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辰昏昏沉沉地醒来了。
眼皮还没彻底睁开，那遥远而固执的呼唤声就逐渐地近至耳旁。
“小叔。小叔。小叔……”
这一声声呼唤僵硬至极，像是用身体的本能在喊着。
一声又一声，低落而哀求地，从他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起，就持续不断地落在耳边。
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
一只僵硬而冰凉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手掌颤抖着，用的力气大得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蔺辰努力地撑开双眼缝隙，落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医院白顶。
目光朝着身侧落下，就在他的病床边上，程焕臻眼底青黑，面色异常憔悴，双眼却是牢牢地钉在他的身上。
那一声声呼唤变得沙哑起来。
“小叔。小叔。小叔。小叔……！”
蔺辰轻轻地反握住程焕臻的手。
另一只手掌努力抬起，落到程焕臻的脸颊上。
指尖轻轻抚过眼尾，蔺辰轻声开口：“好久不见，阿臻。抱歉，又让你担心了。我回来了。”
话音落下，指尖便感受到了冰凉的水滴。
程焕臻定定地盯着他，却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低声却用力地，一边抽噎着，一边固执而重复地喊着：“小叔。小叔。小叔。小叔……”
蔺辰轻叹一声。
他的身体在一百能量点的作用下变得不是那么舒坦。但也因为他只花了一百能量，所以他的生理数值顶多只能调到三十八度发烧的状态。
他的身子有些乏力，但又不是真的乏力。至少他能够努力地撑起身子，然后勾着程焕臻的脖颈，将他勾进怀里。
青年的脑袋埋进了熟悉的颈窝里。
可整个身子依旧僵硬得跟木头似的，声声悲伤而委屈的“小叔”仍在他的颈窝里固执地念着。
蔺辰低下头去，温和地亲吻程焕臻的额头，五指插入到他脑后的发丝间。
他哄着程焕臻：“如果想我，那就张开手拥抱我。如果不开心，那就抬起头亲吻我。让你担心是我的不对，阿臻，但你不要不会说话，也不要不会动作，好吗？”
冰凉而潮湿的触感落到他的颈窝里。
程焕臻沉默片刻，终于慢慢地抬起手，僵硬地环抱在他的腰间。
青年总算抬起了头。他双眼泛红，泪水满盈，目光直直地盯着蔺辰，终于嘶哑地开口，说出了“小叔”二字以外的话语。
“你失踪了二十一天，小叔。”
“……没有任何消息。电话不接，消息不回，谁都联系不上你。警察找不到你，监控找不到你，你消失的地方只留下了你的包裹和手机！”
“我以为你被人绑架了，小叔。我好担心你。我以为你……你遭遇了什么不测。我好担心你，小叔！”
程焕臻沙哑地抽噎着。
环抱在腰上的手臂缩紧，他红着双眼亲吻蔺辰的嘴唇，鼻尖，眼睑，脸颊，再到耳垂，然后又一次无法自抑地埋到了蔺辰的颈窝里。
他哑声说：“小叔，我好担心你。”
蔺辰一下一下地缓慢抚摸着他的后脑。
温和地哄着他，说：“别怕，阿臻，我回来了。我保证，下次不会再出现同样的事情了。”
可是颈窝里的青年没有抬起头来。肩膀一颤一颤的，泪水完全打湿了他的肩膀。
蔺辰只好用手去捧着他的脸。
他将程焕臻从自己的颈窝里捧起来，亲吻他的泪水，又吻上他的双眼。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程焕臻的目光一下变得愣怔起来。
蔺辰将他的脑袋捧到和自己一样高的程度，认真地对他说道：“来，阿臻。重来一遍。好久不见，想我吗？”
程焕臻沉默地注视着他。片刻，他闷闷地、低低地、沙哑地答道：“是的，小叔。欢迎回来，我……很想你。”
蔺辰开心地微笑：“回答得很棒，我也想你。”
他轻轻叹息，将程焕臻搂入怀里，说：“我还以为这次回来，你可能又会重新变回以前那副模样……但你没有。你很坚强，你很棒，阿臻。”
蔺辰顿了一下，说：“作为奖励，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于是，蔺辰讲了一个神秘的国家特工平时作为普通人生活在人群之中，但在有需要的时候，随时需要隐藏身份、突然消失前去执行秘密任务的故事。
“……不过我已经向组织提交了申请。毕竟现在不是单身，如果下次还需要离开执行秘密任务，我一定会提前先跟你说好，不会再让你白白担心……”
话音未落，程焕臻就堵住了他的口。
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脸颊上。舌尖在他的唇齿之间凶狠地胡搅蛮缠冲撞三秒，程焕臻稍稍松开他的口，哑声说：“小叔，你在把我当小孩哄。”
蔺辰试图解释：“我……”
话没出口，又被堵住了。
程焕臻伤心地垂眼亲吻他。在他腰间的手臂紧紧锢着，像是想要将他粘在身上，融进身体里一样。
蔺辰特意发了烧，一下就被亲得有些晕。
事实证明，一百能量点花得很值当，因为程焕臻总会对生病状态下的他多出许多的心软。
这样的感觉一出现，程焕臻的舌尖立马就退了出去。
程焕臻沙哑地说：“呼吸，小叔。”
蔺辰眨眨眼，下意识地呼吸。
头晕的症状刚刚解除，又听程焕臻说：“亲吻，小叔。”
蔺辰：“等……！”
一个词都没说完，舌尖就又一次缠绕在一起。体温交换，打落在他脸颊上的泪水已经干涸了一部分，新鲜的、湿润的泪水很快覆盖在干涸的泪痕上。
终于，不知道亲吻了多久，泪水总算不再刷新。
程焕臻重新松了口，他定定地盯着蔺辰，低声说道：“所以，没有人绑架你，小叔，你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是吗？”
蔺辰安静了一下，说：“是的，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程焕臻轻轻说：“没有受到伤害，那就好。”
顿了一下，他又轻又长地叹了口气，将下巴抵在蔺辰的肩头，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就在这时，病房外的走廊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蔺辰立马就想把程焕臻推开。可程焕臻死死地抱着他的腰，不让他推开自己。
程焕臻认真地说：“小叔，我已经把事情告诉了祖父，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蔺辰还没来得及回答，脚步声就已经临近。
门口传来了礼貌的敲门声，声音听上去畏缩而犹豫，音量轻轻软软的，可在“敲下”这一事上，却又显得莫名坚定。
现在的时间已经不早，大约已经转钟。
哪怕程焕臻已经将蔺辰被找到的消息告知了其他人，一般人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前来拜访。
敲门声太过礼貌，蔺辰实在不好意思让人一进来就见到他们这样贴着的画面。
他用了些力将程焕臻从自己身上撕了下去，哄了一声“乖”之后，就朝着外面说道：“请进。”
病房大门打开了。
来人是一位有些出乎蔺辰意料的人。
——林如晏。
林如晏看上去状态不太对。
一进病房，他的目光就定定地落在蔺辰身上。盯了整整三秒钟时间，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当。
林如晏连忙眨了下眼，轻声地向两人打招呼：“蔺先生，欢迎回来。您没事就太好了。焕臻你好，抱歉，这么晚还来拜访你们。”
程焕臻被打扰了自己与小叔的独处时间很不开心，但他见是林如晏，并没有将这份不开心过于明显地表露出来。
他礼貌地起身，向林如晏应了一声招呼，就从边上拉了把椅子过来请对方坐下，自己再重新坐回蔺辰的身边。
程焕臻向蔺辰解释：“这段时间如晏一直在帮着我寻找着你的下落。”
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低声对蔺辰说道：“修逸、方纪、昀辉、温炎，他们都在帮我一起找你。”
蔺辰扬眉，可这会儿显然不是适合细问的时候。
他点点头向程焕臻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把目光投向了林如晏。
林如晏把水果放到桌上，坐到病床边，看上去心事重重，似乎有着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在与他对上视线的时候，犹犹豫豫地只问出一句：“蔺先生，您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没有受到什么……生命危险吧？”
蔺辰：“谢谢关心。抱歉让你们担心了，这段时间的去向我不太好解释，不过请放心，并没有人绑架我，我也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他顿了一下，直接了当地问林如晏：“这么晚还来找我，你应该还有其他事情想对我说吧。”
林如晏：“……”
林如晏苦笑一声：“被您看出来了。是的，蔺先生，我有些私人的事情想跟您聊一聊。”
他犹豫地看了眼程焕臻。
程焕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在这里不会打扰到你们。”
蔺辰思考了一下，温和地对程焕臻说：“这是医院，我不会突然消失的。我向你保证，好吗？就去外面等我一会儿。”
程焕臻绷着神情，很不乐意地与蔺辰四目相对。
无声对峙了五秒钟时间，程焕臻颓然垂眼，不情不愿地拿了平板，说：“有事喊我。随时都在。”
程焕臻转身离开，病房里便只剩下蔺辰与林如晏两人。
蔺辰温和而耐心地示意林如晏，说：“现在可以说了。”
林如晏面色复杂地注视着蔺辰，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是何先生最信任的心腹，所以那件事情，我过去帮他了。我去警察局帮他处理了一些事情，然后……见到了爸爸。”
蔺辰看懂了林如晏复杂的目光。那是伤心，是不解，是欣喜，是怅然。
林如晏的十指不自觉地将衣摆卷了一圈又一圈，声音却很平稳，他低声说道：“我从他的口中问出了事情经过。他告诉我，他最开始见的是你……”
“哥哥。”
他轻声喊道。
蔺辰对此并不算太过意外。
早在选择将原身父亲拉入局里一起处理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一百种重新切割两个身份的方法。
可在这时，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安静了一下，说道：“你哥哥是林晨。”
林如晏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难过而伤心，他低落地问：“……为什么？”
蔺辰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认为我和他是同一个人——从生理学上来讲，确实如此，但从事实上来讲，我和他并不是同一个人。”
林如晏瞬间愣住：“……什么？”
蔺辰温和地对他说道：“你可以将我和他理解为两个完全独立的人格。我知道他的存在，却并不拥有他的任何记忆——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吧，毕竟我和林晨从能力到性格都截然不同。”
林如晏目光怔怔，微微张着口，却没有应话。
蔺辰缓慢而平稳地说道：“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情，是因为在这五年的时间里，林晨的人格几乎从来没有再出现过。现在，包括未来，主宰这具身躯的人格都只会是我，蔺辰。”
林如晏拜访蔺辰之前，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可他却独独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
他的声音变得颤抖，他不可置信地问：“所以这是……人格分裂？这、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哥哥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蔺辰温和地说道：“看来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与你以前相处过的‘哥哥’并不是同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打算去医院探究这一问题的成因，因为如果治疗成功，我会‘消亡’，他也不一定会‘复活’。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林如晏一时间很难消化这件事情。
他茫然地试图说些什么，却丝毫没能能成功。
“不是同一个人……可是……你……他……你们……”
他的语言系统就像是被破坏了一样，半天组不成一句话来。
蔺辰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毕竟我们从血缘上来说，多少还是有些关联。所以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当哥哥，不过我这个哥哥和他那个哥哥，得分开算。”
林如晏茫然地望着蔺辰。安静了片刻，终于，小声而小心翼翼地喊了句：“哥……哥？”
蔺辰微微歪着脑袋，看着林如晏一副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
想了想，张开手，问：“需要让我安慰一下你吗？”
于是，当程焕臻听到屋内忽然爆发出嚎啕大哭，面色一紧直接闯入病房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林如晏不知究竟是悲是喜地泪流满面地紧紧拥抱小叔的模样。
他面色大变，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蔺辰就像是猜到了他的反应一样，温和地、毫无异样地向他招了招手，说：“来，阿臻，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血缘上的亲弟弟，林如晏。”
然后又摸了摸小泪人的脑袋，说：“如晏，抬起头来，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对象，你可以叫他……唔……”
蔺辰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犹豫地造出了一个词：“哥夫？”
空气安静三秒钟时间。
林如晏盯了程焕臻五秒，才忽然努力抹起眼泪，吸着鼻子，站起身来，向着程焕臻九十度深深弯腰，抽泣地说：“哥夫好，这段时间……呜……这段时间谢谢你……你对哥哥的照顾。”
程焕臻：“……”
程焕臻：“…………”
程焕臻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
小叔的弟弟？……还是血缘亲弟弟？！
好吧，那他应该叫林如晏什么？“小舅子”？不对劲。“小叔子”？不可以！！！
思考半秒，程焕臻选择了最朴实的叫法。
程焕臻：“……你好，如晏。没必要感谢。”
他顿了一下：“我照顾他，与你无关。”
他面无表情地上前，坐到蔺辰的床边。
他对蔺辰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是不是该休息了？”
林如晏一惊，一瞧时间，这才慌忙向蔺辰道歉：“抱歉！哥……哥，我刚刚没有注意时间，害您这么晚都没法休息。”
“我、我该走了，哥哥，你还在发烧，请务必早点休息。我等白天再来看你，哥哥。”
林如晏又一次感谢并拜托程焕臻多多照顾蔺辰之后，不敢多做耽搁地离开了病房。
蔺辰笑着将程焕臻的衣领拉向自己，拍了拍他的脸：“你瞧瞧你，都把人给赶走了！”
程焕臻不服气，他很认真地辩驳说：“我并没有赶他，小叔，是他自愿离开的。”
蔺辰不听他的辩驳。
转问他：“刚刚你在外面做什么？还专门带着平板出去？”
程焕臻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平板递给蔺辰看：“我在做后续的日程计划，小叔。”
蔺辰一下来了兴趣：“哦？这么说起来，我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你的计划表了！”
于是他兴致高涨地接过来瞧。
第一天：医院陪小叔。
第二天：医院陪小叔。
第三天：医院陪小叔。
第四天……14:00-18:00，祁修逸在问冬博物馆举行活动，带小叔参加。
第五天……20:00-23:00，方纪举行音乐会，带小叔参加。
第六天……9:00-12:00，黎昀辉在xx大厦举办游戏试玩&宣传活动，带小叔参加。
第七天……
放眼望去，满目少爷社交。
系统大为震惊：“宿主，程焕臻该不会是在用这种方法向您表达他在吃醋吧？！”
蔺辰：“……”
蔺辰怔怔瞧着程焕臻的计划安排，忽然对系统笑叹一声：“笨。他这分明是在试图用这些人来绑死我的这个身份呢。”
蔺辰面不改色地将平板还给了程焕臻。
蔺辰说：“安排得很好，里面有些地方我要进行改动，不过到时再说吧。”
程焕臻面色微变：“小叔，如果你要改动我的计划，你可以提前对它们进行改动的！”
蔺辰笑弯眼：“提前改动哪有临场改动有意思？比如现在，我的计划就要改成，先给温绍卓打个电话报平安。”
“那么我爱吃醋的程小少爷，能不能麻烦你再出去等等呢？”
程焕臻唰地又变了脸色。
蔺辰失笑，拥抱、亲吻、哄着：“算了、算了。只要你能保证不入镜、不出声，那在房间里等我也可以。这样总可以了吧？”
程焕臻的气势瞬间回软。
他面无表情而认真地提起椅子，说：“小叔你提了个好建议，我会听你的。”
于是这夜，不安的心都被安抚了下来。
无人哭泣，无人悲伤，无人惶惶不安。
太阳照常地升起落下。
只是世上多了几个奔赴光明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