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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太妙了,它还可以选择火候。

    细密的雨滴一落入森林,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后,就变得稀稀拉拉起来,砸在林地上,溅起微小的泥花。

    这个时节有足够的温度,再加上足够的雨水,促使万物都爱发霉。

    森林也不例外。

    只是森林的霉和其他的霉不太一样。

    茶褐色的枯枝落叶间,五颜六色的肉菌隐藏其中,青霉的是青头菌,赤色艳丽的是红菇,灰扑扑的是极好吃的鸡枞,还有鸡油菌、铜绿菌、喇叭菌、奶浆菌、麻母鸡……

    虽然主要是来找见手青,但这种遇到就是赚到,捡到就是走运的好菌子,许易水也没有放过。

    见手青也有很多种颜色,粉的红的黄的黑的紫的,五花八门,不过狸山的见手青主要以红色的为主。

    太熟悉了,许易水是捡菌子的老手了,见手青这样的菌子放在县里,能卖出比肉还高的价,就算是在镇上,也是媲美猪膘肉的存在。

    麻红色的菌盖摸在手里会有一点点湿软,但又有一定的韧性,见手青不会像鸡枞的伞盖那么脆弱易烂,菌柄和菌肉比起其他大部分的菌子来讲,都要更厚实一些,闻着有一股生甜的味道,其实它已经尽量地长成了不能吃的模样,尤其是用手触摸伞盖下面或者有压伤之后,菌肉会迅速变蓝,所以也被叫做见手青。

    找到第一朵开了张的话,第二朵就会接踵而至。

    熟见手青的味道十分的美妙且独特,最简单的腊肉炒见手青或者生炒见手青,就能最大程度的发挥出它的鲜嫩,肉质爽滑,带着一点微脆的嚼劲儿。

    它的那种鲜浓郁醇厚,但又不同于肉类的荤香,也区别于蔬菜的清香,而是一种更为微妙的自由与野性。

    就好像你生来就是一棵树,不在乎自己是长在悬崖峭壁,还是长在肥沃土地,也不在乎是插在粪便里,还是长在树梢上。

    不在乎树皮,不在乎性命,甚至不在乎自己还是不是一棵树。

    能活活,不能活死了也行。

    许易水发散思维地想着,一边双眼如鹰,又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扒拉出两三株长在一窝的见手青。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了许易水的篮筐里。

    ……

    苏拂苓其实是了解许易水的。

    比如她也不确定许易水进山到底是什么事情。

    但她知道一定不是去抓兔子。

    下雨天,兔子又不是傻的,自然是都在洞里,哪里会乱跑出来。

    不过……那不重要。

    苏拂苓只要许易水明天不在家就行了。

    反正许易水总不可能伤害她,随便她进山干嘛。

    生见手青是什么味道来着?

    今天的运气出乎意料的好,蘑菇或许能爆篮,许易水的脑子里已经冒出了无数种见手青不带任何痕迹的有毒做法。

    生见手青的味道……据说是甜的。

    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吃生见手青的人都死了,关于它的味道的描述,都是前人留下的遗言。

    许易水幼时曾见过一个误食没有炒熟的见手青而去世的同村人,记忆里的第一个画面,是她的嘴角流出了一点带着小泡泡的白沫,脸上痴痴的笑着,整个人很开心。

    她说她本来是一只白天鹅,而她的祖宗是会跳舞还会唱祝祷歌的蓝色小人儿,现在就在门外转圈唱歌,要来接她去天堂享福了,还让大家都不要拦着她的祖宗了。

    事实上门口当时确实是有个人在转着圈唱歌,不过不是她的祖宗,而是她的阿母请来来给她看病的赤脚医生。

    就这么整个人都很开心地胡言乱语着,然后在某个时刻,忽然晕倒在地。

    再后来,就死了。

    入棺的时候,她的尸体的脸甚至都是带着笑容的。

    那时候许易水的母亲每每想起那人的死,都心有余悸,还做了好几回噩梦,但许易水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尤其是后来,见过了很多各种各样的死法之后,回想起那样的死法,竟然莫名觉得温馨。

    这一株见手青位置长得有点刁钻,许易水将它从灌木丛里扒拉出来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伤到了它的菌盖,几乎是转瞬间,被刮伤的浅黄色菌肉迅速变蓝,且越来越深。

    从青,到蓝,再到紫色。

    都说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见手青的这种靛蓝色着实瑰丽迷人,不过见手青的外表在蘑菇界属实算不得什么,比它美丽的比比皆是,当然,比它丑的也有很多。

    所以它有毒,但又没那么有毒。

    熟的见手青是美味,很下饭;生的见手青则有毒,可致死。

    太妙了,它还可以选择火候。

    像不像她和苏拂苓?

    同一个东西,同样的两个人,不同的火候,可以选择生熟,可以成就生死。

    细密的雨雾在森林中弥漫开来,使得整个空间变得朦胧而神秘,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文静雅致的水墨画卷。

    但是落实到细节处时,便并不平静。

    比如,祠堂旁边的草棚。

    极其罕见的,草棚拴上了门,从里面拴上的那种。

    尽管这个门根本挡不住什么,尽管隔着缝隙也能依稀看见,房间里的人急急忙忙的在弄着什么。

    生火了?炊烟?

    她在做饭?

    许易水记得,非常清楚的记得,自己早上是没有多做饭的。

    “笃笃——”

    指节敲在门上,许易水看着栓门的那一道小拇指粗细的木插梢,一脚,不,一脚都用不到这个门就可以踹开。

    全看门口的人愿不愿意。

    “你……”听到声音,草棚里的人迅速慌乱了起来,“你回来了?”

    “嗯,”许易水出声,“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苏拂苓的声音里写满忐忑和心虚,一边说,还在一边往锅里倒什么东西。

    “这么快啊……”

    苏拂苓拎起锅边的勺子,在锅里飞速搅动。

    快?

    许易水垂眸:“你好像不太希望,我早点回家。”

    “怎么会呢!”苏拂苓立马否认,“你不要多想。”

    “那你开门。”

    “呃……我,等一会儿哈,我在换衣服,很快很快的。”

    隔着草棚的墙,看着说在换衣服的人,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走停停。

    许易水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

    她难道不知道草棚的墙并不严密吗?

    “苏七。”

    “嗯?”

    “我找了很多蘑菇。”

    许易水道:

    “你想喝蘑菇汤吗?”

    “想!”

    “好……”

    第62章 骗子。

    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打在瓦片上树叶上、土地上,越来越大的雨势杂乱无章地敲打着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

    许易水从前很少有这样忐忑的时刻,自从苏拂苓出现后,做了那些奇怪的梦之后,她就越来越容易冲动不安了。

    两只眼睛紧盯着破绽百出的房门,许易水的内心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冲刷着,互相拍打,波涛涌汹。

    深吸了,许易水转过头,闭了闭眼,不再看那道身影。

    雨好像也敲进了目光所不能及的内心深处。

    呜啦啦一股凉风吹过,带着阴雨天山林里特有的清新湿润,那样蛮横地吹透了许易水:

    “你——”

    有人的语气听起来,好似在做最后好的挣扎。

    “可以了!”只是刚吐出一个字,屋子里就传来了苏拂苓轻快的声音,“可以了!”

    “你进来吧!”

    伴随着嘎吱的声音,苏拂苓取下脆弱的木栓,给许易水拉开了门。

    迎接许易水的是一张带着灿烂笑容的脸。

    眼睛完成了两道月牙,脸颊上还带着些许的红晕,此时此刻的苏拂苓看上去,整个人明亮又温暖,完全没有许易水所看到的剪影里那副慌乱的模样。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样自如的。

    “你煮了饭?”许易水一边放背篓,一边问道。

    “啊?”苏拂苓却是一脸茫然,“什么饭?”

    “我们今天中午吃什么?”

    骗子。

    许易水闭了闭眼,神色有些木然。

    先前房子里飘出来的炊烟她看得真切,包括现在,锅里都还有余温。

    如果不是做饭的话,许易水实在想不到苏拂苓刚才还在做些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从刚才剪影的那些动作来看,苏拂苓的眼睛,已经恢复了。

    梦境里她并不知道苏拂苓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彻底复明的,但应当是苏拂苓眼睛恢复后不久,就会恢复记忆。

    就会离开。

    就会……

    屠村。

    “啊对!”苏拂苓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吃蘑菇!”

    “你不说你说找了很多蘑菇么!”

    “嗯,”许易水点了点头,“那就煮干饭?”

    “想吃蒸蛋吗?”

    苏拂苓:“想!”

    “好,”许易水垂下眼,“一个蒸蛋,在煮一个菌子汤……”

    “我再弄一条腊鱼吧。”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好!”苏拂苓很开心,“那我想再吃一个炒嫩南瓜片!”

    见许易水点了点头。

    苏拂苓高兴之余又有些惊讶:“今天真的这么丰盛吗?”

    “是什么日子啊?”

    “平时不丰盛吗?”许易水反问。

    苏拂苓立马摇头。

    那倒没有,平时许易水也给她做了很多好吃的饭菜!

    菌子比起常规的蔬菜,要难洗很多,毕竟大部分都是从地面上长出来的,所以会有很多的枯枝烂叶和泥巴之类的东西,有些伴随着菌子的长好大,就和菌子黏在了一起,偏偏菌子还有些脆弱,容易烂。

    许易水在草棚边种的南瓜藤上摘了几片南瓜叶,南瓜叶带着一些毛刺,是洗菌子最好的工具。

    先洗鸡枞那些完全没毒的菌子,最后才清洗见手青。

    起锅烧水,下入米和各种杂粮,煮熟后直接沥出来。

    天气回暖,虽然还在下雨,但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冷,不是还需要把饭菜蒸在后面顶罐里的时候了

    沥好的米饭随手放在灶台边。

    许易水转过头舀水准备洗锅,就看见了苏拂苓。

    “怎么?”

    “没……”四目相对,苏拂苓灰白的眼眸里尽是坦然,“我,我烧火呀!”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扒拉灶里的柴火。

    看着她的动作,许易水的眼神微冷。

    该煮菌子汤了。

    也很简单。

    在锅里放上一点点底油,然后,将所有蘑菇倒进去翻炒,多加入一些蒜瓣,油香、蒜香以及菌香顿时在整个草棚里弥漫开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往锅里倒入开水,再小火慢慢去煨煮出来的菌子汤,是最鲜美最好吃的。

    只是缸里只有冷水,许易水想了想,掀开后面二灶台的顶罐锅盖,准备舀点顶罐里的热水拿来煮菌子汤。

    “当——”得一声,锅盖被许易水放在灶台另一边,正伸长这拿着葫芦瓢的手忽然顿住,方才还熟练流畅的身形猛地一僵。

    “……这是什么?”

    光线并不算充足的草棚里,腰身大小的顶罐更是因为构造的原因,有些看不清楚内部的情况。

    但视线的最前方,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碗。

    很熟悉的茶褐色,土陶的款式,是许易水最常用的碗。

    而碗里,那一缕一缕盘旋在一起的,白色的物什,间或夹杂着的绿色,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是一碗面条。

    一碗煮熟的面条。

    “许易水!!!”

    一旁一直注意着许易水举动的苏拂苓,两只手一下子张开了来,手腕转动着,举在身体的两侧,做出撒花的手势,从灶台边的凳子上站了起来,声音清脆又有力:

    “生辰快乐!!!”

    生辰?

    “你终于发现了,我差点儿还以为你不会打开顶锅了呢!”

    “真是吓死我了。”

    “怎么样?惊喜吗?”

    “嘿嘿,这可不是一般的长寿面!这是我亲手做的长寿面!”

    “长寿面?”

    许易水的脑袋在看见锅里蒸着的碗的那一刻,就有些宕机了。

    苏拂苓、她…不是…所以……???

    不是要害她或者其他什么。

    而是,给她做的长寿面?

    “对啊对啊,”边上的苏拂苓点头如捣蒜,“今天不是你的生辰么。”

    “六月十六!”

    从恍然中捕捉到了什么,许易水终于回过神。

    今天还真的是她的生辰。

    “你怎么知道的?”

    “呃……”略微卡顿了一下,苏拂苓很快便自然道,“季翠翠告诉我的!”

    “谢谢你。”许易水的脸上带着浅笑,语调温柔谴卷,“真的非常谢谢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生辰了。”

    自从家人死去后,再也没有人会记挂她的生辰了。

    尽管。

    季翠翠从来不记得她的生辰。

    准确的来说是,季翠翠一直都没记下来过任何人的生辰,就连阿母阿娘甚至她自己的生辰,季翠翠也都不记得,每年季翠翠都会因为这个事情被打一顿。

    所以。

    怎么会是季翠翠告诉她的呢。

    第63章 真心瞬息万变。

    “快,快端出来。”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苏拂苓并没感觉到气氛有丝毫的不妥,推了推许易水的背,催促她将碗端到桌上去。

    “我怕你发现,就不惊喜了,所以把它放在了顶罐里,想着你一揭开就忽然看见,没想到你弄了这么久才揭开。”

    “面肯定都坨了!”

    苏拂苓絮叨着:“你都不知道,那个面团有多难揉,面条也很难搓,我老是把它弄断,大小还不均匀。”

    “万幸,还是勉强做出来了!”

    “好。”许易水伸手将长寿面端了出来,“等我一小下。”

    舀了热水倒进锅里,菌子汤的颜色并不十分纯粹,热水一下去,很快,就被各种颜色的杂菌染成了一种灰粉色。

    香味却仍旧浓郁。

    苏拂苓吸了吸鼻子:“这都是些什么蘑菇啊?”

    “杂菌,”许易水道,“各种都有。”

    “我听说蘑菇没炒熟的话会有毒。”苏拂苓灰白的眼看向锅里。

    捏着勺子的手骤然收紧,许易水不确定苏拂苓是否是在试探自己:“嗯。”

    但亏心的人总不会是她:“怕不怕?”

    许易水用勺子搅动了几下锅里的菌子汤,直到水烧开。

    “嘿,”苏拂苓却在傻笑,好像刚才的话只是随意说的那么一句十分正常的话而已,“我不怕。”

    “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若是从前,苏拂苓或许还不敢笃定,但现在,相处了这么久之后,她十分清楚又真切的感觉到了,许易水是爱她的。

    许易水的爱,生同衾,死同穴。

    假如她真的喝菌子汤中毒死掉了,苏拂苓觉得,许易水能立马再喝一碗菌子汤,陪她一起死。

    “这么有把握?”许易水看向苏拂苓,笑得真心实意,可是那笑又不达眼底。

    轻微的啪嗒一声,许易水给菌子汤盖上了锅盖。

    “对!就是这么有把握!”

    苏拂苓十分自信,一边又催促许易水:“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我做的时候好像没放什么盐,可能有点淡了。”

    端到桌上,苏拂苓也坐在了桌子的旁边,两只手垂着放在桌下,一脸期待,又有些忐忑地看着许易水。

    近距离的细看之下,才能发现,褐色土陶碗里的面条,是有些米白的,泛着一点点的黄。

    许易水看见了小拇指粗的面条,也看见了比筷子尖儿还要细的面条,偶尔一根面条的连接,还有几个陡然变大的面疙瘩。

    这大概是苏拂苓第一次亲自下厨。

    这一定是苏拂苓第一次亲自下厨。

    倒是熟了。

    味道甚至还不错。

    “好吃的,”许易水道,“很好吃。”

    她没骗苏拂苓,自己种的小麦,自己磨的面粉,自己揉的面团出来的面条,又煮了青菜在里面,不需要加什么调味料,本身就已经很好吃了。

    “这是……”

    许易水筷子翻动,在粗细不一全是一片真心的面条下面,看见了黄灿灿的东西。

    “你还煎了鸡——”

    许易水抬起头看向苏拂苓,蛋字还没说出口,视线的余光落在桌子上时,整个人忽然顿住。

    眼睛弯弯的,苏拂苓笑盈盈地看着许易水。

    简陋的、破旧的、甚至已经有几处开了裂的小饭桌上,此时此刻,摆上了一个巴掌长的条状方形木盒子。

    木盒子里垫了一张天蓝色的布,一个黄灿灿的吊坠。

    那坠子足有两指宽,头部圆润饱满,雕刻着云纹的图案,尾部收得也很精巧,是如意的样式。

    并不繁琐,但许易水就是觉得它莫名好看,比从前见过的那些如意的图案,都要好看许多许多。

    吊坠的顶端系着深红色的丝线,还搭配了两颗小巧的红色珠子,让整个吊坠看上去更多了几分艳丽之色。

    “这……”

    “生辰礼物!”

    苏拂苓将盒子往许易水的身前推了推:“喜欢吗?”

    “我在贺货娘那儿买的!”

    “黄铜的,我摸了摸,应该很好看!”

    “等以后,咱有钱了的话,就给你买个金的!”

    “好不好?”

    摸了摸。

    “好看。”许易水用力地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回答了苏拂苓。

    却又伸出手,在苏拂苓的眼前晃了晃。

    女子穿着朴素的衣裳,眼眸依旧灰白,也依旧看似是落在她的身上,没有丝毫被眼前晃动的手影响到什么。

    苏拂苓好像还是看不见。

    但许易水确定,苏拂苓能看见。

    她一定能看见。

    “真的吗?!”苏拂苓仍然在笑,反复确定许易水是否真的喜欢她的礼物。

    “真的。”许易水放下手,“你帮我戴上吧。”

    “好!”

    苏拂苓如同盲人摸象,摩挲着手触到木盒,再从里面拿出那条项链,又伸着手去摸许易水。

    纤细的手歪了一点,摸到了许易水的胸口处,像是触电一般,又猛地缩了回去:

    “对,对不——”

    起字还没说出来,就被许易水一把抓住了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与脖子交界的位置。

    “没事。”许易水道,“在这里。”

    对于一个盲人来说,给绳子打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苏拂苓做得有些磕磕绊绊。

    但是……

    许易水微微低下头,看着正好垂坠在胸口正中间,半点歪斜都没有的吊坠。

    闭了闭眼。

    “好看吗?”许易水看向苏拂苓。

    苏拂苓下意识扫了她胸口一眼:“好看!”

    女子鼓着腮帮子,语气坚定:“我们易水,就算是戴红薯藤,也是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

    马屁精。

    红薯藤有一层筋膜,无聊的时候可以掐着它,弄成一截一截的,用筋膜连接成项链,打下很多小孩儿在跟着阿母阿娘到田间地头玩儿的时候,都会折腾这个打发时间。

    许易水很想笑,也确实是笑了出来。

    有时候她也挺疑惑苏拂苓的。

    说她在演,偏偏又破绽百出,如果是梦境里的那个苏拂苓,完全是能够不露一丁点儿痕迹。

    可若是说她演都不演了的话,偏偏她又仍然在各种缝缝补补。

    苏拂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系好红绳的手放在了许易水的肩膀上。

    “许易水。”

    苏拂苓的声音有点轻飘飘的。

    “以后每年……”

    “以后的……”不知道是不是承诺太重,还是撒谎心虚,苏拂苓顿了顿,才又道,“以后的每年,我都会陪你过生辰的。

    不信。

    许易水在心里道。

    脸上却笑:“好。”

    她其实相信,这一刻的苏拂苓,是真的想要和她长相厮守,想要和她一直在上河村生活。

    苏拂苓对她是真心的,此时此刻的承诺,也非常真心。

    许易水从不质疑真心,可是她也从不否认,真心瞬息万变。

    就像许易水从未提起,烂在肚子里的,在山洪来临的那一刻,阿母阿娘还有阿奶阿祖,一起将她放进缸里,护在最中央。

    可是山洪覆盖住的之后,逼仄的泥浆空间里,许易水清楚的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扯她。

    不知道是谁,但的的确确,是有人想要将她拉出去。

    所以缸里最后也灌进了泥浆。

    她非常非常确定,家人们是爱她的,不然不会一起护着她。

    大抵,是因为在某一刻,死亡的恐惧,人性的本能,还是大过了那份真心的爱。

    “喝蘑菇汤吧。”

    许易水站起身:“你一定会喜欢的。”

    “煮好了吗?”苏拂苓眼睛亮亮的,“好像还没有多久。”

    “当然。”

    许易水揭开锅盖,缭绕的水雾应声而起,带着鲜味儿的香气瞬间铺陈开来。

    当然没煮好。

    杂菌是不能盖着盖子煮的。

    更何况还有见手青。

    第64章 你们只能有一种死法,那就是给老娘做死!!!

    被油酥过的腊鱼色泽金黄,香气四溢,外皮微脆,富有嚼劲,内里的鱼肉鲜嫩咸香,带着烟熏腊味特有的醇厚。

    很香。

    杂米饭有米香与各种食材交汇融合的质朴感,热气腾腾的饭粒,看着就让人下意识的想起,只有它才能够带来的,无比令人满足的饱腹感。

    很香。

    蒸蛋黄澄澄的,表面光滑如镜,泛着淡淡的水泽,一动碗就跟着一起轻轻颤动,弹性十足。

    很香。

    相比之下,杂菌汤的外表着实不大出色,汤汁有些混浊,颜色也灰扑扑的,又带着一点点褐色,奈何它的香气实在浓烈霸道,像季翠翠的阿母阿娘打她一样,不讲道理。

    很多人不知道,不止艳丽华美的东西有毒,其实很多其貌不扬甚至土的掉渣,看上去十分老实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三道菜放在一起,杂菌汤丝毫看不出有致命的毒,它更像是这里面最朴实无华的美味食物。

    伸出手摸了摸刚带上的如意项链,许易水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将饭菜都端上了桌。

    “好香啊!”苏拂苓欢欢喜喜地坐在了桌边,她如今已经回提前拿好自己的碗筷,然后等着许易水给她盛饭菜了。

    “先吃蒸蛋?”手里捏着木勺,许易水在汤和蛋之间徘徊不定,最终选择询问苏拂苓的意见。

    反正饭菜都在桌上,死不死的,也不急于一时……的吧。

    阎王殿也不赶着投胎。

    “我想喝汤!”苏拂苓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和期待,“这个蘑菇汤闻着好香啊!!!”

    许易水:“……”

    “好。”

    有时候体力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按理说这个时候她应该是伤心难过的,许易水已经想象到了自己颤抖着手,将有毒的汤盛给苏拂苓,内心百转千回,又悲伤又怨恨。

    可真到这个份儿上的时候,反而有一点平静。

    手也非常的稳,就好像那是一份无比寻常的,从前盛过许多回的汤。

    丝毫没有要手刃爱人,或者毒杀未来的帝王的恐惧。

    大概是因为她已经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了吧。

    从那个梦开始,从她留下苏拂苓开始,许易水就清楚的知道,如果苏拂苓行差踏错,自己早晚有一天,会亲手杀了她。

    而且,自己的这条命,也早晚会赔给苏拂苓的。

    红菇被煮之后会褪色,汤里最初有的一点粉红就是这么来的,鸡枞被煮之后反而有点变粉,这是被染上色了。

    许易水的木勺子舀了两片黑色的蘑菇,那是煮过之后的见手青,她亲自采摘、洗净和切片的。

    “笃——”

    “笃——”

    “笃笃——”

    几乎同时,想起了三声木头被敲击的声音。

    第一声是苏拂苓将筷子对整齐,捏住的声音。

    第二声是许易水将盛好汤的碗放在苏拂苓身前的声音。

    第三声,是敲门声。

    许易水:?

    “谁?”苏拂苓歪了歪头,探出脑袋。

    许易水已经走了过去。

    门外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女生,穿着身米灰色的长衣,手里还提着一筐鸡蛋,又长又粗黑的头发扎成有些奇特的发型,是两股鞭子的模样,从耳朵的两侧垂下,直达腰际。

    这样的人,村里只有一个——祝玛。

    “怎么了?”这么些年,这还是第一次祝玛主动来找她,许易水有些惊讶。

    “今天是你的生辰吧?”祝玛往前走了一步,进入草棚,看向许易水,然后将手里装着鸡蛋的小竹筐子往前一递,“生辰快乐!”

    “呃……”许易水有些懵,以至于都没有反应过来还需要礼貌推拒一番,直接就接过了鸡蛋,“谢谢。”

    “你不去把鸡蛋放着吗?”祝玛问道。

    当然是要放下的。

    “进来坐。”许易水点了点头,冲着祝玛招呼了一声,又转身去将鸡蛋放在柜子上。

    在整个过程中,许易水的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就,村里一直不怎么联系也没什么特殊交往的巫医,有一天下着雨,忽然跑到了你家来递给你一筐鸡蛋,还给你祝寿。

    这个事情……它是不是有一点子不对劲呢?

    明明就是很不对劲!!!

    许易水一边在脑子里想,一边还要分神担心祝玛看见没煮熟的杂菌汤,一边又被心里的那些压下去又蠢蠢欲动的,自己和苏拂苓的种种拉扯。

    思绪已经有些堵得塞不动了,许易水转过身,发现祝玛已经站在了苏拂苓的身前。

    还给苏拂苓塞了一个盒子,半个拳头的大小,白色的,圆形,似乎是瓷质的。其他的就没看清楚了。

    祝玛的视线和许易水的视线忽然对上。

    “这……”祝玛拍了拍苏拂苓的手,“这个你拿着擦手。”

    许易水这才发现,苏拂苓纤细白嫩的手指,多出了几个红肿的水泡,右手食指和中指都有烫伤的痕迹。

    “怎么弄的?”

    话问出口,许易水又哽住了,因为只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缘由。

    是因为她。

    因为那碗长寿面。

    “没事,”苏拂苓扯了扯袖子将自己的手盖住,脸上还是笑着,“祝玛这不是给我拿药过来了么。”

    是啊。

    她*的生辰,她要杀苏拂苓,苏拂苓给她煮长寿面还送她礼物,村里一向不近人的巫医,给她送鸡蛋,给苏拂苓送擦手的药。

    这可真是太合理了。

    “那行,礼物我送到了,就不打扰你们吃饭了,我先走了。”

    “生辰快乐。”这一次祝玛看着许易水,倒是比先前说得认真和有感情得多。

    许易水点了点头,下意识开口挽留:“要不一起吃个午饭再走吧?”

    一起吃午饭?你是指桌上那个色都发灰了的见手青汤吗?

    两个颠婆。

    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一会儿我杀你,一会儿你杀我的。

    杀什么杀,要打去床上打!狠狠的打!

    你们只能有一种死法,那就是给老娘做死!!!

    祝玛一边在脑子里暴打发出尖锐爆鸣声的垃圾系统,一边疯狂吐槽。

    “我就不了,”面上,祝玛还是带着十分得体的微笑,“我家里煮了饭了。”

    按理说许易水应该再挽留一下的,只是视线顺着祝玛的视线,也看到了桌上,自己还放在苏拂苓身前的菌子汤。

    许易水:“……”

    话说,祝玛看见菌子汤了,苏拂苓如果就这么死了的话,自己很难遮掩嫌疑啊……

    许易水的视线落在了祝玛的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祝玛离开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几乎是已经跑了起来,只是过了片刻,整个人就消失在了雨幕里。

    好像后面有鬼在追似得。

    “许易水?”

    正游移不定时,身后忽然传来苏拂苓的声音。

    “嗯?”许易水转过身。

    苏拂苓精致的脸兀地在眼前放大,那双灰白的眸子像是毒蛇一般,眼神紧紧的锁住许易水,仿佛要将她看穿。

    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就传来了一股大力,许易水被苏拂苓往下一拽,整个人踉跄着坐在了凳子上。

    下一瞬,嘴唇便被人咬住。

    雪天里的寒梅在许易水的鼻尖浓郁绽放,苏拂苓的吻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势,似乎带着浓烈的爱恨倾泻。

    “嗯——”唇上一痛,许易水眉头轻皱,下意识的发出一声闷哼,想要说什么,可紧跟进来的软舌挡住了她的话音。

    苏拂苓左膝跪在板凳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两只手压在许易水的肩膀上,强硬地捧起许易水的脸,自上而下,吻得很用力。

    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啃噬。

    一个躲闪,一个进攻,只在方寸的口舌之间。

    反应过来的许易水,手已经落在了苏拂苓的肩膀上。

    只是,骨节分明的大手到底没有用力,许易水到底是没有推开苏拂苓。

    亲吻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应该全身心的投入,才能有全身心的享受。

    如果你特别喜欢一个人,那么你就会不自觉的感觉,她的唇很软,她的舌是甜的,贝齿刮过舌苔时,会激起一股又一股的战栗。

    那很舒服。

    即使有些突然,即使实在这样的情形下,仍然让人感到舒服。

    周围的一切,从前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急催的呼吸声和激烈的心跳声。

    等苏拂苓终于放开许易水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苏拂苓满脸通红,而许易水的眼中,还带着些许的迷茫和不知所措。

    “许易水……”女子精致的鼻尖就停在她的鼻峰上,一边说话,身体还一边轻颤着。

    明明是苏拂苓强势的要亲她,明明是苏拂苓主动的,这会儿苏拂苓却软得,抖得,喘得,像是被许易水亲狠了似得。

    说这话的时候,挨着的鼻尖也轻轻的摩挲着,极力放缓的呼吸喷薄在许易水的脸上,掀起一股无名的热。

    喉咙发干,许易水咽了咽口水:“嗯。”

    “喝汤吧。”

    苏拂苓整个人向后,和许易水拉开些许的距离,眼里闪过挣扎与犹豫,那是极其复杂的神色,可是她垂眼太快,以至于许易水什么都没能看见。

    那碗蘑菇汤就在眼前放着,苏拂苓将它端了起来。

    烦躁与忐忑就像潮水一样翻涌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余光看见苏拂苓的唇挨上了竹碗,许易水的眉都皱得好像能夹死苍蝇了一般。

    真的很烦。

    正所谓事不过三。

    她明明已经很好的说服了自己,也很清晰的捋好了一切。

    可是。

    苏拂苓为什么要给她煮长寿面。

    煮长寿面就算了。

    为什么还要送她项链。

    送她项链就算了。

    怎么还亲她呢!!!

    嘴里还有苏拂苓的味道,还能回忆起方才苏拂苓舌头的触感。

    甜甜的。

    啧。

    苏拂苓微微闭着眼,唇舌刚触及鲜美的菌子汤,下一瞬,一只手便将竹碗都一并端了去。

    “有点凉了,”许易水道,“菌子汤冷的喝了不好,我再热一热。”

    算了,今天是她的生辰,放苏拂苓一马。

    毕竟是她的生辰。

    死人多不吉利。

    到时候生辰和苏拂苓的忌日一起。

    不好不好。

    许易水对自己道。

    “不冷,”苏拂苓砸吧着嘴,咽下刚刚喝到的一小口菌子汤,眼睛亮亮的,“真的好鲜哎!”

    许易水:“!!!”

    第65章 “癞蛤蟆,闭嘴巴!”

    靠?!

    嘴怎么这么快!

    许易水一个大跨步上前:“快吐出来!”

    “啊?”苏拂苓喉头滑动,眨巴着眼睛看向许易水。

    许易水:“……”

    “呼……”许易水吐出一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

    手上的竹碗举起,就着苏拂苓的碗,许易水也喝了一小口菌子汤。

    嗯……该说不说,确实挺好喝的。

    菌子汤还没有太凉,汤汁鲜美可口,带着一股源自深山林地的纯粹鲜香,浓郁醇厚但又不会让人感觉到腻人。

    许易水放下碗的时候,苏拂苓正在笑。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笃定和一切如自己所料想的笑。

    你看。

    她就说吧。

    如果她死了,许易水也活不了。

    苏拂苓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好,但已经能视物了。

    起初她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猫腻,但当许易水将两片装着青黑色蘑菇,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是见手青的菌子汤,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就算是再迟钝,也该感觉到不对劲了。

    更何况是苏拂苓,她虽然不算太聪明,但好歹也是一直学帝王心术长大的。

    许易水,比许易水自己以为的,还要爱她得多。

    不喝能怎么办呢?

    本来说好放她一马的,结果这人嘴这么快。

    祝玛刚刚又来了,她如果不是和苏拂苓一起出事,就更麻烦了。

    谋杀和意外,哪个性质严重,许易水还是能分得清的。

    前者牵连太多,后者大概也只能算苏拂苓倒霉。

    许易水看着苏拂苓。

    苏拂苓也看着许易水。

    草棚里一时之间寂静下来,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

    ……

    ……  ???

    好像没什么事儿?

    许易水仰起头看草棚顶,很正常,再低头看脚下,也很正常。

    看苏拂苓也是正常的。

    人也没什么事儿。

    这好像……没什么中毒的征兆啊?

    难不成……这个菌子汤做熟了?

    老一辈的人不是说杂菌汤不能盖着锅盖煮,会有毒吗?

    许易水有些疑惑,但又很快明白了过来。

    菌子这种东西好吃,吃的人也多,但到底是野生野长的,就算是再熟悉再饕餮的山里人,也不敢打着包票说哪个菌子有毒哪个菌子没毒,那个菌子怎么煮没毒,哪个菌子怎么煮又有毒。

    可能不止人心易变,菌子也易变吧。

    许易水将锅里所有的菌子汤都盛了出来。

    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苏拂苓闻声看了过来:“没事吧?”

    “哎呀!”许易水面无表情地惊讶道,“没事,手滑了。”

    “可惜了,汤撒了。”

    “算了,我再做一份其他的吧。”

    苏拂苓:“……”

    你要不再刻意一点呢?

    但是苏拂苓不能拆穿许易水,不然就说不清楚了。

    于是只能附和:“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好呀好呀。”

    许易水也笃定,苏拂苓不会拆穿她。

    甚至说,许易水还有那么一些期待,苏拂苓拆穿她。

    这样她就可以反过来先问苏拂苓,眼睛的事情,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所以她才特地舀了那两片黑黢黢的见手青片。

    喝汤,或者说出真相。

    更直白一点可以说是,死,或者说出真相。

    苏拂苓选择了死。

    她知道了一个秘密,可她不能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这个秘密的过程,同样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许易水闭了闭眼,其实见手青还是炒着好吃。

    用猪油,如果可以的话再加上一些腊肉,这会儿时间有点来不及了,许易水便没切腊肉,直接往锅里额外加了点豆油,荤素混合的油炒出来的菜会格外得香。

    油热就下入大蒜片,然后将切好的见手青倒进去,只需要加盐,就完全足够体现它的美味,灶里的火候要大,炒着炒着,见手青的青黑色会褪去,变成茶褐色,还会流出黏糊糊的汤汁,但这个时候的见手青还不能吃。

    要一直炒到汁液汤色清亮,见手青变成有些深的黑褐色才可以食用。

    如果锅里的蒜变色了的话,也是不能吃的。

    极有可能除了见手青,还有其他品种的毒菌子被混在了一起。

    最好连锅带铲和菜板什么的都一起丢掉,如果是木头做的餐具器皿的话。

    “这就好了吗?”

    苏拂苓正在翘首以盼,不管怎么,也不耽误她吃饭。

    许易水做的饭,如果没毒的话,真的很好吃!

    就算刚才那个可能有毒的,也很好吃!

    主要是这个炒见手青,闻着也太香了吧!!!

    “吃饭吧。”这回许易水没有先给苏拂苓盛什么,拿了个新的竹碗,直接下面铺大米饭,上头盖腊鱼、蒸蛋和炒菌子。

    自己的那碗也一样。

    折腾这么久,也确实是饿了。

    “笃——”

    “笃——”

    两个人都坐在桌前,几乎是同时将筷子的末端放在桌板上对了对整齐。

    握筷。

    提腕。

    下筷。

    挑菜。

    “yue——”

    “yue——”

    下一瞬,两个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几乎是同时干呕出声。

    一股难以名状的恶心感迅速席卷,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越是干呕,那股不适感愈发加剧,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搅动着肠胃。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又热又胀,强烈的呕吐欲望根本压抑不住,一波刚结束,胃里又是一阵更强烈的痉挛,比上一次还要难熬。

    两个人弯着腰,后面干脆并排着蹲在地上,胆汁好像都要反上来了,可偏偏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弥漫,苏拂苓眼泪都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药……”

    苏拂苓难受极了,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一边干呕,一边拍了拍许易水,示意她将先前祝玛送来的药拿出来。

    那个圆形的瓷质盒子,苏拂苓收了之后,就直接放进了袖子里。

    许易水强忍着不适,将药从苏拂苓的袖子里拿了出来。

    白瓷的小药盒有些冷,触手冰凉细腻,像玉石似得,素雅的釉面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盒身还描绘有金色的喜上眉梢纹样。

    打开边上的扣锁,盒子里装着的铜钱大的黑褐色药丸便清晰的露了出来,散发着一股有些难以形容的味道,许易水将药丸倒了出来,往苏拂苓嘴里递。

    苏拂苓摇了摇头,转向一边:

    “你吃唔——”

    话音未落,脸就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下巴一痛,苏拂苓下意识张开了嘴,紧接着,许易水便将那药丸直接塞进了她嘴里。

    反胃的感觉不好受,许易水不想张口说话,怕自己真吐出来,只一边努力调整自己,一边动作麻利,不给苏拂苓多推拉的机会。

    但许易水显然是低估了苏拂苓。

    “嘶——”

    下一瞬,一个黑影直接对着许易水扑了过来!

    毫无疑问,是苏拂苓,许易水下意识伸手去扶住她,只是顾得到苏拂苓,便顾不到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得那么大的蛮劲儿,苏拂苓直接横冲直撞地要去亲许易水。

    力度和角度都有失偏颇,两个人的牙齿直接搁着嘴瓣嗑在了一起,许易水吃痛一声,紧跟着,苏拂苓就将那药丸顶进了许易水的嘴里。

    准确的说是,药丸的一半。

    察觉过来的许易水一愣:“你——”

    浓烈的苦涩味道直冲鼻腔,像喝了一口醋之后,再把大夏天里沤肥了十多天的厨余垃圾啃了一口的味道在口腔和喉咙瞬间炸开,许易水的脸顿时就拧成了一股绿麻花。

    “yue——”

    “yue——”

    这下,两个人是真的彻底的吐了出来。

    场面一度,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凄风苦雨,不寒而栗。

    ……

    深蓝色的夜幕如同一块儿巨大的绸缎笼罩天地,错落有致的农舍散落其间,大部分人户家里的灯火已经熄灭,只偶有几户的窗还能透出星点微弱的黄光。

    祠堂边的草棚,就是这些亮灯的人户之一。

    只是灯虽然奢侈的亮着,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可屋子里却没什么声响。

    狭窄的草棚里,简陋的木床上平躺着两个人。

    都大睁着眼,但都躺得十分的规矩。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苏拂苓看着坐在房梁上一个又一个的蓝色小人儿。

    “什么声音?”许易水皱眉,好奇怪,怎么苏拂苓说话,她能看见文字的注解?

    “有人在嘲笑我。”

    苏拂苓道:“准确的说是稻草人,蓝色的那种。”

    “还有绿色的。”

    “还有紫色的。”

    许易水:“……”

    “你真的被毒傻了。”

    “稻草人怎么可能是这些颜色。”

    “明明就是白色的。”

    苏拂苓:“……是吗?”

    许易水:“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总感觉好像哪儿不对劲,准确的说是,能够感觉到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但此时此刻,又说不上来。

    脑袋麻麻的。

    整个世界,也,麻麻的。

    “我们要不去边上坐着吧。”许易水忽然开口道。

    苏拂苓疑惑:“为什么?”

    “你没听见吗?”许易水拍了拍身下的木板,“床说我们好重,压得它喘不过来气了。”

    “不然我们还是去凳子上坐着吧。”

    苏拂苓偏过头:“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会躺在床上吗?”

    迟钝地点了点头,许易水肯定地回答:“记得。”

    “是的,”苏拂苓道,“你说凳子在说话,嫌弃我们把它坐疼了。”

    “所以我们躺到床上来了。”

    许易水撇了撇嘴,支起身子:“可——”

    “啪!”刚要说话,苏拂苓忽然挥手一巴掌拍在许易水的脸上。

    “癞蛤蟆,闭嘴巴!”

    许易水:“……”

    “算了,咱两这都病得不轻,我还是再躺躺吧。”

    认命地失去了所有力气,许易水又躺了回去。

    打完许易水,苏拂苓似乎老实了很多,静静的躺着,那双灰白的眼眸直愣愣地盯着房顶。

    没有人知道,她的视线里,已经满是血色一片。

    红得刺目,扎心,到处都泛着浓郁的铁锈气味。

    苏拂苓的左手猛地握紧,拇指狠狠地掐进掌心,让自己的思绪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第66章 最后一次了,那便演完这场戏吧。

    四角飞檐的宫殿巍然耸立,气势磅礴,朱红的高柱之上盘龙附凤,栩栩如生,金色的琉璃瓦在月光下熠熠生辉,金麟台的每一处都彰显着皇权的威严与神圣,是整个大夏最华美的地方。

    如果,没有这么多血的话。

    地砖上、墙壁上、柱子上、桌椅板凳上甚至是手上,全是血。

    浓稠的红艳的鲜血肆意流淌,有的地方甚至积成了小小的血泊,在清冷的月色和昏黄的火光下反射出红亮亮的水泽。

    金銮殿内,往日的庄严肃穆的地方,此时正被惊惧的阴云笼罩着,金灿灿的龙椅高高在上的摆着,而穿着明黄色衣裙的人却仰躺在地。

    因为锋利的寒刃此时此刻,就抵在她的脖子上,而她精心栽培的女儿,前些时候还握着手看雪的女儿,便是这柄长刀的主人。

    “寻真……”皇帝一双阴鸷的眼带着母女情谊,看着自己这个宠了多年的三女儿,最终还是落下了热泪来,“你何至于此啊!”

    “陛下。”三殿下苏寻真穿着一身黑铠,神情冷肃。

    手持利刃的叛军们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将大殿吞没,文臣武将们分列两排,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这话当我问您才对。”

    女人精致又英气的眉目低垂,长刀也跟随她的动作压下:

    “母皇,您也知道您并不聪明,偏又贪慕手中的权柄。”

    “时至今日,您还不明白,我为何能如此顺利的逼宫么?”

    女人侧过身,手中长刀一震,直插入上方的龙椅之上:

    “这个位置,坐着的大夏的天,可如今的这片天,一叶障目,沉迷酒色温柔,致使奸佞当道,忠臣蒙冤,天下苍生苦不堪言!”

    “我今日能站在这里。”

    “是臣要君死,是众望所归!”

    “您!明白吗!”

    “哈哈哈!”皇帝不明白,又或者不敢相信,只摇着头落泪,却又是在笑着,形容无状,几近疯癫,“哈哈哈哈哈哈!”

    “铮——”

    随意从身边侍卫手中拎过一把刀丢下,苏寻真嘲讽地看着地上的人:“这样,我给陛下一个机会。”

    “只要陛下亲自诛杀奸佞,改邪归正。”

    “陛下就还是陛下。”

    “如何?”

    “奸佞?”皇帝,又或者说苏重华那张泪脸上,带着茫然,似有疑惑。

    “苏拂苓,”看了她的神情,苏寻真更是厌恶万分,吐出名字时似乎都嫌脏污,“柳倾月!”

    她的母皇为了这两个人,生生磋磨了她母妃近二十余年!折损她的姑家!欺辱她的祖家!

    明明她才是嫡女!她的母妃才是皇后!!!

    “她柳家仗着开朝元老,几代功勋,欺民霸女,为虎作伥,十二年前,柳家重孙女闹市纵马,撞踏无辜小女致死,数百百姓皆是见证!”

    “母皇你呢?因着她苏拂苓几句撒娇,便将此事草草揭过,那柳家重孙女您可曾罚过?!”

    “可柳家已经没了!”苏重华愤恨中又带着不被人察觉的惧怕,“柳家已经没了……”

    “是没了!”

    苏寻真又气又恨,眼已经彻底红了:“若不是她柳家和岳家勾结,侵吞赈灾粮草,若不是她柳家和蛮狄往来密切,意图窃国,若不是我今日站在这里,她柳家,能没吗?!!!”

    “是否还在寻欢作乐?还在逍遥法外?!!!”

    咚的一声,苏寻真一脚揣在军刀之上。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了。”

    “陛下,决断吧。”

    杀了你最爱的女儿和妃子。

    又或者,我送你们一家三口,地狱团聚!

    ……

    “倾月,”宠冠六宫的柳妃娘娘,此时住着的长华宫,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而大殿门前站着的,却是一身明黄色宫装的帝王,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的女人垂着眼,手握刀柄,面色麻木,语调冷漠地瘆人:“不要让朕难做。”

    月夜下的火把耀眼夺目,照得这个深夜亮如白昼。

    长华宫里,所有的门窗都被用木头或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堵住封死,宫人们战战兢兢,却也严阵以待。

    “不必理会。”

    屋子正中央,摆着张雕花梨木椅,女子一身月白色锦缎长裙,端坐在椅子上,裙摆如流云似得披散在地,雅致又矜贵。

    柳倾月梳着个简单的灵蛇髻,因着先前的奔忙,几缕碎发垂落了下来,按理来讲,她应当是个看着十分柔弱的女人。

    可她并不是,顶着最温柔的眉眼,柳倾月镇定有素条理清晰的吩咐人守宫门,让亲信带着被迷晕的苏拂苓去暗道,再把暗道口封毁堵死。

    做完这一切,这才满脸嘲弄地隔门遥望那个总满口说爱她的枕边人。

    “陛下。”

    她从六岁起,就是柳家为苏重华选定的,她的喜好、脾性,都是照着苏重华的喜好培养挑选的。

    只可惜,柳家不明白,那些情爱,哪里比得过权势。

    苏重华再喜欢她,也永远会提防柳家,这个已经控制了大夏半边天,极尽荣宠的六代勋贵。

    最后一次了,那便演完这场戏吧。

    柳倾月声音凄楚,面上却古井无波:“臣妾只想让拂苓活下来……”

    “拂苓自幼便聪慧,陛下让她做磨刀石,她便将所有顾虑都压了下来,只要是陛下想要的,何等凶险的恶事恶名,都往身上全包全揽。”

    “这天底下都在传,我的拂苓是非不分,心术不正,谋财害命,巧言令色……”

    “拂苓从未辩解过,只做陛下的手中刀鞘,是斩是折,从未忤逆。”

    想到自家的姑娘,柳倾月到底还是落下了泪来。

    “臣妾知道,皇后和三殿下恨怨于臣妾,必是想要臣妾的命。”

    “臣妾不愿让陛下难做,也甘愿赴死。”

    “只有拂苓。”

    “她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唯一的孩子……”

    听着柳倾月的声音,苏重华也一点一滴,想起了许多。

    想起了她七岁时,与柳倾月的初相识,彼时她因为母妃的缘故,不得先帝看顾,学堂里人人可欺,连带宫人们也欺辱于她。

    先皇后乃是柳家出来的姑娘,柳倾月的姑姑,只是她是庶女,在柳家也并不得什么眼光,还是陪着当时的柳家嫡女一同进宫伴读。

    嫡女是公主的伴读,庶女又是嫡女的伴读。

    可到底是柳家人,柳倾月比她要好过得多,所以在极其微末时,小姑娘也会给饿了一天肚子的她,留一块儿糕点,有时是桂花糕,有时是桃花酥……

    偏偏她是柳家的人。

    苏重华又想起苏拂苓。

    这个孩子,当真聪慧,她也是当真喜欢。

    她还记得,十三年前,大夏和蛮狄开战,大夏吃了败仗谈和,蛮狄的使者过来故意刁难,拿了个叫玲珑锁的小玩意儿直接考验大夏的官员。

    解了是自降身价,不解却又更没了脸,最好的,便是让小辈去。

    可那蛮狄的使者,刚在武比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杀了人,竟无一人敢上前。

    还是她最小的女儿,年仅四岁,还在啃着糕饼,就直接从柳妃的怀里滑了下来,走到那使者身边要了玲珑锁,直接给摔地上砸了。

    是为——解。

    可偏偏,她身上留着柳家的血。

    一幕又一幕,她对苏拂苓和柳倾月的爱重做不得假,不然也不会骗过了皇后和苏寻真去。

    苏重华落下泪来,却又还是闭上了眼,不止是因为所有的东西,这些年她对苏拂苓和柳倾月的好已经足够弥补,更因为,抵在她后背的刀。

    “倾月……”

    只是唤了一声名字,柳倾月便明白苏重华的意思了。

    果然。

    她其实应该失落的,认识相伴三十余年的人,说最爱她的人,如今真的就要亲手杀她了。可柳倾月并不失落,因为早已看清,也早已看轻了。

    苏重华说最爱她,她却只是柳妃,不是皇后,甚至也不是贵妃,更别提协理六宫之权。

    苏重华说最喜欢她,人人说她宠冠六宫,却没看见,苏重华一个又一个往后宫里接人,但凡家里有些用处的,宫里都有沾亲带故的人。

    是帝王心术,是制衡手段。

    这里面,其实也包括她。

    “我明白了。”

    隔着门,柳倾月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密道的方向,松了口气,脸上还带上了点儿释然笑。

    “重华。”

    柳倾月演着戏,说着软话,手里拿上了烛台:“我便再如从前,换你一声重华吧。”

    “皇后娘娘出自清流之家,三殿下也得经义教养,立场不同,我们也斗了许多年。”

    “她这提议,颇为解气。”

    “只是我也不愿让你难做,逼杀,传出去终归是不大体面,你也最不喜见血。”

    “还请看在倾月识趣的份儿上,我死后,善待我这宫里的人,她们,到底服侍了我多年,若曾有过什么过错,那也是我纵容的结果。”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靠这点儿死人的情分,保住几个宫人。

    “我走了以后,也请宽心。”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别在我的坟前假惺惺哭,脏了老娘的轮回路。

    没有下辈子,也请生死不见。

    火焰如同一条贪婪的蛇,沿着地面蜿蜒爬行,吞噬触及到的一切。

    锦被绸缎在火焰中扭曲、断裂,发出痛苦的余韵,精美华丽的房屋被点燃,柳倾月侧身,示意其他宫人可以离开了。

    轰得一声,房顶坍塌,厅门也骤然倒下,冲天的火光从橙红逐渐变为刺眼的金黄,甚至夹杂着诡异的蓝紫色。

    苏重华也终于得以和柳倾月相见。

    然而,这个温顺,对她真心相待了大半辈子的女子,在这样不堪的情形下,仍然深爱着她,不愿让她难做,只对她粲然一笑,便跃进了火堆里。

    “倾月——!!!”

    当那抹月白被火舌吞噬,那一瞬间,苏重华心里狠狠地空了一块儿,竟然支撑不住自己,一下子摔倒在地!

    怎么会。

    她,不是早知有这一天吗?

    苏重华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只觉得一阵阵的后怕与恐慌。

    可为什么呢?

    那是什么呢?

    她大抵是永远的失去了什么。

    她失去了什么呢?

    ……

    苏拂苓再睁开眼,便已经在罪奴营,成了这些动荡里被牵连的诸多罪奴中的一个。

    之后的事,便又是一番沉重的不堪。

    母妃死时,她晕着,只在旁人的转述中得知了当时的一切。

    她不知道母妃心里是如何想的。

    只知道,若是许易水为着另一个人来杀她,便是拼死,她也要和许易水同归于尽。

    不。

    她会杀了许易水。

    然后自己活得好好的。

    没成想,这菌子竟然还能让她在脑海里构想的画面,又真切的重现一遍。

    身边的许易水安静了很多,她也没将她再幻视成巨大的人形癞蛤蟆。

    倒是许易水,在问她看见了什么。

    许易水直觉苏拂苓不大对劲。

    虽然喝了菌子汤,对劲反而更不对劲,但许易水就是觉得,苏拂苓现在的情绪,很不对劲。

    “我听见了鸭子在叫唤。”

    苏拂苓道:“它在问我看见了什么东西。”

    许易水:“……”

    所以之前把她幻视成了癞蛤蟆,现在又幻视成了鸭子?

    “你呢?”苏拂苓问,“你又看见了什么?”

    “精灵。”

    许易水道:“金色的森林里面有一群蓝色的小精灵。”

    “它们活泼又聪明,它们调皮又机灵,它们自由自在……”

    说着说着,许易水忽然唱了起来,语调,还怪好听的,苏拂苓想。

    只是她没有转过头去看许易水。

    也就没看见与她轻快的声音截然不同的神色。

    深山里的小村落在刀影寒光里燃起火焰,宁静的夜晚,却一片狼藉。

    一张张熟悉的脸面目全非地倒在地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包括她自己。

    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刀痕,鲜血如泉涌般喷出。

    她不想死。

    她想活着。

    季嘤嘤也想活着。

    上河村的所有人都想活着。

    所以,苏拂苓,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她?

    又为什么要杀了所有人?

    真的只是为了掩盖曾经的狼狈吗?

    许易水想不通。

    许易水也觉得,就靠她这么想下去,大概是永远都无法想通。

    那又怎么办呢?

    她总不能直接问苏拂苓原因。

    总不能问杀人凶手,为什么要杀她。

    等等。

    她为什么不能问?

    第67章 “有苦衷,就要杀我?”

    你见过,豹、豹女吗?

    草棚的稻草好似变成了大草原,木床也成了颜色怪异的土坡,一头豹子形状的人,也可以说是人形状的豹子,两只手撑在她的肩侧,人也在她的上方,垂眸盯着她瞧。

    眼睛圆溜溜的,是金色的,头也圆溜溜的,也是金色的,有一些深褐色的小点在她的脸上。

    但很好看。

    小麦色的皮肤泛着蜜。

    真好看。

    腰也特别细,躬身塌下的时候,却十分矫健有力。

    好想摸。

    这菌子汤的幻觉,怎么如此颠七倒八的?

    许易水看不清,事情似乎已经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她比谁都清楚,这样耗下去,没有意义,也越来越,危险。

    她已经想好了,趁着这个机会,直接问苏拂苓吧。

    深渊悬崖,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只是结果到底如何,就不是她所能够左右的了。

    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前,她还想做最后一件事。

    许易水的目光落在了身侧,落在了苏拂苓粉润的嘴唇上。

    她的唇很小巧,却很饱满,像熟透后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带露水蜜桃,只需要轻轻一咬,就能溢出清甜的汁水。

    也的确是甜似蜜。

    先前她们也亲吻过多次了。

    只都是苏拂苓主动的。

    她也不是看不出来,感觉不到对方的失落。

    表白剖析,易水河边,生辰礼时,许易水她有很多次都想吻上去,但又都克制住了。

    她不敢。

    这一回,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苏拂苓还在看豹女。

    真迷人。

    真好看。

    想亲。

    还有点熟悉。

    有什么东西嵌入了她的发丝,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苏拂苓看向豹女圆溜溜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过来,那是豹女的手。

    带着猫猫胡子的脸迅速向她靠近,下意识的,苏拂苓两只手抵在了胸前,那是一种不安的自我保护的姿态。

    手腕却被拉住,往上扣押在了头顶,目光一寸寸从上至下,在她的身上扫视逡巡,苏拂苓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只猎豹,一只,视她为猎物的猎豹。

    杀气腾腾的脸猛地靠近,几乎与她面贴面,炙热而急促的气息灼烧着她的皮肤,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身侧是草棚的墙壁,身下又是简陋的,会伴随着人的举动嘎吱嘎吱摇晃的木床,她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或许,也并不想逃。

    大概是因为中毒的原因,苏拂苓还有些迷糊,眼里蒙着一层浅薄的雾气,许易水轻易地就扣住了苏拂苓的脸、脖子,将她一整人都圈入怀中,完全包裹的,极其强势的,将嘴唇印了上去。

    许易水的吻落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度,唇齿间的碰撞几乎让人窒息。

    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紧接着,苏拂苓被扣得更紧。

    贝齿霸道的被人撬开,巧舌入侵,仿佛要攫取她所有的思绪和抵抗。

    许易水的吻就像一场风暴,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席卷她的每一寸感官,好似要将她打碎了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彻底融入自己的世界里,埋入稻田的泥土之中,成为大抵的一部分。

    空气变得极其稀薄,苏拂苓的心剧烈地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耳边只剩下又粗又重的呼吸。

    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

    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记忆中的,熟悉的,最爱她的许易水,回来了!

    想到这个,苏拂苓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实实在在的兴奋起来,热意升腾,整个人被彻底点燃!

    并不需要什么强硬的手段,苏拂苓已经唇齿大开,几乎有些意乱情迷地迎合着许易水近乎撕咬的亲吻。

    苏拂苓抬手抱住了人。

    紧紧的。

    她彻底的沉迷了进去,享受这样热烈的,主动的,霸道的亲吻,像一只沉溺在春日里的狐狸,扭动着腰肢,浑身都散发出了一股子湿漉漉的味道。

    也就没发现,这个亲吻里的诀别。

    更没发现,身前强势的人,滑落眼角的泪滴。

    苏拂苓!

    苏拂苓。

    苏拂苓……

    如果你只是苏柒,该有多好……

    可不是。

    今后,她便不可能真真切切的拥有苏拂苓了。

    想到她的眼睛,许易水闭了闭眼。

    或许……就连苏柒,她也不曾真切的拥有过。

    黄粱一梦终须醒,镜花水月一场空。

    唇上的力度弱了下去,压迫的痛意还在,爽得她头皮发麻,可这只猎豹,准确的说是这个人,已经缓缓抽身,坐立了起来。

    被人强行从温暖的泥沼里拔了出来,苏拂苓还有些意犹未尽,探着手要去抱许易水,就听见了一个声音:

    “苏拂苓。”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妻主在唤谁?”苏拂苓灰白的眼眸里仍然是一片迷茫,似乎真的不知道,苏拂苓是谁。

    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许易水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故事。”

    “好……”她……心有所感,苏拂苓将两只手合拢,放在腰间,嘴唇还红肿着,面上却是一副乖巧认真听话的模样,“你讲。”

    “我听着。”

    “我……”千言万语汇聚在心头,许易水却忽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顿了顿:“有一个朋友。”

    苏拂苓:“……”

    “我有一个朋友。”开了个头,接下来的话许易水再说出口,就变得容易了起来。

    “她是个土生土长,世世代代的泥腿子,住在山野乡村,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

    “有一天,她买了一个罪奴,可是这个罪奴是个瞎……断了腿的瘸子,没有人肯买她。”

    “是我的朋友买下了这个罪奴,和她成了亲,娶了她做了娘子,吃了扶桑叶,行了扶桑礼。”

    许易水想起梦境里的场景,复述着。

    “我的朋友自问对这个罪奴很好。”

    “因为她身患残疾的缘故,也并未让这个罪奴做过什么事情,干过什么沉重的活计,一直当**重的娘子,好吃好喝的供养着。”

    “可她没想到,这个罪奴竟然是,皇亲国戚,当朝王女。”

    “治好腿伤后,罪奴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回了皇城,成了太女。”

    “我的朋友也并未多说什么。”

    “可是后来,罪奴当上了皇帝,派人杀了我的朋友,以及整个村子的人。”

    许易水的声音在颤,眼前全是那一片片火光里的血红,那一声声熟悉的求救呼喊。

    拼命地压制住自己,许易水的声音微哑,却仍然在让自己尽可能地条理清晰:

    “你也是罪奴。”

    “我想,你或许了解这样的心境。”

    “你如果是这个罪奴,有当朝王女的身份。”

    翻了个身,许易水侧躺在床上,面向苏拂苓,眼睛落在她仿佛认真听故事的脸上:“治好了身上的病,回了皇城,成了太女,做了皇帝。”

    “会觉得,曾经在村子里,和一个泥腿子生活的那段时光,是耻辱吗?”

    “会想要,杀了那个泥腿子,和那个村里的所有人吗?”

    “所有知道不堪的曾经的人。”

    “又或者。”

    许易水的目光下移,落在了苏拂苓的脖颈之上:“你觉得皇帝杀人的原因,是什么呢?”

    油灯的黄光依稀,洒在满屋子里,也包括苏拂苓的身上,苏拂苓的脖子上。

    她的皮肤一向白皙,吹弹可破,那节纤长的脖子更是如春日里新生的嫩藕一般,白皙、修长。

    一手可握。

    一掐即断。

    苏拂苓沉默了很久,安静了很久。

    久到许易水都要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了。

    久到许易水骨节分明的手,在身侧蠢蠢欲动。

    “她或许……是有苦衷的吧……”

    轻浅的,温吞的,自嘲的,五味杂陈的话音,终于在许易水的耳边响起。

    她听得有些不太真切。

    可到底还是听见了。

    “什么苦衷?”下意识的,急迫的,许易水抬眼逼问。

    苏拂苓兀地闭眼,紧抿住唇,不发一言。

    许易水轻笑:

    “有苦衷,就要杀我?”

    “再有苦衷,都不能伤害我。”

    “不是在说你的朋友么?”苏拂苓颤声道。

    “我现在在说我。”

    许易水的语气很强硬:“如果我是我的这个朋友。”

    “任何人,”许易水近乎一字一句地强调着,“有任何苦衷,都不能杀我。”

    “都不应当伤害我。”

    “更不应当杀伤无辜之人。”

    “屠戮村庄百姓。”

    “你,明白么?”

    第68章 该恨?凭什么恨?

    阴雨天,湿哒哒的草棚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渺小又脆弱,油灯在木板桌上孤独地燃烧着,微弱的黄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不定,发出“噼啪”的声响,努力驱散屋里的阴翳,却仍然只能照亮一小片,反而让其余的地方显得更加幽暗深沉。

    “罪奴……”苏拂苓趔趄着嘴,“她是自愿的么?”

    “自愿成为,你朋友的,娘子。”

    沉默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从苏拂苓身上,转移到了许易水身上。

    许易水并不是不想说话,她只是在思索,在回想。

    梦境里的一切不甚清晰,只除了她和苏拂苓的接触,好在现在也只需要回想她和苏拂苓的“接触”。

    “她没有反抗我的朋友。”

    良久,许易水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无论是梦里的苏拂苓,还是现在的苏拂苓,面对她的靠近,都没有推开过。

    甚至,现在的苏拂苓,还总是来撩拨于她。

    多次。

    也不对。

    许易水兀地回想起那些梦境里,她过于痴缠后苏拂苓透露出来的推拒。

    可那是推拒吗?

    不是情趣吗?

    许易水不知道。

    “是她不想推开吗?”

    苏拂苓的声音稳得很,可许易水却从她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激动。

    一种被压抑着的激动,仿佛这话是她的心里话,她已经憋了很久很久了:

    “还是她不能推开?”

    “又或者,”苏拂苓顿了顿,语气骤然缓下,“意识不到自己可以推开?”

    对。

    许易水想起来自己讲的故事里还漏掉了很关键的一点,苏拂苓失忆了。

    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可现在的苏拂苓,如果对此毫无印象,会一听故事,就问这样的问题吗?

    许易水的目光落在了苏拂苓的脸上,带着些许的审视。

    “为何不能推开?”

    “为何意识不到自己可以推开?”

    并没有刻意补上这关键的一环,许易水不止想知道故事的答案,也很想知道,苏拂苓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问你呢,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苏拂苓脸上露出个浅笑,神色轻松起来,抬起手亲昵地拍了一下许易水的肩膀:“不是你说那位罪奴是王女的么?”

    “王女怎么会自愿被人当做牲畜一般买卖?”

    “怎么会自愿成为泥腿子的娘子?”

    “你是良农,哪里知道罪奴的苦。”

    “那罪奴营,就和豢养鸡鸭的窝棚一般,半大不小的地方,关着成百甚至上千的罪奴。”

    “去新家的路上,更是要被绑着手一长串,若是要如厕,还得大庭广众之下询问官差,给解了手,就近找一个露天的地方便处理了自己。”

    “慢了还会被官差漫骂嘲笑。”

    “更难熬的,是不知道新家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妻主高矮胖瘦,是骡子是马都不知道。”

    “若斩首是瞬间的短痛,那么填户,就是漫长的折磨。”

    “是对一个人,一生的禁锢。”

    “如你所言,”苏拂苓的声音很轻,却又很重,“那罪奴是王女,你,的朋友,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泥腿子。”

    “王女却成了泥腿子的娘子。”

    “她们还食了扶桑叶,也就过了花烛夜。”

    “王女应当是学的是仁义礼智信,讲的是兵法策论谋。”

    “是如何被当做牲畜买卖,又是如何推不开或者意识不到自己可以推开,如何被人夜夜承欢,只等着揣上崽儿呢?”

    “王女,痛苦吗?”

    如同一道闪电劈开拖泥带水的夜,石破天惊而出。

    “自愿成为,你朋友的,娘子。”

    伴随着苏拂苓的话,许易水终于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么?

    原来竟是这样么!!!

    许易水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去代入梦里苏拂苓的视角。

    失忆的苏拂苓成了罪奴,眼还瞎了,受尽磋磨来了上河村,被人当做牲畜一般买卖。

    她遇到了许易水,一个泥腿子,欢欢喜喜地将她买回了家。

    苏拂苓是失忆了,不是傻了,甚至相反,她还很聪明,所以她在来上河村的路上,就已经知道和了解了罪奴的命运,所以她就这么被那条既定的,知道的规则,拖着鼻子走,顺从的成为了许易水的娘子。

    许易水对她很好,只除了床上或许粗蛮强硬了一些,其他时候都对苏拂苓很好。

    所以失忆的瞎眼的苏拂苓,其实也是认为许易水不错的。

    或许她还庆幸过,自己一个罪奴,能够遇到这样好的人,过上这样安稳的生活。

    可她不是罪奴。

    她是王女。

    同样的事情,认知不同,视野不同,结果也会天翻地覆。

    一个犯了法的罪奴,侥幸能活了命,过上安稳的生活,是一件好事。

    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王女,一朝意外,成为别人的妻子,甚至还为此感到高兴过。

    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而高兴。

    为捡一枚铜钱,失了一枚金元宝而高兴。

    多可笑。

    多耻辱。

    梦里自己以为的那些好,真的是好吗?

    许易水开始想。

    为了给苏拂苓一个体面的花烛夜和婚宴,她将攒来买房子的银钱拿出,尽力地做了一场上河村最盛大的仪式,红衣红烛红花。

    可苏拂苓原本是可以三书六礼,骑着高头大马,可能浑身都是金子敕造出来的盛装华服,去迎接她最爱的人的。

    可最后,自己这个泥腿子,凭着扶桑叶,成了苏拂苓的妻主。

    甚至还夜夜,“欺辱”于她。

    试拂铁衣如雪色,只将千载苓为君。

    高高寒梅枝头雪,零落成泥碾作尘。

    许易水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苏拂苓,记忆回笼的那一刻,你痛苦吗?

    “这就是王女的苦衷么?”

    许易水喃喃:“王女,是恨的吧?”

    “王女……屠村的理由?”

    “想必是恨的,”苏拂苓给了许易水一个肯定的回答,“非常恨。”

    心好似被重锤砸过,闷堵得生疼。

    “王女好像,是该恨的。”

    声音哑涩的不成样子,许易水找了许久,才找到出声口:“可是……可是……”

    “可是王女又凭什么恨泥腿子?”

    “凭什么……杀了泥腿子,屠了全村的人?”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将来大抵也要死在这里,一辈子就在这么个小地方,也没踏出去过半步,不曾到过皇城根下,金銮殿前。”

    “罪奴不罪奴,填户不填户,从来不是我们决定的。”

    “王女从出生起,就在皇城,每月里会见皇帝多少次?”

    “王女的课业里,可会熟读背诵大夏律法?”

    “王女可曾见过罪奴,知道罪奴,审判过罪奴?”

    “可亲自划过填户的名册?”

    “罪奴填户制,可改过?”

    许易水想不通,心里甚至翻涌出一股嘲意,眼前全是一张张熟悉的死去的脸。

    “说句不好听的,”犹豫疑惑的声音慢慢冷静下来,变得沉稳,“王女是刀子落到自己身上,就知道疼了?”

    “人生来就不公平,所以为了均衡某种公平,一个规则的制定,必定会有获益的人,也必定会有损益的人。”

    “当初金銮殿的人设立这个规矩的时候,就没有想过罪奴的难堪么?”

    “获益的人,又是我们这些生活在犄角旮旯的深山里,被钉在一亩三分地上,每天只想着如何吃饱不挨饿的人吗?”

    话越说越冷,许易水的声音也越来越冷。

    “拿着肉包子去喂流浪狗,又要指望流浪狗不吃吗?”

    “那流浪狗也别指望包子没毒。”

    苏拂苓垂着眼,面色是许易水不曾见过的沉静。

    与冷漠。

    “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

    苏拂苓说:“如果流浪狗有那个能耐的话,也可以去咬给毒包子的人。”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许易水侧过了头。

    其实,说她们是流浪狗都是抬举了,她们这些边缘的底层的,大夏最多的人,更像是蚂蚁,地上掉了什么碎屑,都会以为是什么宝贝,也不管那好吃与否,被人践踏踩压与否,又或者有毒与否,欢欢喜喜的,通力合作的,就捧着回了家了。

    “许易水。”

    看着女人冷硬的背影,苏拂苓轻声唤她:“不是讲故事么?”

    “怎么还生气了?”

    没有人知道,苏拂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并非故事的主人公一般。

    大概谎话说得多了,也越发顺当自然起来了吧。

    看着沉默的许易水,苏拂苓轻轻的叹气着,她今天,已经说了很多很多了。

    不能再多下去了。

    其实许易水没有生气,她不觉得自己有生气。

    她只是在看墙边。

    就在相隔一臂的位置,那里放了一个缝隙有些宽大的竹背篓,正是她先前和季翠翠她们去采蜜的时候背的。

    背篓里面放着许易水最趁手的那把弯刀。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布衣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

    然天下缟素。

    “许易水。”

    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自己想杀了苏拂苓,可身后又响起了她清泠泠的声音。

    苏拂苓在解释,还是决定解释。

    “讲故事,便不要太着急。”

    “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可知呢?”

    “如果我是那个王女,一定舍不得你。”

    “如果我是那个皇帝……也一定会很后悔……”

    许易水的眼睛还落在背篓上。

    她可以相信,苏拂苓说的话吗?

    第69章 许易水不能坐以待毙。

    人都死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许易水极不喜欢苏拂苓言语里的机锋和绕弯子。

    “什么隐情?”

    “我也不知道。”苏拂苓摇了摇头。

    “不是你讲的故事嘛。”

    视线看着草棚的房顶,褐色的稻草枝丫乱戳着,或许还勾结了一层薄薄的灰烬。

    她好像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又好像还不够清楚。

    “我只知道,如果我真成了皇帝的话,一定不会杀你的。”

    “这次一定不会。”

    “你呢?”苏拂苓不知想到了什么,从背后去戳着许易水的肩膀,“你如果成了皇帝的话,会杀我么?”

    “不对不对,你没有理由要杀我。”

    于是苏拂苓换了个说辞:“你如果修了房子,成了有钱的官女,你会不要我了吗?”

    “会不会嫌弃我眼睛不好,还不记得自己是谁,又有罪奴的身份?”

    “会不会?”

    许易水:“……”

    “睡了。”

    眼底划过失望,许易水往前蹭了蹭,躲开苏拂苓扒拉她的手。

    苏拂苓看着那个冷硬的背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糊弄过了一关。

    只是纸包不住火,许易水的试探已经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直白了。

    如果她不装傻,如果她早就告诉许易水自己的眼睛和记忆,那么许易水说的这个故事,和直接问她前尘的前因后果,又有什么区别?

    幸好,她还能装一装傻。

    就看许易水愿不愿意配合了。

    但迟早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得彻底摊开来。

    闭了闭眼,指尖的水泡还有丝丝缕缕的痛觉,苏拂苓莫名觉得有些生气,还有些委屈。

    都说长了嘴就是要用来说话的,可是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办法说开和说清楚的。

    她不能告诉许易水她想要的答案,至少现在不能。

    许易水不会明白,苏拂苓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个人,承载着什么。

    苏拂苓是七殿下,是天潢贵胄,有帝王之姿。

    与一部分百姓所看见的恶名不同,她是很多很多人期待的未来掌权者。

    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要回到皇城,回到金銮殿,拿回自己应得的权势。

    母妃是家族棋子,没成想却歪打正着扶持了母皇上位。

    如同许多帝王一样,母皇上位后第一件事情,是削弱世家的权利,利用世家打压世家,扶持能为己所用的清流。

    这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情,很久很久,或许母皇一辈子也未必能完全做到。

    所以皇后能成为皇后,三姐能成为母皇最想要培养的继承人。

    而苏拂苓,从她身上留着一半的世家的血的那一刻起,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母皇就只能将她当成磨刀石,当成给未来帝王垫脚的青云梯。

    可若自能成羽翼,又何必仰云梯。

    苏拂苓这个人,自幼聪慧过人,三岁能诵诗文,五岁通晓礼仪,七岁时就已经展现出自己的锋芒。

    十岁那年,母皇行宫祭祀遇刺,年幼的王女临危不乱,竟能镇定指挥羽林军,成功化解了危机,无人不称赞她胆识过人,于是母皇允许她参政议政之权。

    十三岁时,她随姨母前往边疆,隐姓埋名,随军出征,在冰天雪地里,粮草紧缺里,以少胜多赢了蛮狄,那场奇袭,至今还是兵部教习演练必定会提及的场景。

    可她只是磨刀石。

    所以她八岁那年,向母皇提议设立监察机构,方便惩治贪官污吏,选拔贤能之士。

    母皇将这件事情交给了三姐去办。

    后来,世人都说,监察官,才是所有官员里,贪得最多的。

    那么是谁提的监察百官?

    哦,是七殿下,苏拂苓。

    苏拂苓那时才八岁。

    那就是柳妃狼子野心,柳家狼子野心。

    还有轻徭役、开商路、修河道、加边防、引入粮种以及赈灾救水等等等等。

    苏拂苓自认无愧于心,自认抓住了自己所有能抓住的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梦。

    所以她只用静待东风。

    磨刀石与否,早已无所谓。

    大夏需要一个足够英明的掌权者,足够有魄力的帝王。

    而她,当仁不让。

    所以,苏拂苓不能待在上河村,只有又瞎又傻不知来处的罪奴苏柒才可以。

    趁着东风还没来。

    她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久一点。

    再久一点。

    要信她吗?

    许易水想信,但又不敢信。

    可她好像,已经不得不信了。

    许易水确定,苏拂苓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了。

    但许易水不确定,苏拂苓有没有恢复记忆,知不知道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个王女。

    乍一看像是没有。

    但细想之下,苏拂苓的每句话,都有对照出的深意。

    可如果苏拂苓恢复了记忆的话,又为什么还留在上河村?

    还给她过生辰,给她煮长寿面,甚至此时此刻,还和她躺在同一张木床上。

    苏拂苓还亲她!!!

    可如果苏拂苓没有恢复记忆的话,那祝玛又是怎么回事?那些蹊跷又是怎么回事?

    苏拂苓的眼睛,大概也是祝玛送的药。

    毕竟那么大一整颗药丸,她被苏拂苓噻的那半颗都是哽着咽下喉咙的,祝玛说是送给苏拂苓擦手上水泡的,属于撒谎也不打个草稿的类型了。

    那么,就靠祝玛那个动不动就烧炸的蛋,翻得缺了角的医术和找草药都得让小狗去认的医术,能做出足以治好苏拂苓眼睛的药吗?

    答案显而易见。

    祝玛不能的话,那就是祝玛身后有其他人能。

    也就是说,苏拂苓大概率已经恢复了记忆,并且,已经有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和不知道的时候,找到了苏拂苓。

    祝玛,或许成了她们的链接桥梁,又或许,祝玛原本就是?

    毕竟祝玛并非一开始就是上河村的知根知底的人。

    那苏拂苓为什么还和她虚与委蛇?演得还这么真?

    许易水想不通,看方才苏拂苓听故事的态度,大概也不会告诉她缘由。

    糟了。

    许易水猛地垂眸。

    焦虑、庆幸又悲哀,心里五味杂陈。

    焦虑的是苏拂苓恢复记忆,已经和那边搭上线了的话,她就无法再对苏拂苓下手了。

    不然可能苏拂苓今天死,过不了半个月,整个上河村就得给苏拂苓陪葬。

    梦里苏拂苓杀过来也得是一年将近两年后。

    庆幸的是,还好那碗菌子汤虽然有毒,但极有可能被祝玛送来的药缓解了一部分,苏拂苓没死,大家少说都还有近两年可活。

    悲哀的是,接下来,她只能祈求苏拂苓大发善心了吗?

    祈求苏拂苓信守她方才说的话,不杀她吗?

    还是等着苏拂苓的后悔?

    季嘤嘤都四个月大了,蕊香都在显怀了。

    许易水不能坐以待毙。

    可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还有那个梦,许易水一直都当它是预知梦,上天开眼,提前让自己知晓未来发生的事情的梦。

    那梦也确实预知了一些事情,比如蕊香怀了季嘤嘤。

    可那梦也有一些出入,比如自己到现在也还没有和苏拂苓食扶桑叶。

    如果是预知梦,那么改变了前因,是不是后果也会随之而改变?

    但有没有另一种可能,那不是预知梦,而是……前世今生呢?

    佛曰:前世今生,因果轮回。

    如果梦里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那么她作为这辈子的人,要报上辈子的仇吗?

    假使一切都循着新的轨迹发展,这辈子的苏拂苓不杀她了,有条件和机会的话,她要杀了苏拂苓吗?

    这辈子的人和上辈子的人,又是同一个人吗?

    许易水不知道。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猜测和推论。

    她不知道苏拂苓是怎么恢复的眼睛,又是怎么恢复的记忆,又恢复到了几成。

    她不知道苏拂苓为什么要留在自己身边。

    她不知道自己的梦是预知还是前世。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

    只知道苏拂苓现在不能杀。

    只知道,不能让苏拂苓害了自己,也不能让苏拂苓将上河村覆灭。

    还有什么办法呢……她要怎么活下来呢……怎么确定自己和大家一定能活下来呢……

    细雨如丝,悄无声息地飘落,打在树叶上、房檐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雨一阵一阵的,落个没完没了了。

    可能是菌子中毒的后遗症,苏拂苓只觉得自己的腰上似乎拴了根紧绷的绳索,酸胀的勒感从脊柱蔓延开来,像无数细小的针尖扎在身体里轻轻戳动,既无法忽视,又难以缓解。

    难受得整个人的思绪也变得迟缓,于是下意识伸出手,想向旁边最熟悉的人寻求慰藉。

    “嘭!”得一声轻响,纤长的手却撞在了木板上。

    苏拂苓一下子就清醒了,整个人唰得一下从床上坐立起来!

    女人穿着件灰褐色的窄袖短衫,衣襟简单交叠着,正坐在桌边,端着土陶碗,轻声喝粥。

    松了口气,苏拂苓眼神茫然起来,手也摩挲着,乒乒乓乓地往那个搁在床中间的木板上敲,一边敲,一边十分慌张地喊:

    “许易水?许易水!”

    “家主!”

    “我,我找不见你了!”

    “这…这是什么?”

    声音凄婉,十分惹人怜惜。

    许易水:“……”

    “隔断木板。”

    “隔,”听到她说话,苏拂苓这才镇定不少,脸上露出委屈,“隔断木板为何在这里?”

    我为什么隔木板你不知道吗?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毕竟现在这个装瞎的人,可是皇亲国戚。

    “天气越来越热了,”许易水低头喝了口粥,“还是隔开凉快些。”

    “以后都这样睡吧。”

    苏拂苓:“……”

    你敢不敢看着外面的雨,摸着床上盖的被子,再说一遍天气热?

    想到昨晚的“故事”,以及自己的回答,苏拂苓到底有些理亏,快步坐到桌边,苏拂苓声音雀跃:

    “你今天要干什么去?”

    许易水:“农活。”

    苏拂苓:“……”

    继续笑:“是要去房子那边吗?”

    “嗯。”

    “那我待会儿给你送饭过来吧!”

    “不用。”

    许易水的声音很冷,或者说她的声音很平静。

    她的表情也很平静、

    就像几个月前,苏拂苓刚来到上河村,第一次见到许易水时那样。

    放在桌子上的手骤然收紧。

    人很奇怪,她也很贪心。

    明明能再见到许易水就很好了。

    可是现在,已经从许易水身上感受到温暖和熟悉的她,再看到许易水的冷漠,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看着许易水不打招呼,神色自如的无视掉她,戴上斗笠拎上工具,走入雨幕里的平静背影。

    苏拂苓好像终于明白了,那人所说的,要让她痛不欲生。

    第70章 去他的死不死!

    苏拂苓没看到的是,雨幕里,灰褐色的身影向山林走去。

    她们这些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山里人的活路,大抵还是得向大山讨要。

    水雾缭绕在树梢,林子里的小道每天都被新鲜的落叶铺满,一踩上去,就会发出轻微松软的脚步声,让她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清晰。

    滴滴答答的,是落雨掉在叶子上,再摔在地上的声音。

    “啪——”

    许易水带了斗笠,按理说雨水是不会落到她身上来的,至少脸上不可能。

    偏偏,就是有这么一滴,豆粒大小的雨,不知从哪儿,不知怎么,飞到了她脸上来。

    正中眉心。

    水都是凉的。

    可这一滴出奇的凉。

    在这样的夏日清晨,让许易水分明的感觉到,一股子寒意席卷全身,钻入肺腑,沉入骨髓深处。

    几乎不可抑制的,许易水浑身一抖,打了个寒噤。

    脸上凉凉的,许易水抬起手,竟然又多摸到了几缕水痕。

    她这是……哭了?

    为什么?

    有什么好哭的?

    昨天都没哭,早上都没哭,钻到山里来哭算怎么回事。

    笑死,和活着相比,苏拂苓那点儿温情又算得了什么?

    等把这个瘟神送走,解了这个困局,她就另外相看,再娶一个相敬如宾彼此爱重的娘子,和和美美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反正她和苏拂苓也没吃扶桑叶,也算是清清白……许易水想到了和苏拂苓亲的那几次嘴。

    那又算什么呢?

    还有她给苏拂苓做的芦苇垫子、竹碗、手套、衣服、鞋帽、猪油蒸蛋……一起吃过的那么多顿饭,又算什么呢?

    还有苏拂苓写在户籍上的娘子身份,河边对她的剖白,她的靠近、撒娇、哄人的话、拖着看不见的眼睛做的那些分担、荷花灯、长寿面、生辰礼……一起度过的那么多日夜,都算什么呢?

    那在空寂草棚里回响的,一声又一声抑扬顿挫,语调不一的“许易水”,都算什么呢?

    许易水以为自己不会有多难过,她的思绪早就被理智所占据了,还有那么多生死攸关的事情,她怎么还会有心思去考虑情感。

    不是很早就做好了苏拂苓不是什么好人的准备了么,不是一早就在心里提防着苏拂苓了么。

    可她就是心口疼。

    很疼。

    许易水不知道自己会难过,也不觉得自己会感觉难过,她的情早已在心里竖起铜墙铁壁,将自己围困成一座封闭的枯萎的山谷。

    直到一阵风钻了进来,春风似得刮过,引得她的一切都在簌簌作响。

    直到这个词清晰的出现在她的脑海。

    直到她感觉,漫天的雨水从她身上落了下来。

    她终于后知后觉,那一阵带给她暖意,被她期许着生机的风,不是春风。

    只是一阵穿堂风罢了。

    风过,再无痕迹,空留山谷余响,一片死寂。

    “啪——!”

    几刻的游移罢了,理智终究占了上风,许易水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

    什么死不死的。

    去他的死不死!

    她要活下去,她一定,必须要活下去!

    她的命从来不止是她一个人的。

    她的命还承载着许家另外四个人的期望,至少山洪来临的那一刻,四个人都在护着她。

    要连带着阿母阿娘她们的那一份儿,一起坚韧地活下去!

    攥着拳,许易水的手重重地压住心口,步履蹒跚地向山里走去。

    ……

    如丝如缕的灿金色穿过山林疏密不一的枝叶,洒下一地斑驳陆离的光影。

    上河村久违的迎来了一段大晴天,接连好几日,气温不断攀升,这才终于感觉到了盛夏的味道与热意。

    看着许易水冷漠离开,要去赶工修房子的背影,苏拂苓扫了一眼已经被收拾整洁的灶台,沉重地闭了闭眼。

    这段时间许易水没再让她洗碗烧火之类的,乍一看还以为是爱重她,但事实上,苏拂苓清晰的感觉到了许易水的疏远与客套,饶是她十分努力地贴近许易水,却依然无法改变许易水在将她当成透明人的事实。

    许易水这样的表现,毫无疑问的在直白的告诉苏拂苓,她已经知道并且十分笃定,苏拂苓的眼睛好了。

    苏拂苓之前的话糊弄过去了一些东西,但总有另一些事情,是完全暴露了出来的。

    其实苏拂苓也知道,许易水要的是什么。

    许易水要她坦白,坦白眼睛,坦白记忆,坦白……曾经。

    偏偏,没有一样,是苏拂苓能坦白的。

    如果坦白的代价就是失去许易水,苏拂苓现*在只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想了想,苏拂苓站起身,习惯性的捏上自己的青竹棍子。

    她决定去找祝玛一趟。

    或许在许易水的眼里,是她和祝玛说好了的,要来送解毒丹,但其实对于祝玛在那个时刻到来,苏拂苓也很错愕。

    苏拂苓也不知道为什么祝玛会来给她送药。

    当初孟寒雁在夏满节的时候找到她,识破她的身份,她已经够震惊了。

    行踪已经开始暴露,苏拂苓为了掌控局面,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到底通过孟寒雁和自己的人搭上了线,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那边才派了苦行僧带治眼睛的药物过来给她。

    而祝玛……苏拂苓在脑海里仔细回想翻腾,最终确定,自己上一世和这个人只有两次交集。

    上一世她是真失了忆,瞎了眼,只将自己当做一个普通的甚至更加不幸的罪奴,来了上河村,被许易水买了,一方面下意识的抗拒许易水的接触,抗拒一切的安排,一切的规训,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所有人都说的情况下,顺从了大家都认为的理所当然。

    就像曾经在学堂里,有位同窗的贵重物丢了,授课要求所有人打开包篓检查,苏拂苓并不喜被人窥探隐私,也有很多人不喜,但大家都打开了包篓,有着授课翻找筛查。

    有个同窗带了小人书,还被授课骂了一通,堂里也有很多同窗跟着一起笑。

    彼时没有人意识到可以拒绝授课的翻查,既无人反抗,又无人指出,授课自然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欠妥帖。

    她若能意识到,就不会提出这个方法。

    就像这些只跟着政令走的村民,若能意识到,未必还会买罪奴。

    如同蕊香所说的那样,失了忆的苏拂苓慢慢磨平了心里的挣扎与抗拒,自圆其说的开解好了自己,将许易水当成了一个最好的归宿。

    所以上一世许易水一开始就对她很好,堪称极其用心的在呵护,所以她没发烧,也没有提前见过祝玛,这个村子里性情古怪,习惯也异于常人的巫医。

    直到水灾的时候,许易水去帮忙避灾救灾,搬运物资,她衣服湿了想偷偷换,却被贾真尾随。

    苏拂苓不想回忆当时的狼狈与屈辱,她和许易水这一桩是非曲折难以断清楚,可贾真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好在她看着瘦弱,但被养得很好,身体里的一些东西也还在,比如力气很大,所以才能和种庄稼练出来的贾真推拒拖延许久,直到贾真用石头砸了她的头,她才晕了过去。

    昏迷前,她依稀看见了一个人吓跑了贾真,但并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似乎靠近过来还给她喂了什么东西,嘴里泛苦,十分想吐,但苏拂苓已经彻底没了意识,再睁眼看见的便是许易水了。

    眼睛那个时候许易水已经找大夫在帮她看了,敷了药裹了白绫,只是没看到什么好转。

    苏拂苓一直以为,自己的记忆恢复是因为被贾真砸了头。但现在再细细回想,应该是祝玛的原因,包括眼睛也都是祝玛的药。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药物?比她手下的人研制出来的清毒丹还要厉害。

    看着已经清晰大半的视线,苏拂苓没忘记自己这次只是吃了半颗,如果像上一次吃下一整颗的话,或许眼睛已经完全好了。

    还没有什么副作用。

    而和祝玛的第二次交集,就是在围困蛮狄皇廷的时候,北镇抚司指挥使梅坞,向她讨要这个人。

    “哦?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她清楚的急得梅坞的回答:

    “那是下官的,妻主。”

    说起妻主这个两个字的时候,倒不似什么情意绵绵的语调,一字一顿,反而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一般。

    想到哪些,苏拂苓的疑心也越发的深重了起来。

    ……

    “殿下请。”

    大夏天还燃着火笼的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子清苦的草药味儿,祝玛一只手翻着掉渣的医术,一只手指了指旁边的木凳子,示意苏拂苓坐。

    “你果然知道我的身份,”苏拂苓半眯起眼,“你到底是何人?”

    “殿下又是何人?”祝玛笑,“是苏拂苓?还是苏柒?”

    “又或者……幽冥怨鬼,碧落亡魂?”

    唰得一声,青竹的拐棍横出,直指桌前的人。

    苏拂苓的脸色很不好:

    “我问。”

    “你答。”

    “不要多话。”

    【哦哟,好拽。】

    看见苏拂苓的动作,祝玛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那个…宿主,你别贫了,她是真的能杀你。】

    看着飙升的杀意值,系统忍不住提醒。

    “汪——!”

    “汪汪汪——!”

    原本趴在边上的小黄狗似乎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氛,立马支起了身子,朝着这边跑了过来,冲着苏拂苓吠叫不止。

    “好了好了,”祝玛立马伸手去劝小狗,“没事没事。”

    【绑架贩,看看小狗,再看看你!】

    “殿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祝玛一边摸着小狗,一边看向苏拂苓。

    苏拂苓喜欢这么跟别人讲话,却不喜欢别人这么跟她讲话:

    “你觉得呢?”

    祝玛:“……”

    “假话是,我是祝玛,巫医一个。”

    “真话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是个剧本杀系统,只有看到了人,才能摸到点提示线索。

    系统也没告诉她,她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祝玛这个名字都是她自己取的。

    苏拂苓:“……”

    “你认识梅坞。”苏拂苓的话音十分笃定。

    然而祝玛却是一脸茫然:“谁?”

    【呃……】脑海里的系统也是一阵忙音,不说话。

    祝玛的神情不像是在作假。

    可想到记忆里冷心冷情的梅坞提起祝玛时的神情,苏拂苓心里的疑团更大了。

    “你既然知道我是殿下,还敢隐瞒,就不怕我杀了你?”苏拂苓手里的青竹棍更往前了一寸。

    开玩笑,她现在可是上河村唯一的医生,谁会没个头疼脑热的,她还住在祠堂里,苏拂苓现在杀她,最早一会儿,最晚明天,就会有人发现她噶了。

    饶是苏拂苓不会出事,也得找人善后,便藏不住她自己的身份了。

    “那我就告诉许易水,”祝玛十分清楚苏拂苓的软肋在哪儿,“你一直都在骗她,从一开始你就没——”

    “闭嘴!”意识到她要说什么,苏拂苓毫不犹豫地厉声呵斥住!

    与此同时,外面的吵嚷和脚步声也传了进来。

    “不好了——!”

    “不好了!”

    “许,许易水挖黄泥的矿道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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