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的时辰太晚, 转眼便暮色重重。夜间行路不便,周边又无客栈落脚,崔迎之和屈慈只好在临时寻了处地势较高的地界落脚。
所幸出门前准备充足。
篝火引燃, 屡屡灰烟升起, 迷蒙的夜也被照亮小小一隅。崔迎之神色郁郁,用木棍扒拉了一下柴火堆, 火星子劈里啪啦地跳跃飞溅。
才刚出门半日不到, 她已然有些想念小楼了。
不等她继续愁眉不展地唉声叹气,屈慈将水壶递给她,与她闲话:“出门前不去与你师傅说一声吗?”
说来也奇怪,崔迎之每月给自己烧纸烧的勤,却从未出门探视过她师傅一回。下洛既然是她师傅的故乡,除非尸首未曾下葬在此地, 不然就算尸骨无存,衣冠冢也总该有一个。
“已经说过了。而且我师傅没有坟,没有碑。”
“她在江河湖海,在洛水所有流经之地。”
崔迎之喝了口水,塞上盖子。
“她从前同我谈及过万一她遭遇不测, 该如何处理身后事。所以我找回她尸首后就烧了, 只留下一捧灰, 全洒进了洛水里头,在小楼的时候每天开窗就能见她。”
跳跃的火光将崔迎之的面目晕得愈发柔和, 屈慈望着她,想:怪不得她这样不喜欢热闹的人会挑那样一个喧闹之处隐居。
洛水沿岸也着实是没什么僻静地方。
天色愈发暗沉,奔走一路,人疲马乏鸟也倦,被关在笼中半日的煤球此时被放出来透气, 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是安静地站在崔迎之肩头,闭着眼,靠着她。
屈慈起身,提议:“你先休息会儿?”
崔迎之摇头:“白日睡够了,我守前半夜吧,一会儿叫醒你。”
没等屈慈推拒,一点银光滴落在崔迎之额间,随之而至的是第二滴,第三滴……
万道银丝轰然坠落。
连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也没留充足。
崔迎之一边披上蓑衣,一边眼疾手快地把煤球塞进笼中,又抱住鸟笼,将其掩在蓑衣下。
煤球毫无疑问被惊醒了,在鸟笼里来回扑腾叽叽喳喳个没完,好似在斥骂天公莫测。
已是初冬时节,本不该那么多雨的。
然而暴雨如瀑。
崔迎之抬头望天,冰凉雨丝钻过蓑衣的罅隙吹了满面:“要不要再往前走一段找找客栈落脚。”
夜雨中前行,路面湿滑,更是险峻。只是此时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就算有蓑衣遮盖,可若是就这么淋上一整夜,谁也受不住。
屈慈只好叮嘱:“骑得慢一些。”
两人翻身上马,沿着山道继续赶路。
但不幸总会接二连三。
疾驰间,清晰的马鸣声穿透重重雨幕,紧接着,重物落地。
屈慈急急勒马,眼看着前方的马匹前肢诡异弯曲,本在马背上的人摔倒在一旁费力爬起,怀里抱着的鸟笼倒是始终没放手。
或许是雨势实在太大,叫人难以看清前路,崔迎之总觉得自己已然骑得够稳当,却还是马失前蹄。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蓑笠,对慌忙下马赶来的屈慈道:“我没事,只是这匹马已经不能跑了。”
少了一匹马,崔迎之只好同屈慈共乘一骑。
前车之鉴近在眼前,本就谨慎为上的屈慈更不敢骑快,两人只好骑着马在泼天雨幕里慢悠悠地缓行。
悠悠天地内,穿林打叶声萦绕耳侧,疾风骤雨不歇。
崔迎之坐在屈慈身前,怀中抱着鸟笼,人靠着屈慈的胸膛,明明身处倒霉至极的落魄境地,却反倒蓦地笑出声来。她用头蹭了蹭屈慈,语气中全无怨怼:“我们不会要这么走一夜吧。”
屈慈听着她笑,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柔声道:“不好说,要不你先闭眼休息会儿。”
“不要。平常这个点儿我还清醒着呢,该休息的是你。”话音刚落,崔迎之猛地直起背,遥指前方,惊喜道:“屈慈,你看前边是不是有灯火。”
目之所及的尽头,莹莹微光在落雨成幕的黑夜中如蓦然出现的一盏灯,汇聚成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辉的点。
有灯火,就意味着有人。
柳暗花明。
屈慈挥舞马鞭,稍稍加快了速度。
离得越近,那点灯火便愈发明晰。
是一间客栈。
……
推开客栈大门,便见堂中人声喧嚣,大半桌椅都被坐满。
许是今日大雨,叫周遭在外行走的各路人等全部汇集此地。
店小二略带歉意地迎上来,道:“这位客官,今日客满,没空房了。不过堂中的位置可以随意坐,您看您需要点儿什么?”
人那么多,倒也正常。
崔迎之摘下蓑笠,拎着鸟笼:“那便上两壶热酒吧。”
“好嘞!”
崔迎之随意寻了个角落处的空桌坐下。
隔壁桌似乎是一伙运镖的镖师,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各个人高马大,长刀短剑佩腰,气势汹汹。初一打眼,颇有几分骇人。
崔迎之一连偷瞄了好几眼,谁料竟将人给看了过来。
隔壁桌几人凑做一堆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便互相推搡着走了几步来到崔迎之桌前,被推在最前方的少年郎目光澄澈,眉目清俊,带着一股未出世的凛然正气。
他低声骂了几句躲在他身后怂恿的几人,旋即又转过头,红着耳根,搭话:“最后一间房被方才来的一对夫妇定下了。我们这儿刚好多出一间,女郎若是不嫌,今夜可以暂住。”
崔迎之虽然的确很想住上客房,但少年人们的此番意图太过明显,真心总不好辜负。
她方要开口婉拒,就见在外栓马迟迟才至的屈慈进门朝着她走来。
“怎么了。”
少年郎身后簇拥着他的朋友们回过头,不约而同地往两边散开,让那少年郎和屈慈毫无阻隔地正面对上。几人的神情比少年郎本人还精彩,或抱胸看戏,或窃窃私语,间或夹杂几个怜悯的目光投向他们的好友。
崔迎之看了看屈慈,又看了眼少年郎,有些头大地斟酌一番用词,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嗯……这位郎君许是想来同我交个朋友?”
“交朋友?”
屈慈笑眯眯地打量着那少年人,笑意不及眼底,莫名看得人胆寒。
少年人心气高,不肯输了阵势,强行维持住镇定,直晃晃地对上屈慈打量的目光,不躲也不避。
敞亮,赤忱。
他开口道:“今夜客满,我见女郎没能订上房,我们这儿又刚好多出一间,便来问问是否需要。”
屈慈仍是笑,没有如崔迎之预想中推拒:“那就多谢这位好心的郎君了。”
少年人顿了顿,硬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回过头继续对着崔迎之道:“我是风来镖局的易翎,日后女郎若是要雇镖师,可以来寻我。”
崔迎之被这场面震得头皮发麻,只好坐立难安地起身,报上对外的假名姓,抱拳道谢。
易翎的友人们将一间客房的手牌放在桌上,一如来时那般又簇拥着他离开。来时还是欢声笑言,去时只剩下各种拍肩安抚同情,还有不带恶意的嘲笑。
不管如何,虽然只有一间,但也总算是有了房住。
房间不算大,但胜在干净整洁。
合上门,崔迎之紧绷的思绪才终于缓了几分,松了口气,“我差点儿以为他们是来找事的。”
她常年不出远门,被人搭话更是少有,上一回被乌泱泱一群人围上来的时候,还是在被追杀。
屈慈轻笑,捏着手牌。
“真有本事,我去栓个马的功夫,你就白挣了一间房。”
这语气可全然不是在夸她的意思。
崔迎之睨他,“你有本事的话,也可以自己再弄一间房。别跟我挤一间屋。”
笼中的煤球很合时宜地叫了两声,似在应和。
屈慈不说话。
室外夜雨声烦,就算有蓑衣遮挡,衣摆仍是不可避免地浸透了水,室内唯余下淅淅沥沥的嘀嗒声,仿佛时间都被暂缓。
崔迎之觉得奇怪。
屈慈对易翎的态度有点儿太过了,常允可都没这个待遇。
她短暂思考了片刻,歪着头问:“屈慈,你是不是看不惯人家比你年轻啊。”
朝气蓬勃满腔赤诚的少年人,又是这样丰神俊朗的长相,的确很容易招姑娘家喜欢。
屈慈少时孤苦,没有亲朋好友,与人家这种知交环绕的一看就是两个极端。崔迎之突然觉得自己大概能理解屈慈为什么看不惯易翎了。
她拍了拍屈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没关系,年纪大点儿也没什么。你看,再过几年我就该喊你‘老东西’了,但是他不行,是吧?”
屈慈被气笑了,幽幽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年岁,你这就给我安排上了?说不准我还比你年轻呢。”
不等崔迎之辩驳,屈慈叹息一声,又道:“算了,我去叫热水,淋了雨容易着凉。至于房钱,我一会儿去去找人结了,不能欠着。”
“还有那酒。”
屈慈接过崔迎之从楼下拎上来的两壶热酒,放到案上:“你不会没看出来这是家黑店吧?”
崔迎之没有直言,只弯眼笑道:“反正寻常的药应当对你没用?能暖暖身子就行。”
第22章 行路难(二) 我脱干净了你也脱吗?……
今日实在倒霉, 先是落雨,后是坠马,好不容易寻到落脚处又似乎是家黑店, 仿佛上天都不想让崔迎之顺利抵达曲城。
热水入桶, 崔迎之褪去衣物,赤身迈入浴桶中, 喟叹一声, 被寒凉夜雨侵袭的四肢逐渐回暖。
行囊中的衣物这一遭可谓全军覆没,全被淋了个透彻,唯余身上这身勉强还算干燥。崔迎之只好将换下的衣物挂在屏风上,打算晾晾明日再穿。
脚步声走近,一道人影投落到屏风上,与另一侧躺在浴桶的崔迎之的身影交叠。
崔迎之趴在浴桶边缘, 一只纤细的手臂放松地悬挂在桶外,安然看着那投影,没出声。
挂在屏风上的脏衣物从另一面被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陌生衣物。
屈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问那群镖师借的,身量不知道合不合适, 暂且穿一日, 看明日能不能天晴把衣服晾干。”
崔迎之应了一声。
屏风后的人来了又走, 一刻也没多留。
她想着屈慈也淋了雨,泡了没多久便起身擦干。待取下衣物正要换上时, 崔迎之手一顿,怔在原地。
她的贴身衣物夹在原先那堆换下来的衣物里,估计屈慈没多注意,一道给收走了。
这下好了,没得穿了。
崔迎之思考片刻, 到底没拉下脸出声喊屈慈过来。她披上干净衣物,做贼似的鬼鬼祟祟从屏风后探出头去。
很好,没看见屈慈。
但是衣物不见了。
崔迎之兜兜转转,在室内蹑手蹑脚地寻寻觅觅了一整圈,把床铺都掀开,愣是没能瞧见半片衣角,心底这才迟迟涌升起不妙感。
正要回身继续往角落找,恰逢屈慈神色凝重地抱着一盆浸满水的衣物推门而入。他一见到她,眉头微蹙,满脸为难:“有个坏消息。”
崔迎之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抱着的面盆里那露出一角的眼熟布料花色,悬着的心终于骤然坠落崖底。她闭了闭眼,抬起头,直视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听。”
然而衣物并不会因为崔迎之不想听而从浸满水的盆中消失,回归一刻钟前的干燥。
炭火燃起,底下火星不时噼啪作响,室内温度持续升高,烧得崔迎之淌出几滴薄汗。煤球也似乎被热得不行,在笼内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活像是遭受不白之冤的索命怨鬼。
待屈慈将鸟笼放到了窗口阴凉处,煤球才终于肯闭嘴。满室重归清净。
崔迎之身披薄被,难得没能盘腿坐着,只屈膝并腿跪坐在榻上,看着炭盆边挂在简易架子上晾晒的贴身衣物,怒从心起,抄起手边的软枕就朝坐在一旁简单洗漱完开始兢兢业业洗衣服的屈慈扔去。
这是屈慈第三回接过软枕。他照旧把它送回榻上,很识趣地再一次诚恳道歉:“对不起。但是我是真的没看清楚直接扔盆里了,下回我一定检查完了再丢去洗成吗?”
崔迎之冷笑:“道歉有什么用。现在没得穿的人又不是你。要么你也把衣服脱了?”
屈慈反问:“我脱干净了你也脱吗?”作势要解衣带。
崔迎之忍无可忍,拖着被子下床,大步走到屈慈面前,拿被子给他从头蒙上,一派要捂死他的势头。
明明视野受阻,屈慈仍是精准地搂住崔迎之的腰,稍稍用力,崔迎之顺势跌坐在屈慈怀中。
屈慈一边笑,一边掀开被子:“别闹了,我还得洗衣服呢。”
谁闹了!你个罪魁祸首还敢笑!
崔迎之恨恨咬牙。
砰砰砰——
大力拍门声乍响,两人具是一惊,不约而同朝着被拍得晃动的木门望去。
这个点儿了,谁会来敲门?
这敲门声还一副要寻仇的架势。
崔迎之起身。两人整理好方才闹腾的时候弄乱的衣物,快步来到门前。
屈慈方打开一道门缝。
“大半夜鬼哭狼嚎什么呢?让不让人睡觉了?”
尖利的,隐隐之中又略有几分耳熟的女声劈头盖脸。
“夫人,夫人少说两句。”另一道男声紧随而至。
房门被完全打开。
掩在门后的崔迎之与那女子正面对上,女子举着烛台,面目在幽暗走廊中不甚清晰。
两人对视,具是怔神。
崔迎之觉得自己应当还没有到记不住人或是老眼昏花的年岁,眼前这女子分明是前不久将她放走的陈夫人。她不再是原先那副老气横秋的装扮,浅衣宽袖,多了几分温婉之态,虽与原先有所差异,但也不至于叫人认错。
可是。
目光偏转。
崔迎之震惊地瞄了方才喊这名女子夫人的郎君好几眼。
这压根不是陈小郎君啊?
她距上一回见陈夫人不过三四日。就算陈夫人当日和离,隔天找新欢,后天就私奔,就官府那办事效率,手续也完全来不及办啊!
更何况陈夫人当日完全就是一副不把陈家库房搬空不肯罢休的模样,怎么会舍得放弃陈府家财与人私奔。
简直匪夷所思。
崔迎之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被陈夫人赶忙打断,她一摆袖,拉着身边人头也不回地转身,临走前还干干巴巴地僵硬道:“下次注意点儿。”
只余下四目相对满脸茫然的崔迎之和屈慈二人。
……
陈夫人拉着人回到隔壁房内,合上门,这才缓了口气。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冷茶入喉,凉意一路略过心头,头脑也随之冷静下来:“我们不是下雨的时候把他们跟丢了吗?而且隔壁原本住的分明不是他们。来的时候店小二也说这是最后一间房了,怎么这还能碰上?”
满身书卷气的儒雅郎君轻笑:“许是雨天路滑耽搁了,只是巧合。阿融,你慌什么?”
江融沉下脸:“我在下洛这么久一件差事都没办成,好不容易眼看着陈府的钱就要到手,结果莫名其妙就要把我召回去,前功尽弃。他是不是有毛病。”
“崔迎之离了下洛,我们继续留在那儿也无用,自然要回去。而且你离开前不是卷了许多金银出来?”
江融垂下头,小声嘟囔:“可是还有好大一笔钱没带出来呢。”
“别想钱的事儿了,早点休息吧。”荣冠玉将书册合起收好,起身朝榻走。
身后江融敛了情绪,叫住他:“你要睡榻上?”
这房内可只有一张榻。他们俩又不是真夫妻。
荣冠玉回头,就见江融指了指空旷的地面,说:“想都别想。你有该去的地方,别来占我的床榻。”
……
另一边,崔迎之与屈慈合上门也回到房内。
崔迎之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向屈慈确认:“刚刚那个是陈夫人吧?我应当没有认错?”
屈慈与陈夫人也不过那日在亭前的一面之缘,能记得有这么个人就不错了,实在记不清对方的模样,不确定地回道:“可能是?”
“但是那个男的绝对不是陈小郎君。”
后半句倒是说得笃定。
崔迎之一拍手:“那就奇了怪了。听脚步,他的武功可不低。”
陈夫人若只是个寻常深宅妇人,那无论如何都不该跟这么个江湖人扯上关系才对。更何况二人疑似私奔,对外以夫妇相称。
屈慈没有第一时间应声,待把盆中差不多洗完的衣物拧干,晾晒到架上,才沉声说:“今日碰上他们,最好只是巧合。”
若有牵扯,追根溯源,事情怕是会更为复杂。
他敛眉,转而又和缓了语气,岔开话题:“天色很晚了,睡吧。明日等雨停,我们再继续赶路。”
崔迎之闻言,拾起被子,指了指勉强能容下两人的床榻:“只有一张榻。”
没等屈慈开口说点儿什么,崔迎之斜眼望他,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语速极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闭嘴。”摆明了不想在这样的处境下再听屈慈说点儿什么惹人误会的话来。
她叹了口气,自顾自接着道:“算了,挤一挤吧。”
屈慈一言不发,只管冲着她无辜地笑。
崔迎之不想看他,爬上榻,平躺到里侧,将被子铺开,拉起被子一路盖过头顶,整个人躺尸一样,把被子当裹尸的草席。
声音从被中穿出,被捂得有些沉闷:“先说好,我睡着了会抢被子。”
崔迎之等了一会儿,感受到被外烛火皆被吹熄,被角被掀起一处,冷风顺着空隙钻入,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本就狭窄的榻,两人中间愣是还隔了窄窄的一段,谁也没挨着谁。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逐渐稀疏。窗内满室宁谧,唯余两道平稳呼吸声交错。
除了幼时同龄姊妹,崔迎之从没跟人睡过一张榻。从当下往前追究数年,这也是头一回。
同床共枕,还是个长得像狐狸精化形的男人。
不知情的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色令智昏。
崔迎之强迫自己闭上眼,忽略身边躺着的人,遏制飘散的思绪,不再去想。
夜仿佛更静了,时间也仿佛停滞。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柱香,一刻钟,又或是一个时辰。
崔迎之猛然坐起身,被子也被顺势掀开:“屈慈。我睡不着。”
整整两日没能睡好,差一点就要睡过去又被惊醒的屈慈心如止水地在黑暗中睁开眼。半晌,支起身,把被子掀开给崔迎之裹成了个茧,只留了个脑袋在被外。然后将崔迎之摁回榻,一只手臂压在被上,将头埋在被子边角。
语气比崔迎之还绝望:“我求你了。睡吧。”
第23章 行路难(三) 屈慈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被裹在被中的崔迎之动弹不得, 唯有一双眼不安分地四处乱飘。窗口溢出的溶溶月光飘飘扬扬地洒落一地,映出窗外婆娑树影。
崔迎之不知道屈慈是怎么在明知道这是家黑店的情况下还能睡得着的。
方才一进堂中,暗中在她身上投落的视线就不知几何, 其中又以饱含恶意的审视居多。
整个大堂除开隔壁桌镖局的一行人, 扫视四周,愣是没能找出几个清白身。
这些审视的目光隐藏得实在拙劣, 崔迎之被盯得蓑笠下的背脊僵直, 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心头拔刀的冲动,怀疑这黑店压根就没几个货真价实的住客。
好在屈慈进门后,崔迎之身上的视线明显减少,许是皆转移了目标。
崔迎之不知晓如今客栈是否有形单影只的倒霉蛋。可若是没有,除开隔壁两人,二人结伴的她和屈慈无疑是方便下手的对象。
“别想了。今夜我们不会被下手。”
屈慈脸依旧埋在被中, 沉闷的声音打断了崔迎之愈发深远的思绪,掩在思绪之下的忧虑也被尽数截断。
“嗯?”
“他们今夜下手的对象就算是那伙镖师,也不会是我们。”
崔迎之惊疑。
镖局一行人足有一掌之数。不论是谁出了问题,其余人都定然会有所警觉。
稍有不慎,便是打草惊蛇。
他们显然并不是适合下黑手的首要目标。
他声音低哑, 携着倦意, 娓娓道来:
“你点的那两壶酒在楼下时没开封, 隔壁那对夫妇也没用过酒楼内的饭食。但是他们不一样,今夜一到酒楼就急着裹腹, 完全没察觉异样。相较于充满不确定性的你我二人,他们这群已然半只脚踏进陷阱的羔羊显然排在宰杀名单的前列。”
慢慢悠悠地说罢,屈膝促狭短笑两声,意味不明地盖棺定论:“没经验的年轻人。”
崔迎之当时只想着如何脱离那个令人坐立难安的局面,没能注意到这些。
至于其他……
“你先前借衣服的时候打听的?提醒他们了?”
“嗯。”
毕竟这又是让房又是借衣, 只当是还了人情。
崔迎之徐徐叹息一声,莫名转移了话题:“屈慈。”
“你不是要睡了吗?”
……
满室重归寂静。
崔迎之终于肯阖上眼,闭上嘴。
半梦半醒间,门外似有细碎动静。
是打斗声。
距离不远,响动声也不算大,却经久不断,扰得人不得清净。
崔迎之没睁眼,只是蜷成一团彻底缩进被中。
薄被阻隔,收效甚微。
正当崔迎之内心挣扎着是否睁眼,去终止这迟迟未歇的争斗,寻回安眠时,屈慈那只搭在薄被,也同样搭在她身上的手轻拍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
躁动的心也似乎随之安稳下来。
门外打斗声戛然而止。
崔迎之重又沉沉陷入梦中。
……
翌日醒来时,窗外雨声将歇,潮湿的风裹挟着未消的雨意穿堂而过,卷起几分刺骨的寒。
崔迎之换上勉强算是被晾晒干燥的衣物,同屈慈下楼,就见堂中已然热闹得不行。
风来镖局的一行人个个手持刀剑,或坐或立,与二三散客一道围成一圈。
圈中数人皆被绳索缚住,五花大绑,毫无挣脱的余地。其中有店小二,也有昨日坐在堂中装作住客的托。
清晰的下楼声掠来几人的目光又放归,易翎的好友用肘轻靠了一下他,将他的视线也一道引来。
他客气地同二人打了声招呼。
崔迎之颔首回应,故作茫然:“这是怎么了?”
易翎指着站在角落的青年人,解释:“昨夜这些人意图对这位郎君行凶。得亏……”他的目光挪到了屈慈身上,约莫是因为不知晓屈慈名讳,这才顿了几息继续道,“得亏郎君好意提醒,才叫我们有了防范,守了一夜,总算是在他们动手时将人擒住。”
原来昨夜遭难的并非镖局这一行人,客栈内还真有个形单影只更容易下手的倒霉鬼。
崔迎之暗叹,到底是少年侠气。若换作是她,顶多提醒过后便作罢,命数由人,是绝不会出手相助的。
——除非她被扰得不得安眠。
“这间客栈从前不知害过多少人,昨夜已然有位好心的郎君冒雨赶去附近城镇报官。可山路险峻难走,待官府来不知还要多久。此番运镖,雇主催得有些紧,若是再耽搁,怕是不能如约将货送到。”易翎满是为难,“我们正在商量谁能留下等官府接应。”
说罢,他略带希冀地望向崔迎之。
澄澈的、纯粹的目光落到身上,叫人不忍推拒。
崔迎之不说话,似在考虑。
屈慈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本就完全没有被打动的崔迎之被扯得有点儿心烦,反手握住屈慈的手腕,不让他再动。
谁也没发现他们两人的小动作。
处理完烦人精的崔迎之直直迎上那目光,没有回避,只是摇头:“抱歉。我们得赶着去曲城,山高路远,恐会误了时日。”
“曲城?”
易翎听及前半句时原还有些黯然,转瞬又笑道:“那真是巧了,我们此番也是要去曲城。既然同路,不妨同行。”
还未等易翎再多说几句,脚步声响起,又有人下楼。
是江融和荣冠玉。
崔迎之抬头望去,与江融的目光相交又错开。
光线明亮,远胜昨夜幽微烛火,清晰得能看清每一寸肌理。
崔迎之再一次肯定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陈夫人无甚差别。
江融避开崔迎之那赤裸裸打量的目光,对着易翎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留下吧。”
荣冠玉闻言移目,眉头微蹙。
他们这一行,应当得跟紧崔迎之二人才好。若就此分开,还不知是否会有什么变故。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易翎欣喜地躬身抱拳对他们二人道一声辛苦。
“那便有劳二位了。”
事情已成定局。
荣冠玉没有再出声。
既然已然商议出负责接应的人选,自然没有继续留在堂内的必要。闲人四散,不少住客接二连三收拾行囊离开,易翎与两人约定完一道上路,便同其余人赶去准备。
崔迎之和屈慈也同样回到楼上,恰逢江融荣冠玉二人正要合门,偏偏被她及时出声喊住。
“夫人。”
刚想装作没瞧见崔迎之紧忙合上门的江融手一顿,完全不想直面崔迎之,可也到底没有无视她。
不然更显心虚。
她在下洛待了许久,除了陈府家产外,最初的目的便是崔迎之。
——不过因为她消极怠工的缘故,所以几乎没怎么与崔迎之接触过,唯一一次碰面还是崔迎之被掠来陈府自己出现在她面前的。
如今她转换身份,未免引人生疑,本不应当再与崔迎之再正面碰上。可昨日偶然将身份撞破,又无转圜余地,再见着实尴尬。
若崔迎之问起来,她都不知自己该强撑着装傻亦或是坦然承认。
落荒而逃实在太伤颜面。
她只好硬着头皮僵硬地将门打开,强扯嘴角,扬起一个勉强的笑来:“有事?”
崔迎之抱拳,神色自如,淡然笑着,与江融相较成了两个极端:“昨夜叨扰二位了,实在抱歉。说来几日前受了夫人恩惠还未曾好好谢过,不知二位是要去往何地?若是得空,日后必定携礼上门拜谢。”
“举手之劳,不足为道。”江融连连摆手,默认了自己的身份,意图尽快结束这段交谈。说着就要合门。
“夫人。”
崔迎之再一次叫住了她。
江融深吸一口气,已隐隐有些咬牙切齿之态,嘴角也不太挂得住:“还有什么事吗?”
崔迎之诚恳询问:“冒昧问一句,夫人如今怎么称呼?陈夫人?李夫人?王夫人?”
江融闭了闭眼,终是没忍住彻底垮下脸,决定托人下水,绝不能只让自己丢面:“我姓荣,叫荣冠玉。”
说罢便转身,合门,一气呵成。仿佛生怕崔迎之又一次开口喊住她似的。
被撇在一旁真正的荣冠玉:?
崔迎之瞧着那略显慌乱的身影,放肆地笑了起来,半点儿不在乎是否会被房内人听到。
屈慈无奈望她,垂首跟她说悄悄话:“她得罪过你?”
“吵过架,不熟。”
“哦,那刚好,我跟荣冠玉也不熟。”
崔迎之抬眼,将屈慈拉回房内,合上门,问他:“你认识?”
“不认识。”
那你说什么?
崔迎之瞪他。
屈慈这才慢悠悠道:“但是我知道荣冠玉这个名字跟屈纵有往来。还知道这个人并不是个女郎。”
崔迎之勉强记得屈纵是屈重那个老东西一母同胞的亲弟,除此之外,脑海中仅剩的印象也不过余下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了。
想想也奇怪,按照江湖传言,屈重死后,屈纵屈晋这叔侄俩就开始为了争权夺利掐得不可开交。明明都打得快血流成河了,可他们竟然还能分出心神来派人追杀屈慈。
若说是为了替屈重报仇,未免可笑。
也不知道屈慈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
这些疑点暂且不提,左右屈慈一向捂得严实,她既然至今还未追问过,自然也不会在眼下提及。
只看当下,那两人的嫌疑愈重。
崔迎之挑眉,心生疑窦:“既然是屈纵的人,那为什么他们先前不出手。如今又主动留下来?”
……
与此同时,跟着江融一道回到房内的荣冠玉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留下来?”
江融不看他,恹恹道:“我已然暴露,若说我们也要去曲城,他们更会起疑。”
“你明明可以不必多言,待他们先行离开,远远跟着就行。”
江融仍是摇头:“不想跟,累了。我又不会武,先前跟了那半日我半条命都快没了。反正我办不成的事儿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而且,”江融偏过头,望向荣冠玉,“不是还有镖局的人在吗?”
……
崔迎之同屈慈两人靠在一块儿商量半晌,实在摸不准对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若要下手,不应留下。可若不下手,那又为何会与他们在此地相遇。
总不能真是巧合。
正说着,方才随人流一道离开前去准备的易翎叩门,扬声道:“二位,我们已然准备妥当,不知两位何时方便?”
崔迎之拖家带口地赶路,本也没有太多东西要收拾,她道一句稍等,正打算去提鸟笼,却又蓦地想到了什么,更换方位,转而打开了门。
门外易翎正欲离开又停下。
就见崔迎之稍显犹豫地对着他道:“易郎君,我可能还得问你借样东西。”
做惯好人好事的易翎欣然点头:“不知是什么?”
“马。”
荒山野岭,没处再去寻马,若是没有旁人也罢。可若与人同行,崔迎之绝对没法接受自己同屈慈挤在一匹马上。
她还是要脸面的。
第24章 行路难(四) 做人不能太缺德了。……
崔迎之最终没能借到马。
风来镖局五人各乘一骑, 行进途中唯一还能载人的坐具只有装载货物的马车。
屈慈试着与负责驱车的镖师交涉。对方似乎也已然受够看着同伴皆快马疾驰,而自己只能为保货物安全慢慢吞吞驱车的境况,屈慈一提, 便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两人互换了马匹, 屈慈跃上车架,崔迎之则坐在一旁, 倚着车厢外沿, 双腿悬在车外。
一行人沿着林木环抱的山间小径,再度踏上未知的前路。
群山万壑赴荆门。
……
山路险峻。
影影绰绰的密林笼着未消的秋意,随风送入崔迎之的颈侧。崔迎之将外衣拢了拢,把腿收上车架,盘坐成一团。
时近初冬,天寒日冷。
寒风呼啸, 张嘴便是满口风,吹得她连话都不想多说。
屈慈见状,解开行囊,沉默着从中掏出了一条薄被。
是客栈里盖过的。薄薄一条,不是很占地方。崔迎之都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带出来的。
“顺手牵羊?”
屈慈瞟她一眼, 答:“这叫黑吃黑。”
短短一夜, 行囊内的衣物没能全都晾晒干, 也不好再往身上披。昨日彻夜大雨,晨间更为湿冷, 崔迎之一向怕冷又怕热,指望她注意这样的事,又显然希望渺茫。
临行前,他便顺手塞进了包袱里。
虽说聊胜于无,但有东西盖总比硬挺着受风好。
若是寻常店家, 崔迎之必然不肯,但既然是黑店,崔迎之不出意外心安理得地披上,道:“谁跟你是黑。我早就改头换面金盆洗手了。”
屈慈偏头轻笑:“所以后院那么多骨头是地里自己长出来的?”
不等崔迎之说话,又佯装正色地提议:“那我们回头开家食肆专卖骨汤算了。无本万利的买卖。”
这说的是人话吗?
崔迎之睨他一眼,幽幽道:“屈慈,做人不能太缺德了。”
不要再给她本就不如何的江湖风评雪上加霜了好吗。
言谈间,林间一声呼哨惊起,哒哒马蹄声紧随而至,飞鸟沸腾,遁入天际。
崔迎之探出头向马车后望去,就见一行人粗衣麻布,手亮长刀短剑,估摸有十数号人,皆作马匪装扮,正策马向他们迅速逼近。
尘土飞扬,声势浩大。
回过头,前方也有人阻截。
前后围堵,一如瓮中之鳖。
车马皆被逼停。
堵在前方相距不远的领头马匪以刀作指,指向崔迎之与屈慈二人的方向,高声对着明显是领队的易翎道:“把他留下,若是不然,你们都得死。”
第四批。
距上一批人出现不过一两日。
简直是前赴后继。
易翎一行人虽缺少经验,但遇此场面,也并未惊慌,五人将马车围到了中间位置,呈现护卫之势。
易翎回退几步,至马车一侧,没有问多余的话,只是小声道:“二位放心。江湖人最重侠义,必不会将你们二人交出。”
本是萍水相逢的关系,这也未免太仗义了。
“一会儿我们开道,二位跟紧。”
人数差距甚远,突围成功的概率其实并不大。
屈慈没多说什么,与崔迎之对视一眼,点头。
蓄势待发。
马匪头领似乎也看出了他们的意思,抬手做了个手势,手起手落。
无声的僵局转瞬即破。
两方人马不约而同地抽刀,直直迎面冲向对方。
寒光闪烁,利箭飞射,直直插入崔迎之身侧三寸之地。
车马愈发颠簸,崔迎之站起身,一边躲开近身的刀剑,一边手起刀落砍人如切菜,阻挡一切来犯,保证屈慈能够专心驱车。
一如预计那般,重围难以突破。
崔迎之看见有两人马匹相撞,人仰马翻。
她挥刀又捅穿一人,夺过那人手持的弓箭,拔下插在车厢上的长箭,搭上弓弦,抬手欲拉,张弓的右手却控制不住开始颤。
该死。
前方的路暂时被清开,屈慈趁机松开缰绳,任由快马驰骋,他伸手接过崔迎之手中的弓与箭,稳稳当当地站起,箭头直指马匪头领。
搭箭,弯弓,咻的一声,锐器入体,尖锐的箭头贯穿前胸。
一气呵成。
马匪头领应声倒下。
局势转圜。
马匪众人见此,不由萌生退意。杂乱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呵一声:“撤!”
乌合之众应声溃散,奔逃四方。
来时乌泱泱一大群人,走时唯余满地残躯。
屈慈停下马,其他人也随之停下稍作休整。他将手中木工随手放置一旁,跃下马车,先一步查验了地上尸首。
没有明显的身份标记,论身手也并不算上乘。与前两批人有明显差距。他查验完,又回了车上。
方才打斗着实累到了崔迎之,她此刻重又盘腿坐下,整个人将重量全压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听到屈慈回来的动静,这才睁眼望向他。
“又是屈家的人?”
屈慈点头。
“派的人怎么良莠不齐的。”崔迎之嘟囔了一句。
崔迎之没直接接触过第三批人,但是第一二批还是碰过面的。第一批是些没什么江湖经验的愣头青,第二批则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风云人物,如今这第四批,乍一看声势骇人,结果也不过是军心易散的乌合之众。
屈慈在崔迎之身旁坐下,说:“屈晋和屈纵虽然都想抓我,但在此事上也并不是一条心。他们能力人脉皆有所差距,故而所派之人的水准也各不相同。既然要做成马匪劫杀,这一批人我估计是屈晋派的。”
崔迎之笑:“他们若是真的有所差距,屈家早该囊入一人彀中才对,还能僵持至今都斗不出个所以然来?”
能力差距并非僵持的主因,如今屈家也并非是他们想接手就能接手的。
完全是个烫手山芋。
倘若他们二人中有但凡一个清醒的,就该知道这会儿应该趁早收拾细软准备跑路,兴许还能苟全性命。
屈慈垂眼,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再过一两月吧,差不多就该见分晓了。”
崔迎之没问为什么,目光落到身侧木弓上,伸手扒拉了一下那弓弦,弓弦颤动,散出细微的“嗡嗡”声。她叹息一声,转移了话题:“我以前也射得挺准来着。”
可惜如今这手是再也举不了弓了。
这话说得淡然。
剜去遗恨,其实更多是艳羡。
屈慈正欲开口说点儿什么,另一边易翎终于安顿好众人,前来询问二人的状况。
崔迎之跳下马车,抱拳答:“我们无事。那伙贼人因我们二人而来,累及诸位,实在抱歉。若有需要赔偿弥补之处,还请尽管开口。”
易翎客气笑道:“左右无事,不必自责。行侠仗义本是应当的,换作其余人我们也不会不管。况且方才若非郎君出手解决对方头目,只怕我们难以招架。”
“路途颠簸,恐货物有损,我需要上车查验一下。此地已离城镇不远,我们再过一柱香便出发。今日波折,人疲马乏,继续行路恐生意外,便暂且在镇上歇一歇明日继续赶路吧。”
崔迎之点头,让路。
易翎攀上车,与终于想起煤球还被塞在车厢内没人照看过的屈慈一道掀帘入内。
车内空旷,关着煤球的鸟笼横倒翻滚至角落,几只堆起的木箱也倾倒,木箱上侧原本还堆着个长匣,此时也已然翻倒在地,锁也被撞开。
屈慈将鸟笼扶起,又从袋中摸出了一把米撒在笼中。易翎则拾起木匣,稍不留神,哐的一声,匣中重物摔落。
屈慈移目望去,怔住。
易翎生怕货物有损,慌忙将断剑拾起,重又摆回长匣中,正欲将匣盒合上。
屈慈忙道一句且慢,拦住易翎,不让他将长匣收起,又回走几步,探出身,示意在车外的崔迎之进去。
崔迎之正觉奇怪,上车一见易翎手中那长匣,却是同样怔了怔。
掉落的重物,是一把通体漆黑的,泛着寒光的断剑,是剑身的前半段。
看材质,与小楼里那把断剑出自同源。
且不说这是崔迎之师傅的剑,摆在小楼里两人日夜相看。便是这样稀奇少见的材质,也绝不会叫人认错。
这就是她失掉的那一半剑身。
两人行止实在异样,易翎心中忐忑,不安道:“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蓦地,崔迎之抬起头:“不知易郎君这趟生意,具体去往何地?雇主可曾留下名姓?”
易翎有些为难:“按照规矩,雇主名字不太方便直言。至于货物去向,大部分箱箧是要被送往城内某间茶馆,这只木匣则单独送去另一处。”
崔迎之抿唇,移开眼,目光在车厢内游转一圈又回落到易翎身上。
“这半只剑是我亡师遗物,已遗失多年。此去曲城正是为了相关之事。”
话语中溢出的复杂心绪几乎要翻涌而出。
顿了顿,崔迎之正欲开口,屈慈先她一步替她说道:“郎君送货上门时能否允我们在后头跟着。”
崔迎之只好收回原本要脱口而出的字句,补上一句:“若是为难,便罢了。”
这请求显而易见有些难为人,易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屈慈,踟蹰片刻,咬牙道:“我只当不知道就是。”
算是默认。
崔迎之松了口气,朝易翎道谢。
易翎摆手,将长匣放好,下了车。
车内终于唯余下崔迎之与屈慈二人。
她脱力般倚着垒起的箱箧,垂首,闭了闭眼又睁开,脑海中杂念频生,“屈慈,世上不可能有这样巧的事情。”
“那把断剑是我在崖底寻了三日才寻回来的,我本以为剩下的那一半这辈子再寻不到了。结果竟然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
“这有心人也未免太体贴了点儿。”
屈慈瞥了那长匣一眼,道:“这一行人似乎并不知晓内里关窍,只当是寻常运镖的差事。”
“离曲城已然不远。幕后是谁很快就会见分晓。”
第25章 行路难(五) 你前几日还说爱我?……
小镇距他们不过三五里路程, 一行人驱车策马从歇脚地赶至镇内时,刚过晌午不久,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
易翎带头寻了处酒楼, 预备在此过夜。
偏偏又因先前误会了崔迎之和屈慈的关系, 故而落到崔迎之手中的只有一间房。
崔迎之接过分到自己手头的孤零零一只手牌时几度欲言又止,再解释又觉得刻意, 终归是没能当场说点儿什么。
待众人四散着上楼, 她转头就撇开屈慈,趁着众人各自回屋,偷偷摸摸地转回楼下去问掌柜想再要间房来。
掌柜也是心善,误以为崔迎之与屈慈是闹了别扭要分房的年轻夫妇,宁愿少挣一间房钱,愣是劝慰了崔迎之许久, 叫她考虑清楚。
历经千难万阻,崔迎之好说歹说,这才终于将另一间房的门钥拿到手。
一回房中,推门就见屈慈正在努力地与她乱七八糟的行囊缠斗。
虽是偏僻小镇的寻常酒楼,此地却比先前那黑店环境还要好上不少, 除开普通起居坐具之余, 墙角摆着绿植, 墙面还挂着字画点缀。
崔迎之并不是个读书人,幼时家中虽请了女先生开蒙, 但时移世易,家中生变自然也没书可读。沈三秋对弹琴作赋吟诗作画之类的事情又完全是个门外汉,没了前人教导,她理所当然看不明白这幅字画水准如何,只觉得这上头的字与屈慈的笔迹略有些相似。
这世道能识字已然不易。
她翻看过屈慈记录的账册, 常言都道字如其人,可屈慈的字却完全脱离于他这副瑰丽皮囊之外,是出人意料的清正,横竖撇捺,一笔一划皆与书册中刊印的字形不差分毫。
清和正。
按理来说这两个字不论如何看都与屈慈扯不上干系,崔迎之却没来由地觉得贴切。
被关在笼中大半日的煤球兀地鸣叫两声,将她远去的思绪引回屋内,牵到眼前人身上。她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那副不知提了哪篇名家大作的字画上挪开,望向字画旁的屈慈,忆起了最初的本意。
静默两息,崔迎之将手背在身后,磨磨蹭蹭地走近屈慈身侧,亦步亦趋。
这番作态再明显不过,屈慈非常识趣地停下手中杂食,将全部目光分给她,以示疑问。
她又挪近几寸,将背着手伸出,把手牌塞进屈慈怀中而后迅速收回手,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屈慈看了看手牌,又看了看她,明白了她的意思,轻笑:“我这么见不得人?”
崔迎之摇头:“没有。”
“拿不出手?”
崔迎之又摇头,捂住心口,作出一副浮夸做派:“那可太拿得出手啦。”
“但是,”崔迎之转瞬收回这番刻意的作态,压平嘴角,敛眉垂眼,思量片刻又直直望向他,瞧不出是什么情绪,“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昨夜挤一张榻将就不过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空房,事到如今自然没有这个必要。
她原先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就算被迫直面也会刻意忽视,不愿去深想,也不愿去细究——不论是她还是屈慈那些有意无意的细微举动与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言语。
可纵然崔迎之自甘沉沦,浑噩度日,却从来不是个真正的糊涂人。
她怎会不明白自己的心鼓为谁而响呢?
他们二人总是心照不宣地不去挑破这层暧昧薄纱,仿佛无人挑破,便会永远持续。
她至今为止也没将这段关系摆到台面上来缕清。
说是债主,未免生分。说是情人,又有些不及。若当亲朋旧友,好似又不太做得到。
之前不说,是因为所有顾忌。这顾忌至今仍梗在心头,并未消退。
如今说破,崔迎之自己心里其实又没底。
只是话已然悬在口中,踟蹰之后到底还是被脱出。
屈慈怔愣几息,略有些诧异,转而又笑:“三娘,翻脸不是这么翻的。”
“你前几日还说爱我,今日就反问我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俨然显得有几分负心薄幸。
崔迎之心虚地移开眼,回想起自己先前那番完全不过脑子的话来,想说反悔,又有点儿难以启齿。
不等她想出应对的言辞,屈慈彻底放下手头所有的东西。
抬眼,就见他走至身前。
俯身,低头,鼻尖几乎相抵。
崔迎之被搂住后腰,握在她颈侧的手逼得她将下颚稍稍抬起。
四目相对,呼吸交错,瞳孔中倒映出对方清晰的眉眼。
她不作抗拒,更不作应对。
下一瞬,双唇相印,紧贴,牙关被轻易攻破,舌搅唇齿,津液满口。
一个带着提醒意味的吻,狠狠咬破崔迎之团成一堆的千头万绪。
崔迎之渐渐有些受不住,愈发用力地攥紧屈慈的衣摆,腿却软下,心神也似乎要随身躯一道坠落,又被稳稳托住。
摆在桌案上当作摆设的瓷瓶不经意间被碰倒,摔落到地上,撞出脆响。崔迎之的心神被短暂引去,又转瞬被掠回。
时间如缓慢流淌的涓涓细流,崔迎之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恍惚间又觉得已然久到细流足以汇聚成湖泊时,她终于感受到紧贴的唇畔移开。
睁开不知何时阖上的眼,眼前人却并未远去,仍是近可呼吸相闻的距离,鼻尖相抵,濡湿的唇将落不落,仿佛随时都要再度贴上。
顺着唇朝上越过鼻骨,抬眼,便撞进屈慈那双沉静的眼眸,平静之下却暗藏滔天巨浪,又仿佛蕴藏着积酿多时的云雨,稍有不慎就要将人卷入其中。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崔迎之红润的唇瓣,亲昵又不带狎意,声音喑哑:“现在知道,我们算是什么关系了吗?”
崔迎之微张着口,喘息,说不出多余的话来,久久不能回神,攥紧衣摆的手也不知何时失了力,松开。
她想她方才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屈慈同“清正”二字搭上干系。
简直荒唐。
她闭上眼,垂首,将额抵在屈慈肩头,缓了片刻,待腿脚失去的力道渐回,这才闷声道:“前几日那番话,不是戏言,但论真心,实在谈不上有几分。”
屈慈当然知道。
他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却仍一字一句认真道:
“但是我当真了。”
所以,不准耍赖。
言外之意并不难猜。
崔迎之一边平复着难以压抑的喘息,一边忍不住轻笑,“别那么想不开,屈慈。真要给我当牛做马后半辈子呀?我这么招人喜欢呢?”
屈慈也笑,“是。是招人喜欢。”
没有谁会不喜欢崔迎之,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冷风从缝隙钻出,吹散满室靡靡。静谧室内,唯余下两人交错的喘息声,叫人得以从中窥得方才旖旎片刻。
崔迎之依旧抵着屈慈肩头,久久未能回应。
早些年,她曾在心底给自己圈出一块净地,这数年来总是在边界内循环往复地游走,始终不肯迈出一步。
她短暂的前半生已然经历太多的离别,她恐惧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她尝够了“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苦痛。
她变得胆怯,退缩,妄图在每一段关系里寻得一个能随时抽身的位置。
可身当俗世俗人,人情冷暖常伴身侧,情之一字实在无法完全撇开,也没法受控。
就像她不可能对周遭邻里们的难事冷眼旁观,如今又轮到屈慈。
崔迎之终是叹息。
悄悄往边界试探着迈出了半步。
她略微推开屈慈,抬首对上他的眼:
“好吧,给你个当姘头的机会。”
“提前说好,我随时可能会反悔。有异议也不准。”
犹豫,退却,在话说出口的那一瞬仍然盘桓于心扉。
能说出口已然不易。
崔迎之决定容许自己的胆怯,静待屈慈的答复。
屈慈只是凝神望她,突然道:“我们去街上转转?”
话题转换得太过猝不及防,仿佛上一瞬还在恨海情天下一瞬就要种田归隐,崔迎之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然和屈慈一道走在街上。
这并不是多大的城镇,相比下洛更是冷清,街面上人流稀疏,多是老者与幼童,见不到多少青年人。
崔迎之被屈慈牵着手腕漫步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段,这才终于回神,问他:“拉我来街上做什么?”
屈慈对自己的新身份接受良好,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我一个当姘头的拉你上街多正常。”
言谈间,偶然路过一对少见的中年男女,许是听及这话,不由侧目,向他们二人投以打量的视线。
崔迎之被看得略有些尴尬,拽住屈慈袖口,咬牙低声道:“这是什么很光彩的身份吗?你小点儿声。”
屈慈回头,冲着她笑:“那我这不是在努力把这个不光彩的身份转换成个光彩点儿的吗?”
又走一段,屈慈终于在一间木匠铺前止步,带着崔迎之一道进门。
崔迎之不知道屈慈打得什么主意,在狭小的木匠铺内自个儿转了一圈,一回身就见屈慈已然问人买了跟用以做起居用具的毛竹,挥着刀开始削起来了。
他那刀往日都用来捅人,被磨得利得骇人,这会儿却干着木匠活,也不嫌小材大用。
屈慈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将一长截毛竹处理完毕,旋即又从内袋里取出一截银线——崔迎之认出来那是之前她抢来的那把木弓上拆下来的。
他将弓弦固定好,弓身姑且算是做完。他试着拉了两下确认没有问题,便将其递给崔迎之:“试试?”
崔迎之接过那弓。
弓身小巧,毛竹用料轻便,对她的手来说勉强不算是个负担。
“今日太赶了些,若是重量合适,回头再做把精细的。”
崔迎之试着张弓,无形的箭头直指屈慈心口。
她试了试又放下,笑道:“一把就够了。”
毕竟她是个懂得知足常乐的人。
第26章 旧时梦(一) 你若死了……
从外头回到酒楼歇息的时候已然金乌西坠。
短暂休整一日过后, 这只北上曲城的队伍重又出发。
冬月里本就寒气逼人,一路北行,气候愈发干燥。天幕连续数日阴云堆积, 仿若随时有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似一柄利剑悬在人的心头。终于,入曲城那日, 浓云翻涌, 细雪随一片片风纷纷扬扬地落下,淋了崔迎之满头。
这是今年曲城的第一场雪。
也是崔迎之退隐三年来见到的第一场雪。
——下洛地处江南,雨意连绵,却是断然见不到半寸雪景的。
崔迎之乘着摇摇晃晃的车架,伸手,张开五指又紧闭, 细密的雪点打着旋落下被攥入掌心,又似乎有什么也一道被箍入掌中。
她其实已然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回曲城究竟是多少年前了。环顾四周,周遭的街景与记忆中的景象重叠又交错,陌生与熟悉各起山头,两相对望, 谁也占不到上风。
一行人并未在入城后停留, 寻找落脚之地, 而是直奔雇主指定的茶楼将货送到。
货物很快被搬空,车内终于只余下了那只长匣。
车马又离了茶楼, 往城东行去。
越往东走,崔迎之的心绪便越是不平,前尘旧事开始不识趣地在脑海里冒头。她搅紧衣袖,面色愈发不善,周身的气也沉下。
屈慈注意到她的异样, 偏头望她,“怎么了?”
崔迎之道:“再往前走,就快要到我家的位置了。”
她多年不曾回过崔府旧宅。
因为旧日的大火将一切燃尽焚灭,尸骨,庭园,草木,什么都没剩下。
也不知如今那块地究竟是何面目。
是否亭台重建?是否人影更易?又是否徒余下荒庭败牖,萧索空廖至今?
崔迎之垂下头,终究是没能说出后悔来此一遭的话来。
离崔宅不过半里路时,遥遥望去,就见远处那本该是废墟的宅邸已然重获新生。被烟雾熏黑的红墙重新粉刷,坍塌的屋檐与碎瓦寻着旧日的样式重新修缮,一切仿佛一如最初的模样,连门前的匾额都与记忆中的不差分毫。
行至崔宅门前,领头的易翎不出意外地停下,将长匣取出,叩响了宅邸的大门。
大门被打开,出门迎人的是一位作管事装扮的中年人。他得知了众人来意,接过长匣,在一行人中扫视一圈,似有些估摸不准,便问易翎:“不知众位侠士中可有一位唤作三娘的女郎?”
缩在车架后被屈慈挡着崔迎之闻言,只好跳下车,落地,走至那管事身前:“是我。”
管事即刻躬身抱拳,态度恭敬状:“我家郎君说,若是想寻回遗落之物,还请三日后单独来访。任意时辰,看您方便即可。”
单独来访?
崔迎之扫了眼那长匣,又察出管事并不会武,便笑:“大老远赶来,非要让我再跑一趟?我现在将这匣子抢了就跑,崔路又能拿我如何?”
管事并未气恼,只是不疾不徐地用双手托着长匣递到崔迎之身前:“郎君说了,若您今日便想取走,那也请便。只是事关沈女郎,他还有些话想说,今日不大方便,只能劳烦您改日再来。”
又拿沈三秋当说辞。
不过人都已经到这儿了,也不差这三两日。
崔迎之沉吟半刻,没再纠缠,转身摆手:“那便三日后再来取吧。”
……
货物已经送到,镖师一行人准备留在曲城休整两日再度返程。崔迎之与屈慈二人本就还有事情还未处理完,更何况就算是要回也该回下洛去,没了同路的契机,自然也与一行人分道扬镳。
二人一如既往随意寻了间客栈住下。
虽然嘴上应了等三日再去,崔迎之一回房内,却是把各种暗器毒药全都收拾出来往身上藏。
屈慈难得闲着没事儿干,看着她忙上忙下,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不由笑道:“不是还要再等三日?”
崔迎之头也不抬,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可太了解崔路了。他说三日,那三日后必然还会生出别的什么事儿来。未免夜长梦多,我今天晚上就潜去崔府看看。”
“我与你一道去?”
崔迎之思考片刻:“去不去其实没差。按照崔路的行事作风,他知晓你与我一道,必然会留有后手应付你,说不定我们俩一道去的话还会被一锅端。”
顿了顿,她又叹息一声,换了主意:“算了,你还是别去了。你与崔路又没有仇怨,他估计也不会对你下死手。我若脱不了身,你留在外头说不准还能捞我出去,再不济也能给我收个尸。”
屈慈仍笑:“你那堂弟这么难对付呢?”
崔迎之耸了耸肩,无奈道:“若是只需将他杀死便能将所有事情一刀斩断,那的确不是难事。难的是他死后还会给你找麻烦。”
一个生负盛名与沉疴重压的孩子,自小被贯以神童之名,总角年岁就能将阅历深厚的长者算计戏耍,宽和面目下不知隐藏了多少阴翳。
崔义那个老东西连人都不会当,更别提当爹,有这么个生而知之才学惊世的好儿子,他似许多父母一般自负,却又因自身的过往而嫉妒。故而在崔路幼时便不见得对他有什么好脸色,只是一味地让他死命苦学,连关切也敷衍。
年幼时,两家关系仍维持着表面和睦,她和崔路也比亲生姐弟还亲近几分,很多没法摆在桌面上摊开说的事情崔路并不愿意让她知道,也绝不会让她窥见分毫,可崔迎之只是佯装糊涂,又不是真的缺心眼。
她能愿意多关照这个生母早亡,生父又不做人的堂弟,一是因为血缘,二也是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故而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她便只当自己瞎了眼,聋了耳,一概不知。
也正是因为太过了解对方的手腕,崔迎之才觉得发怵。
时至今日,连她自己都变得面目全非,锋芒尽消,她也不指望数年不见的崔路还能念及往日,给她留得几分情面。
“若他此番是奔着要我性命来的,那到也还好说。最怕的是有什么事儿关及己身,但是我却不知道。”崔迎之收拾累了,顺势坐到榻上,低垂着头,眉头也紧蹙。
“最好是也别奔着你性命来的,你若死了……”
崔迎之以为屈慈又要说什么“你若死了我就去杀了崔路给你报仇”或者“你若死了我陪你一道死”之类的肉麻话,结果就听屈慈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这不光彩的身份彻底没有变光彩的那日了。”
合着你就惦记这个了是吧?
心寒。
彻底的心寒。
崔迎之冷笑两声,都顾不上继续愁眉苦脸。
“你再多说一句,这个不光彩的身份也别要了。”
……
深夜忽至。
崔迎之临行前再度检查贴身携带的各类明刀暗器。
“再确认一遍,若是过一个半时辰我还没有回来……”
“我就冲进崔府杀个七进七出把你抢回来。”
那倒也不必。
崔迎之没有继续谈笑的心思,她走近窗牖,攀上窗台。
初雪还未停歇,溶溶月光洒落在地上,也洒落在她面上,睫羽都被映得银白。
她回首,夜风拂起额发,衣摆翻飞,雪片在她身后漫无目的地翻飞交错而过。眼前人如镜中影,水中月,好似下一瞬要乘风归去,去往琼楼玉宇。
“那我走了哦。等我回来。”她轻声道。
转身,便化作一缕风,跃进了无边夜色中。
……
崔府实际上离他们的落脚地并不远,若是从前,曲城内的大街小巷崔迎之再熟悉不过。可阔别多年,巷陌改道,新旧更替,崔迎之悲哀地想她连回家的路好似也快记不清晰了。
沿着鳞次栉比的屋檐在黑夜中潜行,不过两刻钟,遥遥便望见深夜的崔府灯火通明,全无半点入夜后的寂静,仿若静待深夜来客。
崔迎之后知后觉地想,不只她了解崔路,崔路也同样熟悉她的做派。
明知前方等待她的是未知的险境,崔迎之仍是义无反顾地投身,如飞蛾扑火。
引火自焚也好,尸骨无存也罢。
反正火焰总会熄灭。
至于生死与否,她决定姑且指望一下屈慈。
翻过外墙,轻声落到地面,她明晃晃地从黑暗中走出,走到被烛火照亮的檐下,寻着模糊记忆中的方向,一路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
期间迎面撞上走动的仆从,也无人上前质疑,俨然是被打过招呼。
一路走来,崔迎之注意到宅邸内的花草树木,幽径湖泊皆无变化,一如当年。明明数年过去,宅邸外的景象已然时过境迁,连临街的商户都更替,再难窥得过往的模样,可唯独崔宅却仿佛仍然孤身停留于过去,不肯挪动半分。
思及此,崔迎之蓦然止步,回过身去。
就见身后林间小径里,江融推着轮椅从暗中缓慢行来。轮椅上的青年人苍白得病态,身形瘦削,眉眼与崔迎之有三分相似。
他神情宽和,眉目也淡,如模糊不清的雾,又如倒悬天际的云。一与崔迎之目光相接,淡意尽褪,眉梢扬起,露出几分艳色,仿若云霞映雪,绚丽,惹眼。
崔路望着多年未见,与记忆中相似却也不尽相同的崔迎之,语调熟稔,仿若老友重逢般,道:“迎之姐。”
第27章 旧时梦(二) 屈慈那边要出事了。……
崔家本是积富之家, 在曲城一带素有善名,连郡县府都得给几分薄面。
可商贾位卑,纵有银两傍身, 官场却无倚仗, 不外乎是小儿持金过闹市,终不得长久。
崔家老爷子日夜相盼, 终于盼来一对麟儿, 又取“正”与“义”二字,彰显门风清正,期许二子立身为仁,若有幸入了仕途,也要守正为心,不义不处。
许是多年积德行善终得善果, 长子崔正自幼便显露非凡之智,谁人都道一句经天纬地之才,日后必能考取功名,伏膝庙堂之上。次子崔义,虽不似长子出类拔萃, 却也能言善辩, 不是凡俗庸才。
可差距不可避免。既是同胞兄弟, 更是难免被摆到一块儿作比。
崔义自小见惯旁人对他兄长的曲意逢迎,百般夸赞, 轮到他时,却每每只会得到一句“阿正的这个弟弟也蛮不错的”,仿佛他压根没有姓名,他只不过是崔正的弟弟。
若说外人的忽视不足为道,可亲人明晃晃的偏心却更是犹如利刃横穿心口。
纵然崔义明知他这位兄长是个十足十的善人, 从未苛待轻视他半分,更会劝慰父母亲辈要一视同仁。这一切都是旁人所为,明明与其没有任何关系。
太过出众,又怎会是错处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他还是不平,不甘。
他开始嫉妒,怨憎。
日复一日。
溪流汇聚成江海。
少年时代渐远,逐渐长成的二人差距更显。崔义有时候望着如金石闪耀的兄长,心中的怨念与憎恶难以遏制,面上却仍要维持着一贯兄友弟恭的虚伪作派,更是觉得恶心。
在这个家,不论谁与崔正作对,纵然错处不在己身,也无人会指责崔正。
崔正哪里会做错呢?一定是误会了。
再到后来,二人进京赶考前夜,崔义在门外听见母亲叮嘱崔正说:“阿义年少,气性也大,时常不听管教。日后若惹出事端来,难免会误了你的仕途。你是长兄,此次赴京赶考,记得多关照他一些。我倒也不奢望他能考上,只要能够安分守己平安回来就好。不过你且记得,不论如何,还是以你自身为重。”
以自身为重。
若换作是他,母亲便从不会这样说,而是会让他事事以兄长为先,就算委屈自己,也别不情愿。
他这些年心中再明白不过自己根本不能与崔正同论,可亲耳听见这些话自至亲之人口中说出,又是另一番心境。
这无疑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再也维持不住情绪,不顾恪守的礼法,也抛却寻常的假意端庄,推门而入,当着那母子二人的面将手中预备一会儿温习的书册狠狠掼在地上,目眦尽裂,声嘶力竭:“既然如此,那我不去便罢!”
“这个家反正只需要他崔正一人就好了!”
话落,他转身奔逃进黑夜里。
再也没有回来。
崔义失踪,遍寻数日不得。崔正本心忧其弟,耽搁了赶考的日子,不巧崔老爷子与其夫人皆因此事怒极攻心,先后仙逝。
短短数日之间,家中突逢巨变,只余下了崔正,这下他就算想去赶考也脱不得身。只好弃考,处理后事又守孝,一点点接手家中产业。而后经年,成家立业,也再无机会离开曲城。
若是崔义就此彻底消失也作罢,权当是个活在上一辈回忆里的陌路人。可突然有一日,在年幼的崔迎之小憩醒来的夏日午后,家中仆从告诉她
——她这位少时愤愤离家,多年没有音讯的叔父,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地回来了。
还携着满身巨财。
……
崔迎之不加掩饰地打量着眼前的崔路,目光不受控地落到了他坐在轮椅上的双腿。
虽说时别多年,可她上一回见他的时候,他的腿还好好的。
崔路顺着她的目光,垂眼道:“只是些陈年旧疴,雨雪天湿冷,难免会复发,平时还是能如常走动的。这番姿态实在狼狈,故而今日本不想见你。可你既来了,我也不好不迎。”
他说罢,转而抬眼,“曲城比不得下洛,夜间本也寒凉,不妨进去再说。”
崔迎之没有拒绝,点头,与崔路就近入了檐下的屋内。
江融识趣地将崔路推进屋,转身就合上门离开,给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漆黑室内,烛火被一根根引燃,灯火摇曳。两人也眉眼被映得愈发清晰。
崔迎之看着渐趋明亮的内里,这才终于在寂静中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语气是没来由的笃定:
“你此番将我引来,并不是为了杀我。”
崔路回身望去,眉眼依旧平静,仿佛所有情绪都被精准掌控,就连笑时也淡然:“为什么原先会那么觉得?若是我真要杀你,你怎会安生地在下洛住了三年呢。”
“我当着你的面杀了崔义。你若恨我,理所应当。”
崔路敛眉,话语中莫名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是所有人都如你那般将亲朋故交看得分外重要的。况且你明明知道,崔义于我,虽有生恩,却全无养育之情。他死前我劝他及时收手,他死后我替他敛尸埋骨,已然做到了我应当做的。至于他身死谁手,不过报应耳耳,我不怨天不怨地,也不会怨你。”
这番话出自肺腑,难得有几分真意。
“那我们二人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师傅的剑呢。”崔迎之转身欲行,却又被身后崔路的话语逼停了脚步。
“你今夜走不了,不光如此,他今夜也没法来成。”
今夜会来寻崔迎之的唯有一人。
这个他是谁,无需多说。
崔迎之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颤栗。
方才一见到推轮椅的江融便预感大事不妙,如今崔路这么一说,不安更是迅速蔓延整个心口。
纵然她再如何不愿面对事实,却仍是握紧拳,压着声,仿若在期盼一个否认的答复般道:
“这一局,归根究底,目标其实压根就不是我,而是屈慈。”
“那个女郎还有所谓的荣冠玉都是你的人,你跟屈纵合谋,以我作掩,暗中设伏,故意引屈慈来此地。”
“还有风来镖局那群镖师……”
崔路未等她说完,便及时打断她,解释道:“迎之姐,我还没有裁定天时的本事。”
“冠玉和阿融是我派去护送,确保你们能顺利抵达的人不假。可镖局一行人确是巧遇,本也只是想借着这断剑多一张筹码罢了。不过就算你们没能在城外碰上面,我也照旧会寻时机让你们撞见。”
这本也没什么差别。
崔迎之有些站不住了。
心头如烈火焚油,焦灼难耐。
她此时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屈慈那边要出事了。
这样大费周折地将人引至此地,派的人,设的伏,绝非如先前那般轻易便能解决。
思及此,她猛地抽刀,冰凉利刃抵在崔路颈间,威胁架势不言自明。
可崔路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做派,甚至心情朝着崔迎之笑,全然没有半点儿身当人质的自觉:“周遭布置的人已然收了令,你就算将我就地格杀,他们也不会放你走。这些人皆不算俗手,人数也多,若是打斗恐会失手伤及你,还是不要强闯为好。”
崔迎之咬牙,利刃切入皮肉几分,划出血色来,又问:“你为什么会同屈纵扯上干系?”
锐器划破肌理的痛意刺激着神经,崔路没有蹙眉,只笑着耐心解释:“迎之姐,不是谁都有你那样的好运气,能碰上沈三秋那样的人。崔义死后,我也无处可去。刚巧屈纵狼子野心不加掩饰,可趁之机实在鲜明,与他搭上关系再容易不过。不然若是没有根基,就算是我断然也做不到今日这样大的生意。你该明白我这样的人挥不动握在手中的刀剑,若是连棋桌也坐不上,那便是彻底的无根浮萍,命如飘絮了。”
“我对屈家的事并不感兴趣,与屈纵合谋,也不过各取所需。”
崔迎之听罢一向稳稳握刀的手都与心神连带着一块儿颤。
呵,真是有理有据。
……
与此同时,酒楼。
屈慈正无聊地教煤球说话。离刚开口已然有段时日,煤球仍然只会说那么两三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屈慈觉得不行,决定私底下给煤球开个小灶。
一人一鸟正闹腾着,屈慈陡然察觉异样,反手把搭在他小臂上左右横跳就是不肯开口的煤球塞回了笼中,牢牢锁住。
他安置好鸟笼,回首望向窗口。
不久前,崔迎之方从那里离开,残影溶于月色中早已不见踪影。可此时此刻,不速之客来访,将月光也遮挡。
屈慈大致猜度出了此番曲城之行内里涌动的暗潮。
若是如此,那崔迎之那边出事的可能性便减了大半。
屈慈松了口气,又不由在心中警戒,面上却依旧摆着一副满不在乎地放松姿态,热情地与来者打了个招呼:“屈二爷,许久不见,带着这么多人来见我?真是荣幸之至。”
屈纵狞笑:“小杂种,你竟还笑得出来。你当日反水,可曾想过还有今日?”
屈慈一边笑,一边抽刀:“当日反水的可不只我一人。我与你,彼此彼此。”
来者不可谓不多。屈慈都怀疑屈纵把所有他能使唤得动的人都给喊来了。
他觉得其实他也没做什么能叫人恨成这样的缺德事,绝对是屈纵太过小心眼。
可不论如何。
现在有点麻烦了。
他想。
……
崔迎之与崔路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在轮椅上始终未动过身的崔路打破了死寂,他问崔迎之:“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他只出现了不到三个月而已。他与屈家的仇怨本身与你没什么干系,你只要与他划清界限,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何必那么在乎他的死活呢?”
崔迎之不答,他只好接着自顾自道:“说起来,迎之姐,你知道当年崔义买凶杀人,雇来造成崔家血案的江湖杀手是什么人吗?”
“他雇的就是屈家的人。”
“你猜,当年的屈慈会不会是造成血案的一员呢?”
第28章 旧时梦(三) 屈慈其人。绝非良配。……
崔迎之当然知道。
她少年时血性尚存, 沈三秋虽恐她执迷,身陷魔障,却并不阻她报仇雪恨。数年心血交付, 经年累月后, 她将所有参与崔家血案的人一个个铲除。
可血案参与者并无纸面名单。
崔迎之那些年四处搜罗,打探, 刨根究底, 最终处理掉的人很难说没有缺漏。
——她能找到的都是些与屈家合作收钱办事的江湖人,而屈家内部自身培养的杀手死士,除非偶然撞见他们行事,不然是很难寻到踪迹的。
更何况她与屈家之间,还横隔着沈三秋这一道难以磨灭的血恨。
崔迎之先前面对她与屈慈的关系时那样顾忌,踟蹰, 正是因为她确实心中没底。
她不敢肯定当年屈慈是否参与过。
她总是在刻意回避,更不敢问出口。
仿若只要不闻不问,过往的事情就全未发生。
而眼下,遮掩的帷幔被崔路堂而皇之地撕破,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崔迎之想她这些年当真是毫无长进。
一如既往地龟缩于壳中。
粉饰太平。
她没有放下利刃, 只是凝神, 冷声道:“是是非非, 且后再议。若真该死,他合该死在我手中。”
……
屈慈不知道自己被绑到哪儿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是否白夜更替,不过左右在何时何地也无甚差别,拷打,严刑, 不论是在何处都不会消减分毫。
鼻尖血腥味弥漫,四肢皆被锁链缚住,半刻种前的旧伤连愈合的时间也无,又被新的覆盖,汩汩血红将衣物都浸透,仿佛通身的血都要流尽。
这一遭好像真的要栽在这里了。
他不抱期望地想。
与屈慈这般狼狈姿态相反,屈纵悠哉悠哉地端正坐在一旁,手边案几各色茶具俱全,壶中泡的新茶还漫着白烟。
纵观全身上下,从衣料配饰,到指上的扳指,无一不是珍奇孤品,活似个年近半载,正要提前颐养天年慈眉善目的富家翁。
富家翁抹去指尖沾上的血,冲着如笼中困兽的屈慈伪善地笑:“还不肯说吗?”
尽管落入了这样的境地,屈慈仍是心情颇好似的,不见分毫痛苦怨怼:“没有的东西,你让我说什么。”
“你若是不知道一月散的解药药方,屈重当初怎么会想杀你?更何况刘向生已然找上了我,他告知我屈重背地里研制新药,已有进展,日后那一月散恐不必再用。若是没了这药,你以为你这条命还有什么用处?”
一月散是控制屈家所有暗卫死士的东西,也是屈家立足的根基。
这世上本只有屈重知道解药药方,可他突然身死。
库存的解药支撑不了太久,寻来研制解药的药师也毫无进展,屈家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除非新药及时制成,不然唯一一线曙光就在屈慈身上。
屈重身死前夜,屈慈与屈纵见过一面。
他告诉屈慈:“既然你我想要屈重消失,那你去杀他,告知我药方,我接手屈家后保你平安脱身,自此你再不用与屈家搭上干系,任意逍遥。”
可事后,却是不约而同的背叛。
屈慈一开始就没想过交出药方。
屈纵也从未有过就此放过屈慈的念头。
追杀与逃亡接踵而至。
直至至今。
屈慈莫名开始笑,伤口皆被扯得愈发刺痛,却仿若不觉般仍是放声大笑。
像个疯子。
屈纵见逼问不出,便将手中茶盏重重拍到案上,换了个路数:“跟你一道的那个女人,跟你关系还不错吧?你说她要是误用了一月散,这药方,你也不肯拿出来吗?”
笑声戛然而止。
屈慈仍垂着首,抬眼,一滴血自额间伤口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如白雪映红,莫名惊艳。
他歪着头,冷嘲:“屈纵,你这样的人,竟也会相信利字当前,有人会为情让步吗?”
这就是仍不肯松口了。
屈纵还要再说,手下人突然闯入,低声附耳说了句什么,他即刻变了脸色,瞥了屈慈一眼,警告他:“屈晋来了。你应当知道,你若识趣,落在我手中还能有个痛快,落到他手里会有什么下场可不好说。”
说罢,又对手下人道:“把他带走。”
转身,出门,对上来势汹汹的屈晋。
本就没多大点地,被屈晋带来的人挤得满满当当。两方人马高举刀剑,隔空相望,严阵以待。
屈晋站在最前方,他生得人高马大,身形健硕,行事更如其人,粗莽直接。一见露面的屈纵,更是毫不客气地直言:“把人交出来。”
屈纵扫视四周,估摸了一下来者数量,不疾不徐:“光是抢人有什么用,你能让人把药方吐出来?”
能否让人吐出药方都是次要的,当务之急是将人控制在自身手中。
屈晋知道他这个叔父是什么做派,一句废话也不愿再与他多言,抬手,示意众人上前。
交战一触即发。
转眼便是刀光剑影,暗器乱飞,厮杀声不绝于耳。
这方打得热火朝天,另一头的屈慈却感觉冷若冰霜,血液都要凝固。
失血太多了。
他方才正被屈纵的人带上车马,意图转移别地。崔迎之却不知从何处杀出。
屈纵的大半手下都被屈晋拖住,崔迎之一人应对起来虽有些吃力,但也勉强能够解决。
此刻二人驱车,在山野中驰骋,崔迎之不知要去往何地,可她也不敢停下,生怕身后追兵紧跟而至。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广阔天地里,仿若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与车马。
屈慈倚着车架,靠在崔迎之身旁,身上的血沾到车上,也沾到崔迎之的衣摆上。他不肯进车厢里去,非要坐在这儿,崔迎之没有多余的时间,也不欲管他,于是便放任他这样带着镣铐倚在车头,像刚从刑场被劫下,此刻正在逃亡的死囚。
许是颠簸得狠了,本已意识昏昏的屈慈睁开眼,入眼便是崔迎之紧抿的唇瓣,沾灰的侧脸。
他欲抬手,却没什么气力,掌心指尖尽是流淌与干涸的血迹,只好作罢。
“往南走,去临湘。”
她不作应答,挥鞭赶马,稍稍移了向。
屈慈重又阖上眼,似是彻底昏了过去。
……
江融给崔路颈间的伤口换好药,一边重新包扎,一边不解道:“你大费周折地把人引来,就这么放人走了?”
请了那么多江湖好手坐镇,合着就来当个摆设?方才那放水放得她一个不会武的都快看不过眼了。
崔路平静望着缸内锦鲤,洒落一撮鱼食,众鱼争抢。
“我只答应了屈纵将屈慈引来,至于他们能否抓到人,抓到人之后又能否达成目的,与我没什么干系。若不是怕她出事,此番也不会特意将她支开拖住。只是她既然一心救人,那便由她去吧。冠玉已经去给屈晋递消息了,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江融不喜欢弯弯绕绕,觉得烦:“你这样矛盾别扭的作风,别说是她,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不明白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若说恨也实在算不上,可若谈别的,又只派我和荣冠玉在下洛守着,自己不肯现身。”
崔路轻笑,慢条斯理道:“若说恨,早些年确是有的。我明知崔义害死了她的家人,却仍恨她将我推开,也恨她将我一人撇下。所以后来沈三秋死后,我冷眼看着她走入夜中,不理不睬,不加劝阻。就好像这样,她也能与我离的近些。”
“只是当她真的从枝头摔落,跌进泥淖里,再不复往日光彩的时候,我突然又觉得崔迎之不该是这副样子。她应该永远悬在天上,作烈日。可木已成舟,难以转圜,我能做的只有在她想替沈三秋报仇的时候偷偷给她留下线索,在她想要退隐的时候保证她平静安稳的日子。”
他把剩下的鱼食全都倒入缸中,拍了拍手上余屑,又道:“她与我不同。她能将是非曲直分得明明白白,心胸宽广,说不会横生芥蒂就必然不会。她也知晓我与崔家血案全然无关。可是我不行。再如何抗拒,崔义也永远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名义上的生父,也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元凶。我没法见她。”
“我也只希望她能过得好。”
话落,他紧接着叹息一声:
“可天意着实不可猜度,没想到她会和屈家的人扯上干系。那样一个人……”崔路微眯起眼,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江融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正欲应和,蓦然又想起什么,冷笑:“说起来还有那个常允,荣冠玉这些年明里暗里想法设法偷偷给他递了多少消息?结果三年过去没半点儿进展,最后被出现不到三个月的人捷足先登。呵,没用的东西。”
崔路拿起剪子,随手剪去插在瓷瓶里头的一只花苞,良久,才低声道:“我倒宁愿是常允。”
屈慈其人。
绝非良配。
……
屈慈再度清醒时,天际湛蓝与橙红相接,正是金乌东升时分。
镣铐皆被撬开,身上的伤也被简单处理过,血已然止住。没吐露药方之前,他还不能死,故而屈纵那群人下手时只是折磨,并不伤及性命。
崔迎之并不在马车上,而是坐在一旁的枯树下,身前燃着篝火,正闭目小憩。
她驱车至此,一夜未合眼,眼前重影层叠,实在受不住,只好临时停下,打算短暂歇上一刻钟。
正处逃亡途中,崔迎之并不敢松懈半分,意识迷糊间,一感觉有人走近,她便强迫自己睁开眼,正对上将将醒来的屈慈。
他面色比往日还苍白,光是从车上挪下就有些费力,看着着实是伤得不轻。
崔迎之抬手抹了把脸,待清醒几分,起身,踩灭火堆,又用积雪作掩,“既然醒了,就继续赶路吧。”
说罢,走上前去,与屈慈擦肩而过,正要登车。
屈慈不吭声,也不跟上,只是神色不明地打量她。
她侧身,稍稍偏头,只露出半张脸来,低声问:“怎么了?”
就见屈慈犹豫道:“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这是什么话?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崔迎之张了张口,却未言,只是摇头:“没有。”
屈慈只好无奈道:“行,那我换个问法。我哪儿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试图打破这明显不太对劲的氛围:“是因为太没用了被屈纵抓走连累你了,所以你才不高兴吗?”
崔迎之顿住。
屈慈好像总是能看破她在想什么。她分明打算等到寻到安全的落脚地再细究的。
然而事已至此,她便也只好彻底回过身,抬首,直视屈慈:“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年崔家的事情,你有没有参与。”
崔路说的那番话她并不是不在乎。
她有点耿耿于怀。
第29章 旧时梦(四) 爹娘跑路!孩子不要啦?……
初雪已歇, 艳阳东升,草木间积雪融融化水,被行路人踩作污浊的河。
崔迎之从前提及过沈三秋的死与屈家有关, 却从未言明就连崔家血案也有屈家的手笔在内。
她其实有点儿期待屈慈作出惊讶的神态, 反问她:“原来导致崔家灭门的那批江湖杀手竟是屈家的人吗?”
可是没有。
屈慈只是冷冷清清地站在原地,山风席卷着彻骨的寒, 鼓起沾血的衣摆与凝结成块的华发。他通身锐意尽收, 仿若也要如雪消融。
良久,他才开口,携着重伤所致的低哑,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若我说有……”
掩在袖中的刀柄被握紧。
屈慈顿了顿,没有往下说,又笑:“我说没有, 你便信吗?”
刀柄松开复被握紧。
崔迎之抿唇,心也似被串了根线,随着风来回荡。
他慢吞吞地走近几步,走到崔迎之跟前,而后伸出手, 拥住她, 俯身, 垂首,头也埋在她颈侧, 发顶几根青丝擦过下颚,擦出几分痒意。
她却如山中石,不言也不动。
寂静林间,风声灌耳,他那低不可闻的喟叹也似藏入了风中, 唯余一句:“疼。靠会儿。”
这是个方便崔迎之随时一刀将人捅穿,还没法回避的姿势。
崔迎之闭了闭眼,想说抱着她也止不了疼,又想说不要转移话题,这事儿若是糊弄一下就能过去,她压根就不会提。
可她最后只轻声道:“屈慈,不把话说清楚,撒娇也没用。”
静默几息,屈慈这才终于说:“我本是该在场的,只是那日去迟了。”
也幸好是去迟了。
“下洛城外,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那日临他到场时,楼阁坍圮,浓烟滚滚,炙热火光将一切吞没,照亮一方天幕。
他自知再去也迟,也不愿多费气力,做些收尾的麻烦差事,便从巷尾漫步而行,只打算去走个过场。
火幕连天,惊动邻里,街坊们无不惶惶失色,叫喊声,跑动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本该僻静的逼仄小巷中,也似乎被一道波及,横冲直撞只顾蒙头逃亡的瘦弱身影撞了他满怀。
他垂首,正对上一双映着滚滚烈焰的眼。
如垂死挣扎的兽,裹挟着恨与对生的渴望,以及向死而生的锐气。
少女没有道歉,连多看他一眼也没有,稳住身形,一言不发地继续奔逃,消失在巷陌转角。
他本该扫除后患,那日却没有动手的兴致,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走至街头,有正欲撤离的同僚说人数有缺,问他是否瞧见了漏网之鱼。
他回想起少女沾着未熄火星的衣摆,与浓烟燎过的面孔,说:
“没有。”
……
崔迎之只是抬首,望着天际孤独的风卷着淡淡的云,说:“我不记得了。”
那样久远到仿佛上辈子的事情,又是那样的境况,她当然不会记得。
又说:“所以你一开始就认出我来了。”
顿了顿,最后还语义不详地补充着问了一句:“愧疚吗?”
因为愧疚,所以才会那样事事周全,包容忍让她的所有矫情,多事,软弱。
屈慈听出了这未能说出口的言外之意,先是否认:“我本来不知道你的名字,样貌也模糊,后来再遇,才慢慢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而后轻笑两声,细密的吻落到颈侧,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崔迎之,我长在屈家,你猜我的刀上沾过多少血?在那里,我才学不会愧疚。更不会因为愧疚……”
越到后头,话语越是模糊,崔迎之没能听清末尾的话,便感觉沉甸甸的重量压到身上。
屈慈又昏过去了。
更不会因为愧疚,就对她莫名其妙地好吗?
崔迎之将目光从那淡云上挪开,觉得拿他没辙,只好叹息着把他拖上车,重新朝着临湘启程。
临至临湘时,屈慈中途醒来说了个地址,没撑一会儿就重又失了意识。
崔迎之驱车小半日,这才终于找到了位置。
此地地处城郊,偏僻得骇人,就一座独门独户的几进院落,方圆十里估摸着都没有第二户人家会想不开选这么块儿地方安居。
她心想屈慈说的位置应当不会出错,试探地叩了两声门,本也不期望里头会有回应,正欲直接将门推开,里头却赫然穿来动静。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熟面孔,崔迎之记得他是跟在那个骗了她五百两银子的烧饼身边的少年人。
叫子珩。
子珩一见她,惊喜地回头喊:“老头子,人来了。”
崔迎之寻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邹济正在院中和消失了一路的煤球缠斗,煤球不知怎的死死咬着他那卦幡不肯松口。一人一鸟你拉一下我扯一下,斗得有来有回,势均力敌。
听见子珩招呼,邹济只好暂且放弃拯救他的卦幡,回过身,似要将对煤球的满腔怨念转移到能计较的人头上,愤愤对着两人劈头盖脸地控诉:“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当爹娘的!”
“爹娘跑路!孩子不要啦?”
“我一把老骨头还要帮你俩带孩子,合适吗!合理吗?我容易吗?”
崔迎之不语。
她离了崔府后第一时间回了趟酒楼,意料之中的是没能见到屈慈,意料之外的是连煤球也不见了。只是那会儿情势危急,救人总比找鸟重要,再到后来忙着跑路,想问屈慈人又昏着,结果就是到现在才得知煤球的去向。
她忍住反驳的念头,心中生出几分惭意又被压下。
眼下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
子珩见状,颇有眼力见地上前搭了把手,扶住仍然昏迷不醒的屈慈,说:“老头子,先救人吧。阿慈哥伤得好重。”
屈慈的确伤得很重。
外伤皆被崔迎之简单处理过,只是条件有限,聊胜于无。
人很快被挪到了榻上,解开衣物,拆开止血的布条,一片血肉模糊。
明明是初冬时节,邹济愣是忙活得满头大汗才勉强处理完外伤。临到施针前,他一边把脉,一边放声咒骂,把屈家叫得上名号的人点了个遍:“那帮王八羔子都给他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又不知过去多久,崔迎之简单漱洗完回来时,邹济才将将收针,耗尽心神似的收拾东西离开,要回房去闭目养神。子珩则被赶去煎药,房中唯余下了崔迎之与仍然未醒的屈慈。
逃亡至今,崔迎之只在中途枯树下合过一次眼,中途又被屈慈扰醒。如今好不容易落到了安全的去处,通身的戒备尽歇,倦意上涌,方才在浴桶里她就险些昏睡过去。可这边又走不开人,她只好伏在床头,打算浅寐片刻。
沉重的眼皮落下,不期然便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崔迎之似乎听见有人叫她去榻上睡。混沌的神志并不足以支撑她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想当然地翻身上榻蜷成一团,顺手还把被子扯了过来给自己搭上。
终于迟迟转醒,想让她去隔壁找个舒服点的地儿睡的屈慈无奈地往里挪了个位置,把被子给她掖好。
他这两日时间大半时候都在昏睡,此刻只觉脾胃空虚,却是全然没有半点儿倦意。左右无事,他侧身盯着大半张脸蒙在被中,双目紧闭的崔迎之,半晌,也不管她是否还有意识,突然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了?”
万一他其实也参与到了崔家血案中。
万一他只是在诓骗崔迎之。
这些她都没有想过吗?
崔迎之当然不是没有想过。
她仍闭着眼,声音被被子捂得有些沉闷,迷迷糊糊道:“信。”
“骗我,你会死得很惨。”
所以,最好是真的。
若是假的,就绝不要让她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她不会在交付信任过后轻易生疑,也绝不会在受骗后再相信同一个人第二回。
屈慈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只是崔迎之不耐地翻了个身,彻底缩进被中,通身散发出烦躁意味,模糊不清又语调凶恶:“我能睡了吗?”
屈慈失笑,说:“不行。”
“起来,我给你把头发擦干,不然吹风会头疼。”
崔迎之平日洗完发就就只敷衍地擦个半干,总嫌麻烦。今日实在疲乏,连擦个半干都不愿了,估计只是拧了两把,这会儿发尾还在淌水珠,后衣床榻上都被洇出了水痕。
崔迎之开始怀疑屈慈在报复她。
因为她上回也大半夜搅得屈慈没法睡。
她又翻了个身,犹豫了一下又实在懒得下榻找别的地儿睡,只好改变策略,从被中探出,闭着眼凭感觉找到屈慈的位置,微微抬起下颚,一吻落在唇角的位置,语气也顺势软下:“我真的要睡了。”
话落,呼吸渐趋平稳,彻底坠入梦乡。
……
门外子珩端着刚煎完的药走过,正要叩门又被邹济及时拉走,汤药都险些撒地。
他同邹济走远了些,不解地问:“干嘛不让我进去?”
邹济瞪他一眼:“你现在进去,睡他们俩中间?”
子珩到底还是少年人,略显无措,又问:“那,那什么时候送药?这药本来就苦,一会儿放凉了更要命。”
偏巧煤球不合时宜地叼着它的战利品卦幡从邹济眼前飞过,邹济盯着煤球,冷笑:“凉点算什么,他心里头热着呢。这苦头活该他多吃点。”
第30章 旧时梦(五) 不公平。
崔迎之转醒时已至深夜。
月明星稀, 窗外煤球声嘶力竭地啼叫,扰得人不得安眠。
床榻上只余下她一个。
她坐起身,扭过头, 就见屈慈跟没事人一样坐在厅中, 原本惨白的脸色已然有少许血色,此刻手中正拿着绢布在擦凝满血的刀身。他身前案上摆着碗筷, 案几中间是一大碗散着白烟的热粥。
奔逃一整日, 本就滴水未进,又睡了小半日,脾胃实在空虚得有些扛不住。
崔迎之饿得没气力说话,她掀开被褥,就这么赤足踩在地上,慢吞吞地从榻上挪到案边, 给自己舀了碗粥。
洗漱完更替的衣物是子珩翻箱倒柜找给她的,估计是屈慈的,她穿着衣摆拖地,袖口都要挽几折,松松垮垮搭在身上, 腰带也系得松散。过腰墨发未束, 散乱荡在前胸, 崔迎之一边撩不时滑下的袖口,一边还得把头发撩到耳后。
待用完一整碗粥, 聊以慰藉脾胃,崔迎之才感觉通身的疲乏彻底散去。
屈慈见她撂下筷子,便把擦得锃光瓦亮的刀放下,又将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你真的就这么相信我了?”
睡眠脾胃皆充足的崔迎之脾气好了不少,没因这重复的问题觉得不耐, 睨他一眼,反问:“你就非得我要死要活怎么说都不信,历经波折最后在你死前幡然悔悟终于相信你的说辞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抱憾余生,这样你才满意吗?”
“为什么是在我死前?”
崔迎之无所谓道:“我死前也行。你非要我在死前终于迟迟相信然后死不瞑目才满意吗?”
“你要实在想这样也不是不行。”她叹息一声,完全没给屈慈接话的机会,摆出一副非常大度的姿态,抄起桌上的刀甩了个漂亮的刀花,继续道,“我马上捅你一刀摔门而出回小楼去,你现在可以思考解释的说辞了。”
正这么说着,她起身,佯装要走。
又被屈慈及时伸手扯住,稍稍用力,她顺势跌坐在他怀中。
崔迎之自然地将手搭到屈慈肩上,额贴着额,鼻尖蹭着鼻尖,呼吸都喷洒在面颊上。
她不知道屈慈为什么非要揪着这事儿不放。就像她不会为了先下手为强就对没有参与到崔家血案里的崔路动手一样,不管是否出于主观意愿,可这事儿里头既然没有屈慈的手笔,她自然不会把屈慈当作报复的对象。
可是屈慈好像不那么想。
她最后只好感叹着道:“屈慈,我这个人不是很看得懂眼色,你不直接说,我没法猜出来你心里在想什么。而且你有很多事儿都不告诉我。”
屈慈贴了贴她的唇又离开,却说:“你也是。”
不管是崔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招致仇人买凶杀人,还是崔迎之为何会选择销声匿迹于江湖且甘愿围困于小楼,又或是崔迎之手腕上的伤到底从何而来。崔迎之一概没有提及过。
但是没关系。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耗着。
唇瓣复又相贴,撕咬,仿佛要将未能明说的都加诸于吻中,倾泻而出。
本就松垮的腰带不知何时被解开,虚虚搭在腰间,仿佛下一瞬就要滑落到地上。
崔迎之推开他少许,咬住下唇,压抑着喘息,声音也喑哑:“你身上还有伤。”
“不难受吗?”
她咬牙道:“我还没昏头,我能忍。”
屈慈将她抱起,往榻边走,说:“我没你清醒,我不行。”
帷幔落下,春芳尽掩,帐外的昏黄烛光也被一道遮住。
寒风呼啸的冬日,崔迎之却仿佛坠身于火,热得发烫,薄汗满身。
左手被扣住动弹不得,右手又使不出力,腰背也酸软,崔迎之只能趁着间隙强压着涩意碎语呜咽。
一会儿说:“凭什么只脱我一人的,不公平。”
一会儿又说:“我白日才漱洗过,好麻烦的。”
最后又似实在撑不住般哭喊出声:“你以前明明不这样,特别能忍。”
屈慈拿她没辙,埋首于她的颈侧,轻咬,低笑:“我以前也不是你姘头啊。”
“这身份,衣冠整齐地躺在一张榻上,多冒昧。”
他说罢,抽出手,也不管指尖粘腻,将崔迎之攥紧他臂膀的手引下,“差不多该可怜一下我了吧?”
崔迎之睁开眼,满面酡红,望着透进帐中的细碎光点,想跑,又没话找话说:“你不困吗?”
“方才还没睡够?”
……
崔迎之瘫软在浴桶中,伏着桶壁,垂首埋在光洁的臂中,像跟蔫了的小趴菜。
屈慈搬了个小矮凳坐在一旁,把崔迎之那头本就没有干透又浸湿的长发从水中捞起,打上皂角,揉搓,又洗净,擦干,拿木簪盘起固定。原本披散着倒也罢,盘起的长发却是彻底没法遮住背脊上暧昧的红痕。
这一套下来,崔迎之仍是没有要抬头的意思,他只好提醒道:“再泡一会儿水就要凉了。”
崔迎之仍是不想搭理他,只抽了只手出来,指了指屏风外的方向。意思大概是说:洗完了吗?洗完了就滚。
屈慈身上有伤,伤口没法沾水,只是洗了发,身上擦拭过后又换了身干净衣物,这会儿头发也还是湿的,他一凑近,垂落的湿发就贴到了崔迎之的臂上,凉得崔迎之收回手。
就听他又说:“刀口好像又裂开了,我没法抱你出来。”
崔迎之终于将埋着的头抬起,面无表情道:“活该。”
伤成那样了,非要折腾,可不是活该么。
崔迎之想她就不该纵着屈慈胡来。
屈慈不言,把她从水里捞出来,又抬袖拿了条薄毯裹着,把她抱回榻上。
他刚刚还说抱不了的。
崔迎之冷笑,无暇计较,在榻上随手扯了件不知是谁的里衣套上,系紧,安详地躺回床榻里侧,正打算合眼,又想起什么似的,推了把躺在一旁的屈慈:“你还没跟我解释为什么他们非要抓你。”
先前想问,却是找不到时机,方才想问,又被打断。这话就像是藏在罅隙里的风,总也抓不到,以至于拖延至今。
屈慈侧着身,握住崔迎之推他的手,十指交扣,另一手环在她的腰间,下颚抵在她的发顶,把她当个抱枕抱着。
“一换一,你也还没告诉我崔家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这也并不是需要隐瞒的事情。
左右也不困倦,崔迎之只好从头开始讲述。
她那时年幼,再往前的事情其实知道的并不特别清晰。
更多还是从失踪多年的崔义回来讲起。
她父亲虽然因当年的事情被迫留守于曲城,但身为一个事事体谅他人的善人,比起怨憎,更多其实是挂念,如今崔义平安无事地回来,他再感慨不过,一心期盼着与崔义重续兄弟情谊,全然没有注意到崔义这些年到底生出怎样的变化。
起初倒还好,崔义裘衣宝马,衣锦还乡,耀武扬威地向崔正证明他的功绩,证明今时不同往日,少时凡庸的他已然功成名就,相反被寄予厚望的崔正继承了家业却没有闯出半点名堂。崔正并不在意,只是真心为崔义高兴。
可后来,相处得愈久,矛盾也逐渐显露。
崔正心忧于崔义对他那才华斐然的儿子的苛待,好心劝说于他。他却认为崔正嫉恨他得了这么个好儿子。
崔正劝他财不外露,不要过分张扬,免得引火上身。他却认为崔正眼红他如今的高位,心有不甘。
心底看不惯一个人时,不论对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本意如何,念头无疑都会被往坏处靠拢。
最终的争端爆发于一个深夜。
年幼的崔迎之躲在书房外,听见了他们兄弟二人放声大吵。
她从来没听见她这个往日温声细语的爹声量那么大过。
争执的根由似乎是因为崔义身上那笔来源成谜的巨财。
她听见她爹说崔义做的是害人的买卖,若是事发,整个崔家都要遭难。
他劝他去投案。
崔义少时离家,摸爬滚打至今,若非做这赌命的买卖,又哪里会有今日的地位,自然不肯,反而指责崔正对他嫉恨。
崔正又说若是崔义执迷不悟,就要大义灭亲,直接告到郡守府去。
他少有才名,曾担着整个县中科及第的希望,再加之崔家的名望,是真的有本事登府状告的。
崔迎之不知道崔义最后是如何回答的,阿娘发现了躲在房外窗下偷听的她,将她领走,不让她再听。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因为没过两日,便是血案临头。
她侥幸逃离,流落街头,想要报案,官府又敷衍推拒,最终将事情定为了悬案。
可她心中再清楚不过这是谁的手笔。
穷困潦倒,无人可依,外祖家也害怕惹祸上身,对她几次三番地回避。
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不愿强求,于深夜折返,孤身回了曲城。
那日曲城落了场大雨,萧瑟的寒意直往骨间涌。她没有伞,就坐在崔家这断壁残垣间,淋得浑身湿透,出神地想她早晚有一日要亲手杀死崔义报仇雪恨,又想她如今到底该去哪里。
思量间,迎风扑面的雨滴不知为何失去踪影,她抬首,就见沈三秋支着把伞,蹲在她身前,用柔且轻的语调,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呀?”
如墨的夜色里,沈三秋穿着一身白裳,也似夜间唯一一点光亮。
她木然道:“这儿是我家。”
沈三秋似惊似诧,问她:“你是三娘吧?我是你阿娘的故交,原本听传言说崔家全府上下都遭了难……”
她收了声,用袖口将她面上混着泪与雨的水意擦干:“我叫沈三秋。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找别的亲人吧?”
年幼的崔迎之垂首,仿若无知无觉的木偶,冷淡道:“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沈三秋似乎有些为难,也不好就此将人抛下不管,踟蹰一番,又道:“那跟着我怎么样?只是我是个江湖人,仇敌也不算少,生活上定然会有些麻烦。”
江湖人。
崔迎之终于有了些反应,抬首,近乎死寂的瞳孔有了些光亮:“你可以教我习武吗?”
沈三秋牵起她湿漉漉的攥紧衣摆的手,点头:“可以,但是你得吃得下苦头。”
年幼的崔迎之那时还未经历往后种种,只是想当然地想,她往后余生不可能再会吃比家破人亡更苦的苦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