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 冠军侯与长平侯并没能在穆祺手上拿到什么可行的建议;司马宣王或许并没有最顶级的军事才能,但以其行事之谨慎缜密,性格之阴狠老辣, 却也绝不会露出任何可以被轻易拿捏的弱点;长板不算长短板不算短,这样四平八稳、密不透风的人物, 恰恰最能克制天下一切的奇谋诡计, 以至于卫、霍二人推断良久, 都实在找不到什么能迅速克敌制胜的妙方。
不过, 不能克敌制胜不代表一无作为。两人对着地图推断了很久, 觉得拿司马懿没办法不代表拿起它的守将也没办法。以蜀军获取的消息看,司马懿尚未正式至中军拜印接任,仅仅只是以侍中的身份传递书信遥控各处防务。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即使司马氏威望深重、权威崇高,没有亲临军中走完正式流程, 调换人手确定无可争议的合法性, 那他下达的命令难免就要打几个折扣;如果这个时候甩出几粒真正动人的诱饵,是很有可能调出大鱼的。
“魏军已经戒备森严;如果他们借助地利, 牢固坚守, 那等闲也动摇不得。”霍去病点了点地图:“但只要攻其必救, 说不定也能把军队给引出来。”
穆祺道:“攻其必救?攻哪里?”
“街亭。”
穆祺愕然不语,不由看了霍将军一眼, 直到见到两位军事顾问都是一脸正经, 绝无嬉笑, 才意识到人家是老老实实在发言,而不是借着典故在搞抽象;所谓“愕然”, 纯粹是他穆某人玩梗过度,把神经都搞得不正常了。
当然, 如果排除这点微妙的影射感,那街亭还真是两军争夺的要地;因为它居高临下、地势险要,正对着渭水最关键的几个渡口。掌握了街亭就掌握了渡口,掌握了渡口就掌握了渭水,掌握了渭水航运,就能以低廉得多的代价运输粮食——军法第一要义就是后勤,后勤第一要义就是运输;而水上运输比之陆地运输的损耗,少说也能节省一半以上。所以自古名将组织战役,阵势多半都要沿着大江大河一路展开,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控制住关键的水运枢纽,保证后勤万无一失。
曹魏的守军经验丰富,不会不明白这个人尽皆知的道理;所以只要蜀军进逼街亭,那些坐守坚城的将领多半就要按捺不住,冒险出城救援——当然,在正常情况下,这个选择其实是相当合理的;毕竟当初袁绍乌巢惨败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天下有识者无不触目惊心,有这样沉痛的教训在前,谁又敢疏忽粮道的枢纽?
不过很可惜,在敌我指挥的水平相差过大时,有些常理是不能顽固照搬的;考虑到线下的局势,如果魏军执意要救援街亭,那就等于离开城墙和工事的庇佑,放弃人数的优势,主动钻到山里与蜀军较量组织度与战术机动性,那个结果嘛……
冠军侯简短解释完构想,随即不再多言,只是回头望向亲舅舅。而长平侯并未开口,只是俯身端详着标注了地形及等高线的高清地图(由穆祺友情提供),一寸寸计算行军的路线——军事任务既要看事,也要看人;如果司马懿已经抵达了魏军军营主持大局,那这点诱饵是动摇不了他的——区区一个街亭怎么了?丧失水利优势又怎么了?大不了就把军资全数转为陆运,苦一苦国库,骂名皇帝来担;反正魏国的国力远胜西川,那就是把损耗拉到天上去,也决计动摇不了司马懿坚守的决心。
坚定守住,就有办法;坚定守住,就有办法。既然是要坚定守住,那就什么诱饵也别想乱了宣王的道心!
任尔千路来,我只一路去。真要遇到司马宣王这种极品老乌龟,那卫霍也只能干瞪眼而已。但还好,还好,天下没有几个人能有宣王的心性,司马氏能够忍住,不代表其他的将领能够忍住——所以关键还是要抓住这个仅剩的时间差。
“最多只有十二天的时间。”长平侯在地图上掐了一道,大致推敲出了日程:“十二天里,必须打一个大的歼灭战;否则再也没有机会。”
必须在十二天里尽量消灭魏军的有生力量,否则等到宣王出马接管全局,他们要啃的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乌龟壳子了!
冠军侯垂目思索,同样伸手在地图上掐了一道:
“山间不利近战,但如果有足够的强弓,那也可以做到。”
两人不再说话,而是一起转头,望向了在软垫上正襟危坐的皇帝。自从大半个月前被送到丞相帐下,华丽开启朝九晚五的社畜人生以后,两位将军就养成了新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要将大致的战局与作战的思路向陛下做简短的陈奏,然后伏请陛下“指点”——当然啦,大家都非常明白,远隔一个时空的老登对北伐前线摸门不熟,所谓“指点”,更多只是为了彰显参与感而已;但无论如何,这个照顾自尊心的形式还是要走,更何况,有时候把皇帝陛下哄得高兴了,搞不好还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果然,皇帝陛下矜持庄重地哼了一声。
“如果只是要一点强弓劲弩,那也不算什么。”他缓缓道:“不过,事情还是要做好。”
霍去病俯首:“是。”
司马懿是在走到一半时接到的蜀军突袭街亭的消息。毕竟是五十的人了,长途奔驰精力不济,不能不在中途的驿站暂歇,他也正是在驿站中收到消息,知道前线蜀军又有异动,似乎正在转移攻势,威逼街亭。
收到情报的时候,司马侍中还在仆役的服饰下烫脚。他只看了一回战报,立刻起身,一脚踏翻水盆,踩着湿淋淋的赤足奔出,厉声命令随侍的幕僚写信,警告前线绝不许轻举妄动;无论蜀军如何挑战,都一定要戒急用忍、百般克制,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堡垒一步,否则必定军法从事云云——仓促写毕,迅速送出,甚至强行征用了驿站中为往来钦差准备的快马,真是一点体面也不顾及。
不过,就算如此急如星火,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知道蜀军即将攻击街亭,最坐不住的是陈仓的守将郝昭。这也是情急无奈的事情。虽然借助陈仓城墙扛住了蜀军攻势,但先前在箕谷一波横推的效力还是显现了出来。因为防线被破、形式告急,陇右的州郡大为震动,天水、南定两郡,甚至已经显露出了投降的意图。
天水、南定两郡要是真的投了,那无疑于把陈仓隔绝在内,真是孤城空悬,呼天不应;所以,哪怕是为了稳定一下岌岌可危的局势,郝将军也不能不从城中挤出人力,尝试衔尾追击蜀军——没错,从先前的结局看,蜀军的战力确实相当可观;但毕竟是以客凌主,毕竟是人老师疲;如果追击的魏军能够与街亭守军紧密配合,来个前后夹击,两面包夹芝士,那说不定也还能一举翻盘呢?
——总的来说,决心是重大的、想法是美好的;而结果嘛,结果就是蜀军行进至一半,回身邀击陈仓追兵,于渭水上流展开激战,大破之;水为之赤。
等到司马懿日夜兼程,终于抵达中军大营,等待着他的就是两个惨淡到不能再惨淡的消息:街亭已经失陷,渭水粮道再不可靠;陈仓追军损失殆尽,力量空虚之至,恐怕城破也就在三五日之间。
除了这两个大消息以外,还有不少恶劣的小消息,比如魏军连败后士气颓靡之至,天水郡估计是铁定要投;比如陈仓守将郝昭被惨烈的战局气得呕血数升,估计命不久矣——但这些事情都无所谓了,司马懿翻动了属下陈来的文书,脸上已经再没有了表情。
不过,在默然许久之后,司马侍中却并未表示出任何愤怒与异样。他只是命下属严格保密,不许再谈论前线战败的消息;同时又命沿线部队收拢败兵,尽量从他们口中问出街亭惨败的详细战报,汇总后再呈交给自己。
大致做出部署之后,司马侍中左右环顾,忽然问出一句:
“诸葛亮现在还在汉中吗?”
下属微微愕然,小心称是。司马侍中再没有说一句话。
虽然被临头敲了一棒,但魏军的组织架构还在,司马懿的手腕也还在;他拜印不过数天,就派人巡视前线各处堡垒、一一安抚人心,妄言动摇者一律斩首,严令坚守不出,据城自保,不能妄动一步。而另一面,司马懿带来的幕僚亦迅速搜罗了败兵询问情报,并派出探子亲临街亭失陷的战场,大致还原出了整场战争的原貌。
从事后搜集的消息看,郝昭筹划的这场战役还真没有多大问题;虽然蜀军战力强劲,但陈仓追军加上街亭守军,人数上应该还要多于攻城的部队,以多敌少,不是不能打一打;而双方一开始的联络配合,确实也相当之成功。在陈仓追兵衔尾赶上蜀军后卫时,街亭守军也已经整装待发,预备兜头拦截蜀军先锋,令其首尾不能相顾,军势自乱;再两面包夹,迎头来一个痛击。
这个策划一点问题也没有,即使司马懿亲自上场,恐怕也玩不出更多的花活了。但根据败兵的描述,这个任务执行到一半,棋盘就被人直接掀了——陈仓的追兵倒是追上了蜀军,但还未来得及展开阵势,蜀军就突然变向,后军改为前军,前军改为后军,先以强弓劲射,再调转过头来一波冲锋,直接撕开了尚未展开阵势的追兵,当面一拳放翻。
但这还不是结束,又根据街亭陷落后逃出的兵卒给的消息,蜀军应该是花了半天的功夫解决陈仓追兵,然后再次变向,重新调换方向,又迎头对上了街亭的军队——因为敌手士气正旺,也因为猝不及防、孤立无援(追兵自己都寄了还怎么援?),街亭守军同样是迅速溃败,把战局输了个干干净净。
情报整理完毕,经手的裨将都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先变向殴打后军,殴打完毕再转向殴打前军;这看起来只是在行进中调个弯转个头,利用时间差搞出的小动作,但只有真正接触过一线指挥的军官,才明白这么个战术到底有多么离谱——这么说吧,平坦空旷的操场上给几百个乖乖的学生变个稍微复杂点的阵型,那都得十几个体育老师吼破喉咙叫半天;更何况狭窄崎岖的山路之上,统领的还是蜿蜒漫长、前后不能相望的数万部队?
临敌变阵,从来是兵法大忌;因为搞不好你的惊天妙妙阵法还没有施展,自己的部队就因为混乱而自相践踏冲突,直接来个当场炸营;所以现在的主将行军,靠的都是肌肉记忆——在出兵营时就花费时间把阵势练好,以严刑峻法勒令士兵恪守纪律、不许动摇;日后行兵出征,就按之前练好的阵势排布,等闲不能更换——僵化、死板、老套,可考虑到三国的平均水平,能把这一套僵化战法练熟的将领,已经算是可靠的高手了。
当然,兵法还有一条大忌,那就是狂妄的以凡人的智慧来估计天才。临敌变阵对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来说都是自寻死路,但世上总会有那么百分之零点一的例外;譬如韩信背水一战,就曾经展示过一回佯败诱敌,临水变阵的操作;秀得敌军头皮发麻,当场输了个一败涂地——所谓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这样的操作已经脱离了一般的技术,而近乎于入道的地步了。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已经把军事指挥玩成艺术的人物,寻常将领输得再惨,其实都不算什么异事。但关键在于……这个操作到底是由谁执行的?
议事的营帐内静了片刻,传看过文书的诸位将领一齐转头,看向坐在主位的司马侍中。
司马侍中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事实上,自拜印接管前线所有军权之后,他基本就是这么个神色——冷漠、平静、泰然,从不因为任何惨败的消息而动容。今天也是同样,他望了一眼平铺开的文书,再次开口:
“诸葛亮还在汉中么?”
坐在左近的刺史郭淮愣了一愣,小心开口:“……应该——应该还在吧。”
这句话答得毫无底气,与数日前迥异。正常来说,诸葛亮肯定是待在蜀军后方,节制大局;而如今蜀军主力恰恰屯驻于汉中,所以说诸葛亮应该就在汉中,逻辑上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诸葛亮可能在汉中,但诸葛亮在汉中也实在有点不可能——毕竟吧,他如果真在汉中的话,那又是谁指挥的街亭战役呢?
可是吧,有这个指挥能力的人,也实在——实在不可能很多呀!
大家都有些茫然了。
还好,事后的侦查证明,诸葛亮应该还是待在汉中主持大局,并没有老夫聊发少年狂,搞飞身前线那一套奇葩操作。
这个证明的论据有二。其一是魏军尝试着向汉中做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希图摸清蜀军的底细;结果诱饵部队被迅速吞掉,其作战风格于先前相差无二,正是诸葛氏的做派;其二嘛……其二则是魏军仔细勘查了蜀军攻击街亭时的战场,发现山路崎岖,且往来足有数百里——就算诸葛亮真发癫了梦回十七,不讲武德的来骗,来偷袭,那坐着三轮车在山路上狂奔数百里,还要劳心劳神兼顾一线指挥,怕是老骨头也得颠散了吧?
综上所述,攻占街亭的应该只是蜀军分出的兵力,作为掩护的疑兵而已。
……所以,到底又是谁在指挥呢?
“战争要进入攻坚阶段了。”
这是街亭战役打完之后,长平侯为皇帝陛下做的汇报。
当时驻扎将近的汉军已经离开单于庭,借着天气回暖迅速穿过草原,赶往漠南与大将军所在的主力会合。而战事已毕,刘先生也完完全全空闲了下来,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骑马打猎晒太阳,以及听手下讲解另一个时空的激烈战局,同时指手画脚、高谈阔论、满足他远程微操的快感。
这种远程微操当然没有任何意义。但长平侯冠军侯也从不敷衍搪塞,每一次都是老老实实,将情形交代得非常仔细。这一次也是同样。虽然街亭战役看似大获全胜,光鲜亮丽,但卫青却依旧非常清醒,直接看出了问题的本质。
“司马懿确实不好对付。”他道。
第92章
“司马懿很难对付。”卫青低声道:“他的手腕, 确实是整整有法。”
没错,虽然蜀军已经拿下了街亭、即将攻破陈仓,看起来是赢了又赢、一片辉煌;但在卫、霍二人的心中, 这却远是不能叫人满意。
这也不是什么毫无自知的凡尔赛,而是清醒的战略预判。在两位原本的涉及中, 拿下街亭后一股作气, 是打算以此胜势强力威慑上下, 借着魏军人人自危、士气动摇的关口, 与汉中的蜀军主力彼此呼应, 来一个里应外合、上下夹击,将渭水上流的魏军分割包围、震蒙发落,可以将战线直接推到关中一线、迫近长安——如此一来, 整个北伐的局势,必然就大不相同了。
可现在呢?现在他们的确取得了很大的优势, 但魏军却并未出现预料中惊恐万分全线崩溃的局面。司马懿到任后迅速派出使者, 强力清洗内贼、威慑上下,直接禁止宣扬一切前线战败的消息, 违令者立斩不贷;如此几百颗人头悬挂上去, 居然真用铁血手腕稳住了原本摇摇欲坠的士气。一番整治之后, 效果立竿见影。现在第一线的魏军还是很萎靡不振,根本不敢出击, 但有强硬手腕全力弹压, 卫霍等人期待的什么全线崩溃, 却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了。
没错,蜀军占有巨大优势, 没错,魏军现在只能缩在坚固的堡垒里坐守空城, 已经基本失去了主动出击的士气。但只要他们不崩盘、不投降,那士气再低再弱,蜀军也得一个堡垒一个堡垒的啃过去——这种连绵不断的攻坚战,谁看了谁都得头皮发紧。
只要不投降,蜀军的优势就没办法转化为胜势;而转化不了胜势,那这场战争就变得会异常吃力——归根到底,中原对西川的国力比是以九比一,优势绝对在曹魏一方。在这种优势面前,占领一点土地、消灭一点人口,甚至胁迫几个州郡投降,那都是小打小闹,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价值。
某种意义上,现在的战局已经演变为了当初赵、秦两国的长平之战。纵使秦军精兵马壮,白起天下无敌,只要廉颇咬紧牙关,一力死守,那就谁都拿他没有办法。更何况,现在曹魏的局势,还要百倍胜于当初的赵国——赵国耗人力物力是耗不赢秦国的,但中原的粮米源源不断,却真可以耗到天荒地老;难道诸葛丞相百事不做,就在前线陪他们干耗到大道磨灭不成?
这个乌龟流的战术基本是无解的。所以长平侯稍稍沉默了片刻。
当然,他也只能沉默片刻而已。长平侯非常清楚,自己与霍去病现在是在向上汇报而不是私下推演,重点不是阐述事实而是提供情绪价值;所以完全没有必要把事情讲得过于严重——再说了,就算真把战术上的困难一五一十讲清楚,难道陛下又还能提出什么高明的见解不成吗?解决不了的困难就不要麻烦领导,这是职场生存的秘诀之一。
所以,在稍稍点了点困境之后,卫青又格外找补了一句,讲汇报的基调往上拉了一拉。
“现在魏军的防御基本没有破绽,贸然攻击也没有什么结果。”他道:“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克制,等司马懿出招,再做成算。”
己方的招数已经出完,只有等待敌手回应,再见招拆招,寻觅破绽;这也是面对强敌时常有的办法,不失为稳妥的处置。
……不过,司马宣王的破绽,真有那么好找吗?
事实没有超出卫青的预料。在以强力手段平息了军中的恐慌情绪后,控制住大局的司马懿终于开始了行动,但动作却浑然超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既没有向前进军,寻觅蜀军主力组织决战;也没有派出军队袭扰汉中,甚至都没有搭理近在咫尺,已经摇摇欲坠的州郡,而是将兵力集结起来,一人发了一把木锹,开始——打灰。
是的,打灰。早上修土墙、掘壕沟;下午挖地道、砍树造拒马;挖出来的土方堆在营地四面,就地建造为高高的瞭望台。等到工事修建完毕,再勒令中军在工事的掩护下缓慢移动,到达空旷地带后立刻就地驻扎,继续修土墙、挖壕沟,与地球奋死决战,打那些永远打不完的灰。
打灰——行军——再打灰——再行军;平均下来军队一天能够移动个三五百米就算不错了,速度慢得活似乌龟爬。但就是这样慢得像乌龟爬的行军速度,却给蜀军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位于中军的诸葛丞相派出探子窥探了魏军的营地(或者还不如说是工地);位于街亭的赵将军也派人窥探了魏军的营地;卫、霍两人甚至乔装打扮,甘冒奇险,亲自去看过一回,而所有人的结论非常一致。
“……基本没有办法突破。”冠军侯道:“防守得太严密了。”
这句话说得颇有些无可奈何,但这也是没有办法。因为魏军的确防守得太严密了——壕沟、土墙、拒马、瞭望台,各样齐备,整整有法,几乎可以算兵法上防守的顶级范本;要想强行攻下防守如此完备的营地,人员伤亡必然极为惨重,乃至不可承受。
当然,强攻不行还可以借用智取,在前一天晚上,冠军侯趁夜色隐匿身形,乘骏马单骑闯入魏军营地的外围,借着火光俘获哨兵,在惊动了精锐后连战连走,左右开弓射杀数人,成功将俘虏带回审问,稍稍展示了一番单骑赴会的悍勇;要是日后撰写史书,大概都能为此单列一节,尽情渲染此一人劫营的伟大奇观;说不定还能流芳百世,成为什么传奇画本的原型呢。
当然,冠军侯跑这一趟,绝不是为了炫示什么武力。他半夜闯入魏军营地抓人,多半是想摸一摸对方的底细,而测试的结果则相当不妙——在他看来,魏军营地的管理相当严谨,外力基本无缝可钻;而魏军选择的地址,同样也十分稳妥。
“营地附近相对平坦;树木都被砍伐殆尽;唯一一条河流水量也不大。”他简洁道:“没有办法了。”
营地平坦,意味着不能居高临下放石炮;树木砍伐殆尽,意味着不能搞火攻;河流水量不大,意味着也不可能在上游修堤坝搞水攻——简而言之,除非他们能学习光武皇帝砸一颗陨石到魏军营帐里,要不然一切水火之力,都拿这些工事无可奈何。
刘先生镇定自若的听完外甥的汇报,然后镇定自若的没有开口——主要是他想来想去,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倒是——倒是穆祺哼了一声。
“……结硬寨,打呆仗;又是这一招。”
地府君臣组的阅读量尚且局限在古代,暂时还不知道洪天王与曾剃头吉列豆蒸的恢弘往事,所以只能转过头去,呆呆望着穆祺。
显然,穆氏并不打算仔细解释,他只是又哼了第二声:
“坚守待变,伺机而动;一个司马宣王,再加一个曾某某——怎么自古道貌岸然的阴损货色,都这么喜欢搞这一套猪的战术呢?”
总座曾经谆谆教诲教导手下:“古今征战,猪的战术一再为人们成功运用着,遇有攻击便把屁股偎依着墙壁,让你抓不着尾巴,终于把它无可奈何,弄不好尖牙利齿给你一口,咬住了就不放。”而今司马氏的战术精神,也恰与总座暗合——将屁股牢牢偎依着工事,绝不叫诸葛亮抓住尾巴;等到蜀军无可奈何,再伺机狠狠咬上一口。
事实证明,猪之战术能够跨越千年引发共鸣,那确实也有其独到之处。所谓招不在老,管用就行。只要司马宣王将屁股藏得妥当,那纵使诸葛、卫、霍当面,亦无可如何了。
刘先生仔细看了穆祺一眼,从他的神色中抓住了关键。
“听你的意思,你倒是对这一套很熟悉啰?”他道:“以你的见解,又该如何应付?”
这就实在是太班门弄斧了。穆祺只能绞尽脑汁思索前人应对“猪之战术”的奇妙战例;但想来想去,也只能憋出来一句:
“还是得把魏军引出来。”
——这还用你说!魏军缩在工事中几近无敌,当然得想法子逼他们出来——但问题是这又能怎么逼?在原本的历史上,诸葛丞相连女装这种大招都放出来了,最终不也只能屈服于宣王的厚脸皮么?
沙滩一躺三年半,今天浪打我翻身;只要没有道德和底线,别人还能怎么绑架他?
议事的密室内陷入了沉默,气氛稍稍有些低沉。这样的低沉自然是不好的,他们的确需要向陛下陈述实情,但也不能将实情渲染得太过严重,以免打击君主的情绪。于是长平侯果断出手,主动转移话题:
“说起来,镇东将军赵云昨日曾召我等前往,说是要为我们表功。”
皇帝果然起了兴趣:“怎么说?”
“赵将军说,如今累次大胜,威震中原,不能不犒赏功德;让我等勿要推辞。”
长平侯说得轻描淡写,省略了大量的细节。事实上,早在他们兵出箕谷、威慑陈仓时,赵将军就大为喜悦,不仅当众竭力褒扬两位参谋的才能,还要立刻上表,请求丞相为他们记功;当时是卫霍为了不引人注目,在私下竭力辞让,只说大战方殷、不宜议论私事,又说自己的谋略多半出自丞相的指点,一人不好居功,如此再三辞让,才终于压下了这件事情;但现在——拿下街亭、功劳更显卓著之后,他们却再难推脱了。
事实上,先前的推脱还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效用。赵云似乎隐约认为,愿意主动推脱赏赐和名誉的人,必定心怀大志、品德高尚,足可托付大事;所以这一次为两人表功之时,还暗示可以带他们认一认军中的宿将、当年随昭烈皇帝起事的元勋——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长平侯可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换做当时代的将才,面对如此厚重殷切的恩遇,大概是真要感激得五体投地、效死以报的;可问题在于……卫霍的编制就没挂在西川呐!
虽然穆祺谈得比较含混,可他们二人到诸葛手下办事,应该属于天子许可后的借调——子公司借调母公司的高级人才来开拓市场,也是很正常的人事行为;但子公司用着用着用顺手了,还想把母公司的高级人才当下一代军界接班人培养……这这,这就不太妥当了吧?
一臣不事二主啊!
兹事体大,卫青不能不想办法委婉汇报,免得自己君主又从什么莫名的渠道听到些怪话,开始想东想西,怀疑些“背刺”、“挖墙脚”之类的不妙设想,最好开诚布公,能够尽量洗刷掉疑窦的阴影。
还好,这个主动汇报的思路还是很有用的。至少刘先生神色不变,看起来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有的没的。他想了一想,只道:
“明赏罚才能辨功过;你们做了事情,领一些酬劳也是理所应当,原不必推辞。至于怎么赏,怎么升,怎么才有利于大局,就让诸葛氏斟酌吧——当然,现在还在打仗呢,赏罚也不急于一时。战后再说吧。”
卫青暗自松一口气,低头应允。而穆祺扫了他一眼,忽然微笑了出来:
“战后再说?那恐怕是有得等啦。”
虽然大家都达成了共识,知道非得把宣王引出来才能解决问题。但在执行层面上,却根本没法开展。蜀军派了几波疑兵,宣王一动不动;蜀军派人叫骂,宣王一动不动;蜀军故意离开要塞,将柔软的腹部暴露给魏军,做好了佯败诱敌的准备,宣王却依旧一动不动;一个月后连武侯都憋不住了亲自出手,坐个木轮车大张旗鼓视察前线,脱离了后方大军的保护,主动处于无依托境地,仿佛只要魏军集结兵力一次冲锋,就能活捉诸葛氏底定战局,成就不世之功。而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宣王却依旧——一动不动。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你诸葛氏本领再高,又能拿这老乌龟怎样?
——可以说,在攻下街亭之后的一个多月,蜀军就基本没在战场上取得任何进展;而卫霍每日例行的报告,也因此变得相当之无聊。几个人在下班后挤在一起,绞尽脑汁的集思广益(虽然穆祺与刘先生的主意百分之九十九都属于屁用不顶,可有时候也是能撞到两个的);然后这些集思广益或者胡说八道的点子被逐个拉到战场上实验,再逐个的一败涂地,反馈回无穷的沮丧和失望。
但这样的颓丧还不是结束;如果按照先前秦赵长平之战的规格算,那这样的对峙搞不好会持续半年……一动不动的磨折半年的时间,那谁能够忍得下来?武侯能有闲心在前线蹲六个月吗?
取不到进展就只能撤退。如果真无奈撤退,那这一次大张旗鼓北伐,收获也就是陈仓一线,外加陇右的天水、南安等几个郡而已,虽然不无小补,但实在无法逆转大局;如果再考虑两方的国力差距,那辛苦筹备如此之久,居然只有这么一点战果,简直——简直可以算是失败。
没办法,以弱敌强就是这么艰难;而强盛一方就是有这么多的底气,不能不令人喟叹。
等到汉军跋涉过初春的草原,即将到达草木丰茂的漠南,他们终于等到了一个期盼许久的消息——诸葛丞相派往东吴的使者,此时终于返回了。
为了执行双方合力攻曹的盟约,武侯在北伐之初就派人游说东吴,希望他们同样能出兵伐曹,牵扯洛阳的精力;而在前线进展不利之后,穆祺等人唯一的希望也寄托在了东吴头上——万一吴军真的能克建奇功,震动洛阳,逼得宣王不能不出他的王八壳呢?
从回报的结果看,游说还是相当成功的;东吴果然整顿了水师,鸣鼓东向,直奔——
“——合肥。”
穆祺痛苦地闭上眼。
“……好吧,孙权是指望不上了。”
穆祺在原地坐了许久,终于不能不承认这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刘先生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实际上,早在十几天前,刘先生就看出这个局面根本没法解环了;不要说东吴跟着了魔一样又开始迷恋合肥;就算孙权真存心要跟曹魏大作一场,他又能有什么作为?联军这种东西从来就不靠谱,否则六国合纵,是怎么在秦军面前输个一干二净的?
既然外援已经再不可信任,那也就只有唯一的办法了。
“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他道。
第93章
“……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穆祺眨了眨眼, 没有说话。
实际上,早在半个月前攻势受阻、千百般伎俩都无法引诱司马宣王出手时,刘先生就曾经隐约提到过盘外招的可能——既然靠正统手段根本没法攻破这坚如磐石的乌龟壳子, 那就只有用一点跨越时代的盘外招数——比如说,爆炸、火焰、从天而降的火箭。
但出乎意料的是, 无论刘先生如何暗示, 穆祺都没有接这个茬, 甚至如今直接点明, 他都仍然环顾左右, 神色怪异,憋了半日,只憋出来一句:
“……就算出手, 也不是所有办法都能用的。”
皇帝抬起了眉:“你几个意思?”
穆祺叹了一口气,不能不吐露一点实情:“司马宣王的堡垒修得很坚固。要想攻破这样的堡垒, 一般的□□是远远不够的, 数量实在太少;必须得上硝化的黄色火药,乃至于更厉害的东西。但这样厉害的东西……”
系统也不是吃干饭的, 上一回在他手上吃过大瘪之后这老baby就矢志报复, 终于说动管理局颁布了一条贸易禁令, 禁止下面的人交易“过于危险的管制品”,同时更新了管制名单, 将一大堆可疑物质统统列上了单子;而迄今为止, 穆祺还没有找到这张单子上的漏洞, 所以也不能不暂退一步,潜身缩首, 以图将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他们现在穿越三国的“门”, 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系统着意担保的特权。既然是别人担保的特权,那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是真不好横行无忌,直接大棒横扫了。就算——就算真想要大棒横扫,也不能顶风作案,真搞什么违禁品交易吧?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就算真有办法,恐怕也得等回到长安上林苑再说了,还得指望工坊那边的进度不掉链子。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了结的事情。”
既然贸易上被狠狠卡了脖子,那就只有自力更生、自主生产。但问题在于技术总有其发展规律,就算有后世的知识强力催化,也不可能指望一群公元前的工匠能在几个月时间里精通化学精通工艺,打通从零开始的全产业链——实际上,上林苑的匠人们能够按照说明搞搞组装式的来料加工,将穆祺从现代采购来的化学物质安全处理而不整出大的乱子,那都已经是心灵手巧、能力大大超出预料了;至于强行上马,搞什么跃进一样的技术升级,那弄不好就是穆人一炬,可怜焦土;长安天子的屁股都得飞到天上去。
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要指望上林工坊拿出什么惊天大杀器,估计是有点缘木求鱼了。穆祺顿了一顿,不能不承认自己的无奈:
“到了现在,暴力破局的办法实在已经不多,不知陛下……”
是的,如今军事上的办法已经穷尽,又一时没有使用高科技降维打击的余裕,所以思来想去,就只有诉诸于某些阴暗的、恶毒的、不可告人的计谋——当年长平相持时,秦国不就是巧妙用间,挑拨赵国临阵换将,才最终解决了问题么?
当然啦,要论这样阴暗而恶毒的权谋,那在场谁又能胜过皇帝陛下呢?所以穆祺转过头去,投来了殷殷的目光
穆祺既然已经承认无奈,老登倒也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只不过穆祺好容易服软,老登当然也要稍稍矜持一番,表示一下自己的风度与能耐,以此满足某种微妙的情绪。所以他淡淡一笑,从容起身:
“暴力破局的法子当然痛快;但如果实在不好动用,那也不能干巴巴束手无策,总有其他迂回婉转的套路,可供一试……也罢,看来我还是得稍稍用一点心思。”
虽然说是“用点心思”,但其实执行起来也相当之简单粗暴。在两军相持数十日后,渭水前线开始逐渐流传起谣言,传闻此起彼伏,都说魏军重兵屯驻畏葸不前,多日以来战局毫无进展,多半是因为主将司马氏心怀不轨,企图把持兵权扶持亲信,有意在战争维持外重内轻、干戈倒持的局面;以此——以此“图谋大事”,效法前人之旧智。
至于是什么样的“前人旧智”嘛。那显然也是一目了然。那些漫天飞舞的传闻一点也不遮掩,有鼻子有眼的给司马侍中上了不少劲爆段子;什么“鹰视狼顾”、什么“司马懿必预汝家事”、什么当年魏武帝曹操梦见三马同槽,那匹“马”指的恰恰就是司马,可见此人雄心勃勃,天意早有预兆;段子还引经据典,郑重指出:当年曹操征召司马懿入朝为官;司马懿以“风痹”为由推辞,说他身体僵硬疼痛,已经不便举动,直到痊愈后才应召入朝;但如果仔细算来,那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不刚好就是在他“风痹”的时候生下来的吗?
您老都已经全身风痹,举动不能了,这儿子又是怎么生的?风痹发作时全身关节痛得像刀割,您老一边忍痛一边造人,这兴致是不是也太好了些?
又尖酸,又刻毒,又涉及大人物隐私,隐约中还有点淫秽的意思。这样的段子,当然是随风流布,口口相传,迅速就炒出了惊天的热度;即使魏军全力弹压,也拦不住这些谣言无孔不入,随春风而散播至渭水上下——再说了,段子中的某些内容确实是证据确凿(比如司马侍中长子的出生时间),无可辩驳,不能不令知情者——尤其是军中的知情者升起莫大的猜疑。
事情走到这一步,司马侍中也必须得回应了。当然,他还是表示得很淡定、很从容,一面下令释放因为搜捕谣言而被无辜波及的士卒平民,一面公开安抚亲近心腹,表示谣言止于智者,自己风光霁月,自然无愧于心。而且——
“葛氏情急之下,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可见其技穷无路,快要支持不住了。”他镇定自若,对着众人抚掌而笑:“强敌走投无路,我军胜利在望;诸公不应该为我愤怒,而应该为我欢喜才是啊!”
一语中的,立刻就逆转了魏军上层的心情。没错,长时间一动不动蹲王八,不但蜀军焦躁难安、情绪不稳,魏军将领的心情也相当之糟糕,只是在强压下勉强忍耐而已;如今眼见敌方露出急迫不安的破绽,这场战争似乎结束有望,那当然如释重负,欢喜无限。谣言所激发的种种诡秘猜想,至此亦消弭无踪——
靠腚力硬生生腚出来的胜利当然有些丢脸;但只要最终能磨走诸葛氏,丢脸又算什么?
轻描淡写安抚住了上层的情绪,将谣言影响消于乌有;司马懿又给洛阳寄了一封信。没办法,蜀军传来的段子颇为恶毒,不少似乎在影射他本人的不臣之心,甚至刨根究底地翻出了早年的往事;哪怕为了打消少帝的疑虑,他也不能不稍作姿态,在书信中恭敬请罪,表示出惶恐不胜、战战兢兢的态度——当然啦,少帝肯定不会相信这个态度,司马懿也不指望少帝相信这个态度;但君臣之间一唱一和,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嘛。
遇到这样特殊的情况,曹魏的办事效率同样可以很快。司马氏谦逊请辞的书信送到洛阳皇宫之后,少帝曹睿立刻挥毫泼墨,亲笔写了一封密信安慰老臣,并派使者带上丰厚的赏赐犒劳,送至前线,一定要在天下人面前彰显君臣相得的殷殷情谊,将蜀军的挑拨离间消弭于无形之中。
既然是要在天下人面前彰显情谊,那这赏赐的流程就不能走得太迅速;使者带着一大车的礼物招摇过市,过一站就得停一站歇息,每到重要关隘之处,还得召集当地的官吏长者,宣扬皇帝之于司马侍中的莫大信任,尽力消除谣言可能有的影响。而这样慢慢吞吞、斯斯文文、大张旗鼓的行进方式,当然就给某些手脚提供了空间。
自京城出发的第五日,使者奔波多处,精力疲惫已极,安顿好赐物后倒头就睡,不多时呼噜连天,人事不醒。到了丑时一刻,一架小小的无人机自天窗中飞入,无声无息地降落高度,抛下一根附有强力胶质的锁链,恰恰搭在了被安放使者床头的锦盒上。
——那里面装的,恰恰是少帝亲笔的谕旨。
没错,从宣扬谣言的一开始,皇帝陛下就非常清楚,这种造谣手段是一点用也没有的。
归根到底,曹魏的皇帝和大臣都不是什么蠢得挂相的npc、攘外必先外内的绝世类人;他们有脑子、有经验、同样也会看史书。只要能吸取长平之战的教训,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那无论谣言多么悦耳多听,都决计不能左右此次战局。所谓疏不间亲,只要曹魏的皇帝信任前线的大将——或者至少表面上信任前线的大将,那再多谣言也要不攻自破。
不过,即使明知结果,刘先生依然选择了花费精力散播谣言;因为他本身的目的也并不是要动摇什么莫须有的信任——既然谣言已经浮动人心,那前线的大将就总得向天子陈奏;只要洛阳的小皇帝一封密信寄到,他们动手脚的机会就有了。
早在几个月前,他们就已经通过无人机窃取到了洛阳皇宫中少帝练字的“御笔”,扫描后输入ai学习笔锋,再以高精度的机械臂反复试验,已经可以将少帝的笔迹学个惟妙惟肖、人力难辨;用这样的技术来篡改一封书信,足可以假乱真。这样的以假乱真,就是刘先生最大的成算。
……所以,在接到无人机送来的快递后,刘先生从锦盒中抽出那封帛书,只借着灯光看了一回,便随手放在一边。
“工具都已经备齐了吧?”
“……备齐了。”
是备齐了。高精度的机械臂已经组装完毕,仿制的绢帛和印章已经经过了所有的检验,理论上不存在任何疏忽;但穆祺答应了一句,仍然稍有犹豫:
“可是……”
可是什么呢?可是直到现在为止,穆祺都对皇帝的计划没有抱绝对的信心。不错,偷窃皇帝书信是容易的,篡改书信也不难;但归根到底,你又指望通过一封篡改的书信做到什么呢?
拜托,曹魏皇帝又不是乾纲独断口衔天宪的顶级强人;司马宣王也不是什么愚忠暗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老实怨种;就算你在信中狂塞私货敲山震虎,宣王只要视若无睹,又能有什么作用?再说了,这种扭曲信息从中渔利的手段,基本都要切断当事人的信息渠道,想方设法制造茧房。但以现在的情形,你又能切断司马宣王的信息渠道么?人家读了两页读出不对劲,派个人到洛阳当面对质,那不是什么老底都给漏个精光?
概而言之,司马宣王是天底下第一流的老阴货,在权谋诈术上实在已经臻至当世的高峰;实在很难想象,这样阴损狠辣的人物会被区区一点信息不对称的阴谋诡计击倒——尤其是这种诡计还如此简单、如此粗暴,只要君臣之间稍一对证,就立刻会被当面揭穿,再无辗转。
——你总不能指望司马宣王和曹睿是什么偶像剧男女主,爱你心头难开口,因为没有张嘴要折腾几十集火葬场吧?
不过,纵使这种种疑虑萦绕心头,穆祺也很难开口质疑。因为你行你上,既然他已经不行,那当然只有让皇帝陛下上。现在皇帝陛下提出了方案他提不出来,那又有什么资格质疑呢?
所以,他嗫嚅着说出半句,还是只能默默看着皇帝展开绢帛,一字一字打量曹睿的亲笔信。少帝写的信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无非是褒奖重臣旧日功勋,痛斥西川下作手段,再次表达信任而已;算是四平八稳,妥妥当当的公文,找不到什么疏失之处。
但老登仔细看过数回,手指一列列划过法度严谨的文字,却在绢帛的中间停了下来。
这一段是少帝在追忆司马懿往昔为魏室所立下的汗马功劳;鼓励司马侍中顾念旧日君恩,不要顾忌一时的诽谤,大着胆子实心办事;考虑到少帝登基未久,威望不足,引述前代的事迹也很正常,不过……
“这里。”刘先生敲了敲帛书:“其他都不要动,单把这一句‘仰体先帝知遇之隆’改了,改成‘仰体祖宗知遇之隆’。”
站在一旁的穆祺:???
他茫然片刻,谔谔不解;可眼见刘先生神色肃然,显见绝非玩笑,还是只有迟疑上前,在机械臂的中枢系统里敲下这一句改动。不过,一边输入命令,一边却难免大起疑惑:
——不是,这两句话有区别吗?
“仰体先帝知遇之隆”——希望司马懿感念先帝的知遇之恩;“仰体祖宗知遇之隆”——希望司马懿感念祖宗的知遇之恩。这两句话不就——
……诶等等,等等,这两句话好像真有点不同。
穆祺略微张大了眼。
所谓“仰体先帝知遇之隆”者,先帝当然指魏文帝曹丕。而曹丕对待司马懿,的确也可以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信任有加,否则绝不会临终托付以大事,将国家的命运寄托于外姓之上;可如果把这“先帝”换成了“祖宗”嘛……
当然了,魏文帝同样也是曹魏的先祖,所以这个替换在语义上没有任何问题;可设若寻根究底,那真正奠定曹魏祖业、可称为魏朝之始祖的,必然只有魏武帝曹操;而曹操之于司马懿的隆重“恩典”,那恐怕就有另一个含义了。
当年魏武帝是怎么征召司马懿的?直接出兵抓人,不当官就得下狱;当年魏武帝又是怎么看待司马懿的?“司马懿必预汝家事”!这样的“知遇之隆”,是司马懿可以消受、愿意消受的么?或者换而言之,有如此光辉事迹辉映在前,那信中特意提一句什么祖宗的“知遇之恩”,是不是就隐约有了一点阴阳怪气、乃至暗自威胁的微妙含义?
——自然,这个含义是微妙的,这个暗示是模糊的;如果单单于纠结文字,没有任何人能够指出这个替换的不妥。仅以逻辑判断,它依然是一段洋洋洒洒、冠冕堂皇,热心鼓励重臣的好文章,大概只有天下最敏感、最细心、最阴鸷多疑的人,才能从字里行间隐约看出来那一点尖刺一样、无可辩解的恶意。
……可是,司马宣王不恰恰就是这样敏感、细心、阴鸷多疑的人物么?
最诡异也最奇妙的是,就算宣王觉察出了隐含的恶意,他也不能质问什么;因为这篇文章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少帝的原意,毫无争议的御笔;所有隐秘的要害,只在“祖宗”两个字——但宣王难道还能派人远赴洛阳,特意询问皇帝一句,为什么要在信中用“祖宗”么?
无从辩解,无从对证,甚至无从解惑;仅仅潜移默化,而尖刺已经扎入肌骨,万难消弭。这大概就是传闻中文字杀人的阴狠技术,所谓刀笔吏以笔墨破家灭族,大概也不过就是这样的风范——无需扭曲事实,无需篡改原意,只要——只要更动一个小小的名词,整篇文章的基调就全然不一样了。
理论上讲,这应该是酷吏才擅长的技术。一字活人而一字杀人,贵贱生死都在文书的翻覆之间。至于皇帝是怎么会这一套的嘛——凝视深渊之时,深渊同样也还以凝视;大抵驾驭酷吏数十年之久,自己也终于要变为酷吏的模样了吧?
穆祺悄悄瞥了刘先生一眼,心中悄悄打了个寒战。
整体来说,老登将书信读过几次,最终只改了两句。第一句是“祖宗”,第二句则是信件末尾的寻常慰问。因为司马懿上书自请其罪,表示希望削去自己的一些职权,避免外人猜疑;而魏帝当然一律回绝,表示“所请应毋庸议”——这最后一句话,同样被刘先生妙笔生花,改为了“现亦毋庸固辞”。
“所请应毋庸议”——辞任之事,根本不必谈起;信任之处,溢于言外;此时一改,意思便大不相同。“现亦毋庸固辞”——现在也不必苦苦推辞;既然是“固辞”,那就意味着司马懿的辞任其实并不算错;只是一时找不到替代,才不能不在暂时维持这个“现状”而已;于是隐约猜疑之色,便形于言辞,令人大觉齿冷了。
当然,还是那句话,单单从语义上看,这个改动其实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对不对?
第94章
少帝的信是在十二日之后寄到的魏军营帐;在这之前, 它已经经历了一路的展览、宣讲、褒扬,叫全天下人都踏踏实实知道了皇帝之于司马侍中的绝对信任,有力打击了蜀军谣言的嚣张气焰。
作为搭台唱戏的另一方, 司马侍中的反应亦非常靠谱,稳稳接住了少帝抛过来的球。他大张旗鼓、郑重其事, 严命下属将军营各处打扫一新, 各处都泼洒黄土、插上青枝;自己再带着中军跋涉数里, 亲自到关口将使者迎接入内;为表对皇帝旨意的绝对敬重, 还特意在接旨前焚香沐浴, 更换新衣后拜接旨意,将恭敬做了个十足十。
司马懿虽然年长,动作却依旧敏捷;他对着旨意拜了数拜, 才双手接过这份薄薄的帛书,恭敬展开, 快速扫过——这是臣子接旨后所谓“恭读”的程序, 说是要从头至尾,惶恐拜读, 但实际上重大谕旨的大意早在颁布之初就已经泄漏, 接旨的重臣了然于胸, 基本都是看一眼走个流程就了事,免得耽误后面的事情。
可是, 司马侍中扫过几眼之后, 速度却忽地慢了下来。他的目光由上到下, 逐一掠过帛书上的墨迹,然后抖一抖绢帛, 再次仔细端详头顶的印章——他居然又从头读了一遍!
即使要表示敬畏,恭读两遍也似乎有些太小心了。不过大事当前, 也没有人敢出声催促。司马侍中一字字读过两回,终于将帛书递给身后的裨将,示意他放到香案上供奉。
“有劳尊使远行了。”司马侍中执住使者的手,笑容满面:“不知尊使辞别之时,天子可有什么嘱咐?”
天使在营中待了一日命,再次向军中将领宣扬了皇帝陛下对司马侍中的绝对信任,然后就以尽快折返、不便打搅军中公务的名义翩然而去,顺便还带回了司马仲达上贡天子的珍物。
当然,军中将士心知肚明,晓得天使明面上是勤劳公事、无暇私游,实际上多半是嫌弃营中条件实在太差,想到临近州郡散淡散淡,尽情放纵,消磨旅途的辛苦;世家大族出身的高官多半如此,大家也不足为异。再说了,使者离开之后,原本用来招待贵客的宴席也不能随意荒废,大家还恰好能凑上一桌,好好吃喝玩乐,享受享受军旅中难得的放松。
虽然蒙受了天子如此大的信任,但司马仲达仍然保持了此时名门高士们极力推崇的旷达风度,在宴席中从容洒脱,言谈自如,略无一点自矜之色;纵使下属极力吹捧,他多半也含笑不语,或者轻描淡写,将这君臣相得的佳话尽数推功于主上。
有功归上,有过归己。这样的谨慎自持,何尝不是醇正忠厚的古仁人之风呢?于是与会的将领无不称叹,大大折服于主将的气度。君臣相得、主将贤能,对西蜀的战争又眼看要见到曙光,整场宴会的气氛便极为欢洽;众人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至晚方散。
宴会之后,司马懿命亲随将诸位将领送回营帐,又亲自看着他们掌灯而去,临行时一一都要叮嘱仔细。等到众人接连散去,四面的声响渐归寂灭,唯有头顶烛影摇晃。司马懿独坐于残羹冷炙、烛光熹微之中,忽然出声叫住了忙着收检的心腹仆役。
“你把盒子里的圣旨取来。”他道:“我还要再看一看。”
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那就再也不可消磨;只等春风一生,便将蔓延滋长,流布不可收拾。当然,疑心种子的生长总还需要时间,而挑拨猜忌、勾动心绪,又实在是一个漫长而琐屑的水磨工夫。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皇帝陛下的手段都看不到什么明显的效用。前线局势依旧僵持,魏蜀两地的军队依旧在对峙——漫长、沉闷、看不到尽头的无聊对峙。
不过,在穆祺与老登留驻的西汉时空,事情的进展可就绝没有这么无聊了。总之,在汉军主力成功会师,主帅卫青率领精锐跨过燕赵边界,直入榆关,遣使向长安告捷;而眼见大局彻底,再无反转之虞,忍耐了一路之久的老登终于悍然出手,开始翻动他磨牙吮血,记了足有几个月的老账:
军饷钱币伪造案。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以为穆氏寥寥数语,就能哄得老登云里雾里,忘记了这牵涉军权要害的塌天大事吧?
以老登的脾气,就是忘了自己儿子姓什么也不会忘记掌握军权的。他之所以隐忍不发,一是因为穆祺的劝说确有道理,二则是因为彼时尚在行军途中,贸然掀出大案搞不好会激发哗变;所以权衡再三,暂且克制情绪。而现在嘛,现在外敌横扫无余,也该理一理内部了。
因此,在卫大将军上书告捷之时,老登同样以“汇报军情”的名义,让冠军侯亲自出马,充作使者,给长安递过去了了一封磨刀霍霍、凌厉老辣的书信。
——大青蒜,启动!
出乎意料的是,书信寄到之后,长安天子却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他没有就书信表达一个字的意见,只是将冠军侯留在了身边,然后下达谕旨,命令丞相与御史大夫尽快预备安顿军队的各项流程,命令大司农和少府尽快清点赏赐的物资,命令九卿商议战后告庙及请功的规格——井井有条,严整合辙,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完全吻合惯例;正常得让所有人都有些诧异。
不过还好,这个诧异是暂时的,等到少府终于预备好赏赐的物资,等候多日的皇帝突然发难,搞出了似乎并不出乎预料的幺蛾子。他公然下旨,宣布自己要带着赏赐出京一趟,亲自到关内迎接凯旋的大军,犒赏有功之臣,彰显皇帝垂念戎务的拳拳之心。
说实话,这就真有些离谱了。往日的皇帝不是没有亲迎过凯旋的军队,但那也只是在长安城门接上一接,聊表寸心而已;哪里有大将安坐不动,天子大费周章,眼巴巴凑上去犒劳的?如此不是尊卑颠倒,大大有伤朝廷的体统么?
皇帝任性到这种地步,难免令人暗起腹诽,大大嘀咕。但腹诽归腹诽,嘀咕归嘀咕,鉴于君主连番得胜而威势大张,现下也实在没有人敢做什么有力的谏诤。再说了,圣上为大将军打破的规矩也不只一条两条,大家实在也已经麻木;就算真有什么过分逾越的地方,那自然也该由大将军自己竭力推辞、拼命谏止,轮不到他们再多嘴了。
有这样的心思在,皇帝这异想天开的举动就基本没受到什么干扰;虽然大将军接连上了几回奏章辞让,但圣上依旧怡然不顾,自自如如的乘着车驾、带齐赏赐,出京赏光去了。
二月十六日,皇帝车驾抵达军营,大将军率众拜迎,被天子亲自搀起;两人同乘一车,在车中说了好一阵子的悄悄话,自午后方散;十七日,天子携来的赏赐终于全部运齐,皇帝立刻下令紧闭营帐,禁止出入,然后召集军中大小军官,亲自展示了他派人详细查到的证据,宣布了调查定谳的惊天大案——数年以来,汉军的军饷中夹杂有大量的恶钱、劣钱,祸害不可计算。
宣告一出,满场随之哗然,群情汹汹如沸,几乎立时便不可遏制。
这样的愤怒,自然完全在长安天子的预料之中。
实际上,在接到老登的详细报告之后,独居深宫的天子肯定是愤怒狂躁、不可自抑——他当场就拔出剑来,将几案一刀两断,然后咆哮痛骂,同样骂出了很多极为刺激、极为恐怖、足以令当事人就地昏厥的可怕脏话。不过,在短暂的狂怒之后,他又不能不呼呼喘气,强力克制,咬牙切齿的盘膝而坐,开始重新阅读那一份可怕的文件,逐字逐句的寻觅细节。
如此克制自抑,一面是不愿意在送信的冠军侯(哪怕是“另一个”)面前过于失态;另一面则是镇定情绪,要思索得更深更远——死鬼老登反正都已经不管俗事,闲极无聊下爱怎么发火就怎么发火,可以将情绪烘托得无穷大;但他这个活皇帝可不一样,在呼哧呼哧喘完粗气之后,还得绞尽脑汁的思索更大更麻烦的事情: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谁在谋划这件事情?——以及最重要的,该如何给这么个摊子善后?
显而易见,这样天大的疏忽必然会激起天大的愤怒,而在秦汉军国体制下,士兵们的愤怒从来又是政治中最激烈、最不可控制的因素。不要忘了,战国时的中山王也就是忘了给手下分一碗羊肉汤,就被车夫直接送进敌阵来了个亡国套餐;而现在士兵所遭受的损失,可比区区一碗羊肉汤要厉害得太多了,激发的后果,恐怕也要远超一个车夫。
这样的后果该如何消弭呢?以寻常皇帝的做法,或许可以派遣一个使者解释案情、宣扬处置、设法安抚士卒的情绪;但武帝可不是寻常天子,他敏锐的意识到,士兵的情绪同样也是强大、暴烈、不可琢磨的力量;而派遣使者安抚情绪,则无异于给了外人染指这种力量的机会——无论这个机会多么渺小而荒谬,在原则上都绝不可容忍;所以,他思前想后,悍然决定,自己亲自动手,绝不给外力一点缝隙。
至尊宣布案情之后,底下士卒的喧闹此起彼伏,刹那间几乎有炸营的架势;而高居其上的皇帝镇定自若,通过方士的大喇叭从容告知了另一个决定:
大家吃了苦,受了罪,这一点天子都知道;所以天子决定,伪劣钱币所造成的一切损失,全部由少府填补。
话音刚落,站在高台两侧的侍卫同时伸手,一把扯下罩在木车上的红布;于是十几车小山一样的新铸铜钱灿灿发光,耀眼夺目,一下子就震得下面鸦雀无声,再没有半点声响。
这是皇帝亲自命黄门拣选的“美钱”,都是新开模新锻造含铜量十足十的好钱,一枚可以当寻常铜钱两枚的顶尖货色,是少府特意储存,只有在赏赐藩王公侯时才会拿出来的宝贝。而如今天子一道圣旨,几乎把库存搜刮殆尽,又紧急征用驰道、招募民夫,才费尽心力,将这批用于补偿的物资运输到位。
没错,“补偿”。到了这个时候,至尊才终于掀开他全部的底牌——少府的物资并非用于“赏赐”,而是“补偿”;对有功将士的犒赏由国库支出,对过往损失的补偿则由皇帝自掏腰包,全盘承担;责任判然分明,一点也不混乱。而圣上亦当机立断,立刻宣布了补偿的政策:
其一,伪劣货币蔓延已有数年,具体损失已经难以统计;所以此次补偿,全部采取自报自销的准则;士兵们自己统计、自己核算、自己向上汇报损失的大致数额,然后当场直接按数额领取补贴,不必经过任何核实——所有需求,全部满足,无论你如何狮子大开口,圣上绝不与你计较分毫。
其二,前车之鉴不远,如果士兵们怀疑这一次带来的铜钱不够分量,那也可以按照方士教授的法门当场检验、判断优劣,发现一个劣币,天子当场赔你十枚;如果还是不够放心,那同样可以将赔偿换为丝绸绢帛、各色铁器,同样是现场兑现,不打折扣。
话音刚落,站在高台下的侍卫再把几块红布一掀,又是凛凛寒光,映人眉眼。皇帝站立于寒气金光之中,高高举起那把红色的喇叭,淡定宣示了最后一句话:
“……出发之前,曾经有人向朕建言,说让士卒自行上报损失,必定夸大其词,白白浪费财物,不如让官吏核算,更为方便;但朕想,刀笔吏深文周纳、刻薄寡恩,那里是寻常人能应付得来的呢?与其被他们刮上一层,不如朕这里行个方便。再说了,天子富有四海,岂必与壮士争此锱铢之利!朕信得过诸位,亦无须多虑。”
此言一出,偌大校场寂静一片。安静少顷之后,挤挤挨挨站了一地的军官轰然下拜,口称万岁,声响震耳轰鸣,回荡四面,仿佛是一座山都在呼喊!
“我太佩服了。”穆祺轻轻道:“陛下居然还有这个本事。”
他与其余几位方士一起站在高台之后,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更能将这推金山、倒玉柱,众人山呼万岁的场景看个清清楚楚。虽然在电视中看到不少大场面,但亲临其境的气氛仍然不是电子信号可以媲美的;他可以听到那种山呼海啸中压抑而浓厚的情绪,分辨出前排军官们下拜时亢奋到几乎肌肉痉挛的表情——如在万人之上,如在万人之中,仿佛一即为万,仿佛万即为一,那种寥寥数语,便将大众的情绪轻易拨弄于指尖的感觉,真是既叫人沉醉,又叫——又叫人害怕。
也正因如此,穆祺对皇帝(无论死的还是活的)的敬意才油然而生。军饷中夹杂了大量劣钱,这本来是天大的祸事,足以重创朝廷公信力、直接动摇军心的可怕隐患。但长安天子及时出手,强力挽回,短短数言,力可回天,竟然将此必定的祸患,一转为自己猛刷好感度的天赐良机。这样的手腕见识,怎么不叫人大生钦佩呢?
“天子富有四海,岂必与壮士争此锱铢之利”!说得多么豪迈,多么雄壮!就是穆祺见多识广,扎扎实实见识过圣上阴谋诡秘的种种权术,此时都不觉心扉动摇,激动难抑;更何况下面的士卒不明就里,还天然抱有对皇权的莫大敬畏?“士为知己者死”,天子这番举止,又能给自己拉到多少死士、多少忠诚?而这一切的开支,不过是赔偿军饷时消耗的七八千万钱、十余万匹绢帛、几千斤金而已——好吧,的确也很多、很浪费,但比起锁死的士气来说,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要学会计算利害;要想暴力工具为自己流血卖命,就得老老实实提供情绪价值和物质利益,该给的东西不能打一丁点折扣。在这一点上,长安天子从来非常清醒。他可以折辱诸侯折辱藩王,杀九卿大臣如杀鸡,但绝不会在暴力机器面前露出一丁点市侩的嘴脸——不就是钱么?只要能招揽壮士,金银何足吝惜!
有这样的心胸气魄,确实足以让人敬畏。所以穆祺出声感慨,亦全然出自真心。站在他旁边的老登冷笑一声,却兀自双手抱胸,不予置评——一般来说,这表示他对另一个“自己”的做法也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因此只能装一波高冷。
当然,对“自己”的做法挑不出瑕疵,不代表他不能嘴一嘴穆祺。老登冷冷道:
“他花这么多钱,当然还有别的用意。”
“什么用意?”
此时台下已经下拜三次,每一次都是伏地齐呼万岁,声响愈来愈高,好似山呼海啸。直到天子笑容满面,再次出声慰问,这样近乎狂热的呼喊才戛然而止,只剩下黑压压匍匐一地的士卒。天子挥一挥手,从容退后,侍奉在他身后的某个近臣才躬身上前,抖开一卷绢帛,开始高声诵念圣旨。
施恩在上,明法在下;宣布补偿拉拢人心这样的操作,由天子亲自负责,至于之后凌厉森冷的处置,则交由臣下宣示。近臣声音朗朗,宣读的正是皇帝处置劣币案的诏书。诏书明白晓畅,并没有太多典故辞藻,浅显到大多数人都能听懂;而行文逻辑亦简单明了,大致归纳一下,就是天子事先并不知情,所以知道案情后“不胜惊骇”,这样的事情都是奸猾官吏欺上瞒下所致,所以他一定督促严办,绝不容有漏网之鱼云云。
一言蔽之——皇帝的本意是好的,都是下面人执行歪了。
这样的潜台词,穆祺当然一听就能领会,并为之暗自腹诽。但他也不能不承认,“皇帝本意好”的这一套俗气归俗气,实践上确实相当管用——更不用说,天子这一次还不只是口头“本意好”,而是亲自带着钱上门补贴,那说服力就更是足得不能再足,任谁也不能反驳了。
虚空大饼你不愿意吃,那么真的大饼呢?
当然,这样的手腕也算正常。士兵们的愤怒与疑虑只是被皇帝巧妙转移,却并不能凭空消失。与其等他们冷静下来之后再生出什么担忧,还不如直接找人背锅,将情绪统统宣泄掉。不过,如果要采取这样策略,那最大、最微妙的关键就来了。
“皇帝的本意是好的,都是下面执行歪了”——那么,由谁来背“执行歪了”的黑锅呢?
“……长安城中要出大变故了吧。”穆祺轻声道。
老登听得清清楚楚,却只是冷笑一声:
“怎么,那又咋了?”
御驾出京的第六日,长安城中留守的百官终于收到了御前虎贲快递送到的消息。
即使这一代的天子行事常常出人意外,这一回带来的意外也未免过大了些。先前出行之前,明明只说是带着赏赐去劳军,但这一回虎贲送来的手谕,却宣称皇帝要在军营中“暂驻”,日后再徐徐返京。
——为什么要暂驻?不知道。暂驻多久?不清楚。这一份莫名其妙、难以理喻的圣旨,自然引起了上下莫大的猜疑,乃至惊异。
但是,问题最大的关键还不在这里。在宣布行踪的手谕之后,还有一份由御前侍中奉命攥写、加盖了天子之玺、以印泥封裹的绢帛;这是所谓的“玺书”,只有传递重大命令时才会用到的手续。
依照朝廷规制,丞相公孙弘与御史大夫张汤共同验看过印玺,确认无误后烤化印泥,用小刀撬开了包裹绢帛的木盒,抽出了里面的帛书,以及卷成筒的一捆白纸——这还是白纸第一次应用在国家最正式重大的文件往来中,所以嗜好文墨的公孙丞相难免好奇,顺手就抽出来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面色倏然而变,白纸从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虎贲抵达的第二日,皇帝赐给丞相的玺书终于稍稍泄漏。京城九卿诸侯,闻之无不震恐。不过,正如老登的预言,无论你震恐来震恐去,都逃不过最尖锐的评判:
“——那又咋了?”
第95章
百官的惊恐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皇帝陛下立即展开了行动。丞相收到玺书后的第三日,天子就派使者召唤少府官员,命令少府监星夜兼程, 迅速抵达军营,到御前解释铜钱铸造中的巨大疏漏, 绝不得迟误半分。
这是非常不寻常的举动。少府掌管天下矿藏, 为铸币中出的差错负责也是应有之意。但往常皇帝责问九卿, 都是令其“赴廷尉”, 自己到廷尉去接受审讯, 很少有亲自下场,让人到御驾之前对质的——打破常理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在于, 天子着意将廷尉摒除在外,是否已经暗含了对朝廷司法系统的不满?
一念及此, 惶惧莫可名状;而少府被召唤后不过数日, 天子又命人持中旨,谴责御史大夫张汤, 追究御史检察失责、敷衍渎职的种种罪过, 同样命他带齐御史府中的档案, 迅速赶至军中;当然,档案收集需要时间, 赶路也不太方便, 所以使者拿出另一道上谕, 让张汤的长子张安世先行一步,抵达御前, 听候差遣。
这封旨意一出,御史府内匍匐听令的众人无不色变——如果说先前问责的口谕还只是磨刀霍霍、寒光初现;那么后面调遣张安世的那道圣旨, 才是三九天一盆冰水浇透,冻得从内而外都要结出冰碴子来;真正是牙齿打颤,几乎立时站立不稳!
为什么要特意调遣张安世?因为不愿意在刀笔吏手上受辱,汉代高官被问罪“赴廷尉”,多半都会在下狱之前仗剑自杀,也是为家族留一个基本的体面。而皇帝先行控制住张安世,无疑是向张汤发出了生冷的警告——如果他敢自杀,那就让张家上下都去陪葬。
哼,想逃?!
允许自杀也是恩典,这个恩典也不是想有就有的。就如老登先前所说,在大事论定之后,皇权或许可以看在丞相的颜面上,格外赐公孙弘这个恩典;但区区一个御史大夫,却根本没有这个资格领受特例。而天子炮制他的手段,当然也就凌厉老辣,尽显老刘家的刻薄寡恩。
偌大的御史府寂静无声,连呼吸都听不到一点。拜伏前方的张汤缓缓起身,双手接过使者递交的上谕;而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几乎做不出任何表情。他嗫嚅了一下嘴唇,看起来是想照惯例谢恩,但喉咙僵化如木,努力片刻之后,居然只能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站立前方的使者也并不在意御史大夫的窘迫,他只是拱一拱手,道了一声得罪,随后就快步走向御史府大门,跳上骏马,要立刻向皇帝回报去了。
使者宣召后的第三日,誊抄好档案的御史大夫终于带上文件出发。因为有皇权森冷威严的警告在前,无论情绪和心境多么的恍惚沉痛、接近崩溃,张汤奔赴军营的行程都绝不敢慢了一步。他乘马一路奔驰,除了中途换马饮水稍做歇息以外,甚至都不能倒头睡上一觉。等到连夜赶至中军营帐,他两条大腿都已经被马背磨得鲜血淋漓,几乎浸透了衣服,以至于不得不在军中沐浴更衣,盘坐养神,等到稍稍恢复了一点气色之后,才递上奏章,请求面圣。
天子是在主将的营帐中召见的御史大夫,陪同在侧的自然是新立战功、尤蒙宠幸的大将军、霍侍中及诸位方士。因为职责所限,陪侍众人都不能在铸币案中公然发言,所以只能默默站立,袖手傍观而已。但就是这样的冷眼旁观,仍然有其惊心动魄、匪夷所思的莫大刺激。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见过一点残酷的世面。但就算以他们的丰富经验,这一场会面仍然可以算得上是令人恻然。因为并非审判,亦非问罪,所以张汤连一开始自行请罪的机会都没有。可是,等到皇帝平静宣读过两句铸币案的因由之后,御史大夫就慢慢滑了下去,虽然在竭力尝试挣扎,却连以手撑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匍匐拜倒在地——不,与其说是匍匐,倒不如说是崩溃,整个人的□□、精神、乃至神魄仿佛都在一瞬间垮塌、崩盘、湮灭,只剩下一堆散架子一样的、仅剩呼吸和抽动的死肉。
真的,穆祺在各个时空混了如此之久,都从没有亲眼见证过如此形象、生动、惟妙惟肖的“绝望如死”的写照。呆滞失神、气息奄奄、抽搐颤抖,如此绝命之际,以血和墨的悲惨神色,哪怕穆祺先前与张汤并无深交,见之也不觉恻然生悯。
但可惜,他身边站着的是老登,而老登的心一向比生铁还要坚硬。他居高临下,冷冷打量着瘫软成一团的御史大夫,丝毫没有因为宠臣而降下什么额外的怜悯。相反,他逐次扫过张汤身上的冠服,直到看到丝帛礼服下一点灰白的内衬,才终于冷笑出声,他显然认出来了那点内衬的材质。
“麻布,囚服。”他轻声道:“连夜赶来,还特意在朝衣下面穿了一身囚服……怎么,是考虑到了晁错的前车之鉴么?”
当年宠臣晁错游说景帝削藩,逼出了吴楚七国之乱;景帝接受袁盎的建议,决定杀晁错以谢天下;而杀戮的方法,却是急躁刻深,大显大汉棋圣的刻薄风度——没有审判、没有辩驳,没有通知,直接就让人把晁错骗到东市,拖上刑台,腰斩处死;那时晁错猝不及防,被杀时身上甚至都还穿着官服。
所谓“朝衣腰斩于市”,汉帝之冷酷猜忌、翻脸不认,仅在此一例中就体现得淋漓尽致。而老登寥寥数语,则无异于是将张汤视为了另一个晁错——都是宠臣,都是贵幸,如今也都要“借人头一用”,来平息某些盛大的政治浪潮;而张汤自己,显然也有这样恐怖的预期,所以他才会特意在朝服下面穿一件囚衣,战栗面圣——就算真被现场拉出去腰斩,总还能将朝服从容脱下,换上囚衣,不至于落到晁错那样狼狈不堪、言之可悲的下场吧?
当然,这种自己为自己预备死局的做派,也是非常可惨、非常悲痛的。不过,老登此时却绝没有什么同情的雅兴。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在欣赏张汤才干时,他可以一意孤行,大力拔擢,让他由一个小吏平步青云,跻身三公;但如今在他的任上出了大事,那过往的喜爱自然变为厌倦与烦躁,以至于看到这种战战兢兢、自备死事的事情,感受到的也只有不耐。
“做作!”他毫不留情面:“怎么,以为自己请死,就可以逃得活路吗?”
这一下连穆祺都略微有些不忍了:
“陛下何必——”
“说好听话是办不了事的。”老登冷声道:“就算现在好声好气,又于事何补?”
皇帝不是不可以对御史大夫表现一点怜悯;但怜悯之后呢?他动摇的士气该由谁来补啊?
汉法又不是擦屁股的废纸,侵犯到了军国体制的尊严,当然要有足够分量的人头来填坑。在这种铁一般的规律前,任何的挣扎、悲痛、求饶都只会让皇帝——两个都是——觉得厌烦。
当然了,老登的厌烦是形于神色,活皇帝的不快就要隐蔽太多了。他将军饷劣币案的情况寥寥列了一点,然后淡然反问:
“似此情形,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能有如何呢?张汤趴了下来,大汗淋漓的额头触在地毯上,碰了一个浅淡的水印:
“……臣死罪。”
皇帝冷冷一哂,没有接这句废话——失察之责,当然该是死罪,又何须解释?——他只道:
“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如何?张汤嘴唇开阖,既不敢出声询问,又实在已经被恐惧刺激得头脑麻木,反应不能。皇帝抬了抬眉,不能不再点一句:
“其他人呢?”
这一下终于明白了。张汤缓缓抬起头来,愕然的看着皇帝。这一句话再也明白不过了,皇帝陛下要株连的不只是一个御史大夫、一个少府,还要有更多的“其他人”。这是——这是一场大清算。
他又匍匐了下来:“臣愚钝,竟惶恐不知。”
“既然不知道,那就要查。”皇帝道:“你是御史大夫,这是你的职责。”
张汤的喉咙里抽动了一下,没有再说话。站在左近的穆祺却小声抽了一口凉气:
“‘你’让张汤去查人?”
“那咋了?”
穆祺圆瞪双眼,几乎不可思议:
“‘你’都要杀了张汤了,还要让他查案?”
拜托大哥你是不是有点离了大谱啊?!这合理吗?这合理吗?!
据说朱洪武清理空印案,杀到最后连官都不够用了,所以只好把判了刑的官员从牢里放出来,让他们上堂负责审案杀人,杀完后再往牢里一扔,全须全尾,堪称一条龙服务。不过,这样的传闻多半是后世胡乱编排的野史,皇帝干活金锄头,草台班子一锅烩,应该信不得多少。
但现在,穆祺不能不对以往的信念产生深深的怀疑了——事实证明,皇帝还真有可能搞出这种草台班子一样的魔幻操作!
让重犯去审重犯,让死人去审死人——是你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而且吧,野史小段子虽然荒谬,但底层逻辑还是清晰的。朱洪武的脾气生来就有点吝啬,说不定觉得与其扩招编制浪费银米,还不如让罪官废物利用,发挥发挥余热——反正不用再给钱。但问题在于,朱洪武计算那点俸禄也就算了,孝武皇帝这种挥霍无度的主顾,计较这一点做什么?
穆祺目瞪口呆,咬牙提醒:
“如果真这么搞,那张汤一个将死之人,你就不怕他——”
“无需害怕。”老登轻描淡写:“他的儿子张安世昨日就已经到了,现在就安置在偏帐中。”
——胡作非为会祸及家人,他绝不敢。
汉法可不是开玩笑的,上一个被清算的宠臣晁错,除了自己腰斩以外,父母妻子及同产无少长,都是个弃市的下场。而如今皇帝召唤张安世随侍,至少说明有意放张汤血亲一马——这就足以调动起张汤的积极性,全身心投入到调查中了。
某种意义上,这倒也是一种“废物利用”。如果皇帝暴怒之下一定要大开杀戒,那由张汤来负责操刀子杀人,确实是最合适的选项。因为人之将死而毫无顾忌,因为毫无顾忌而可以下手狠辣;等到该清理的全部都清理干净,圣上还可以反手把张汤也解决掉,给整场事件来个漂亮而利落的收尾。
原汤化原食,这才是最简洁有力的起承转合;或许旁人以为是残酷,但陛下会称之为高效。
当然,如果肯乖乖听话,替陛下唱完这场大戏,那也是会有该有的报偿的。老登注目张汤,眼见他伏地行礼,俨然已经意会到了皇帝言下之意,于是徐徐开口:
“毕竟是多年的君臣,他要是能把事情办妥,也可以松一松手。”
什么叫“事情办妥”?大肆株连,攀扯转引,给朝廷留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穆祺不想再谈论这样残酷的事情了,他只能转移话题:
“松一松手?陛下打算放他一马吗?”
“差不多吧。”老登道:“如果他差事办得妥当,可以让他自行处置,不要伤及九卿的颜面。”
穆祺不再说话了。
停留一日之后,张汤再次返回京城。日后轰动天下、波及不可胜计的军饷劣币案,自此拉开帷幕。
第96章
虽然在一开始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但事实的发展仍然大大出乎京城所有官吏的预料。留守的众臣惶惶不可终日的等到了御史大夫张汤的回归,但回归之后,张汤却既没有向他们传达主上的命令, 也没有向他们转述御前的气氛,而是驱散闲人, 将自己与诸多档案一起封在了御史府, 闭门不出, 谢绝外客, 开始了独自一人的审理。
这样的做派令人害怕, 但似乎还不至于完全失控。张汤之流的酷吏本来就是皇权的一把快刀,在办案时表现出一点铁面无私的冷酷无情,本来也在情理之中。以往常的经验看, 如果皇帝已经先行问罪少府监,御史大夫接着秘密审理涉案官员, 也是应尽的职分。
——换言之, 在京城显要的心中,张汤审核的权限, 应当仅仅限于少府官吏, 二千石以下。
但可惜, 他们的预料大大错误了。张汤将自己封在御史府中,整整一天都没有踏出一步。到了第二天, 他派人拜访广昌侯刘拾的府邸, 欺骗广昌侯有圣旨召唤。于是刘拾茫然不知所以, 被来人带到了东市,并以整肃衣装为由解除了随从的武备;而后埋伏在侧的侍卫立刻扑上面前, 将广昌侯脱下牛车就地捆缚,直接扔上马匹押赴廷尉。全程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以至于广昌侯头晕目眩,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求饶的惨叫,人就已经被带离了东市。
同样的情形还不止发生在东市,广昌侯只是第一个被抓的;在他被骗、被偷袭的同时,还有一大票人浩浩荡荡的奔赴各处,按照相似的流程来欺骗京中的各位诸侯——堂邑侯陈须、隆虑侯陈蟜、高陵侯赵周,都以圣旨的名义将人从府邸或者官衙中骗出,然后解除武装就地逮捕;行云流水、略无障碍,养尊处优的诸侯们猝不及防,简直就像小鸡一样乖乖入笼、毫无挣扎,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
好吧,抓捕过程中也还是有点瑕疵的。高陵侯赵周奉命兼顾宗庙的事务,所以常常在未央宫中当值。抓他的小队要领牌子入宫门,步调难免慢了一步。留在宫中的赵周已经听到风声,于是毫不犹豫,夺门狂奔,奔出之后却发现自己走投无路,只有拼命往毗邻未央宫的丞相府跑,期盼丞相公孙弘能够看在同朝为臣的情分下,好歹伸手捞自己一捞。
可惜,公孙弘的威严并不足以震慑这些无法无天的酷吏。抓捕小分队居然在丞相府的大门前逮住了走投无路的高陵侯赵周,将他套上镣铐直接带走。而赵周死命挣扎,叫喊凄厉,声音甚至穿透了禁闭的大门,像针一样刺入了寂静的大堂,激得跪坐在内的官吏们浑身一颤。
大概是与高陵侯颇为熟稔,地位最高的东曹长史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开口:
“丞相,这……”
丞相公孙弘自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来,神色漠然:
“你待如何?”
这句话已经近乎于生冷无礼了,但东曹长史瑟缩了一下,仍然坚持开口:
“御史——御史大夫也太过分了。随意派人入宫逮捕诸侯,简直,简直视法度如无物,与诸吕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就纯属于尬黑了。诸吕得势时确实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但从来也没有胆大妄为到敢入宫抓人的地步——他们不要脸,吕太后还得要脸呢;实际上,真正的事实恰恰相反,疯狂到搜捕长安、上下抓人杀人的势力,并非诸吕,而恰恰是诸吕的敌人,号称要诛吕安刘的功臣们。长史这样颠倒黑白,纯粹是畏于政治正确,信口栽赃而已。
不过,无论如何尬黑,该传达的信息依旧传达到位了。功臣们大开杀戒,是因为控制住长安城后要排斥异己;那么张汤呢?张汤胆敢做这样塌天的大事,难道也要控制京师、血洗政敌,甚至——甚至谋反叛逆不成?
这个指控恶毒而险恶,如果丞相当真一口认了下来,那底下的官吏兴风作浪,立刻就能叫张汤品一品群情激愤、千夫所指的滋味;只要策动了在京的衙门共同抵制,那单凭区区御史大夫的权威,也根本做不了什么大事——可是,公孙丞相脸色不变,只反问了一句:
“谁告诉你他是‘随意抓捕’了?”
他停了一停,平静说出了最残酷的实情:“协助张汤抓人的,是期门羽林郎。”
期门羽林郎,拱卫皇宫的天子心腹亲兵;正因为有他们的协助,张汤才能够进宫追捕高陵侯赵周。而这样的天子亲卫,是一个连关内侯的身份都没有的御史大夫可以调动的吗?
一语中的,再无走展;东曹史的脸上立刻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能操纵张汤这枚鱼钩的,当然只有深居九宸的渔翁。酷吏只是棋子,只是工具,只是挡杀在皇帝面前的替身;满朝文武对此心知肚明,却绝没有人敢点破这个迷局——如果视若不见,那他们面对的还只是一个狂悖的御史大夫;如果将真相看得太清,那巨大的、不可抵御的压力就会从天而降,顷刻间摧毁一切抵抗的意志。
丞相没有理会属下那惨白的脸色。他早就看透了这些高官虚张声势的诈唬,所以根本不会浪费心力来敷衍如此无聊的发泄。他翻了翻文书,语气不变:
“无论你们怎么议论,张汤的动作都是不会停的。与其在这里喋喋不休的议论,不如想想自己的首尾——张汤今天能查到宫里,明天当然就能查到丞相府里。北门拦不住他,丞相府的门当然也就拦不住他。你们还是要替自己考虑清楚。”
说完这一句,公孙弘抬起头来,目光掠过了下面十几张神色各异、悚然变色的面容。他沉默片刻,只能摇一摇头:
“好自为之吧。”
不过一天的功夫,京中高官们就深刻领会到了公孙丞相的那句话——他们的确是拦不住张汤。
事实上,御史大夫如此倒行逆施,肆无忌惮,除了第一天狠下痛手,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之外;第二天再想故技重施,立刻就遭到了激烈的抵抗——没有门路的设法逃遁,有门路的四处求告,脾气更大的甚至准备抱团抗法;而面对这一切抵制——无论明的还是暗的,合法的还是非法的,御史府都丝毫没有手软的迹象。京师九门已经被封锁,逃遁者根本不能出雷池一步;上门求告张汤的显要不在少数,但没有一个能越过御史府的禁制。上至公主诸侯,下至九卿百官,纡尊降贵,大驾亲临,居然统统都只有一碗闭门羹吃,那种狂怒羞耻、匪夷所思,真是不可自抑。
——张汤这是要翻了天了吗?!
这样近乎疯狂的强硬,终于是激出了大祸。中午时分,馆陶窦太主亲率随从赶到,非要冲进柏台与张汤见个高低,最终仍被看门的侍卫硬生生给挡了下来。窦太主勃然大怒,登即跳下牛车,与一众侍女冲至门前,即使不能突破侍卫的防线(他们居然真敢动手打人!),也要向府内泼洒垃圾、高声叫骂,凄厉怒斥张汤的祖宗十八代。
这样的愤怒是可以预见的。陈蟜陈须先后被抓,再算上先前因巫蛊被张汤审问过的陈皇后,窦太主两子一女,三个亲骨肉都是栽在张汤手里,那当然是冤仇似海,莫可解释;狂怒之至,自也顾不得什么体统。而窦太主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则无异是给一切惨遭打击的官吏开了个发泄怨愤的口子。大家就算不敢公开响应,也得悄悄凑到附近,见证窦太主硬刚酷吏的场面——放眼京城上下,如今大概也真只有大长公主的身份,可以强压御史大夫一头了。
可惜,外行看热闹,内行看的却是门道,柏台附近围观的官吏虽然挤得满满当当,但有资格细听的只有那么几位显要。而这些高官不过听了数句,便连连摇头,示意仆人替自己挤开人群,径直返回——不知内情的小官听到那些直指张汤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秽语、高声叫骂,可能还觉得大长公主很精神,不丢份;但作为富有经验的上层,他们只需听一听这个口气,就知道大长公主现在色厉内荏,实际上已经是怂了。
说白了,这一场大搜捕是张汤可以拍板的吗?包围御史台禁止出入,满朝文武无可奈何,这样的大手笔是区区一个御史大夫能够调得动的吗?不敢追究幕后黑手,只敢抓住一枚棋子大肆攻击,那就算骂到天上去,又有什么意义?
窦太主要真想解决问题,为自己的亲眷报仇雪恨,那就该拿出自己姑母的款来,直接冲到未央宫门前,指着罪魁祸首的名字叫骂——刘彻!我xxx!你xx一个胶东王出身的庶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呀?!当年老娘嫁你女儿的时候,你怎么不横一个试试?现在眼眶子大了,来找你亲姑妈家的麻烦了!你奶奶还在天上看着你呢!
说完窦太皇太后,再嚎啕大哭,哭亲哥,哭亲爹,哭刘家祖宗十八代,“张眼看一看你苦命的女儿”,最后当场寻死,用头撞墙,这一套丝滑小连招打下来,那才叫效果拔群呢。
——当年陈皇后大闹后宫,就是这么跟皇帝撕扯的。三言两语直接把皇帝干破防了,至今心有余悸;而如今拿出同样的招数,效力必然也不同凡响。别的不说,至少卫皇后就绝对要魂飞魄散,哪怕带人亲自动手,也得冲出来把大长公主拖进去再说。如果闹大了能把如今依旧蹲在军中的皇帝给逼回京城,那才是喜出望外,大大的赢上了一局。
是的,到了现在这种情形,该明白内情的人也都缓过神来了。皇帝缩在军中不动一步,就是要绕开京城一切官僚体制的约束,痛痛快快的施行自己的意志。在京城中办事,诸侯显贵们还可以靠朝廷规制靠祖宗家法,靠各种观瞻来设法搞软抵抗;到了军中就是针扎不进,一切劝阻之词都根本没法渗透,一切制衡之策都全然归于无效。就算有勇士想法子奔波百里,冲至军中,也绝对没有办法见到皇帝——笑话,军中士卒如今还在笃信着“都是下面执行歪了”呢,现在你这个“下面”公然跳到他们面前现眼,是真觉得人家一秒六棍,会打得没有力度吗?
如此左思右想,右思左想,比起直接冲撞军阵,抗言犯上,似乎还是攻击张汤,比较稳妥。说不定大家早哭到晚,日哭到夜,真把张汤给哭死了过去,那也算是侥天之幸,不战而胜嘛。
贵人们隔着车帘看了一眼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御史府,终于还是摇一摇头,挥手让车夫尽快离开。
按照圣旨的规矩,张汤虽然独居京城,但每两日仍然要以快马驰入军中,向皇帝汇报案情最新的进展,并附带上审问的供词。因为先前的威胁强而有力,张汤诚惶诚恐,不敢稍有怠慢,所以呕心沥血,将文件写得详密周到、力求严谨,规制缜密之至。而如此严谨缜密、呕心沥血的文件,在送到御前之后,却只被天子看过一眼,随即就丢进了木匣,全部交给随行的侍中誊抄处理。
这样的散漫冷淡,当然是有原因的。第一层的缘由,当然是天子自有职守,本来就不该寻章摘句,搞这些无聊透顶的把戏;第二嘛,第二则是皇帝其实也不用着再看案情汇报了,因为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劣币案的绝大部分细节。
是的,虽然劣币案案情恶劣,关系重大,但在技术上讲,却没有任何琐碎复杂、晦涩难言的地方。一如穆祺先前的解释,这种直接往铜里掺铁的法门实在太简单、太拙劣了,只要送到专业机构查一查同位素丰度,就能将劣币出产的方位摸个七七八八,如果再分析一下金属相位,那就连伪造的工艺、乃至铸造的时间,都可以大致分析出来。时间、地点、技术,细节已经丰富到这种地步,要是还倒推不出真相,那皇帝真该以头抢地了。
有这样近乎剧透的细节做铺垫,皇帝根本没有必要关注案情的进展。如今他逼迫御史府全力以赴,其本意也绝不是什么揭发事实,而是出于更生冷、更阴狠的目的——劣币横行数年,御史府居然一无所闻,这究竟是麻痹大意的疏忽,还是上下勾结的蓄意纵容?目的不同,危害程度也就不同,甚至最后采取的手段,也当大有迳庭。
自然,这样私密的细节,轻易是拷问不出来的,但天子却总有办法核对。如今张汤送来的公文,每一份都要仔细存档;等到御史府查出最后的结果,皇帝就会将这些上交的文件与铁一般的技术细节逐一比对,一个一个的对齐那些微妙的颗粒度。如果说颗粒度实在相差太大,那等酷吏将诸侯们清洗完毕,下一个等待洗干净脖子等待清算的,恐怕就是酷吏自己了。
这些由御史精心编撰的审判档案,居然也在同时审判着御史自己的性命。人间的一饮一啄,何尝不能称之为奇妙呢?
天子微微而笑,以朱笔在木匣上画了一个圈圈。
“我真是没有想到。”穆祺喟然叹息:“陛下对付自己的臣子,居然也会玩这种算计的把戏。”
他这一句叹息确实是心有戚戚,发自真情。说实话,他原本以为大汉天子横压一世,所向披靡,自可大手一挥,为所欲为;却不料日常行事,依旧要用到这些阴森毒辣的权谋——精密、高效,但依然让人不寒而栗的权谋。
面对这样可笑的诘问,老登只是冷冷一哂。如今是两人独自商议军务,卫霍并不在眼前,他也懒得装模作样,辩解什么“不得已为之”;面对这种自以为是的道德高地,干脆只有一句话顶回去:
“我要是不日日玩弄心计,又怎么能想出权谋密术,帮你舒舒服服的料理司马懿从?”
一语中的,穆祺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而老登啧了一声,再不纠缠,只是俯身打量面前的白纸——上面密密麻麻,依次记录了自第一次动手以来,他们替魏帝及司马懿“修缮”过的所有书信的内容。
“最多只要三次。”老登肯定道:“只要再有三封信,我一定能把司马懿从壳子里调动出来。”
“
第97章
自从执行老登那个伟大的微调计划至今, 大半个月已经过去,而穆祺与刘先生千方百计,也只帮司马宣王修饰过两封信了。没办法, 虽然ai技术天下无双,刘先生修改的措辞精深微妙, 但他们也不能什么都改, 至少往来的公文和圣旨就不能改, 毕竟这玩意儿是要公开誊抄, 备份存档的;稍一核对就会看出猫腻。真正都能大肆动手的, 只有君臣间往来的密信,不可公之于众的种种私隐。
不过,这种密信却相当之难得。与西川的奇葩不同, 魏帝曹睿与侍中司马懿之间又没有什么坚贞不二如父如子的深厚感情,在辅政结束之后维持的基本是个相敬如宾的漠然态度, 彼此之间肯定没有什么青春期的私密心事要悄悄倾吐。所以, 要制造双方联系的秘密渠道,就不能不再下狠料, 逼得两人迫不得已, 非得说点悄悄话不可。
又要私密又要敏感, 还要触动宣王心肠,逼他不能不写信解释, 这样关键的狠料其实相当难找。但还好, 三国的历史被研究了实在太久太深, 各路大手轮番上阵,创作的正史野史市井小段子不计其数, 为了博取眼球而拼命内卷,即使是匪夷所思的暴论, 都能引经据典、论述得头头是道,不能不令人匪夷所思、目眩神迷。而诸多目眩神迷的野史暴论之中,有不少便是效力显著,一击中的,必定能让当事人完全破防的。
——唯独在这一点上,广阅过三国雷文的穆祺有绝对的信心。
所以,在司马懿采取有效手段,逐渐平息了军中情绪之后,蜀军前线的谣言风格就又是一变。大家不再传闻司马氏与老曹家之间不得不说的暧昧关系,转而开始宣扬更刺激、更劲爆、更抓人心弦的内容:当今的曹魏皇帝,很有可能是袁家的种。
不可思议?荒谬绝伦?嗤之以鼻?不要慌张不要惊忙,听段子细细给你讲——当今曹魏皇帝的亲妈是谁?被魏文帝曹丕所强夺的袁熙之妻甄姬嘛。强夺袁家的媳妇纳为己有。这就为长子的血统增添了疑虑。而稍为年长、消息靠近上层的人则更应深知,魏帝登基前后,出生的八字可是悄悄改过的——按照登基后官宣的八字看,他的血统问题不大;要是按照登基前流布的出生年月,那出身问题可就相当之微妙了。
要是嫌这出生时间的证据太过薄弱,不足信任,那谣言中还有例证。众所周知,先前少帝为曹氏祖宗营建圜丘,曾经明发圣旨,“曹氏系世,出自有虞氏,今祀圜丘,以鼻祖帝舜”,宣扬自家是舜帝之后。一般人可能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给祖上贴金,但在经学上稍有常识的士人应该一看就能看得出来不对——如果依照《春秋》、《史记》,那舜帝乃是妫姓,如今繁衍的苗裔依旧历历可查,跟曹家根本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和老曹家没有关系,那和谁关系密切呢?经典有云,“袁氏,妫姓,舜之后”。名正言顺的大舜后裔,应该是老袁家。
——要知道,魏武帝曹操生前已经确定了曹家的祖源,认的是周文王姬昌做祖宗。少帝莫名其妙发此圣旨,纯粹是稀奇古怪,多此一举。皇帝放着自己的亲祖宗不认,巴巴的跑去认老袁家的祖宗,恐怕曹魏的大臣们亲眼目睹,心中都不是没有疑问吧?
亲妈的出身有疑问,诞育的时间有疑问,甚至登基后自己搞的那一套小动作也是疑问重重;你要说少帝的血统是确凿无疑,那谁能相信呢?
三个证据环环相扣,逻辑严密,每一样都有其确凿无疑的案例;其蛊惑人心、颠倒是非之处,纵以诸葛丞相的明智远见、洞悉人心,在通篇看完穆祺提供的小作文模板之后,都忍不住要楞上一愣,然后多问一句:
“曹氏莫非真的……”
莫非真的被人给李代桃僵了不成?
“这就不清楚了。”穆祺耸一耸肩:“客观上应该没有这个可能,毕竟曹操也不是吃素的,不应该允许这样混淆血脉的大事;但主观上嘛——主观上就很难说了。”
空穴来风,其言有自。后世之所以会对曹睿的身世生起那种若有似无的疑窦,很大程度上都源自于曹睿自己在宗法上的轻率举止,魔幻操作;改认舜帝做祖宗其实都不算什么,穆祺手中还有更大更狠的猛料——先前魏文帝曹丕逝世之时,少帝曹睿居然以暑热未由,没有亲自送葬;甚至都没有参加葬礼、接见奔丧的宗亲。以至于他和亲叔伯亲堂兄弟之间,居然可以阔别十余年不见上一面,连人都要认不得了。
亲儿子不给亲爹送葬理丧,这在“以孝治国”的宗法制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离谱操作,绝不能为后世谅解;少帝连这种事情都办得出来,那又怎么怪旁人不兴起一点议论呢?
往常的议论也就罢了,多半也就是抨击抨击少帝不孝。但现在嘛,有了穆氏提供的全新视角作为引子,那大家的思路可就要大大的打开了——亲儿子当然应该给亲爹送葬,但万一……万一不那么亲呢,是吧?
“此外,对于曹丕曹睿父子间的微妙关系,后世其实也有议论。”穆祺若有所思:“很多议论非常缜密,如果能一步步放出来,那必定会有意料不到的作用。”
这些缜密的议论到底议论的是什么?有了先前的狂野段子作为案例,在场的人恐怕都能料想一二。当然,也正因为这样的料想,他们才在惊异之余,忍不住要生出极大的敬畏——原本以为什么“曹睿姓袁”的野史已经够生猛、够劲爆了;但听穆祺的意思,这似乎还是开胃小菜,不值一提,后续还有更多更猛更劲爆的论点,等着好好招呼曹睿司马懿君臣;这样惊人之至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匪夷所思的编排水平,又怎么能不让人万分敬畏呢?
……说实在的,他们只要换位思考,想一想这种猛料迭出、花样翻新的处境,都几乎要心扉动摇,对曹魏生出一点若有似无的同情来。
所以,诸葛丞相沉默片刻,终于幽幽开口:
“……后世的君子,果然是精于修撰啊。”
高情商:“精于修撰”;低情商:“真能编”——能从这么一点史料中挖出这么多惊世骇俗的论调,哪怕以武侯的城府心胸,都是不能不大为震撼的。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热门的历史区域总是会引发一点不正常的兴趣。”穆祺随口道:“曹魏的流量这点都不算了不起,真正被重点关注、百般钻研,搞出了不少大料的,其实更应该是……”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了一停,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人——武侯、老登、以及卫霍,然后含蓄一笑,再没有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嘛,是吧。
事实证明,哪怕曹睿并不是三国历史中被关注的重点,那仅是现如今的这么一点创作动力,也足以让一切知晓内情的人魂飞魄散,惶惶不可终日——譬如如今被顶在前线,被迫要面对这一切的司马宣王。
司马懿实在谣言发酵后的第三天得知的这个消息。即使以他的城府算计,听到如此栩栩如生而劲爆狂猛的生动谣言,都忍不住当场变色,神情恍惚;恍惚惊骇之后,他立刻下令严查,要将一切传递谣言的行商和士卒统统清理出来,枭首示众,以示严惩。
——实际上,司马懿非常清楚,在这种传播源高度不可控的谣言面前(你能堵住魏军的嘴,难道还能堵得住蜀军的嘴?),过于激烈躁进的做法只会适得其反、越描越黑,吸引外界莫大的注意,推动事情向完全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真正合理的思路应该是处变不惊,见怪不怪而其怪自败,一如司马仲达先前处理自己谣言时的做派。但现在,现在,他却实在没有勇气搞这种“见怪不怪”的正确操作了。没办法,这些谣言实在是太要命、太触及底线了。他要是不果断出重拳,那这“坐视不理”、“毫无心肝”的名头,才真正是背负不起。
重拳处理之后,自然要设法汇报。这样的信息当然绝不能走公开渠道——那等于公之于众,帮皇帝扬名天下;于是司马懿苦思冥想,字斟句酌,费劲心力写了一封非常谨慎、非常小心,尽力不触碰皇帝逆鳞的书信,极为委婉曲折的将事情经过做了个陈述,希望少帝至少能有个心理准备。
……然后嘛,这封小心翼翼、措辞谨慎的书信,就落到了老登的手上。
即使立场敌对,老登从头到尾看过这一篇书信,仍不由啧啧赞赏司马懿的才华——明明汇报的是这样敏感、尖锐、触动逆鳞的事情,司马氏居然都能尽力掩饰、婉转呈奏,将整个事情描述得圆滑、平和、不易激发火气;在兼顾事实之余,竟还能做到温柔敦厚、体恤人心,这样一份铺排精妙,尽显情商的文字,是足以令人称奇的。
不过,这样的文字编排起来很有难度,但要摧毁起来可太方便不过了。老登通读一遍,稍作推敲,只让穆祺在中间加了几句话就算了事。而这几句话也非常直白、浅显,只是将谣言的细节多叙述了几笔,再加进了几个对少帝父子关系进行恶毒攻击的段子。
理论上讲,向皇帝汇报的书信总是力求详细,多增添一点细节也没有什么(再说了,这些细节全部都是事实,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地方);但实际上讲嘛——实际上老登早就从穆祺的叙述中窥伺出了猫腻,察觉到了事情真正的关键:曹睿的所谓“血统问题”,多半只是后世捕风捉影的自行创造;但他与亲爹曹丕之间的关系,却绝对是冷漠恶劣,相见生厌,没有任何狡辩的空间;同人大手子替他发现的种种宗法制度上的“疑点”,还真不是纯粹的冤枉了他。
为什么不给亲爹送葬?因为看着爹就烦,随便找个理由就要溜号;为什么要改认祖宗?因为先前遵奉周文王为宗是他亲爹力推的大事,为自己篡位找合法性的政治措施,所以不惜闹出大笑话,也要再九泉下结结实实的恶心老登一把。概而论之,应当是亲爹赐死亲妈,给少帝留下了无可消磨的心理阴影,所以哪怕要以如此接近自毁的方式,也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报复于死后。反之,曹睿对于其他母家的血亲,就表现得很中正温和、很有人情味,丝毫看不出狂悖到连丧事都不管的疯批模样了。
以后世的价值观看,这样的爱憎分明其实也可以理解。但以宗法制度下孝治天下的铁则,少帝对先帝的怨恨却是绝不可显露的私密,必须以各种拙劣借口拼命掩饰,免得动摇父死子继的合法性。而在这种尴尬、暧昧、不可言说的情绪下,一个与先帝关系极佳的托孤大臣,忽然在上报的密信中详细记录什么父子不和的谣言……你几个意思?
谎言不值一提,唯有真相才是快刀。所谓“血统问题”,大概只能让少帝荒谬震撼,不明所以;所谓“乱认祖宗”,多半也只会让少帝略显尴尬,稍作反思——但唯有父子之间的秘密往事,宗法之间难以言说的隔阂猜忌,却最是直戳软肋、痛彻心扉,必定能激起少帝最大最不可控的狂怒来。
——想想吧,当初曹睿为了发泄不满,甚至连不给亲爹送葬这样自损根基的奇葩操作都做得出来;如今有人照着他的痛点猛踩下去,他又能忍耐多久?
“人人都有软肋。”在写完修改的大纲之后,刘先生压制不住心中的得意,忍不住指点了穆祺一句:“不过,这姓曹的居然将自己的软肋暴露的如此显豁,真正是有取死之道。”
恨亲爹就恨亲爹,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起。关键是非要把怨恨做得这么明显、这么直白,那就摆明了是在给外敌透题了。真要是一统天下快意恩仇也就罢了,现在大敌在侧,虎视眈眈,那别人凭什么不拿你的软肋动手脚?
静水流深、强自掩抑;连这一点忍耐克制的功夫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做乱世的皇帝?所以老登读完密信,心中其实对这位篡汉的后辈是颇为不屑的,觉得自己身为资历高深的老前辈,很有必要在此时说上一点,展示展示皇帝这个职业真正的素养。
穆祺站立在侧,根据ai的提示调整机械臂的设置,听到老登如此宣扬,大有自夸之意,不觉嘴唇动了一动。不过,大概是考虑到刘先生改信的功劳实在不小,有所自傲也是应当,他默然片刻,还是低头盯着机械臂手持的笔端,打算强行忍耐下来。
可惜,可能是因为办完大事后心情过于放松,又或许是憋久了一定要发泄发泄。老登略微停了一停,又开始翻动密信,居高临下、评头论足,从各个角度蛐蛐曹睿——太年轻、太幼稚、太不堪一击,远远不能算是合格。
说实话,以汉魏两朝的关系,陛下怀恨在心,蛐蛐一点也不算什么。但穆祺侧耳细听,却总疑心这姓刘的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什么“太年轻”、“太幼稚”,怕不是八成说的曹魏,两成说的是自己。
所以,他不能不尝试做一点辩解:
“陛下持论,未免过于苛刻。就算再怎么修身养性,真要遭遇了铭心刻骨的攻击,似乎也很难压抑吧。”
老登哼了一声:“那也……”
他本来想回一句“那也未必”,然后夸夸其谈,大肆宣扬一下自己忍耐克制的伟大素质。不过嘛,那自夸的话刚到口边,老登忽的瞥了一眼穆祺的脸色,于是万般说辞都立刻咽下喉咙,再不吭声半句了。
在彼此攻击如此之久以后,皇帝陛下终于还是有了一点该有的情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被修缮过的“密信”走的是六百里加急,第五天就经由专门的渠道送到了魏帝手上。而信件的结果,亦并不出乎刘先生的预料。无论司马懿先前的铺垫多么委婉、多么到位,等到真正看到被稍微“修饰”过的词句时,少帝仍然迅速破防,连脸都瞬间扭曲了!
钻心剜骨,搜魂夺魄,那一瞬间的刺痛与耻辱,完全超出了年轻的魏帝的忍耐底线;以至于他咬牙切齿,直接就抽出架上的朱笔,在信件上打了一把鲜红淋漓的“X”!
狂悖!放肆!无耻!——他们居然敢,他们居然敢!!
这一瞬间的愤怒简直无可言喻,仿佛母亲被处死后的种种恐惧绝望,此时都随着那恶毒的议论翻腾而起,几近将曹睿完全淹没,重新压榨出少年时那无措的茫然来;而狂怒绝望之下,那种怒气具体的所指,却又是模糊不清,居然一时难以分辨——
他该向谁泄愤呢?始作俑者的先帝么?先帝已经长眠九泉;而自己的所谓“报复”,也不过是自损元气,白白为敌人提供笑柄。造谣生事的蜀兵么?他要是能料理得了蜀兵,还用得着这里破防?左思右想,千思万虑,一腔怒气当然只有发泄在这封信的本身上——你写这么一封信,又是什么意图?
喔,这倒也不是曹睿在随意泄愤。实际上以他的敏锐聪颖,早在通读之后,就已经发现了这封信的不对:汇报归汇报,解释归解释,你司马懿为什么要把谣言的细节说得这么多?
这就是人设的坏处了。如果换做曹真换做吴质,换做任何一个粗枝大叶,不以文墨著称的大臣,曹睿都会觉得这是偶然疏忽,即使一时暴怒,也不足深思;但司马懿——深谋远虑、规行矩步,心思缜密到一步不错的世家名士,会犯下这样不小心的错误吗?
就算真是不小心的,那也是故意不小心的!
再说了,司马懿又是什么身份?他与先帝相识微末、情好日密的往事,可是人尽皆知,声闻天下!这样被先帝一意拔擢的心腹,忽然写信来大谈特谈少帝与先帝之间父子的龃龉,他又是想暗示什么?他又是想影射什么?!
暗示朕对不起先帝么?影射朕不配当先帝的儿子么?!
越是细思,越是恐极,越是恐极,愤怒也就越是增长。少帝敏感而又聪慧,但恰恰是敏感而又聪慧的人,才会在这样的细节上百般内耗,不能自抑——归根到底,还是老登挑选的这个软肋实在是戳得太痛太深了,以至于曹睿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说实话,这样的狂躁是非常危险的。如果有贤臣在侧,应该立刻设法劝说皇帝控制情绪,不要因为躁愤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策——就仿佛昔日不给先帝送葬一般。但很可惜,司马懿上交的是密信,而为了握紧这来之不易的权力,少帝是从来不会与外人分享密信的,即使亲密如孙资、刘放,也绝没有资格在这个过程中获取任何消息,更不用说违背圣心,大胆建议。
所以说,当热血上头的时候,有资格作出决策的就只有少帝一人。而他做出的决策,亦同样没有挣脱十数年来情绪的阴影——少帝拔出朱笔,铺开绢帛,嗖嗖泼墨,狂草飞舞。
少帝的手书当日写就,当日急递,然后第三天就落到了刘先生手里。而刘先生只展开看了一眼,立刻笑出了声:
“急了!”
这句话非常刻薄,但确实也是事实。往日里少帝赐给司马懿的手诏,都是温和克制,中正平和;虽然谈不上亲近体贴,但肯定也算是和煦婉转、恪守礼度。但现在嘛,现在,只要文字稍有敏感的人,都能从字里行间读出那点尖刻的阴阳怪气来。
显然,少帝曹睿是真被谣言把心态给搞崩了,以至于举止失措,直接拉了一坨大的。这大概也是年轻人难以克制的心性,其实也怪不得太多。
可惜,在这样你死我活的斗争中,难以克制的心性是不能被原谅的。老登仔细读了几遍书信,越读越是满意——显然,这样发自内心、不可自控的阴阳怪气已经奠定全文的基调,必定让司马懿受到莫大刺激了。面对这样浑然天成的恨意,他自己甚至都不必再蛇足什么,只需要——
“这里。”他指了指最后:“只用再添一句,就说‘皇帝惶恐言’。”
“这一句就够了,完全够了。”
第98章
的确是完全够了。
当然, 如果要论实际,那这一句“惶恐言”其实不算什么。古人往来讲究谦抑自身,如果是主动写信叨扰他人, 在信后写一句“惶恐言”也是常有的事情。大家都是彼此客套,没有谁会觉得说一句“惶恐”, 就真的是有多么惶恐。实际上, 先前魏文帝赐亲近官吏手书, 往往也是这般脱略形迹、并无太多君臣礼数的顾忌。
但到了少帝曹睿身上, 事情的性质就一下子变得微妙了。以他们拆阅过的往来信件来看, 少帝对待辅政重臣的态度是相当之古怪的。一方面他知道必须得拉拢这些威望卓著的元老,在外彰显出君臣相得、绝无嫌隙的和乐形象;但另一方面又实在忍不住猜忌与揣度的疑心,不能不奋力维持自己那点薄弱的威望;于是行事往往自相矛盾, 一时又要表现亲密,一时又要保持距离;所以措辞中往往拿腔作调, 自矜自诩, 颇有——啊,颇有一种傲娇扭捏大学生的感觉。
那么现在, 一个傲娇扭捏、装模作样了几年的大学生, 忽然给你写信, 说他“惶恐不胜”,你会有什么感觉?
现实不是什么恋爱游戏, 不存在好感度刷满了后会由傲变娇的妙妙happy ending;当一个风裁峻肃、堪称刻薄多疑的皇帝, 居然对自己忌惮多年的大臣表示“惶恐”。那这位大臣所能深切感受到的, 绝不会是什么皇权礼贤下士的感动。
“这一句话的剂量应该已经够用了。”老登非常愉快地告诉穆祺,顺便显摆自己的能耐:“你要转告诸葛氏, 后续的诸多应对,都可以逐一登场了。”
司马懿的城府还是有的, 即使收到了少帝那封被加过猛料的信件,魏军大营依旧保持了平静从容,没有显现出被谣言搅乱士气的景象。可见司马宣王抚军有道,不愧是能与武侯相持的高手。
不过可惜,这种根基已经被挖空了的镇定并没有长久持续的本钱。接到穆祺的转告以后,诸葛丞相按照之前拟定的计划,调动军队隔绝粮道,兵锋直指陇右。于是陇右诸郡为之震恐,首当其冲的南安、安定两郡临阵倒戈,卑辞谦礼,遣使请降;而此不战而降的消息一旦外泄,前线州郡为之哗然,刚有气色的士气遂大面崩盘,陷于一片混乱之中。
当然,如果以实际而论,陇右州郡投降其实是不意外的。在蜀军的先遣部队四面出击攻下了街亭、陈仓之后,中原前往陇右的兵道粮道均已断绝,可谓是孤悬敌阵、呼天不应,战略上早就已经是完全的死局,基本没有翻盘的可能。任何稍有军事素养的人,都绝不会在这几块飞地上浪费任何精力。
不过,即使攻取陇右已经轻易如探囊取物,但数月以来武侯深自掩抑,却从没有走出这这一步唾手可得的棋。没办法,如果不能把魏军引诱出来围点打援,那吃几块陇右的土地也无碍大局,搞不好还削减了司马懿的战略压力,间接帮助魏军解套。相反,如今稍微忍耐数月,反而可以在时光推移中麻痹魏军的神经,以至于骤然动手、雷霆万钧,反而可以施加意料不到的精神刺激。
没错,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陇右已经没救了。但在这个时代,有军事常识的人可实在不多;魏军上层或者对此一清二楚;中层军官大抵也能猜到一点细节;但底层无边无际的士卒,对此却真没有什么清晰认知——上层总不能广而告之,公开说我军肯定要输这一阵吧?
所以,在绝大多数魏军看来,这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大败、匪夷所思的崩溃。明明司马侍中到任之后,铁腕肃军、严整防务,已经顶住了蜀军节节胜利的重压,维持了前线的稳定,为什么在平静数月之后,魏军重蹈覆辙,又要面临这样的惨败?
士卒们不能理解战略上的抉择,在虚假的安稳骤然破灭以后,他们所能意识到的就只有同一个恐惧——是不是司马侍中也快要顶不住了?
两级反转比单纯的打击还要更加摧折人心。如果先前一直都是失败,那输多了也就习惯了。但偏偏司马懿到任后铁腕出击立竿见影,还真在短短十几日内遏制住了蜀军的攻势;而后几个月蜀军按兵不动,更是给了士卒莫大的信心。如今信心破灭幻想崩溃,大家所经历的巨大恐惧乃至不确定性,还要远远在区区一场战败之上。
而至此地动山摇,人心惶惶之际,武侯亦接连出手,有条不紊,开始逐一布置他安排好的流程。南安郡投降的第五日,武侯就派出使者到司马懿营中送挑战书,司马懿坚守不应;第六日、第七日,武侯派人于阵前叫骂,司马懿充耳不闻;第八日,第九日,武侯再派使者,送给了司马懿一套蜀锦制成的女装。
不错,千万种心机绕来绕去,最后返璞归真,还是旧日那一套法门。
当然,法门虽然相同,效果却是大大不同了。如果在攻陷南安以前送女装,那多半是起不到什么效力。毕竟此时魏军的信心还在,从上到下对司马懿笃信不疑,士气亦相当之稳定。就算司马懿不动声色将女装收了下来,魏军也只会以为他是在沉稳下大棋,仍然有心气继续稳定下去。但现在——在陇右失陷、士气近乎崩溃的现在,司马懿要是还老神在在、不做回复,那就只会被惊恐的士兵们解读为一种可能——主帅怂了!
心气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就完全不同了;只要稍稍颠倒次序,那纵使是同样的操作,也会有天差地别的结果。这普天下的事情,果然就是如此微妙呢。
当然,在收到女装之后,司马懿同样也立刻明白了诸葛亮的招数。
可惜,明白归明白,他却没有什么应对的办法。诸葛氏的使者是光明正大进的军营,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女装四下展示,叫喊的声音中气十足,里里外外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即使司马懿当场震怒,命人拿下后一通暴打,连同女装一起扔出军营,那些大逆不道的叫喊依旧随同女装的碎片一起随风扩散,迅速转化为混沌而狂乱的留言。当然,寻常的荒诞流言其实也不足以搅乱司马懿的心绪,最让他忧虑不安的,却是军中不可控制的某个共识:
“主将畏蜀如虎!”
被当面打脸却不敢强力还击,这不是畏蜀如虎是什么?多日以来士卒的心气连受重创,实在也提不起什么信心了。就算军中严厉管制,这样的小道消息仍然此起彼伏、莫可遏制,足以见得士气受创太大,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司马懿虽是前朝老臣,但至今为止,尚未独当一面、攻克强敌,所以威望尚且有缺(如以真实历史而论,他也要在顶住诸葛亮、击败公孙渊,连立战功之后,才能做实领袖群臣的地位)。寻常时刻也就罢了,到了这样大厦崩塌、惶惶疑虑的紧要关头,却实在有点独木难支。
可是,如果要顺应大众的情绪,却必须得设法否认畏蜀如虎的传闻——换言之,走出王八壳子,正面诸葛武侯,结结实实的打一场胜仗;可这样的话,似乎也实在……
还好,左右侍奉的亲信还是看出了主将的为难。郭淮就在私下里劝解司马侍中,说如今事已不可为,与其坐守,何如取法乎上?
为了顾全主将的颜面,这一句话说得很委婉;但大家却都心知肚明。早在离京之前,司马侍中就与曹大将军私下商议,对战局有过全面的安排。乌龟壳战术最怕的就是被引出工事,被迫与敌军决战;所以双方事先约定,如果司马懿实在已经顶不住出战的压力,那就有曹大将军出面作保,设法从少帝手中拿到圣旨,以皇权的威慑强行弹压士兵的异议——皇帝派个使臣挡住军营,越门一步者立杀无赦,靠着这种强压的手段,总可以把事情拖下去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无可奈何的最后一步。但郭淮前后思虑,觉得现在人心思乱,确实也已经到了皇帝出马的时候,所以他婉转建言,还是希望司马侍中能够向少帝呈奏,求得一份逆转乾坤的圣旨。
可是……可是,面对这样恰当而合适的建议,司马侍中居然犹豫了片刻。
片刻之后,司马氏低声开口,语气却有些轻飘:
“……也不急于一时,看看再说吧。”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让司马侍中“看一看再说”的缓和空间了。诸葛丞相谋算全局,当然是步步紧逼,绝不容敌手稍有喘息。在送女装造声势一通小连招之后,蜀军兵锋再次北移,直接逼迫孤悬在外的天水郡。大厦倾颓,独木难支,天水郡挣扎数日,终于还是遣使请降,屈膝低头。
先前南安、安定诸郡恭敬投降时,蜀军主力虽尔欣然笑纳,但大体仍是从容以对,并无铺张;如今天水郡乖乖来投,武侯却郑重其事,亲临前线,主持了招降纳叛的仪式。这样的郑重其事,一面自然是要夸大声势,震慑魏军;另一面嘛,另一面当然是因为——
“姜维姜伯约!”
混在人群中的穆祺兴奋的探出头来,拼命向前方张望。这一次仪式是他坚决主张,坚决参与的,筹备良久,苦心孤诣,就是为了见证季汉师徒会面,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为此他还特意走了丞相府参谋卫、霍的门路,想方设法给自己蹭了个观礼的前排;以至于旁边的侍卫都忍不住频频张望,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生瓜蛋子,挤来挤去一脸亢奋也就算了,最古怪的是一点礼节都不懂,探头探脑动手动脚,简直像是个乱入的莫名怪人。
当然,现在毕竟是在军阵之中,仪式再怎么隆重也隆重不到哪里去。诸葛丞相抖开绢帛,宣读嗣君怀柔化远的旨意(实际上,这份圣旨就是武侯自己拟的,原本是打算发回成都请皇帝审阅;结果嗣君嫌太麻烦,居然命宦官带上一叠盖好玉玺的空白绢帛赶赴前线,让相父有什么意思直接往绢帛上填即可,不必劳动人手跑来跑去;君上举止如此,搞得武侯非常之无奈)。而坐守孤城数十日的天水太守则默然下拜,虽尔语气凄凉,态度却还算恭顺。
显然,多日毫无希望的困守已经泯灭了大多数人的意志,除了——除了站立在侧的某个披甲小将以外。在太守恭敬行礼的同时,此人居然还兀自站立在侧,绝无动作,以至于在下拱卫的侍卫们大为不满,悄悄低声议论:
“……好大的胆子!既见丞相,为何不拜?!”
穆祺继续踮着脚张望,闻言不觉发笑。天水城投降的经历他非常了解,知道在此城生死存亡的当口,姜维居然是唯一不愿意投降、力主坚守到底的那一个;无奈城中战意低迷,胳膊实在拧不过大腿,才不能不无奈屈服而已。但就算如此,他随太守进入营帐,全程也是面无表情,绝没有一丁点恭顺服从的自觉,根本看不出来后日心系汉室、死生以之的一点迹象。
——所以说,人一生的变迁,总是这么不可预料呢。
显然,在丞相面前不行礼不服软,是大大触碰了蜀军的底线。有几个跟在武侯身边的裨将勃然色变,向前一步,就要叫这个不知好歹的混球见见高低。但武侯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后。他上下看了一眼,语气平静:
“姜将军?”
姜维拱手一礼,依旧没有说话。丞相也绝不介意:
“听说天水城的防务,都是将军在一手主持。我亲自去看过,确实是整整有法。”
姜维硬邦邦道:“不敢。”
“天水不战而下,姜将军未能一展所长,确实是可惜。”武侯淡然一笑:“不过,将军的布置,未免还是太循规蹈矩了些,缺了点兵法该有的权变。这也是很可惜的事情。”
显然,姜维并不服气这个评价,所以稍稍一愣,便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是要出声辩解——显然,姜将军对自己的布置很有信心,容不得他人随意评价,哪怕冒着得罪强敌的风险,也一定要辩驳上两句。但武侯直接打断了他:
“所谓‘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将军是想以表面的工事作为掩护,假借山川地理之形胜,以春水为兵,阻挡我军吧?想得倒是很好,但天时地利,真能如将军所愿么?别的不说,就谈今年入冬以来,陇右到底下过多少场雨啊?”
姜维呆了一呆,忽而闭上了嘴。而武侯微微一笑,再不多言,只是转过身去,又轻言宽慰人心惶惶的降将。而姜维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向后一步,默默退入人群之中,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好吧,看来人的转变,也不是完全的不可预料呢。
天水城投降的第二天,蜀军叫阵的文书就送到了司马懿的案头。而接连被打脸羞辱,即使司马侍中也不能不掀桌大怒,将文书一撕两半,厉吼出声:
“欺人太甚!!”
当然,司马懿也未必真有那么愤怒。但事已至此,他也必须得顺应军心,表现出不可遏制的怒火来——重大打击接踵而至,魏军士气动摇之极,原本还只是小声蛐蛐的什么“畏蜀如虎”云云,现在已经甚嚣尘上,完全不可遏制;如果司马懿再不采取主动,以实际举止回击这“畏蜀”的印象,恐怕人心崩溃之下,会出现大面积的投降与逃遁,让局面完全不可收拾。
事已至此,郭淮等副将也顾不得体统了。他们直接建言主将,请他赶紧写信,立刻让皇帝下旨弹压,一定要镇住这股涌动的暗流。
但面对如此合情合理的建议,司马懿却再次犹豫了。他沉吟片刻,只道:
“……这怕也不是万全之策。”
郭淮简直匪夷所思:“如何不是万全?属下真不明白,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将军到底还在顾虑什么?”
司马懿略微有些无言。
是啊,他在顾虑什么?他总不能告诉郭淮,从近几回往来的书信看,洛阳的小皇帝恐怕已经对自己产生了不可解释的阴暗猜疑,君臣之间的关系渐趋紧张,很多事已经不好开口?他也总不能明示上下,如果他上书求援,暴露软肋,那就算真的得到了皇权的援手,地位与权势也必然会一落千丈,再难复起?
葬送他一人的利益,稳定的却是小皇帝的地位,这样的买卖,凭什么要做?
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小皇帝已经明白无误地展现出了猜疑,那司马氏当然也没有什么单方面付出的舔狗心理。大家面热心冷,彼此算计,一饮一啄,无非因果,又何必指望什么尽忠职守?想让司马侍中冒险效忠皇权,那纯粹想多了。
自然,如此阴冷的算计是不能示人的,所以司马氏稍稍沉吟,立刻露出了微笑:
“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郭淮不解:“大局?”
“是的。”司马懿早有成算,所以不慌不忙:“以现今的局势,如果强行下旨,必然重违军心;就算圣上能强力弹压下来,无疑也会招致士卒的怨恨。这样替君上树敌的事情,当然要谨慎又谨慎。”
他停了一停,又道:
“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
这是《尚书》中的名句,讲的是为人臣子要忠心君上,有了什么好谋划好计策,应该归功君主;有了什么过错疏漏,要设法自己弥补;这才是效忠君上应有的方略。司马懿引用如此名句,无疑是暗示了自己的态度——如果明知道下旨弹压会损害皇帝的威望,那他们这些做大臣的又怎么能视之不见,诿过于上呢?
这一句分辨很合理、很有力度,仿佛真是一片拳拳之心,在真真切切的为皇帝着想。如此情真意切,以至于郭淮都愣了一愣:
“将军是说……”
“皇帝还小嘛。”司马懿叹息道:“当然要替他多考虑考虑。”
这样的和煦,这样的忠厚;这样的端方,这样的正直;尤其是司马侍中说完理由,随即微微侧首,让烛光照亮了他垂落的几缕白发,以及额头隐约的皱纹——那是司马侍中早上起床后精心修饰,特意挑出来的白发——于是,那种慈蔼、忠贞,烛光中の托孤重臣的形象,呕心沥血的忠臣楷模,便跃然眼前,再也不可忘怀了。
郭淮感动了:
“可是将军,如此一来,军中的压力,不就……”
不就全落在司马侍中一个人头上了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受先帝托孤之重,总要多担待担待。”司马懿很温和、很镇定的说:“再说了,只要有利于国家,有利于至尊,我个人的荣辱,不过如天地间一片落叶,又何足道哉呢?”
“将军!”话到了这一步,郭淮实在不能不动容了。他猛地站了起来,语气已经极为激动:“将军之心,何等光明;将军之行,何等磊落!有将军这样的贤臣,是大魏社稷之幸呐!”
面对这样的赞美,司马侍中淡淡一笑,尽显雍容:
“伯济太过誉了,老夫惶恐不胜。“
第99章
郭将军的敬佩是真诚的, 他真心实意的认为,司马侍中为了维护少帝的权威,是不惜填上自己的威望与声名, 也要竭力与蜀军周旋到底。这样的拳拳忠贞、一片热忱,真是令他感佩而且羞惭, 大大的自愧弗如, 憧憬之意, 更是油然而生。
都说西川的诸葛氏忠贞不渝, 是人臣的表率;我们大魏的托孤重臣也不差了什么嘛!先帝托付得人, 想必在九泉之下,也当大大感动吧?
不过,心绪的起伏无助于解决实际的困境。郭将军发自真心地敬佩了片刻, 还是小心开口:
“可是将军,如今蜀军毕竟势大……”
是的, 司马侍中愿意为了少帝不计荣辱、慨然承担, 确实是千古难有的佳话。但佳话归佳话,再这么僵持下去, 侍中……侍中他老人家撑得住么?
士气濒临崩溃, 局势更是不利;无论从哪个方面推敲, 都实在看不到希望的曙光。须知,战场打不赢, 一切等于零。真要在前线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那压力不还得给到后方的皇帝?
显然, 司马侍中对此亦早有成算,他不慌不忙, 微笑着称呼郭淮的字:
“伯济不必过虑!”他道:“其上如风,其下如草;如今军中人心惶惶, 无非也是草随风动,被一时的困局所震慑而已。小人之心,何足挂齿?只要能打几场小小的胜仗,他们自然会回心转意,体会到上面的苦心。”
郭淮:“……胜仗?”
郭淮的面色变得古怪了——他当然知道胜仗能解决一切思想问题,军中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胜仗能解决思想问题;可是吧,要是他们能随随便便打个胜仗,那还至于现在坐守孤城,愁眉不展么?
这样的高谈阔论,言之凿凿,和废话有什么区别?
即使面对如此奇特的神色,司马侍中城府极深,依旧安之若素。他道:
“要想一击克敌,犁庭扫穴,那自然是千难万难;但以老夫的见解,抓一抓蜀军的弱点,打几个不大不小、足以挽回士气的胜仗,应当还是有可能的。”
郭淮诧异:“蜀军的弱点?”
——他怎么没看出来蜀军有什么弱点呢?或者说,要是蜀军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弱点,您老何不早点下手,一击毙命,还至于苦巴巴等到现在?
“蜀军军势严整,的确无缝可寻。”即使司马懿脸皮再厚,亦不能不承认老对手治军的精密手腕:“但两军对垒,非唯人力,亦关乎天数。蜀军行兵列阵,整整有法,但天命不佑,又何惧之有?”
他停了一停,低声道:
“伯济应该知道,诸葛氏的身体,可一直算不上怎么好。”
郭淮终于悚然变色了:
“……将军是说?!”
“西川的使者来的时候,我问过他诸葛氏的起居。”司马懿缓缓道:“他虽然遮遮掩掩,但话风中依然可以听得明白,诸葛氏一天的饮食,也不过是三升米、一点脍肉、一点菜蔬而已;此人谨慎自持,二十罚以上,都要自己省览;如此食少事繁,岂能久乎!蜀军的军势,或者没有太大的破绽;但诸葛氏的身体,就是他们最大的破绽!”
没错,先前西川使者大摇大摆,上门激将之时,司马懿严阵以待,也不是没有预备。他抢先过问诸葛氏的饮食,正是在话语中打了个极为阴险的埋伏。如果使者说诸葛氏一天食米三四升,他就说此人“食少事繁,岂能久乎”;如果使者咬咬牙,谎称诸葛氏胃口极好,一天两斤炖肉三个肘子四斤黄酒,他就说诸葛氏胡吃海喝毫无节制,迟早飞升三高星球;如果使者聪明一点说诸葛氏营养均衡饮食精细,吃的是蒸羊羔蒸鹿尾蒸熊掌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等等美食,他就说诸葛亮饮食奢靡、略无顾忌,俨然亡国之相,依旧还是药丸。
总而言之,无论使者回答什么,司马懿都有万全的准备,一定能把话题转到“岂能久乎”的固定结论上;靠着洗刷西川使者来洗刷诸葛氏的威慑力,为军队挽回一点虚无的信心——既然敌军的魁首已经“岂能久乎”,那己方自然是“坚持下去,就有办法”嘛。
但很可惜,他接见时刚刚开口问了两句,那个西川的使者就忽然发作,抽出了女装当场敬献,搞得司马侍中立刻破防,不能不厉声把人驱逐出去;连预备好的妙妙小话术也被直接斩断,根本来不及施展;以至于只有在如今故技重施,为郭淮论证诸葛亮的“岂能久乎”。
显然,郭将军还是太忠厚了,根本没有意料到主将会隐伏下这样无懈可击的妙妙论证。他甚至还认真想了一想,然后发现司马侍中的理论居然还相当合理——毕竟,诸葛氏天天坐个三轮车到处逛的事情大家也是知道的,要是身体健壮行动自如,何必天天坐三轮车?以此观之,在经历了军旅冗杂事务的折磨之后,说一句“身体虚弱”,也是相当正常的吧?
“我前几日得到线报。天水陷落投降以后,诸葛亮亲自赶赴前线,安抚军心。”司马懿缓缓道:“自汉中至天水,沿途奔波数百里之遥,又都是崎岖的山路,以诸葛亮的体格,又能支撑多久?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机会,不能不牢牢把握。”
以当下的生产力,“旅途劳顿”可绝不是什么夸张;就算是皇帝巡游,筹备完全,一天走上百余里也要疲惫不堪;何况军中诸事皆简,遭受的磨折更比寻常厉害百倍。诸葛氏长途奔驰之后难以克当,为此生一场大病都是有的。而以蜀军现在的情形,唯一一个可以支撑大局的顶梁柱病倒,肯定也会露出极大的破绽。所以司马侍中口中的“缝隙”,真不是什么虚妄之言。
郭淮面色微变,再明显不过的露出了心动。被蜀军摁在前线憋屈了几个月,魏军上层的郁闷与不快同样抵达了顶点。平日里为了顾全大局,尚且可以暗自隐忍;如今真有了一举翻盘,争夺胜利的良机,又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当然,相比于蠢蠢欲动的心机,郭淮更为钦佩膺服的,是司马侍中独到老辣的眼光。能从蜀军这看似严密妥帖的阵势中,一眼看出对方隐秘的软肋,这样细密的判断与决绝,不能不令人五体投地,心服口服;往常因为接连受挫而产生的那点阴影,亦消散无余,再无动静了。
他毫不犹豫,略微捋一捋衣衫,直接拜了下去:“侍中高见,仆唯侍中马首是瞻而已!”
“这如何敢当?请起,请起!”司马懿赶紧起身,亲手将人搀了:“郭将军谬赞,老夫实有不安。之后的大事,还要拜托郭将军一一照应呢。”
司马懿是真要对蜀军做什么大事么?
那肯定是绝无可能的。司马懿又不是什么盲目自信的傻子,当然知道他对郭淮口嗨的那些有多么的不切实际,更知道所谓的“软肋”有多么的不靠谱——诸葛亮之缜密细腻,是他交手数月以来,深有体会、绝不敢稍稍忘怀的关键。就算天时凑巧,此人当真因为奔波而生病卧床,这样细密谨慎的角色,又怎么会不留下一点反制的手腕?真要信了什么“蜀军虚弱动摇”、“战局优势在我”的鬼话,那再多兵力都是不够送的。
不过,司马仲达言之凿凿,倒也不是全然诓骗;他的确需要一场胜利解套,也的确物色好了一场可靠的胜利——数日之间,司马氏派探子四处搜查,已经物色好了一块上好的战场。那是两军对垒日久,蜀军为了减少后勤损耗,在前线临时开辟的菜地,地里种了不少生长极快的野菜,隔三差五就要来施肥。而司马懿暗自揣度,早就已经预备好了,等到蜀军来收割野菜,他就率精锐部队全数扑上,以多打少,以强敌弱,保证可以打一个措手不及;精锐部队速度极快,即使蜀军主力反应过来,他也早已从容转进,绝不留什么缝隙。
魏军与蜀军正面对垒,司马懿肯定心中发虚;但率领精锐暗算割菜浇粪的民兵,搞一场“粪坑大捷”敷衍局面,那他还是信心十足,手拿把攥的嘛!
当然啦,耗费这么大的精力收拾一点民兵部队,那肯定是得不偿失之至,精算起来等同于倒贴。但天下的事情不能算得这么细,有时候还得考虑考虑情绪价值——司马侍中早就让人伪造好了旗帜和铠甲,得胜后直接命人献上,就说是蜀军溃败时散落的战利品;如此俘获无算、大获全胜,那情绪价值不一下子就起来了吗?
要是嫌这个价值还不够,那司马侍中还预备得有破烂三轮车一辆,先前偷到的木牛流马半座,就说这是诸葛亮被他们追得走投无路,夺命狂奔,以至于连宝贵的爱车都顾及不上了——这样一来,情绪价值不就更大了吗?
横竖诸葛亮旅途奔波,多半要生点不大不小的病;那一时半会在军中卧床不起,也就根本没法亲自现身,辟司马仲达的谣言。魏军将士又不能奔赴诸葛氏帐前查验,不也只有信了主将的发言?到时候内内外外一片赢麻,士气问题不就自然而然的解套了么?
——什么,你说这样低劣的鬼蜮伎俩,长期来看必然露出马脚?那就不必多虑了。司马仲达早就准备好了后路,等到在菜地和粪坑打出了一场大捷,挽回自己的名声,他就要准时准点,按方生病;开始阿巴阿巴,大流口水,然后卧床不起,不能不上表请辞了。
只要一上表请辞,那看在托孤重臣的身份上,看在这场“大捷”的颜面上,皇帝大概也不好为难什么,只有降旨俯允,让司马仲达体面收场。只要能顺顺当当抽身而退,那接下来战局如何糜烂,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要是接手的将领无法应对,被诸葛亮一通操作打得屁滚尿流,那搞不好朝野上下惊骇之余,还会深刻怀念起司马侍中的丰功伟绩呢。
——好歹司马侍中还真能顶住诸葛亮,是吧?
总之,无论事情如何发展,司马仲达都只有小赢、中赢、大赢;蜀军可能血赚,但仲达永远不亏。这就是世家名士精深高妙的处世哲学,哪里是寻常人物可以预料得到的呢?
司马懿沉吟片刻,终于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
“司马懿到底还是忍不住了。”穆祺道。
第100章
“司马懿终于忍不住了。”
某种意义上讲, 这种大人物的行动其实并不难猜;在往魏军营帐中送了一份女装成功破防司马懿后,诸葛丞相就已经猜出了宣王之后可能的举动。要么仲达抛下颜面,一心为国, 不惜损耗威望,也要派人请来圣旨, 稳定军心——从宣王的秉性来看, 可能性非常之小;要么就是司马懿缜密安排, 设法从犄角旮旯中给魏军搜刮出一个虚空大胜出来, 想办法涂脂抹粉、裱糊场面, 然后迅速抽身,那管他洪水滔天——这应该是最大、最实际的可能。
所以,在蜀军使者一瘸一拐返回大营之后(被司马懿这破防老登给一通板子打的, 所以说老登就是小气),穆祺就派人在战略要地安设了红外摄像头, 每日都要用ai分析异动。但这么精密布置十余天, 没有在紧要关隘发现一丁点魏军的踪迹。反而是他例行派无人机巡逻,却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察觉出了猫腻, 而这个地址亦匪夷所思, 完全超乎于意料之外——
“菜地里发现了魏军的探子。”穆祺举着红外照片:“一连几天都发现了踪迹, 应该不是巧合。”
说出这一句话时,他的神色略微有些茫然。而旁听的卫青霍去病两位, 神色亦同样的茫然——在确认司马仲达必然会铤而走险之后, 他们反复推演, 认为宣王多半会聚集优势兵力猛攻一处战略要地,以多打少以强欺弱, 不计损失不惜代价,哪怕赢得的是一场惨痛的、悲哀的、根本不值当的胜利, 也一定要拼命打破这僵死的局面,费力挽回损耗的威望;而他们所有的布置,也基本都是围绕着各处要害展开,充分备下了预案。可现在——无论从哪个方向上来看,一块菜地都算不上什么战略要地吧?
冠军侯愣了片刻,将菜地的地势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只能迟疑开口:
“……他要下毒?”
是的,他想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区区一点野菜有什么左右局势的关键,于是思路只能往下毒上走——在菜里下毒,药翻蜀军争取优势什么的,虽然实施起来希望也颇为渺茫,但总还算可以理解……吧?
“那不可能。”穆祺脱口道:“现在根本没有这么高效的毒药,宣王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往菜叶上泼洒一点药剂,就能轻轻松松毒倒数千数万的军队;即使在化学高度发达的现代,这样近乎玄幻的杀伤效力,也只有极少数毒物可以做到——肉毒杆素、高纯度□□、钋;而如今盛行的的原始毒药,顶了天也就是提取不纯的砷化物,毒死个人起码也需要小半两,价格之昂,还与黄金差相仿佛;司马仲达哪里来的本钱,能凑出这么多毒物?
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剩下的即使再不可思议,都必定是真相。但冠军侯稍稍愕然,却只能沉默,因为这推断出的真相也太不可思议了——你要说攻击个粮道攻击个水源,其实大家都能理解;但你攻击野菜菜地是什么意思呢?总不能毁了一块菜地,蜀军就要拉不出屎便秘而死吧?再说了,为了清洁起见,军营中的秽物多半都被扔在了菜地边的大坑堆肥,粪尿淤积,恶臭熏人,魏军竭尽全力,就为算计一个粪坑,难道不嫌丢人么?
大家瞪着眼睛彼此张望,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以至于气氛微妙,竟然有些尴尬。还好长平侯果断有担当,沉吟片刻之后,主动建议:
“不如直接上报丞相,再做处置。”
一句道出,别人尚可,唯有盘坐上首的刘先生霍然转头,仿佛愣了一愣,才意识到卫青说的“丞相”并非自己任命的哪个怨种,而是现今呆在前线的那一位;于是神情五颜六色的一转。终于变得相当之精彩了。
消息上报之后,武侯果然做了极为明快的处置。他直接了当地做了批示,认为司马懿就是蓄谋已久,要对——要对一块菜地下手,意图相当之明显。
至于司马懿为什么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意图嘛,武侯亦婉转做了解释:
“……司马仲达的心性,不可以常人解释。”
穆祺恍然大悟:“相父是说,司马懿脸皮实在太厚,不能用一般人的廉耻来约束他?我完全明白了!”
武侯微微愕然,只能瞥了他一眼,再不说话。
自从与郭淮等羽翼秘密商定之后,司马仲达就开始紧锣密鼓,为预定的菜地战役做最后的准备。而他所准备的第一项,就是——生病。
是的。生病。
一如先前所言,司马侍中早就准备好了,要在菜地大捷后迅速告病请辞,抽身而退,将这个必定会崩塌的烂摊子甩给后人。而既已预备告病,那前置工作当然就要筹备妥当,总不能事到临头突然发病,搞得仓促惶恐不说,还容易被外人看出装病的首尾;所以他心有成算,已经预定了要从现在开始,渐次展示衰竭多病的征兆,让军营中的将领人人见证,引为共识;为将来告病埋下充分的铺垫,也封死小皇帝质疑的一切可能。
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这就是世家高士从容谋身的手段,真够后来人学上千年万年的。
当然啦,这种多病的征兆也要小心把控,不能一下子搞得卧床不起,直接搞崩魏军上层的信心。而司马侍中推敲已久,筹谋得也很妥当;如今他时常召见将领们见面,议事时却总要停上一停,捂嘴咳嗽两声;而且咳嗽声由轻至重,能够清晰听出那种仿佛搜肠刮肚、用尽心力的咳喘;等到下属忧心忡忡,主动询问,司马侍中又一定要坚称无事,然后露出某种一看便知是勉力支持、强行伪装的表情来;看到这种表情,稍有忠心的下属当然不能不再三过问。而司马侍中言不由衷、 气喘吁吁的推辞再三,到底会被逼出最关键的一句话:
“老夫总要替陛下办好最后一件事!”
有了这一句话,那种鞠躬尽瘁、力疾奉公的形象,便跃然眼前,惟妙惟肖,仿佛与西蜀诸葛亮比较,也是相差无机。于是属下们自然大为感动,多半都要涕泣下拜,请求主将好好将养;而司马懿大大喘一口气(一定要喘这口气,否则效果会大打折扣),再说出他预定好的台词:“只要诸位一心事主,我又有何虑!”
起承转合、应对自如,这一场戏真是唱得尽善尽美,足以永载史册。当然,也不是没有操心过甚的心腹画蛇添足,要劝上司善自养护,不必在战事上劳神。但司马懿一律不允,还亲自视察部队,检阅辎重,表现出事必躬亲、郑重其事的态度——废话,要是他不亲自带队遮掩,真让别人搅合其中,发现所谓“菜地大捷”捷到最后,战利品不过是几筐野菜十七八个鸡蛋和一担大粪,那可该怎么收场?
总之,菜场大捷将是司马懿与西蜀对抗的最后一舞;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场胜利,他断断不容任何人来破坏——哪怕是诸葛亮也不允许!
实际上,诸葛亮并没有打算破坏司马懿的惊天大计划。虽然被穆祺的口无遮拦搞得有些无语,但他仍旧明确做了指示,对待司马仲达在菜地的一切举动——偷菜、杀鸡、抢鸡蛋,哪怕是挖两勺大粪尝尝咸淡——如今也一律坐视不理,暂且静观其变。
没有办法,司马宣王是天下一等一的老乌龟,沙滩一躺三年半,如今浪打我翻身;如今刘先生百般挑逗,好容易引得老王八有了一点动静;那值此间不容发、微妙紧张的境地,是绝对绝对不能给这老乌龟上一丁点强度的。必须要保持绝对的耐心,小心翼翼,百般曲折,将人引出来再说。
没办法,和老乌龟的战争就是这么无聊,大家大眼瞪小眼,真是容不得一点快意。
穆祺当然完全赞同丞相的指示,不过他同样也宣布,自己要去菜地亲自看上一看。
刘先生挑一挑眉:
“你要做什么?”
穆祺很诚实:“我去卖点鸡肉和鸡蛋。”
刘先生:?!
卫霍:??!
就连丞相都转过了头来,神情诧异:???!
帐内静默了片刻,刘先生及卫霍反复思索,拼命推敲这“鸡蛋”二字,搞不懂它是不是什么秘密高科技武器的隐喻;但想来想去毫无收获,只能转头瞪向穆祺,迷惑之至。
刘先生道:“平白无故,你在这里发癫胡说,又是做甚?”
“几位误会我了。”穆祺不能不辩解:“我怎么敢当着相父的面胡说?我就是要去卖鸡蛋,从现代农贸市场买来的新鲜鸡蛋,倒一道手赚点辛苦钱而已,这不也是前线的正常操作吗?几位何足为怪!”
有人的地方就有商贸;两军前线是十几万人当面对垒,自然会有胆大心细的商人和百姓冒着风险兜售商品。为了缓解后勤供应的压力,两国高层基本都对此视若不见,甚至允许在偏僻地带划出一些中立的市场,让两边的士兵都能私下里做点买卖;如今蜀军种地的菜地附近,就兼有农贸市场的作用。士兵用种出来的菜蔬交换附近百姓的鸡鸭鱼肉,贸易做得还很是兴旺。在这里卖点鸡蛋鸡肉,确实是相当正常的操作。
——诶不对,操不操作放在一边,关键是姓穆的眼巴巴卖这个干啥?你就缺这两个钱吗?!
刘先生面无表情瞪视穆祺,却见此人左顾右盼,神色自若,俨然是不准备再交代任何底细。眼见逼问无望,他冷哼一声,断然下了决心:
“我要跟着你一起去!”
管你有什么招数,在他眼皮子底下总翻不出花样!横竖刘先生最近闲得无聊,还不如贴身紧逼,看一看实际情况。他就不信,这姓穆的还真能瞒天过海不成?
穆祺稍稍一愣:“卖鸡蛋还是很辛苦的……”
“我在地府多年,什么苦没有吃过?”老登道:“你不必多言。”
穆祺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劝阻一二;但看了一眼陛下的神色,还是莞尔一笑,从容答应:
“这当然是好事,我恭敬不如从命。那么,一切就要偏劳陛下了。”
在一开始,刘先生还没有搞明白这个“偏劳”是什么意思,或者说有什么好“偏劳”的。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因为穆祺居然不折不扣,没有说一句假话——他真赶了一匹牛,驼了一大筐鸡蛋去菜地附近贩卖,然后毫不客气的让老登帮他摆摊、数鸡蛋、看守鸡蛋。
老登:???
他茫然了片刻,直到亲眼目睹穆祺收下第一枚铜板,递出一筐鸡蛋,才意识到此人真是来卖鸡蛋的,而自己也真就要替他看这一筐鸡蛋——于是瞬息之间,羞怒顿生,终于忍耐不住,在私下里大肆抱怨,不满之至。
当然,他也只能在私下里抱怨。因为先前金口玉言,答应过自己要跟来帮忙,似乎也不好干上一天立刻翻脸,显得太没有定性;所以只好到处嘀嘀咕咕,表示这种走街窜巷的营生又琐碎又无趣,而且还非常之麻烦(实际上老登更想说的是“低档”,但他有点担心穆祺翻脸,所以只好被迫改口);但无论他怎么嘀咕,穆祺视之如不见,听之如不闻,仍然在一丝不苟的进鸡蛋,卖鸡蛋,记账、算利润;然后老实不客气的指挥老登干这干那,东跑西跑,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
——要知道,当年连窦太皇太后和王太后都没指挥过皇帝摸鸡蛋呢,这不是欺天了,又是什么?!
总之,刘先生出于颜面的坚持仅仅只维持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他在摸鸡蛋时摸到了一块鸡屎,于是拼命甩手、大声咆哮,跑来跑去到处冲刷,恨不能将手搓下一层老皮来。如此洗刷数次之后,他终于决绝宣布,因为劣币案取得了重大进展,他不得不“忍痛”抛弃自己的承诺,将自己的智慧带到更重要的地方。
“卖鸡蛋的事情你去办。”刘先生斩钉截铁的说:“我的事多,我要把精力放在判案上面。”
穆祺稍稍愕然,似乎还想开口说上两句,但刘先生生怕又被言语套牢,挣脱不得;于是挥一挥袖,断然而去,不留下半点琢磨的把柄。
穆祺目送刘先生挥手作别,飘然远去,衣袖上还滴滴的滑落着水珠。他愣了一愣,终于长叹口气,翻开了面前的账簿,在鸡蛋的总额上打了一个勾。
说实话,虽然精神状态比刘先生要稳定得多,也没有资格闹老登那种君子远庖厨之流的皇帝脾气,但穆祺这几天卖鸡蛋的体验也并不怎么美妙。第一他听不怎么懂陇右一带的方言,第二三国时代根本没有成型的商品经济,他卖出去的鸡蛋换回来的东西五花八门,从土布到各国铜钱无所不包,甚至还有西汉时流传的五铢钱。仅仅每日的利润统计,就是无大不大的难题,不能不令人头疼。
不过,再怎么头疼欲裂,该做的也还是要做下去。刘先生的猜测当然绝没有差错,穆祺到菜地摆摊确实不是为了赚这两个铜板。事实上,他当然有更隐秘、更不可告人的图谋。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从袖口中抽出了一本油印的小册子,熟练地翻到了被折起来的那一页。
——《时空管理局关于人身保护条例的延伸应用》
“我仔细检查过了。”赵菲道:“系统搞的那个贸易限制令没有什么漏洞。”
是的,自从系统厚颜无耻,强行通过贸易限制堵塞了穆祺获取高新技术产品的渠道之后,他就一直绞尽脑汁,在设法寻觅着一份限制令的漏洞。但系统确实很了解这些好搭档的手段,也非常做得出来——它制定的这份限制令居然厚达七百八十一页,五百万字上下,同时还借鉴了最新的什么屏蔽技术,在文字中夹杂了大量暗语,阻止外人用ai来总结内容。
所以,穆祺不得不采取最笨拙的方法——他把限制令发给了赵菲,然后调动两府及太学所有闲极无聊的资深官吏,所谓人海战术集体攻关,总算是攻出了一个结果来。
可惜,这个结果似乎不尽如人意,系统不仅采取了强而有力的文字过饱和攻击,在本身的逻辑上也堪称严密。穆祺颇为失望,但也不是不可以预料,于是摇一摇头,打算感谢对方花费的精力。但赵菲停了一停,忽然道:
“不过,限制令内部没有漏洞,不代表外部没有漏洞。”
穆祺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这份限制令应该是系统紧急搞出来的,属于临时规章。”赵菲道:“临时规章的效力低于永久规章。而众所周知,管理局最出名、最基础的永久规章,就是用于保护穿越者人身安全的《保护条例》。”
她抽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到被折下的一角,在视频里为穆祺展示这最大的关键:
“《保护条例》的原则规定得非常清楚,当穿越者面临无端的人身威胁时,他可以尽一切可能,做无上限的反击,以此保卫自己的安全。”
她再强调了一遍:
“注意,是‘无上限的反击’。”
穆祺默了片刻,却摇一摇头:
“……以我现在的情形,这恐怕是不可能的。”
“无上限的反击”,早在进入管理局之初,他就曾理所当然地被这一句美妙的规定所吸引,还以为局里欲盖弥彰,是特意留了这么个漏洞供他们暴力掀桌,大杀四方。但在深入了解实施细则之后,他却不能不大失所望了——管理局不能容忍这么牛逼的人物存在,所以拟定的规则说得很清楚,所谓无限反击的自卫权,仅限于自己不找事的乖乖宝;如穆祺这样,积极主动搅合进两国战局的跳脱人物,那是早就置于度外,根本不受法规保护了。
你自己上门挑衅群殴,还想要有自卫权护身?做梦呢?
“也不必这么笃定嘛。”赵菲道:“我仔细看过了判例,你如果待在蜀军营帐中,那当然是主动搅合战争,不要想有一点法律上的庇护;但如果能待在一个中立的地带,干一份中立的差事,那么在法律上也应该被视为中立的平民。如果这样的平民无端遭受攻击,当然可以援引旧例,保护自己……”
穆祺缓缓,缓缓睁大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