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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丞相府的办事效率一向极为高速, 长水校尉只在府中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就拿着武侯的回文赶回家里,并将这一份信亲手交给了带来那封石破天惊信件的豪商。在转交之时, 他亲自端详了那位寄信的豪商,最终却不能不失望地承认, 自己兄长的预测一点差错也没有——寄信人确实对整个事情一无所知, 在收到了大汉丞相的亲笔信后, 表现出的也是完全正常的惊喜、惶恐、受宠若惊, 没有一丁点的异样。所以, 他真就只是个收了钱负责送信的商人而已,真正搞出大事的,应该是那个写信的人。

    但问题是, 这个写信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来历。诸葛校尉倒是旁敲侧击问过几次,但负责转交的商人一问三不知, 只知道是个口音古怪出手阔绰的年轻人委托的业务, 其余信息一概阙如。秉承丞相的指示,校尉不好打草惊蛇, 泛泛问过两次, 也就只好闷闷而退了。

    当然, 大汉丞相的亲笔信的作用总是那么非同凡响。如果说一开始这负责转交的豪商还只以为是哪家的富贵公子人傻钱多,连西蜀的行情都不打探清楚就冒冒然送钱送信到处撞墙;那么现在这一字千金的亲笔信送到, 商人的观点立刻就随着事实而变更了。他猛然意识到, 那位古里古怪、稀里糊涂的富贵公子, 背后说不定真站着什么可以直达天听的庞大力量;而贵公子先前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论,似乎也一下子发人深省, 颇堪玩味了。

    所以,他恭恭敬敬的遵守了贵公子的指示, 老老实实将诸葛丞相的回信装进了贵公子先前托付给他的一个小盒中——一个小巧、轻便、质地坚硬而光滑的盒子;豪商分辨不出它的材料,但凭本能也知道这一定是件宝贝。以他原本的心思,是打算以此奇货可居,在事后狠狠敲贵公子一笔的,但现在事态突变,当然也就只有算了。

    不过,就算再心怀敬畏,他依然想不通对方那些含糊其辞的交代。贵公子只是让他将回信装在盒中,却从没有约定过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来取;这样一份关键的信件现在砸在自己手中,那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总之,经历了千辛万苦的等候以后(老登:实际上也不过两天而已),穆祺终于从贴纸张开的“门”中取到了他期盼已久的信件(老登:再重复一次,实际也不过两天而已);他迫不及待的摸出了那张薄薄的书信,将之稍稍举高,直面太阳,脸上渐渐洋溢起了某种梦幻般的、不可思议的满足表情。

    刘先生:……诶不是,你这就多少沾点恶心了。

    在刘先生冷漠的目光下,穆祺缓缓开口,语气中依旧带着朦胧的情绪。

    “这就是。”他轻轻、轻轻道:“诸葛丞相亲笔的书信。”

    刘先生:…………

    无视了老登那张硬得可以当挡箭牌的脸,穆祺翻动书信,将封口凑近旁边的炭盆,借着热气溶化胶质,再用竹片小刀插入纸缝,沿着浇水的缝隙仔细挑开,尽力不破坏封口上印泥的原貌——这可是诸葛丞相的私印!还有本人的花押!你知道那个价值吗?你知道这个意义吗?你知道这份原件一出,四川博物馆和国家博物馆会立刻暴起大扯头花,扯到连大道都磨灭了吗?

    可惜,刘先生一样也不知道,他只关心他自己——他先前也不是没给穆祺写过信,但穆祺从来是接过信封后chua一声把封条撕成两截,扯出信件就开始看;什么时候又有过这样的细致体贴、无微不至?

    真正是欺天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了:

    “这封信都写了什么?”

    都写了些什么天书,能让你高兴得跟吃了蜜蜂屎一样?

    “就是寒暄的信而已。”穆祺逐字逐句看完,颇为郑重的下了定论:“嘘寒问暖、表示善意,并且表示,如果双方都有闲暇,可以设法见上一面……”

    说到此处,穆祺的语气慢慢迟疑了。他一行行读过信件,脸色浮出了古怪的茫然。

    “他不是都答应见面了吗?”皇帝冷笑:“你还摆出那副样子做什么?”

    “信件说,可以在城南万里桥道东的石室见面。”穆祺小声道:“丞相会在三日后视察太学,刚好方便碰头。”

    “石室?”刘彻愣了一愣,记起来了:“文翁创立的学校?”

    孝景皇帝时,蜀郡太守文翁于成都城南修筑石室,并创立蜀郡郡学,号为“石室文学”;后来两千年文脉不断,绍续直至现代,仍旧是西南鼎鼎大名的中学——孝武皇帝时的文学名家司马相如,少年时就曾负笈游学于石室;而托《上林赋》、《大人先生赋》的名头,皇帝也多少知道石室的底细。以此西南文脉富盛之地,设一个太学也不是奇事。

    “那又怎么了?你认不得去石室的路?”

    “不是石室的事情。”穆祺低声道:“是太学,太学的事情……依照惯例,武侯应该是很少去太学的。”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穆祺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很难解释——因为这问题也根本没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如果要条分缕析,一一摸清,那肯定也非常复杂、非常微妙,非常难于启齿,甚至……甚至可能要牵扯到整个西蜀的政治架构,乃至于诸葛丞相的理念。

    诸葛丞相的政治理念是什么呢?自然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但他所兴复那个汉室,又显然不可能一比一复刻两汉的制度——无论文景武宣的功绩多么辉煌,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往事不可复现,枯木再难逢春;高明渊深的政治家,当然不会蠢到膜拜死物。所谓“复兴汉室”,多半还是旧瓶新酒,别有机心。

    因为朝乾夕惕,事务冗杂,武侯基本没什么时间详细论述他的政治理念;于是这套政治框架的细节,就只有从葛相最亲近、最密切、最能拿到第一手资料的人口中转述;而以穆祺听到的转述来看,武侯理念的核心,可以以《出师表》中的名言,一语蔽之: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

    概而论之,在新的体系中,皇帝垂拱于上,丞相总览其责,百官各司职守;君主不再插手具体行政事务,而统揽的是“托付”的权限——拟定战略、裁夺大政、下总的决心;而具体的事务执行,则由丞相及百司负责,各自整整有法;当执行出现问题时,皇帝则“治臣之罪”,根据职守的划分分别问责。决策权执行权与问责权分开,避免东汉以来权责混乱、上下失序,中朝外朝彼此撕扯,皇权不得不依靠宦官执政的窘境——以西蜀十余年实践来看,这种新设计的体系委实算得上一剂良方。

    当然,皇帝不可能真下场一个又一个的检查工作,必须要有人肩负起检察体系的工作;而在诸葛氏的制度设计中,处士横议、清流舆论这一块的职责,是由太学生们负责的——年轻气盛、身家清白、没有过多的利益纠葛,这样的人负责放炮负责制衡,其实相当合适。

    不过,太学生适合监察议论的前提,是别有用心的党争还没有渗入到太学之中。东汉末年党锢之祸,宦官士族束甲交攻,极端化的政治蔓延至太学之中,几乎将学生们一撕两半,学术体系彻底崩盘;于是处士横议变为党同伐异,舆论监督变为撕x大战,天下之事,从此再不可问。

    有此前车之鉴在前,武侯便相当注重维护新生的政治秩序;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守则,便是将丞相府的执行权与太学生的监察权有限区隔开来,避免双方勾连,遗患无穷;而为了执行这条措施,自成都初定、秩序建立之后,除了数次礼节性的视察以外,实际统揽政局的诸葛丞相就很少踏足太学,甚至强力约束部属,将高层政治的纷争基本隔绝在学堂以外。所谓内外有别、所谓举止有度,即使在西川高层斗争最为激烈,即所谓李严“行苏张之事”的时候,武侯都从没有将顶层的权力冲突公之于众,更没有让冲突扩散,牵扯到整个国家机器,威胁脆弱的政治平衡。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运转权力的关键不在于放肆,而在于克制。不过,这种克制也是隐忍的、含蓄的,党争、权斗、政治撕扯,每一个都不是能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更不是大汉丞相可以公开宣扬、公开阐述的信条;这种类似于申、商权谋之术的阴冷秘密,只有武侯最亲近、最信任、最不会隐瞒的亲传弟子,才能有幸窥视到真传。

    比如——比如将这一事实转告给穆祺的那位“第一手信源”。

    可惜,第一手信源已经转告了他,那他就不方便再转告别人了。所以穆祺踌躇片刻,并未开口,只是心中依旧疑惑:武侯的政治理念不会随意变更,那当然也不该随意突破惯例;以过往的惯例来看,丞相府根本不该过度牵涉太学的事务,武侯仅有的几次到访太学,都是光明正大的礼仪性质,是陪着嗣君一起去的重要公务。

    ……诶,等等,“陪着嗣君一起去的重要公务”?

    穆祺霍然瞪大了眼睛。

    三天之后,穆祺衣着一新,带上同样衣着整肃的皇帝陛下以及卫青霍去病,再次穿越了调整完毕的“门”,跳跃至另一个时空。

    ——是的,“衣着整肃”;虽然在穿越之前,刘先生曾经表现过小小的傲娇,表示自己是大汉天子,刘姓正统,没有必要郑重其事的换大衣服拜见后世的丞相,一揖一礼也就罢了,就是一言不发,对方也没有资格质问;但穆祺强力镇压了这不合时宜的傲娇,极其凶狠的做出了绝对有效的威胁:如果皇帝陛下在此时不识时务,那么以后谒见太子及青宫属官,他恐怕也要识不得时务了!

    “尊重是相互的。”他板着脸道:“希望陛下明白这一点。”

    总之,陛下还是换上了一堆拉拉杂杂的新衣服,拉长了一张驴脸跟在了他身后。

    新衣服新气象还是有用的,至少成都城中巡视的兵卒并没有为难他们,过问几句后就放走了几人;而凭借穆祺手中不知来历的令牌,他们顺顺堂堂混进了太学,出门登高,钻到石室的后山东绕西绕,最后分花拂柳,绕进了不知何处的一个小小山洞——两尺见方,藤蔓缠绕,除了几方小小石凳石桌以外空无一物;其简陋凄清、荒凉冷淡,与外面装潢一新的太学学堂格格不入,简直要让人见而止步,怀疑是不是走错了位置。

    刘先生在洞外停下了脚步。他颇有嫌弃的拎起自己新衣裳的下摆,小心避让开地上腐败的野草与淤泥,啧啧有声;他左右环视一圈,嘴立刻撇了起来:

    “你确认是这里?”

    穆祺抽出一张纸条,仔细对了对山洞里的石壁:

    “……应该,应该没有问题。”

    刘先生怀疑地挑了挑眉:先前诸葛氏寄来的信中只说了可以在太学周遭碰头,根本没有指定具体地点;但穆某人看过后信誓旦旦,一口咬定就是在后山见面,完全不必做任何确认,带着人就直接往这里冲。现在当头撞进这么个山洞,自然让人大感疑惑:大汉丞相如果没有什么怪癖,那为什么会对这样简陋的地方情有独钟。

    面对这样疑惑而凌厉的目光,穆祺神情有些尴尬。显然,他绝没有那个荣幸洞察武侯的内心世界,所以这个地点根本就是那位第一手信息源提供的——第一手信息源告诉他,诸葛丞相教诲嗣君的时候,除了传授光明正大的经史子集以外,还会在闲暇时指点一些阴冷的、隐秘的、很难直接示人的权谋,所谓“申、商之法术,韩、李之阴谋”;而为了契合这种阴冷的基调,传授的地点多半是在某些较为偏僻、暗淡、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比如太学的后山。

    当然,这个后山屡次被诸葛丞相选中,自然也有它独特的优点;譬如,它虽然隐蔽偏远,却居高临下、略无遮拦,可以一眼望到太学的正门。而当初武侯传授权术,就是站在这山洞之外,指着远处太学门口出入的人群,一个一个地教嗣君怎么辨识人物、怎么区分贤愚、怎么因才施用;又一个一个地把太学最出色、最顶尖的人才指点出来,让嗣君记住他们的气度和举止,规划日后的布局——那时正是预备第一次南征、“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之前;南方苦热,瘴气深重,谁也没有把握能安稳回来;所以在这时教授最敏感微妙的用人之学,未尝没有预备后事的意图:设若武侯南征不起,便由董允、费祎、向宠等人支撑危局,丞相府储备的中坚官吏逐次过渡;等待局势稳定,再由太学里的新锐人才分批顶上,缓缓恢复元气。如此老中青三代结合,大概可以给嗣君争取到二三十年的光景。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尽心尽力谋算到这个地步,真是至矣尽矣,无以加矣。也正因如此,第一手信息源当时的感激涕零、无可言说,应该是情真意切,绝无虚假的;他因此而留下的记忆,也必定是深刻生动,绝无忘怀……可现在,现在,穆祺环视四周,由衷地怀疑,是否某些过度的情感终究还是干扰了刘礼的大脑,否则在他描述中,虽然简朴原始,却不失温馨的授业石洞,怎么——怎么会是这么个鬼样子呢?

    可是,这里的方位分明是没有差错的,站在洞外往远处眺望,也确实能看到太学的正门。所以……

    “想不到,诸位竟然来得这么早。”向着洞外张望的几人听到了一个声音,平和、清朗、肃肃而如松下风,虽然是在此寂静无声之境地,亦丝毫不觉突兀:“先发而后至,倒是我失礼了。”

    三人一齐转身,望见岩洞后藤蔓起伏,有人分花拂柳,自洞后转出;只见青袍缓带,儒冠羽扇,面容清癯,神色恬然;如果不是目光炯炯,灿灿如岩洞生电,那么乍一望去,竟仿佛只是太学中的教授趁兴踏青,涉足此处。

    ——可是,这样的人物在此时此地现身,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穆祺低声开口,语气已经微微喑哑:

    “……丞相!”

    现实中没有那么多戏剧性,无论心中如何激情似火,在张口发声之时,周遭都不会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背景音乐,烘托出那种无以言说的深厚感情;于是穆祺瞠目相望,竟至于无言以对,喑哑不成语调。

    诸葛丞相!活着的诸葛丞相!

    不过,面对这样颇为失态的反应,丞相只是莞尔一笑,略无异样;他左右顾盼,神态恬然,仿佛春风化雨,自带亲和的气质。他道:

    “想必这位就是写信的穆先生了?后面那一位,就是信中提到的刘先生了?”

    穆祺点一点头,刘先生则皱了皱眉——他注意到。诸葛氏的目光直接望向了自己,而没有在卫、霍身上做任何停留,显然是分毫不差的辨别出了自己的身份,而非误打误撞;可穆氏的信中虽然提到了他,却只是泛泛而谈,并未深入,仅凭这一点并未深入的细节,又到底是怎么认出来自己的?

    他沉默不语,有意想窥探更多;而诸葛氏的目光亦从他身上一掠而过,再次回转到穆祺身上:

    “我原本在后山派了几个侍卫,预备指示方位,想不到穆先生居然对石室的情形如此熟悉,这么快就到了此处。”

    穆祺有些讪讪:“这是有人告诉我的。”

    诸葛丞相默然片刻:“……那么请恕冒昧,将这一处地点告知先生的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

    穆祺张了张嘴,一时竟无法言语:按照管理局的规定,泄漏平行时空的任务信息是极大的忌讳——尤其刘礼的任务还没有执行完毕;于是他迟疑片刻,只能道:

    “……他很好。”

    的确很好。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夙愿得偿,力挽狂澜;除了年深日久,与自己的相父终有一别之外,一切都非常的好。

    丞相神色微动,露出了一个浅淡的、诚挚的微笑。他道:

    “那就好。”

    或许是气氛的缘故,又或许是情绪淤积于心,不能自已。穆祺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脱口而出,冒险说出了一句话:

    “——他说,他其实很想念您;他还说,他真的很想亲自来见您一面;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已经不能再说了,因为哪怕是这么一点泄漏,依旧在穆祺的耳边激发了刺痛——那是系统强力的警报,森严的告诫。

    不过,有的话原本也不必说这么多。在冲动的半句说完之后,丞相略微一愣,再次微笑:

    “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呢?虽然只有寥寥数句,但他已经明了了另一个世界的无奈、挣扎、以及苦衷——与穆祺及赵菲不同,三人组中的刘礼所享有的自由其实更为狭窄;他并非开创,而是继承;继承的又是两汉以来恢弘的帝业、兴复汉室的伟大理想;他所承担的使命,就是以要汉帝的身份,重塑数十年乱世后所有人对于秩序的信心、对于理性的信仰;而这种使命,必然要求他规行矩步、分毫不差,而不会给予太多的自由。

    “亲贤臣,远小人”、“咨诹善道,察纳雅言”,在经历了军阀、世家、蛮夷轮番洗礼,旷达放诞的癫狂统治之后,人们最渴望的就是稳定的秩序、可靠的理性、不会崩塌的规则。在这种渴求下,连雄才大略、高瞻远瞩都可以退让一步,让位于一个平和、可靠、举止有度的君主。这是治疗乱世ptsd、恢复世道元气的重要心理疗法,一点都马虎不得。诸葛丞相多年苦心经营,也正是要以新生政治制度的清明、平稳、镇定,抚平整个中原的伤痛。

    有鉴于此,刘礼就必须承担起回应期待的职责。对于其他皇帝来说,微服私访、无故离宫,莫名其妙消失个几天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对刘礼而言,这玩意儿在政治上的影响却委实不小,甚至可能导致内朝官员ptsd发作,想起桓、灵,乃至世家名士服散“旷达”的什么神经往事。

    所以,刘礼只有克制,克制自己的情绪、克制自己的心力、克制某种本能——转权力的关键不在于放肆,而在于克制,这是相父用了几十年亲自交给他的重大道理,现在终于轮到他来实践了。如果武侯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克制自己、尊重规矩,从来不逾越政治体系的界限,那么他也应该学会忍耐,以此来爱护丞相最后也是最大的遗产,继续维护汉室的体统,回应整个天下的期待。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死而后已”,多么悲哀而又浪漫的词。所以丞相慢慢、慢慢叹了口气。

    “请帮我转告他。”他道:“他做得很不错,非常不错。”

    第82章

    的确非常不错。

    虽然相较于穆祺与赵菲的波澜壮阔, 刘礼那套按部就班、循规守矩的任务实在没有什么刺激性;但历史的意义从来不在于戏剧性,或者说,站在三国-魏晋-南北朝的关口, 一个皇帝所能起到的最大作用,恰恰是他克制、理性、波澜不惊的一生。

    简单来说, 他要正常, 绝对的正常。

    虽然说中国人多的是盛衰兴亡的经验, 但对于东汉末年的士人而言, 长达数十年的乱世仍然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恐怖噩梦;战国厮杀依旧是秩序的屠戮, 秦末乱局太过短暂;而东汉末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乱世,则是绵延数十年余祸不绝, 足以覆盖掉一个人一生最精华、最灿烂的青春时光,由生至死、由壮至衰, 平生耳之所闻目之所及, 都是破坏、混沌、崩塌,简直如坠无底深渊, 永远不知道这个噩梦的尽头。而如果是目光远大的有识之士, 还能隐约看出之后更加惨淡、恐怖的未来:汉末乱世不过是开胃小菜, 后面接续的还会有惨烈到无可言说的大混乱与大分裂,漫长到可以耗尽希望的绝境。

    亲眼面对了这种绝境, 那大家的心理创伤便是可以想见的。这种时候的散乱人心已经禁不起什么大动作, 要做的是“不动声色, 措天下于泰山之安”;此所谓后世回忆武侯“葛公在时,亦不觉异, 自公殁后,不见其比”, 武侯执政,罕有标新立异、恢弘捭阖之处;但继末世丧乱之后,清明而理性的政治能够平稳运行,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迹。而刘礼的任务,就是延续这个奇迹,直到人心恢复正常为止。

    “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此之谓也。

    从容克制一时容易,从容克制一世却很难。刘礼从容克制这十几年,已经够对得起相父的教诲了。所以丞相这一句感慨,本也其来有自。

    当然,克制总是让人伤感的;所以丞相面上隐约的哀色,本来也不难理解。不过穆祺停了一停,终究还是忍耐不住躁动的好奇,大着胆子发问:

    “丞相——丞相对我们的来历,似乎颇有预料?”

    是的,在初见时的恍惚冲击消散之后,更大的疑惑就迅速升了上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诸葛丞相对他们的来历显然是心中有数,所以才三言两语,切中要害,根本不必劳烦穆祺多言。但正因为如此,才令人恍兮惚兮,不可理喻:这样的消息,又是什么时候泄漏的呢?难道武侯只是看过一眼,就窥探出了他们的底细?

    ——这又不是什么神魔鬼怪宇宙,这样“状诸葛多智而近妖”的桥段,就委实不必了吧!

    面对穆祺的错愕,武侯只是微微一笑:

    “我当然没有那个窥伺人心的本事。之所以能一语中的,不过是有人提前通报了风声而已——自然,是秘密通知的。”

    他从袖中抽出几张信纸,向几人晃了一晃,用意不言而喻:为了保证一鸣惊人,能够直入丞相府书案,穆祺寄来的地图和信件都是由刘礼亲自书写,用的还是丞相教他的字体;不过,一模一样的字体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字体错落有致,笔画时粗时细,不必要的多了很多曲笔。旁人可能一头雾水,但熟悉内情的人一看就能觉出猫腻——这是早年武侯传授《阴符经》时与嗣君约定的暗语,原本是演示军队行进时传达密令的技术,但只要稍加改造,同样也可以传递更多、更复杂的消息。

    怪不得刘礼书写文件时总是格外仔细,常常以“隐私”为借口阻止旁人细看——穆祺蠕动嘴唇,终究只能嘟囔出一个“莫名其妙”,而后悻悻然了事。

    丞相理了一理信纸,将文件仔细收好。老登双手环抱,大马金刀站立于旁,此时终于哼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我等的来历了?”

    “信中大致提了一提。”武侯叹息道:“当然,我是直到诸位走进山洞,才终于能大致确定。”

    “所以你都不觉得惊讶么?”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周梦蝶,本无区别。”武侯道:“再说,周穆王化人之喻,原本也自有深意。”

    《列子》云,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千百般不可思议的神通;周穆王痴迷于化人的法力,为之神魂颠倒,为之恍兮惚兮;然而倾尽国力取悦化人未果,最终仍是黄粱一梦,两手空空;于是终于领悟到神仙方术不过幻梦一场,于现实实无裨益。

    武侯以此而作喻,暗示自然相当明白。所谓平行世界、时间穿越,当然是很玄妙、很奇幻、很不可思议的东西,但以大汉丞相如今的境遇,无论这个事情多么的玄妙奇幻,他都真没有精力去惊叹、去感慨、去漫无边际的畅想了;所谓朝乾夕惕,所谓日理万机,维持一个摇摇欲坠的弱小政权,从来都是非常艰难、非常辛苦,要榨干人一切心血的事情。

    人的资本不一样,选择也不一样。武皇帝这种天命富贵的角色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永远有上不完的当,当当还不一样;但武侯不同,他光是维持这个局面,就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

    惊讶、好奇?那是国力充沛时才有资格做的奢侈举止。对于现在的武侯而言,他需要做的判断只有两个——第一,这件事是真的么?排除一切不可能,判定为真以后,立刻就进入下一个判断:这件事有什么用处,又会有什么影响?

    冷静、高效、丝毫不拖泥带水,西蜀如今的行政效率,就是靠这样近乎冷酷的决断维持的。

    老登咂了咂嘴,没有再说话。依照他平时尖酸刻薄的本性,被穆某人强力威胁打压一路之后,本该随时找个机会大开嘲讽。但现在……唉,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毕竟一腔心血都是为了存续他们老刘家的大汉,于是千万般阴阳怪气,此时都堵塞在喉咙,一句也无法说出了。

    ——他总得要脸嘛!

    “……那么。”穆祺低声道:“丞相想必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

    “信件中已经略微提到。”武侯点一点头:“不过,如今仍有一些问题,恕我要一一问过。”

    简单明了,干脆利落,迅速就切换到了高效而严谨的工作模式。与穆祺及刘先生这些闲散无事可以打个嘴炮就打半天的混子不同,大汉丞相拼了命也只能够挤出半天的闲工夫,所以他根本没有时间过多的抒情;刚刚的沉吟低语,缓声宽慰,已经是个人情绪可以表达的极限,而如今,他就得剥去一切外衣,直面最核心的问题了。

    “信件说,诸位费尽周折,抵达此处,是助力于复兴汉室;这样的深情厚谊,委实是感激不尽,无以言表。”

    丞相团团行了一礼,穆祺等赶忙回礼;而老登嘴角抽搐,也侧身向外避了一避,表示不敢受这个礼——他平日里当然不是什么谦逊守节的人,但此时此地,此种情形,要他为了“兴复汉室”而受人家的大礼,似乎也委实是尴尬了点:

    兴复汉室?兴复汉室不本来就是你们老刘家该守的职责么?现在有人自愿站出来替你们老刘家呕心沥血的操心这件大事,怎么还好意思领人家的谢呢?

    当然,老登这点微妙而诡异的心理,估计一时就实在没有人能明白了。诸葛丞相停了一停,又道:

    “不过,不知诸位心中所要兴复的汉室,又是个什么光景?”

    穆祺微微凛然,意识到真正的戏肉终于来了。政治的第一要义是区分敌我,在精诚合作之前,双方都要开诚布公,公开阐述自己所期望的政治路线,寻找共识、协调冲突、判断与对方联合行动的可行方式,尊重彼此的底线——如果用时髦一点的话说,大概应该叫“对齐颗粒度”。

    这是非常郑重的事情,所以穆祺颇为紧张的思索了片刻,从衣兜中抽出了一张白纸——要让他现在构思出一篇逻辑清晰条理缜密的说辞,那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干脆只有毫无感情、照本宣科地念一念稿子。

    事实上,就连念稿子这个动作都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因为丞相向他伸出了手。

    “信件上说。”武侯微笑道:“穆先生可能不太喜欢在外人面前念稿,直接看稿子要方便一些。”

    穆祺……穆祺在想象中对着贸然揭短的刘礼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把稿子交了出去。

    事实证明,直接看稿子的确快太多了。没有口音和断句等等不必要的阻碍,武侯从上到下一扫而过,迅速就能把握住问题的关键:

    “足下文中说,要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汉室’,什么是中央集权?”

    考虑到几千年的差异,穆祺早先就在名词注释上下过功夫。所以他在兜里摸了一摸,很快又摸出一张新的纸条,不过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把纸条递给了诸葛丞相。

    刘礼说得没错,他确实很不喜欢在这么多人面前念稿子——尤其老登还抱着手臂看着他,一副随时准备挑刺的样子。

    丞相将纸条看过数次,立刻发现了关窍:

    “按照先生所定义的‘中央集权’,集中到中央的权力似乎并不——并不完全在皇帝的手里?”

    顶尖高手总能一眼看出虚词修饰下的冷酷现实,而在这种顶级高手面前顾左右而言他搞政治诈骗,无疑是极为愚蠢的现眼行为;所以穆祺点了点头,伸手往兜中摸第二张纸条,同时思路迅速运转,琢磨着该怎么说服诸葛丞相接受这个颇为惊天动地构想。

    事实上,穆祺本人对中央集权并无特别的偏好。一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并不坚定的进步主义者,圆滑软弱的实用主义者,所以并不会在权力的运转方式上有什么偏执的信仰——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哪一个更为合适,恐怕是需要理论家们讨论一千年才能决定的问题;但现在的问题则远没有这么复杂,因为在东汉末年秩序崩坏后的当下,抛弃中央集权就等于将权力拱手让给了地方根深蒂固的士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弘农杨氏一类,而那个结果嘛……

    地方分权未必是坏的;如果执掌地方政权的力量能够高效运转,也未必不可以构建出一套稳定的封建秩序。但现在的问题是,有资格影响地方政权的士族实在是太菜了——菜到无可言说,菜到德不配位,菜到根本控制不住局面;那么所谓高效运转,乃至稳定持续,自然就是镜花水月,纯粹空谈了。

    在政治上,最残酷最可怕的事从来不是什么吉列豆蒸,而是连斗争都不斗争,就放手将权力丢给最无能、最废物、最不配掌握权力的力量。因此,现在选取什么制度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得把老鼠赶下桌;尽快逼迫那群世家菜鸡把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染指的权力吐出来,分配给——分配给一批至少神经正常,不磕药、不发疯、不满街裸奔的人。

    集权分权都不重要,没有世家是最重要。

    当然,为了巩固中央集权,确立可靠的政治秩序,就必须削弱皇帝的地位。这并非是处于打压皇权的政治正确,而是冷酷理性的算计:就算权力真集中到了天子手上,也绝没有哪个绝世肝帝可以靠一个人运转这样庞大的权力,他必然要找人分享、合作、制衡;而局限于现在的生产力水平,皇帝可以分享权力的人选就实在太有限了——东汉在宦官外戚士族三个鸡蛋上跳了两百年圆舞曲,最终还是支撑不住、一败涂地;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已经犯过的错误,当然不能重蹈。所以长久之计,还是要寻找一个可靠的利益阶层,可以更加稳定的建立秩序、使用权力。

    文彦博称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后世所讥;但实际上,除非彻底抹消封建国家的暴力属性,来个跨越千万年的跃进,否则天子总是要与某些人共天下的。关键在于这些“人”,或者说利益集团是否靠谱——西汉前中期与同姓藩王、与军功列侯、与外戚共天下,事实上也混得非常不错;反倒是武帝之后大权独揽,设立内朝架空外朝,却在几代人里连连翻车,最终把政权倒贴给王莽了事。

    所以,在穆祺的心中,“中央集权+限制皇权”应该是并行不悖的;不搞中央集权,就不能赶老鼠下桌;不搞限制皇权,就不能阻止奇葩皇帝发癫。两样缺了哪一样,都有可能复刻南北朝以来的错误,搞出一个完全的类人体系。

    不过,中央集权也就罢了,所谓“限制皇权”云云,恐怕会给古人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穆祺稍一犹豫,还在斟酌说服的用词,却听诸葛丞相道:

    “如果集中来的权力并不由皇帝全部掌握,那么天下重担,该由谁来负荷呢?”

    穆祺愣了一愣:“当然由四海英俊奇绝之士,共同担下这一副担子。”

    皇帝应该和谁“共天下”?如果按照政治书的标准答案,应该是一个久经考验后富有先进性(相当先进性也是先进性)的利益集团。但历史这玩意儿不是神学,不会有哪个仙人蹦出来屈指一点,强行钦定一个先进性;所以人选的抉择,往往也很难断定。不过还好,现在他们不必纠结这个问题;持续数十年的汉末乱世是最大最有效的过滤器,能从那种彻底的秩序崩坏中侥幸存活乃至展露头角的人物,肯定都是当世一等一的英才——而现在的关键,就是建立一套可靠的体系,将这些人选拔出来、磨砺出来,能够顺畅地与他们分享权力,建立一个稳妥的政权。

    当然,分享权力这种事情总是很敏感的,所以双方的回答都是极尽含蓄,小心翼翼,尽力用“天下重担”这种婉词来掩饰最尖锐森冷的内核。甚至在婉转解释完自己的意图之后,穆祺还费尽心思,琢磨着要往回找补两句,免得把场面搞得太僵。但丞相稍一思索,点一点头:

    “这也不错。”

    “我是想说——诶?”

    穆祺霍然瞪大了眼:

    “什么——我,我是说,不知丞相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穆先生的建议是合理的,完全可以答应。”武侯平静道:“当然,具体的细节还有待商讨,权责的交割也需要从容讨,但无论如何,基础的原则上总是可以达成一致的。后续的事情可以后续处理。”

    穆祺:……喔?

    大汉丞相的时间还是太紧张了。在寥寥几句,初步达成最基本的共识之后,这场会面就直接变成了互揭底牌的叫牌;双方一个一个揭开自己的条件,能够统一意见的迅速通过,稍有分歧的容后处理;没有拉扯、没有纠葛、没有无聊的争论,整个流程类似于流水线工作——穆祺从兜中不断摸出小纸条,丞相则一一接过,迅速过目,然后简短答复,或者用随身的炭笔简单记上几笔;等到穆祺最后一张纸条摸完,整个会谈也就算大功告成——全程还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丞相府的办事效率就是这样的高效迅速。或者说,也只有这样的高效迅速不内耗,才能维持一个残山剩水的政权强力运转,以一州而敌九州的现状。

    不过,对于穆祺来说,这样的效率未免就过于天方夜谭了。他上一次穿越是在大安,大安中枢的反应速度与澳洲考拉相仿,批一张擦屁股的纸都要走二十几道流程;这一次穿越是在西汉,西汉的效率当然好上很多,但因为某些个人恩怨问题,他也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了和皇帝——包括死的以及活的——彼此阴阳怪气、勾心斗角上,所以面对这样的局面,难免会摸一摸衣兜,生出匪夷所思的梦幻之感,只觉着根本不像是现实。

    事实并不会以他的恍惚而转移;在高效过完一遍流程之后,丞相再次起身,明白不过地显露了告辞的意思——能够挤出半个时辰见面,已经是日程的极限了;实际上,武侯今日本来就要到城南视察粮仓,才能顺道到石室看一看,否则根本抽不出空。

    不过,在武侯起身时,沉默了半日的刘先生忽然开口了:

    “我想到成都城中看一看,不知是否可以?

    第83章

    丞相告辞之后, 刘先生在成都呆了大概一日,直到时近傍晚才姗姗返回。因为先前有过吩咐,所以卫青霍去病并未跟在身后, 先行回到军营等候消息。但在见到了皇帝返程时的表情之后,他们仍然颇为惊讶——因为那z个表情相当古怪, 既不像是高兴, 也不像是愤怒, 但也绝对说不上平静;总有——总有一种无可言说、无从分辨, 却又若影若现、令人如鲠在喉的纠结感。

    穆祺对这种反应嗤之以鼻。

    “口嫌体正直而已。”他信誓旦旦的告诉两位将军:“这种反应我见得多了, 一点也不奇怪,根本不必多介意。”

    冠军侯:……什么?

    “我敢肯定,皇帝陛下在成都城逛了一圈, 眼之所见,耳之所闻, 一定没有找出什么特别的瑕疵来。”穆祺冷哼了一声:“就大方向来说, 治理没有瑕疵当然是好事,毕竟千里之行, 始于足下;兴复汉室的大业, 自然是越缜密越完善越好。但对他本人而言, 这个结果就未免刺眼了一点——特别是考虑到之前在东市的经历。”

    显然,皇帝陛下在成都城东游西逛问了一圈, 即没有找到敲诈, 也没有找到勒索;那这么一来, 问题自然就浮现了——他们先前在长安城中遇到的敲诈和勒索又算什么呢?

    要知道,西蜀的政权还是一个安顿不过十余年的残缺集团, 制度草创人心不稳,在外还有强敌压顶;在这样艰困苦难的的前提下, 人家都能把政治秩序搞得这么好这么妥当,那定鼎七十余年的大汉治下,那原本并不怎么显眼的小小缺点,就突然间变得凌厉刺眼,难以忍耐了。

    要是古今中外,大家都一样烂,那可能刘先生也不觉得什么;但现在骤然跳出来一个别人家的孩子,那他肯定要大受刺激,并为之破防了。

    当然,刘先生一向不会把时间内耗在自我折磨上;一旦心理防线被突破,那他的愤怒会立刻四处爆发,随机炸死一个不长眼的缺德货色。

    “上一次雷霆震怒,葬送了一个京兆尹、一个内史令,这一次被刺激破防,又要葬送哪一位高官?”即使对着卫霍,穆祺也绝不留情面:“当然,葬送了高官能换来秩序改善,那也算物有所值,并不亏本。但以现在的局面,到底要填进去几个高官,才能让陛下满意?”

    卫青稍稍有点尴尬,不觉移开了目光。作为相随几十年的大臣,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皇帝的作风了。长久以来老登的管理思路如出一辙,从来是不换思想就换人,用人选人固然不拘一格,杀人罢人同样也是毫无顾忌;而如此凌厉粗暴的作风,屠官如泥沙的思路,也必定会筛选出最精明、最敏锐、最有才干——同样也是最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人物;这些人一定可以完成皇帝期许的目标,但至于完成目标的代价如何,则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在卫青的记忆里,上一世皇帝也曾为长安城的治安动怒,为了恶少年肆虐市井的事反复问责京兆尹;只要问题稍一拖延,立刻是铁棒横扫,大力换人,最后换来换去,换到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酷吏王温舒头上。

    实际上,与长安官吏敲诈勒索的问题一样,恶少年肆虐市井的事情也是京师不大不小的顽疾,牵涉到权贵干政外戚跋扈游侠为恶,里里外外一通乱麻,绝不是轻易可以料理;治大国如烹小鲜,本来就该精心慢慢料理,才能在秩序上稍稍见成效;不过酷吏却自有酷吏独特的法门,王温舒上任不到半月,立刻就派人将恶少年统统拘捕,驱赶入郊外的山洞中封死洞门,绝不放一个走脱;等到一个月后里面的人全部饿死,他才下令打开洞门,用木板车将尸体逐一运出,当街排列,公开展览——时值盛夏,尸臭熏天,遍于四野,京城内外为之战栗;治安立竿见影,立刻就到了路不拾遗的境地。而代价嘛,代价就是四郊的农民吓得魂飞魄散,好几个月不敢进城做买卖,搞得长安城蔬果断绝,好多人便秘得拉不出屎来。

    上一次是治安崩坏,叫皇帝不满,最后献祭了上百个恶少年了事;如今吏治腐化更叫皇帝破防,那重压之下,又要多少人头才能解决问题?

    真要是割人头能解决问题也就罢了,反正皇帝从来不在乎人头。问题是卫青隐约感受到,就算把人头像稻子一样一茬一茬的割下来,就算在长安杀得尸横遍野血入沟中,把基层官吏彻底清洗一遍,可能也没办法真正解决这个问题;要是皇帝再次穿越驾临成都,搞不好还会再破防一次。

    所以…………

    “那位诸葛丞相。”他犹豫片刻,低声道:“治政理事的水准,当真如此高明么?”

    “如果以史书的评价而论,大概是管、乐之才,兼而有之。”穆祺脱口而出:“如果以实际效果而论,那就是以西川一州之地而力敌曹魏九州,还能在国内维持一个清明而稳定的政治秩序,所谓遗惠在民,千年不忘……不过,才能实绩,其实还在其次,治理这样如履薄冰的小国弱邦,执守的第一要义,还是在于德行。”

    所谓德重于才,所谓操守大于能力,这样迂腐而又古板的言论,听起来不像是出自穆氏这种神经病之口,倒像是某个道学先生的宣教。但实际上穆氏很少在诸葛丞相的事情上发神经,他郑重其事说出这一句话,是真正有感而发,思索了很久之后才下的定论——到了某个层级上,德行、操守,或者说政治理念,还真就比能力更加重要。

    当然,这不是说才能就不要紧。政治是分配利益的交易,精妙的分配技术与灵活的处理手腕可以极大程度减少交易成本,更好更方便的实现自己的目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才华都是非常好的工具——譬如张汤、譬如公孙弘,皇帝用他们用得得心应手,这就是才能的好处。

    可是,政治关乎利益,但有时候也不仅仅关乎利益。无论手腕多么高明精妙,人终究都是要归西的,人死灯灭万事皆空,只要两腿一蹬,再多手腕计策也无从施展,千万般顾虑都只有留存后人——而到了那个时候,一切生前的利益制衡都无法再生效的时候,你又怎么能保证后人规行矩步,严格遵守你的路线呢?

    北伐中原可以说是才能,坐镇西蜀也可以说是才能;但武侯升遐后数十年之后,董允费祎姜维仍力行不辍,呕心沥血撑持局面,挣扎着求索复兴汉室的微薄希望,那就实在不能用什么超凡的才华和手腕,甚至不能用“追先帝之殊遇”来解释了——董允等也就罢了,姜维是魏国降将,生前从未见过昭烈皇帝,更遑论什么“恩遇”;他为西川尽力竭力一辈子,甚至到大厦崩塌、人力穷尽之时,都还要奋力做最后一搏,“欲使日月幽而复明”;这样的举止,总不能说是诸葛氏手腕高超,施展了什么魅惑之术吧?

    说白了,不过是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不过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师如此,徒弟亦如此,当姜维做最后一舞时,他所顾念的就已经不再是什么利益与恩义(在阿斗投降之后,一切的利益与恩义也就都两清了),而是某种宏大的、高远的理念。

    思想是远比刀枪更可怕的东西,信哉斯言。

    当然,能被思想和操守打动,无私到可以舍生忘死的人肯定是少数;但天下的大事,本来也未必需要有多少的人手。舜有乱臣五人而天下治,同心协力、志同道合的盟友,五六个也就够用了。没有内耗与猜忌的小团队往往能在效率上吊打臃肿官僚的大团队,这是世上反复验证过的道理。

    不过很可惜,作为效率上被吊打的大团队的首领,刘先生的心情就未必能有多好了。穆祺猜也能猜得到,刘先生逛了一圈大为破防,破防的不只是治理秩序的巨大差异,更是这种巨大差异的不可复制性;成都城的秩序是靠武侯事必躬亲、样样过问,硬生生内卷卷出来的,皇帝陛下能经得住这种内卷吗?西蜀的政治清明是靠着上下通心、以身作则,道德感化加严厉刑法维持的,皇帝陛下的朝廷能够做到吗?

    当然啦,我们公允一点说,武皇帝这一辈子也不是没有上下同心过,从实践上看,他与卫霍的心思就蛮一致的,同样是充分信任减少内耗,才能压着匈奴来回揉搓;但在其他方面——尤其是在对内政治方面——唉,那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皇帝能够信任公孙弘和张汤吗?公孙弘和张汤能够信任皇帝吗?就算皇帝脑子进了水真决定要信任一波大臣,那恐怕君臣交心的真话还没有说完,丞相和御史大夫就要活活吓死在朝堂上了。

    无有办法建立互信,所以只有用暴力和权谋强压,靠着数百颗人头强行堆出一个光鲜的结果。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正因为已经失去了德行,才只能走暴力恣睢的道路——某种意义上,西蜀的存在就是对皇帝陛下极大的嘲讽,嘲讽他在相当程度上已经“失德”了。

    即使再我行我素、持心刚硬,一个封建皇帝肯定还是对“失德”这样的评价极为反感,乃至大受刺激;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亲信的臣子都会尽量避开话题,免得给君主脆弱的神经制造更多的负荷。但很可惜,穆祺却绝没有这样的体贴,即使是当着人家最贴心的心腹,他也要畅所欲言,直抒胸臆:

    “圈子不同,不必强融。武侯的政治操守和感召能力,天下本来也没有几个能够比拟。皇帝陛下很不必好高骛远,自讨苦吃。”他理直气壮的说:“以我个人的见解,办事还是要务实一点,我劝陛下把内政的打法,把治国的理念先搞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做起。内政上输武侯其实也没什么,但过于急功近利、不计后果,到时候恐怕还要往前输文景、往后输昭宣,乃至输光武,那才真是脸皮——那才真是难以粉饰呢。”

    卫青、霍去病:???!

    什么叫“输给武侯也没什么”?这不等于是直接摁头指定皇帝陛下不如诸葛氏了吗?

    还有,你那最后一句分明是“脸皮都不要了”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大概是太直接太赤裸太没有粉饰了,两位将军目瞪口呆惊骇欲绝,居然一时还忘了强力捍卫名誉。而穆祺与各类危险人物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同样也非常明白拱火的技术,知道这种嘴臭攻击要义就是一个快字;他放完怪话以后环视一圈,拍一拍屁股拔腿就走,绝不给受害者及受害者家属反应过来强力反击的机会。

    放完垃圾话就跑,爽!

    穆祺两步溜出营帐,挥一挥衣袖,不留下半点踪迹。片刻之后,营帐中灯火照不到的阴影处才传来一声冷哼。刘先生从侧门中一步踏出,脸色极为冷淡。

    显然,从刚刚穆祺大放厥词、阴阳攻击之时,老登就已经在暗处听到了。只是不知道是何缘故,居然没有站出来立刻回击,反而纵容着穆某人喷完就跑,此时才姗姗现身。

    背后听人蛐蛐小话,难免有些尴尬。但更为离奇的是,面对神色诡异的两位大臣,刘先生居然没有就穆某人的无礼再多说一句,他看了一回,冷冷开口:

    “他们两个已经商量好了,要在最近谈援助的细节。”

    “他们两个”指武侯与穆祺;“援助的细节”,则是复兴汉室的具体方式。双方合作肯定不是空谈,还得一步一步落到实际上;穆祺先前就与武侯达成了共识,决定要以西川的织物来交换营帐中堆积如山的牛羊肉和毛皮。作为合作的良好开端,双方都非常重视这一笔小小的生意,决定一定要不惜工本,把事情办好。

    当然,这里的“不惜工本”中很可能夹杂着穆某人的私心。比如冠军侯就非常清楚,穆某人到现在都在悄悄策划,预备以“有来有往”的名义邀请武侯穿越大门,到汉军营帐中一叙;最好——啊——最好还能拨冗参观汉军攻入匈奴单于庭的入城式,在宏大的仪式上订立双方的第一份合约。

    显然,就是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一份安排的真正居心;但是——唉,但是,出于某种同样不怎么好示人的居心,偶然间知晓此事的冠军侯有意无意的把事情瞒了下来,并没有对外泄漏,而是坐视穆祺筹谋此事。

    反正他也是“寡言少泄”的人设嘛,这也不奇怪,是不是?

    不过,私下里悄悄隐瞒是一回事,如今眼见陛下话赶话赶到这里,他依然有些紧张,以至于打破惯例,抢在舅舅之前发问:

    “陛下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们要把姓穆的看紧。”刘先生冷哼了一声:“最近几日,绝不许他私自见人,明白了吗?”

    霍去病:……诶?

    “——为何?”

    “为何,还能为什么?!”不问也罢了,骤然听到这一句疑问,刘先生积累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你们看不到他近来的做派吗?到底像个什么样子!”

    “诸葛丞相!武侯!葛公!‘葛公在时,不觉其异;葛公殁后,不见其比’!”他声音骤然变尖,竭尽全力的模仿着穆祺的声调:“葛公!葛公!葛公!一句说十遍,一天八百遍;他几个意思?他几个意思?!上赶着去舔是吧?!恶心!呸,恶心!我都不敢看!”

    颇为歇斯底里地喷完这几句不乏夸大(哪里就天天说了?)的狠话,皇帝的怒气终于稍稍发泄。他深深吸气,强力压制愤恨,而后左右环顾,做了重大的判断:

    “不能再这么纵容下去了!他要是继续这么舔下去,怕不是得在谈判中上赶着把亵挎倒贴掉——他倒贴自己的东西我不管,但合作要牵涉到大汉的资产——那是朕的钱,朕的钱!!”

    说到最后几句,老登的声音骤然高亢,又显现出了金刚怒目式的火气。借着这股火气,他转身一指霍去病,厉声下了强硬的命令:

    “无论他何时何地与诸葛氏会面,都一定要跟紧他!寸步不能放脱,明白了没有?”

    “……是。”

    第84章

    虽然老登在私下里是歇斯底里、大为破防, 怒斥什么“朕的钱”。但在明面上他却绝不能显露出一丁点异样来,更别提什么愤怒阴阳了——还是那句话,人总是得要脸的, 诸葛丞相为了大汉呕心沥血,可以说是至矣尽矣, 无以加矣, 在历史定位和世俗道德上都再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如果一个大汉皇帝还要为了一点莫须有的小心眼横加挑剔、斤斤计较, 那就真是low到无以言说, 简直可以与完颜构并肩了。

    所以, 无论皇帝陛下心中是多么腹诽、多么不快,多么破防,每当穆祺公开谈论起与诸葛丞相的合作时(谈论中常常还有叫他恶心的彩虹屁), 他都不能不保持一种云淡风轻的从容,宽宏大度的气量;偶尔还要轻轻颔首, 公开赞许穆祺的彩虹屁, 表现汉帝的担当:

    “武侯的才能、德行,我确有不及。管仲、乐毅, 不过如此。”

    这样的话纯属客套, “我确有不及”云云, 更是自谦。如果换做一个懂事的大臣,应该赶紧上场给皇帝垫台阶, 颂扬君主伟大的谦虚, 表示贤君与名臣的才能本就不可一概而论, 顺顺堂堂的把这个花花轿子抬下去。但很可惜,刘先生遇到的是穆祺。所以穆祺只是直接点头:

    “陛下说得不错。”

    刘先生:??!!!

    刘先生勃然大怒, 不可自抑,连脸都扭曲了片刻。不过对脸面与尊严的顾虑终究是压倒了一切, 他勃然之后勃然了一下,随后愤怒的移开目光,拒绝再看穆祺那张根本不会说话的嘴。

    这样非暴力不合作的愤怒也抵挡不了多久,因为穆祺很快就递过来一张清单,说这是预备与西蜀交换布匹的物资简报——汉军在草原上摧枯拉朽,俘获无可胜计;细软金银等战利品还可以随身携带,杀死的牛羊却只能就地堆放;就算寒冬腊月一时不会腐坏,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运回关中;所以穆祺与丞相谈成了一笔生意,同意用西川上好的锦缎布料交换汉军俘虏的牛羊,双方互通有无,各取所需,也算很好的事情。

    当然,先前达成的只是初步意向,具体的执行还要看详尽的细节;可皇帝陛下——先前还在卫青霍去病面前破防狂喊“朕的钱”的皇帝陛下——只是随意瞥了清单一眼,甚至都没有接过来翻上一翻,便漫不经心,挥了挥手:

    “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在后旁听的霍去病:?

    穆祺愣了一愣,也略微有些茫然了:“还是请陛下过目一回,比较妥当。”

    “横竖不过几千万钱的小事而已,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皇帝云淡风轻:“战国时孟尝君养士,一日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乃白之;只要能够招募贤才,倾家荡产也不足吝惜。区区几千万钱,还不必留意。”

    穆祺愕然不语,俨然是被这样豪奢慷慨的手笔狠狠震慑,只能目送着陛下飘然离开,轻松洒脱,不染半点尘俗;更凸显得斤斤计较的穆氏粗浅鄙陋,实在上不得台面。而见证了全程的霍去病则翘舌难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事实上,冠军侯还是惊讶得太早了,因为不久后他还有得是东西要惊讶——在之后几天的时间里,冠军侯与长平侯亲眼目睹了皇帝陛下的两面做派;刘先生在私底下继续坚持批评穆祺,尖酸刻薄阴狠毒辣,令人不忍细听;可一旦公开发言,那又是一派豁达大度从容自如,翩翩然绝无计较的样子,反差大得简直像精神分裂。

    当然,惊讶太多趋于麻木,冠军侯渐渐也领悟出了自家君主那种微妙难言的心思——虽然口口声声“朕的钱”,但皇帝陛下真的在乎什么钱不钱么?汉武一朝用钱如泥沙,几千万几万万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别的大开销姑且不论,只要圣上能把他迷信方士买保健品的钱省上一省,那足够支撑十个贸易通道还有余。更不用说,人家诸葛氏拿了钱还是兴复汉室,延续的是他们老刘家的香火——以皇帝素日的德性,怎么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斤斤计较呢?

    钱重要吗?钱一点也不重要。但隐匿在钱背后的情绪却非常重要——穆祺为了武侯挥霍千金万金都没有什么大不了,但他在挥霍时居然敢公然拉踩、直接打脸,强力攻击陛下积蓄多年的尊严,那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得阴阳怪气,狠狠嘲讽回去。

    所以,关键不是什么钱不钱,关键是陛下非常不爽,关键是陛下必须泄愤,必须找到足够的情绪价值。

    领悟到这个关键后,霍将军接到的那个任务也就非常明白了。为什么陛下只是让他“跟紧穆祺”,而绝没有提到什么干扰谈判?因为谈判是牵涉到复兴汉室的大事,绝不容一丁点的马虎。所以,冠军侯必须要保证谈判顺利进行,顺便再想办法恶心恶心穆祺,给皇帝描补描补心理创伤。

    ……诶不是,这真的做得到吗?

    既要又要还要,这样的甲方简直该上黑名单。但冠军侯还是太过老实了,只能默不作声跟在穆祺身后,兢兢业业执行皇帝的上一道命令。霍将军一向非常善于掩饰自己的意图(或者说他一向闷声不说话,谁也猜不出他的意图),因此穆祺根本没觉出半点异样;他依然在忙前忙后,苦心孤诣地准备自己期盼了很久的大事:

    【汉军入单于庭庆贺典礼暨诸葛丞相欢迎仪式】

    “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耳!”穆祺对着冠军侯感慨:“项王当初的体会,我现在终于知道了!”

    是啊,项王富贵归乡,固然有点浅薄鄙陋;但表现出的情绪,却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巨大的成就是需要认可的,而有什么认可,能比得上你最亲近、最尊重、最信赖扽人的赞美呢?高皇帝于沛县饮酒作乐,歌咏《大风歌》,这一刻的快乐,恐怕要超出他长安登基之时;同样的,如果诸葛丞相能够亲临仪式现场,那为穆祺带来的快乐,也必定会凌驾于一切功名利禄,仅次于——仅次于他上一个任务,逼迫东瀛签订和约的时候。

    这样美好的时候,不能容忍有任何瑕疵,所以穆祺不惜工本,自掏腰包买了不少水泥,预备在单于庭外修筑巨大的受降台;到时候他们高踞台上,就可以居高临下,充分的参观匈奴贵族“肉袒出降”、“降轵道旁”的名场面。这样的场景,是必定能留之后世,永永流传的。

    当然,匈奴贵族不一定有这么懂事,未必愿意按照汉军的意图办事,即使兵临城下,依旧扭扭捏捏,甚至有负隅顽抗的迹象。但时限临近,空闲不多,穆祺却绝不容此跳梁小丑,破坏他即将迎来的重大仪式。于是他联合老登,断然出手,出动无人机越过单于庭城墙,往城中投掷燃烧药剂和传单,威胁“不换思想就换人”。在天火焚城的压力下,这个威胁非常之有效。到了十二月二十三日,留守单于庭的贵族再也顶不住重压,终于派人出城,表达投降的诚意。

    穷途末路、一无所有,这样的投降必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所以前来谈判的贵族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比之死人也只多了一口气。不过,这样的惊恐绝望,可能只有一小半是因为汉军的泰山压顶,一大半倒是因为各自力量的惨淡前景——汉军再怎么泰山压顶,胜了又胜,终究还是要拍屁股走人的;走人后草原茫茫万里,依旧是匈奴人的地盘;但匈奴人的地盘,却不等于是诸位贵族的地盘——而今留守在单于庭的贵人,都是在之前吃鸡大赛中激烈豆蒸,将亲近伊稚斜单于的力量连根拔起,才能掌握大局;原本以为伊稚斜兵败如山倒,已经再也没有能力复起,但孰料对方华丽转身,居然反手与汉军勾搭在了一起。如今局势一朝反倒,还能有他们的好果汁吃么?

    与匈奴上层的斗争烈度相比,就算武帝的酷吏都算是心慈手软的。所以贵人们的惊恐战栗,自然不难想象。当他们无可奈何,匍匐于汉军营帐中的时候,那种绝望与恐惧,俨然近似于屠宰场上待毙的羔羊,痛苦绝望,莫过于此。

    不过,当他们战战兢兢踏入营帐之后,汉军却并未表现出想象中胜利者的高傲嘲笑、肆意践踏。相反,率领军队讨伐匈奴的霍侍中态度可以称得上是“中正平和”。他斥责了匈奴人侵犯中原的累累罪行,表态必将严惩;但又声称“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了秉承长安天子仁慈悯下的德行(站在他后面的方士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古怪),他可以给识时务者一条新的生路,重新册封爵位,允许他们戴罪立功。

    此语一出,前来投降的贵人们真是又惊又喜,莫可名状:什么叫“戴罪立功”?什么叫“册封爵位”?伊稚斜单于回归在即,必然是从上到下一波大青蒜,死伤不可计算;但以大汉天子的威严,总不至于容忍自己册封的封臣被人肆意屠戮,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只要汉朝的爵位到手,自己的一条小命就算是保住了!

    咦!我们早就想做大汉皇帝的狗啦!

    当然,牵涉到自家性命的大事,总得倍加谨慎;所以匈奴使者小心翼翼地试探,不知大汉会如何安排册封事宜——如今的汉军当然非常强力,足以压制得损兵折将的伊稚斜单于不敢动弹;但毕竟天高皇帝远,更遑论草原茫茫,不辩方向;要是霍将军拍拍屁股返回长安,那谁还能践行天子的承诺。保住他们的小命呢?

    还好,霍将军并没有卸磨杀驴的爱好,所以说出了早就与方士们商议妥当的安排:本次汉匈大战之后,漠南各部一扫而空,腾出了大量的空地;惶惶不可终日的贵人们可以将自己的部族迁徙至此,规避单于的锋芒,也方便边境汉军就近庇护。当然,汉军以步卒为主,移动速度未必能比得上匈奴骑兵,为了防备伊稚斜搞偷袭,霍侍中还建议他们与大汉合作,在草场上用水泥修建所谓的“公路”,方便汉军快速调动,时刻警惕。

    至于什么叫“公路”嘛……霍去病指了指他们脚下踏着的土地——光滑、平整、坚硬,非常适合于交通运输。

    匈奴贵人并不是傻的,哪怕先前因为过度恐惧注意不到,现在低头看上一看,立刻就能明白这“公路”的真正用途,于是一时间愕然不语,陷入了诡秘的沉默中——显然,稍有常识的人都非常清楚,一条可以承载大批物资的道路在军事上到底有多大的意义;如果纵容汉人将公路修到草原,那就等于把游牧部族的命脉拱手让人,恐怕永生永世都翻不过身来了。

    所以……所以匈奴贵人们沉默片刻,猛地匍匐到霍去病脚下,开始感激涕零地颂扬皇帝陛下的天恩,其情真意切之处,真令人见之动容。

    ——匈奴大业和我部属三千有什么关系?贵人们只关心人身安全,不关心大国崛起。再说了,伊稚斜单于不也卖匈奴卖得很起劲吗?凭什么只许他们卖,不许我们卖?

    说难听些,伊稚斜莫名其妙和汉军勾搭上,本来就是疑窦重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若非此人容貌实在粗陋不堪,那简直都要怀疑是大汉皇帝又启动了传统艺能,与匈奴单于的钩子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了。

    就算没有什么钩子往事,也绝不妨碍贵人们鄙视这位恬不知耻的单于。甚而言之,有了伊稚斜这位道德地板做垫脚,他们现在卖匈奴也能卖得理直气壮,毫无心理负担了。

    ——反正都是卖嘛,不寒碜。

    扫平了最后的障碍,穆祺终于亲自动笔,精心措辞,向丞相寄去一封书信,邀请他拨冗参加汉军的入城仪式,并在仪式上签订第一阶段的合作协议;为了表示诚意,他还专门调整了时间,参照刘礼的建议,挑选了一个不会干扰到武侯行程安排的时刻,将信件郑重投递了过去。

    和以往一切的文件一样,这份信同样回复得很快,诸葛丞相欣然应允了邀请。于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武侯穿越大门,踏足了仪式现场。

    第85章

    早在安排仪式之时, 穆祺第一考虑的就是天气因素;他派出了多架无人机拍摄高空的云团,精准记录单于庭方圆五十里的气压,将数据导入自己花钱买来的大模型中反复计算, 推导出了一个天气恰当的良辰吉日;当然,因为民用器材在数据收集上不可避免的误差, 这样的结果未必完全可靠;但没有关系, 穆祺已经为仪式准备了妥当的预备方案——他命令俘虏的匈奴巫师神婆在单于庭外扭着屁股跳祭祀的舞蹈, 用尽一切法门祭祀神灵, 祈求上苍会在这几天赐下一场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让汉军能风风光光的进城。

    喔,不要误会,穆祺还没有堕落到搞原始萨满迷信的地步。他这样的做派只是为了特殊时刻的防微杜渐。天气预报总是有误差的, 万一真有个好歹碰上了预测不准气候恶劣的时候,他就可以声称这一切并非偶然而是天公降怒, 是上苍对以逆抗顺不知死活螳臂当车的匈奴蛮夷江夏的滔天怒火, 而大汉皇帝身为苍天之嫡长子,正是要顺应天意恭行天讨, 才派遣天军劳师远征, 行此不得已之事——而这群扭着屁股跳舞的匈奴巫师, 就是将来甩锅的明证:你看,往常天气都是好好的, 他们跳了一回后气候就立刻转为恶劣, 这不正说明老天爷是被他们恶心坏的吗?

    总之, 天气晴朗说明大汉得上天眷顾,赢;天气恶劣说明匈奴被苍天唾弃, 还是赢——事实就是那么个事实,关键要看如何解释;这就是穆祺在上一个任务的文山会海之后, 辛苦磨练出的技艺。

    不过还好,天气预报并没有差错,老天也很愿意给这个面子。到预定入城的当日,单于庭上空万里无云,晴空朗朗,睽违多日的太阳高悬正中,投下了久别的温暖日光。以至于前几日冻得抖抖索索的方士集团都敢顶着寒风走出营帐,在城墙下左右张望了。

    是的,为了仪式一切进行顺利,穆祺在私下组织了不少排练,已经与剩下三位对过了不知多少次颗粒度。为了追求仪式上的飒爽英姿、凛凛风度,穆祺毅然抛弃了那些臃肿的、鼓鼓囊囊的绵袄皮毛,选择了一身又贴身又轻便的衣料,绝不在场面上露一丁点的窃——当然,这样高贵风度的代价就是,即使他在内里套了两三件保暖内衣,贴了十几张暖宝宝,出门后被塞外刀子一样的冷风一刮,依然冻得与灰孙子差相仿佛,不能不紧急调换位置,把自己安插在卫、霍之间——至少能借着他们挡挡寒风吧?

    所以今天这个太阳就来得非常好。可以让穆祺昂首挺胸,走在前方,左顾右盼,洋洋自得。按照先前与丞相的约定,他们将“门”安设在检阅入城仪式的受降台下方,到点后立刻开门,将丞相悄悄接到台下,通过预先准备的私密捷径登上受降台,遥望入城的盛景。

    辰时二刻,穆祺准时打开了大门,迎入了一身青衣的诸葛丞相。带人上受降台看入城式这件事,瞒得过谁也不能瞒过主将,所以穆祺提前向霍侍中做过报备,只说是自己的一位长辈恰巧在附近办事,想借光看一看天军大胜的盛景,也算是可以铭记一生的幸事。

    ——白雪皑皑的草原上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知来历的“长辈”?这话简直一听就让人起疑。但还好霍将军仍然牢牢记得舅舅的叮嘱,对方士的异样从不多问,抬一抬手就放了过去。

    当然,上层默许之后,还要提防下层的耳目。所以诸葛丞相这一次来得甚是低调,依旧是先前那一副平平无奇的太学博士打扮,只是在外面裹了一件穆祺送的狼皮大衣;而当他踏过大门,头一次涉足这苍茫万里的草原景象时,面上也难免微有怔忪,露出了奇特而怪异的神色。

    无论多么沉着冷静、智珠在握的角色,在头一次体会到这穿越时光的伟大奇迹时,恐怕都会有超出常态的震动与惊异,难以遏制的心绪起伏;不过,武侯的怔忪却似乎并不仅仅在于这技术上的玄奇景观;他的目光很快从苍茫大地上移开,投向了高耸的受降台——那是用水泥与土木在几天之内仓促搭建的临时建筑,仅仅只能以毛皮与旗帜简单装饰;而现在,武侯眺望着高台上那面猎猎飞舞的玄色旗帜,面上的情绪微有起伏,终于露出了一点难以觉察的惆怅。

    ……汉家旌旗,仍无恙耶?

    对于一个毕生致力于兴复汉室的政治人物而言,汉家旌旗并非只是过往政权的一面普通旗帜,更有其不可释怀的情意结;陆游于梦寐中望见圣主克复汉唐故土,“驾前六军错锦锈,秋风鼓角声满天”,醒来后万事皆空,悲哀不可自抑,“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知道自己此生呕心沥血,一辈子苦苦期盼的事业,终究是镜花水月,一片虚妄;而自己的结局,不过是“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放翁不过是梦寐中瞥见一点汉室的影子,尚且破防到那种地步;何况丞相如今亲眼目睹,绝无半分虚妄?

    如果两汉是汪洋恣肆的大海,那么季汉就不过是历史的车辙里残余的一点露水,如此盈盈一握,终将在烈日中蒸发殆尽;而丞相本人倾尽心血,拼力挣扎,其实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是心之所存,道之所存,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罢了。如今他目光下移,望向高台上来回巡视、意气风发的士卒,其怅惘之意,未免更加浓厚——此时尚且是大汉鼎盛之时,汉军在草原上纵马奔腾,以为帝国的寿命与天无极,就像山河一样稳固牢靠;但最终——最终,最后的大汉丞相到底明白,一切都会有个尽头。

    这样微妙沉郁的心情恐怕是外人不能理会的。所以穆祺与刘先生都保持了克制的沉默,没有打搅这一刻幽深的思索。不过,丞相也很快从情绪中挣脱了出来,他稍一沉默,向几人露出了微笑:

    “天汉煌煌,如日当中……想不到我侥天之幸,竟也能附于骥尾,见证强汉鼎盛之时。只是两相比较,难免叫我等后人更加惭愧了。”

    穆祺下意识回答:“丞相过谦了。”

    “这是实话,何谈过谦?”丞相道:“大汉兴盛,是列位的功劳;汉室衰落,天下分崩,国家到了如此地步,我等愚人自然也不能辞其任”

    这句话说得很贴切、很诚恳,同样也有不可觉察的悲哀。蔡文姬诗云“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魏武昭烈相继凋零以后,蜀中只有武侯苦撑大局;新一代人才虽已渐次长成,但从落地之时,所见所闻就都是秩序崩毁、三足鼎立、人人各位其主的乱世时代,而再没有老一辈那种怅惘幽深的故园之思,不可解释的黍离之悲;他们从没有见识过汉室清平稳定的时候,于是所谓的“兴复汉室”,也就渐渐虚化成了一个宏大抽象而没有实感的东西;真挚的、热烈的复国之情,亦逐次演变为空虚的政治目的,人们依旧在按照惯性执行着这个目的,但恐怕已经很难体会到它真正的意义了。

    所以,作为旧时代残存的遗老,诸葛丞相在国事倥偬之余,其实常常感到某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他知道,虽然兴复汉室依旧是西蜀决计不可违拗的政治正确,但时光荏苒,故人凋零,能够体会自己心意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少了;无论是自己呕心沥血培育的嗣君,抑或精心挑选的董允、费祎,他们当然尊重他、信任他、坚决的服从他的路线,但数十年的光阴是决计不可逾越的界限,当年昭烈帝与武侯君臣相知之诚,三顾茅庐时纵论天下局势的豪情与期许,终究是不能借由《出师表》区区数百字解释清楚的;所以无论多么亲近体贴的自己人,都实在无法共情政治目的下的真心。

    政治目的需要看真心吗?一般虚应故事的形式主义或许不需要,但北伐中原兴复汉室这样的大事却绝对是缺不得半分信仰;否则僻居一隅,苟且偷安,终究不过是守户之贼。而武侯拼尽心力,亟亟求取,不敢一日稍有懈怠者,也正是知道这种热情的稀少、脆弱、易于磨损;说句难听的,他活着的时候还可以以身作则,借道德的号召力鼓舞士气,等武侯一瞑不视之后,西蜀还能为了那个虚无缥缈、仅仅只存在于纸面上的政治口号奋斗多久呢?

    六出祁山,五伐中原,之所以连年奔波,不敢稍息,正因用任重道远,危惧于心;武侯从一开始就明白,他是兴复汉室最后也是最大的希望,有的事情他这一代人做不到,就再没有别人可以做到了——有此惶惧在前,所以兀兀穷年,所以拼死一争,所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说来说去,不过是垂死者悲哀的挣扎罢了。

    当然,天不悔祸,葛相的挣扎终究沦为虚妄;而现在登临受降台,无疑是将原本仅存于想象中的汉室复兴,骤然具像化到了现实之中;所以丞相感慨之余,再想想如今停滞不前的进度,当然会表达出惭愧的自责之意——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武侯一流的人物是从来不会甩锅给天时、甩锅給地利、甩锅给他人的;事情做不到当然应该第一个追究他自己的责任——“为人谋而不忠乎?传不习乎?”,三省吾身,不过如此。

    自然,穆祺没有这样高尚的情操,也并不觉得丞相应该表示什么愧疚。不过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显然,武侯慨叹的是他兴复汉室的困境,是幽深沉寂的心绪;而这样的心绪,显然是不适合由一个全然不相干的外人来插嘴的。

    不过,他不好插嘴,现场却有一位与汉室息息相关,资历和脸皮都完全足够的人选——站立在侧的刘先生默然片刻,忽然开口了:

    “国家兴盛,不是一朝一代的功夫;国家衰亡,那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挽回。”他道:“汉军今日的强盛,多半是列祖列宗暴霜露,斩荆棘之功,煌煌大业,不能全算在我们头上;汉室要是有一天衰落,那也是前人不修德、不尽职,累世所积攒下的过错,同样也无需引咎。”

    他停了一停,又道:

    “足下穷尽心力,为汉室付出的心血,其实——其实已经胜过我等了。”

    这一句话平平道来,效力却堪称石破天惊,以至于穆祺都霍然转头,以一种惊诧到无可思议的表情瞪视着皇帝陛下。而在穆祺的灼灼瞪视下,皇帝陛下看似神色不动,实则表情却甚是古怪,僵硬之至,乃至于嘴角都按捺不住,略有抽搐——显然,刘先生其实并不怎么想当着穆祺的面说这几句话(重点是“当着穆祺的面”),但没有办法,皇帝亦有皇帝的职责,有些话是不能不讲、不能不说,甚至还要清楚仔细、讲个明白,不能让外人有一丁点的误解。

    所以,即使顶着穆氏活见鬼一样的目光,他仍然深深吸一口气,说出了剩下那一句话:

    “……人力有穷时;但足下能做到这个地步,就是起大汉先帝于地下,亦惟有感激而已。”

    这一句话更加惊悚了,以至于周遭鸦雀无声,不止穆祺瞠目结舌,就连卫霍都是面面相觑,神情诡秘难言。而诸葛丞相……诸葛丞相愣了一愣,则深深看了刘先生一眼——因为管理局规定的缘故,他收到的那封密信在背景解释上其实颇为含糊,仅仅只隐约点了点几位“客人”的身份,也并不好再继续追问;不过,以武侯对执笔者的了解,只要稍加推敲,其实也不是不能猜出客人的来历——尤其是这位“刘先生”,个性与态度如此之显豁鲜明,真是让人想装糊涂都难。

    所以…………

    他叹了口气,语气诚挚:

    “虽然惶恐不敢承受;但尊驾金口赞誉,在下实在喜不自胜。”

    他停了一停,又道:

    “真正喜不自胜。”

    寒暄几句之后,辰时三刻,受降台上鼓声大作,昭示入城仪式正式开始。穆祺等依次登台,居高临下,眺望着整装的骑兵列队前进,纵马横穿受降台下,由洞开的城门迳入单于庭中。

    按照先前的规划,穆祺是打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往人山人海喜气洋洋那个方向组织的;但筹备来筹备去,却发现事实与想象中略有差距:单于庭是军事堡垒不是义乌商品集散地,汉军远道而来也带不了多少辎重,所以凑来凑去也实在凑不出足够的物资;因此无可奈何,只有因陋就简——大幅覆盖的红旗锦缎一律取消,雄壮高亢的背景音乐改为高音喇叭喊口号;震天的鞭炮削减为行军时的火炮(鞭炮的火药和燃烧剂其实还蛮充裕的,但穆祺打算省一省全部援助给丞相);什么百戏杂耍、花车表演,也一概缺如,干脆因地制宜,由骑兵们负责在经过受降台时山呼万岁,然后拔出长刀,当空挥舞,彰显昭昭的武德。

    总的来说,虽然精致华美,略显不足(好吧,可能不止是“略”);但独树一帜、恢弘大气,则大有过之。所以穆祺等肃立台上,凝神注目,亦不能不为之心扉动摇,生出千万分的雄心与感慨:

    ——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

    当然,这场参观并不只限于欣赏,他们还要在仪式上敲定协议的细节。这场入城式中设有专门展览战利品的环节,俘获的金银毛皮堆积如山,由牲畜拖拽着运过受降台,以无声的事实炫耀赫赫武威;而穆祺打算与丞相交换的货物,同样也就在这一批展示的战利品中——武器马匹要收归国库,金银珠宝已经划分完毕,剩下的大件货色拿也拿不走扔掉也可惜,武侯喜欢挑什么就可以给什么,价格上都好谈。

    所以说,整个谈判过程和自助点餐差不多。丞相对着蜿蜒走过台下的车队指上一指,穆祺就用随身的小本本记下车队上的编号,然后再细谈价格。这些车队运输的都是根本带不走的玩意儿,能换来丝绸就是上上大吉,所以价格上非常好说,基本是谈一笔成一笔,偶尔还能把滞销货一同甩出去:

    “请丞相看一看丙字车队,那上面运输的都是狼皮,防水防湿,效果特别好,全部还都经过硝制,不易腐坏,都是匈奴高层的私藏……价格?一匹蜀锦换二十匹狼皮如何?”

    “丞相再请看一看庚字号车队,上面运的是城中存储的药材——这些东西容易变质,所以也最好就地解决。当然,一样一样要价太麻烦了,我说个一口价,三十五匹蜀锦换一车药材,如何?”

    总的来说,整场会谈基本都是穆祺单独与丞相沟通,翻着小本本说个不停。直到车队最臃肿、最庞大的部分行过台下,冷眼旁观了很久的刘先生忽然出声。他道:

    “那些驮运物资的挽马和骡子,也是单于庭的战利品。”

    穆祺望向了他。而刘先生又道:

    “一般的马匹可以赶回中原,但这些牲畜行走缓慢,却很难运到关中;又不能留在原地资敌,如果按以往的办法处置,就只有统统宰掉吃肉,多半都要浪费掉。”

    穆祺眨了眨眼,迅速明白了过来。不得不承认,陛下指出的这个要点确实是恰到好处,发常人所未见——因为僻居一地,丘陵起伏,西蜀的运力向来非常紧张,以至于武侯不得不别出巧思,发明木牛流马这样的省力器械,却也终究不能与牲畜驮运相媲美;如果能把耐力十足的挽马输送一部分过去,无疑可以大大提升后勤运输的效率。如此看来,皇帝陛下在成都城盘桓许久,还是打探出过不少消息的。

    当然,陛下是高贵的、矜持的、不染铜臭的,绝不会撕下脸面,斤斤计较什么价格的问题,所以他只是轻描淡写点上一点,示意穆祺可以将牲畜放上自选菜单,随后紧闭双唇,再不多言。而穆祺……穆祺顿了一顿,却并没有立刻谈论价格,而是曼声开口,语气亲和:

    “……这些挽马都是匈奴人驯化的品种,习惯的是草原的作息,恐怕仓促运回西蜀,也不好驾驭。”

    有得运力用就不错了,难道还要挑三拣四么?皇帝皱了眉:

    “那又如何?”

    “我想,是不是可以派一两个熟悉漠北形势的人随同在侧,也方便指点一二,加快磨合……”

    刘先生的眉皱得更紧了。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几乎要以为穆祺是发疯在说胡话——熟悉漠北形势的人?朝中懂匈奴语且擅长塞外作战的将领是有不少,但“门” 的情报是可以随意泄漏的么?仓促之下,如今哪里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等等,合适的人选似乎并不是没有,刘先生眼睁睁看着穆祺的眼光扫来扫去,最终——最终落在了站立在他们身后的卫青、霍去病身上?!!

    ——?!!!

    那一瞬间的刺激与愤怒简直无以言喻,刘先生再也忍耐不出,终于厉喝出声:

    “——放肆,你在发生什么疯癫!”

    第86章

    怒喝声尖锐高亢, 震耳欲聋,以至于站在受降台边缘看护的侍卫都愕然转头,四处寻找噪音的来源。大概知道闹大了也不体面, 皇帝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但仍然怒不可遏:

    “痴心妄想!胡说八道!疯癫!无耻!”

    “陛下何必震怒至此, 我只是提一个建议……”

    “一个建议?狗屁建议!这个建议这么好, 那你怎么——”

    皇帝陛下下意识反唇相讥, 用出他在匈奴问题上折磨儒生时屡试不爽的“你行你上”大法, 要阴阳怪气嘲讽一句“这个建议这么好, 那你怎么不自己上”——就仿佛当日收拾那个同样嘴贱的狄山一般;但话到嘴边,他忽然又迅速反应过来,意识到以现在的种种情形, “你行你上”对穆某人来说可能不是惩罚而是奖励,要是仓皇说漏了嘴, 搞不好会非常之尴尬。

    于是话到临头, 他不得不强行拐弯,紧急转向:

    “——你哪里来的资格, 随意安排人手、分配差事?狂妄之至!”

    不攻击建议本身而抓住资格不放, 说明老登是真的急了, 已经顾不得什么温文尔雅的颜面。但纵使攻击性如此之强,穆祺依然没有什么愠怒的表情, 他心平气和回了一句:

    “在下当然没有资格安排人手, 所以只是斗胆建言而已……再说了, 一个未必可行的建议,陛下又何必动怒呢?这样的事情, 不是该过问一下本人的意见吗?”

    他的目光随即偏移,从左至右扫过站立于后的卫青霍去病, 意思已经不言而喻:虽然因为某些根深蒂固的习惯、难以言说的羁绊,纵然亡魂徘徊千年之久,汉武与卫霍的君臣名分依旧稳固留存,并在相当层面上发挥着不可小觑的作用。但魂归地府,毕竟是万事皆空,在失去了国家机器强有力的约束后,这种精神上的关系就难免显得虚无而软弱了;所以,一如穆祺所说,整个事情最大的关键,其实并非是皇帝的愤怒,而只在于本人的意见。

    ……所以,卫青霍去病的意见,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呢?

    理论上讲,确认当事人的意见一点也不困难——因为这两位就站在身后呢;但实际上——实际上,刘先生之所以如此迅速狂猛的表现出火炮一样的暴怒,迅速狂猛得都不容旁人多插一句嘴,恰恰是因为他心中有着某些隐秘而难以示人的忧虑,以至于顾忌在心,并没有什么勇气探究事情的实质。否则,否则当事人就在面前,只要能得到一句确凿的回应,不就可以强力回击,把穆祺的脸打成猪头么?

    说白了,皇帝自己也知道,这个回应嘛,可能……可能未必有那么确凿。

    果不其然,在穆祺一语点破这最尴尬、最要命的关窍之后,老登惊骇之余,立刻生出了某种恼羞成怒的滔天火气;不过他也很理智,知道在这个时候再发狂怒,只会更加揭示自己虚张声势的软弱内核,弄不好还会被强行撑住的场子给搞得全盘崩掉。于是干脆移开目光,摆出一副不屑搭理的高傲模样,准备将场面直接冷掉,强行无视穆祺的妄论,维持住自己那点残存的气势。

    但很可惜,穆氏的脸皮不是一点冷暴力可以击穿的,他兀自解释:

    “这也不是一时兴起,也是考虑了现下的事实。如今北伐大胜,匈奴平靖,大的展示已经打完了。将军们留在此处无所事事,也实在是无聊得紧。与其百无聊赖,浪费时间,还不如找点事情派遣派遣……否则长日漫漫,难道真要斗鸡走马,打发时光么?”

    这句话就说得很真诚、很切实了。天下没有打不完的仗,这一次战争打完以后,匈奴国力衰竭内部分裂,元气败坏得无以复加,少说也得安安分分舔个几十年的伤口。北面的劲敌一扫而光,接下来就是经略西南夷与西域的大计——非常关键,非常重要,但总体来说没有任何难度。西域最大的龟兹可能也就才几千常备军,属于汉使带着家丁就能一波劫持的那种;面对这样的简单轻松的虐菜局,纵有名将,何所用之?

    匈奴大事平定之后,穆祺还可以搞自己的技术推广和产业升级,老登还可以与儒生吉列豆蒸,卫将军和霍将军又能做什么呢?国家大事也是有限的,这两位又一向不喜欢在内政上过多插嘴。难道从今以后就规行矩步,老老实实干点鸡零狗碎的小杂物么?

    不说这是否是浪费人才,但这样无聊而琐屑的平淡日常,也足够消磨人的意志,让两位陷入无所事事的悒悒中;浪掷人才,挥霍天资,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呢?

    穆祺道:“毕竟是千辛万苦,才能重来一次,如果只能袖手旁观,实在也太过可惜。陛下固然有陛下的执念,其他人也未必没有自己的诉求。各处的欲求都该兼顾,才不枉来一遭嘛。”

    皇帝深深吸气,嘴角已经开始抽搐了。一般来说,当陛下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就是他绞尽脑汁,实在也想不出什么解释的时候——当然,这也是非常正常的,毕竟穆祺说得丝毫不错,一个好汉三个帮;就算是大权在握、乾纲独断的时候,皇帝也绝不能只想着自己,不想着亲信;更何况现在人倒架不倒,不过是靠着区区一点虚无的名分在强撑尊严而已。真要斤斤计较起来,只能是给自己找难堪。

    没有办法,他只能咬牙挣扎:“两个时代截然不同,经验根本不同,就算贸然去了,又能有什么作用?”

    “总得去了才知道。”穆祺温和道:“再说,区区几百年光景里,生产力变化也未必就有那么大,只要多加观察,详细揣摩,总能适应新的战局,琢磨出一套可行的战法——水无常形,兵无常势,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真正的名将,应该都有这个能耐。”

    说到最后一句,他移转目光,望向了站在后面的两位——他自己并不是名将,所以纵使千言万语,也不过纸上谈兵;到底行与不行,终究还要名将自己判断;而老登眼见穆氏东望西望,意有所指,转头也看了一眼——而后就望见冠军侯低眉垂眼,居然默然不发一言。

    ——没错,冠军侯居然默然不发一言!!

    那一瞬间的强烈刺激真是无可言喻,以至于老登两眼圆凸,真要当场爆出青筋来;君臣相处如此之久,彼此默契于心;冠军侯深谙皇帝的脾性,皇帝也能秒懂冠军侯的心意。比如现在他都不用细看,瞄一眼就能猜到霍去病的心思——为什么低头?为什么垂目?为什么不发一言?无非是冠军侯如今的意图,实在不好当着陛下的面点明罢了!

    行止如此,心意已经是不问可知。皇帝只觉自己一片道心寸寸破碎干净,刹那间寒风刺骨、热血凉透,真有悲哀凄凉、不堪重负之感。那一瞬间的悲楚痛苦,恐怕与真正的残酷背叛相比,也是相差不远的。

    不过,皇帝到底是皇帝,终究还是撑住了背刺的痛苦(精神上的背刺也是背刺!)。他移开目光,没有再看卫青脸上的神色,生怕会看到更加叫自己刺心的表现。他咬着牙齿,用最后的倔强憋出一句话来:

    “——这也不是你两三句话就可以判断的!此事容后再议!”

    除了中间的小小插曲以外,整场谈判都非常成功,顺利达成了一揽子的协定。考虑到时间过于紧张,丞相待了半个时辰就不得不匆匆折返。而在穿越大门时,他特意望向穆祺,面上则浮现出了某种迟疑的神色——想要委婉提醒,却又不能不欲言又止的神色。

    显然,方才穆氏与老登的强力交锋同样惊动了丞相的心绪;虽然因为身份而不好公然插手,但他总是想在事后劝解一二,只是一时难以措辞;不过,作为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穆氏却是神色自若,理直气壮,俨然没有一丁点被老登的狂怒所震慑到的样子;他眼见左右无人,甚至还出动出声安慰:

    “丞相不必着急,陛——他总会答应的。毕竟吧,这位刘先生是出了名的刀子嘴,但也只有嘴是硬的了。他绝不会拒绝的。”

    丞相:……???!

    穆祺虽然嘴贱,但说的还是非常有道理的。无论皇帝陛下在外人面前如何无能狂怒,都实在没办法改变一个铁打的残酷现实——如果卫霍本人情愿接受穆氏的“建议”,他又凭什么能强行阻止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以为,仅凭一个虚无缥缈的君臣名分,就能人五人六,作威作福吧?

    老登精擅的是权力游戏而非规则怪谈,知道现下的局面其实非常脆弱虚无,经不起他怎么作妖;而老登看似傲慢,其实亦非常之识时务,从来不会在拿捏不住的时候作妖。所以,在确认了两位将军当真对西蜀的那个机会生出兴趣之后(谁会不感兴趣呢?),他纵使千百般的不愿,还是只有咬牙切齿,高傲地找到穆祺,下达谕令:

    “……我回去想了一想,你的建议,其实也还是颇有道理。”

    什么叫“还颇有道理”?这话一听就是在强行挽尊。但穆祺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么计较,他很温和地问:“陛下改变主意了么?”

    “如果老是呆在长安,确实也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郁闷。”皇帝没搭理他:“不过,就算到了西蜀,他们又能做什么?”

    “那能做的可就多了。”穆祺立刻道:“西蜀是很缺军事人才的,尤其缺乏独当一面、可以运筹大局的将领,不然也不至于每次都要丞相亲临前线,费心调度,更不至于矮子里面拔高个,连马谡这种人物都得提拔重用,反复磨砺——实在是没人了嘛!这种时候,如果有人能接过军事上的重任,哪怕只是起一个顾问的作用,也能极大减轻中枢的负担。”

    皇帝哼了一声。他听出了穆祺的意思,应该是让卫霍到武侯帐下听用,一边干些务虚的工作,一边逐渐接触三国时代的军事常识,磨练纯熟后就可以独当一面,能够在最大限度发挥作用。这个安排还是相对稳妥、可行的,至少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他也完全相信,在多多历练几回之后,卫霍绝对能适应三国的军事风格,搞不好——搞不好还能整出个大活。

    除了被穆祺气得满地打滚疯狂破防以外,陛下这几日其实也没怎么闲着,抓紧了每一刻功夫在仔细研读门对面的《三国》。而以他走马观花、博览群书的目光来看,三国之间斗争的水平,其实相对……低级。

    是的,虽然三国时代风云起伏、波澜壮阔,在文学艺术领域大受青睐;但以本质而论,其政治军事撕扯的水平,却委实是算不上高明。不要说与楚汉春秋、隋唐争霸相比,就是较之五胡十六国,恐怕都是要逊色一筹的。

    跨时空论战当然不合适,可战报可以撒谎,战线却不会骗人;三国中最大最强,号称用兵精妙、仿佛孙、白的魏武,初步统一北方用了十七年;你能想象高皇帝提三尺剑斩蛇起义,折腾了十七年还在中原打转么?魏武粗定中原,拥兵百万,舳舻千里,旌旗蔽空,横压一世,会猎江东,最终赤壁一炬,付之焦土;你能想象李二陛下占据绝对人力物力优势,还能输成这个德性么?

    菜就是菜,没有借口。三国来来回回折腾几十年三四次大战役,其实就已经说明斗争烈度实在不行了,。自古开国应命之主,哪个不是数年之间,就平定天下?就连真白手起家,开局不过一只碗的朱重八,从粗有基业到北伐定鼎,最终也只是十年拼搏而已。一群势力吉列豆蒸几十年还不能收尾,恰恰说明力量相差无几,谁也不能占据决定性的优势——说难听点,就是菜鸡互啄。

    当然,这里并没有贬损三方的意思,而是客观描述。一次两次战役不能解决对手是运气问题,无数次战役还只能彼此瞪眼,那就是制度问题;曹魏有曹魏的制度问题:因为要篡夺政权必须向士族让步,因为向士族让步而不能信任外人,因为不能信任外人导致战力进一步低下,打不了任何的持久战;孙吴也有孙吴的制度问题:因为过度依赖江东士族导致派系林立,因为派系林立导致绝无进取之心,自守有余攻取不足,连个合肥都不要想能收拾下来;至于刘汉嘛……在武侯改革之后,他们内部的问题倒是最少的,但问题是力量实在太小、太薄弱了,一州之地,如何匹敌九州之地?区区西蜀的人才,如何匹敌中原的人才?制度的加成效用,终究是有其极限的啊!

    腐朽落后的一方太过强大,先进高效的一方太过弱小,于是事情就僵在了那里,根本没法收尾。

    不过,这种僵持只是内部的僵持,只要有足够强大的外力加入棋局,立刻就能点破这微妙的平衡,促成一边倒的局面。而卫、霍,似乎刚好就是这种外力合适的体现。在一场菜鸡互啄、双方都缺乏顶级将领的战争里,一位划时代的军事人才,是真可以取到意料不到的战果的——冷兵器古典战争,毕竟还是英雄主义的天下。

    诸葛丞相是实在凑不出来人才了,所以只有事事都自己上,但他凑不出来人才,不代表老登也凑不出来嘛!

    “再有,这其实也是两位将军替陛下尽到的一点忠贞。”眼见老登的态度有所缓和,穆祺赶紧劝解了一句:“恕我多嘴一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毕竟是陛下的家事嘛!”

    还是那句话,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主要看话怎么讲。你要说私自调用老登的亲信外出办事,那老登一定不高兴;但你要说调用亲信其实是为了陛下的家事,那似乎一下子也就可以原谅了——操劳陛下的家事等价于是为陛下办事,为陛下办事等于是向陛下尽忠职守,这么一想,那所谓背刺的痛苦,ntr的耻辱,无形间也就消灭大半了。

    果然,听完这个解释之后,皇帝陛下的脸色又缓和了一些。当然,纵使缓和了一些,也不代表他就会立刻俯允;哪怕为了表面的颜面着想,即使心中已经缓和,也必须得挑刺一二:

    “他们都去西蜀了,谁还留在长安?难道从此两地分隔不成?!”

    ——难道从此两地分隔,留陛下一个独守空门不成?!

    “这也不必多虑。”穆祺从容道:“长安的事情并不算多,我也可以将‘门’就近安置,方便两界沟通。两位将军白天在西蜀忙完了,晚上还是可以回来休息的嘛。就是陛下要检查工作,那也是抬一抬脚就能穿越,一点都不麻烦。如此两难自解,岂不美哉?”

    刘先生稍稍犹豫了一下。说实话,在现代见识过一番之后,这个白天工作、晚上折返的安排确实给了他不小的即视感,比如什么朝九晚五的社畜之类……不过,如果卫霍搞朝九晚五,留守在长安的他又算什么呢?

    这个即视感实在莫名其妙,他干脆不再多想,勉勉强强借坡下驴,表示矜贵的赞同:

    “……也可以。”

    第87章

    总之, 在皇帝陛下识时务为俊杰后,事情就变得非常之简单了。只要君主不在中间横插一杠,卫将军霍将军当然是一说就肯, 绝无迟疑,估计早就大为心动, 暗自心许, 只是不好当着陛下明说;征得当事人许可之后, 穆祺提笔给丞相去了一封信, 立刻就轻轻巧巧, 不费吹灰之力,为两位安排到了boss直聘、一键直达的岗位。

    当然,这个岗位并不会如何显赫。西蜀常年匮乏人才, 一直在向中原招募贤士;但再怎么求贤若渴,毕竟也要尊重多年的资历等级;如果是魏、吴两地鼎鼎大名的将领名士, 千金买马骨也就罢了, 可卫霍舅甥俩的来历根本不能示人,顶多编一个“名门之后”、“乱世流离、不知所出”的身份, 但这样的身份, 又凭什么能够一跃登天, 踩到众多文武的头上呢?

    ——东汉末年的门第之见,可比武帝时还要厉害得多了。孝武皇帝可以靠皇权强力提拔一个骑奴, 大家纵然怨愤也不能不老实服从;而武侯的威望权位固然足够, 却未必能够压制那种已经骨髓的世俗偏见, 搞不好还要在下面闹一场风波;所以为了平稳起见,卫霍将天赋带到西蜀之后, 被安排的第一职位是随军参谋;低调、隐秘、丝毫不引人注目,理论上讲只是为丞相整理军事文件的秘书;但实际上嘛……实际上谁也管不到参谋的具体职守, 否则你还想关心关心最高军事统帅经手的文件不成?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给大领导当秘书,从来都是熟悉政务、预备飞升的不二法门;更何况,这一次北伐出征,丞相带着的随军参谋不计其数,最显眼最招人瞩目的还绝不是卫、霍两个无故空降的无名小卒,而是多年以来名满上下,深受武侯信任器重,眼看就要大用的马氏幼常。

    没错,虽然已经被穆祺含混警告,但丞相返回后并没有对马谡下什么重手,而只是在职务上稍稍做了调整,略作防微杜渐的警示。这样的柔和处置,当然不是因为武侯心慈手软,顾念旧情,而是时事逼迫下的不得已——还是那句话,西蜀的人才实在是太紧缺、太有限了,平常里都是一个恨不能做两三个用,又哪里有肆意挥霍、随便报销的余裕?别看武皇帝晚年杀丞相九卿如杀鸡,快意恩仇得简直叫人羡慕;但人家挥舞屠刀刚刚杀完,反手就能从内朝摸出个ssr级别的霍光给自己擦屁股——武侯能做到吗?武侯有这个资本吗?

    没有孝武帝手上杀不完用不尽永远挥霍不绝的人才储备,就千万别学他的杀伐果断、心狠手辣;囿于现实,囿于理念,无论穆祺揭示的未来如何痛苦淋漓,丞相都只能冒着风险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他甚至还特意委托卫青霍去病,拜托他们在私下里找马谡单独聊聊,看看此人是否真是无药可救——马幼常领兵打仗是绝对不行了,但万一其他方面还有点建树呢?以西川人力资源之匮乏,能挽回一个劳力也是好事啊!

    所以,长平侯冠军侯投入武侯军中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熟悉此地的军事常识,顺便摸一摸马谡的真实底细;大概是在清平时代呆久了真的烦闷,好容易能接触到熟谙的军队事务,两位兴趣都非常之高昂,除了白日在帐下辛勤工作以外,晚上还要回来聊一聊执行任务的见闻,真是兢兢业业的在扮演着社畜的角色;而从每日之汇报中,留守后方的刘先生与穆祺也能稍稍窥探到一点工作上的细节,略得其趣味。

    不过,两人听了几日,发现这些细节似乎与他们想象中的并不太一致,因为在几回试探之后,冠军侯居然觉得马谡似乎,似乎——

    “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霍将军道:“言谈举止,还是颇有条理的。”

    穆祺:??

    刘先生:???

    两个有幸通读过《三国志》的知情人迷惑不已,面面相觑:

    “你确定说的是马谡?”

    “是的。”

    “马谡马幼常?”

    “自然不敢欺瞒陛下与穆先生。”

    “——言谈‘颇有条理’?”

    “书生气有些重,但言谈中并无明显错讹。”

    穆祺是真的瞪大了眼睛,露出了浑然不可理解的表情。他当然清楚霍将军的习惯,知道这位绝不会在军事上开半点玩笑;但如此一来,却真真是让人莫名其妙、难以理解之至——说实话,就算以现代马后炮的观点看,纸上谈兵的赵括或者还有一点翻案的空间(毕竟以弱敌强,面对的是白起,谁又能生起半分信心?),马谡在街亭的操作却真正是下饭之至,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在明知马谡的下饭操作后,冠军侯为什么又要违背常理,说出这样暧昧的判断来呢?

    ……好吧,马谡先前能够将武侯哄得团团乱转,肯定嘴皮子上是有不少本事的;但什么样的本事,能把霍将军也蛊惑在内?

    穆祺百思不解,只能鼓着眼睛不说话;倒是刘先生皱了皱眉,忽地问了一句: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当然是此次北伐的方略。”霍去病老实交代:“他指点大局,权衡整体,说得也甚是精到。”

    “大局?你们只聊了大局,没有聊细一点的?”

    “细一点的也聊了,比如西川地势之于行军的影响,还有双方后勤运力的差距……”

    “不是这些,不是这些!”穆祺听了两句,豁然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所指,于是赶紧插了一句:“这些还是太大了,更细的有没有聊呢?比如行军扎寨时水源方位的判断、比如军队一天要用多少水多少柴、比如粮食运输的损耗细节——这些谈到了么?”

    霍去病愣了一愣,回头望向穆先生,神情怪异之至,意思却甚为明显:

    聊这些废话做什么?

    ——是啊,聊这些纯属基础常识的废话做什么?

    高手相见,惜字如金;这就仿佛顶尖科学家在宴会上碰面,不谈学术理念不谈前沿动向,跑去考校人家九九乘法表会不会背——你神经病吧?!

    什么行军扎寨、什么寻找水源、什么判断用水量,对于卫、霍一流的将领而言,这简直是基础到不能更基础,简单到不能更简单,像是空气一样自然而然、完全已经融入本能的基本素养;但也正是因为太过简单、太过习以为常,所以他们根本不会特意“考校”什么,就仿佛一般人不会在面试中考校他人加减乘除——这不是因为有意忽略,而是单纯的想不到。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连这个都不懂吧?

    穆祺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啪一声响亮之至;在这皮肉的刺激中,他惊骇而诧异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被忽略了上千年的隐秘:为什么连武侯这样精明仔细的人物,却会被马谡蒙混如此之久?为什么霍去病亲自试探,却还是会被他的伪装所迷惑?

    答案非常简单,但正因为简单,所以才不可思议——

    “那个马谡。”他咬牙道:“可能真的不太懂这些。”

    大概是这个说法实在太为小众了,霍去病的脸色先是茫然,而后渐渐转为莫名古怪;显然,他是完全想象不到一,个军事人物居然连这点细节都不懂,就好像想象不到一个活人居然不呼吸一样;况且,况且……

    冠军侯迟疑道:“他论述大局,确实是整整有法。”

    “论述大局整整有法的人,完全可能在关键的基础细节上一塌糊涂。”穆祺的牙齿咬得更紧了:“比如说——我。”

    是的,穆祺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反应过来,正是因为他有切身的实际经历,完全第一手的鲜活资料——在上一个任务时,他就曾经大肆剽窃,兼收杂取,在彼时的戚将军面前拼命卖弄后世的军事智慧,什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云云,听得戚将军是五体投地,大为佩服,要是再引经据典,论述几句,说不定也能换一个“知兵”的名号。

    但实际上呢?实际上戚将军如果追问得细一点,他还可以靠着现成的案例(什么“打好群众基础”等等)蒙混过关;而如果追究得更细、更小,细到历史书上都不会强调的小节,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好啊,你说“敌进我退”,要退进深山;那行吧,现在让你带一百人小队到深山里转上一天,只要求能全须全尾,一个不迷路的带出来,你做得到吗?

    如果真走到这一步,穆氏当然只有屁滚尿流,举手投降了事。不过还好,他很有自知之明,从来都是放权手下,绝不敢在军事执行上指手画脚,当然也就不会露馅。可是,万一真有人读书读进去了,开始相信自己的“惊世才华”呢?

    相信自己有“惊世才华”也就罢了,要命的是,他头上还真有一个才华惊世、纯粹靠读书就自己悟出来的顶级人物!这样两相类比,那激励的效果还了得?

    所以,也无怪乎诸葛丞相会相信马幼常的本事了。毕竟在他看来,这位年少名士恐怕活脱脱就是个翻版的自己——如果自己躬耕南阳,心怀天下,靠读兵书就能通晓军务,那其他人凭什么不可以做到呢?而一旦这样的念头抱定在胸,那马谡的不少缺点——缺乏历练、言过于实——就不是什么缺点了;而武侯与此人对谈多次,恐怕议论的也都是军务大局,从来不会涉及到最基础、最细节,近似于一加一等于二的低幼常识。

    ——说白了,武侯也想不到居然有人这都不清楚啊!

    这就是知识的诅咒,可悲的无知之幕了;一旦了解了某个知识,就再难想象浑茫时的状态。对于武侯与霍将军一流的人物,他们需要关心的只有大局,因为只要大的方向厘定,剩下的执行不过是轻松写意,顺手为之;而马谡一流的角色,刚好可以利用这个盲区,将自己包装成最讨人喜欢的样子。

    作为同样深谙此道的角色,穆祺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霍去病呆愣了片刻:

    “这样,这样的人物……”

    显然,这样离奇的人物,实在有些超出他的想象,所以居然憋不出什么话来。不过还好,全程围观的皇帝陛下已经冷冷开口了:

    “这样夸夸其谈的人物能有什么大用?直接处置掉好了!”

    果然是孝武皇帝的做派,看人不爽就要直接处置,从来不会手软;可以西蜀的局势,又那里经得起这样的雷厉风行?霍将军略一犹豫,刚要解释一二,却见穆祺含蓄一笑,已经接话:

    “只会说大话,管大局,其实也不是没有用处。”

    “哪里的用处?”

    “只能谈大局不能谈细务,那就不要管细务。”穆祺轻描淡写:“这样的人,当个皇帝还是很合适的嘛。”

    皇帝:…………

    穆氏不再理会陛下骤然狰狞的脸色,兀自转过头去:

    “烦请将军再与他谈一次,如果确如预料,不谙实际,那就只做一个随军的参谋好了,相信丞相总会量才使用。”

    霍将军不知如何回话,只能默默点头。穆祺又道:

    “如果整备在即,不知何时才会北伐呢?”

    “……以现在的后勤判断,也就十余日的功夫吧。”

    穆祺点了点头,再不说话了。

    第88章

    入城仪式之后, 汉军于单于庭歇息数日,为伊稚斜单于举办了一次新的册封仪式,霍侍中代替皇帝宣扬天命, 敕封伊稚斜氏为大漠的首领,天汉的藩属, 领受朝廷的符玺, 永远镇守草原的边疆——这是先前双方秘密协议中达成的条款, 意在以这个册封的手续确立明确的上下尊卑关系, 从此声张大汉统治草原的合法性;当霍侍中为单于加冕之时, 大汉天子的无上权威也就从天而降,沉甸甸落在每一个叛逆者心头了。

    ——当然,以上效果纯属幻想。大汉初来乍到, 第一次玩布狗天下这种游戏,可能还不太熟悉流程;穆祺这种读史书读多了的用屁股都能猜出后面的进展。区区一点庄严仪式怎么可能压制住普天下无边无际的野心狂徒?草原大胜的威慑力最多持续几十年, 等到卫霍逝世孝武皇帝御龙升天, 元气恢复的匈奴肯定又要蠢蠢欲动;到时候又会是连绵不绝的进犯、反击、吉列豆蒸、馋哭蒸鸭,直到新一代的单于毕恭毕敬, 再次匍匐在汉使面前听封——往复循环, 不过如此。

    实际上, 哪怕是在受封仪式之上,大汉威严最盛的时候, 穆祺就已经看出不对来了。在为单于加冕金冠之后, 匈奴方面派了十几个神棍巫女在台下歌舞诵念, 向上天虔诚祝祷;这些草原本土的歌谣用的都是口口相传的方言,呕哑难解、晦涩莫名, 听得台上的汉军贵人一头雾水,只能冗长的仪式后悄悄打瞌睡, 根本没搞明白这一套繁复仪式的真正用意。直到第二天匈奴贵人要祭告上天,穆祺才施施然从座位上站起,询问昨日的舞蹈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负责对接的单于亲信,新任的右谷蠡王愣了一愣,本能回话:

    “当然是在向天地日月祈福。”

    “是吗?”穆姓方士从包中摸出一个发着亮的金属小方盒,仔细看了一眼:“那怎么仪式中会有大量萨满教里沟通亡魂的法术?”

    右谷蠡王瞠目结舌,背后不禁冒出了细密冷汗。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而匈奴的迷信风气,尚远在大汉之上;排除掉孝武皇帝买方士保健品的丢人事迹之后,大汉朝廷的祭祀更多只是凝聚人心的工具,而在匈奴高层的世界观里,鬼神法术就是确凿无疑、不证自明的事实。也正因为如此,法术的具体原理及其施用方式,便必定是被顶层巫师严格控制的技术机密,即使等闲的贵人官吏,都绝对没有一丁点接触的机会,更遑论言之凿凿,指认什么“沟通亡魂”了!

    ——而不巧的是,作为单于的绝对亲信,右谷蠡王还真对巫术有那么一点浅薄的了解,以他了解的那点知识看,这穆姓方士的那一句问话,还真未必是无的放矢!

    如果不是无的放矢,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一念及此,右谷蠡王的冷汗冒得更厉害了。他早就知道这穆姓方士的来历,晓得他是大汉皇帝宠幸的什么“高人”,更晓得这位高人的手段鬼神莫测,远超想象,就连先前匈奴军队当头遭遇的什么空中火雨,或许就是出自此人手笔。但在此次会面之前,他却总还保留着一点侥幸——毕竟,这里是匈奴祖庭所在,先灵所佑;毕竟,汉地的方术与匈奴的巫术也实在是两个体系,彼此不通门径,不是没有希望瞒过去。可现在,现在,现在——

    难道大汉皇帝的方士当真渊博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能跨越两地文化的鸿沟,一眼看穿匈奴秘术的底细吗?

    右谷蠡王的嘴唇有点打哆嗦了。作为迷信入骨的草原人,匈奴高层对巫师方士的敬畏恐怕还要在刀剑之上。即使面对风华正茂的霍侍中,他都不是不可以隐忍潜伏,徐图将来;可现在面临的是个很可能精通匈奴巫术的顶级方士,那任务就实在有点艰巨了——刀剑只能折磨活人,巫术可是能收拾死人呐!

    他踌躇了这么久,是个人都能看出不对来了。坐在c位的霍侍中皱了皱眉,穆祺则干脆直接站起,用那个发着光的盒子对准了右谷蠡王——右谷蠡王的脸色立刻有了剧变,他生怕那是什么用来下咒的法宝,所以一句假话都不敢多说,只能移开目光,望向站在一旁的大巫师;期盼着巫师之间能来一波法术对轰,至少也得挡住汉朝方士的猖狂攻击,最好还能爆掉他的法宝。

    可惜,往日威风凛凛的大巫师一言不发,只是悄悄转过头去,意思已经不言而喻。小巫见大巫,拔茅而弃,此其所以终身弗如;人家实在没有那个法力,那又能怎么办?

    穆祺又道:“请谷蠡王为我解惑。”

    右谷蠡王不敢撒谎,但又绝不敢承认,只能硬着头皮回答:“祭祀天地之后,本来就要呼唤祖宗先灵歆享余福,汉人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实际上讲,呼唤祖先歆享余福应该是在饮宴之前,而非祭天之后。但穆祺并未抓这个明显的漏洞,他只是低头凝视那个发光的盒子,仔仔细细又看了片刻,然后再次开口,发出了一些极为奇特的音调——古怪、扭曲、含混不清,但还是能勉强听出来,应该就是方才巫师们跳舞时念诵的几句咒文。

    “那么,请谷蠡王再为我解惑。”他道:“这几句咒文的含义,分明是挑拨鬼魂的怨恨,激发他们的怒气,请他们降下攻击;请问在仪式中夹杂这样的咒语,又是什么意思?”

    右谷蠡王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事实上,虽然轻描淡写点出了匈奴人的险恶用心,但穆祺并没有打算把事情搞大(否则他就不会等册封仪式结束再发声了),险恶用心自然是要惩戒的,但肯定不能为了这个搅乱辛苦谈成的协议,否则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加麻烦,更加难以收场。所以他并不会大开杀戒,也不会直接掀桌,他只是站立原地,从容不迫地欣赏了片刻匈奴贵人那种略无人色的表情,而后轻声开口:

    “祭天的仪式何等郑重,在这样郑重的仪式上搞这样的小动作,又该如何是好呢?”

    没有人应声,没有人回答,恐惧在沉默中发酵;穆祺同样默了片刻,任由恐惧膨胀到最大,然后才平静做了判断:

    “既然打搅了仪式,那总得再向上苍陈请,解释清楚这个不得已的情况——那么,就劳烦大巫师带着弟子们上天走一趟,陈请一二吧。”

    这句话说得非常轻柔、非常平和,仿佛只是随意提到了一件根本无关紧要的事情,以至于匈奴的大巫师都愣了一愣,好容易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上天走一趟”到底指的是什么;于是面部瞬间扭曲,刹那间就要爆发出恐怖的叫喊——说实话,在贵人云集的庄重场合,如果允许一群神棍巫婆发狂乱喊,总是不太体面,搞不好将来史书工笔,也是要记录一二的。所以穆祺顺手从点亮了那个小盒子,用背后凸出的、黑漆漆的部分对准了大巫师。

    咔嚓。

    奇特的响声一掠而过,盒子后面忽然闪过白光;大巫师倒抽一口凉气,踉踉跄跄往后倒退,尽力远离这诡异的法宝——然后他一脚踩到了冗长的衣料,仰头摔了一个四脚朝天,再也动弹不得。于是……于是两边的侍卫迟疑着上前,将翻滚在地的大巫师拖起,送到营帐以外,“向上天陈请”去了。

    可能是摔得神志模糊,也可能是被汉人的方术慑住了心魂,大巫师被拖走时全身瘫软,连挣扎亦没有力气。而挤满了整个营帐的匈奴人亦鸦雀无声,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汉人方士轻描淡写,两三句解决掉草原地位极为崇高的大巫——如果以双方签订的协议而论,这样擅自处置高级人员应该算是违约;但现在……现在谁还能提到这个问题呢?

    穆祺从容坐下,将手机递还给了皇帝陛下。老登哼了一声,扫过手机屏幕;屏幕上的备忘录仍然历历在目——好几天他就看到穆祺在到处录像,再通过‘门’与另一边的历史院沟通,还搞得神神秘秘,秘不示人;而到了如今,他才终于知道此人到底沟通的是什么玩意儿。只能说现代人真正是闲的无聊,连这种跳大神的领域都有研究,研究得还相当精到。

    当然,如果仔细看一回备忘录上记录的内容,会发现历史学院给穆祺的回信其实写的相当保守,充满了学术界必要的暧昧;虽然称赞了穆氏提供的资料“非常有价值”,但在下的结论上却含糊其辞,“大概可能也许是”,根本没有穆祺攻击大巫师时的言之凿凿、强硬凌厉;所以……

    刘先生低声发问:“他当真是在下咒?”

    穆祺不动声色:“他也可以是在下咒。”

    皇帝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好吧,虽然这几句对话有点那么阴险的味道;但穆祺起码有八成的把握,赌这大巫师就是在当着面诅咒汉军。不要觉得当着面搞小动作非常神经病非常作死,实际上北方的蛮夷就喜欢搞这一套。东汉时的小动作姑且不论;盛唐时突厥人与唐军铭碑立约,碑文中汉字的部分全是歌颂大唐天子的彩虹屁,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突厥文的部分则是最怨恨、最恶毒的诅咒,赌的就是唐军不懂突厥文,看不出来他们的小动作。至于唐军发现后的灭顶之灾,则全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主打一个爽了就完的精神胜利。

    如果在唐军眼皮子底下都敢留石碑这种铁证;那现在霍侍中当面,匈奴巫师又怎么忍得了给汉军的明日之星上点邪术的冲动呢?往小了说,这是战场惨败之后,唯一可以换来一点情绪抚慰的机会;往大了说,则等于是给匈奴的后来人留了一线微薄的希望——万一汉军真看不出来呢?万一诅咒就生效了呢?有这么一个希望吊着,总比痛苦接受结局要强太多了。

    人总是靠希望活着的,尤其是匈奴这种记录不了什么历史的蛮族;某种程度上,这个诅咒也能算是简陋版的《史记》,让子孙后代能够在传承咒语时传承叛逆汉军的火种,等同于另一个版本的“复九世之仇”。

    ——哎,这么一说起来,好像匈奴巫师的计划还蛮宏大深远的嘛?

    当然,这种借由神秘主义而传承的手段必将屈服于更强大的神秘;如果汉军只是在发现事实后杀死了大巫师,那他的徒子徒孙还可以将此种死亡包装成为了诅咒而献出的血祭,愈发加强草原诸部对咒术的信心;但反过来,如果大巫师是在一个更强大、更诡异的方士手上输了个一塌糊涂,那对诅咒的信心自然也就消弭殆尽,从此不必提起了。

    现在嘛,事情大致已经解决。穆祺就要关心关心整个事件中最重要的部分了。

    “陛下以为。”他在刘先生耳边低语:“这次的诅咒事件,又是谁指使的呢?”

    刘先生又看了他一眼。毫无疑问,这句话并不是真在问“是谁指使”,而是旁敲侧击,在试探“是否是伊稚斜指使”?

    按照汉人的规矩,敕封单于要独处静室,斋戒敬天,所以伊稚斜并没有参与今天的集会;而汉军高层——包括穆祺——也应该非常清楚,以伊稚斜行事之决绝,出卖匈奴之干脆,追求利益之贪婪无耻,是绝没有心气搞什么“复九世之仇”的宏大操作;这样于心不甘的垂死挣扎,多半只是伊稚斜手下的强硬派在夹带私货,而与他本人无涉……不过,恰如穆祺先前所言,这一切也“可以是伊稚斜指使”嘛。

    所以,皇帝根本没有花费半分精力辨析事实,他只是冷冷道:

    “你待如何?”

    停了一停,他又道:

    “不管你想什么,换掉伊稚斜是不可能的。”

    是的,穆祺要杀大巫师杀神棍杀神婆都无所谓,兴致来了给匈奴高层来个大青蒜也不算什么,有罪无罪不要紧,全当提供情绪价值。但伊稚斜单于是绝不能动的,要是动了他,还能从哪里找到这么一个贪婪、无耻、野心勃勃到全无下限的人呢?

    拜托,一般的人渣可能很多,但顶级的人渣也是很难找的,怎么能因为一点情绪就随便挥霍?

    大概是见刘先生表现得如此直接、如此赤裸,穆祺也不装了,他左右望了一望,把声音压得更低:

    “我不想换掉伊稚斜。我只是想让他出点血。”

    “出点血?”

    “单于庭中还有很多粮食、油脂、和乳酪吧?”穆祺轻声道:“这些东西,同样可以加工成高热量的军粮……”

    刘先生皱了皱眉。他本来想点出穆祺的错误,指出单于庭不可能有很多存粮——因为匈奴的粮食储存技术远不如大汉,单于庭的粮食也就刚够应付城中的开支,不会有什么过多的剩余;但话还没出口,他就忽然愣了一愣,意识到现在的局势可能稍微有点不同。正常来说,单于庭的粮食应该是相对紧张的,能供应城中人口也就差不多了;可问题在于,在如今一通兵荒马乱之后,单于庭的人口也没剩多少了呀……

    人口没剩多少,那粮食不就相对多余了吗?困扰了匈奴单于庭几十年的粮食问题就这么轻松解决了,这就是供需规律的美妙之处。

    “我想,可以调用存粮,现场加工一批军粮,通过门尽快运到西蜀去,也算是方便后续的合作。”穆祺道:“之前的皮毛冻肉毕竟只是小规模的交易,既然双方已经建立互信,当然从速展开第二阶段的合作……”

    “尽快”?“从速”?这是有多么迫不及待、无可忍耐?在穆某人强力施压匈奴巫师的那一刻钟里,他是在为匈奴人的纰漏而幸灾乐祸,还是在为汉军遭遇的诅咒而焦虑愤怒,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来得及多想,只是在为自己终于能帮“葛公”敲到一笔新的援助而窃喜不已呢?

    不纯粹的真心绝无意义,皇帝冷笑了一声,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两国相持多年以后,曹魏与西蜀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近乎恐怖威慑的平衡;魏国永远也不能禁止西蜀的绸缎,等同于是自己掏钱在凑殴打自己的军资;但同样的,随两国贸易而密布于汉中的中原密探也是无所不至,可以轻易窥探到西川的一切动向。比如此次诸葛氏磨刀霍霍的北伐,曹魏就提前几个月收到了线报——物资调动、人员转移、工事修缮,这一切举动都绝对瞒不了人,而魏国也可以借此预判对方备战的进度,从容做好抵御的方略。

    西蜀筹备北伐要竭尽全力,中原抵御北伐则只需要就地抽调物资;这就是大小之间近乎冷酷的差距,绝不是人力可以弥补。因此,魏国朝廷接到线报之后,并没有表现出非常的焦急——他们只是按部就班的筹备物资、选任将领,召集军队,等候一场必然的战争。

    没错,在物资和后勤都被严格限制的情况下,诸葛氏北伐的路线实际上是可以预测的。比如这一回魏国上下就非常清楚,葛氏大概应该在一个月后发动攻击,多半还是北出祁山,以疑兵吸引注意。所以一切准备,亦由此从容布置,不徐亦不疾,才能尽量发挥大国国力的优势,拖垮这只不自量力的军队。

    这样的筹谋很细致,很周密,以至于真正的战报送到洛阳时,朝廷的高官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葛氏居然提前了半个月动手?!”

    第89章

    汉军异动的消息是在数日后被紧急送入的洛阳, 并经由特殊渠道直入宫掖。因为两国交战的气氛日益浓厚,这种关键的线报可以跳过所有的正式流程,只要经过最简单的核检, 就能直接送至御前;而这样大费周章送进来的情报,确实也对得起如此郑重其事的价值。魏帝只是看过一回, 立刻就派小黄门密诏侍中近臣, 入内共议军情。

    按照往日的惯例, 被召入宫中的是常年随侍御驾的中书监刘放及中书令孙资;依仗在潜邸中谨慎侍奉多年的情分, 这两位与皇室“情好日密”, 才有资格在天性聪颖而多疑的少帝面前大胆议论两句政事;虽然如此,在他们奉命传阅完情报以后,依旧是面面相觑, 愕然不语,直到片刻之后, 地位更高、关系更近的刘放终于壮起胆子, 低声开口:

    “葛氏——葛氏是要提前动手了么?”

    是的,被紧急送入的情报堪称千头万绪, 琐屑冗杂, 但大致梳理之后, 仍然可以迅速做出准确的判断:西川动员的速度在明显加快,沿线粮仓被严密封锁, 预备部队集结完毕, 大型的攻城器械亦基本运输到位——换言之, 万事都已经筹备齐全,俨然是要迅速动手, 大动干戈的架势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兵法中有正有奇,有明有暗;出于诡道的奇兵可以出其不意而攻其不备, 大张旗鼓猛搞战略诈骗,横竖成不成都是那么两三竿子;但倾国之力以小搏大,动用的就必须是最严密、最谨慎的“正兵”,绝不允许在流程上出一丁点的纰漏。在这种大规模作战中,双方的军事力量及动员目标都极为清晰,以至于军队一旦开拔,就绝没有任何掩盖的可能。西川可以通过中原的粮食收成与人员调动预估魏国的战争潜力;洛阳也可以根据蜀锦的贸易数额及人力资源猜测诸葛氏行动的时间点——而迄今为止,这种预测都是若合符节,根本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当然,理论上讲,军队的流程毕竟是人定的。如果诸葛氏一意孤行,也不是不可以强行提前预定流程,打曹魏一个措手不及。但主观意愿终究不能违背客观规律,而大规模用兵又是最冷酷、最避不开客观规律的活动——就算军队可以提前调动,沿途的后勤又该如何筹备?就算拼死拼活挤出了供应,沿途人手的磨合、紧要工事的修筑,难道也能从天上掉下来吗?战争是丝毫开不得玩笑的精密行动,中间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那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带来的很可能就是全盘的崩溃——这是连年轻的大魏皇帝都完全明白的道理。

    所以,这到底又是什么情况?

    如此沉默片刻,魏帝轻声发问:

    “两位以为,诸葛亮这是什么意思?”

    刘、孙两位并没有立刻开口。当然,这也是正常的。如果是平时指点江山品评人物,他们绝不会放过这样明显的疏漏,一定要嘲笑情报里那个敢于擅自更改军事计划的蠢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妄人。但现在——现在,如果嘲讽西蜀的诸葛亮是“妄人”,那似乎又太——太过于自信、太有魄力了一点。

    诸葛亮是妄人吗?三分天下之后,中原西蜀打了十几年的嘴仗,除主君刘备以外,主持内政的诸葛氏基本就是曹魏高官集火的重点,大会批小会骂,从出身攻击到家世,从家世攻击到人格,骂他“乡野村夫”者有之,骂他“不识顺逆”者有之,但从来没有人批他“才疏学浅”、“欺世盗名”;这当然不是因为曹魏保持着什么有所不为的君子风度,而纯粹是事实所逼的迫不得已——你当着天下的面骂诸葛氏没有才华,你猜丢脸的是谁?

    所以,即使是在最隐秘、最幽深的君臣对谈中,曹魏的近臣也绝不敢打破那个质疑诸葛氏的思想钢印,生怕会招来君主本能的鄙夷,将来失去重要的信任;中书令孙资犹豫少顷,只能低声道:

    “诸葛亮一定有诡计。”

    没错,诸葛亮是不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所以一定是有诡计。可到底是什么诡计呢?

    这一句话等同于是废话,所以魏帝没有理他,只是又望向刘放

    刘放道:“间人不可能会出错,毕竟是这么大的调动,往来商贾都能看个清清楚楚。但以臣的见解,蜀军仓促调动,也未必就是真要挑起什么战事;毕竟两国相争,丝毫差错不得,诸葛亮不至于疏忽至此。”

    “不是挑起战事。”魏帝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哪怕并不是打仗,这么多人力物力来回调运,损耗也是很大的,诸葛亮是吃饱了干这个?

    “兵者凶器,未必向外,也可能是向内。”刘放压低了声音:“一旦军队开拔,干戈在己,那也就方便了私下的手脚……”

    话只说了一半,但也只用说这一半了,因为剩下的话说下去就很难听了。什么调动军队抓紧军权,什么借助军队幕府架空朝廷,什么清洗异己安插亲信,什么借机夺权谋求大位……你猜汉末以来,谁对这一套最熟悉啊?

    刘放总不能敞开了直接指责,说他诸葛亮很有可能是在效仿大魏武皇帝,也要借着兵权篡夺汉室吧?君臣之间,这点体面总是要的嘛!

    当然啦,臣下就算不明说,也绝不妨碍家学渊源的魏帝曹睿体会到这一层暧昧的暗示。所以他的脸上微有起伏,露出了某种森然的冷意,显然是被亲爷爷的光辉往事刺激得有点神经过敏,搞不好还想起了某些“失德”的微妙谶语。而面对这样看似不快的冷意,跪坐在地的刘放恭谨匍匐,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惧色——他很清楚小皇帝的脾气,知道对方不会因此迁怒;甚而言之,他镇定之余,心中还颇有把握,知道皇帝之后冷静下来,搞不好还会暗自嘉许自己的这一番揣测。

    是的,虽然“私下的手脚”云云只是刘放自己的揣测,但这揣测却是恰恰摸准了魏帝的隐脉。自曹魏建国以来,整个洛阳上层对诸葛亮的情感就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们在私下里悄悄的传阅《出师表》和葛氏的文集,清楚这种人物才是真正的贤臣表率与天下之望,绝不是自己这些腐朽而堕落的士族可以比较;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对诸葛氏怀着某种微妙的嫉妒……乃至恨意。

    喔,这种嫉妒并不是出于物质和地位;诸葛亮食少事繁,生活水平远不能与大魏高门望姓相较;所谓位高权重的大汉丞相,也不过受困区区一州之地,名位永远不能媲美实际;真正令大魏高层嫉恨的,是他们心中残存的那点道德意识——那点由汉儒精心锻造,几百年间力行不辍,即使乱世亦不能完全消磨的道德意识;这点意识清楚明白的告诉他们,如果真的有一天乱世能够终结、华夏能够复兴,那么将来的人回望历史,一定会在他们和诸葛亮之间划出天悬地隔的差距,永世不能弥补的鸿沟;他们是什么地位,诸葛氏是什么地位,这必定是要永垂史册,千万分也挣扎不得的。

    ——这样的差距,又怎么能够忍受呢?

    所以,愈是站在曹魏朝廷的上层,对诸葛氏的嫉恨也就越深。没有人喜欢当另一个人的陪衬,但偏偏西川的诸葛村夫就活生生成了他们的对照组;诸葛氏的治理愈为清明、平定,就愈衬托出中原士人们背弃汉室背弃天下,合谋篡夺权位的可鄙与无耻;光明与黑暗两相辉映,而偏偏自己还站在黑暗一方,注定沦落为真正主角的垫脚石——这真是再叫人痛苦不过了。

    在这个意义上,不少洛阳城中的显贵其实都对葛氏抱着某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期待;他们一直都在苦苦等待——等待着葛氏“顺天应人”,走出僭越黄泉的那关键一步;仿佛只要诸葛亮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往昔的一切原罪就都能洗清了,他们一切的软弱便可以理解了;如此便能说明,他们的背叛并非无耻,而是事实所迫的不得已,是历史浪潮下的必然,是情有可原的人之常理——你看,诸葛亮不也干了吗?

    可以想见,在诸多期盼者中,因为皇位来历问题而合法性严重存疑的老曹家绝对是最殷切、最渴盼的那一个;与其修身,不如比烂,只要证明诸葛亮也是一样的野心勃勃、不择手段、阴狠毒辣,那曹家的合法性焦虑绝对就能缓解不少。

    当然,这样阴暗的期待是不好由皇帝自己说出口的,所以刘放刘中书就默契的承担了为至尊倾吐心声的重任;他这句话看似是冒犯了先祖魏武帝,但未必不是搔到了当今圣上心底最深的痒处——而等到圣上回味过来,那点虚无的恼怒自然烟消云散,说不定还要转化为一点隐秘的期盼……乃至得意。

    果然,皇帝的面容只是僵了片刻,随即就舒缓了过来。他转头问:

    “孙卿以为如何?”

    身为魏帝的近臣,刘放与孙资两位中书在配合上甚为默契;一般都是由刘放出面,巧言令色,先为陛下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再由孙资收尾,提供足够稳妥而可行的方案。两位能在多疑多思的魏文帝手下混到现在这个地位,也不是没有两把刷子的。

    可是,平日里的鬼点子再多,如今也不能不谨慎;孙资斟酌许久,才低声道:

    “回陛下的话,这样的大事,似乎还是要宣召重臣密议。东乡侯及安国侯不日就要返回京城;他们对此军国重务,必定有更精深的见解。”

    虽然早有预料,但眼看着皇帝的脸色微微一木,孙、刘二位的心中仍是发紧。他们是宫廷里最亲近的内臣,但正因为亲密无间,才能稍微窥探到至尊隐秘的心绪。而随驾数年以来,他们都非常清楚,这位年幼多思的君主,对于先帝所安排的辅政大臣,心态是颇为微妙,乃至于忌惮的——尤其是威望深重,素来在军中秉持大权的东乡侯曹真,以及安国侯司马懿。

    当然,即位的少主总是很难与托孤的重臣处好关系,这也是皇权体制下的惯例(好吧,也许西川那个傻子除外);而且皇帝也从来都将这一份忌惮掩饰得很好,他给予了重臣充分的尊重,同时又常常赐予他们节杖,命令他们代替天子巡视四方,一面是稳定民心彰显尊荣,另一面也是将尾大不掉的老臣调出权力的中心,方便皇帝悄无声息的重建权威。

    迄今为止,这个方案都非常可靠、非常有效,确实大大稳固了少帝手中的力量。可现在传令重臣返朝,那无异于等于将先前的一切努力全部抛弃,重新恢复了过往的权力格局了。

    对于仰仗于皇帝权威而稳固地位的孙资、刘放而言,重臣权力扩张、皇帝权力下降,显然也绝不是什么好事。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真让他们出谋划策,斟酌着对付诸葛亮吧?

    ——人总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尤其是如此残酷的乱世。在诸葛亮这种级别的对手面前玩弄什么独揽大权的权谋心机,那搞不好到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也真只有曹真司马懿之流的顶级高手,可以与西川抗衡,所以无论情愿与否,都依旧得走出这一步。

    还好,即位未久的少帝虽然生性多思多虑,但尚且还干不出来诸如“你去解决诸葛亮”之类的混账事。他踌躇少许,还是将砚台推了过去,敲一敲几案,下了决断:

    “你们拟诏吧。”

    因为距离的缘故,首先收到宫中文书的是近日恰恰休憩于洛阳郊外的东乡侯大将军曹真。他当着小黄门的面读完文书,神色并无动摇,如此默默片刻,只道:

    “纵使西蜀尽取南蛮之地,也不可能这么快筹措出物资。”

    ……好吧,最后的妄想也断绝了。在御前推演时,除了“诸葛亮是要借机夺权”之妙妙暴论以外,刘放还提供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认为西蜀之所以能超出预计的快速动员,搞不好是竭泽而渔,从南蛮手上搜刮到了足够的物资。鉴于中原一直对蜀中知之甚少,这个猜测其实也不无道理;而且如果猜测成立,还能为皇帝提供一点别样的情绪价值——诸葛氏之所以能突破洛阳的预计,不是因为他掌握了什么大魏无从猜想的奇妙法门,而单纯只是因为他更无耻、更没有底线,居然下作到与蛮夷合作,略无士人的体面;如此一来,就算大魏在战略上输了一筹,那至少还能在道德上占据高地,可以狠狠鄙视虚伪的村夫。

    ——大魏,赢!

    但可惜,东乡侯寥寥数语,却直接粉碎了这种幻想。大将军曹真知虑深奥,对西川的地理人文了解甚深,他说没有可能,那就真是没有一丁点可能。

    遵循皇帝的吩咐,使者恭声询问:

    “蜀贼以逆犯顺,居心叵测;大将军以为,现下该如何防备?”

    大将军俨然已经思虑详细,因此绝无踌躇:“请上告陛下,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立刻通告司马侍中。”

    “圣上也已经寄出手谕,命安国侯迅速返回洛阳商议……”

    “不是返回洛阳,而是立刻赐节杖、赐虎符,命仲达赶赴渭水一线,都督防务。”曹真一字字道:“军情如火,丝毫缓和不得;这样的大事,要请陛下迅速下诏,允许仲达统领诸军,有临机决断之权。”

    使者呆了一呆:“立刻就赐节杖虎符,是否太过亟亟?军国大事,还是要从容计议……”

    没错,虽然回到洛阳宫中商议来商议去,多半还是要派曹真或者司马懿去前线顶住(毕竟曹魏上下,有资格能与诸葛氏扳手腕的高手,如今实在也是寥寥无几了);但如斯大事,毕竟还是要循规蹈矩,要按部就班要让年幼的皇帝有个表面的参与感。而现在这又算什么?难道防备蜀军的大事,数十万军队的归属,你一句话就给定了吗?两位德高望重的托孤重臣,怕也是太威福自专了!

    毫无疑问,这样僭越的自作主张,必定会大大触犯君主的逆鳞,所以使者语气和婉,未尝没有提醒之意。但东乡侯浑然无视:

    “正因为是军国大事,所以一刻也不能拖延。诸葛亮何许人,他制定的谋划,是在宫中坐井观天,就可以一目了然的吗?”

    谋士之间亦有高低,而越是顶尖人物对决的高端局,就越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当年诸侯并起,楚汉争霸,韩信张良玩弄其余人物,当真是手拿把掐,如同戏耍婴孩,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但在垓下面对项王之时,两人却不能不小心戒惧,亲力亲为,无一时敢稍有懈怠,如此战战兢兢,无非是知道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对方同样高明之至,随时可能翻盘而已。

    如今的局势,也与当日差相仿佛。曹真司马懿在宫中对着地图文件空想,难道就能“决胜千里之外”,摸住诸葛氏的脉搏了?要真有这么容易,两国还至于苦苦相持十数年么?

    人总是要讲实际的,待在宫廷里的近臣可以纠结流程纠结规矩,真要吃诸葛亮铁拳的前线却管不得这么多繁文缛节。在宫廷里走一趟流程需要多久?五日?十日?往常里这点时间也不算什么,但现在——现在,蜀郡明显有了异动,诸葛氏又不知在谋划些什么,如果慢腾腾走规矩,岂非是平白给对手腾出准备时间?

    给诸葛氏这种级别的对手腾出准备时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当然,大将军的话还是太粗俗、太直接了,尤其是“在宫中坐井观天”云云,不像是在自谦,倒像是在阴阳怪气深宫中长大的少帝;所以使者面色微变,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不过,曹真已经懒得再搭理这位近臣出身的使者了,他直截了当开口:

    “请尊使立刻转呈圣上,一刻也不要迟误。如果觉得口头传话不妥,老夫这里也可以马上写奏表保举——尊使以为如何?”

    ……这还能说什么呢?使者只能垂下眼去:

    “是。”

    第90章

    虽然在接到使者报告时, 年少的魏帝并未显露任何表情,但稍稍敏感的人都能立刻察觉出君主心中的不快。当然,也一如所有人的预料, 无论再如何不快于心,在稍稍沉吟之后, 皇帝依然答应了大将军的陈请。

    兵者, 国之大事, 死生之地, 存亡之道, 不可不察也;乱世求生的贵人,每个人都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即使被迫向威望深重的辅政大臣让步, 少帝仍旧在安排中做了细微的调整;他的确答应了东乡侯的保举,令侍中司马懿持节、符, 节制渭水至汉中的所有防务;但另一面又特下旨意, 安排北中郎将吴质统管军队的后勤,督造一切军需物资。

    北中郎将吴质, 出身寒微, 名声不显, 所以注定与司马氏这样声震河内的望族不是同路人;此人牙尖嘴利,放肆无忌, 与大将军曹真的关系也甚为恶劣, 大为宗室所嫉;如此人缘恶劣而声名狼藉的人物, 多半是靠着先帝一力拔擢,才能跃升到如今的地步。用这样的人管理后勤, 遥制军队,也算是少帝为了制衡德高望重的司马懿, 竭力布下的一步好棋。

    ……不过,区区一个吴质,真的就能够钳制住司马仲达么?

    少帝垂下了眼睛。

    虽然亲政以来,权欲日甚,对托孤重臣的忌惮亦如影随形,萦绕于心;但在少帝心中,最为提防畏惧的大臣,却并非粗鲁直率、常常亢言犯上的大将军曹真;而是——啊,而是那位温文尔雅、不动声色,彬彬然君子之风的,侍中司马懿。

    是的,司马侍中是高门名士;是的,司马侍中的品行有口皆碑;是的,司马侍中是先帝激赏有加的知己。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与司马仲达相处长久,少帝总会从背后感到一阵森冷的、刺骨的寒意。而没到这个时候,他也总会想起先祖武皇帝那句谶语式的警告:

    “司马懿必预汝家事!”

    所以,将国家最精锐的部队直接交到司马仲达手中,真的就没有问题么?

    少帝垂目片刻,将亲笔写好的诏书推了出去:

    “……用印吧!”

    虽然汉魏易代之后,垄断仕途、把控朝堂的高门望姓已经渐渐露出了游手好闲、优游退逊的恶劣面目;但毕竟是乱世当头,在面对某些紧要关头、重大强敌——譬如诸葛亮的裂地铁拳——之时,贵人们还是能够一跃而起,充分动员起足够的效率的。

    在这种紧张效率下,皇帝和重臣的拉扯看似微妙紧张,但实在往来不过数日;蜀军情报送入之后的第三天,大将军曹真紧急寄来的书信就已经送到了侍中司马懿的手上;而司马仲达只拆信读过数行,就立刻叫来贴身的心腹,厉声下达命令,要他立刻收拾行装,预备出征的骏马。

    “快!快!按照西南的气候来准备衣服,天子的使臣马上就要到了!”

    果不其然,等到司马懿装裹完毕、跨上骏马,他暂时落脚的庄园外就是一阵喧闹。使者在仆役的带领下策马而至,向他展示天子赐予的节杖虎符,并宣读节制军权的上谕;而骤然蒙获恩命的司马侍中却全无惊喜的神色,甚至只是在马背上欠身一躬,就伸手接过了诏谕。

    显然,这是非常无礼、非常僭越的事情。寻常的谕令也就罢了,这样由皇帝亲笔书写后加盖天子之玺的重大任命,是必须要焚香沐浴、三拜九叩的。河内司马氏历代名门,司马懿又从来都是绵里藏针、锋芒不露的性格,按理说本不该疏忽这样大的礼数;但今日匆匆一览,竟既无叩拜,亦无谢恩,只是拱一拱手,回了一声“谨遵上谕”,便是一连声地发问:

    “敢问尊使,奉命都督粮秣辎重的是哪位大臣?”

    传旨的小黄门微微一呆,不能不老实作答:

    “奉上谕,委任北中郎将吴质。”

    司马懿的神色有了起伏。以常理而论,后勤调运不是前线将领可以插手的事情,而司马氏亦一向在这种敏感问题上谨慎自持,从不给敏感的小皇帝猜忌的把柄;但现在,现在似乎也有些顾不得这个这个忌讳了;毕竟,如果大将军寄来的书信所言不差,那让吴质这样跳脱无忌的人来掌管关键的后勤,可能实在……

    “烦请转告吴侯。”他稍一思索,还是开口:“所有辎重,还请尽快筹措,否则耽误大计,必有不妥。”

    思之再三,司马懿还是恪守了本分,没有直接质疑皇帝的任命;不过,他的言辞咄咄凌厉,实在也已经是不小的冒犯了——什么叫“尽快筹措”?军需物资的调集有自己的节奏,要想“尽快筹措”,就必须打乱旧有的部署,以近乎残酷的手段从民间搜刮掠夺;而司马氏督促吴侯“尽快筹措”,无疑便是将这样搜刮掠夺的黑锅给扣在了吴质头上,还是在以“国家大计”做明晃晃的威胁——这当然是很不恰当的。

    这样不恰当的做法实在刺人耳目,所以小黄门微微变了脸色;但司马仲达却明显懒得再敷衍了,他收好圣旨,拱手向天使行了一礼,随后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骑绝尘而去了。

    对于司马懿这种人老成精的角色来说,生平最大的本事就是识时务;什么时候该讲虚文,什么时候讲不得体面,他从来都是清清楚楚,一丝一毫都不会错误;而毫无疑问,现在的局势,就是最为紧急、最为微妙,最讲不得体面的状态;所以他当机立断,迅即启程,甚至都没有浪费时间到洛阳皇宫拜谢皇帝委命,而是带齐亲信绕过洛阳,直奔祁山前线,半点都不敢耽搁。

    在奔赴前线的路中,司马仲达遇到了一直在半道等候的大将军曹真;这两位朝廷举足轻重的军政要人只在马上匆匆谈论数句,充分交流彼此掌握的情报,然后迅速达成了共识:

    第一,诸葛亮调动军队绝对不是虚张声势;朝中近臣所谓“诸葛篡权”的幻想,纯粹是不堪一驳的妄论——按照这个妄论办事,一定要吃大亏。

    第二,如果前线探子观察到的器械规模没有出错,那诸葛亮多半已经解决了运力问题。

    第三嘛……第三就有些魔幻了,曹真递给了司马仲达一块硬结的肉干,是探子想方设法从蜀军地运粮车里偷来的军粮;而司马仲达只掰下一块尝了一尝,脸上立刻有了变化——酸涩、腥膻,同时还有一股浓厚的乳酪味道。

    难吃还在其次,毕竟天下的军粮就没有好吃的。关键是——怎么会有乳酪的味道?

    西蜀气候湿热,可从来没有什么能大规模产奶的牲畜啊。

    司马仲达吐出肉干,脸色不变:

    “是鲜卑人?”

    能成规模提供乳制品的必然是漠北的游牧部落;而算来算去,草场毗邻边境的部族也就是鲜卑与匈奴;考虑到匈奴已经大大衰落,再不复汉初的光景,那么有能力为蜀军供应物资的,当然也就只有如今势头正盛的鲜卑。所以这一句疑问,与其说是诧异,还不如说是确认。

    而确认之后,司马仲达的心就沉了下来。因为畏惧中原的强盛,鲜卑一向对洛阳甚为恭顺;往常魏军屯军于渭水,都可以通过河西走廊就近采买鲜卑的马匹和粮食,大大节省运力。但现在……现在,如果鲜卑真的在私下里为诸葛氏供应物资,那他们的立场就实在颇为可疑,往常惯用的采买渠道,恐怕也……

    “子丹以为。”沉默片刻之后,司马懿称呼着大将军的字:“我到了前线,应当如何行事?”

    曹子丹早就在等着这一句话了,他字斟句酌,缓缓开口:“敌势不可揣测。仲达还是要倚坚城,仗强军,事事以求稳为上。”

    “子丹的金玉良言,恰与我暗合。”司马氏立刻道:“那么,朝中的大局,后方的诸多要务,就一切都拜托了。”

    司马懿的动作一向雷厉风行,从无假借;在与曹子丹寥寥数语,确定了防守蜀军的总方针后,他立刻命人快马加鞭,向前线的各州郡传达自己的军令,命当地驻军立即转入最高的戒备,就地修筑工事磨砺兵器,并开始执行战时的防备条例,迅速管控往来的人流。

    这说实话也是不合规矩的,毕竟司马懿尚未走马上任,仅仅是在以个人的权威强力推动战局,纯属情急之下的不得已为之。但就是这样不得已为之的紧急调动,仍然还是没有防住天大的纰漏——驻守于渭水上流、郿城一带的魏军原本正在筹备物资,收到司马氏的调令后刚要遣散闲杂人等,设法退守坚城;但准备还没有做到一半,蜀军便突然自箕谷中冲出,高速冲锋、锐不可当,一举撕破魏军尚未构筑完毕的防线,于雷霆电火之间攻占郿城据点,俘获甚众。

    消息一旦传出,便立刻震动了魏军高层。自诸葛氏南征孟获以来,曹魏的有识之士就一直在设法窥探他作战的风格;而长久窥探的结果,都一致认为诸葛亮是求稳求重,从不轻敌冒进的人;当然,这样的风格并非天生,而多半是出于对现实无奈的妥协。西川的本钱毕竟太少,昭烈帝带来的人才又凋零殆尽,实在没有第二个人能支撑大局。而诸多激进、凌厉、高风险的操作,又恰恰需要顶尖的高手亲临一线微操。

    如果手上有年轻二十岁的关、张,葛氏的战术估计要诡谲多变、难以防备得多;但现在只有一个年老的赵云力撑门面,那么作风必然趋于保守,而绝不敢浪战——魏国多年以来的所有布置,都是基于这么个保守的强敌在做安排。

    所以,当骤然收到蜀军强力突击的军报时,一切有识之士都陷入了极大的错愕中。能够避开探子的耳目长途奔袭,这显然是极为冒险也极为高明的战术;但逐一推敲蜀军将领,又似乎实在找不出能执行这个战术的人选——长途奔袭不出差错,是最考验主官素质的军事行动之一,总不能是诸葛氏老夫聊发少年狂,自己披挂上阵了吧?

    被突袭的错愕还未消散,更多的战报就星火一样的递了上去;蜀军预备已久,所图的显然不是一个小小的郿城,攻陷郿城后的第二日,这些精锐部队就换上了魏军的旗帜,趁着附近守军尚未反应过来,沿斜谷道急速北进,连骗带打,攻下几座关隘;兵势直逼陈仓;而沿途防线亦随之彻底崩盘,几乎顷刻间陷入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样凌厉的打法,到底是哪位高人在动手?

    “魏军阵中一定有高人。”

    这是冠军侯晚上回家休息时,对君主说的第一句话。

    是的,曹魏一方的估计并没有差错;在正常情况下,诸葛亮是真挤不出来将领搞大突袭的,这一场意料之外的攻击,纯粹是出乎外力。

    在确认了马谡的真实底细之后,身为丞相秘书的卫、霍二人就被分配了新的差事,调到了镇东将军赵云帐下听候差遣;这一面是为了方便他们近距离接触新时代的军事,熟悉全新的暴力形式;另一面也是让他们襄助镇东将军,弥补赵云年迈体衰的疏忽。而郿城—箕谷的突袭,就是两人借由“参谋”的名义说服赵将军,设法整出的大活。

    说实话,前线的守军被这两位精心算计,败得其实也不算愿望

    不过,虽然旗开得胜,斩获极多,几乎彻底摧毁了魏军于陇右的第一道防线,但冠军侯心中仍然是不满意的。在他原先设想中,蜀军既占据了提前动员的时间优势,又有穆祺提供的种种超时空情报,原本该一鼓作气、乘胜追击,至少也得攻下陈仓、进逼长安;可人算毕竟不如天算,在向陈仓进发之际,卫、霍就已经敏锐察觉到了异样——沿途的守军固然是猝不及防,一触即溃,但如果仔细检查他们的后勤,却能发现大量修筑工事的物资。这说明魏军已经开始整顿防务,提防进攻;等到他们攻到陈仓城下,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茫然无措的空城,而搞不好是整顿齐备的堡垒。

    这样铁一般的事实横亘于前,他们只好更动计划,改为佯攻陈仓、牵制陇西,吸引魏军主力的注意;而原本预期的战果,自然也要大大减小。

    这样的变故当然不会出自偶然,多半是有人从西川的动向中提前嗅出了不对,早早命令魏军做好了准备,能有这样见识、这样预判的人,当然可以称之为高人。

    事实上,如果突袭的蜀军再贪功冒进一点、再在陈仓城墙下浪费一点精力,那搞不好还会被迅速反应过来的魏军倒过来包个饺子,顷刻间葬送掉一切胜利。而赵、卫、霍果断调整,改以疑兵诱敌,同样是避开了一场可能的谋算,最大限度发挥了这一次胜利的优势。

    双方都预判了对方的预判,胜负生死的转换只在顷刻之间;这大抵就是高手过招的紧张刺激了。

    “天下人物,果然不能小觑。”长平侯轻声叹息道:“不知道曹魏主将,又是哪一位高士呢?”

    “高士谈不上。”盘坐在软垫上的穆祺立刻开口:“以这个灵活多变、丝毫没有心理负担的做派,多半是司马宣王吧。”

    仅以国力而论,应该是西川弱而中原强,西川衰而中原盛,能抛下以强势堂堂碾压、正面进攻的优势,果断选择并不体面的龟缩防御,说明此人身段柔软而略无顾忌,那想来想去,人选就实在不多了。

    为了表示自己与穆氏截然不同,一直矜持跪坐在侧的刘先生皱了皱眉:

    “曹魏这就派出了司马懿?”

    “当然了。陛下难道以为这是什么三流的rpg游戏么,反派还要根据主角战力慢腾腾地安排对手?”穆祺道:“曹魏上层又不是傻的,当然一出手就是王炸。再说了,司马宣王的风格,也确实相当克制诸葛丞相。”

    ——武侯堂堂而来,天然就在道德和正统上占据优势;但司马宣王恰巧脸皮极厚,既不在乎正统也不在乎道德,就算被送了女装都浑然无所谓;那丞相纵有千万般力气和手段,都只能在这厚如城墙的脸皮、柔软如水蛇的身段面前干瞪眼了。

    将遇良才不敢骄,双方的吉列豆蒸,现在才刚刚开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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