鹤正皱眉思考,门却又被匆匆推开。于是段音鹤连忙将洗灵散收进袖中,听见婢女说

    “尊上有令,汤泉随侍。”

    /

    裴不觉正在等段音鹤过来,他也不着急,懒洋洋的泡在在汤泉中,慢悠悠的把玩着自己湿漉漉的发梢。

    于是段音鹤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裴不觉如瀑青丝纠缠在一处,湿发红瞳,漂亮双眸漫不经心望向自己时,清艳如海棠春睡。

    他对上裴不觉那双勾人的眼瞳,竟然生出了些局促。婢女仆从都站在屏风之外,只有段音鹤站在了里侧,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裴不觉眸中流露出几分促狭的笑意,他轻轻勾了勾手指,段音鹤就只能走上前,乖乖跪在池边,弯腰和他说话。

    他看见裴不觉懒洋洋的撑着池沿,带起的水珠滑过脸侧,顺着脖颈一路往下,似有若无的将他优越的身材勾勒出来。

    段音鹤不太自在的垂下眼,低声问

    “尊上有何吩咐?”

    裴不觉歪了歪头,问:“你不明白随侍是什么意思么?”

    段音鹤舌尖抵了抵唇,犹豫片刻,诚实的摇头,“不知。”

    裴不觉溢出一声轻笑,他缓缓抬起手,用温热的泉水沾湿段音鹤的侧脸,看起来无比温和亲昵,仿佛温柔的爱抚。

    可下一秒,他就狠狠按着人的后颈,把段音鹤按入了水中。

    人在溺水之时总会下意识寻找支撑点,段音鹤本能的抬起手,紧紧环住裴不觉的后颈,仰起头攀上他赤裸的上身想要获得呼吸,慌不择路间,竟然又跌跌撞撞的吻住了裴不觉的侧脸。

    裴不觉倒也没躲,反而轻轻侧过脸,捏住段音鹤的下颌,给他渡了口气,然后才伸手把他拦腰抱起,扔回了岸上。

    段音鹤低咳两声,唇边溢出幽幽水渍。他知道裴不觉这一下似乎只是某种恶趣味,但段音鹤无法反驳也无法生气,甚至无法伸手抚去脸上过分的湿痕,只能任由身上的水珠滴答流下。

    他一声不吭,长睫轻颤如羽。

    因为他意识到裴不觉温温柔柔的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那双苍白好看的手如游蛇一般撩开了段音鹤沾了水的衣袖,轻轻勾住了那瓶洗灵散,然后笑着问

    “仙君,为什么会带着这个来见我呢?”

    第34章 定风波 我喜欢这样的你

    段音鹤眼睑低垂, 薄唇紧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本能的抬起手去抓那瓶洗灵散,所以, 也同样扣住了裴不觉的手。

    氤氲水汽慢慢弥散, 段音鹤指尖微微一顿,把药从裴不觉的手中重新抢了回来。他嗓音微哑,眸中沉淀的思绪晦暗不明,低声道:“洗经伐髓的灵药而已。我只是想试试, 能否再重新握剑。”

    冰冷的瓷瓶硌着段音鹤的手心, 某种不适的疼痛缓缓传来。

    他太紧张了,连指尖都攥得发白。

    裴不觉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微微勾唇, 绯红眼眸目光灼灼,眼神里还带着一丝玩味。

    他看着段音鹤紧张的样子, 不急不缓的问:“那这药, 是哪里来的呢?”

    “……”

    段音鹤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知道自己身上已经被打下了裴不觉的禁印,如果那人动用禁令逼问, 自己一定会说出柳青的名字。

    段音鹤尚未决定自己要不要杀裴不觉,但柳青于他有旧也有恩, 段音鹤没想让他死。

    他当机立断的咬上舌尖, 只要在此刻失去意识无法回答问题,那柳青大概还有逃跑的可乘之机。

    可裴不觉却并未让他如愿,他伸出手忽然捏住了段音鹤的下巴,殷红的血液滴落在冰凉的暖色石砖之上,似绽开的花。

    段音鹤此时眼尾因为疼痛和被桎梏的痛苦晕红一片,看起来很是可怜。裴不觉松开手, 慢悠悠的走上石阶将外袍披好,然后笑盈盈的在段音鹤身边坐下。

    他爱怜的摸了摸段音鹤的脸,轻声说:“仙君,我不喜欢有瑕疵的东西。”

    他才从温润汤泉中起身,周身灼热的气息就这样落在段音鹤颈间,让身上湿淋淋坐了半天,浑身发冷的小仙君轻轻打了个寒颤。

    “算了。”

    令段音鹤没想到的是,裴不觉听起来好像要把这件事轻轻揭过一样,十分温和的说出了刚刚那句话。

    但,他修长如玉的指尖就这样慢悠悠的碾上了段音鹤的攥紧的掌心。

    他看起来根本没用力,被泉水蒸出晕红的指腹似环环相合的红线,暧昧的同另一个人的手心交错缠绵。段音鹤的手指如同脱力一般,被缓缓掰开。

    裴不觉拿过那个瓷瓶,动作自然的拔开木塞,从里面倒了一颗丹药出来。

    琉璃色的丹药看起来倒是成分十分昂贵。裴不觉含笑的眸子微微垂下,满不在乎的把那颗洗灵丹含进齿中。

    “味道居然还挺不错的。”

    他和吃糖球一样,懒洋洋的把那颗洗灵丹顶到唇边,脸颊微微鼓起,看起来似乎只是在品尝什么好吃的点心。

    段音鹤震惊的看着裴不觉胆大包天的动作,想也没想就俯身前去阻止,但裴不觉却伸手抵住了他的肩,然后把丹药吞了下去。

    半晌,他才说:“挺甜。”

    “你知不知道……”段音鹤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抬眸审视着面前的人,却发现裴不觉漂亮的红瞳似是被浓雾隐藏,看不清神色。

    “你知不知道这个会让你灵力尽失?”

    裴不觉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瓷瓶,把药扔回段音鹤手里。

    他想了想,才故作惊讶的说:“是吗?”

    话说完,他大概自己也觉得演过头了,别过眼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完,他重新把目光放回了段音鹤身上,微微敛眸,鸦青发丝顺着肩膀滑落,带出声音里的散漫。

    他说:“段音鹤,你真可悲。”

    “你想复仇,想要自由,可是身为剑修,却没办法用剑杀人。”

    “沦落到要用这样愚蠢的方式,不知道听了谁的教唆,来对我动手。”

    “你变成这样,不好笑吗?”

    听了这番话,段音鹤倏的盯住裴不觉,半晌,他咬紧牙关,眼角发涩疼痛,无法再维持自己狼狈的目光。

    他表面故作平静,袖袍下手却悠悠攥进掌心,压出血痕来抑制住颤抖。

    愤怒和羞耻不可控制的涌上心头,但段音鹤知道,裴不觉说的一点都没错。

    昔年如松似月的仙君早就成为了任人哄抢的一把剑骨,他经脉尽毁,就算修复,在修行上也无法再进一步。

    从来就不是什么剑修,只是可以用来交易的剑骨而已。

    裴不觉抚摸着段音鹤的侧脸,指腹捻过耳垂时,缓缓按揉,看起来珍重又温柔。只有段音鹤知道,他眸中冰冷。

    半晌,裴不觉才冷冷道:“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了……剑要学会认主顺从,但不能没有锋芒。”

    段音鹤没听懂他的话,可下一秒,他整个人就被裴不觉拉起,还未反应过来时,怀中就突然多了一把最普通的长剑。

    段音鹤第一次觉得怀中剑如此烫人,可裴不觉并不在乎他的心思,只是不咸不淡的睨他一眼,道:“仙君,你还拿得动剑么?还是说如今,确实只配做我榻上娈宠。”

    段音鹤握住剑柄的手骨节泛白,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他低低嗤笑了一声,道:“尊上如今灵力尽失,还是不要说这种话比较好。”

    下一秒,他持剑斩向裴不觉,剑气轻轻使得旁边汤泉荡起波纹涟漪,一圈又一圈,仿佛鱼龙齐跃。

    想必早些时日,段音鹤出剑之时,就是风波俱起的模样。

    裴不觉懒洋洋的侧身,还未干的湿发轻轻滑过光可鉴影的剑背,他竖起长剑格挡,交戈间金属嗡鸣不休。

    这时他的眸光终于有几分锋利,裴不觉剑走偏锋陡生危途,而段音鹤身形乍退后,又迅速挽剑起势。

    他见招拆招,动中生变的本事,确实非常优秀。

    你来我往过了数十招,裴不觉兴味渐生。他凤眸微挑,并不准备留手。一瞬间,他的剑尖仿佛幻化成一整簇桃花,水珠乍起,如春花凝露一般,和风细雨中又带着一击必杀的笃定。

    剑意有形,裴不觉的剑意同他这个人一样,表象温和,实际从不留情。

    段音鹤知道这剑自己接不住。

    但他从未后退过半分,哪怕裴不觉的剑意淬炼的再举世无双,段音鹤也不会生出惧意。

    他剑身仿若压满最后一捧落雪,不躲不闪也不挡,电光火石之中,段音鹤竟好像看到了自己曾经一下又一下对着空气挥剑的日子。

    于是他闭上双眼,就这样使出了一招周正平和,却又势不可挡的“祝东风”。

    不过,这一招伤不到裴不觉。

    银白流光下,面前人衣袂翩跹,从容回手接剑,半路变幻姿态衔接自然,无任何破绽。

    裴不觉站在原地挑眉看他,再一拂袖,竟是探手轻轻捏了捏段音鹤的脸颊,啧了一声,问:“居然笑了?”

    段音鹤这才回神,他愣了愣,无视裴不觉的手,虚心求教:“尊上,你刚刚那一剑,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裴不觉把手拢进袖中,淡淡道:“没人教过我剑招。谁阻拦我,我就杀了谁,我的剑招就是这样学会的。”

    “阻拦你……什么?”

    段音鹤下意识的追问。

    裴不觉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笑眯眯的说:“阻拦我活下去。”

    这话轻描淡写,什么道理也没有,可无端让段音鹤沉默了许久。他轻轻拧眉,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复苏。

    裴不觉看着段音鹤,懒散道:“所以我喜欢剑啊。”

    也只喜欢剑。

    裴不觉对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漠不关心,看起来他似乎是那种会搜罗天下至宝享乐的暴君,但他唯一想要的只有练剑。甚至连众人梦寐以求的飞升,对裴不觉来说,都是为了更方便的练剑。

    世界上只要还有没办法杀死的对手,就继续练下去。

    059倒是在心里抹了把汗,低声说

    “宿主,在刚刚之前,你的白月光任务并没有完成的太好……但你的羞辱任务也并没有弥补这一点。现在,段音鹤没那么生气了。”

    “还有,你主动服下洗灵散不会对身体……”

    “不会啊。”裴不觉说:“我的灵力来源和经脉无关,我逗他玩的。”

    059:我早该知道你们这些人的共同点是恶趣味。

    他不说话了。

    而段音鹤倒是以为裴不觉马上要走,于是下意识的拉住他的手,语气有些急促的说:“等等。”

    “洗灵散一个月才失效,你这一个月要怎么办?”

    裴不觉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会儿,看的段音鹤莫名心虚的移开了目光。半晌,裴不觉才若有所思的曲指点向他额间。

    裴不觉的指尖上还带着汤泉中溅出来的泉水,此刻已经沁凉如雨。段音鹤眉心被他这么一戳,有些发红,于是段音鹤不解的回神,看向裴不觉。

    “仙君……”裴不觉慢悠悠的问:“你是在担心我吗?”

    “我——”段音鹤想要反驳,但却觉得自己刚刚说出来的话没什么说服力,于是生硬的转换了话题。

    “我是为了向你道谢。谢谢你,能让我再次握剑,同我过招。”

    “我想复仇,但我要堂堂正正的走到他们面前,用我的剑复仇。那些把我当物品的人,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段音鹤不自觉的把心中所想说出口,然后又觉得,在裴不觉面前说这个,实在是有些无趣。毕竟再怎么说,裴不觉的禁令还在自己腰侧蔓延,炉鼎和剑骨……对比起来倒也没好到哪去。

    只是,裴不觉比那些人,更懂剑修,也更懂剑。

    段音鹤抿唇,有些幼稚的对裴不觉说:“我一定会在剑道之上胜过你的。”

    裴不觉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段音鹤看他并没把自己的话当成玩笑,又轻轻说了一次谢谢。

    至少裴不觉骂醒了他。

    “说这么多次谢谢干什么?”

    裴不觉笑了一声,径直伸手将段音鹤轻揽入怀。他怀抱潮湿,暧昧难言,可似乎又带着淡淡冷香,像雪中幽幽盛放的馥郁红梅。

    段音鹤身体一僵,看裴不觉挑起自己的脸,带笑的语气里竟然还有几分认真。

    他说:“我喜欢你,花点心思很正常。”

    段音鹤不可置信的微微睁大双眼,却没从裴不觉的眼里发现任何说谎的痕迹。

    半晌,裴不觉撩起眼尾,愉悦的说:“我喜欢这样的你。要谢的话,不如叫声主人来听听?”

    他清浅的呼吸拂在段音鹤面上,乌发微垂,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段音鹤薄唇微抿,抬手似是想推开裴不觉,那人却没给他机会,偏头认真等着,红瞳中好似掺着几许诱人的艳色。

    段音鹤腰间的禁咒隐隐发烫,似乎又在催促他完成主人的命令。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句喜欢吓到了,段音鹤挣扎半晌,最终微微攥紧指尖,敛眸,一字一句的艰难吐出——

    “谢,谢过主……主人……”

    尾音还在发颤。

    这时,059震惊的发现裴不觉的羞辱任务进度往上窜了一大截。

    第35章 剑上痕 千百年来所有碎掉的月光

    059看到任务进度后努力保持冷静, 于是他矜持的在裴不觉的识海里夸赞了他对任务的把控,并且展望了一下自己和宿主的美好未来。

    看起来相当理智。

    裴不觉很配合的听着他的表扬,却松开了搂着段音鹤的手。

    他看起来对那声结结巴巴的主人没做出什么反应, 只是目光沿着段音鹤滚动的喉结下滑, 看起来似有深意,眼底却无半分情愫。

    段音鹤略略收拢心神,垂眸低声道:“不论如何,尊上这一月……小心些。”

    裴不觉却偏头想了想, 突然开口说:“既然涂川骨危险, 那不如暂且离开魔域好了。听说东璃年年都有试剑大会,我很好奇。”

    “……?”

    段音鹤心说裴不觉真是有点莫名其妙,他如今好歹是个魔尊, 没有灵力还往天下豪杰汇聚的地方凑,是嫌自己活的太长了吗?

    但裴不觉当然不在乎, 他看起来对自己这个决定很满意, 对段音鹤莞尔

    “仙君, 也要与我作伴。”

    段音鹤微微一怔。

    /

    东璃城外,雨声潇潇, 雷光隐动。

    东璃地处人间与众仙山交界之处,最是繁华, 一年一度召开的试剑大会, 更是为了网罗天下有才之人。

    故从东璃城外数百丈开始,就设下了由数位仙修大能共同维持的结界。大乘期之上的修士进出必有提醒,而在大乘期之下的修士都无法在此施法,境界全部落回筑基,几乎等同凡人。

    由此,来看看这天下谁的剑意最澄澈自然。

    东璃, 几乎是天下剑修梦寐以求的证道之地。

    此刻,各类仙舟法器早就在百丈之外规规矩矩的落下,数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才踏入东璃地界,不过适逢大雨,东璃城门暂且不开,于是众人纷纷找地方暂做休整。

    竹林间古寺巍然,陈旧的庙门被推开时,飞扬的灰尘被惊的在室内到处飞舞。

    欧阳汀和一群相熟的宗门弟子在门廊前放下纸伞,回头时却发现庙中早有一道身影。

    雨水冲刷着门外青苔带来的气息,欧阳汀弧疑的眯起眼,打量着站在佛前的那个背影

    那人一身白衣劲装,看起来十分眼熟,欧阳汀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既然眼熟,那应当是个剑修,可他腰间却空无一物没有佩剑,反倒是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腕上挂了一只成色上好的白玉骨镯。

    一般剑修都穷的没边了,肯定不会花大价钱去买个无用的饰品。而世家大族和显赫仙门的弟子身上服饰皆绣有家纹,很好辨认。

    于是欧阳汀一时没想好要不要走上前去打招呼,万一是他看错了,他其实没见过那人呢?

    他愣愣的想了半天,突然却听到声带笑的调侃。

    “这位道友,怎么盯着我家小仙君看这么久?”

    欧阳汀猛的回头,然后同其他人一样微微愣了愣神。

    说话的这人刚从檐下转出,正抱着双臂,微微弯起一双凤眼,含笑看着他们。他身高腿长,腰佩银剑,墨发如瀑般落在红衣之上,眼尾一颗红痣灼灼的诱人。此人红瞳深邃,神色傲然,只是往那一站,就不由自主的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欧阳汀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盯着的估计是哪家小少爷的炉鼎,于是有些尴尬的解释道:“在下欧阳汀,刚刚只是以为见到了故人……”

    “故人?”那红衣少年看似愉悦的笑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懒洋洋的朝远处说:“过来看看,是不是故人。”

    于是那立于佛前的少年转身,微微垂眸,穿过众人向门口走去。

    看清他的脸,欧阳汀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这人半张精巧的下颌都被黑色骨刺交替的面具覆盖,隐隐露出苍白的肌肤,和额发下那双银月似的眼睛。

    那种熟悉感愈加明显,但欧阳汀确信并没有见过……这样的炉鼎。

    他像个单薄的瓷偶,有些僵硬的把手放进了红衣少年的手心,然后慢吞吞的把自己整个人埋进了面前人的颈窝。

    裴不觉歪了歪头,笑着问:“怎么都不看他们一眼?”

    段音鹤指尖微微收紧,事实上,这座庙里的每个人他都认识,甚至有些,还交情不浅。

    但他最终只是沉默了片刻,才闷闷的回答:“不用看了,主人,我没见过。”

    裴不觉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低低笑了一声。

    在场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这种刺激的场面,支支吾吾半天脸都红了,才想起来互报家门。

    裴不觉听他们一个一个介绍完,才轻描淡写的报出了自己的姓,一副不想和他们多交谈的样子。

    “我姓段,他姓裴。”

    裴不觉慢悠悠的开口,还故意偏头对怀里的段音鹤说:“阿裴,你怎么不和他们打招呼?”

    段音鹤一句都不多言。

    裴不觉也没继续逗他,而是看了看门外一直下个不停的雨,意味不明的说:“这场雨,看起来很久才会停呢。”

    他们在这庙中各自安好的过了一个时辰,那些年轻的小剑修有几个按捺不住,一直偷偷拿眼睛去看坐在旁边的裴不觉与段音鹤。

    裴不觉生的好看,而覆着面具的段音鹤更是让人好奇,尤其是他们之间关系还那么……

    欧阳汀同几个见过面的修士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们闲聊。

    “你说,谁来试剑大会还带炉鼎啊?大家如今都没修为,肯定也不是为了修炼……啧啧,真是会享受。

    “那人长得那么好看,我怎么此前从来没见过?是哪个洲的少爷?不会,是凡间皇族吧?”

    “凡间哪有人是红瞳的?这人看起来不好相与,还是离他远点好。”

    他们偷偷瞥见裴不觉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段音鹤的长发,那看起来冰冷出尘的少年竟然也一言不发的乖顺卧在他膝上,任凭亵玩。

    像被豢养的银色雪狐,看起来只对主人收拢爪牙。

    他们一时有些失语,连忙转移了话题。

    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欧阳汀正发愣时,听到有人说:“两年前,试剑大会的魁首是不是那个剑骨啊?”

    “段音鹤?嘶,好像还真是……”

    “那段音鹤不是听说被魔尊虏去了吗?听说剑骨……特别带劲,我听小道消息说,涂川骨里的那位根本就没在魔域现过身,估计……啧啧”

    “那才是上好的炉鼎吧?我要是魔尊,有这种轻易修炼的方法,我也不出门。”

    “你就做梦吧你……”

    欧阳汀听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的开口打断他们,他语气有些冰冷的说:“段音鹤不是那样的人,他肯定在拼命反抗魔尊,绝不会同流合污。”

    他这话一说出口,同他聊天的那些人尚未有什么反应,反倒是一旁其实听的很清楚的裴不觉,没忍住低声笑了一下。

    他有些轻慢的垂下眼,任凭段音鹤被他弄散的长发从指尖落下。然后他用指骨抵着段音鹤的下颌,去看人微微发红的眼尾,再玩味的将指尖一路滑下,直至落进段音鹤敞开的领口。

    裴不觉感受着段音鹤忍不住从齿间露出的呻吟,和他微微发抖,下意识蜷起来的身体,低声问:“要反抗吗,仙君?”

    按理来说,裴不觉此时灵力消失,段音鹤硬要反抗,裴不觉大概也很难压制住他。

    从涂川骨到东璃的这一路上,段音鹤不是没想过避开裴不觉的逗弄,只是裴不觉实在是……太难搞了。

    段音鹤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被裴不觉轻轻松松的按在摇晃马车的车壁上,细细把玩了。那人指尖满意的在他脊骨上摩挲,笑眯眯的偏过头对他说:“真是漂亮的脊骨啊,小仙君。”

    段音鹤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也没遇见过如此多的亲密接触,只能咬牙隐忍。裴不觉总是能轻而易举的禁锢住他,昏昏沉沉间,段音鹤下意识的靠在他怀中,慢慢让这样的触碰成为了……习惯。

    所以现在,段音鹤有些发颤的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裴不觉的指尖,恳求似的低声叫他的名字。

    “裴不觉……”

    裴不觉看着在识海里欣赏着羞辱任务进度,心满意足的059,什么也没说,懒懒收回了手。

    段音鹤把脸埋在他膝上的布料里,又不说话了。

    欧阳汀和那群人的争辩还在继续。

    “你确定?可这么多年来,就没见过哪个剑骨想反抗的。”

    “我确定。”欧阳汀蹭的一声站了起来,笃定的说:“段音鹤就是最好的剑修,他道心坚定,从不行差踏错,也不会失败。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不然他为什么一出生没有被发现是剑骨呢?绝对是你们误会了!”

    欧阳汀说完,遭到了几声奚落,他似乎是不再想和那群人说话,一个人忿忿不平的走到旁边去了。

    裴不觉看了他一眼,用手戳了戳段音鹤从骨刺面具里露出来的一小块柔软脸颊,低声问:“他和你很熟么?”

    段音鹤想了想,才回答:“我救过他两次。”

    裴不觉没说什么,只是换了个话题,道:“这试剑大会的试炼,要开始了吧。”

    段音鹤应了一声,微微抬起脸,认真的同他解释:“试剑大会为了筛选掉一些不入流的修士,一般从入城那一刻开始,就会有各种防不胜防的关卡。不过严格来说,只要踏入结界,试炼就可以开始。”

    “这雨下的古怪,还特地不开城门,应该是就是为了把人聚在一起。”

    段音鹤轻声分析,然后犹豫了片刻,才说:“以尊上……主人的剑法,这第一关并不难,只是小心身份暴露。”

    裴不觉故作发愁的撑起脸,说:“可是我不会用你们正道的剑术,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

    段音鹤同他对视半晌,垂眸低声道:“既然如此,请交给我吧。”

    裴不觉勾起唇角,潋滟红眸弯弯,笑的狡黠,他轻轻低头,拉近呼吸纠缠的距离,慢吞吞的回答说:“好啊。”

    “那就做我的剑吧,段音鹤。”

    /

    裴不觉话音刚落,破旧的庙门就倏而被飞来的剑光破开,炸起的烟尘呛人无比,模糊了视线。

    檐角挂着的铃铎疯狂做响,竹枝被风雨压弯。

    有人第一反应是离开这危险之地,但他们刚踏出小径,就被竹林里扑面而来的剑光斩得满面是血,剑都没来得及从剑鞘里拔出。

    段音鹤下意识起身握剑,可在触及到腰间的一片空荡之后,又顿了顿,若无其事的收回了手。

    只是手还没垂落,裴不觉就把自己那把银剑自然而然的递到他手里,然后理直气壮的坐在一旁隔岸观火。

    段音鹤慢慢看了裴不觉一眼,拔剑出鞘。

    “何人埋伏在此?”

    有人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但是无人出声。

    欧阳汀反应过来,心想这就是试剑大会的试炼了。他神情严肃的盯着门外,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是这几秒之间,又有更多剑光毫不留情的落了下来。

    没看到,但并不代表不存在,他们如今几乎没有修为,想要发现隐蔽之物基本没可能,那就只能,判断敌人的剑路。

    可是这些剑法他们从来没见过,又怎么判断?

    欧阳汀听着此起彼伏的叫骂声,有些吃力的用剑抵挡着攻击,手腕脸上都出现了道道伤痕,狼狈非常。

    而他余光所及之处,那漂亮的红衣少年正握着自己炉鼎的手腕率先占据了有利位置,躲在了佛像之后,还有闲心观察别人。

    不过那供台后面十分狭小,也并不坚固,看起来撑不了太久。欧阳汀听见自己旁边有人低声骂了几句,也转身往那躲去。

    只是那里位置不够第三人的加入,裴不觉一双凤眼弯了弯,笑得很客气,说:“这位道友,这里已经没地方了。”

    那人却并不和裴不觉交谈,他抵挡不了飞来的剑光,此时一伸手就把站在旁边的段音鹤推了出去,然后理直气壮的对裴不觉说:“一个炉鼎就不要占地方了,这位道友,等出了东璃,你再找我要一个。”

    裴不觉长睫上飞溅了一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血,约摸是这个男人身上的伤口造成的。

    于是他眼睫轻颤,撩起的眼尾慢慢的沉了下去,显得薄情而又冰冷。

    裴不觉缓缓用指尖擦去那滴血珠,很大方的还往旁边站了一些,让那个男人能彻底同他一起站在佛像之后。

    然后他取下发尾上的薄薄骨质发扣,用指尖把它捋平整,笑眯眯的说:“这就不用了。”

    抬手之间,鲜血喷涌。

    /

    欧阳汀仓皇之中粗略的看到了前面那一幕,心想炉鼎没有实力不能自保也是事实,他们只能依附主人而存在,摇尾乞怜,任何人都可以把他们抛弃……

    他不喜欢炉鼎,应该说是瞧不上他们,所以也没有去帮把手的意思。

    欧阳汀立刻回神,专心致志的面对眼前的剑雨。可是这些攻击一波接一波,大有不停还渐渐加剧之势,即使是自认剑术还不错的欧阳汀,也变得有些吃力起来。

    突然,铜铃声骤然静了下来,雨也簌簌停住。

    欧阳汀下意识的喘了口气,却突然眼前一片发白。

    就在刚刚那不可察的愣神之中,他的要害处却陡然迎来了最后一片剑光——

    冰冷金属相撞之声,长剑猛然划开攻击。

    欧阳汀怔怔的看着救下自己的那个人。

    他长发已经利落束好,露出瘦削的侧脸,双眼静静闭上,身上白衣一尘不染,手持三尺青锋缓缓停住,那势不可挡的剑意就这样落在了他的剑尖。

    再无声响。

    那覆面的青年轻轻睁开眼,眼中似有一片月华。

    那么熟悉。

    欧阳汀呆呆的看着,只觉得自己是看错了,不然怎么会以为是……

    而救了人的段音鹤却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他只是闭眼方便预判攻击,顺便不小心救下了欧阳汀。此时,段音鹤正要持剑回到裴不觉身边,却被欧阳汀拦住了步伐。

    欧阳汀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裴道友,你有点像……算了……你既然有这一身剑术,为何要给人做炉鼎?你不要这么自甘堕落,追求荣华富贵。”

    段音鹤愣了愣,才想起来裴不觉告诉他们自己姓裴。他沉默半晌,才淡淡的反问欧阳汀:“我做炉鼎,又如何?”

    欧阳汀还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

    从供台后走出的裴不觉正懒懒散散的拂去衣摆上的灰尘。

    清风徐来,缓缓吹起他落在身后的墨发,他笑的肆意,踏过喉间溢血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的尸体,站到了段音鹤面前。

    虽然他笑容艳丽,却不达眼底,裴不觉什么也没说,只是撑起门廊边的油纸伞走入零碎细雨中。

    而无需多言,段音鹤跟上了他离开的身影。

    ……欧阳汀也不由自主的抬腿跟了上去。

    /

    东璃城门口,已是一片人声鼎沸。

    过了第一关试炼后留下来的人都更有信心,他们报上名号依次从城门进入这剑修心目中的天堂,而每个走过城门的人,都能看见门前屹立着的石碑。

    那上面风霜似乎过了数百余年,无需多言,许多人就恭敬的俯身下拜。赭红的石碑边缘锋锐的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晃眼的刺目的红石如同还残余着无数剑修对手的眉间血。

    深深刻痕印在其上,那是每一届试剑大会前十甲的名讳,这些人是当之无愧的天骄,注视着每一个满怀希望前来东璃问剑的年轻人。

    只是前年的魁首被抹去了踪影,于是在那红色的石碑上,格外显眼。

    很多初次到访的人都在问那里原来是谁的名字,知道答案后又了然的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剑骨啊。

    剑骨修炼快,这很正常,名字被抹掉也理所当然。

    欧阳汀看见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在同身边人经过这石碑时,脸上神情不为所动,他们不对这石碑行礼,也并不好奇。

    只是最后听到那些话时,段音鹤没忍住轻轻阖上了眼。

    于是裴不觉看了他一眼,随即停下了脚步。

    他稳稳的在那石碑旁站好,手中油纸伞微微倾斜,竹做的伞骨还带着裴不觉的体温,被他不由分说的放进了段音鹤的手心。

    然后欧阳汀看见,这个一直懒懒散散的青年终于握住了手中的剑。

    银光出窍那一瞬间,甚至没人来得及看清,他们只能听见剑上玉饰叮当脆响,剑光凛凛之间,一道潇洒漂亮的剑痕就落在那石碑之上。

    试剑魁首——段音鹤。

    那个空白的名字被补上了,剑痕深刻,漂亮醒目。

    裴不觉漫不经心的收剑,拿回伞时,对上旁边段音鹤发愣的眉眼。

    君子骨笔挺清正,那双银色的眼瞳如涵盖了千百年来所有碎掉的月光。

    裴不觉眼尾红痣灼的晃眼,他接过被段音鹤握紧的伞骨,笑了笑,云淡风轻又自然而然的开口。

    “我天下第一,我的剑也应当是天下第一。”

    第36章 半弦诗 此番成剑,方为上品,天下第一……

    良久, 段音鹤才轻轻别过眼,不让自己再盯着裴不觉出神。

    他泛起波澜的眼眸微微垂下,湿润水汽凝结的水珠濡湿了睫羽。明明是雨, 却也有点像摇摇欲坠的眼泪。

    湿漉漉的长睫遮不住眼底的情绪, 他默不作声,只是轻轻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了被团团围住的裴不觉面前。

    那些入城的剑修容不得石碑被一个无名之辈玷污,裴不觉留下的剑痕几乎没入整个石碑, 让段音鹤的名字成了抹不掉的符号。

    他们不觉得剑骨有资格同那些天之骄子相提并论。

    剑修的道理要用剑来谈, 于是他们纷纷将手中长剑出鞘,意思很明显,是个要切磋的架势。

    可是裴不觉收回去的剑却没有再动过。

    他流畅分明的肩骨把一袭红衣撑的明艳灼灼, 那把又窄又薄的银剑乖顺的伏在他的腰间,剑穗上做装饰的玉石繁复多样, 整个人看起来只是个误入东璃的, 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

    可这个看起来不像个剑修的青年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们一眼, 并没有把任何人放入眼底。

    他只是揽过了段音鹤的肩,笑着说了一句:“都说东璃一剑可震九州, 今日一见,皆不如我怀中。”

    然后他就带着段音鹤, 穿过重重剑影, 入城。

    那些年轻人的愤怒与挑衅被他抛在身后,如同衣摆沾染的泥尘一样不值得在意。

    天青色烟雨之中,逐渐远去的两道身影格外醒目,白袍翻滚,绯衣飘飘。

    而段音鹤手腕上的白玉骨镯轻轻晃了晃,成了落进绯红中的, 唯一一抹白。

    /

    试剑大会大会一旦开始,东璃城里就处处都有机关古怪,当然,也会有剑法机缘,整座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秘境,任何地方都有人来探索。

    在这里,叫卖糖葫芦的小女孩可能年逾百岁,是哪个剑宗里不出世的前辈,正默默观察着自己宗门的的年轻人。鬓发花白的老人也可能出剑如电,一击毙命。

    可裴不觉却并没有去任何地方探索,他就懒洋洋的留在客栈里,要了两壶酒和上好的点心,靠在竹榻上看书。

    当然,偶尔也逗弄一下段音鹤。

    不过059最近已经开始发愁了,自从他们进入东璃开始,裴不觉对段音鹤的羞辱任务就进入了瓶颈。

    以前捏着段音鹤下巴随便亲一口,进度值都飞涨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裴不觉就算把段音鹤整截腰上的衣服都褪下,握在怀里当美人骨把玩,段音鹤都能接受……

    059心道刷分的方式还是不对劲,必须得按剧情给出的羞辱方式来。

    他同意裴不觉跑到东璃来,是因为剧本里也有这段的地点,只不过发展和现在不太一样。

    剧本里,试剑大会快结束时,魔尊重明嚣张的闯入了东璃。在数位正道大能的监视下,他并没有对这些年轻的天才出手,而是抽出了一道段音鹤的分神,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炉鼎扔进了试剑大会最后的幻境里。

    段音鹤原本也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卑微至极。

    最荒谬的是,那些走到最后的,“剑意凛然”的年轻人们,也暴露了对剑骨的贪婪……

    在这个段音鹤曾经证道的地方,他的道心也彻底崩溃了。

    “所以,宿主只要让段音鹤在试剑大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屈辱了。”

    059看了看进度条,说:“然后,宿主回涂川骨再给段音鹤送点资源法器丹药,让他恢复修为即可。”

    裴不觉翻过一页书,慢悠悠的说:“好。”

    宿主这么配合,059简直都有点受宠若惊了。就在他准备放心的离开之时,却被裴不觉现在在看的那本书吸引了。

    那本书并不是在东璃买的那些话本小说,它书页泛黄,字迹写意风流,十分眼熟。

    比起说是话本,更像某个人的手札。

    那上面写着——

    「剑骨者,至情之性之纯,尝遍七情六欲,修为更有所进。至半步虚空期满,此番成剑,方为上品,天下第一」

    059本来想问些什么,可此时段音鹤已经端着一壶清茶走了进来,于是他没再打扰裴不觉做任务,安静的回到裴不觉的识海之中。

    段音鹤把碧绿茶水倒入瓷盏中,递给已经喝完了一壶酒的裴不觉,低声道:“没有灵力的情况下,喝酒伤身。”

    裴不觉把目光从书页上挪开,但是并没有伸手。

    他目光里带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好像故意要逗人取乐。段音鹤意料之中的轻轻叹了口气,坐在他身边,端起茶杯靠在他唇沿,还有些不习惯的说:“主人,请用茶。”

    裴不觉笑出了声,他握着段音鹤的手抿了一口清茶,然后漫不经心把茶盏接过放在一边,轻轻勾起人下颚,给了他一个奖励似的吻。

    段音鹤低敛眼睫,顺从的接受了这个吻。丝丝水汽烫入齿间,还带着茶叶的微苦。

    轻吻一触即分,裴不觉松开手继续捧着书看,有些随意的夸了一句

    “甜的。”

    茶是清茶,苦涩清香,和甜扯不上关系,他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段音鹤有些招架不住的迅速起身,笨拙的转移了话题,低声问裴不觉:“尊上看的什么书?”

    裴不觉撩起眼尾,神色晦暗不明,眼尾那颗红痣绯红似血。

    半晌,他才慢慢笑了一声,说:“霸道魔尊俏仙君,时下最流行的话本,要我念给你听么?”

    段音鹤过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的开口拒绝。

    不过他话才说了一半,房门口就有小厮来敲门。段音鹤上前开门,只听见那小厮客客气气的对他们说:“两位客官,今夜我们客栈会有贵客召开清谈雅集,特来递上拜帖。”

    段音鹤看向那拜帖的落款,微微皱了皱眉。

    华阳派,明阆真人。

    他关上门,有些急促的对裴不觉说:“明阆实力在大乘,他今日来,估计是借着清谈的名义提点华阳派的弟子。但他的目的不重要,你如今灵力全无,只要被他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今夜我们就留在房间里——”

    “留在这里做什么?”裴不觉打断他,接过那拜帖,淡淡的说:“那天松明山上,见过我脸的人都死了。”

    “除了你。”

    他指尖划过玉简,笑着对段音鹤说:“别担心,这世上,尚且还没有我不敢接的拜帖。”

    /

    明阆真人来东璃,不论门派不论身份的传授剑法,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许多人削尖了脑袋也没能在试炼中拿到拜帖,只能在大厅等候,看看能不能窥探到只言片语。

    而足不出户的裴不觉却拿到了两张,当他带着段音鹤出现在三楼雅间之上时,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

    入城之日,裴不觉不仅没有按规矩接下其余人的邀战,反而还嘲讽东璃的剑修们不如他怀中的炉鼎……

    很多人都觉得他故意刻上段音鹤的名字也是为了挑衅对手,这人行迹实在嚣张惹人厌恶,几乎是引起了民愤。

    东璃的客栈茶馆,大街小巷都在讨论裴不觉,不过他基本不现于人前,让他们有气也没地方发泄。

    如今这人竟然得了明阆真人的青眼?

    怎么可能?

    底下交谈声不绝于耳,都在问谁认识这人,他的背景又是何方神圣。

    不过这一切都在明阆真人到来之时,消失殆尽。

    翠色轿辇从云端漂浮而来,白色纱幔被风微微吹起,里面端坐着的男人面孔看不分明,旁边站着的总角小童用清脆的声音通报:

    “——明阆真人到!”

    客栈中所有人立即弯腰行礼,大乘期修士的威压不轻不重的笼罩在上空,明阆真人喜琴音,于是客栈内古琴之声已悠悠传出,给足了尊敬和重视。

    只有一人例外。

    一位红衣青年正懒懒靠在木质栏杆之上,在所有人都毕恭毕敬行礼之时,抬起手有些无聊的拨弄了一下发尾上的银饰。

    明阆放出的威压警告,对他来说好像根本无所谓。

    在众人都起身时,明阆才似有所感的看了他一眼。

    裴不觉毫无惧色的弯起一双凤眼,殷红薄唇轻启,愉悦的向人问了个好。

    /

    明阆真人嗜乐音人尽皆知,他刚踏入雅间,就叫停了客栈内的乐音,悠悠笑道:“今日诸位听我讲学,也得伴有琴音。这东璃客栈的乐师可不够合我心意,在座诸位,有谁愿抚琴一曲?”

    来东璃的都是剑修,就算会抚琴弄乐,估计也入不了明阆的眼,是以,没人出声说自己可以一试。

    这时,就有人挑帘而出,故意开口:“段道友不是在这里吗?他身边的那位侍从,想必才貌双全,很通风月雅音啊。”

    带着些恶意嘲讽的话说出口,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过了片刻,就变得不堪入耳起来。

    那些话也落在段音鹤的耳中。

    他轻轻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慢慢喝茶看书的裴不觉,莫名的,心里渐渐安定了下来。

    段音鹤知道,至少裴不觉记得自己是个剑修。

    在他看向裴不觉时,裴不觉也轻轻扣下书本,淡淡看他。

    不知为何,段音鹤莫名有些不想听他说话。

    裴不觉不笑的时候,露出的一双凤眼疏冷冰凉,他视线寸寸掠过段音鹤苍白的眉眼,语气平静的问

    “会弹琴么?”

    ……

    古琴对奏者的手要求甚高,作为剑修,段音鹤哪怕会抚琴,也称不上多好听。

    裴不觉会问才是对的,毕竟明阆万一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他就会面临生死之灾。

    就算段音鹤不会,也得说会。

    于是段音鹤一言不发的起身,缄口吞言,他知道自己的答案并不重要,作为裴不觉的炉鼎,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可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突然鬼使神差的,很轻的问裴不觉

    “如果我说我不会……怎么办?”

    裴不觉轻轻皱了皱眉。

    段音鹤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愚蠢的话,他知晓自己不会得到那个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的答案,不由得低声在心里告诫自己——

    不要多想,段音鹤。

    他眼眸晦涩,向明阆回话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也抵挡不住一股清凌凌的冷感。

    “在下愿往。”

    段音鹤平静的回答。

    第37章 琵琶骨 醉弦入琵琶,风流美人骨

    段音鹤迈入乐师所在堂中, 撩起衣摆缓缓坐下。正欲拨弦,明阆身边的小童却急匆匆的抱着把琴走到了段音鹤身边,脆生生的说:“真人赐琴, 名为碧山暮。”

    底下听见的人都为之哗然。要知道, 碧山暮是名琴之首,琴音泠泠,余响入霜。明阆为了得到它,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平常从不在众人面前展示。

    今日却拿出来给一个炉鼎弹奏?

    段音鹤看着那把通体生翠的古琴, 有些犹豫的搭上了自己的指尖。他轻轻拨弦,发现琴弦明明微颤,却毫无声音。

    段音鹤皱起眉, 他收回手,意识到自己指腹上多出了一道血痕。

    雅间之内, 明阆慢悠悠的给自己添了一壶灵茶。回来的小童不解的问他:“真人, 为何要给一个不通琴音之人赐下碧山暮呢?”

    明阆笑道:“我得到碧山暮之后再未奏响过他, 是因为这琴不靠灵力拨弦,喜嗜人血, 弹奏时鲜血染红翠绿琴身,如同碧山薄暮。”

    “一曲终了, 葱葱十指往往成白骨。”

    那小童有些讶异, 下意识的追问明阆:“真人,那炉鼎是曾经得罪过您吗?”

    明阆缓缓摇了摇头,说:“不,曾经我还是很看好他的。他无人点拨就能将我华阳剑法学个八成,可谓惊才艳艳。”

    “只可惜,现在的他, 已经沦落到做供人取乐的炉鼎。”

    明阆勾起唇角,轻声说:“抢夺剑骨这种事,实在有失风范。让剑骨知道如今他面临的是怎样的折辱,然后等他主动求着来找我庇佑,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小童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您是说,这炉鼎就是剑骨段音鹤?”

    明阆点点头,愉悦非常。

    他答:“是,这次是他,自投罗网。”

    交谈之间,段音鹤已跪坐琴边,衣冠胜雪。他似乎明白了如何奏响这把古琴,于是轻轻垂眸,用最利的那根琴弦把指尖割出鲜血,然后平静的弹着那首最简单的《长清》。

    琴音里带着漫天大雪,声声微寒。段音鹤弹的有些断断续续,不知为何不敢抬头,如鹤折颈。

    段音鹤这幅样子实在是……可怜可叹。

    裴不觉执起白玉酒盏,微微皱眉。

    他看了一眼059给出的任务进度,那上面进度未满,不过,他还是起身推开了门。

    059有些惊讶,问他去干什么。

    裴不觉没回答。

    /

    昔日持剑的手现在被琴弦划破,段音鹤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尤其是这在东璃城之上,一点也不想。

    片刻之后,他的右手指腹已然鲜血淋漓,不过,原本台下有些嘈杂的窃窃私语也突然没了声音。

    段音鹤一无所知。当他再次提腕下压,准备触及琴弦之时,却被另一双白暂修长的手稳稳截住。

    裴不觉不知何时走下楼,站在了段音鹤的面前。他骨节分明的手慢慢下移,神情清冷,面色如霜,缓缓摩挲了一下段音鹤染上伤痕的指尖。

    然后他抿起薄唇,有些不悦的说:“弹的太难听了。”

    段音鹤沉默片刻,才低声说:“对不起。”

    他的手被裴不觉握在空中,不上不下,有些尴尬。底下大厅之中有人不悦的开口骂道:“明阆真人赐琴是莫大的光荣,一个炉鼎摆什么架子?真是恶仆随主,一个比一个没教养。”

    裴不觉没说话,往台下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眼尾红痣轻轻挑起,似有不悦。

    美人冷眼,华衣流红,那人吐到嘴边的词句卡了个壳,不知为什么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裴不觉慢悠悠的收回手,淡淡的说:“我也爱听琴,不过,我更喜欢听琵琶。”

    他面色平淡,径直走向台下,站在了刚刚说话那人的面前。那人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的握住剑柄,皱眉厉喝:“明阆真人还在呢,你想做什么?!”

    裴不觉这才微微勾唇,说:“明阆赐琴既然是莫大的荣耀,那么做我的琴,就更是你修来的福气了。”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可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裴不觉便突然拔剑,银白长剑穿膛而过,又毫不留情的抽身而去。他们只来得及看到,红衣青年慢吞吞的收起剑,顺便抖落了上面残留的一串血珠。

    裴不觉眉眼间还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笑意,就这样理所当然的开口:“这琵琶么,还得是人骨琵琶的音色最好听。”

    他没用灵力,就是单纯用让人分辨不出的速度拔剑杀人,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数,几乎能称得上是写意的,轻易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

    宛如拂去一粒让人厌烦的尘埃。

    因为是小辈间的矛盾,明阆真人不会出手,同理,要怎么报复也都是小辈的决定。裴不觉嚣张到这般程度,在座之人当然忍无可忍,他们没再考虑什么规矩道义,气血上涌,一拥而上。

    俗话说,就算再不懂剑法,只要人够多,乱剑也能杀人。段音鹤看到这个场面,想也没想的从琴边起身,第一时间赶到了裴不觉身边。

    明明这种时候应该趁乱逃跑的……但段音鹤还是挡在了那人面前。

    他受伤的手紧紧握着银白剑鞘,落下的鲜血宛如雪中红梅,裴不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段音鹤清楚,自己并不仅仅是为了裴不觉才站在这里的……他讨厌那些羞辱,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委曲求全。

    既然都这样了,他也想堂堂正正的拿起剑,让那些人把吐出来的话都吞回肚子里。

    烫目鲜血攀附在剑尖之上,段音鹤几乎又如同那天在松明山顶一样,独自面对芸芸众生。他瘦削的身影没入人群中,白衣静悄悄的开出血花。

    可他的剑却没有停顿,仿佛要刺穿整座东璃城。

    没有参与这场斗争的欧阳汀,身体突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实在太眼熟那个炉鼎现在用出的剑招了,那是松明剑法的最后一式,叫祝东风。

    可现在,这一招已经脱胎其上,原本平和的剑法,如今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和捉摸不透的狡黠。

    那天和裴不觉过招时,段音鹤微微有些看懂了他的剑。

    裴不觉的剑不来源于天地,也并非从万物演变而来。他的剑脱胎于他的心,是最纯粹本真,又最有目的性的剑法。

    段音鹤和裴不觉用剑的方式不一样……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懂了裴不觉那句话的意思。

    “谁阻挡我……我就杀了谁。”

    剑是用来杀人的。

    他越战越勇,毫不留情。

    可最终,随着无数劈砍刺挑,段音鹤脸上覆盖着的黑色骨面还是被刺破,无力坠地。所以他的脸,就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

    欧阳汀惊呼出声,段音鹤三个字,终于从他嘴边蹦出。

    于是,那些对段音鹤动手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他们用一种挑剔的,带着嘲讽的眼神审视着段音鹤。明明眼前人在众多人的围攻之下仍然站在这里,剑术精湛,气势斐然,可当段音鹤露面开始,就没人再关注他的剑了。

    “剑骨”,“被玩坏的炉鼎”,“我也想要”……这些话下意识的就从他们嘴里吐出,明明曾经段音鹤是东璃城的魁首,可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没把段音鹤再当成敌人,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争夺的玩物。

    没有面对敌人该有的警惕和尊重,甚至没有正视他。

    那些眼神和话语如同混沌难捱的蹩脚乐曲,刺痛着段音鹤的耳膜。他握剑的手指蜷缩起来,心里的怒火无可扑灭。

    他只想杀了他们所有人。

    可是……他还是不够强大。

    一道威压铺天盖地的落下,灵力全失的段音鹤在这威压面前,渺小如蜉蝣。

    等到剑骨现身,明阆才从空中缓缓飘下,他只是轻轻拂袖,那些想对段音鹤动手的人群就全数退后两步,再也前进不得。

    明阆一步两步的走到段音鹤面前,轻声道:“多可怜的孩子……”

    然后他笑着说:“音鹤,我记得以前,我还在松明山指点过你的剑法。”

    “你现在求我,认我为主,我就让你今后都无伤无痛的活下去,好不好?”

    虽然他这话是要给段音鹤选择的意思,但其实,明阆已经拿出自己的长剑,抵在了段音鹤的脊骨之上。大有段音鹤不同意,就直接抽骨的威胁意味在。

    段音鹤动弹不得,在明阆大乘期的威压之下,他被迫一寸寸的低下头去。

    原本在角落里与人缠斗的裴不觉不知道怎么样了……

    在生死之间,段音鹤突然有些轻松,说来可笑,他居然还有闲心想裴不觉的问题。

    ……

    /

    “宿主——任务进度马上就完成了,你千万要冷静点——”

    059在任务条前进的时候,根据自家宿主的叮嘱,及时说出了这句话。

    /

    东璃城有剑骨,原本监视着这里的大能们当然也不能让明阆抢先白占了这个便宜,原本还舍不下面子的他们,在看到消息后,马上遁光御剑赶来。

    顷刻间,东璃雷光涌动。

    明阆不爽的看了一眼天空,先挥手在客栈上空划出一道结界。然后他也不假模假样的逼着段音鹤求他了,直接按住段音鹤的脊骨,就要喂一颗洗魂丹进去。

    突然,明阆指尖微微一顿。

    因为一股同样强大,甚至更盛的威压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这威压里带着的不是灵力,是某种冰冷而又血腥的可怕存在,明阆下意识的缩紧瞳孔看向天空,却并未发现有外人闯入结界。

    这样的气息强大而不知收敛,几乎席卷了整个东璃,让赶过来的大能纷纷预感大事不妙。所以他们人还未到,数到灵力化成的天雷已成了鞭笞人的酷刑,一道接一道的狠狠劈下。

    明阆结界已破,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微微弯曲的手指便被人伸手摁下。

    裴不觉红衣灼灼,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明阆的面前。

    他左手慢悠悠的提着一柄用人骨剔成的琵琶,右手则是不容置疑的,把明阆拿着的洗魂丹推了回去。

    裴不觉一瞬不瞬的盯着明阆的眼睛,眸中带笑,语气却冰冷如雪。

    他说:“段音鹤,是我的剑。”

    明阆没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他正在闪身回避裴不觉腰间出鞘的长剑。

    剑意扫过,逼得他连退百丈,忌惮的越上不远处建筑的顶端。与此同时,在他身后,数柄飞剑缓缓涌现。

    狂风席卷,天色欲雨,落雷千道。那些立于剑上之人同时开口逼问,声音如同洪钟大吕。

    他们喝问——来者何人?!

    而在昏暗天地间,裴不觉衣袂翻飞,如苍白大地上开出的血色红莲。他反手拔剑,将段音鹤护在身后,云淡风轻的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涂川骨,裴不觉。”

    然后他倾身垂眸,指尖冰凉,不紧不慢的擦去段音鹤颊边的血痕。

    裴不觉低声问:“想让我赢吗?”

    段音鹤看着他,哑声道:“想。”

    于是裴不觉把那把琵琶放进段音鹤怀中,笑着说:“那这次就弹点好听的。”

    兵戈漫天,段音鹤却淡然跪坐在长台之上,旁若无人的轻拢慢捻,指尖婉转着裴不觉的万千杀伐,刀光剑影。

    满座仙人道貌岸然,皆垂伏在这半盏风月。

    段音鹤此后,一直记得这一天。

    作为剑修,他没再见过那样漂亮的剑意。

    四野肃杀,血染大地,昏暗的天光下好像只有裴不觉的剑闪烁着无法忽视的光泽,行云流水宛若惊鸿。银刃翩飞,冷铁光镀,意气风发的眉眼中,那颗红痣如同霜刃上那一滴最艳的血。

    于是他呼吸也停住,琵琶声渐渐微弱。

    而作为段音鹤,他忘不了的,是一切滑向尾声时,裴不觉走到他面前,笑着捏起他的脸,说的那句话。

    他声音轻柔低沉,缓声笑着说——

    “醉弦入琵琶,风流美人骨。”

    第38章 落灯花 要一直喜欢下去,明白吗?……

    小火炉里温着的酒慢悠悠的冒出了点气泡, 马车不紧不慢的滚过略有些起伏不平的石板路,发出吱呀声响。

    此时正是早市开始的时候,卖早点的大娘正把第一屉出笼的包子送到客人桌前, 再给他们添上一壶粗茶, 方便相熟的邻里谈天。

    欧阳汀坐在这摊子里,有些木讷的啃着手里热气腾腾的糖包。他脸上都是伤,虽然草草包扎过了,但仍然有些触目惊心。而旁边的街坊正凑在一起讨论昨天发生的大事, 聊的不亦乐乎。

    “昨天整个东璃下了一天暴雨……我家住的近, 跑到院子里收谷子,看到那流过来的水都是红的……”

    “你们没听说呀?那个魔尊裴不觉,心狠手辣的要命, 上次把一群道士杀了,强抢了个人走, 这一次又为了那个人, 在东璃大开杀戒!”

    “东璃城里面不都是顶厉害的仙人吗?这裴不觉到底什么本事?三头六臂, 青面獠牙?”

    “那……他抢的是什么人啊?”

    “我家姑娘的话本子里说,好像还是个男的!她说这叫……冲冠一怒为蓝颜!”

    “豁!”

    欧阳汀听着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谣言, 本应该觉得好笑。可此时,他胃中却止不住的翻涌, 昨日的场景又一次在他脑海反复, 让他原本拿剑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裴不觉……那个人就是魔尊裴不觉。

    欧阳汀根本没被卷进战场的中心,可是不在中心又如何呢?裴不觉一人一剑,竟然能够倾覆整个东璃。

    这百年古城里的每一块瓷砖,每一道长街,都被迫刻上了裴不觉无法磨灭的剑意,如同城门口那块赭红石碑上段音鹤的名字一样, 是正道修士抹不去的存在。

    欧阳汀当时是想逃的,可是他害怕了,退让了。他不是段音鹤,不能毫无惧意的在阵中云淡风轻的拨弦奏曲,他被吓得只敢把自己藏在古老的石桥之下,一遍又一遍的期待这场灭顶之灾赶紧过去。

    曾经欧阳汀以为,自己也算个有天赋的天之骄子。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

    第一次,是两年前看到段音鹤在试剑大会上,只看一眼,就明悟他人他派剑招之时。

    第二次,是亲眼见证了东璃的山隘倾颓,潇湘水断。他发现,自己曾经以为能一剑破万法的道心,在裴不觉的剑面前,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从前自比仙人妄图得道长生,一见青天,才知命如蜉蝣。

    欧阳汀无知无觉的咬着嘴里的糖包,默默想着宗门传来的密令。

    东璃一战后,那些自诩高人风范,不爱插手凡间事的大乘期大能们,全都神情严肃的在仙盟汇集。他们不惜发下心魔誓,说势必要以整个正道之力,剿杀魔头。

    毕竟,在东璃一天陨落的大能,比过去千年加起来还要翻了个倍。

    在他们嘴里,裴不觉显然成了个灭世的妖星。当然,他们笃定,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裴不觉得到了剑骨。

    每个人都想杀了裴不觉,而每个人心里,又都想成为裴不觉,修为强大,一日千里。

    可欧阳汀却觉得,这太异想天开了。

    那样可怕的人,真的有可能杀死吗……

    “要两碗豆浆,多放糖。”

    车轱辘渐渐停住,一道笑吟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欧阳汀手中握着的包子骨碌碌滚到了地上,可怜兮兮的沾了一地的灰尘。

    裴不觉坐在马车内,将狭长凤眸笑着弯出一个看似温和的弧度。他正慢吞吞把玩着手里的小扇,在听到过路人谈天之时,玩心大发的用扇柄撩起半侧珠帘,于是那张艳丽非常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了欧阳汀面前。

    他眼角那颗血色小痣若隐若现的被半截珠帘挡住,看不清,却让人忍不住打量。

    大娘为他递过豆浆,又夸了夸这孩子长得真标致,漂亮的和画里走出来似的。她走近的时候,还看见马车另一侧坐着一位裹着披风的公子,那人玄色长发顺着肩头滑落,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于是她咋舌,心说这两人,真和神仙似的。

    她转身就看见欧阳汀的包子掉在了地上,于是有些大声的对这个客人说:“小兄弟,要拿稳呀,包子很好吃的。”

    欧阳汀僵硬的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几个铜板扔在桌上,只想起身离开这个地方。

    可裴不觉叫住了他。那挑着珠帘的,既不三头六臂也不青面獠牙的大魔尊,慢悠悠的问他:“这位公子,能帮我问问旁边珠串摊子上那根银簪怎么卖吗?”

    被认出来了……

    欧阳汀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他哪里敢拒绝裴不觉的话?只能问了价格,再硬着头皮走到马车底下回话。

    “三两银子。”

    他低声说着,并不敢抬头去看眼前之人。可是裴不觉却扔了三两银子到他怀里,笑着说:“那就帮我买下来吧。”

    欧阳汀从未觉得三两银子这么沉甸甸过,他和摊主交易完,又一次回到裴不觉的马车底下,把那根花纹新奇,尾部镶嵌一颗小小红珠的银簪呈了上去。

    只是裴不觉并没有接。

    欧阳汀手举了半天,颊边冷汗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

    最后,他才咬紧牙关,抱着横竖都是死的心态抬头去窥探裴不觉的眼神,却看见那人,正笑而不语的盯着他。

    过了半晌,裴不觉才大发慈悲的接过了他手中的银簪。

    然后他侧身勾了勾手,段音鹤的脸就随即出现在珠帘之后。

    看起来如鹤般清冷的仙君有些温顺的低下头,任凭裴不觉把那根不是特别名贵的银簪插入他的发间。

    收回手之后,裴不觉才懒洋洋的偏过头,慢条斯理的问欧阳汀:“听说段音鹤救过你两次?”

    欧阳汀僵硬的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他现在能救你第三次吗?”

    裴不觉轻描淡写的抛出了这个问题,却让欧阳汀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不过,拯救了他的是段音鹤的声音。

    那人低声说:“尊上,让我同他说一句话吧。”

    裴不觉似笑非笑的看了欧阳汀一眼,然后才转回了身子。而段音鹤曲指抵开珠帘,垂眸望着欧阳汀跪伏在地上的身体,轻飘飘的说:“欧阳兄,我成了炉鼎,便不能是段音鹤了么?”

    段音鹤这句问话,其实并不是想要得到一个回答。他摇了摇头,看着害怕到跪在地上的欧阳汀,低声道:“可是你这样,又与卑微求全的炉鼎有什么分别呢?”

    他说完,就放下了帘子。紧接着,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把跪在地上的人甩到了身后。

    /

    段音鹤坐在马车内,看着裴不觉慢悠悠的把温好的酒取出,再一言不发的从旁边小格里拿出备着的棋盘与棋篓,就这样摆在了二人之间。

    他莹白指尖捻着一颗黑子缓缓落下,段音鹤愣了愣,这才执起白子陪他对弈。

    出乎意料的,裴不觉下的是快棋。几乎是段音鹤一落子,他棋敲玉盘的清脆之声就紧随其后。于是段音鹤被带的全神贯注起来,变得相当认真的来对待这盘棋,尽量不让自己的节奏被裴不觉影响。

    汲酒杯满,满地含霜,马车安安静静的行驶在路间,而车厢里刚从东璃杀出来的两个人,此时居然还有闲心点着一盏薄灯,敲棋落灯花。

    裴不觉明明神情淡然,甚至在段音鹤思考的时候还玩着手里的扇子,却把每一步棋都走的紧凑又完美。

    而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执棋落下之时,指腹总会似有若无地触碰到段音鹤的掌心,引得段音鹤指尖微顿,举棋不定。

    段音鹤有些羞恼的抿起唇,摒弃杂念,正握着棋子严肃的观察着棋盘上焦灼的局势,却突然听到裴不觉笑着问他:“喜欢我送的簪子吗?”

    段音鹤还在想棋,闻言诚实的点了点头,说:“好看,喜欢。”

    裴不觉微微挑眉,又问:“那,喜欢我么?”

    于是段音鹤也下意识的回答说:“喜欢。”

    ……

    话说出口,段音鹤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答了个什么问题。他手一抖,原本要下的棋下错了位置,于是裴不觉没有犹豫,立马执棋一招定音,黑子入险地夺势,胜负已然分出。

    裴不觉微微勾唇,将手中把玩的折扇合住,慢悠悠的挑起段音鹤的下巴,眸中尽是笑意,“仙君,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段音鹤仰起头,薄唇微张,领口微微下滑,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上那颗淡淡的红痣,同他发间那只嵌着小小红珠的银簪相呼应,煞是好看。

    他愣了半天,都不知道该对裴不觉说什么,只能有些无奈的垂下眼。

    裴不觉于是笑了一声,故意问他:“可为什么不说我也好看?难道我不好看么?”

    他只一笑,原本冷淡的眉眼看起来就眼波含情。明明段音鹤没有喝酒,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他哑然片刻,才小声的对裴不觉说:“你也好看。”

    然后段音鹤才有些懊恼的,不自觉的对裴不觉抱怨道:“你……怎么胜之不武啊。”

    裴不觉松开手,一颗颗的把棋盘上交错的棋子捡起,他长睫低垂,眼中神色带着些段音鹤看不分明的意味。

    他说: “认真下你也赢不了我。”

    裴不觉这么说着,握住了段音鹤的手。他屈指轻叩在段音鹤的掌心,待到人摊开手时,那一串被染上体温的归拢的白棋就落在了段音鹤的手里。

    段音鹤不免有些好奇,问:“你下快棋,怎么这么厉害?”

    “因为我闲着无聊的时候经常下棋。”

    裴不觉有些敷衍的回答了这个问题,好像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段音鹤看得出来,于是没再追问,点了点头,慢慢把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篓。

    只是他在放最后一颗时,有些迟疑的把那颗还带着裴不觉掌温的棋子攥进手心,沉默了半天,才开口道:“我刚刚说的,其实是……”

    其实是,真心话……

    段音鹤还不太清楚自己心里的悸动严格来说能不能称得上喜欢,但是他能确定,自己现在的心态和刚开始截然不同。

    他乐意被裴不觉触碰,也忘不掉裴不觉挡在他面前的身影,更想自己有一天也能重新拿起剑保护他。

    可话到嘴边,段音鹤又觉得,今时今日的自己,还没资格说这些。

    于是他把话咽进齿中,转而有些欲盖弥彰的解释道:“我和欧阳汀……我们真的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单纯的崇拜一个比他强的人而已,其实……”

    不过话没说完,裴不觉就轻轻打断了他。

    “我知道的。”

    裴不觉笑了起来,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段音鹤有些发红的眼尾,低声说:“你喜欢上我这件事,我知道的。”

    “这很好……要一直喜欢下去,明白吗?”

    裴不觉眉眼弯弯,说出来的话却让段音鹤彻底愣了神。

    他有些笨拙的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然后迅速低下头,有些慌乱的去把桌上的棋盘收好。

    那一颗颗圆润的棋子,在摇晃棋篓中碰撞出的乱音,就如同段音鹤此刻心里的千般慌乱,万般紧张。

    所以他没有听出来,裴不觉温柔声音背后的意味深长。

    ……当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第39章 宁相思 相思说给谁

    裴不觉似乎很爱观赏沿路的风光, 就算段音鹤已经知道他其实并没有被洗灵散影响导致灵力尽失,他们还是用了最慢的方式从东璃回涂川骨。

    这一路上大概是段音鹤这些日子以来过的最轻松的时候,他和裴不觉一同经过翠竹幽径, 溪水潺潺, 在夜半时分静听山寺钟声,渔歌远传。

    裴不觉有时候还爱去沿路的茶楼听说书。

    他和段音鹤坐在楼上对饮,听见堂下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从魔尊裴不觉隐瞒身份进入松明山爱上剑骨段音鹤开始, 一直讲到二人缠缠绵绵你追我赶的几世姻缘。

    段音鹤听完, 恨不得自己五感尽失。倒是身为主角之一的裴不觉听的津津有味,他还会搜集不同版本的话本仔细研读,偶尔虚心向段音鹤讨教其中重点内容。

    比如:“你本人会对被囚禁这种行为又爱又恨吗?”“这种情况下你会被刺激到吗?”

    ……实在很让人招架不住。

    直到他们终于回到了涂川骨, 这样称得上有些过于亲密无间的日子才结束。

    只是段音鹤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很难见到裴不觉了。

    /

    “宿主, 我们需要严肃讨论一下你对任务对象的问题。”

    被风惊起的落花打着旋慢慢停住, 裴不觉随意的把手里捡来当剑的花枝放在庭中石桌之上, 歪了歪头问059说:“怎么了?”

    事实上,裴不觉一直都很配合任务, 虽说偶尔不按套路出牌,但整体比完全不听指挥的楚寻好多了。

    回涂川骨之后, 裴不觉每天给段音鹤送灵药送法器, 连剑谱都是他从别的地方抢过来的珍宝,虽然白月光任务进度值涨的非常缓慢,但至少没有失败的征兆。

    只是059对之前段音鹤的表白忐忑不安,尤其裴不觉还看起来对谈恋爱这件事非常感兴趣,于是他认真的询问裴不觉:“你和段音鹤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裴不觉笑而不语。

    “宿主?”

    059又问了一遍, 裴不觉还是没有回答。

    平日里他对059一直都很属于有问必回,连那些重复了几百遍的唠叨都愿意仔仔细细的听,今天却一直不理人,实在是有些奇怪。

    059莫名觉得裴不觉的态度有哪里不对劲,所以他打开了自己过往的任务记录,开始分析里面有什么问题。

    可他还没来得及查阅记录,就发现,自己的系统功能面板已经暗了下去。

    这意味着,他的部分功能不知不觉被禁用了。

    059察觉到不对,马上联系管理局,但他传出的数据却被阻挡下来。一道无形的屏障在裴不觉的识海里展开,形成了系统暂时无法突破的牢笼。

    ……被宿主摆了一道。

    系统一般拥有单独的系统空间,执行任务时,为了方便,059会将系统空间藏在宿主的意识里。

    但裴不觉作为强大的修士,神识强大,很难植入外物。于是当时,裴不觉笑着温和的对059说:“你可以进入我的识海。”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直到现在,裴不觉才露出了他温和表象下的真面目。

    他笑眯眯的坐在石椅上饮茶,欣赏着庭中的落花,眼底泛起兴味,玩味而恶劣。

    这才是裴不觉。

    他乖乖配合完成任务以获得在小世界穿梭的自由自然是假的,对段音鹤的温柔爱怜,想来也并没有几分真切。

    他凤眸半掀就能窥见血染白骨,长剑出鞘即令铜仙落泪。裴不觉曾一剑破天门,屠戮整个仙门百家,引得天道雷劫在云上盘旋四十九日却高居不下……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心被困在永不见天日的虚空里?

    那双灼灼其华的艳丽红瞳,在每一个昏暗无光的夜里,都闪烁着足够让人惊心动魄的杀意。

    漫长的时光里,裴不觉足够耐心的了解了管理局的数据流输送模式,所以他发现,自己的灵力对管理局的系统并非毫无作用。

    相反……只要足够强,彻底将他们和整个管理局毁掉也没有问题。

    “说起来,你们确实是很有意思的对手。”

    裴不觉眉眼平静,把杯中清茶一饮而尽。此时他艳丽五官上的笑意彻底消失,神情如同059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样,平静淡漠。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霭。

    冰冷残酷。

    059沉默一瞬,明白了自己的失误之处。

    他没有及时察觉到裴不觉过于突兀的温和表象,是因为这个任务对裴不觉来说过于特殊。

    当时,059就是抱着让裴不觉共情主角的想法,来挑选这个任务的。

    因为这位天下第一的魔尊裴不觉,曾经,也拥有过特殊的剑骨。

    所以他清楚的了解,怎样得到另一把绝世的好剑。

    「剑骨者,至情之性之纯,尝遍七情六欲,修为更有所进。至半步虚空期满,成剑,方为上品,天下第一」

    这后面还有一段话。

    「唯有心甘情愿剔骨,剑才易成」

    /

    对裴不觉这样的修道者来说,沧海桑田犹易改,更遑论记忆里那些已经模糊的人与事,生和死。

    但在松明山上初见段音鹤之时,裴不觉仍然于松涛之中,想起了千年前自己挥出的第一剑。

    那时候他刚刚入道,只觉得峥嵘山月如此浩渺,满目春风醉人。他一袭白衣立于云间,正是最轻松不过的好年纪。

    直到结婴,裴不觉才知道自己是剑骨。

    但除了他之外,天下所有人在裴不觉出生之时,就知道他是剑骨。

    那些人制造出万般波澜,绞尽脑汁的用各种方式,就是为了让裴不觉心甘情愿的剔骨献剑

    所以裴不觉以为养育自己自己的宗门被魔修所害,只有自己和师兄活了下来。

    所以师兄问他愿不愿意剔骨成剑,来为师傅宗门报仇……

    只可惜无论经历了什么,裴不觉始终都没有放弃过用自己的剑去复仇。

    于是那些人没有耐心了,那一个个在裴不觉记忆里已经死去的人,一直对他温和的人,从头到尾都爱护他的人,都成了凶神恶煞的杀神。

    他们追杀裴不觉,只为了得到剑骨。

    不过裴不觉比段音鹤幸运一点,他有逃跑的时间。

    他也比所有人都狠一点。

    裴不觉没有害怕躲藏,而是毫不犹豫把自己扔进白骨焚境里,淬炼了一百年。

    在那里,他硬生生的熔炼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寸骨。他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滴的化为灰烬,又被那熔炉里面蔓生的白骨构筑成崭新的样子。

    裴不觉无事可做,只能无聊的同自己对弈。他学会了下快棋,在苍苍业火里赢了自己一万六千四百九十四次之后,裴不觉从那里爬了出来。

    出来以后他还有点遗憾,毕竟自己身上原本的剑骨已经消失不见了。本来,那会是把好剑的。

    业火烧尽的是裴不觉的骨,烧不尽的,是他怀着的漫天恨意。

    此后千年,裴不觉,天下第一。

    从头到尾,从生到死,裴不觉都只需要一把剑。

    一把能配得上他的,天下第一的名剑。

    /

    “所以你按任务接近段音鹤……是为了炼成剑骨,从而更方便对付管理局。”

    “你让他尝遍七情六欲,更想让他心甘情愿为你剔骨……你真是……”

    059一时想不出形容词。

    怪不得裴不觉要看那些过分荒诞的风月情爱话本,怪不得他对段音鹤说的话那么似是而非。

    是系统想多了,他不仅没有爱上段音鹤,还从来都没动过心。

    裴不觉听了他的话,沉默了片刻,没有反驳,只是笑着说:“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情中,段音鹤应当独独没有体验过爱。”

    “现在,他的爱也有了。”

    “你这样做,和那些欺骗你的人有什么区别……”

    059反驳他。

    “没有区别。”

    裴不觉挑眉,漫不经心的反问:“但你们做的和我不也一样么?区别在于我承认,你们不承认。”

    059说不出话来。

    裴不觉直起身,慢悠悠道:“至少,我给段音鹤写的,是个有意思的故事……”

    /

    段音鹤在盯着自己手中的灵药发呆。

    那上面的字仍然是独树一帜的特殊风格,只是段音鹤也不是不识货的傻子,这里面的药一日比一日珍贵,难不成,是柳青特意如此,因为有求于他……?

    于是段音鹤没有用那些药,因为他不愿意对裴不觉出手。

    他只想靠自己再重新修炼一次,修炼到能和裴不觉并肩作战的地步。

    说到裴不觉……

    入夜风凉,段音鹤房间的窗户还开着,此时夜风从庭外吹起,捎来几片粉白落花,轻轻搭上段音鹤的肩头。他却无知无觉,只是将裴不觉的名字缓缓在齿间念了一遍,唇角下意识的扬起。

    “叫我做什么?”

    无声的字句从口中吐出,却等来了有声的回答。段音鹤一愣,下意识的往窗前看去,明月之下,裴不觉正懒散的披着红衣坐在他的窗前,月光顺着雪白中衣流泻而下,将他苍白的肌肤也照的分明。

    裴不觉只随意的穿了一双木屐,看起来似乎是刚刚沐浴完。他轻轻跳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这一声让段音鹤反应了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眼,这才说:“没什么。”

    “我还以为,仙君是想我了。”

    裴不觉笑眯眯的往前走了两步,认真的拂去他肩上的落花,然后微微偏头用手覆上了段音鹤颈间一道不太分明的伤口。

    他手中灵力溢出,伤口就很快愈合。裴不觉低声问段音鹤:“练剑练的?”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段音鹤有些难以适应,只能用机械的点头来回答裴不觉。片刻后,却突然听见裴不觉说:“这几日……涂川骨不太平。你既然要练剑,不如去小秘境里。”

    段音鹤闻言,皱了皱眉,问:“你能解决吗?”

    裴不觉懒洋洋的回答他,说废话。

    然后他们两个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好像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半晌,裴不觉才开口说:“也不早了,你休息吧。其实我只是顺路过来……”

    与此同时,段音鹤也有些紧张的开口

    “其实……”

    裴不觉愣了愣,才笑着问:“你又其实什么?”

    在他面前的人指尖蜷缩了一下,才敢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其实,我刚刚,确实是在想你。”

    在摇曳的烛火与如水夜色之下,段音鹤此时的眼眸,如有月影浮动。像裴不觉偏爱的那块玲珑玉,漂亮,单纯,毫无一丝杂质。

    面对这样的眼睛,裴不觉居然不太能云淡风轻的再吐出几句戏弄之言来。

    他沉默了片刻,才叹了口气,低声道:“……知道了。”

    “那仙君,今晚床榻能分我一半么?”

    第40章 终别离 行舟赴远乡,别离亦别离

    夜虽已深, 裴不觉却没什么睡意,有些百无聊赖的半阖着眼。他身边没躺过活物,更不用提, 一个毫不设防的段音鹤。

    而且段音鹤在睡梦中并不安分, 他慢吞吞的翻了个身,把自己微凉的侧脸抵在了裴不觉的肩膀上。

    于是裴不觉就感觉到了段音鹤在自己肩窝处平稳的呼吸声,如同一只依偎着主人的安宁的小兽。

    他默然了片刻,没有对段音鹤的睡姿发表什么意见, 只是闭上眼, 在脑海中和自己对弈。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似乎格外难落子。半晌,裴不觉把心里那一片满盘崩落的棋局收拾好, 告诫自己说,其实弈棋论剑, 都是同一个道理。

    心不能乱。

    犹豫片刻, 便会整局尽毁。

    他无言的让自己陷入黑暗, 而段音鹤轻轻靠在他的肩头,难得无梦。

    /

    醒来的时候, 段音鹤发现裴不觉已经懒洋洋的坐在桌前对镜束发了。他安安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裴不觉的背影,然后走过去轻轻问他:“你有休息好吗?”

    裴不觉看了人一眼, 说:“没有。”

    然后他看着段音鹤有些愧疚的神情, 故意慢悠悠的说:“谁让你晚上非要搂着我,怎么推也不放手?”

    段音鹤犹豫片刻,有些不确定的小声反驳:“我……睡觉一直很安分。”

    裴不觉轻笑一声,侧着头打量段音鹤半晌,忽的握住他的掌心贴上自己的脸颊。然后裴不觉眨了眨眼,仗着自己这张好皮相, 含笑问道:“确定吗?”

    段音鹤不敢肯定了……看着裴不觉的脸,他觉得自己真的可能做出来那种事。

    于是他低咳一声,接过裴不觉手里的木梳说:“我,我帮你束发。”

    裴不觉勾了勾唇角,看着段音鹤有些过于认真的捧起自己的长发,将轻柔的将木梳插入发间,然后再缓缓滑向发尾。

    不知为什么……段音鹤突然想起那句民间的歌谣。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虽然他和裴不觉不是那种关系,但铜镜里照出的两个人的平静又安详,他们眉眼低垂,柔和的像一场朦胧的烟雨。

    这样的时光,再长一点也没关系。

    只可惜,被敲响的门打破了这样静谧祥和的氛围。裴不觉随口说了句进来,而段音鹤抬眸往门外看去,发现来人居然是柳青。

    他持梳的手一顿,裴不觉的发尾就没能从梳齿中滑落。但段音鹤没空考虑这些,他放下木梳走到柳青面前,低声道:“还不快走。”

    柳青对自己有送药之恩,段音鹤不想让他死在涂川骨,但洗灵散的事,也绝对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柳青却说,自己只是来给尚未辟谷的段音鹤送灵果的。

    段音鹤并不放心他,只说自己现在不饿,都没让人往房内走两步,就一口气把柳青推了出去。

    柳青倒也配合,看起来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他往段音鹤手里塞了张字条后,就非常干脆的离开了。

    那张字条上面的字工整平直,和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床边的灵药上的字,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写的。

    段音鹤皱眉把字条彻底摊开,却见上面写道

    「东璃一战,裴不觉已引起诸位真人震怒。前日,南疆情蛊已被苗雨仙子种入裴不觉心魄,情蛊不易被排斥,但需要裴不觉动真情才能发作。如若我们围剿涂川骨不成,只求仙君设法帮忙,试试能否让裴不觉动情」

    这上面每一行字都让段音鹤看的触目惊心,什么围剿涂川骨,什么情蛊……怪不得,怪不得昨夜裴不觉让他去小秘境练剑,原来是这个原因?!

    段音鹤第一时间回头,想把情蛊之事告诉裴不觉。可是比他开口更快的,是房间内传来的杯盏跌落之声。

    段音鹤眼睁睁的看着裴不觉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爆开,那一瞬间,段音鹤也同样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地方化为了齑粉。

    裴不觉瞳尾渗出血痕,衬的他那双绯红的瞳眸更加艳丽,可这样的艳丽却好似一柄利刃,一刀又一刀的割在段音鹤的心头。

    段音鹤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胸口抽离,他无法呼吸,眼前场景也朦胧一片,只能本能的赶到裴不觉的身边,用手心捧起他的脸,仓皇无措的喊他的名字。

    可裴不觉却轻轻把他推远了一点,看起来若无其事的说:“你太吵了,段音鹤。”

    他偏头看向段音鹤的脸,发现这人平素淡定的眉眼间已经溢出了水光,眼尾红彤彤地晕染开来,好像,马上要落下一场雨。

    裴不觉顿了片刻。

    听到他的话后,段音鹤就真的没有再发出声音了,他看起来很乖很听话,只是眼泪无声的往下滴落,滚烫的砸在裴不觉的手背上。

    裴不觉有些诧异的伸出手,摸向他的眼睛,低声问:“有这么难过吗?”

    然后下一刻,他就意识到段音鹤俯身抱住了自己。

    裴不觉发现段音鹤的身体竟然在发抖,好像抱着他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段音鹤像在害怕,他害怕自己只要松开手,裴不觉就会被什么东西带走。

    裴不觉却没法安慰他,因为他泛白的唇早已被染上鲜红,血珠顺着唇角划到衣襟落进绯衣中,仿佛只是一朵绣上去的红色莲花。

    段音鹤心中一阵钝痛,又酸又胀,他不动声色的擦去落在自己手上的血渍,努力稳住心神,故作平静的回复裴不觉:“我只是……只是被吓到了。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会治好你的。”

    他这么说着,先用怀中软帕把裴不觉唇边血渍擦干净,然后低声对他说:“我一会就回来,你等等。”

    紧接着,他就推门往柳青的方向走去,眸中清光令人不寒而栗。

    ……

    裴不觉缓缓抬起眼,看向他离开的方向。

    说起来,裴不觉的眼眸一直都很难让人敢于直视。即使他大多数时候都带着温和的神情,那里面也藏了太多他人的血与泪。你望进他的眼睛,就仿佛望进了自己心里的贪婪与恶意。

    裴不觉算计人,一般从第一次对视就开始,在看不到的地方,他始终关注着自己的猎物。比如柳青这并不高明的卧底,和他在东璃堂而皇之杀死的那些敌人。

    059被困在他的识海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动的欣赏这一切,此时他对裴不觉说:“你让段音鹤以为你中了情蛊,再让他在愧疚之下想方设法替你找解药,当他发现自己救不了你的时候,大概就会想到剔骨这一招吧。”

    裴不觉低咳两声,面无表情的把自己唇边溢出的鲜血抹去,他笑了笑,说:“什么叫以为?为了天衣无缝,我可是真的被种下了情蛊。”

    “原来真情也可以装出来?”

    059有点震惊,心说我的这几个宿主,其实不是白月光,是影帝吧?

    裴不觉垂下眼帘,慢慢的说:“真情不真情的,又不重要。”

    他瞳心此刻被血浸湿,淋漓的像一盏抹上了红砂的水瓷,较之平常那样危险冰冷或者假模假样温和的样子,多了几分脆弱难捱。让人一见,就不由得担心这精美的瓷器下一秒就会碎去。

    059看他这个样子,冷哼一声,有些嘴硬的说:“你看,如果你不把我的系统功能禁用掉的话,我现在还可以帮你屏蔽痛觉。”

    裴不觉在识海中看了059一眼,然后才诧异的说:“屏蔽五感而已,你不会觉得我做不到吧?”

    059……059不想理他了。

    而裴不觉的目光,径直落在了桌上那两瓶贴着诡异字迹的灵药上。半晌后,他又有些不悦的把自己的视线挪开,看起来似乎并不太想承认那几个丑字是自己写的。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给段音鹤送药的原因,也不是为了那个所谓的白月光任务。

    那些药是用裴不觉百年前亲手写出来的药方配的,为了……已经用不上的自己。

    /

    柳青见到段音鹤朝自己走来,脸上有些诧异,他一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眼前就突然飞溅起一片血花,段音鹤手中利刃从他的喉管边上插过,淋漓的鲜血寸寸落下。

    柳青连忙运气灵力护住自己的心脉,同时向段音鹤推出没有留情的一掌。

    这一掌打下去,他甚至能听见段音鹤原本就堵塞脆弱的经脉破碎的声音,可是段音鹤没有收手,反倒更加用力的将手中剑插穿到底,然后慢慢问

    “情蛊怎么解?”

    再动用灵力死穴被人制住也很难逃脱,柳青终于变了脸色,传音怒骂道:“段音鹤,你疯了吧?我又不是苗雨仙子,我怎么会知道?”

    “万衍宫连线索都没有吗?”

    “有……有……!你去万衍宫的藏书阁三楼找,一定有……!”

    段音鹤淡淡的点了点头,又问:“苗雨现在在哪?”

    “废话,当然是仙盟……嗬嗬……”

    “最后一个问题。”

    段音鹤慢慢的说:“你没有给我送过贴了字条的丹药吧?”

    “我……没有……我没有害过你……”

    话音刚落,柳青的喉管就寸寸裂开,鲜红的血花溅上段音鹤苍白又精致的脸,无端添了几分妖艳。

    段音鹤平静的收回手,说:“知道不是你我就放心了。抱歉,我现在有点难受,洗灵散的仇,就一并算了吧。”

    柳青倒在他面前,看起来到死也没想明白段音鹤为什么会为了裴不觉对自己动手。

    而段音鹤其实也没想明白,自己居然有一天会用这种方式知道,裴不觉也喜欢他的。

    段音鹤觉得自己人生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裴不觉出现了。他为段音鹤出剑,为他疗伤,让他重新拿剑……于是段音鹤心里那些模糊又懵懂的情愫开始萌生,但它们还没来得及肆意生长,就被突如其来的灾祸打断了步调。

    意外的,段音鹤现在不想哭也不难受,他只是觉得,手中的剑,硌得自己手心生疼。

    段音鹤不再怨恨自己是剑骨了。

    他只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舍弃一切的变强。

    于是,裴不觉在房间里最终没有等到段音鹤。虽然,这是他早就猜到的结果。

    夜深人静的时候,裴不觉才收到了段音鹤的留信。

    上面只有四个字——

    “等我回来。”

    松明山顶上那只被折去羽翼的白鹤,最终还是于血泊中,振振引吭。

    段音鹤步步虔心,声声祝祷,甘愿涉身入局,百转千回,只求所思之人的一线生机。

    裴不觉低声道:“……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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