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草原上的方士团队们还在集思广益, 推敲着与伊稚斜单于谈判的种种细节,思索该如何调整“投名状”的力度;留守在长安的汉天子则百无聊赖,陷入到某种近乎闲极无聊的地步了。
当然, 这也是很正常的。到现在为止,汉天子还不具备远程微操、亲自指挥的条件;在确定了大致方略理清了内外政治环境之后, 他只能将军队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将领, 然后默默的期盼最后的结果——而在结局底定、万事终了之前, 除非前线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必须上报的变故, 否则君主坐守后方, 只能靠着定期的军报了解前线——效果略胜于无。
当然,大将军派人快马送回来的消息肯定是准确详尽、力求丰富。但无论怎么丰富详尽,有些东西总没法说得太细。譬如, 他解释了自己命霍去病追踪伊稚斜单于的决策,并在汇报中顺便提了一点方士们的建议, 一笔带过, 并未详叙——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军中有资格下决心的是大将军而不是幸臣, 其余人根本不必多提——但皇帝何许人物, 哪怕仅仅是看一眼这只言片语, 也能猜出此决策中必定有方士集团强力推动的手笔(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干脆就是穆氏和死鬼老登的手笔);而方士集团名义上“随从出征”, 怕不是现在已经驰骋疆场纵马草原, 在快快活活的四处撒野发癫了。
一念及此, 再看看自己——独守空城、孤寂无聊、只能眼巴巴等着前线军报,那心中之烦躁无聊, 自然也就可以预料了。
不过,皇帝总不会长久无聊下去的。无聊到某个程度之后, 他就会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譬如说和儒家斗蛐蛐玩。
自先前对公孙弘发起了一波并不成功的攻势之后,皇帝默默消停了好久;但这并非出于宽容慈悲,而是事实所迫的忍让;而现在嘛,皇帝当然也没有找到一举解决儒生们的灵丹妙药,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皇帝穷极无事,正好拿他们来找找乐子——而恰好,穆祺离去之前,也刚刚留下了一本足以在政治及舆论上对儒生产生强烈冲击的巨著:《竹书纪年》。
按穆氏的说法,这应该是魏国留存的史书,因为保留在魏王的坟墓中侥幸逃脱了祖龙及项羽的两把大火,是如今仅存的,可以与《春秋》、《尚书》相对照的珍本史籍,六国史书唯一的残留;其史料价值,自然无与伦比;若能比较借鉴,也必定是极大的飞跃。
不过,对于大多数儒生而言,这本书最大的刺激显然不是什么史料价值,而是黑料价值;大概是因为魏国上下崇尚法家喜好权谋腹黑学的缘故,竹书纪年的取向与温文尔雅敦厚体贴的《尚书》全然不同,长篇大论记载的并不是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美好传说,而是上古三代的狂猛黑料,什么“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夏启杀伯益”、“共伯和干王位”;舜囚禁尧,夏启杀了伯益,共和执政根本就是篡位夺权;从尧舜禹到夏商周依次揭发,将上古三代那种光辉灿烂人均圣贤的面纱给从头撕个干干净净,并对儒家赖以安身立命的本钱——《尚书》、《春秋》发起了致命的攻势。
孔老夫子说上古三代都是圣人;孟老夫子说上古三代都是圣人;现在你跳出来告诉我上古三代其实也是勾心斗角一个鸟样——你几个意思?
说实话,尧舜禹汤周文周武都是冢中枯骨了,后世史书怎么写其实都无伤大雅;这样辛辣可怕的黑料,伤害最痛最深的,还是儒生——以《春秋》、《尚书》为信仰,绍述了一辈子孔孟之学的儒生。毕竟,儒生正色当朝数十年,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生平用来pua皇帝的最大本钱,就是“三代”;宗教要有神国,信仰要有寄托;对于儒生而言,最大最好最不容否定的乌托邦,就是那完美无缺、“天下为公”的三代。
夏商周是好的,所以继承了夏商周治世之道的儒家也是好的;儒家是好的,所以儒家经典中为皇帝制订的那一套治理体系也是好的;天子只需学习经典、领悟思想、效仿三代,天下自然而然就能兴旺发达、长盛不衰——这套逻辑如此完美、如此精细、如此强硬,以至于后续十数代王朝两千年历史,都不能真正反驳;黄老百家与儒生争锋,最多也就只能质疑一波对经典解读的正确与否,是万万跳不出这个逻辑的。
但现在嘛,有人居然敢跳出来直接向光辉美好的三代、儒家安身立命的最大依仗发起攻击,那事情的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说白了,你现在都敢攻击三代,你将来敢做什么那我想都不敢想!
理所当然的,当这本《竹书纪年》的复印本从未知渠道被泄漏之后,本就与百家斗得大道磨灭的儒生们立刻赶到了不可遏制的狂怒。在他们看来,依仗着造纸术与印刷术勉强与自己周旋的诸生不过是手下败将、冢中枯骨,就算一时得意,终究也不难消灭;但胆敢传播这种可怕黑料的异端却是决计不能容忍,非得以重手强硬出拳不可。事关道统,仇恨不共戴天,要是不用点手段,恐怕当真要以为儒生可欺了!
当然,强硬回击,也要有张有弛;而儒生的应对,大致仍是得体的。一开始他们虽然愤怒,却并未大肆围剿这本妖书,生怕动静太大,反而抬高了这种低劣黑料的身位;于是仔细斟酌,只派出小辈出战,质疑这本书的根底——你说这是魏国史书这就是魏国史书?根底都不清楚的东西,有什么资格上桌?
应该说,这套辩驳逻辑还是非常有力的。穆祺提供的《竹书纪年》当然是真本,但可以用于证明身份的原版竹简早已失散殆尽,没办法提供任何佐证;质疑一本来历不明的印刷物的可靠性,当然是非常稳妥、非常有效、决计不会出错的好办法——如果晚上那么一百多年的话,这一套辩词说不定就真的成功了。
但很可惜,现在这个时间毕竟还是不够长。祖龙的确搜括了六国的史书,但大秦的执行力显然没有强到无远弗届、使命必达的地步;在关东关中等统治薄弱的地带,仍然有大量六国王族和公卿遗存,至今都可以发挥影响;这些遗老们世代传承,不会不保留一些有关于本国史册的抄本——当然,私下流传的抄本必定是散乱的、细碎的、不成体系的,甚至根本没法整理;但只要这些抄本还存在,那么就可以从各个角度做全方面的比对,而比对的结果嘛……
反正,在就《竹书纪年》的真伪问题争论了大概十余天后,长安的儒生们就果断闭嘴,迅速开始了转进。
就转进的方向而言,儒生们一开始是想出动铁拳,直接呼唤丞相公孙弘强力出手,用妖言惑众的罪名将妖书直接封禁;但还好向上汇报之后,真正的大儒公孙弘聪明绝顶、明见万里,立刻阻止了这近乎白送的愚蠢举止——如果此例一开,是不是下一次学派再起争论,圣上就可以引此旧例,直接封禁掉他不喜欢的一切著作?
你搁这儿复辟暴秦《挟书律》呢?
文人之间的事情,能讲规矩的时候,还是尽量讲规矩比较好。于是众人商议再三,无可奈何,只有重回辩经路线,并调整辩论思路;从此不再强调史书本身的来历,转而寻章摘句,质疑起了史书材料的真伪:就算《竹书纪年》是真本又如何?史书是真本,就意味着史书上写的都是真的啰?
这个质疑的逻辑还是非常清晰、非常靠谱的,可以说一发中的,立即就缓解了广大儒生的精神内耗。但如此辩论,却也显然有极大的弊端:不针对史书本身发论而只质疑史料真假,那意味着已经默认了《竹书纪年》的地位,等同于打破了儒家对上古历史的绝对垄断,允许异端思潮上桌——这是非常惨痛、非常悲哀的让步;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与儒生抗争的百家士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已经在私下里组织了对《竹书纪年》的讨论,并得出了不少重量级的成果。如果儒生们再这么装聋作哑、坐视不管,那等到话语权全部沦丧之后,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而儒生这样艰苦悲哀的反抗,无疑大大取悦了嫌弃无聊,且对儒家颇有偏见的皇帝陛下。他当然也知道,这区区一本《竹书纪年》并不能算决定胜负的棋子,以儒生的人才济济、钻研精微,早晚能够在学术体系中彻底消化这一波异端的刺激,甚至推陈出新、巧施手腕,将此异端消化自身的给养——两虎相争,强者为胜;儒家实在是太大太强,以至于可以兼容并蓄、因势利导,将一切不利的冲击都转化为有利的优势。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一本异端史书,也不过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而已。
不过,这本身也没什么关系。《竹书纪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皇帝巧妙挑拨,本来也只是为了一时的念头通达而已。所以他欣然旁观,大为喜悦,只觉多日以来的种种淤积的愤怒郁闷,真是于此刻尽数倾吐,一扫无余。为了扩大这种恶劣的喜悦,扩大斗蛐蛐的无穷乐趣,他甚至还特意在朝会上加了一句,要延请长安各门的博学之士,到宫中来讲解对《竹书纪年》的研究。
——啊,当时丞相公孙弘的脸色,真是美不胜收,妙不可言,让人想一想都要绷不住笑出声来!
报仇总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连喜悦都不会那么痛快。天子深谙这个道理,所以绝不会错过任何快意恩仇的机会。仅仅召唤儒生讨论《竹书纪年》,还不足以满足他恶劣的趣味,为了给对方上一上强度,他还需要更多更大的猛料。
这样更多更大的猛料,涉及隐秘的情报,宫中当然是不会有的。所以,在预定讲解《竹书纪年》的前一日,圣上打破惯例,居然带人出宫,微行市集,到了——到了方士们储存印刷材料的市集商肆。
自方士集团随军出征之后,东市的市集就被穆氏下令严格封锁,甚至还加上了一堆什么莫名其妙的机关,严防外人出入;不过可惜,这些命令机关,能够拦住小心谨慎的官吏,却决计难不住微服私访的天子。天子的随从倒也不知道该怎么绕过门口墙头那些稀奇古怪的布置,但他们直接在墙外搭了一个假山外加一座延伸的天桥,让皇帝徐步登山,慢条斯理,直接从院落的头顶一脚跨了过去,然后缓缓下桥,从从容容的绕开一切机关,到达了方士们最机密的后房。
不过,这个被重重保护的后房却难免令陛下有些失望。他们挖穿地基,从地底打开了厚重的钢门;绕过门后的小巷七弯八拐,撬进了一间昏暗的小屋。但屋中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废旧纸张(上面全是缺胳膊少腿的字),报废的各色工具,随意堆放的瓶瓶罐罐、莫名其妙的各色颜料(看起来倒很像是宫中妃嫔的化妆品),不像什么机密,倒更像是七零八碎的过期垃圾堆,完全没有任何条理可言。
某种意义上,这个毫无逻辑的垃圾堆倒也很符合方士们平日的作风;但辛苦安排各种保护,就为了这一堆小小的垃圾,似乎也……
侍卫们费力挪开了这些垃圾堆,清扫干净混乱不堪的地面,又从胡乱叠放的书架后发现了一扇小小的木门,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此外再无异样。
出于多年以来抄家所积攒的本能,侍卫推了推这扇木门——没有推开;他用力再推了推这扇木门,还是没有推开;然后,两个身强力壮的侍中合力撞向这扇木门——仍然没有撞开。
皇帝皱起了眉。他隐约意识到,这应该又是穆姓方士布置的机关之一,阻止他接近真正的、最后的机密。但这扇门浑然一体,却又全然看不出一丁点机关的痕迹;到底——
他跨步向前,伸手摸了摸门板,木门吱呀一声,向内缓缓开启。
第72章
当重大变故发生的时候, 穆祺还在军营中开会。
自从下定了与伊稚斜单于勾搭的大决心之后,谈判迅速就进入到了处理技术细节的阶段,也就是伊稚斜一方究竟需要付出什么“投名状”, 以及汉军应该如何反转攻势,与这个昔日的强敌彼此合作, 谋取双赢的利益。
当然, 这种谈判肯定是非常之阴狠、赤裸、毒辣的, 双方交流的内容也是百分之百的上不得台面。所以霍去病仔细斟酌, 只能指派方士集团全权负责谈判, 谈判细节还要全程保密、防止外泄;方士们拟定条款时,必须待在主将的营帐中悄悄推敲,字斟句酌, 而绝不能叫外人看出一点端倪来。
几天草拟下来,他们已经谈妥了与单于合作的具体方式, 商定好要会同伊稚斜的卫队一同北上, 入漠北后经狼居胥山,将人送到匈奴政治中心单于庭把控权力, 顺带着也满足某些人关于“封狼居胥”的古怪嗜好, 顺便给将来的史书加一笔猛料, 树立树立他们的光辉形象——某些人摩拳擦掌,都已经准备好了即将在狼居胥山发表的重要文件, 足可扬名万世, 经世不朽的大作。
然后, 就在他们兴致高昂,共同畅想史书中的美好未来时, 某个熟悉的滴滴声忽然响起了。
这样紧张机密的小会,是绝容不得一丁点状况外的打扰。所以主持会议的老登脸色一沉, 立刻就投过来了一个凌厉狠辣的眼神。坐在下首的穆祺愣了一愣,则下意识去摸手腕。他听出来了这是系统的提示音,应该又是在发什么警报;但稍一回想,他这几天循规蹈矩,一无作为,根本也没什么可供警告的地方;这样突如其来的声音,实在让人莫名其妙——
他伸手想关掉这个警报。但更大更刺耳的鸣叫之后,一个耀眼的光团腾空而起,气势汹汹,直扑穆祺头顶。它的声音高亢尖锐,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狂怒情绪: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皇帝会被扣在派出所里!!”
穆祺:??
用于开小会的私密营帐沉默了片刻,安静得声息不闻。穆祺神色茫然,不由转头——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老登。
显然,老登依旧是安然无恙,绝无异常,那么出问题的就应该是……
“是活着的那一个!”系统咆哮道:“他现在还被扣在局子里!连同两个侍卫!!你做了什么?!”
“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什么也没做。”穆祺脱口而出:“实际上,远隔千里之遥,我又能做些什么?再说……”
一语未毕,他神态变幻,渐渐——渐渐露出了某种恍然大悟的表情。
系统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不觉打了个寒颤,显然,穆氏的神色说明了最可怕、最糟糕的情况:
它的声音虚弱了:“当真……当真是皇帝?”
是的,虽然在十分钟前管理局收到了警报,但无论是当值员工还是系统都很难相信大汉朝的孝武皇帝居然当真会被现代世界的派出所拘留,所以一开始还以为是个某个闹大了的、类似于“我,秦始皇,打钱”之类的恶劣笑话。但现在、现在,系统最后一丝幻想也终于破灭了,他不得不痛苦的承认,现在的局面搞不好——搞不好是当真出了大问题;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应该是‘门’的缘故。”穆祺低声道:“我把那扇‘门’给留在长安了。”
留在长安?看你干的好事!系统雷霆震怒,立刻就要发火。但火气刚到胸口,却又硬生生被憋了下来——它猛然间意识到,就算穆祺将‘门’留在长安,有那么一丁点保管不利的罪过;那么‘门’自己的身份识别一捅就开,根本没有为特殊情况做任何的冗余处理,又该是谁的罪过呢?
别提了,别提了,再提可真不知道要扯出什么来!
它迅速改口,紧急转弯:
“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穆祺瞪着眼看它。显然,穆氏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怎么能知道远在长安京城的事情?但还好,系统改口片刻之后,记起来那扇‘门’应该还安装了监控设备,于是噼里啪啦一通操作,终于从云端的存储中调出了几天前的视频。于是利益相关的几人一同起立,看着影像急速变幻,然后终于停留在一群人大摇大摆,拱卫着皇帝闯入密室的片段。
穆祺……穆祺沉默了片刻:
“他为什么要闯进来?”
一开始听到“皇帝被派出所拘留”时,穆祺还大为紧张,以为是设置的‘门’出了什么毛病,走水啦失灵啦凭空爆炸啦,一不小心将茫然无知的皇帝陛下给卷了进来。但现在——现在看来,这门明明是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有,那问题性质就完全变了:
“他为什么要闯进来?”穆祺重复了一遍:“我明明已经给过警告了!”
是的,在出发之前,穆祺就已经明确提醒过皇帝乃至上林苑中的官员,千万不要随意进入商肆。且不说大量敏感尴尬的资料、涉及穿越秘密的‘门’,就是里面存储的化学试剂随意泄漏一点,都够上上下下喝上一壶。反复警告、百般提醒,按理来说没有不知道的道理。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往里面送呢?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没有人开口说话。长平侯冠军侯目光游移,都不敢往老登的脸上看——显然,他们都非常清楚自家主君的性子;以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脾气而言,什么“警告”、“要求”根本就是放屁;天无物不覆,地无物不载,他贵为上天的嫡长子,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知道,不能了解,不能踏足的?
或者倒不如说,正因为有穆祺的明确警告、再三要求,皇帝才会突然生出探访的兴趣呢。
穆祺脸色微变,但终究只能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头顶的视频继续播放,终于播放到侍卫敲门、推门、撞门,百般折腾无果之后,皇帝施施然上前,一推就开;门对面是光华灿烂,可谓五光十色、炫人耳目;皇帝端详片刻,居然一脚跨过了门槛,走入了‘门’中。
虽然早有预料,但等亲眼见到这可怕之至的景象,穆祺仍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毫无疑问,这是身份识别设计上的重大偏差,恶性到难以挽回的失误;而面对这样的失误,屋里……屋里立场各异的几人面面相觑,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办法,如果真要斤斤计较的话,那其实所有人都有不大不小的黑锅,于是大家各有责任,就只有都保持沉默了。
尴尬的寂静持续了一阵,老登终于低声开口:
“……你说他——他被拘留在派出所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冠军侯与长平侯的脸色变得更古怪、更诡异了;而系统僵硬开口,语气也极为不快:
“半个小时之前,幸福村的村民报警,说看到三个——三个奇装异服的壮汉在到处搞破坏,什么砸门,什么敲玻璃,什么撬瓷砖,什么爬上墙偷电灯泡;把附近的老头老太都吓得够呛。还好,当时市里派出所的人正在下乡调研,就派人去看情况,结果这三个嫌疑人嘴里呜里哇啦,是一句都听不懂;因为考虑到对方身上带了武器,所以直接用村里拿来捕猎野猪的□□一枪干倒,捆到派出所去拘留了。”
老登:…………
老登的脸上立刻也没有表情了。
这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的新闻,换平常穆祺非得好好嘲笑刘某一番不可;但他现在却没什么心情搞阴阳,因为他迅速想起,如果皇帝真穿越了“门”,那门的另一边应该是自己租住的房子;也就是说,孝武皇帝撒泼打滚,砸的玻璃撬的瓷砖偷的灯泡,就全都是……
穆祺的脸也拉了下来。
“……现在该怎么处理?”
“先得把人弄出来!”系统的声音极为尖锐,看来还处在大刺激之后的大破防阶段:“你是不知道他们唧唧哇哇,闹得那个难看!——这么说吧,派出所的一开始还打算找精神医生电他们一电,甚至干脆扣到疯人院里做全身检查——那才是真是露了馅了!管理局花了很大的力气,到处托关系把他们暂时留了下来。但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总得有人到所里去把他们保释出来……”
保释出来?谁能拥有在现代行动的合法身份,将这些闯了大祸的古人顺顺堂堂从派出所接出来,而不引发任何的怀疑?
大家默了片刻,同时望向了穆祺。
“……好吧,我可以把他们保出来。”穆祺咬牙道:“可是,我——我应该怎么跟所里解释呢?”
“真是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穆祺连连鞠躬,神色谦卑:“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一千一万个对不起!”
负责接待的警员颇为茫然,翻了翻手上的文件记录,表情愈发迷惑了:
“……穆先生是吧?这一次被砸毁的房屋就是你的?”
如果被砸毁的房屋是你的,那好歹也算个受害者;一个受害者道歉做什么?
“是的。”穆祺小心道:“房子确实是我的,但今天的事情确实也是事出有因……”
“到底是什么原因?”警员道:“再说了,有原因就能当众打砸了?”
“当然不能,当然不能,我们非常抱歉。”穆祺迭声道:“是这样的,我这座房子闲置了很久了,附近——附近的人都说晚上经常看到有怪相,我们害怕有——有什么脏东西,所以就请跳大神的师傅来看一看,但师傅可能没有领会到我们的意思,动作就稍微粗暴了一点。”
说完这句,穆祺鸡皮疙瘩横生,只觉耳朵都在发烧;但没有办法,相比起人送到疯人院后直接和精神科医生对线,还不如咬一咬牙把封建迷信大冤种的锅认下来算了;封建迷信大冤种虽然也是鄙视链的底端,但好歹还不用被绑起来开电。考虑到这一点优势,那鄙视也就鄙视了吧。大不了从此以后,在村里流传一个穆氏脑残信大神的诡异传说,叫人指指点点十几年而已……
——天杀的!!
但还好,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很有素养,没有当场表现出对土嗨迷信的鄙夷来。他停了一停,又道:
“他们带着的武器还开了锋的……”
“法器,法器!”穆祺咬牙切齿,赶紧找补:“都是——都是震慑脏东西用的!”
“那也是违背治安条例。”工作人员道:“另外,执法记录仪显示这些人一路都在念念叨叨,但村民们都说是古里古怪,一个字都听不懂,难道这还是什么外语?你们请了外国人来跳大神?”
“这当然不是。”穆祺又咬牙道:“就是一般的咒语,驱邪的咒语;具体是商业机密,我也不知道底细;不过这些咒语是用他们当地的方言念的,可能确实是有点难懂……”
工作人员眨了眨眼睛,记得记录仪视频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喊话确实似曾相识,听起来颇有一些陕甘方言的调调;如此一说,倒也不是不能解释。
平静乡村里莫名牵扯进来不明身份的持械暴徒,那是足以让市里都震恐万分的大案;但如果只是几个山沟里出来的神棍发癫,那进展就要叫人安心得多了……哪怕从正常人的心态上讲,他们也更愿意接受后一种解释,而非故意招惹事端,把情况搞得更复杂。不过嘛……
“我们之前已经把情况通知书递交给了肇事人。”工作人员道:“但他们的态度很差,看了半天一个字不说,也不签字。”
“这是误会,误会!”穆祺搜肠刮肚,再次解释:“您可能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从小读书就不用心,大字认不了几个,脑子也不太灵光,也就——也就看不太懂官方的措辞;那纯粹就是脑子笨发蠢,绝对没有蔑视法律的意思。”
工作人员第一次把头抬了起来,茫然看向穆祺,显然是不太相信,到了这个年代还能有九年义务教育——不,扫盲教育的漏网之鱼;而穆祺强装镇定,尴尬不已地向对方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同时悄悄挪动左脚,在身后老登的脚背上重重踩了一脚——在他说出“读书不用心”时,老登的牙齿明显在后面咬得咯咯作响,以至于他不能不采取强硬手段,直接打断这不懂事的愤怒:
不许生气!不许抱怨!不高兴也给我憋着!!
或许是穆祺伪装得很不错(吗?),又或许是懒得管这么多,警员看了一眼,还是低下了头去:几个扫盲教育的漏网之鱼当然很让人吃惊;但想一想他们在现场搞的神奇操作,那这个事实似乎也没有那么震撼了——这确实是蠢到了一种地步才会搞出的事情嘛。
工作人员啪啪敲击键盘,逐一记录。穆祺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在旁边硬生生憋了半日,终于小心出声: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见一见刘——见一见被拘留的肇事人呢?”
“可以。”警员看了看时间:“不过按照规定,需要由亲属签字,这里有他的亲属吗?”
“有的有的。”穆祺赶忙侧身,让出了脸拉得比驴还长的老登,以及神色诡异、眼神飘忽,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长平侯与冠军侯:“这是他的亲兄弟,这后面两位是他的小舅子和外甥,都是特意从西安赶过来的,来一趟也实在不容易。可不可以现在就见呢?”
按理来说,这种见面还需要确认亲属身份。但工作人员只扫了一眼老登的脸,就再没有表示任何的质疑。他从旁摸过一张文件,啪一声盖了个公章,递了过来:
“先去把破坏公物的罚款缴了,再到三号拘留室见面。见面时间不能超过三十分钟,明白了吗?”
穆祺对看守所的生活并不熟悉,但大概也知道里面的规矩,晓得这种百分百的暴力工具手段从来不会和软,进去的新人要是太凶狠桀骜,搞不好会被可以上上强度降降火。所以他进去之前还颇为忧虑,生怕皇帝陛下在里面到处发癫得罪人,现在已经被铐在暖气片上,被人揍成了一个猪头三。
但还好,大概是最近治安良好,犯人不多,被□□打晕的皇帝居然还侥幸分到了一个单人间,也没什么人要特意来找他麻烦。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被人坑得龙游浅滩却是非常屈辱,但皇帝至少学会了忍气吞声,暂图将来——也就是说,他全程都躺在拘留所的床上一动不动,没有招惹任何人。
大汉天子,隐忍!
因此,当一行人小心翼翼挤进拘留室时,里面的情况都还算平静,并没有看到什么天雷勾动地火,四处都被砸得一团稀烂的景象;直到躺在床上的皇帝一眼瞥到了那几张熟悉的脸,于是立刻翻身下床,一步冲来,当头撞上了铁制栏杆和栏杆后的防暴钢化玻璃。
当啷一声巨响,长平侯惊呼出声:“哎哟——”
虽然迎头撞了个狠的,但披头散发的皇帝却丝毫不觉疼痛,他反手抓住铁杆,死命摇晃得哐哐作响,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发泄滔天的悲愤与狂怒。而他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则比栏杆的响动更为刺耳:
“——你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第73章
拘留室的过道又小又窄, 四面都是耸立的高墙;皇帝的咆哮四面反射,来回震荡,回声嗡嗡不绝, 震得挤在中间的穆祺脑子发晕。他揉了揉鼻梁和太阳穴,然后往头顶看了一看——那里还明晃晃挂着一个摄像头呢。
不过还好, 大概是自己知道身份识别技术的锅甩不掉, 系统承诺了会提供必要的帮助, 所以应该可以在中途截取掉摄像头的信号;当然, 要是这嚎叫声再这么持续下去, 那恐怕就……
他叹了口气:“陛下还是要冷静。”
皇帝双目圆睁,青筋暴起,显然不是想要冷静的样子;眼见他开口欲骂, 穆祺不得不再次紧急打断:
“陛下要想清楚,如果在这里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留守人员, 就很容易被判定为是精神高度不稳定的危险分子;为了维护秩序, 他们可能会动用一些非常手段——”
“你要恐吓朕?”
“——非常手段,比如说电棍。”穆祺毫不动摇:“陛下不知道什么是电棍吗?就是比先前击晕陛下的□□还要厉害得多的东西, 可以长久的制造麻痹、剧痛, 和眩晕。持续几个时辰不等——”
皇帝忽然闭上了嘴。
闭嘴片刻之后, 他再次冷声开口,不过音调却低了很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恰恰是我要询问陛下的。”穆祺道:“第一, 陛下实在是不该无视我临行前的嘱托;第二, 就算陛下是一不小心穿越了‘门’, 又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房间里大动干戈,搞那些破坏呢?”
考虑到自己管理不慎, 也有那么点责任,穆祺倒也不想追究皇帝随便闯空门的过失(再说了, 就算真要追究,估计也没有任何意义);但在他心里,皇帝穿越后吃点拿点,甚至出于好奇搞点破坏,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可诸如撬瓷砖砸玻璃下灯泡之类的举止,还是实在太抽象了,抽象得他都无法理解。
皇帝哼了一声,大概是觉得人在屋檐,不得不不怂,还是咬咬牙齿,交代了心路历程:
“朕是不小心走近的那扇‘门’,进门后四面忽然到处闪光,根本看都看不清楚……”
“喔。”穆祺道:“声控灯系统,可能亮度调太高了吧,或者明暗交替,刺激太强——然后呢?”
“然后侍卫就要掩护着朕后退,结果不知道一脚踩烂了个什么玩意儿,四面都开始乌拉哇啦到处大叫,又响亮又刺耳,真是不可容忍——”
“防盗系统。”穆祺抬头看着天花板:“一旦触发之后,只有输入密码才能停下来……难怪。”
为了防备有人潜入屋中,偷窥到什么危险的机密,穆祺在租住的房子里配备了相当复杂的防盗系统,一旦误触就会爆发尖啸和强光,也难怪皇帝一闯入后就被刺激得晕头转向,手足无措。
不过,“陛下总可以原路返回吧。”穆祺道:“只要返回大汉的长安城,那谁也拿陛下没有办法。”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折返”两字,皇帝脸色巨变,再次显露出了明白不过的愤恨。他咬牙切齿,恨声开口:
“折返!朕倒是想着折返!——但拎开门把手后往那个‘门’里一冲,里头居然是深山老林、丘陵沟壑,什么先前的长安,先前的市集,真是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你口口声声要折返,那朕倒问问你,这该怎么折返?!”
穆祺呆了一呆,有点反应不能:“门对面是深山老林?哪里的深山老林?”
“当然是北邙山!”皇帝没好气道:“朕叫一个侍卫爬上树梢看了一眼,远远的还能望到洛阳的城墙,不是北邙山还是哪里?你把朕从长安弄到洛阳北邙山,到底又是何居心?!”
说到此处,皇帝顿了一顿,没有把接下来的话透出去。实际上在发现“门”运转出错之后,他们是很想徒步到洛阳求援的;但很可惜,奉命眺望的侍卫还没有从高高的乔木上滑下,就低头瞥见了相当不妙的东西——一只正在迅速接近的吊睛白额大虫;于是皇帝和两个侍卫大惊失色,立刻逃到了屋中躲避猛虎,姿态相当之不体面;也正是因为这种大受刺激的恐惧心情,才使几人之后的情绪和心态愈发激烈,乃至完全不受控制。
穆祺啊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了某种古怪的神色——正常来说,“门”的运转应该是高度可控的,从来不会搞出突然之间跳跃穿越地点的恶性bug;除非,除非是皇帝陛下在仓皇之中又激发了附着在贴纸上的程序,将他们给送到了一个崭新的时空,而这个崭新的时空,恐怕就……
系统的动作这么快么?
他默然片刻,终于道:“……所以陛下就开始撬瓷砖、拧灯泡?”
“朕总得让那个鬼叫声停下来!”皇帝大怒:“被困在屋子里哪里都去不了,到处还都是那种呜哇呜哇鬼哭鬼叫的声音,越叫还越响,越叫还越难听——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穆祺安装在屋中的警报系统是高价买来的,虽然因为法律限制并不能使用什么杀伤性的武器,但卖家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说这玩意儿原来是山区用来驱逐野猪野狗的设置,警报声经过特殊调制后对神经刺激极大,绝不是正常生物可以忍耐。而现在看来,商家的说辞还真不是百分百的虚构,至少响声叫了一刻钟之后皇帝和两个侍卫是真顶不住了。恶心欲呕头晕眼花,所以不得不在精神近乎崩溃的情况下,试图强行关掉这个倒霉的系统——什么翘瓷砖拧灯泡、爬上围墙砸玻璃,都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自保之举。如此乍一看来,似乎还挺……
到了现在,再追究责任也没有意义了。皇帝生了一会闷气,只能悻悻道:
“好容易声音停了,朕派人到外面去看看情况。结果一出门就窜出来十几个奇装异服的人,对着我们就是哇哇大叫,比手画脚。当时朕脑子都是蒙的,哪里还能反应什么?结果他们哇哇又叫了两声,忽然一个抬手,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样,也就实在不必说了。
穆祺呆立原地,默默出了一回神。说实话,在抵达拘留室之前,他是琢磨着要阴阳怪气,狠狠给皇帝来一个教训;但现在看看皇帝的形象——披头散发、蓬头垢面、额头还有大团青紫(被电击枪放倒后一脑门磕在了瓷砖上);以及那身皱巴巴、脏兮兮,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似乎也很难立刻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说白了,皇帝陛下跨过“门”之后的操作并没有什么过于逆天的地方;他之所以沦落到现在这个下场,纯粹是机缘凑巧,外加运气实在不妙,才会有此虎落平阳的偶然……再说,从这一身的行头看,皇帝往返一趟,恐怕吃的苦头也是够多了。
毕竟,电击枪可实在不是好受的呀。
一念及此,即使阴阳怪气如穆祺,都忍不住生出了一点怜悯。他思索片刻,叹了口气:
“无论怎样,现在总得把陛下救下来。”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大概是“那当然!”。不过,穆祺又道:
“……可是,这个目标是很困难的。毕竟陛下到底是带了刀剑来。”
无论如何狡辩解释,持械就是持械,更不用说还是开锋之后长达三尺的汉剑!如果是赤手空拳并无器械,可能报一个酒后闹事也就过去了;一旦涉及到刀剑兵器,那处理的规格肯定是大不相同,绝不是一丁点小话术可以掩盖的——你跑到居民区舞刀弄枪,你想做什么?
但很显然,皇帝还意识不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朕就是带了一把佩剑过来,又能如何?”
穆祺也懒得解释什么“寻衅滋事”,只道:“按所里的记录,陛下冲出房间之后,是在拔剑到处劈砍——”
“那是在挡什么‘玻璃’的碎片!”
“——仅以形迹而论,这应该算是当众比武斗狠,是《汉律》中再三禁止,不折不扣的恶少年举止。”穆祺道:“我记得,大汉长安城在处理恶少年的手段上,似乎……”
皇帝立刻闭上了嘴。
“当然,现在的律法还是比汉律要宽松不少的。”穆祺道:“如果陛下能够诚心悔过,表现出良好的态度,我们再劝附近的居民出一个谅解书,那应该可以争取到宽大的处理,很快就能释放。”
皇帝的脸皱了起来:“悔过?”
“是的。”穆祺平静道:“否则事情会很麻烦……破坏公物、扰乱秩序、手持器械恐吓村民,样样都是加重情节,弄不好还得拘留个十天半个月。”
皇帝的脸皱得更厉害了。显然,他绝不愿意低头“悔过”;但如果咬牙硬挺,那就还要在这件狭窄憋闷的囚室里呆上十天半个月,那个滋味,恐怕……
他低头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也许是先前奔跑尖叫时汗流浃背,浸透衣衫;也许是跌倒时混进去了太多泥土尘沙;虽然这身衣服是前日新制的丝绸,但他仍然觉得衣领和袖口刺痒发疼,乃至于有隐约发酵后的臭气——这实在是非常,非常罕见的体验,而起……
“怎么悔过?”
“并不麻烦。”穆祺立刻道:“反正陛下也听不懂他们的话,那只要拿一个态度出来就行了。等一会我们会把当值的工作人员叫进来,陛下当着他们大哭就行,哭得越惨越用心越好,他们多半会高抬贵手。”
不说还好,听完这句,皇帝的额头立刻蹦出了青筋:“你让朕去哭丧?”
“只是权宜之计,偶尔为之。”
“那也——”皇帝刚要怒斥,但低头一瞥衣袖,果然还是迅速开口:“那也实在哭不出来!”
拉扯至此,全程在后面板着脸当背景的老登终于忍耐不住了。在他看来,“自己”被人关进所里蹲局子,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奇耻大辱、难以忍耐的可怕历史,简直应该迅速翻篇,果断抹消才是;而今这蠢货居然不忙着筹划出狱,反而要挑三拣刺、拖拖拉拉,简直是将他的面子踩了又踩,耻辱无可言说;毫无疑问,要是再让他拖拉下去,那自己的难堪只会无穷无尽,搞不好还会闹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向前了一步,语气冰冷:
“如果你哭不出来,我可以帮忙。”
说完这句,他用力捏了捏拳头,只听关节咯嘣作响,威胁不言而喻。
皇帝愣了一愣,正要勃然大怒,强力回击,但稍一移动,被电击后的肌肉又是麻痹酸痒,难以承当;于是果断转过头去,望向了——望向了躲在穆祺身后,正拼命压缩自己身形的冠军侯与长平侯。
卫霍:?
可惜,还未等皇帝出声,老登已经冷冷下了命令:
“你们两个,先在外面守着。”
卫霍:???
卫霍愣了一愣,终究还是默默服从了刘先生的命令,小步挪到外面望风;只是神情诡异奇特,依旧难于理喻;在经过皇帝之时,还小心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才迅速溜走,逃离这可怕的场面。
最后的障碍也被移除;老登狞笑一声,又向前跨出一步。但还好,当他要越过警戒线时,穆祺平静开口了:
“系统只能屏蔽监控,如果暴力举止激发了报警器,仍然是会有响动的。”
老登哼了一声,悻悻后退。穆祺则转过去看皇帝
“我们是来处理问题的,不是激化问题的,所以最好不要用暴力……陛下当真哭不出来吗?”
即使输人也不能输阵,皇帝依然□□:“天子的眼泪,怎么可以随便抛洒!”
“那好吧。”穆祺点了点头:“我这里恰好有一份巫蛊之祸后陛下追思己过,修建思子宫的材料,详细论述了卫太子一生的凄惨遭遇;陛下仔细读一读,或许还能激发感情,挤出两滴天子的眼泪呢。”
皇帝:………………
那种凝固的、可怕的气氛持续了足足有一刻钟,皇帝瞠目直视穆祺,仿佛绝不敢相信这样的无耻和癫狂;但最终——最终,在穆祺若无其事的神色之下,他还是只有移开了目光。
穆祺微笑:“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闭上了眼睛,良久没有说话。但片刻之后,他终于睁眼,神色变得僵硬。不过,大大出乎穆祺预料,他并未直言呵斥这狂妄的冒犯,而只是冷冷开口:
“朕可以配合。”
“不过,你要老实解释。那扇‘门’对面的北邙山,到底是什么时候的北邙山?”
第74章
总的来说, 皇帝陛下还是比较听劝的;虽然一开始还要以“天子的眼泪”云云彰显一下气节,但在意识到在场唯二的可能会被言辞打动的人已经被调走之后,陛下迅速调转了方向, 表示也不是不可以当一回识时务的俊杰;他仔细聆听了穆祺的建议,在现场试了试从潸然泪下到涕泗横流的各种哭法, 最终将悔过的方向定义为哭天抢地、嚎啕大哭——没办法, 穆祺先前已经将他定义为了目不识丁只会跳大神的盲流, 那现在就只有表现出一个盲流应该有的样子了。
不过, 就算皇帝陛下愿意放下面子悔过, 那一世半会也未必有这个机会悔过。派出所的分管领导是很忙的,而且附近村民的谅解书也要花时间搜集,尽量减少这次事件的恶性影响。所以, 在皇帝费力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之后,穆祺却告诉他还要在看守所再呆上一段时间, 等到他们走完流程再说。
皇帝的脸理所当然的变难看了。但他出乎意料地并未发火, 只是漠然道:“大概还要多久?”
“一天吧。”
显然,这已经是最后的界限, 就算陛下再怎么发怒不满, 也是无法动摇的了。所以皇帝没有抱怨一句, 只道:
“知道了。”
说完这一句,他沉默片刻, 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才缓缓开口:
“……对了, 这里的圂厕,到底是怎么用的来着?”
教会皇帝使用马桶和水龙头之后, 穆祺等人从看守所返回村里,又马不停蹄的四处拜访各处的邻居, 希望能尽快拿到谅解的意见。还好,几人先前在村民中积累的人缘还是起了一点作用,虽然大家都被先前的□□搞得有点神经紧张,但眼见穆祺亲自登门保证,又听说肇事人与“小刘”之间疑似的亲戚关系,倒也很愿意一座好事,表现宽容大度的慈悲——不必说,在这个“慈悲”当中,“小刘”先前乐善好施、轻财重义,大手大脚撒播出去的物资和方便,肯定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因素。
种善因,得善果,因果相报,总是这么循环不爽。
当然啦,小刘刘先生未必愿意让另一个自己享受到这个“善果”。但他也很理智,知道这个事情长久拖延下去,丢的总也是自己的颜面;所以他虽然拉长了一张驴脸,还是只有跟着卫青霍去病挨个敲门,低声下气(至少在他看来是很低声下气)地请大家签字,真是受辱到了极点。
如此折腾大半日,第二天一早,穆祺到派出所交谅解书并做保证,然后把皇帝带出来呼天抢地哭了一场,尽显哀痛后悔的本色,然后本人站在旁边反复帮腔,竭力渲染肇事人创巨痛深心胆俱裂悔不该当初;如此三管齐下,终于说服了当值的领导,同意将处理决定改为批评训诫,而不是真关进局子里拘留。
当天下午,穆祺雇了一辆面包车把皇帝和侍卫拉回家里,简单收拾后把浴室全部腾了出来,让在拘留室里足足熏了两天的凄惨君臣轮流进去洗沐更衣,从上到下清洗一新,刷掉此生最大最恐怖的耻辱。等到将周身的皮都搓掉一层,用热水从头到脚清洗十几二十遍,湿漉漉的皇帝陛下才披头散发的走了出来,盘腿直接坐在地板软垫上,开始毫不客气、狼吞虎咽的猛塞穆祺刚买来的包子和稀饭。
稀溜溜干掉三碗稀饭,精神稍有恢复的皇帝才终于放下碗筷,回头看向穆祺。显然,在从拘留室的可怕记忆中勉强回过神以后,填饱肚子的皇帝已经积攒了一点精力,有心思关心更重要的问题了。
“你的那扇门后面,难道是另一个——什么‘时空’?”
“陛下举一反三,确实高明。”穆祺道:“不过只是匆匆一瞥,就能确定什么‘时空’么?”
“不必想着蒙混过关。”皇帝冷哼道:“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洛阳的城墙朕是断不会认错;不过,这城墙未免修的太高太厚了,远远逾越了规制,要是没有穿越‘时空’,那又从何解释?”
国朝礼制,唯都城过百雉;天下所有城池的城墙,都绝不允许逾越长安城的规格。如今洛阳的城墙被修筑到高逾百尺,那必定是政治逻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皇帝一望即知,绝不会被人欺瞒半点。
穆祺稍稍默然,他早料到必定逃不过这一问;但天子的精明敏锐,却还是大大超出先前的预料,以至于一切敷衍之词,似乎都已经全然无效;所以思虑再三,只有直白点头:
“陛下说得不错,的确是另一个时空。”
“什么时空?”
“大概是陛下在位的三百年以后,定都洛阳的东汉。”
虽然已经在未央宫瞥见过后世时空的一点浮光掠影,但地府老登对另一个“自己”的防范和封锁同样是壁垒森严,一步不肯放松,所以纠缠往来如此之久,皇帝除了知道一点后世朝代更迭的大概以外,根本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演变细节;如今猝不及防,骤然被“定都洛阳的东汉”来个当头糊脸,那脸色自然就变了。
喔,这里的关键甚至还不是“东汉”,而是“定都洛阳”。顶尖的战略家总有从细节中嗅闻出魔鬼的本事,更何况这个细节的不协调已经是明晃晃毫不遮掩了——那个新的什么“东汉”,居然把都城选在了洛阳!
当然,这里并没有贬低洛阳的意思。实际上七十年前高皇帝定鼎,第一个挑选的都城就是洛阳,毕竟周公优选千年古都,土地肥沃水运便利,文化经济上似乎都是上上之选;但留侯布衣入谒,一句话就挽回了天心:洛阳当然有此肥沃富饶的种种好处,但居于天下之中交通便利,同样也等于无险可守、四面皆敌;天下无事尚可,天下一旦有事,朝廷应该如何自处?还不如老老实实定都长安,仰关中崤函之固,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纵有变故,顺河、渭而下,亦足以居高临下,搤亢而拊其背。
什么?你说周公也定都过洛阳?您吃了几个菜就和周公比?周公定礼作乐,万姓和洽,四夷乡风,德行是沙场杀人杀出来的老刘家可以比拟的吗?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周公他老人家可以以德化人、居弱而守强,您老还是老老实实占据天下形势险要,以暴力震慑强藩诸侯罢!
——事实证明,留侯高瞻远瞩,谋划从来没有过差错;汉兴以来七十余年,诸侯藩王作乱不止一次两次,多半都是仰仗着关中地利强行弹压,以武力维系朝廷的威严;要是换了个位置建都,恐怕翻车也不止一次两次;前例在此,足可见长安的稳妥高明。但在如此优秀前例的示范下,另一个“东汉”却把都城定在了被直接否定过的洛阳,那事情可就非常有趣了。
如果按留侯的话讲,新生王朝定都洛阳,要么是老刘家天赋异禀,当真生出了个可以与周公媲美的绝世圣人;要么就是遇到了什么无可奈何的变故——谏言中说得很清楚,占据关中是为了“崤函之固”,为了借助地利弹压地方诸侯,为了强干弱枝加强中央的力量;舍弃关中不守,而使朝廷处于腹心受敌的无依托境地,那除非——除非是不希望中央集权的力量已经太过强大,强大到连新生的王朝都无法压制了。
窥一斑而知全豹,真正顶级的高手,都应该有叶落知秋的本事。皇帝还不知道这个“东汉”的细节,但他已经敏锐意识到,睽违三百年之后的“汉朝”,恐怕已经不是自己熟悉并喜欢的那个王朝了。
既然不熟悉细节,皇帝也就不再多言。倒是地府老登皱了皱眉,搜刮出了以往的记忆:
“你要去三国?”
“是的。”
事先他们就有过约定,在为地府君臣打开了通往大汉的‘门’之后,穆祺也可以顺应自己的心意,利用地府的资源再挑选一个新的时空。穆氏如何选择穿越目的,当然也由不得老登置喙,不过,“东汉末年”的微妙节点,还是让他稍稍有点敏感,所以停了一停,以某种若无其事的口吻发问:
“你去这种乱世做什么?匈奴的仗还没有打完呢。”
难道“封狼居胥”,还不足以吸引你的全部注意力么?到处乱开战场,也不怕应付不过来!
“乱世当然是乱世,但三国并非普通的乱世;实际上,它应该算是后续南北朝大分裂的开端,山河破碎的起点。”穆祺从容道:“上承两汉四百年大一统,下接南北朝三百年大分裂,作为秦汉第一□□最后的余晖,三国当然有其特殊的地位——简单来说,通过观察三国,我们可以看到大汉体制的全面崩溃;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命,大势所趋,无可如何的天命。”
听到“大汉体制的全面崩溃”,老登的嘴角迅猛抽了一抽:
“天下无不亡之国,难道每一回的体制崩溃,你都要再三观察不成?”
“喔,这倒不至于。”穆祺很坦诚:“否则我就该关心关心带秦末世了,是吧?王朝更迭是常事,曲折进步也不足为奇;但问题在于,大汉灭亡所造成的波折和损失实在是太大了——神州陆沉、社稷丘墟;中原腥膻,衣冠委地;三百年南北割据,几乎葬送了自始皇帝以来,刚刚现出曙光的大一统;要不是真有天降伟人在场收拾局面,可能国家从此一撕两半也说不定……这样惨痛悲哀的教训,当然不能随便放过;再说,大汉崩塌后天下沦落到如此局面,很多症结本来就是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毛病,可能不少麻烦,还是陛下也在艰苦面对,甚至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也是很好的事情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永远不能回绝的价码,哪怕天子也是如此。所以,在听到这直击心弦的论述之后,皇帝——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同时露出了某种诡异的、难以忍耐的表情。
不过,再怎么难以忍耐,此刻也要克制。老登强作镇定,只道:
“难题?有什么难题,是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的?”
“想来也有很多吧。”穆祺淡淡道:“比如说,儒家经术世家做大后垄断仕途的后果;地方豪强把控经济命脉后把控上下、肆意分肥的结果。还有更重要的,是亲眼目睹一个大一统帝国彻底崩溃,体系坍塌至无可救药的结局……这也是很珍贵的体验。”
是的,虽然拿大汉的崩溃当作“体验”,委实有点刻薄;但这的确是珍贵之至的见识。秦末乱世当然令人印象深刻,但大秦建立的秩序从来没有崩溃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高皇帝实在是太伟大,太了不起了,他平定天下重建秩序的手段之果断、之迅速,所谓雷厉风行七年而定,以至于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感受到组织崩塌以后一切归于虚无混乱的恐怖。所以至东汉为止,恐怕大多数人对乱世都还抱有着一种天真的幻想,幻想着王朝末年不过是区区数年十数年的混乱,乱局中终究会有一个天命之主横空出世,提三尺斩蛇剑翦除宵小,还苍生一个崭新的辉煌盛世——整个幻想之中,除了十几年的战乱太过痛苦之外,其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浪漫”。
——可是,如果乱世中没有诞生这么一位天命之主呢?又或者说,这位天命之主创业未半,中道崩卒,他的伙伴亦鞠躬尽瘁,心血耗尽而亡呢?
那么,接下来就是蔓延动荡数百年,永无止休的五浊恶世,文明最大最恐怖的噩梦之一,五胡乱华与南北朝的故事了。
某种意义上,失败的教训比成功的经验还要宝贵。高皇帝的伟大功业获得了辉煌的成功,但正因为这成功太过彻底,维系功业所付出的努力反而变得不可理解了。盛世的人往往带着轻佻的天真,将自己的幸运看得太轻易、太简单、太理所当然,乃至于根本不懂得珍惜——这是时代所缔造的毛病,就连皇帝陛下自己都不能免俗。
有鉴于此,亲眼见证一番另一种可能,当然可以提供意料不到的经验,而防微杜渐,似乎也可以渐渐揭示出某些危险的、难以预料的征兆。所以……
“如果万事俱备,有没有谁愿意陪我到门对面的另一个时空看一看呢?”
穆祺道。
第75章
毫无疑问, 在场众人一致同意,都想跨过那一扇门,见识见识王朝崩塌的宏大景观——鉴于两位陛下的心情, 说什么“罕见盛景”似乎是太过分了,但你也不得不承认, 作为人均盛世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 在场真没有任何一个切身体验过秩序崩塌的末世——哪怕描绘都描绘不出来;那种天生而成的好奇, 总也是压制不住的。
当然, 考虑到时间已经极为紧张(长安城的天子栽进方士的木门后再不露面, 恐怕紧随而来的侍卫高官们早就乱成了一团,局面近乎崩溃而不可控制),在三言两语敲定细节之后, 穆祺只带着在场的几人踏过了小门,从北邙山上远远望了东汉末年的洛阳一眼。
当然, 哪怕仅仅是用望远镜浮光一瞥, 仍然可以迅速发现出诡异的异样来。皇帝笨手笨脚将望远镜按在眼眶上,站在一处高耸的土丘四处眺望发回, 立刻发出了疑问:
“上林苑呢?这里怎么没有上林苑?”
“上林苑当然应该在长安——”
“朕不是说的关中上林苑!”皇帝打断了他:“就算改朝换代, 迁移都城, 天子御用的园林庭苑,又该设在哪里?”
穆祺微微讶然, 感觉这还真碰到了自己的知识盲区;但稍一思索, 终究还是记起了一点常识, 他四处环视一回,伸手在洛阳西边一划, 大致勾勒出了一个范围:
“从都城西北到西南,应该就是东汉以来, 历代君主开凿苑囿的地方;当然,这些园林的规模形制,都远不能与陛下的上林苑相比。”
实际上这最后一句就是废话。长安上林苑方圆近数百里,堪称关中最恢弘辽阔的园林,站在高处一望即得,断断不容忽视。而他们现在身处北邙之巅,左望也看不见右望也看不见,一眼扫过去找不到任何吸引注意的宏大构造,那就说明是真的没有——东汉以来的皇帝或许有不少御用景观,但全都规模狭小,再也无法重建上林苑的规格了。
不过,无法重建上林苑的规格,又到底是好是坏呢?
实际上,这个事情是很微妙的。秦始皇至汉武帝时的上林苑的确很宏大壮观,但宏大壮观的建筑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上林苑侵占的土地太多,建成之后维护的开销太大,以至于司马相如写《上林赋》拍天子马屁,临了了都不忘吐槽一句“此太奢侈”。骚扰太重挥霍太大,所以历年以来非议无穷,常常有人劝皇帝光复高祖的美政,缩小上林苑的规模,将土地还给百姓耕作。
但从另一面来讲,这上林苑也不只是给皇帝享受的纯粹玩具;从实际作用来看,秦皇汉武将园林修建得如此广大,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准备骑兵的军事演习基地——霍去病的军事教育是在上林苑完成的;羽林军的骑射技术是在上林狩猎中磨砺的;征伐上下的海军是在上林苑昆明池训练的。到了汉武中后期,上林还兼顾了铸造钱币、打制武器、冶炼钢铁,乃至试验新式耕作的种种职能——也就是说,等同于军事训练基地+冶金工厂+新技术试验田;属于帝国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皇帝中央集权的强势命脉。
既是压迫周遭百姓的凶器,同时也是维系秩序的重器,这就是上林苑的复杂面目。
正因为这样两相交杂的复杂面目,所以一切对上林苑的攻击都显得暧昧不清。儒生们言之凿凿的讽喻园林的奢侈,其本意可能是为民请命舒缓人力,但也有可能是居心叵测,要削弱国家统御上下的秩序,为不可言说的企图埋下伏笔。虽尔清者自清,但这样的问题上,清浊的面目本来就不可分辨。
——那么,现在东汉的皇家园林被压缩到这种地步,又到底是什么样的面目呢?
皇帝眯着眼睛端详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洛阳城;历经三百年经营之后,城池的规模确实已经大大超出了往昔,举目四望,能清晰分辨出城郊鳞次栉比、依次排开的田地;不过,这些肥沃良田的分布却相当奇怪,往往是东一块西一块聚集在一起,不同的聚落间却有大量的荒地和丘陵间隔,连水流都被分割得乱七八糟,完全不成样子。
显然,这样的划分既不符合地理规律也不符合经济规律,纯粹是人力斗争后强行扭曲的结果。皇帝早年微服私访,也只在黄河一带见识过同样的地形,据说是当地的豪强圈地斗狠,彼此不让,结果就兼并出了这么个犬牙交互、支离破碎的形势,颇为引人注目。
——喔对了,皇帝当时折返长安之后,立刻就用充实陵邑的名义将当地的豪强全部塞进了正在修建的茂陵,兼并的土地一律返还,浮财全部充公,把场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些豪强不知好歹还要非议陛下的大恩大德,随即就被酷吏安上了大不敬的罪名腰斩弃市,现在可能都已经上私塾了。
三百年前,天高皇帝远的豪强都要战战兢兢,生怕朝廷的耳目扫过一眼,自己立刻就要动身去陵邑;而三百年以后,豪强居然已经把土地争抢到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了!
这是几个意思?
还未等活皇帝冷下脸来,思索其中的微妙区别。死了的老登已经提前皱起了眉,他指一指远处:
“那是什么地方?”
穆祺望了一眼,只看到远处碧水如带,蜿蜒而下;两侧都是亭台楼阁,掩隐于山色葱茏之中;他思索片刻,从兜里抽出一张地图,对照了一回:
“应该是洛阳西北的金谷涧,地势险要,景色绝美,西晋的石崇曾经在此地经营金谷园;不过现在看来,盯上这块好地方的也不只石崇,恐怕早就有世家大族布下闲子,在形胜处兴建庄园啦……”
够了,这一句话就够了。
事实上,世家兴建庄园的前因后果是非常复杂的;要是将洛阳城外土地的流转梳理清楚,那就是开宗立派的顶级大师,估计也是顶不太住的;可是皇帝——两个都是——却绝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在他们看来,所有的一切变迁,就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
你们天天念叨着要砍上林苑,合着是要把皇家园林砍下来,方便自己以后兼并土地修庄园是吧?!
——欺天啦!!
在皇家园林与民生的取舍方面,我们一般有三种选择。
第一种选择是最完美的选择,所谓古之先王苑不过百里,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上古先王都将林苑修在极为偏僻遥远的地方,既不打搅民生,也不妨碍必要的军事演习,两全皆得其美。
当然,后世皇帝的德行是比不上先王了,所以不得不在两端之间做出抉择;要么效法汉高、汉文,压缩林苑扩充百姓田地,苦一苦军队让百姓修养生息;要么效法秦皇汉武,压缩田地扩充林苑,苦一苦百姓让军队打几个胜仗。两样都有好处,两样也都有弊端,彼此争论不下,都是自然之理。
不过,事实上这世界上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上面两种都不沾的可能——皇帝的园林压缩了,百姓的田地也压缩了,但腾出来的土地全部让中间的豪强世家拿走,于是国力也倾颓民生也崩溃,苦一苦军队的同时再苦一苦百姓,上下都输了个干干净净。
让所有人都满意很难,但让所有人都痛苦就很简单了,是吧?
在皇帝微服私访,驾临方士密室的那一天里,东市市集的父老们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当天早上开门做生意的时候,东市市集里就已经涌出了不少精干的差役,便衣穿行于人潮之间,有意无意地将闲杂人等与方士的店面隔开;而见过世面的长安市民也很透彻,清楚这多半又是哪位贵人到访,所以都远远的避开,绝不轻易沾边——以他们过往的经验,贵人们在市集里最多也就呆上一日半日,自然会动身离去,如果自己识相一点,搞不好还能在临行时混几个赏钱呢。
不过,这一回的发展,却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附近的百姓在家里躲了小半个时辰,就听到外面人喊马嘶,一片骚乱;隔着窗户远远一望,只见数百持械壮汉从四面涌出,挥舞棍棒驱散人群,居然将市集给团团围住了!
刀剑在前,没人敢于反抗;偌大的市集两三刻功夫就被全面清场,只留下一片狼籍;四面鸦雀之声不闻,唯有缇骑手持利刃,来回巡视,禁止任何人出家门一步。
这样无形无声的恐怖高压持续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直到寂静中辘辘声响,一辆红黑色的小车急速驶进空旷的市集;而沿途小心躲避的住户商家从窗子里瞥见,不觉更添了几分惊恐——他们认得这辆小车的规制,知道这是皇后宫中御用的小马车,但以皇后之尊,为什么会骤然降临此处?
椒房殿的小马车驶入市集之后再也没有驶出;而接下来半个时辰之内,商家们又认出了丞相府的马车、御史大夫府的马车、卫尉的马车,以及——以及太子青宫的马车。
乖乖,这到底是什么阵仗?
这些足以动摇整个帝国的车辆逐一驶入东市,却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压抑的气氛持续了足足一日,稍有见识的人都惶恐不安,内外屏息凝神,仿佛都在忍受一场狂暴风浪前慢刀子割肉的宁静。
然后呢?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这是很自然的。你可以非议皇帝的残暴凌厉,但绝不能质疑他的政治手段。早在元朔元年的时候,为了给汉匈战争腾出足够的政治余地,天子就已经下重手剪灭了朝堂上一切可能有危险的潜在因素;于是乎百官噤声而天下震恐,京城已经绝不存在什么敢于悄悄搞小动作的狂妄力量了。所以,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这一天就是震惊——恐惧——等待,最后又亲眼看着那些开进去的马车又一辆一辆的开出来,而跟在最后的居然是天子的车驾;皇帝衣着一新,高高骑在骏马之上,由数十骑兵拱卫着出了市集的大门。
可能是因为事出突然,除了加派人力看管以外,沿途房屋并未清理。所以缩在屋檐下的商家们惊鸿一瞥,还能看到马背上皇帝的表情——于是倒吸一口凉气,刚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那个表情……怎么说呢?二十年前窦太皇太后因为年幼的皇帝试图抢班夺权、“勿奏事东宫”而悍然发难,罢免赵绾、王臧,调换丞相,几乎将天子一手架空;天子百无聊赖,只能游猎以自娱;而当时天子带人出京游猎时,脸上的表情,差不多就与现在相仿。
……天杀的,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好不好?
折返回宫的皇帝在宣室殿内独自呆了半日,终于于当天下午召见了同样在市集苦熬许久的重臣。按理来说,在一头栽进木门并莫名其妙消失了一日之后,天子应该给焦急的群臣们一个合理的交代;但出乎意料,他只是面色冷淡,含混的以“奇妙幻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借口糊弄了过去,然后生硬转移话题,忽然要求丞相和御史大夫开始抽调人手,拟定计划,预备着在战后丈量关中的土地、统计各处的矿藏。
丞相公孙弘心中咯噔了一下,没有立刻回话。当然他也不好回话,因为“度田”自古以来就是得罪人的差事;丈量了田地后记录在册,很多私下兼并的事情难免就要曝光;可是吧,有资格在关中兼并土地的都是贵戚显要,得罪了他们的话,似乎……
似乎什么,公孙弘已经来不及细想了;因为看到他没有立刻回话,皇帝的脸色已经变了——非常细小,非常微妙,但公孙弘立刻闻了出来。
他只能赶紧低头:
“臣昧死敢请,如今尚在战中,是否……”
“战争已经快要结束了。”皇帝直接打断了他:“现在丈量一下土地,也方便日后赏赐有功将士,丞相以为可否?”
这还能说什么?公孙弘把脖子一缩:
“唯。”
一般来说,丞相答了是也就可以了;但皇帝却绝无善罢甘休的意思,而是转过头去,一一扫视:
“御史大夫以为可否?”
张汤:“……唯。”
“大司农以为可否?”
郑当时:“……唯。”
逐一点名完毕,漠然的皇帝陛下径直起身,只丢下一句话来:
“既然都答应了,那就好好干吧。”
——如果不好好干的话,哼。
第76章
如果说皇帝折返时的脸色只能叫难看诡异, 那地府老登再次穿越大门返回漠北军营之后,脸上的表情就实在不能用语言来描述了。因为在返程之时,穆祺到书房用了用电脑, 从资料库里弄出了东汉末年更多的细节;比如他就搞明白了,这一回他们在金谷涧看到的亭台楼阁, 多半是弘农杨氏的产业。
“弘农杨氏?”
“最清贵显要的士族之一。始祖是高皇帝时的赤泉侯杨喜。”这是基本常识, 穆祺记得很清楚:“因为世传经学, 所以在东汉时大为显贵, 号称‘四世太尉’……”
老登的脸黑了下来。他花了半分钟才记起这位“赤泉侯”的具体身份, 又花了半分钟记起了这位赤泉侯的具体功绩——楚霸王项羽乌江自刎,汉军上前争夺尸体,这位杨喜眼疾手快, 捞到一条大腿,因此战后裂土封侯, 有了一千九百户的食邑。
从当时的封赏来看, 这大抵也就是高皇帝千金买马骨,属于破格为之的非常之举。说白了, 项羽是自杀的不是别人杀死的, 人都死了再抢一条大腿, 又能算个什么功劳?仅仅一千九百户食邑,已经是大大逾越常度, 更不必说, 杨氏后人居然还以此发家, 捞了个四世太尉的名头!
xxx,这种人也配?
一念及此, 刘先生真是大受刺激。一开始在谈论什么“世家大族”时,穆祺就直接提醒过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魏晋以来煊赫显贵的士族,多半都是在汉朝时就发的家;但老登私心揣度,总以为这些士族的起源应该是历代地位尊隆的公侯;功高莫赏,威望隆重;盘根错节,日拱一卒;最后养出这么个庞然大物,似乎也不算奇怪。
说白了,如果真是萧何张良的后代混成了顶流士族,老登虽然不快,但还可以理解;但现在上位的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杨氏,那种反差与惊愕,当然就更为猛烈——我们都是万户侯,都是汉初三杰,你又算什么东西?你这种东西都能爬上来耀武扬威、垄断仕途,凭的又是什么?
时无英雄,乃使竖子成名!时无英雄,乃使竖子成名!
这样的角色都能一手遮天,怕不是项王在天之灵,都要嘲讽他们老刘家的作法自毙吧?
当然啦,弘农杨氏能够爬到累世三公的地步,靠的肯定不只是先祖的庇佑,更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彼此配合,时运与气数的微妙作用,个中因由非常复杂,倒也不能仅仅用一句“德不配位”来嘲讽;但老登肯定不会考虑这么深刻,他只是觉得止不住的厌烦与恶心,颇有一种被侮辱了的烦闷感。在他看来,这就是拿当初项王的一条大腿换了累世富贵,换了权倾朝野,换了骄奢糜烂,换了大而不倒——你换得也太多了吧?
总之,听完穆祺解释之后,老登一言不发,只是让卫霍再到军营集会,大家继续开之前被打断的会议。不过,这一次商谈中,所有与会者都能明显感觉出来,主持会议的刘先生情绪已经低落下来了;他不再积极发言,也很少阐述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只是例行公事、按部就班,逐一履行流程——简单来说,匈奴当然是要料理的,还要料理得非常漂亮;但到了这个时候,仅仅料理匈奴,似乎都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会议结束之后,老登又找上了穆祺。他犹豫片刻,终于开口:
“……如果和伊稚斜的谈判达成,我们后续的任务就比较轻松了。”
穆祺恭维了一句:“这都是陛下的功劳。”
但老登显然并不在乎这样的恭维。他的表情不算好看:
“现在,那扇门的贴纸应该在你手上吧?”
“当然。”
前车之鉴不远,穆祺心有余悸,立刻就把穿越贴纸撕下来随身携带,一步也不敢远离。这样做虽然同样会有不小的麻烦,但总比遗留在长安提心吊胆强多了,至少不用担心又有什么手贱的高官,会在不经意间被送到局子里三日游。
老登的脸稍稍有些抽搐。显然,他根本不愿意回忆起与这贴纸有关的屈辱记忆,却又不得不咬牙忍耐,说出期盼:
“……既然贴纸在此,如果有多余的闲暇,那是否可以抽空再穿过那扇‘门’,又到另一个时空去看看?”
“陛下难道对三国的经历生出了别样的兴趣?”
好吧,穆祺的本意大概是想调侃两句,放松放松气氛;但从刘先生的神色看,他显然没有从洛阳的游记中领略到任何兴趣。于是穆祺只能收敛了神色,摆出一本正经的态度:
“……好吧,如果陛下愿意的话,我当然也是方便的。”
谈妥了抽空再穿越的事情后,皇帝的心情并无好转,依然是那种阴沉中隐约暴躁的态度;这种态度直接影响到了后续的会议进程,以至于他们草拟的与伊稚斜单于合作的条款非常之严苛凌厉,连单于的使者都无法忍受,不得不严辞抗议,甚至做出要拂袖而去的姿态。
如果换做往常,这种严辞抗议还是有效的;毕竟单于想要合作汉军也想要合作,为了不真正超出底线搅黄谈判,面对这种强烈抗议的时候,汉军将领往往也会退让一步,给点甜头安抚安抚,免得双方真闹崩了。但很可惜,现在单于使者直面的是刘先生,熟知匈奴黑料的刘先生,因为某些原因心情相当暴躁的刘先生;所以他呵呵一声,直接开口:
“怎么,你不答应?”
“这如何答应?”匈奴使节直接抗议:“这不是跪下来予取予求吗?”
“跪下来又如何?”刘先生冷笑道:“怎么,当初伊稚斜勾结月氏人暗杀亲哥哥军臣单于的时候,不是能伸能缩,跪得挺快么?”
匈奴使节:???!
他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谈完协议的当天下午,刘先生借由安放在军营中的‘门’,再次抵达了三百年后的洛阳。相较于前一次的走马观花,这一次的观察要细致得多了;他们沿着北邙山向下,披荆斩棘分辨道路,花了一个半时辰才走到山腰,然后就再也没有办法前进了——下山的小道已经坍塌,大半都被草木埋没,只能看到无数青苔丛生的碎砖;再往下一看,只见野草郁郁葱葱,树木此起彼伏,哪里还能找到什么山路的影子?
巨野高山,人迹罕至,没有道路也不算稀奇。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北邙山,北邙山附近就是洛阳——天下精髓汇集之处,王朝人力物力凝聚的结晶,朝廷统治力最强最完善的所在。在这样人力充沛的地方,哪怕并未刻意打点,总也该修整道路、翦除草木,建设驿站,以备不时之需——就仿佛文帝至武帝打理长安城旁的骊山,从来都是精耕细作,用心备至;又怎么能搞出这种“芜秽不复扫”的样子?
别的不说,北邙山可是都城附近的屏障,洛阳难得的天险;哪怕从风水的角度讲,也算是国都至关紧要的颜面;就算为了面子光鲜,也得打点打点吧?
实际上,他们艰难下山时,在草丛中看到过不少栏杆砖石的残骸,证明在并不久远的一个时期里——很可能是东汉晚期——这里还是被精心修整过的。至于几十年后,这里怎么会搞出这么一副阵仗,那就要问一问现在的统治阶级了。
田芜不修,野有饿殍,首都附近都能治理成这个鬼样子,其余真是可想而知;而毫无疑问,这艰难跋涉下来的经历,让刘先生的心情愈发恶劣了。
喔,这倒不是说他对取代了大汉的王朝会有什么美好的期待,更不是说他心怀大爱垂悯生命;只是——哎,只是人总是会有个比较的;虽然都知道天下无不亡之国,大汉必有六七之厄;但要是取代老刘家的政权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可能老登嘀咕两句也就认了;毕竟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可是吧,这后继的王朝眼看着是一副烂泥巴扶不上墙的样子,那就让人格外破防了。
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
就你也配取代大汉?你配吗?你配吗?天台下面配钥匙,你配个几毛?!
说实话,这种直面差距的刺激与痛苦,可能还要更超出于大汉灭亡之时。尤其是他们被迫折返,又不小心踩进了一处小道,然后在道边掩隐茂密的野草里发现了不少随地丢弃的枯骨,全部都是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如果仔细分辨,还能在草堆中找到一些断裂的木片,而那种木片的质地,明显是……
“——黄杨题凑!”老登尖声道:“这起码也是妃嫔的棺椁!”
妃嫔的棺椁,怎么会在这里?
“可能是盗墓贼的残留吧。”穆祺分辨了片刻,只能摇头叹气:“居然将尸骨遗弃至此,真是缺了大德……”
“盗墓居然盗到这里来了吗?”刘先生又惊又怒,简直不敢相信:“这可是北邙山,是洛阳的根基!”
盗墓这种东西自古以来就很难禁止;你要说在荒郊野外偏僻村落,古墓被盗了可能也只有认了;但这里可是北邙山,洛阳风水之宗!——说难听些,将来洛阳城里的达官显贵蹬腿入了地府,七八成都是要往山里埋的;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北邙;自己千秋万代的安身之所,就在眼皮子底下被盗墓贼频繁光顾,难道城中衮衮诸公,都不会由人及己,感到一点惶恐紧张么?
要是有人侵扰了骊山始皇帝陵,那汉帝估计早就蹦起来了;这不是因为大汉对秦有什么特殊感情,而是唇亡齿寒,秦汉帝陵挨得实在太近;今天敢盗祖龙的墓,明天就敢挖老刘家的坟。所以高皇帝防微杜渐,一早就给始皇陵安排了看守的陵户,安保上绝不敢稍有松懈。而现在这个搞法,那简直是匪夷所思,超出了老登的常识——就算你不在乎前朝的体面,你总得在乎在乎自己吧?
“可能是因为魏晋习俗的缘故吧。”穆祺解释道:“盗墓的风气一直都有流行;很多上层的王公贵族,都喜欢挖掘古墓,变卖古董,满足自己奢侈的开支。之前我曾提过那位修建金谷园的巨富‘石崇’,就是靠抢劫商人、盗挖古墓发家的。上行下效,自然难以阻遏。”
当然,穆祺已经尽力委婉了;实际上这里的“上行下效”,并不仅仅是一点道德上的贪婪这么简单;曹魏起家时就搞过发丘中郎将和摸金校尉这种缺德缺冒烟了的东西,纵使后来洗脚上岸,南面登基,又有什么面目要求下面人循规蹈矩,恪守本分?我们这叫仰承太祖武皇帝遗志,谁敢批判,谁又敢追责?
老登的表情相当难看。一开始他还只是震惊于新朝上下近乎毫不掩饰的无耻、被某种“望之不似人君”的荒诞所慑;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如果这个朝代的盗墓贼已经猖狂到连天子脚下都敢动手;那在远离朝廷统治中心的所在——譬如说旧日都城长安——就一定是更加疯狂,更加不收敛;而他精心营造,聚敛无数的茂陵,当然不可能逃过这样的洗劫……
一念及此,刘先生几乎当即就要咬碎他的牙齿!
当然,在魂归地府的数千年里,刘先生就隐约听到过风声,知道自己的陵墓多半是遭过几次罪的(卫霍不敢明说,但这事情很难完全瞒住);但无论如何,他总对自己的防盗措施有足够的信心——概言之,皇帝给自己设计的防线并无花里胡哨,而是以个纯粹的数值怪;他多年来动用民夫人为的建造出了一座“山”,然后将陵墓直接藏在了山里。后世的盗墓贼望山兴叹,最多只能靠着巧力在边缘墓室刨一点金银,是伤触不了地宫核心的——除非,除非他们能动用等量的人力,同样把“山”给挖穿。
但这怎么可能呢?哪朝哪代,能够容忍盗墓贼大张旗鼓,公然刨坟?
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皇帝对自己的设计都颇为放心。但直到现在,他猛然意识到,天下还真就有这样肆无忌惮、连最基本的颜面都不顾的朝代。
没有什么防盗措施能够拦住一台国家机器,哪怕是残破的、腐朽的、恬不知耻的国家机器。也就是说,他的茂陵,必然也就……
老登终于静静的破防了。他站在原地凝视那些无人收敛的白骨;咬牙切齿,再三忍耐,终于还是憋出来一句:
“这样的王朝,居然也能立足?”
他此刻的心情,就仿佛是高考辛苦考上七百分的学霸,偶然间知道隔壁的黄毛和太妹居然靠特招同样也上了与自己一样的大学、一样的专业;那在惊骇诧异、大感荒谬之余,肯定也有说不出的屈辱:
如果这种角色都能混个大一统的王朝霍霍,那老子呕心沥血,辛苦经营,又打匈奴,又除豪强;又开疆土,又变制度,岂非纯粹是浪费精力,毫无意义?
“……我理解陛下的心情,但历史并不总是进步的。”穆祺叹气道:“而且,归根到底,仅仅用道德来评价一个王朝的全面堕落,当然是不够妥当的。实际上,现在一切的恶果,都自有其恶因;而其中种种恶因,本来就是前人处置失当、麻痹大意,长久因循下来的结果……”
“前人处置失当。”老登眯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以陛下为代表的大汉列位先帝,在维护大一统上的努力并不算成功。”穆祺清清楚楚道:“正因为四百年来维持大一统的努力不算成功,所以才会有之后三百年的大分裂;一饮一啄,不过如此。”
“喔,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指责陛下什么。实际上,能在一世纪的生产力上维持一个由竹简和毛笔来承载的大一统帝国,本来就是个奇迹,伟大的奇迹,持续四百年的奇迹;不过,奇迹终究不能多次显现,像南北朝这样四分五裂,狼籍一地,可能才是此时生产力能够维持的极限——实际上,在这个时候,世界上所有的文明,都基本崩裂成了碎片;所谓‘黑暗的三世纪’嘛……”
黑暗的三世纪,指罗马文明与中华文明的伟大帝国几乎是前后脚崩毁,理性的光辉渐次暗淡,昏蒙与黑暗再次笼罩了亚欧大陆;某种几乎有宿命意味的惨淡收场——不过,罗马帝国好歹是苦苦挣扎,力战无奈后才被蛮族摧毁;而西晋的崩坏方式嘛,似乎就……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
第77章
不错, 在某种意义上讲,两汉四百年的大一统还真是个伟大的、很难再复制的奇迹。
或许是因为太史公的《史记》写得太出色了,明白晓畅、脍炙人口, 使得太多的人对西汉前中期的史实过于熟悉,乃至于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大汉是一个建立于两千多年前的国家, 在存续的绝大部分时候, 它的生产力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突变:依旧是竹简、依旧是毛笔、依旧是封闭的自然经济;中央的指令需要跋涉崇山峻岭才能传达至帝国的触角, 长安天子对庞大国土的控制仅仅依赖于几条驰道和驿站, 只要离开了这些关键的交通动脉, 那四面环顾,便都是不可穿透的迷雾。在这种前提下,能够承载大一统的物质基础无疑是薄弱的, 薄弱到任何时候分崩离析,其实都不算奇怪。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中央天高皇帝远, 地方池浅王八多;长安的诏书可能要辗转半年才能抵达东海与西南夷, 那边陲不可自抑的离心倾向, 岂不正是理所当然,难以阻遏?
所以, 相较于后面的碎裂一地, 真正的奇迹是汉帝国居然还真把这套玩意儿缝起来运行过, 还运行了四百年之久——某种意义上,这相当于用核显跑ai大模型, 哪个时候过热崩溃甚至自燃都不是奇事,奇特的是这玩意儿居然还真的稳定运行过;只能说机能这东西不仅看软件也要看硬件, 大汉历代皇帝的微操技术过于高超,居然还真把这台破烂发动机给开上路了,甚至还可以和匈奴来一波生死竞速、极限过弯,茫茫大漠比一比高低。
郡国并行、无为而治、推恩分宗,乃至盐铁官营、更张礼制;由汉高至汉宣,历代汉帝都在百般腾挪、拼命折腾;这当然不是因为老刘家喜欢折腾,而是硬件太烂了实在没有办法,必须要把软件优化到极致极致再极致,保证这套系统还能勉强跑下去;事实上,即使西汉后期为人诟病之汉成、汉哀,水平也可以称得上是四平八稳,中成之君,换个朝代绝对能混个美谥的那一类;但就是这样水准线以上的皇帝,都应付不来大汉朝这台拼凑起来的破烂老爷车,区区三十年就翻车了事。
和封建制度成熟时天下太平的后世王朝不同,大汉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想想汉成帝也不过是放纵了一波外戚,就在三十年里速通了亡国破家社稷丘墟的可怕结局;而后世摆宗一躺四十年,半身不遂的带明居然都还能硬挺着活下去;这样天差地别的容错率,真是让人感慨不禁。
当然,作为大汉朝秩序的第一缔造人,老登自己其实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哪怕在天汉威势最盛的时候,他都没敢妄想过什么千秋万代,只觉得“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也”,别在父子两代人手上砸锅,也就算对得起祖宗基业了;本质上,他也知道自己手上的国家机器是怎么一个摇摇欲坠的半成品。
不过,知道归知道,但对方公开地做这样的表示,那意义却又完全不同了。所以刘先生不得不再做一次确认:
“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穆祺很真诚的看着他:
“我当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真心感慨而已。”
老登几乎要呵呵出来了:“真心感慨?你对大汉还有这么深的感情么?”
真心为大汉感慨的孤胆忠臣会天天跳脸嘲讽他这个汉天子吗?真心为大汉感慨的孤胆忠臣会天天提巫蛊之祸吗?你是怎么有脸说得出来的这个话啊?
但很可惜,穆祺的脸皮绝不会为了区区一点嘲讽而刺痛,他毫不动摇地说:
“……陛下也知道,我一向是爱大汉的。”
老登瞪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人的脸皮可以这么厚:
“什么?”
“我是爱大汉的。”穆祺重复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大汉的精神可以长久传承,而不至于中道崩卒……”
老登又瞪了片刻,终于挤出了一句话来:
“——这么说来,你还是个铁打的保皇派了?”
他怎么不知道呢?
不说穿越以来他在现代的种种见闻了,就单以刘彻在地府听到的小道消息,也绝不支持这样荒谬的论断。他蹲在地府里百无聊赖时,被穆氏上一个任务坑得体无完肤的什么“飞玄真君”正在被他老朱家的祖宗接力痛打,并在痛打的间隙里抓紧一切时间向上投诉,到处倾吐他被居心叵测狡猾险恶的“谪仙人”穆氏陷害的惨痛往事;各种声诉文件描绘得是绘声绘色,生动形象,一看就是倾注感情,用心血写出来的文章。在通读了这些绘声绘色、生动形象的好文章后,刘先生对穆祺也就有了一个大致的认识:
——简单来说,他要是信这人突然转性当了保皇派,那还不如信伊稚斜单于其实是个潜伏在匈奴内部的纯正皇汉,历次开战只不过是为了向大汉表示他扭曲而畸形的变态爱恋而已。
神经病吧!!
显然,以常理而论,这种被飞玄真君沉痛批判过的危险人物突然一转攻势,居然开始大声翼赞皇权,高喊什么“我爱大汉”了;那这虚与委蛇的言辞下面,还真不知道隐藏着怎样阴狠的算计。
一念及此,老登的眼神立刻就犀利了!
正面直视了皇帝那种诡异中隐约带有戒备的神色,穆祺愣了一愣,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极为微妙的事实。不过,他并未强力辩解,而只是委婉解释:
“我当然不是什么保皇派,事实上,我应该算一个半吊子的进步派,相当不坚定的保守分子;只要能够让这个世界向前哪怕一步,那就算支持一下皇权,也不是什么大事。”
老登的眼神更加犀利了,显然,他一点也不信这种鬼话:
“你觉得支持皇权还能带来进步?”
以他从飞玄真君那里得到的绝密情报来看,穆某人可不像是这样通情达理,温柔敦厚,肯体谅皇权利益的良善人呐。
事实上,以飞玄真君的反馈来看,穆某人在上一次任务的表现近乎于脱缰疯狗,基本上是我与封建皇权不共戴天,哪怕舍下一身剐也要和皇帝爆了的那种。这样饿人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向,那带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欣慰。
穆祺轻轻咳嗽了一声:
“……支持与否,当然也要看情况。毕竟,在某些时候,皇权也可以是进步的要素。”
是的,万事万物总是要看比较的。在一般情况下封建皇权是专制与压迫的具像化,穷竭天下供养一人的万恶之源;但在某些情况下——比如说秩序彻底崩坏的五胡乱华时期——人们也会骇然发现,比起吃两脚羊和饶把火的凶残胡人,比起嗑五石散四处裸奔以及狂醉度日的名士公卿,比起文明垮塌后一切人敌视一切人的黑暗森林,一个高居皇位而粗通人性的封建大爹居然并不是什么坏的选择——主要来说,全看同行的衬托。
所以说,在桓、灵时,因为这地狱一样的政治黑暗,天下还是“寸土只民,皆非汉有”,人心丧乱殆尽的局面;但仅仅在三国及曹魏领了几年世家门阀的大教之后,民意便急速扭转,走向了人心思汉的局面了;等到西晋粉墨登场,顶级门阀正式上台,各展手腕,大家便都恍然大悟,意识到地狱居然还有第十八层,并体会到了前人先见之明的无比正确了。
“所以我想。”穆祺轻声道:“至少在东汉末年的这个历史阶段,两汉以来传承的皇权制度依旧能维护局势稳定、推动历史的进步;所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依然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口号。”
的确是非常能打动人心的口号,就连老登也为之动容——说实话,自古以来都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王朝兴起,如火如荼,王朝覆灭,如尘如土;大汉四百年气数之后,还有人愿意耗竭心血知不可而为之,那已经是超乎寻常的侥幸了;某种意义上,这种执着信念、坚强意志,是连刘先生自己都要大感佩服的。
不过……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刘先生轻声道:“所以你支持汉室的方式,就是大力宣扬黄巾军的那一套东西?”
穆祺霍然睁大了眼。
营帐内的气氛一下就变得冰冷了,寂静得连呼吸之声都清晰可辨。不过还好,在经历过几次打击后长平侯与冠军侯都养成了经验,一看到君主与穆先生秘密商谈就会立刻设法远遁,挥一挥衣袖不沾染分毫;所以今日侥幸挣脱,还不必夹在这样坚冰般的气氛中左右为难,体会新一轮的痛苦。
可是,没有了卫霍从中缓和,那两人就是针尖麦芒,正面对决,没有一点腾挪的余地了——当然,穆祺也没想着腾挪,所以他瞪了一会眼睛,只是平淡开口:
“原来陛下都知道了。”
刘先生冷笑:“怎么,你觉得能一直瞒着我吗?”
“当然不敢做此妄想。不过,陛下发现的速度,确实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刘先生的嘴角肌肉微微抽了抽。实际上穆祺为他设置的信息茧房还是相当有效的;直到十天之前他都没有发现与黄巾有关的任何漏洞,大数据模型织成的屏障隐秘而又牢固,并不是一点天分可以突破的。可是,穆祺精细美妙的布置之中,终究还是有一点小小的误差——没错,大数据可以定位用户群体、划分用户喜好、精准推送消息;可是,有些东西却可以突破所有的封锁,强力击穿信息茧房,一定要夺取所有用户的注意力。
——比如说,广告。
理论上来讲,开了VIP会员是应该能规避广告的,但急于牟利的资本却别有妙方,可以把软广告夹在视频里强行投放;事实上,老登就是在某个剪辑片段中看到了推广《三国》的什么软广,随后顺藤摸瓜,一路摸出了底细。
当然,这样微妙的发现过程,委实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刘先生只是气势汹汹,以凌厉的追问维持压迫:
“既然已经选择了黄巾,何必还要装模作样,假惺惺的说什么‘爱大汉’?彼此站队已定,也不必在此敷衍塞责!”
真是出乎意料,面对这样事实俱在、毫无推诿的铁打指责,穆氏居然也没有露出什么被揭穿后的惶恐茫然;相反,他的表情居然还保持着某种天真的迷惑。
“这一点就让我非常不理解了。”他轻声道:“听陛下的意思,难道选择黄巾军的道路,与‘爱大汉’是冲突的吗?”
刘先生:…………
刘先生由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穆祺一眼,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怀疑,是不是长期的、反复的时光穿越,真给这人的脑子造成了什么不可预料的损伤;否则此人又是怎么灵机一动,用汉语说出这样小众的表达方式的呢?
不过,还未等刘先生绞尽脑汁思索出足够有创造力的侮辱性措辞,穆祺已经再次开口:
“陛下了解过黄巾军的主张和组织架构吗?”
刘彻,刘彻一愣,下意识回驳:
“我知道那玩意儿做什么?”
……好吧,迄今为止,刘先生对黄巾起义的了解还仅限于广告上的那点切片,能搞明白“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就算很不错了。至于什么“组织架构”……他打听这玩意儿干嘛?
“黄巾军诞生自东汉末年的太平道,是原始道教的祖脉之一。”穆祺自顾自道:“依照传世的《太平经》,这个新生的宗教推崇天地之间的大道,宣扬‘木气得王,火气大明,无衰时也”。意即汉家天命火德,故君王作为“火精道德之君”,理当效法上古圣人,绝金气、厌不祥’,由此而长盛不衰,永葆太平——皇帝陛下,这样的主张,是在反对大汉吗?”
“狡诈之词而已。”老登不屑一顾:“起兵夺权的人,难道不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虚词诈唬,绝不可信。”
穆祺没有反驳一句,他只道:
“《太平经》中又说,‘金气王则木衰,木衰则火不明,火不明则兵起之象’,认为帝王不能随意将兵器军队赐给诸侯百官,否则就会危害天下的太平;为了贯彻这一理念,太平道的信徒甚至从来都是赤手空拳,‘不将尺兵’、‘不问戎务’;就算真正‘起事’之时,各地信众也是扶老携幼、‘繦负而至’——皇帝陛下,这是‘起兵夺权’的样子吗?”
老登:…………
老登目瞪口呆,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如果说宗教可以归之为煽动,口号可以归之为欺骗,那兵器这种事情就真是铁打的证据,一丝一毫都辩驳不得了——一群没有兵器的信徒,又能怎么“夺权”?大量招纳连基本军事训练都没有接受、甚至连行动都费力的老幼,又哪里来的资本造反?
陈胜首义反秦,还知道“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个能够聚众百万的宗教领袖,难道会天真到以为空着手就能夺取政权么?
“因为仓促其事,黄巾军的组织架构记载不多,如今能够知道的,大概是张角‘遣八使以善道教化天下’,这个‘八使’的设置,显然也与汉家巡视天下、观察风俗的八个风俗使遥相呼应……陛下知道风俗使吧?”
刘先生咬牙:“……汉顺帝设立的玩意儿。”
“不错。”穆祺欣然点头:“另外,大贤良师还将太平道分为三十六‘方’,每方各置一位弟子管理;陛下应该也很熟悉这个安排吧?”
刘先生的牙咬得更紧了:“……三十六郡。”
三十六郡,由秦始皇帝设立,汉初时高皇帝延续的行政体系。拿出这样的行政体系,基本就等于百分百照搬了汉初的行政制度,忠贞不渝地继承了高皇帝的遗志。
一个忠贞不渝继承高皇帝遗志的组织,能说是在反大汉吗?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之后,剩下的怀疑再不可思议,也必定是唯一的事实。禁止暴力、宣扬太平,高强度复读大汉官方意识形态,乃至于一比一cosplay汉朝的行政架构——所有这种种证据,都指向唯一的可能:
太平道的创始者、聚众百万的大贤良师、毁灭东汉的始作俑者,伟大的天公将军张角,可能真是发自内心爱着大汉的。
所以,黄巾军的原身,本该是一个……辅汉匡国的组织?
——这都是些什么狗屁呀?!
刘先生再也受不了了,为了维护他岌岌可危的三观,近乎崩断的神经,他不得不强力反驳:“如你所说,黄巾军又何必起事!”
穆祺不慌不忙:
“第一,黄巾军起事时手无寸铁,没有任何军事准备;天下有这样的叛乱法吗?第二,太平道当然爱大汉,但他们爱的是一个天下太平、吏治清明、回归于汉初之无为的大汉,是建立在宗教意义上的地上天国;这样的地上天国,能见容于当时的东汉朝廷么?”
从《太平经》自“八使”,从“八使”自“三十六方”,太平道黄巾军每一个遗留下的符号,都是对大汉遥远回忆的追述与怀念;甚至太平道符咒“急急如律令”,都发源自汉朝的公文系统——这样惟妙惟肖的仿真复刻,这样亦步亦趋的效仿致敬,恐怕就是严酷的酷吏,也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反汉的“敌意”;这大抵也是东汉士大夫在一开始对黄巾普遍共情,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们发展到数百万规模的缘故。
正因为没有感受到敌意,东汉地方乃至中央朝廷才能天师道容忍备至;直到——直到东汉的衮衮诸公们愕然发现,天公将军爱着的大汉不是现在的大汉,而是那个遥远的、政治清明、天下太平、中央集权的大汉。
——那还了得?
所以,整场黄巾起义其实是个被辜负的悲剧;并不是天公将军辜负了大汉,而是大汉辜负了天公将军。大贤良师一开始大抵是怀着热望的,他编撰经文拟定制度禁绝兵器和暴力,全方位无死角的模仿自己想象中伟大恢弘的汉帝国,期盼着以这样宗教式的虔诚感动天意感动皇帝,能够扫除帝国身上缠绵多日的顽疾,光复以往太平清宁的伟大光景。
可惜,可惜,直到“岁在甲子,天下太平”的那一刻,恐怕天公将军才终于意识到,他真心热爱的那个大汉早就已经在岁月消磨中悄然死去,而今残留的不过是被世家豪强和门阀蛀空了的腐朽躯壳;汉家的光辉再不可复起,而他此生最大最深刻的热望,终于也只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了。
自己终究要亲手毁灭自己此生最爱的东西,天下悲哀苦痛,大约莫过于此。
当然,尽管大贤良师的一生纯粹是个被辜负的悲剧,但他的热爱与心血终究不是没有价值的——他的观察非常敏锐也非常准确,那就是这个天下确实已经被败坏到难以救药的地步了,要挽回的唯一办法就是重建过往四百年的制度——恢复中央集权、恢复法令尊严,强力弹压豪强门阀,以极大的力量扭转士族垄断仕途、把持朝纲的进程——换言之,恢复东汉以来,被士族外戚宦官所侵蚀殆尽的,真正的汉家制度。
太平道者,何为“太平”?“帝王以下及臣大小,案行真道,共却邪伪”,才是太平,显然这不仅仅是宗教追求,更是严肃的
自然,由于先行者天生的缺陷,大贤良师的探索还是相当盲目的。他在黄巾军中的种种实验,很大程度上只是机械复制汉朝全盛时的体制,而根本没有深思制度下真正的意图。但这也没有关系,因为有一位我们都熟悉的伟大人物继承了类似的观点,并提出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口号: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兴复汉室,不是兴复刘氏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兴复大汉的制度,兴复过往的荣光,强力阻断历史堕落的进程;是严明法制、光大治术,是对士族垄断的殊死一搏,是“大汉”对于南北朝最后也最绝望的回击——这个回击由大天公将军张角启动,最后由大汉的丞相诸葛武侯收尾;所谓前赴后继,所谓死不旋踵,从宗教领袖到宗室后裔,从宗室后裔到名臣高人,大汉最后的遗民对着历史的进程发起了决死的冲锋;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所谓道之所存,心之所存;人间英雄气酣畅淋漓,大抵不过如此。
“我理解陛下的心情,总是很忌讳能够挑战皇权的东西。”面对两眼发直、瞠目结舌的刘先生,穆祺声音柔和:“不过陛下也看到了,就算东汉朝廷强行镇压下了黄巾,自己也是风中残烛,转瞬即逝,下场相当之难看。反过来想想,如果当时真能接受大贤良师的观点,用他那一套改造改造朝政,恐怕东汉还能多续上几年。”
穆祺做了个手势,意思不言而喻。
实际上,用“大贤良师那一套改造朝政”的实验已经做过了,诸葛丞相在西川复刻的那一套制度,就很近似于大贤良师梦想中的汉初。而实验的效果,似乎也昭示了现实的另一种可能——不过很可惜,这个尝试终究是昙花一现,最终湮灭于历史进程之中,成为后世永久的遗憾。
不过没有关系,穿越的本意,不就是为了弥补遗憾么?
“我是赞同大贤良师的。”穆祺从容不迫道:“所以我要继承大贤良师的遗志,建立一个他梦想中的‘大汉’。这就是我爱大汉的方式。那么,陛下以为这个方式如何呢?”
陛下……陛下木然愣了许久,终于伸手揉捏眉心:
“……我要一本《后汉书》。”
“二楼书房的左侧面就有一本。”穆祺道:“陛下可以自己去拿。”
“……还有,不知道你在那个——‘手机’上做了什么,但必须给我撤销。”
“只要陛下配合,那也不是不可以。”
陛下又呆了片刻,终于轻声道:
“……我还需要和仲卿与去病谈谈,再做决定。”
“悉听尊便。”穆祺道:“那么,我恭候陛下的回复。”
“陛下到底和穆先生谈了什么呢?”
“——他告诉我,张角的黄巾军其实是爱大汉的。”
卫青:…………啊?!
第78章
……好吧, 直接讨论“黄巾军其实是爱大汉的”,可能还是太炸裂了一点,以至于冠军侯与长平侯翘舌难下, 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但这样的暴论还是很有意义的,至少它强力轰开了皇帝的思维惯性, 传达了一个足够强有力的信号:穆祺也是“爱大汉”的, 虽然他的爱法与皇帝的爱法可能稍稍有那么些区别, 但这并不妨碍双方紧密合作, 打倒阻止他们爱大汉的一切邪恶势力。
“邪恶势力?”缓过一口气的冠军侯问道:“什么邪恶势力?”
“大概是世家门阀一类的吧。”死鬼皇帝哼了一声:“不过, 听他的意思,似乎也不只是世家门阀……鬼知道他要说什么。”
不错,虽然之前穆祺长篇大论, 向他喋喋不休的灌输了黄巾爱大汉的离奇暴论,让刘先生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听不懂但大受震撼的恍惚状态;但冷静下来后稍稍思索一下, 其实是能发现穆氏言语中微妙的倾向的——简单来说, 穆祺尽情攻击了一番东汉晚期及魏晋南北朝的历史走向,全力描述了当时政治的黑暗堕落与上层的腐败无能;这些描述当然非常的痛切沉重, 但这痛切沉重之余, 却并没有发泄出刻骨的“私仇”。
什么叫“私仇”呢?譬如说, 在听到了弘农杨氏舔着脸居然混了个什么千年世家时,刘先生恶心郁闷, 不能自制, 曾经摩拳擦掌, 打算返回长安后给赤泉侯一家上上强度——无论杨家多么长袖善舞,能苟能忍, 在大汉皇权的亲切关怀下,结局都是不难预料的;而这样小气吧啦, 近乎泄愤的一己之私怨,则是被穆祺一力劝下来的。
当然,穆祺之所以一力劝阻,并非是对千年世家怀有什么古怪的粉色滤镜;实际上,他应该比老登还要清楚这种畸形怪物的根深蒂固、腐朽堕落,但对世家的批判也不宜过于——诶——拔高;这倒不是说要存什么迂腐的忠厚之道,而纯粹是尊重事实;世家当然是阻碍历史的腐朽因素,但如果因为个人的愤恨而尽力夸大的他们的力量,将这些腐朽的玩意儿视为什么控制历史的幕后黑手、操控一切的超级阴谋集团,那未免也太过于高看他们,乃至于高看整个门阀制度了。
弘农杨氏是处心积虑、久久为功,布设了一个天大的计谋,巧妙瞒过了大汉历代皇帝的耳目,最后成功登顶千年世家的么?从事后的分析看,这些货色压根就没有这个本事——或者说,如果他们真有那个缜密阴谋、步步设局、算无遗策的本事,那登台亮相之后,也不至于把国事搞得一团稀烂,留下的只有骂名。事实上,所谓的“世家”发家的历程,多半是一群特别能苟特别能忍,生命力格外顽强坚韧的家族,在风云际会中撞到了历史的机遇,运气爆棚一飞冲天,被稀里糊涂捧到了那个地步的幸运儿而已。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是捡来的权力,而不是自己挣来的地位——东汉先天不足,本来就有豪强坐大的风险,自孝明皇帝四十七岁崩逝之后,后续的君主再没有一个能越过四十的门槛;幼帝即位大宗绝祀,皇位上七八十年都坐不上一个成年人。君主失位权威沦丧,豪强的力量随之坐大。无需谋算、无需拉扯、无需算计,只要坐在家里等着皇帝一个又一个的接连蹬腿,空缺的权力就会从天上掉下来;这样白捡的地位,哪里还用得搞什么长久谋划、吉列豆蒸?
不过,这里强调运气并不是替世家开脱责任。实际上,如果抛开封建道德观念,那种由运气得来,天幸天赐的权力,比血腥搏斗得到的权力,危害性和破坏性还要大得多。
斗出来的权力可能肮脏污秽,但至少胜利者必须懂得敬畏权力的规律,否则全家都要上路;而如果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嘛……既然是凭运气躺着得到的,那就没有必要为了它多操一点心;所以世家侥幸登台之后,抽象操作仍然是毫无收敛,乃至愈演愈烈——在篡夺政权之前,他们把持仕途、排斥异己、清谈误国、不理政事;在篡夺政权之后,他们依然把持仕途、排斥异己、清谈误国、不理政事,根本没有意识到国家已经属于自己,而自己至少应该为自己的国家恪尽一点职守。权力来得太轻松了,所以压根就没有为权力负责的意识。
比专制更可怕的是集体不负责,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也正是因为这种集体不负责,反而让魏晋南北朝的局势变得非常尴尬、非常难以料理,因为你跟本就找不到这堆烂摊子的负责人——谁来负总责呢?曹魏吗?可曹氏掌权不过三代,自己的位置就被撬走,委实背不动大锅;司马氏吗?就算司马氏要为西晋的败落负八成的责,可渡江之后晋帝的皇权很快旁落,继位的要么是白痴要么是傀儡,属于和狗混一桌的待遇,要让他们肩负南北分裂的惨烈后果,似乎也实在有些亏心。
无人负责,无人承担,所以也就没有传统英雄故事中,杀死了魔王后大家都能幸福快乐过上新生活的美好结局——因为压根没有黑手,就没有魔王;而在这种局势下,向区区一个弘农杨氏动刀动枪,根本就于事无补,连泄愤的意义都没有。
虽然穆祺只解释了寥寥十几句,但皇帝依旧迅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冷冷一哼,心中未免有些悒悒。因为如果穆氏所言不差,那就意味着他最擅长的手段——提起刀子大杀特杀——已经近乎失效了;杀死阴谋首脑是很有用的震慑手段,但杀死一群多半依靠运气躺赢的角色则根本没有意义;因为死了一批之后,无非是另一批侥天之幸的废物顺风上位,将弘农杨氏换为另一个不知道底细的姓氏而已。
说白了,河内司马氏的先祖也不过就是项羽分封的殷王司马卬,败军之将,声名寂寂;但靠着后人能苟能忍,外加一点妙不可言的时运(谁知道曹魏皇帝蹬腿这么快?),都能顺风混上帝位,那普天之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说这不是一家一姓的问题,而是什么‘制度问题’。”老登漠然片刻,忽然又道:“‘制度问题’……你们觉得,这个制度真的有问题吗?”
卫青、霍去病:…………
这话真让人没法接了。先不说回答会不会冒犯皇帝。就算真要回话,那多半也是两难之境——如果承认制度有问题,那在这个制度下被提拔起来的长平侯与冠军侯算什么?如果承认制度没有问题,那难道魏晋南北朝的一切是顺天应人,无可避免?
逼迫臣子面对这样两难的问题,某种意义上算是君主失言。所以老登问了一句,也就不再多说了。他非常清楚穆祺的意思,知道如果是“制度问题”的话,那就意味着得做相当多复杂琐碎的工作,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而做这样细致琐碎的工作,又势必要他深入到整个东汉的进程中,观察历史的细节——非常的麻烦,非常的辛苦。
当然,穆祺的话不一定可信。毕竟刘先生自己也知道,政治上的事从来都是各执一词,就算穆氏不至于下作到公然撒谎,但只要在关键的消息上稍微做一点扭曲,也足以改变整个事件的走向。而要抵抗这样的扭曲,依旧需要一一查证,检验整套逻辑的可信程度——同样是非常的麻烦、非常的辛苦。
不过,他毕竟是皇帝,这样辛苦而麻烦的事情,似乎也不一定要麻烦到自己身上。所以刘先生顿了一顿,从袖中摸出两本书,递了过去:
“这是《三国志》与《后汉书》。你们先仔细看一看,看明白之后再谈谈感想。兹事体大,我要听一听你们的意见,再做决定。”
世界上的事情都要讲究一个分工合作。当卫青霍去病要忙着查阅后汉书查阅三国志,查阅一切复杂繁琐的资料,逐一核对穆祺所发出的种种暴论时,刘先生则忙着游山逛水——不,体验生活——既然穆祺申请下来的“门”近在咫尺,眼下似乎也没有什么使用限制;那他自然理直气壮,据为己有,隔三差五,都要穿过“门”去逛上一逛,非要全方位无死角,亲眼见一见另一个时代的洛阳。
第一、二次入“门”时,他还只停留在北邙山半腰;第三次入“门”以后,刘先生做了充足的准备,就设法从北邙山脉偏僻遥远的地带爬了下去,绕到了靠近城郊的山脚,亲眼见证了城中显贵们在依山傍水处开辟的庄园——魏武北定中原以后,洛阳已经数十年不闻干戈,在乱世损伤殆尽的元气也稍稍恢复,上层又有了挥霍享乐的本钱,常常纵情山水之间,以饮宴歌舞派遣时光;于是刘先生登高远望,能把庄园里歌舞升平的景象看个清清楚楚,如果再搭配上穆祺赠送的什么“远距离监听装置”,那就连宴会上的笑语喧哗都能听清楚一二。
说实话,这种宴会上的奢靡挥霍,刘先生其实是不吃惊的。毕竟他本人也是特别能造的主,在节省上实在没有资格批判他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宴会的频率——以往返几次的观察看,各处庄园中的饮宴狩猎和游园聚会几乎是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真的是长日之乐,无休无止;而且花样百出、品味极高,蹴鞠、投壶、射覆、诗钟;百般技艺,巧妙迭出,可谓玩出了风格、玩出了水平,臻至某种高明的审美境界。
——如果以后世的文学史评价,这大概是“黑暗政治与混乱的世事在当时的士人心中留下了极强的虚无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开始着意于享受短暂的生命,创造出辉煌的意识之美”。不过,在老登心里,那就只有一个疑问:
“这些人都不上班的吗?”
没错,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庄园里的都是什么富贵闲人、退休高官,为了排遣寂寞才天天享乐。但用穆祺投放的什么监听装置听了四五遍后,刘彻却愕然发现,这些常日聚会的显贵日常谈笑,除了议论些诗词歌赋高雅艺术之论,提及的居然都是洛阳皇宫的机密、高层人事调动的底细,除了顶级权贵之外绝难意会的权力细节——换句话说,在这里聚会的应该是朝廷最显赫的核心,类似于老登手下卫、霍、公孙一流的人物。
但问题来了,卫、霍、公孙一流的人物,是哪里来的时间成天吃喝?
说实话,刘彻对手下人的态度是很可以了,千户侯万户侯,千两金万两金,只要做出了成绩立下了功劳,赏赐从来没有吝惜过,也从不介意臣下享受。但这种宠幸是有代价的,拿了皇帝的钱就得给皇帝卖命;从卫霍到张汤,从张汤到桑弘羊,哪一个不是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拿了重金奖赏,不给皇帝当牛做马,还想着天天饮酒高乐,躺平快活?以刘彻的脾气,那恐怕你就只能到地府长眠了。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满怀迷惑的又监听了数日,皇帝又遇到了一个浑然不可理喻的事情。他告诉随同穿过大门的穆祺,说自己听到那些宴会的显要在议论什么“葛氏北伐”。
穆祺有些讶异,随后释然:
“又要北伐了么?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皇帝强调:“我说的是,他们在宴席上提到的原话是‘葛氏北伐’!”
政治是措辞的艺术,而不同的措辞意义上全不相同。以现在西蜀与中原的关系,就算不称呼一句“葛贼”,也要称呼一句“西逆”吧?而且“北伐”又是什么意思?“伐”者,以顺讨逆也,汉讨匈奴、南宋讨金,都可以称之为“北伐”,而如今的高官口口声声“北伐”、“北伐”,想表达的又是什么?都是权力场上混出来的人物,难道不知道这点微妙区别?
要是在汉武朝,哪个大臣敢说错这样要命的话,估计张汤为首的酷吏能叫他把十八代祖宗的反动思想都给吐个干干净净。但现在……哎,看现在这文恬武嬉的样子,可能这种暴论也不算什么了。但寻常小吏用这个来阴阳阴阳,也就罢了;一群曹魏高官,百分之百的既得利益者,怎么也玩这种文字游戏呢?
穆祺听懂了他的疑问,沉默片刻之后,耸一耸肩:
“这也不奇怪……”
“不奇怪?”
“是的。”穆祺道:“这几天我送了几台蜘蛛机器进去,悄悄潜伏到了附近的别业庭院,从好几位高官的书房里拍到了不少的好东西……”
他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他,照片上拍摄的是一张墨迹淋漓的绢帛,笔法峻厉、法度严谨,看来是试演书法的练笔之作。当然,魏晋士大夫沉迷翰墨,各个在书法上都颇有造诣,练一练字也不算奇怪;但关键是,那些练笔的语句中,除了常见的《论语》、《道德经》以外,居然还夹杂着几个熟悉到可怕的句子: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诸葛孔明,《出师表》。
得了,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了。宴会上谈论“葛氏北伐”,还可以说是酒喝多了管不住嘴
;私下里练个字都要顺便拐一句《出师表》,那就只能说明政治取向是真的有问题——我手写我心,这样私下里一人独处时的表现,是骗不了人的!
刘彻的声音变尖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魏国士族还是什么扭曲阴湿的诸葛控吗?何等变态的展开啊!
“事实上,这也是早就有人议论过的事情。”穆祺道:“很早就有历史学的观点指出,虽然官方上肯定是大加批判,但在私底下的叙事中,魏晋的大臣却普遍对诸葛氏怀有一种极为微妙的情感,并不是简单的敌国酋首可以概括……”
实际上,仅以正史而论,正面描写诸葛氏的《三国志》反而颇为收敛;陈寿毕竟是敌国降臣,忌讳太多;考虑到武侯又有与司马懿正面对垒的往事,所以叙事上不能不极力克制,乃至趋于冷淡;但这种冷淡一点也不妨碍朝野上下的情绪,倒是郭冲这种根正苗红的晋臣,反而肆无忌惮,全力开火,搞出《条亮五事》之类纯粹亮吹的营销号大作——而这样狂吹诸葛、贬抑司马的营销号大作居然能爆火一时,流传千古,就可以看出西晋上下的倾向了。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不妨碍嘛!
不过,皇帝陛下就很难理解这种心理状态了,他目瞪口呆:
“为什么?”
为什么要搞这种明里批判暗里狂吹的调调?你当你是傲娇吗?!
穆祺摸了摸下巴:“我想,是因为恐惧吧。”
“恐惧?”
“不错,恐惧。”穆祺道:“实际上,魏晋两朝从诞生之初,就是笼罩在相当浓烈的亡国气氛中;这两个政权从建立到灭亡,都从来没有显现出过一丁点兴旺发达的新生气象,而当时士族的悲观厌世情绪,也是出乎意料的严重……”
魏文帝受禅之时,就有人冷眼旁观,说出“魏柞恐不得久”的阴森预言;司马氏兴起之后,名士们留下的最著名的论断,则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即使三家归晋,天下一统,看似国力鼎盛,威震四海,但有识者遍查上下,仍旧要对着洛阳宫殿的铜骆驼痛哭流涕,喟叹“会见汝在荆棘中!”
要亡国了,要亡社稷了,要亡天下了——即使在国力最盛、局势最稳的时候,这样歇斯底里的悲观与恐怖仍旧萦绕在士人们的心中,化为不可解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难以排遣的究极噩梦;所以魏晋的诗歌才会那么虚无、凄厉、亢郁——那本质上是无处排解的恐怖在文字上的倾吐,是政治上再无出路之后破罐子破摔的发泄:大家都知道这个国家马上就要灭亡,大家都知道这个安乐的假象立刻就要崩溃,于是干脆及时享受,肆无忌惮地挥霍浮生仅有的一点快乐。
当然,这种恐惧实际上是很奇怪的。后世往往将之归类为政治迫害下的悲观;但如果仔细检查魏晋以来的历史,那名士清流们在政治上其实是赢麻了的——曹魏篡位时他们有了九品中正,可以理所应当控制仕途;司马篡位时大肆封赏,从此皇权真正与士族共天下。可以说,由东汉以来,士族鲸吞蚕食、日拱一卒,终于彻底掌握了政权;这样赢了又赢,胜了又胜的局面,到底有什么好悲哀的?
所以,皇帝只是怀疑之至的从鼻子中喷出一口气来,没有立刻说话。
“这里的恐惧并不是对利益的恐惧,而更近似于对未来的恐惧。”穆祺解释了一句:“本质上,士族其实非常清楚他们自己做了什么;他们恐怕也非常清楚,自己这些做派,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毕竟是垄断教育的名士,不是大字不识的草包。士族显贵们只要翻一翻历史,就能立刻知道他们搞的这一套——垄断仕途、打压人才、奢靡腐化、清谈误国——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而也正是因为清楚这样的结局,恐惧才会油然而生,不可自制:
为什么这么笃定,这个国家很快就要灭亡?因为像他们草包废物居然都能占据高位,那这国家不亡,还有天理吗?
当然,体会到恐惧不等于要解决这个恐惧,某种意义上魏晋士族就像临到大考的学渣,一边害怕一边摆烂,一边摆烂一边害怕,虽然知道大难临头肯定要亡国亡天下了,但就是管不住那只祸国殃民的手;于是只能在无休止的惊恐中继续享受,实在受不了了就长啸、裸奔、嗑五石散控制情绪——所谓魏晋风度,疯批名士,底色不过如此。
所以,士族们对诸葛亮的隐秘情绪也就可以理解了。他们内心里其实明白,葛氏搞的那一套才是正道,自己这一套纯属自取灭亡;他们更明白,自己这些人其实根本没有能力统治国家,要想解决他们面临的恐怖与绝望,就只有让诸葛丞相来接手。他们就像一个即将要闯下大祸的巨婴,其实很希望有一个伟大的、高尚的、无私的大爹来接手他们的烂摊子,帮他们擦干净屁股、料理干净首尾,解决干净埋伏的大雷——而四面逡巡,这样好这样体贴的大爹,居然在西蜀就有那么一个。
——可惜,可惜,可惜啊,这样好的大爹,怎么就偏偏在西蜀呢?!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遂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仅仅哀痛恐惧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士族宁死也不肯放弃享受,那也就没有大爹可以救得了了。所以,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一个结局:
“既然已经快要北伐了。”穆祺若有所思道:“我们也该做准备了吧,陛下?”
第79章
在天气转入深冬之前, 霍侍中率领着汉军骑兵迅疾北上,多日急速行军,终于按时抵达漠北荒漠, 距离单于庭王城已经遥遥在望,俨然一步可及。
汉军的行军能够如此快速顺利, 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伊稚斜单于的全力协助。刘先生先前对他的预料一点也没出差错, 虽然此人在一开始得知汉军的条件时歇斯底里勃然大怒, 表现出了出一百万分的义愤填膺, 可一旦冷静下来想清楚自己其实并没有选择, 那态度亦迅速转圜,绝不会被无聊的骨气和尴尬妨碍到半点;甚而言之,一如老登所言, 此人下了决心恶堕就要恶堕到底,在派人传递口信, 同意协议上的所有条款之后, 伊稚斜单于就几乎是全程配合,不但带着匈奴军队在前开路、亲自出马招降附近的部落, 还将通往单于庭的地图直接复制了一份, 派人交到霍侍中手中, 一次表示绝对的诚意——汉军与匈奴多年交战,争夺的焦点基本都在水土肥沃的漠南, 对漠北的情形还真知之甚少, 要是这一番诚意, 他们在北方的开拓还真要困难不少。
不过,这些勾心斗角、委婉曲折的细节, 却并不在穆祺的关注范围之内;他现在操心的是更重要、更关键的事情。
“登上漠北最高峰,狼居胥山!”他顶着泠冽寒风, 竭力在马匹直起了身体,左顾右盼,尽力做睥睨妆:“太美丽啦狼居胥山!哎呀这不是投降的游牧部落吗?还是看看远方的单于庭吧家人们!”
他费尽力气说完这一句话,随后伏在马匹上拼命咳嗽。漠北冬天的寒风比刀子还要厉害,在这种地方行军第一要义就是不能大声说话、刺激喉咙,就连军队的命令都只能靠口哨和令旗传达,生怕喊大声了会撕裂气管,当场咳出一口血来。
实际上,在喊完这一句之后,穆祺已经感受到了扁桃体撕裂般的疼痛,甚至都能品尝出一点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代价仍然是值得的;因为耗费千辛万苦之后,他总算是登上狼居胥峰了!
封狼居胥,喔也!
在狼居胥山上,是不适合表现出软弱无能的怂样的;伏在马背上喘息了片刻,穆祺立刻又凝聚心气,奋力起身,他不能开口,只得向后招一招手;在后面等候许久的霍侍中打马上前,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精致、似乎叫什么“相机”的金属盒子,裹在毛皮里递了过来。
穆祺接过用体温捂热的相机,抖着手打开镜头盖,再抖着手调整焦距,按下快门;这样拍出来的照片肯定不能算好看,但狼居胥山这种地方追求的本来就不是风景而是气氛,更何况他还特意调整了角度将策马在后的霍去病——两个——都收入镜头,那就更加的完美了。
他兴高采烈地拍完照片,再抖着手将相机收入衣兜;按照常理他应该大声夸耀几句,但现在却实在没有办法在寒风中开口了。而霍侍中在后面默默旁观,心中也充满了无限的疑惑——毕竟在他看来,这座狼居胥山的高度远远称不上漠北最高峰;山上荒草遍地,更与“美丽”无关;穆某人突然在此长声吟咏,简直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之至。
不过,更不可理喻的还在后面。收好相机之后,穆祺拍马返回,以一种近乎迫不及待的语气,低声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都准备好了吗?”
霍侍中停了一停:“都准备好了。”
穆祺点一点头,得意洋洋的四面扫视,透过卷起的沙土打量匍匐在山脚的俘虏。因为要求提得怪提得急,汉军中根本没有准备,所以不得不在附近部落的俘虏中紧急筛选出了一批巫师,让他们制订仪式调整规格,再由汉军上层“斟酌损益”,搞出一套完整的祭天流程。
当然,无论再怎么斟酌损益、协调一致,这种由胡人临时整出来的仪式总是半土不土、古里古怪,洋溢着一股半吊子的草台班子的味道。所以霍侍中犹豫片刻,还是低声提醒:
“离匈奴的单于庭也就只有三五日的行程了。”
事实上,在数日前穆祺莫名其妙搞出要到狼居胥山祭天的提案时,霍侍中就曾委婉提醒过一次。在他看来,就算在敌寇的腹心搞祭祀确实很有压胜咒诅的神秘效力,那真正合适的仪式地点也应该是匈奴的核心地带单于庭——好吧,狼居胥山据说也是匈奴人祭天的场所,硬要算也有一些神秘学效力,但这又怎么比得上单于庭呢?
实际上,历史上霍去病“封狼居胥”,很可能也是退而求其次,因为实在不好攻破防守严密、工事齐备的单于庭,所以在狼居胥山上搞一搞也很不错。不过很微妙的是,在他封狼居胥之后,这个“退而求其次”反而成了历史的情意结,其意义已经完全不是区区单于庭可以媲美的了——没错,在单于庭搞仪式可以让匈奴人特别受刺激,特别破防,但那又与穆祺有什么关系?他只是纯粹为了自己爽,又何必考虑匈奴人的态度?
眼见穆祺微笑不语,俨然绝不让步。霍去病只好闭口不谈,回马让人预备仪式。既然是行军途中,那这个祭天仪式也不能搞得太大,按照流程也就是烧两把柴火告祭上天,烤两只现打的野狼和现杀的牛羊祭祀高皇帝高皇后,顺便让胡人的巫师在火堆边扭动屁股唱歌跳舞,取悦祖先在天之灵——考虑到高皇帝的品味,他们还特意让胡人巫师学了楚地的舞蹈,尽力回现汉初楚歌楚舞的风味。当然,这个回现肯定是不正宗的、古怪的、一团浆糊的,但没有关系,想来高皇帝也不会介意这一点小小细节的。
相对于这样乱糟糟草台班子一样的安排,穆祺更重视的反而是仪式之后必然要朗读的祭文。没有办法,《史记》可能不会操心祭天的具体流程,但一定会愿意把祭文给全文收录,以资借鉴。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穆祺不得不费尽心机,卖力拼凑。他原本是用ai凑了一篇,但交给刘先生审核后却被直接打了回来,顺带着的是不屑一句的评语:
“俗套!无趣!典故还错得一塌糊涂!这样的文章拿出手,将来留名万世,遗羞千古,你也不怕丢脸!”
权威在前,穆祺不能不咬牙认了这个评价,收回了文章。但文章收回后他也实在是憋不出一个大字了,于是左看右望,只能将目光投向了在场唯一富有文学素养的高人——写过秋风辞、鉴赏过上林赋的刘先生。
面对他殷切的目光,高人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去,意思不言而喻:
“我凭什么要帮你的忙?”
好吧,这个时候就该拿出甜头来了。穆祺道:
“好教陛下知道,可能再过一两日,我们就能动身前往‘门’那一边的西蜀了。”
这一句话立竿见影,刘先生果然立刻转过了头来:
“这么快?”
虽然口口声声,立刻就要出发与诸葛丞相见面。但刘彻自己心里清楚,晓得他们几个在“门”对面的洛阳人生地不熟,是摸门不着的外来人,还不知要在当地碰多少钉子,才能找到往西蜀的通路;而今消息来得如此之快,当然是惊讶之至。
“主要是运气不错。”穆祺微笑:“也是最近的消息,说魏帝要在宫中开大朝会,召集京畿的重臣商议诸葛北伐的大事,各处的州郡长吏,都要向洛阳派出使臣。”
刘彻不解:“那又如何?”
“这样的大朝会,可以算是曹魏上层难得的社交机会。”穆祺曼声道:“既然是难得的社交机会,那当然要穿几件好衣服。”
要穿好衣服,就得有好布料。而此时世上最好最易得的布料,自然就是产自西川的……蜀锦。
顶尖的蜀锦是不耐储存的,洛阳城中的贵族也绝不屑于穿过时的花样;所以一旦有了内外勋贵聚会的良机,有门路的豪商就会闻风而动,从西川进口来最好最时新的布料,供贵人们从容挑选。而这私下往来的商路,无疑就是他们与西蜀暗通款曲的绝佳机会。
皇帝大致理解了这个思路,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可自抑的震惊:“魏国的高官居然全都穿西川的锦缎?这不是公然资敌么?”
穆祺耸一耸肩:“或许吧,但陛下何必追究得这么细呢?”
——当然啦,事实上在蜀锦一开始流通时,还是有人追究得很细的。比如魏文帝曹丕一眼就看出,蜀锦绝对是诸葛亮用以弥补财政开支的重要外销货物,西蜀关键的财力支撑之一;于是曾屡次下诏,要封锁贸易制裁西蜀,make 大魏 great again。但很可惜,市场无形的大手总是那么无孔不入,而做人也很难摆脱对鲜衣美食的需求。贸易制裁实施不过几年,大臣们很快发现魏帝口嫌体正直,一边批判诸葛亮一边在私下里穿诸葛氏精选同款蜀锦,于是禁令立刻松弛,迅速流于形式;等到后来魏明帝即位,曹睿本身也是个喜爱奢华衣服每日一换犹嫌不足的主,什么支持魏货抗拒西蜀糖衣炮弹,自然也是镜花水月,从此不必再提了。
所以,现在的魏国大朝会已经成了豪商们竞相追逐的梦想市场,油水充足的应许之地。每一次洛阳开会讨论诸葛北伐,应对策略还没有拟定出来,反倒先要让诸葛亮狠赚一笔军费。长此以往,两国之间的商路已经锻炼出了很熟练的模式,穆祺按图索骥,并不难找到端倪。
“我找到了洛阳的豪商,送了他一百两黄金,托言说自己是外出闯荡的行商,想请他带一批货运到西蜀。看在金子的份上,这位豪商已经慷慨应允了。”穆祺晃了晃手上的贴纸:“我会把另一张贴纸藏在货物中,随同抵达西蜀。到时候在两边同时张开‘门’,就可以自由出入。”
这计划听着倒比较靠谱,但刘先生依然将信将疑:“托运货物而已,费用能到得了一百两黄金?”
“我还让他带了一封信去。”穆祺道:“托他转呈诸葛丞相的胞弟诸葛均,说是聊一聊南阳的事情。这位豪商也慷慨答应了。”
能往返两地常年做蜀锦买卖的暴利生意,那肯定与两国的高层都有关系,寄一封信绝对不是什么难题。刘先生挑了挑眉:
“你在信上写了什么?”
能长袖善舞主持买卖的豪商又不是傻的,踩红线的事情百分之百不会干。在承诺投递书信之前,绝对会将信件拆开仔细检查,每一个字都要来回揣摩,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会出手。进过这样严密的筛查之后,就算穆祺真能把信送到诸葛均手中,又能有个什么作用?
“我能写什么呢?既然是普通的行商托人寄的信件,那自然也只是普通的寒暄攀附,希望诸葛先生能稍微照拂照拂而已。经商在外都要拉拉关系,大家也都能理解。”穆祺笑道:“再说了,我是当着那位豪商的面亲自写下的书信,内容上是一点毛病都不敢有的。”
实际上,即使看在一百两黄金面下,那豪商口口声声说对穆先生“完全信任”、“绝无疑猜”,但拿到信之后立刻展开,从头到尾看了足足两刻钟,又把信封从里到外翻检过三遍,是真的一寸一寸确认无误之后,才亲自把信纸装进了信封,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当然,在检查过程中,穆祺那一手狗爬字在客观上给检查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但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是亲自过目、亲自监督,避免了一切在文字上动手脚的可能。
——所以,就算真有什么手脚,那也不能蠢到在文字上动,对吧?
刘先生瞥了穆祺一眼,禁不住露出了一点冷笑。
文字中是不可能有手脚的,信纸被再三检查,也很难有什么诡秘的猫腻。不过,这所有的缜密检查,都只会是在事前,而绝不会在事后;一旦信件被密封铃印,那它就是专属于汉长水校尉诸葛均的文件;消息渠道等同于权力的渠道,就算再给豪商一百个胆子,也决计不敢在中途拆开高官的密封文件,显现出干预顶层政治的野心,所以,真正要动手脚,也应该在信件运输的过程中动手脚。
实际上,这个机关也并不猜测。穆祺事先在信纸上涂了一层易与氧化与挥发的白色涂料,只等着运输时间一长,涂料自行脱落,原有的字迹消失无踪,真正的、关键的内容就会从涂层下浮现,切切实实地为阅读者带来一个巨大的惊喜。
于是,面对着刘先生的冷笑,穆祺同样也露出了微笑。
需求决定供应,在被无形的大手调节了几十年之后,中原到西蜀的商路已经非常成熟了。从各个渠道确认了魏国朝廷即将召集重臣议事以后,各位商家急客户之所急,想客户之所想,已经提前向西川派出了商队,沿某些崎岖的小道急速行进,十五日内就能抵达成都,亲自拣选今年时兴的布料。
当然,看在一百两黄金的份上,某位穆姓行商的信也被第一时间送到了豪商们在西蜀结交的贵人手中,并第一时间转交到了长水校尉诸葛均的府邸。
当然,就算看在往日的交情上递送了这份书信,代为转交的贵人心中却非常清楚,知道这种攀附交情的信件一点用处也没有。外来的商人不明白西川的情形,总以为诸葛校尉贵为丞相的胞弟,一定能在贸易上有什么取足轻重的话语权,但真正熟悉内情的人都明白,成都的锦缎能够通行天下,靠的绝不是什么关说和贿赂;而诸葛丞相风裁峻肃,亦断不容至亲在这牵涉对外贸易的大事上横插一脚。这种千辛万苦递来的信件,以及信件之后必然不菲的开销,纯粹都是白费而已。
自然啦,就算信件纯粹无用,成都朝廷也绝不会表现出什么生冷的态度。为了最大限度扩大蜀锦贸易充实国库,朝廷一向对商人颇为宽厚,不知者绝不为罪。所以长水校尉一定会亲手打开书信,亲自阅读信件,再亲笔写一封温柔体贴、从容平和的回信,邀请这位攀附关系的行商亲自到西川走一走看一看,寻觅他渴盼的商机,并允诺大汉朝廷会公平行事,绝没有什么歧视对待。
——当然,也绝没有什么优待。
不过,一般商人往来买卖,也就只能图个公平公正而已。什么破格优待,什么特许经营,什么垄断地位,这样独属于资本主义的玄妙玩法,现在会的还实在不多。所以行商能拿到这个结果,心中应当还是满意的。
考虑到这样的惯例,帮忙送信的贵人把东西送到后,还特意在校尉的府邸停了一停,准备将诸葛先生的回信一并带走,顺便转交给在自家等候的豪商。
一百两黄金的分量还是非常重的,该办的事情都要办得妥当才好。
然后,等候未久的贵人看到长水校尉诸葛均夺门而出,到院中翻身上马,反手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一溜烟扬长而去;全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居然根本没有向坐在门边的贵人看上一眼。
贵人:?!
长水校尉快马疾驰百里,在成都城外下翻身下马,将马匹随手丢给城门小吏,随后沿着小道一路疾行,满头大汗的停在了西北角丞相府外。奔走疾驰,神色皆变,喘气几如牛马,就连看门的侍卫都吓了一跳。但诸葛校尉却一句不肯多说,只从怀中摸出一封被汗水沾湿的信件,双手呈递了过去。
这封信迅速被递入府内。半刻钟后,长水校尉被单独召入相府的书房。虽然一路疾行,抵达时也将近傍晚,书房四面灯火通明,还有手捧水盆和食盒的小吏来回进出——显然,丞相今天的晚饭又是在案牍文书中偷空用的;而且由于这一封突如其来的书信,恐怕相府的晚饭时间又要大大压缩了。
长水校尉踏入书房,跪坐在竹简帛书与笔墨之中的大汉丞相终于抬起头来——清癯、消瘦,但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如静室生电,略无倦怠之色。
他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
第80章
虽然是亲生的兄弟, 但丞相府的规矩依旧是凛然整肃,断不可违背。长水校尉拜了下去,三言两语, 简单介绍了信件的来历,并交代了那位送信的豪商的下落——在冲出来之前, 诸葛校尉不忘让府中的管家巧言留下远道而来的客人, 以备随时的检查,
不过, 丞相聚精会神听完, 并没有多置一词;他只是默默展开那张令长水校尉心惊胆战的信纸,将它靠近昏黄的烛光;那张轻薄到近乎乌有的信纸几乎遮盖不住什么,所以即使站在远处, 诸葛校尉依旧能清晰分辨出信纸上以各种颜色勾画的纹路,乃至以墨涂抹的大致轮廓——巴蜀、雍州、荆州三地的轮廓。
当然, 仅仅三州的地图, 其实并没有什么奇怪。哪怕这三州的地图格外详尽、细致、准确,也绝不至于让诸葛校尉失态到仓促打搅丞相府。这张信纸上最关键、最要命的, 是那些纹路上涂抹的斑点, 刻意做出的标记。按照详细的脉络来看, 这些斑点应该标记的是……矿脉。
矿脉,尤其是金矿铜矿铁矿的矿脉, 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绝对的战略资源, 要严格把持的机密。东汉朝廷尚在的时候, 这些机密统归少府严管;东汉朝廷瓦解之后,各地诸侯从中截流, 渐渐也摸清了属地内矿产的底细。但无论如何,乱世流离典籍沦丧, 过往的知识积累流失殆尽,在各地的生产秩序全面崩溃之后,已经很少有政权能完全掌握这些必须耗费巨大人力才能摸排清楚的战略资源了。
事实上,即使贵为诸葛丞相的胞弟,执掌禁军的二千石高官,诸葛校尉对益州矿脉的了解依然是寥寥无几,知之甚少;可是,以他了了无几的见解来看,这张地图上标记的地点……还全都是对的。
仅仅这一点就够吓人了,但更吓人的却是地图下做的注释——具体注释了什么不要紧,因为诸葛校尉压根也没有细看;他只一眼就分辨出来,这些注释的笔迹实在熟悉得叫人害怕——法度严谨、勾画清晰,那分明就是大臣丞相诸葛武侯的笔迹!
年幼时躬耕于南阳,兄长的笔迹他也不知见过几千几百回。但就是诸葛均仔细检视数回,也实在分辨不出信纸上的字到底与正版有什么区别。要不是送信的人就坐在府中,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丞相府递来的公文……能将最熟悉字迹的人都糊弄得一头雾水、反应不能,说明下笔的人绝对是认认真真临摹过武侯的笔墨,没有辛苦十几年的功夫,绝对不能臻至如此境界——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没错,三国鼎立以后战事稍歇,高层的士大夫寄情山水笔墨,在书法上用了不少的心思。曹魏那边的锺繇号称“天然第一”,法帖流布海内,堪称稀世之宝,临摹者不计其数;要是有人精心模仿,字迹相似,那也不是异事。但诸葛丞相从未在翰墨上留心,诸葛氏也从不在书法上见长,又有谁会刻意效仿丞相的笔迹,学到这样惟妙惟肖的地步?
最关键的是,临摹这种事情也是要有原稿的,能够一字不差的模仿到这么像,那说明书写者手上必定有丞相亲笔的原稿——还是大量的原稿,涉及到各种场合各种应用的原稿——考虑到这些原稿可能的来历,那事情可就相当麻烦了!
有鉴于此,长水校尉才会大失仪态,甚至连缘由都不敢对外泄漏半句,几乎是孤身一人狂奔入成都城内,来通报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事实上,当他踏进丞相府时,都依旧是心跳如雷,汗流浃背,不可自抑的在幻想着某些可怕的前景。不过,相府书房里某种自带的平和气氛还是抚平了过于激烈情绪,他渐渐恢复了镇定,在座垫上拜了下去:
“丞相,这个字……”
丞相抖了抖纸张,神色很平静。
“不要担心。”他道:“这个字没有什么。”
作为真正的、第一手的当事人,诸葛丞相的眼光比他的弟弟更老辣;他一眼就分辨出来,这的确是自己的字迹,但字迹与字迹之间亦有差别——武侯使用的字体有两种,一种是平日处理公务批阅文件的字迹,相对来说更飘逸潦草,使用了大量简化的偏旁部首(没有办法,这么多公文不能不逼出一点取巧的思路);另一种则整整有法,规制严谨,容不得一点的偏差,但因为相对复杂艰涩,也只在极少、极庄重的场合使用——比如数年前进献嗣君的《出师表》中。
而微妙的是,这张信纸上模仿的字体,恰恰是后一种更庄重严肃、也更为少见的字体。
既然模仿的是后一种字体,那长水校尉的担忧就不存在了。这种字体应用的多半是需要公开的堂皇文章,就算泄漏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应该不牵涉到什么机密。当然,理论上讲,武侯亲笔书写的正式公文都应该存档在宫中,等闲也不该轻易外泄;这种字体的由来,仍然有不小的疑问——不过,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毕竟,以大汉现在的情况看,丞相府泄密可要比皇宫泄密严重多了,对吧?
丞相取过蓝笔,在信纸上勾了一圈,预备在日后再思索这字体的真正由来;这是他常年办公留下的习惯,用各种颜色的笔标注事情的轻重缓急,留待日后逐一处理——而以蓝色标注,则意味着这个问题并不算紧急,无关乎大局;或者说,丞相本人并不能从中感受到什么恶意。
这种感受极为微妙,但也不是没有证据。第一,信纸中附上的矿藏确实是个真的,至少以丞相掌握的现有资料,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伪造的可能;第二,信纸中的矿藏非常好验证,其中标注的几个未知的铁矿干脆就在成都附近、锦江上游,是与不是,派人一看便知,也不存在上下其手的可能。无论对方是谁,愿意透露新的矿藏博取信任,那应该是不存在恶意的。
至于第三……第三嘛,丞相抽出藏在地图下的第二张信纸,又对着灯光看了一回。这是一封简短的、向大汉丞相致以敬意与问候的书信。长水校尉在看到一张纸后惶恐莫名,立刻就封存了所有信件等待后续查验,根本没有来得及检查后续的文件。而如果仔细读过这几封信,就会发现书写者的谨慎、仔细、乃至于某种古怪的……恭敬?
是的,三分天下名震南北以后,世上已经没有几个敢于对大汉丞相不敬了;就连敌国君臣,彼此仇寇,官面上都不能不对武侯保持必要的敬意、基本的尊重。但敬意与敬意之间犹有差距,武侯一生已经见识过许多虚伪的、生疏的、冷淡的恭敬,但这封简短书信中显露出的敬意,似乎更加——
武侯揉了揉眉心,在第二张纸上圈了一个红圈。
“寄来这封信的商人还在下处吧?”他道:“让他稍等片刻,把我的回信顺手带回去。”
长水校尉愣了一愣,想要张口提醒:如果那商人真是从洛阳出发的,那从成都寄回书信少说也要半个月以上,一来一往一月有余,恐怕战争都已经开打,什么都是来不及了。
丞相抬起一只手来,阻止了他的话:
“不必多虑,我想写这封信的人自然有法子拿到回信……倒是你,仓促前来,用过哺食了吗?如果没有,就在这里吃一点吧,厨下应该还备得有热饭。”
说完这一句,武侯的目光已经移开,望向了几案上高高堆起的竹简——虽然是亲兄弟当面汇报的事务,但汉丞相能为他分配的时间也就那么一时半刻;如今分配的时刻已经结束,他又要迅速清空大脑,准备迎接无休止的公文了。
大汉相府的日常,从来都是这么运转的。
在寄出了那封关键的信件之后,穆祺一直在忙着写文章。
喔,这里当然不是封狼居胥的祭文,那玩意儿已经由刘先生帮他代劳了。他要写的是的是发言稿——与诸葛武侯见面时的发言稿;一旦丞相领悟到信件中的意思,允许他们觐见,那他就得以尽量简短清晰的语言介绍自己的身份和来历,尽快解释清楚这匪夷所思的事实;而这个“简短”的要求还相当苛刻,穆祺打算把整个背景介绍压缩在一千字以内,但要兼顾可信度与完整事实,似乎又颇为艰难、颇为麻烦,以至于他推敲数次,至今仍不能定稿。
在他推敲第三稿时,一直在旁围观的刘先生终于忍不住了。他倒不在乎穆祺辛苦不辛苦,却对这种待遇的差距非常敏感:当初他纡尊降贵,堂堂降临,穆氏穿个衬衫大裤衩就来迎接,见面不到两天就开始阴阳巫蛊之变猛戳他的痛点,散漫无礼到简直不可思议的地步;现在呢?现在诸葛氏还没答应见面呢,他就忙着写稿子、裁衣服、反反复复的练习礼仪——你几个意思?
人类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双标。要是穆祺横冲直撞、放诞自如,对谁都这么无礼狂妄,可能刘先生也就一咬牙忍了;但现在——现在这双标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他可就忍不了了:
“你很用心嘛!”
忙着修改语法的穆祺茫然抬起头来,看到了老登阴阳怪气的脸。
“……不敢。”他下意识回话:“既然是拜见大汉丞相,当然要有适当的礼数……”
拜见大汉丞相就要有礼数了?我看你拜见我这个大汉皇帝也没讲过什么礼数嘛!
“你居然还懂礼节。”老登冷冷道:“真是难得。”
好吧,就算穆祺的脑子还沉浸在文字逻辑中,那现在也该意识到不对了。他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皇帝陛下。
“礼法既是尊重身份,同样也是尊重事实。”他慢条斯理道:“诸葛丞相鞠躬尽瘁,夙兴夜寐,能挤出来的时间是很有限的,要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完成有效的沟通,必须尽力修正措辞,让交流变得高效而准确。而陛下嘛……”
不要说死鬼皇帝闲得天天蛋疼刷短视频玩了,就是活着的皇帝不也有大把的时间在上林苑快活?时间这么充裕,那沟通再低效也不算低效,就算一通嘴炮打完,该说的不也都说了么?又耽搁了你什么?
“再说,礼数要做就要做全套。”穆祺又道:“以正式的礼节拜见陛下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既然是正式拜见,那么皇后和太子就都要一一见过——那恐怕……”
老登不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