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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穆祺的眼睛瞪圆了片刻, 终于缓缓坐了回去,神色依旧有些恍惚:

    “中立的平民……”

    “是的,在战争中保持中立的一般路人, 应该在人身安全方面受到保护。”赵菲翻动着厚重的文件,读出关键的条文:“事实上, 过往有十几个成熟的判例都支持了这一做法。上一个判例发生在一位苏姓管理局的员工身上。他穿越到了五胡十六国时期的中原, 因为羯族的军队抢夺了他贩运的布匹, 所以他引用人身保护条例, 奋而反击, 向羯族人倾泻了——倾泻了大约十五吨tnt。”

    穆祺道:“什么?”

    赵菲沉默了片刻,又仔细看了文件一回,最后迟疑开口:

    “……发下来的案例上就是这么说的。在事后的调查中, 此人还振振有词,说他作为一个卖麻布的小商贩, 随身带几百吨tnt防身也是很合理的……”

    赵菲再次沉默了。她慢慢、慢慢地思索了一阵, 然后低声开口:

    “——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那一个卖鸡蛋的小贩带点高效热武器, 其实也是很合理的, 对吧?”

    “毕竟, 现在的鸡蛋也不便宜呢。”

    “这些混账东西都在胡说些什么!”

    老登勃然大怒,将那纸该死的公文一撕两半, 然后气喘吁吁, 左右环顾, 看起来很想砸个茶杯茶碗笔墨纸砚,发泄发泄自己淤积于心的火气。但很可惜, 四面所有的零碎物件都已经被活着的大汉皇帝提前砸碎了,所以他喘气片刻, 只有愤愤地将已经撕成两半的公文再撕成四半,咬牙切齿地揉成纸团,然后毫无体面,大声怒斥:

    “狗草的忘八!”

    事实上,老登找到查案的理由后光速退出,倒也不是纯粹出于借口。实际上耽搁的这十几天里,张汤在长安城勇猛精进,确实挖出了不少猛料。因为某种日暮途穷、倒行逆施之的毫无顾忌,张汤在京师什么人都敢抓,什么人都敢问,直接拉出了过去被有意无意遮盖的无数事实,所谓脏的臭的全部往外倒腾,传来的报告亦高潮迭起,令军营中检阅奏疏、负责记录大概的侍中亦目瞪口呆,大有反应不能之感。

    具体来说,从张汤审出来(或者说拷问出来)的结果来看,这种往铜钱中掺铁掺锡掺杂各种贱价金属的操作并不只是这几年的风气,而是自汉初以来就因循已久、密而不可示人的暴利行业(往铜钱里掺点铁掺点锡,倒手一卖就是两三倍的利润,这谁会不喜欢?)。能把控这个暴利行业的黑手,多半也是半官半私——纯粹的私人根本没有能力搅合进这种庞大的铸造行业,所以劣币基本都来源于各地官方开设的大型铜矿;州郡挖出的矿石就地冶炼,六成生产保质保量的好钱,四成生产质量勉强还过得去,但铜含量已经岌岌可危的劣钱,省下的铜私自瓜分,上下都有分润。

    大汉建国七十余年,这笔生意也由小到大、由浅至深,甚至当事人自己都习以为常,觉得是理所应当的灰色收入,根本不以为意。以至于张汤当堂审讯,居然还有人叫唤连天,大感冤枉不已。

    当然,这些人感到冤枉也是很正常的。毕竟高皇帝以来民间铸钱成风,上上下下都要在钱法中捞上一笔。几十年积弊如此,除了最底层直接铸劣钱的豪商以外,下至列侯上至王公,哪个没有在矿山中入过股份?这是真真正正的“xx也干了”,现在张汤就拿几个倒霉蛋立威树典型,怎么能让人信服?

    事实上,被御史大夫控制住的嫌犯们狡辩无门,基本都在往上攀扯,上纲上线,所谓问什么他们就说什么,扯上谁他们就供出谁;指望的就是张汤投鼠忌器,会在浩浩荡荡的权贵名单前望而却步,留他们一条生路。但可惜,被皇权强力恐吓过的张汤这一次表现得极为头铁,无论扯出的权贵再显赫再难招惹,他都不动声色,“记录在案”;以至于被拷打的嫌犯痛苦不已,干脆破罐子破摔,供出了最劲爆的猛料。

    总之,从山东一带抓来的豪商供称,他们数十年来勾结官府铸造劣币,除了要收买朝廷官吏之外,还要定期给封地的藩王孝敬。而各诸侯王理直气壮,居之不疑,视为应有的分红。这样的惯例因袭已久,从无变动,这位豪商就记得清清楚楚,他在二十几年前,就曾给时任的胶东王送过大笔孝敬,现在都还留有凭证。

    听完这个供述后,张汤其实一时并没觉得什么。因为这几日攀扯出来的诸侯王已经不少,就算牵扯出的胶东王刘寄与圣上关系非凡,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

    诶,等等,“二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的胶东王,似乎——可能——大概应该是尚未被先帝册封为太子的……当今圣上?!

    众所周知,先帝即位以后,虽然依循惯例立了长子刘荣为太子,但心中对这个人选其实并不满意;所以特意将当今的皇帝刘彻立为胶东王,留在身边教养观察。因为是为太子所预备的备胎,所以刘彻这个胶东王虚有其名,其实根本没有到胶东国待过一天,只是随意安排了一些官吏,“协助”时年四五岁的胶东王管理封国而已。不过显然,下面的豪商根本不知道先帝心中的这点弯弯绕,看到立王的诏书后了课动身,巴巴的送上了该有的孝敬。而下面的官吏亦老实不客气,非常愉快的替胶东王收下了这笔孝敬——至于当时还在撒尿和泥巴的胶东王自己知不知道,那就不太清楚了。

    总之,种种机缘,种种凑巧,凑出来的就是这么个让皇帝——两个都是——完全绷不住的结果。

    “——他的意思是,朕也在捞钱?!”

    老登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在狭小的营帐内来回震荡,以至于坐着的大汉天子都不能不嫌弃的用手捂耳,阻挡这嗡嗡的杂音。说实话,如果此时有贴心贴肠又有分量的大臣在侧——比如长平侯,是应该赶紧岔开话题、乱以他语,设法缓和缓和气氛的。但很可惜,为了考虑基本的颜面(皇帝也在劣币案里捞钱,这风声传出去还要不要脸了?),这样关键的文件只能由生死二登自己开拆;而这两位都显然没有那个善解人意、宽慰他人的本事,所以局面一下子就僵住了。

    老登呼呼吐了一口浊气,刚要再厉声抱怨几句,但看到另一个“自己”那张面无表情的木板脸,不由又是大为泄气,感觉在这种人面前大发雷霆,纯粹是浪费精力。他只能悻悻道:

    “张汤把这个递上来,是什么意思?”

    嫌犯被审急了胡乱攀扯也就罢了,张某人把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呈交上来,是不是等于他也有责任?你原模原样传达这种疯话,到底是个什么居心?!

    活皇帝哼了一声,还是替自己的大臣辩解了几句(主要也是护住他本人的颜面,不要落个知人不明的骂名):

    “这不是张汤自己愿意交的,他也是无可奈何。”

    是的,张大夫位居三公、声名赫赫,怎么不知道这么一份供词会有多么巨大的杀伤力?实际上,在听完这份供词后他几乎昏厥在地,叫喊的声音简直比犯人的哀嚎还要凄惨——如果这场审核真是由张汤一人主持,他非得跳起来亲自动手,用火筷子把这个该死的嫌犯舌头拔出来不可;但很可惜,为了给御史大夫施加足够的压力,皇帝在审问的官吏中安排了很多互不隶属的眼线,专门负责三百六十度地监视张汤的举止;整场刑讯之中,张大夫看似高举上坐、威风八面,但实际也不过只是摇摇欲坠的囚徒而已。在这种该死囚徒困境下,他根本不敢隐瞒任何细节,不能不将这份惊悚之至的公文原滋原味的呈上,不做任何修饰。于是绝望钦犯们的原始恶意就这样不折不扣的扑面而来,直接冲了老登一个跟斗。

    “好大胆的狗贼,居然敢胡乱攀咬!”眼见张汤有人庇护,老登只能转移话题:“这样的胡说八道,有个屁的用处?难道他真以为揭发了老子三四岁时的事情,就能给朝廷脸上抹黑?!”

    三四岁的小孩子懂个屁的贿赂?这样的供词除了让人尴尬愤怒以外,简直绝无意义,想来天下人也不会如此愚蠢,真拿着皇帝三四岁时的琐事议论什么——大不了皇帝刨根究底,把二十几年前收贿赂的那几个官吏挖出来腰斩于市,也算是很交代得过去了!

    活皇帝停了一停,慢悠悠的出声。

    “真要抹黑,那还是能抹黑的。三四岁的小孩子当然不懂什么,但小孩子的长辈懂的可就多了。长辈不修德也就罢了,他们做出来的事情,晚辈总是要担一点责任的。”

    老登愣了一愣,刚想开口,忽尔止声。他猛然意识到,当时只会撒尿和泥的自己自是收不了什么贿赂,但下面的官吏肯定也不敢胆大到完全绕过贵人行事。既然胶东王无法理事,那豪商们的孝敬肯定只有交给胶东王的长辈过目——比如说他的怨种亲舅舅,田蚡。

    ……怎么说呢,你要指控别人贪污受贿揽权妄为,可能皇帝还得派个人核实核实,但要是把贪污的帽子往田蚡头上一扣,那简直是不大不小严丝合缝,上到朝廷下到庶民,对此都绝不会有半点疑虑——这就叫金杯银杯不如人心中的口碑;这种为了淮南王的几两黄金连亲外甥的皇位都敢蛐蛐的老货,你要说他打着胶东王的旗子在外头招权纳贿,给亲外甥大泼脏水,那简直——简直是太有可能了!

    甚至现在刘彻自己都怀疑,这老货打着自己旗号收的钱,搞不好根本没有一分到过自己面前。换句话说,他纯纯是白白背锅,不但一分钱没捞着,还莫名其妙背了个搅合劣钱案的恶名——要不是今天豪商被审急眼了什么都敢说,他怕是这辈子都要给蒙在鼓里!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老登一时勃然大怒:“我早该诛灭了田蚡的三族!”

    活皇帝看了他一眼,嘴唇悄悄蠕动片刻,大概是想提醒田蚡的三族中同样包括了他的亲亲好外甥。不过大概是这种提醒对自己也颇为不利,大汉天子嗫嚅片刻,还是转移了话题:

    “田蚡已经是死人了,对着死人发火,又有何益?但现在看来,劣钱案牵扯的规模太大太深,已经不是区区一个张汤可以把控的了。山东的豪商可以牵扯出田蚡,其余的嫌犯还会牵扯出多少?通前彻后,攀咬无数,上下人心惶惶,必定会有议论。

    “谁会有议论?”

    “儒生。”

    皇帝从袖中抽出了一叠传单,随手递给了老登。这十几日以来他虽然独居军营,单手下使者往来奔驰,却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京城的监视,尤其是关中喧嚣混乱的舆论,更是亲信们打探的重点。因此他非常清楚,劣币案事发至今,朝廷已经是人心惶惶,高层一片肃杀;但底层的儒生一反常态,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兴奋——儒生们出身不显,和劣币案扯不上一毛钱关系,根本不必担心什么株连;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政治热点,无疑又可以迅速转移大家的注意,将他们从先前与百家残党之间永无休止的粪坑搏斗中解放出来,而将全副精力投入到更大、更有意义的政治命题当中。

    当初儒家是怎么起家的?不就是靠着周游列国,挨家挨户的批判诸侯公卿非分越礼的无耻吗?如今劣币案一出,权贵们上下勾连、包庇营私的丑陋嘴脸暴露无疑,儒生们的传统手艺自然蠢蠢欲动,不能自抑;这样痛痛快快地大肆批判,一抒胸臆,站在道德高地疯狂指点,岂不是要比先前与百家士人的吉列豆蒸要爽快一百倍吗?

    所以,使者为皇帝秘密带来的,就是这十几日以来,京城张贴板上的重大变化。儒生们的嗅觉非常之敏锐,意识到大案爆发之后迅速转向,开始迅速攻击京城丑态百出的权贵显要,用词亦相当之恶毒狠辣——显然,不少儒生已经充分意识到了传单的“匿名”属性,所以骂得比私下里的发言还要厉害露骨得多;除了揭发权贵奢靡腐化的堕落生活以外(说实话,这些揭发八成都是真的),他们还大胆反思,直指根本——为什么诸侯公卿的腐化数十年愈演愈烈、毫无改进?为什么汉律形同虚设,不能约束?归根到底,这都是体制问题啊!

    铸造劣币也不是当今皇帝手上的新发明,早在高皇帝时就有规模了。那你说关中朝廷,关中朝廷一届一届换了多少个皇帝了,改过不啦换汤不换药嘛!

    与后世饱经打击后软弱无骨的犬儒不同,如今的儒生是发自内心的相信着他们那一套万世经纶,因此写的文章格外真切动人、发人深省;他们也从不圆滑、世故,在指指点点,大占道德高地之余,同样勇于提出自己的政治见解,绝不甘作什么只说不做的懦夫。

    “这一叠传单,是主修《春秋》的那一派儒生搞的揭贴。”皇帝将一大叠白纸递给了老登:“他们主张,天下之所以劣钱风行,都是因为上行下效;宫中奢侈挥霍,庶民自然群起效仿,为了获取重利,才作奸犯科。因此要求朝廷节制开支、克制物欲,为天下垂范。”

    老登哼了一声,心中颇不了然。他知道这又是儒生的惯用伎俩,无论什么问题都能归咎到“道德”上——国库空虚要修德,匈奴寇边要修德,天降灾祸要修德,屁股长了个大火疮也要修德——仿佛只要皇帝修德修成第一圣人,天下一切的麻烦就会自动消弭,百姓就会自动服膺,盛世也会自动降临,毫无波折。

    陈词滥调,狗屁不通,毫无新意,不过,考虑到大案对于人心的影响,那削减一波国库开支安抚安抚大众,似乎也是狠不错的手腕——反正削减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开支,所以也不是不可以主张让步……

    “他们要削多少?”

    “先削减到去年开支的五分之一,然后再削减一半。”皇帝看着他:“用揭贴上的话说,初步的目标是把国库压缩到高皇帝即位时的规模,‘复祖宗之旧制’。”

    “——夺少?!”

    刘先生蚌埠住了:“高皇帝时的财政规模?!十分之一?!”

    他原本满打满算,以为最多砍一波享受的用度,削减公卿的赏赐,再找几个倒霉蛋抄抄家也就够了;横竖压缩的不是自己的生活标准,不妨大度从容,尽力怂恿。但万万料想不到,这群儒生大胆狂想,居然鼓吹的是给财政来个脖子以下全部截肢!

    这群疯子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就算皇帝失心疯了不要脸了带着老婆孩子上街要饭去,这笔开支里还有禁军和边军的军饷呢!你把大头兵的军饷砍掉九成,是生怕人家一秒六棍挥得不够狠是吧?!

    拜托你们搞搞清楚,对于禁军大爷来说,打进长安可比升进长安容易得多了!

    那一瞬间槽多无口,以至于刘先生呼吸都停了片刻。他很想厉声反驳,但想来想去又发现自己实在憋不出什么。以他过去的经验来看,就算自己提出了驳斥,这群儒生也一定会有完美的“回答”——你说削减了军饷禁军会不高兴?那不还是因为皇帝不修德么!皇帝的德行只要修到完美,那不就可以感动禁军,让他们自愿放弃高额军饷了吗?

    出了问题说明修德没有修到位;没有修到位所以还要再修;这种闭环赢学是他上辈子领过大教的,而老登领略多年,对此只有一个感想:

    ——怎么办?只有杀。

    可惜现在身处军营,暂时无法直接攻击儒生,于是他毫不客气,转而攻击另一个自己:

    “这样激烈极端的言论,亏得你也好拿出来议论!天下难道少了发疯的儒生么?!”

    显然,活着的大汉天子是早就读过了这些谬论,也早就静静地破防过了。所以他只叹了口气:

    “我赞同你的意思。不过有一点说错了,这些主张削减开支的儒生还远远算不上极端……”

    ——还有高手?!

    在老登愕然的目光中,活皇帝又抽出了一叠白纸:

    “修《尚书》、《诗经》的儒生意旨颇有不同。他们竭力声称,之所以天下会有这么多的丑事,都是因为人们爱慕珠玉轻贱仁义,为了铜钱这种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费尽心机,所以才会世风日下,不可收拾。所以他们主张,要禁止一切买卖、交易,废除钱币,重归上古淳朴之世……”

    为什么人类会有罪恶、会有纷争、会有贫富差距?因为世界上存在着钱币,以及以钱币为基础的商品经济——那么,只要我们废除商品经济,废除货币,不就再也没有这些脏东西了吗?弃尔形体,堕尔聪明,大家一起回归到上古以物易物的时代,又哪里还有这些物欲横流的烦忧!

    修德什么的只能治标,废除货币才能治本。与这样的宏大建议相比,区区九成的财政削减,不就一下子显得温和从容、和蔼可亲了嘛?

    老登瞪圆了眼睛。

    “……这些儒生疯了。”

    沉默片刻,刘彻低低开口,语气已经略有恍惚。显然,在如此宏大高深的论述之前,除了“疯了”这个无力的指责以外,他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皇帝无言点头,神色同样木然。

    “——不过,儒生疯了归疯了,你迎合他们做什么?”刘彻忽地又道:“以长安之大,何时没有疯话?你把这些资料收集起来,不等于替他们张目吗?”

    天下的事情,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儒生发疯是儒生的事情,但皇帝悄悄摸摸把他们发疯的言论搜集起来,那就是全天下的大事了!

    “朕这么做,当然是自有缘由。”皇帝淡淡道:“如果只是儒生自顾宣扬,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但你可能不知道,这些揭贴在京城很受欢迎,非常受欢迎。”

    “这么受欢迎的东西,朕当然不能不看一看,是不是?”

    第102章

    “很受欢迎。”老登慢慢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皇帝道:“这些揭贴非常受欢迎, 所以才会被送到朕的面前。”

    皇帝派去的使者“监察民情”,当然不可能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关注的重点, 必然是被长安上下所热烈追捧的某些论调,而根据使者的观察, 儒生们推出来的这个大开倒车, 梦回上古的论调, 恰恰就是最激烈、最热情、最受欢迎的观点之一——使者们收集上来的揭贴, 就是由市井商贩们自行传抄、扩散的手抄本, 其传颂之积极主动,简直不在所谓《张角奇遇记》的话本之下。

    老登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表达质疑;但话到嘴边, 却又实在无法开口——他清楚“自己”的脾气,如果这种莫名热度背后真有什么看不见的黑手暗自操纵, 那估计使者就是掘地三尺, 也得将始作俑者挖出来拷问示众;如今“自己”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还有功夫仔细阅读这些荒谬的揭贴, 那说明是真找不出任何甩锅的对象, 以至于无可奈何,不能不直面这一古怪的现实。

    ——所以说, 为什么呢?

    如果强行要解释, 那其实也不是没有理由;譬如舆论天生就喜欢偏激古怪的论调, 譬如传抄这些揭贴的平民很可能根本没有搞懂儒生的玄妙理论,只是图一时痛快而乌鸦学舌而已;但千万种理由逐一从老登心中浮起, 却又一一陨灭;在内心深处,他其实非常明白, 这样的论调能够大行其是,那其实只有一个根本的缘由——

    长安城中的百姓真的非常不满。

    为什么不满呢?因为抛开后面的逆天观点不言,儒生们前头的批判说的都是真话——从高皇帝以来,关中朝廷铸了七十年的铜钱,这种往钱里掺铁的伪劣勾当也就干了七十年;长安天子一届一届换过多少个了?到现在改过不啦?!大家受苦受了七十年,凭什么不能抱怨?!

    如果说其余地带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金银珠玉毫无用处;那关中长安富集天下精粹,本来就是这个时代贸易最为兴盛的都市;城中商贩云集,遭受□□的荼毒格外严重,人家长久淤积的愤恨,当然要找个口子发泄。

    不过……

    “这些人疯了么?”刘先生低声道:“宣扬这样的观点,何异于自寻死路!”

    不满归不满,可这些人追捧的都是什么论调?废弃货币、废弃市场、废弃商品经济,废弃整个文明的根基——如果真如极端派儒生所言,大家逆练真经梦回上古,那偏远地带的农民无非苟一苟继续种地度日,横竖“帝力于我何有哉”;但长安城中的市民阶级朝不保夕,可是一定会被大清算的!

    没有货币,没有市场,没有城市化,那长安市集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寄身于市集的商贩大胆支持这种论调,和野猪精研红烧肉烹饪技术有什么区别?

    显然,这个举止同样在活皇帝的理解范围以外。他默然片刻,只能叹一口气:

    “……朕大抵是明白,王莽是怎么上位的了。”

    地府君臣翩然而至,除了送来超大剂量的阴阳怪气、恶毒互怼以外,还有不少有用的消息,其中王莽篡汉的片段,就是皇帝再三研读、逐一品味,并曾为之大感迷惑的内容。一个外戚出身的儒生,居然能在传承稳定、天下太平的岁月,仅仅依靠所谓的谶纬,所谓的民望,所谓的万众推举,就能轻轻巧巧、毫不费力,几乎是滴血不沾的拿走老刘家两百年的稳当基业,这样的异事,恐怕翻遍整个五千年的历史,亦仅此一根独苗吧?

    而且,最诡异、最离奇的是,虽然世俗传言“王莽谦恭未篡时”,但以《汉书》记载而论,此人未篡之前的种种表态,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大言欺世的野心角色;他在篡位之前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在篡位之后同样也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他那种尊孔复古、重归三代的政治倾向。从来都是如此显豁、鲜明,毫无掩饰,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襟怀坦白,高风亮节,绝不能称之为什么居心叵测的政治骗子。

    可是,就算王莽复古的极端倾向已经显豁到直接写脸上了,支持他的人依然大把大把;甚至狂热支持的铁粉中,还有不少地方官吏、游侠,乃至刘姓宗室——这些人难道不明白,如果王莽的尊孔复古真的付诸实践,那第一个倒血霉的就会是他们?

    一群儒家原教旨主义的眼中钉居然还卖命支持一个铁血的极端儒生,这魔幻程度大约等同于白羽鸡支持肯德基疯狂星期四;以至于皇帝读这一段时读得恍兮惚兮,几乎怀疑《汉书》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付费章节,以至于前后行文出现了致命的疏漏——一群鸡卖力支持疯狂星期四,这河狸吗?这河狸吗?!回答我!

    但现在,残酷的现实就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告诉他不要在事实面前谈这些无聊的逻辑。如果一群仰仗商品经济存活的小商贩可以自费传颂儒生废除货币的传单,那百年后的官吏游侠凭什么不可以推崇一个品德高尚的儒教圣人?甚而言之,这些人倒向儒学原教旨主义的理由,恐怕都是如出一辙——

    “想必百年后的人也是同样的心情吧。”皇帝冷冷道:“长安的小商贩对劣钱太不满了,所以宁愿支持儒生的狂论,以此发泄愤恨;百年后的人呢?他们对汉室的不满也到达了顶点,当然会倾向于一个冠冕堂皇的道德君子,哪怕……”

    ——哪怕这个道德君子的政治主张,其实条条都是杀人的快刀。

    刘先生有些无言。显然,百年后人们对汉室的不满,百分之八十都源自于“他”闹出来的祸患。官吏、游侠、宗室,各个都是在汉武帝的铁血手腕中领教过惨烈滋味的受害者,以至于创巨痛深、磨牙吮血,百余年依旧不能忘却;时时刻刻都在寻觅缝隙,伺机要给武帝的基业来一发痛击。事实上,早在武帝崩逝之时,有关汉运衰落、天命更替的谣言,就已经此起彼伏,甚嚣尘上;而王莽所得到的这种狂热追捧,不过是情绪积蓄多年之后的总爆发而已。

    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孝武皇帝给后代挖的大坑——霍光填了十几年,宣帝填了几十年,靠着尽力裱糊勉强裱糊得像那么回事;然后元帝成帝裱糊不住,事情瞬间就来了个大崩盘。

    当然啦,鉴于这个大坑对于活皇帝来说还只是可以规避的“未来”,所以真正应该为之负责的,似乎只有盖棺定论的死鬼——而老登本人亦颇为尴尬,不能不哼了一声,做出锐评:

    “……不过是蠢货发疯而已。”

    “的确是蠢货发疯。”皇帝大表赞同:“可是,蠢货的疯狂也有自己的力量。”

    白羽鸡支持疯狂星期四看上去是个笑话。但要是这群疯批饲料鸡真把疯狂星期四活动给办成了,那估计养殖场里的所有动物就都该笑不出来了——便如王莽当年上位后的故事。

    疯子怎么了?疯子的力量也是力量,傻x的共识也是共识。如果真有一群蠢货在发自内心的相信一个极端理论,那么无论这论调多么荒谬,上位者最好都不要小瞧它的破坏力。

    “一开始收到这些揭贴时,朕非常不快,同时还觉得荒谬。”大概是提前发泄过了火气,皇帝脸色相对平和得多,但显而易见,在最初看到内容时,他的反应绝不只是什么“不快”:“不过,朕派到其余地方的使者也陆续送回了消息。说这样的论调并不止于长安,多日以来议论随着揭贴扩散,在关中各处都有了影子。”

    在关中各处都有了影子,那说明并不是什么某个强大的幕后黑手在暗自操纵——因为如今的局势之下,有这个能耐控制整个关中舆论的,有且仅有皇权一个;但如果不是显要的宗室或者外戚在强力操纵,那无论这个舆论是以什么方式扩散,至少都说明了一种真实存在的情绪——这就足以让皇帝迅速平息那狂躁的愤怒,感到莫大的震动了。

    与后世信息技术泛滥成灾,组织几个水军就能在短期控制气氛的癫狂舆论场不同;在如今这个时代,朝廷上下对文字依旧有着基本的敬畏与尊重。即使京城的印刷术与造纸术成功压低了传播的成本,能够识字断文、出口成章的人物依旧寥寥可数。更不必说,为了防止朝廷从印刷作坊查出揭贴下落,不少人传播的传单还是手写——用左手誊抄的字迹。

    要是有人在网上复制个几千字到处粘贴,你可能只会觉得他是闲得无聊的职业水军,除了感叹浪费经费以外毫无触动;但要是此人毅力强极绝伦,能忍着寂寞用左手写几十万字扩散传播,那恐怕你就得认真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全问题了——行动力强到这个地步的人物,是可以轻易招惹的吗?

    一夫敢死,万人莫当;万夫敢死,天下横行。皇帝只消数一数传单的数量,被冒犯的愤怒就即刻烟消云散,转为另一种警惕:从这个数量上来看,无论传单上的思想多么愚蠢低级,现在都至少有一群行动力爆表的疯子在坚定不移的笃信着这套谬论,并决心以生命来践行它。这些人敢在长安传播如此忤逆的理论,估计是早就做好了殉道的准备;而面对一群连殉道都不畏惧的疯批,皇帝似乎也的确……

    老登抬了抬眉:“所以你就心慈手软了?”

    “也谈不上心慈手软吧。”皇帝彬彬有礼道:“毕竟你也用过霹雳手段,效果又是如何呢?”

    老登晚年大逃杀,杀来杀去朝堂一空,最后还是没有按住儒家搞极端化。就算现在皇帝的手段更高明、更精细,真把制造这股思潮的罪魁祸首找出来宰了,又能改变什么局势?甚而言之,如果这罪魁祸首足够聪明也足够狠心,自己站出来承担下所有责任,坦然受之而伏罪自杀,那他就等于殉道殉教,可以拔宅飞升,立成圣人——怎么,皇帝要替儒家生造一个继于孔子之后的圣灵么?

    老登噎了一噎,没有回话。当然,他也确实有点回不出话来。归根到底,武皇帝(两个都是)最擅长的手段不过大棒加甜枣,打一巴掌揉三揉;但要是遇上软硬不吃,一心一意追求乌托邦的疯批,那这一切的技术都很难发挥作用。

    事实上,又岂止是武帝的做法失效呢?武帝之后还有数代君主,但无论是贤明如昭、宣,还是寻常如元、成,皇帝们百般折腾,最大的能耐也不过是与儒生虚与委蛇,拼命押后那注定的结局而已;但无论上面如何的腾挪、敷衍、搪塞,儒家狂信徒们日拱一卒,不屈不挠,却必将达到自己渴慕的结局——他们想要一个乌托邦,那皇帝就必须给他们一个乌托邦;要是皇帝不愿意,他们就自己来抢。

    总而言之,阴狠毒辣的权谋和暴力可以解决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但唯有那剩下的百分之一无法解决的难点,才是整个体系中最本质、最麻烦的关键。

    现在,这个麻烦的关键终于扑面而来,却再也容不得再做犹豫了,老登沉吟片刻,终于道:

    “不能再坐视儒生这么搞下去了。”

    的确不能再坐视了。从现在的局势看,儒生们已经发展出了自己的理论、自己的体系,拥有了自己的拥趸,搞不好还整出了一批狂信徒——后世王莽篡位时的黄金配置,此时已经粗粗显露了端倪。要是处置不当,那这批狂信徒持续扩散,一定还会把帝国拖到万丈深渊中去。

    不过,单单说这么一句狠话,似乎也并没有其他的意义。所以皇帝只是看着老登,没有说话。

    老登稍一犹豫,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好吧,我会去找姓穆的谈一谈。”

    “阿嚏!”

    穆祺揉了揉鼻子,疑神疑鬼的看着四面,但一眼望去,并无异样;只有鸡蛋摊前人流如织,衣着各异的男女围着前面一块极大的招牌,叽叽喳喳,议论不休,而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没错,虽然摆摊已经摆了七八天,但迄今为止,穆祺仍然很难分辨陇右的方言。前几天里靠着刘先生的协助,他还能指手画脚,靠着肢体语言与顾客勉强沟通;刘先生一走了之以后,他就干脆直接摆烂,在摊子前立了一块大大的木牌,画了一颗鸡蛋、一枚铜钱——一个大子一个鸡蛋,概不讲价,省得大家麻烦。

    虽然纯粹是为了自己方便,但这个价格似乎也相当之有性价比。三国时代的禽类驯化并不成熟,百姓们豢养的鸡肉料比极低,十天能够下两个蛋都算是不错的;要不是逢年过节或者干脆养鸡为生,平日里买个鸡蛋也颇为费力,价格还相当高昂。如今摊贩上物廉价美,供应又极为充足,所以前来看货的人居然相当不少,这几天口口相传,不少人大着胆子到鸡蛋摊子前逛了一圈,不管买与不买,至少现场气氛搞得很热闹。

    穆祺并不在乎卖鸡蛋的这几个铜板,所以很大方的任由往来的商贩围观;只有实在拥挤不堪的时候,才会摸出个红色喇叭来招呼让开——商贩们听不懂他的招呼,大致知道会从木盘边挤挤挨挨地挪开,站在稍远的地方继续围观;从围拢的地点看,他们感兴趣的还不止是鸡廉价蛋,而恐怕更多是那块木牌——彩色的、挺拓的、惟妙惟肖的图案;在审美高度匮乏、日子非常无聊的古代,这样一点古怪的图案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极大的新奇,足够他们仔细观摩、围得密不透风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围得太密集了,以至于隔着重重的人头,根本不能发现什么异样。直到被挤在外围的行商忽然一声长叫,四散奔逃,摆弄着喇叭的穆祺才愕然抬头,看见一支长箭破空而来,正中木板;于是几十斤重的木头哐当翻倒,哗的一声砸中了下方的竹筐;蛋壳横飞、蛋液四溅,咔咔就来了个鸡飞蛋打!

    “哎呀!”穆祺惊呼:“我的鸡蛋!”

    说完这一句后,他停了一停。此时围观的行商已经彻底炸锅,哭喊着到处逃窜,四面践踏一片狼籍,将剩下那几筐鸡蛋也全部掀翻,踩得是七零八落,无一幸免。而穆祺端坐在几个被掀翻的竹筐之中,既未逃窜,也未躲藏。他甚至——甚至愣了一愣,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型的录音机,然后按下了开关:

    ……“哎呀,我的鸡蛋!”

    “……还是有点端着。”他嘟囔道:“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他只能站起身来,用肩膀上的摄像头正对着逃遁的人群。等到人群的尖叫与嚎哭已经高入云霄,确定可以被摄像机完美录入,他才酝酿情绪,高亢而不失清晰的嚎出自己的悲痛:

    “——哎呀,我的鸡蛋!”

    “这可是我补贴家用的鸡蛋呀,被打得这么稀烂,该如何是好!”

    ——话说他要哭泣吗?要凄厉嚎叫吗?要跪地哀痛吗?似乎……似乎也实在不必吧?

    第103章

    叫完这一声后, 穆祺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翘首以盼;而空中的箭矢嗖嗖划过, 或横或斜,角度刁钻, 惊得人群恐慌呼叫, 拼命奔逃, 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家当;也不过就是片刻的功夫, 原本还挤挤挨挨的喧闹市集就一散而空, 只留下满地的狼藉。

    显然,这些箭矢应该是出自斥候的手笔,估计是要惊散人群打扫战场, 为后面的部队腾出空间。之所以射木板射空地射天空,也是免得死伤太多尸体横藉, 后续难于收拾, 而绝不是出自什么心慈手软的善意。因此,如果有不识相的货色一定要拦在战场中间碍手碍脚, 这些前锋也绝不会高抬贵手。

    穆祺在原地坐了一刻钟, 看到远处烟尘滚滚, 已经隐约露出了军马奔驰的身影。这些借山势而下的骑兵来势极快,眨眼的功夫便冲锋将近数百米, 顷刻间逼近了这一片菜地旁的小小空地。当头的披甲壮汉高声呼啸, 反手从背后抽出长弓, 弯弓搭箭,一击脱出——强弓劲矢, 力道凶猛,足以将没有防护的人体一穿而过, 刺成一个大号的糖葫芦,是这个时代最凶狠的武器之一。

    但穆祺依旧没有动,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利箭从头顶半米处飞过,嗖一声插入地面,箭尾的羽毛犹自在激烈晃荡——快马上空手瞄准,那个准头当然是不能指望的,真以为人人都是霍去病不成?

    不过,即使没有射中靶心,这当面的一箭也足够表达恶意了。所以穆祺清一清喉咙,按下了录音设备的开关,开始朗朗念诵:

    “——你应该注意到,你的行为已经对平民的财产及人身安全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如果不立即停止你的威胁行为,依据《人身保护令》的原则,我将有权对你采取一切自卫行动……”

    嗖的第二声风响,穆祺偏了偏头,看到箭矢从左侧擦过。

    “——好吧,那就只能勿谓言之不预了。”

    “将军,收到斥候的消息了!”

    向远处眺望的心腹从山上一路小跑下来,躬身向端坐马背的司马侍中行礼,简要汇报了他观望的见闻——从高处看去,他们原本预设的战场并无其余异样,只有狼烟一股蜿蜒而上;这是司马侍中与斥候们约定的暗号,表示的是情况一切正常,可以依照计划行事。

    狮子搏兔,亦出全力。虽然攻击的不过是一片小小菜地,司马仲达亦缜密筹谋,事必躬亲,全盘都按照一场严谨、正规、势均力敌的高难度伏击战来规划。十数日以来,他多次派遣精细的探子窥伺菜地、检查粪坑,又亲自挑选带队出击的精锐,任命心腹探查地形,可以说将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得尽善尽美、毫无瑕疵,要的就是一击中的,不留隐患;纵使诸葛亮福至心灵,真能预料到这奇袭粪坑的妙妙战术(说实话可能性很小,哪个正常人会在粪坑布防?),他也有信心战而胜之,完美达到自己的目的。

    因为先前的动员已经足够充分,此时便完全不需要再做饶舌。司马懿凝视了天际那点淡漠的烟雾,挥手向后一招;于是铿锵撞击声响成一片,精锐的骑兵翻身上马,人衔铜钱,马戴笼头,各持器械,排列成队;司马懿双腿一夹,策马向前,亲自领着前锋队伍,行入两山相间的那一条蜿蜒小道。

    要想搞突袭,就必须用骑兵;要想用骑兵,就必须走平路。司马仲达这十几日精挑细选,就是挑中了这条山道——隐蔽、平直、阴凉,是很好的突袭路线。唯一的风险就是太过狭窄,军队战线拉得过长;要是有人居高临下,一波俯冲,很容易就能将骑兵一截两半,首尾不能相顾,沦为一条被宰割的死龙。当然,以司马仲达的谨慎小心,绝不会遗漏这样的险情。事实上,在选定攻击路线之后,他已经命人将路线四面一切的山岭沟壑都摸了个遍,确保不留下任何危险。这样谨慎还不够,今天动手之前,他甚至又亲自带着心腹看了几处最要害的地形,是完全确认了百无一失,才下达的命令。

    因为事前已经百般用力,所以真正办事时反而可以云淡风轻。司马懿策马走在前列,左右顾盼着山道内的碧草绿树,随意举起马鞭,在前方画了一个圈,笑吟吟地从容开口:

    “依我看来,蜀军到底少智,诸葛亮也实在无谋;往日种种,不过浪得虚名而已。”

    显而易见,这个时候开口锐评诸葛亮,就是要临阵拉踩,给军队涨一波士气;在旁紧跟的心腹非常懂事,立刻捧哏:

    “还请明公垂示。”

    “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诸葛亮不识此理,岂不甚是可笑?”司马懿笑道:“若是我用兵,定在此处埋伏一军。所谓以逸待劳,以主迎客,还不是手到擒来?诸葛亮妄得大名,居然连这一点都看不到!”

    心腹:…………

    说实话,虽然身负有捧哏的重任,但心腹也有些憋不住了——他鞍前马后的跟着司马仲达筹划了整个奇袭流程,所以已经能大致猜到主君的目的,可也正因为猜到了目的,所以才格外难绷:

    拜托,您老袭击的目的是菜地和粪坑;天底下哪里有好人在粪坑附近埋伏军队的?

    知道您老要羞辱葛氏,鼓舞人心;但这个羞辱的角度是不是——是不是也有点太刁钻了?

    可惜,司马仲达御下极严,丝毫不容假借;无论心中多么难绷,心腹都必须端正态度,恰恰当当的恭维一句:

    “明公高见!”

    司马仲达矜持一笑,尽显高士风范。仿佛运筹千里,一切尽在掌握。说实话,这几个月蹲守龟壳一动不动,憋闷的不止普通将士,更有司马懿这位力持稳重的主将——拜托,司马仲达从军以来征战南北,走的可都是侵略如火的路子;玩弄起北边的匈奴南边的孙权,那都是手拿把掐易如反掌,真正是从心所欲绝不逾矩,充分体现了军事指挥艺术的美,足可见高人风范;如今这样作风狠辣快进快出的人物,被逼到只能在狭小城池中一动不动装王八,你当他就不郁闷、不烦躁吗?前后反差这样之大,恐怕都要留下千年的笑柄了!

    ——事实上,司马懿裹足不前多日,就已经听到后方有隐隐的议论,说他当日征讨孙吴,败诸葛瑾于江夏,是何等雄姿英发,气吞山河;而今日邀击孔明,却又简直畏蜀如虎,仿若懦夫?莫非是用兵之谋,东智而西愚;进取之心,前盛而后衰?

    这样不懂事的谬论,真是叫人气闷。饶是司马仲达城府极深,暗自也大为不快,不能不腹诽这些不懂军事的蠢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因为诸葛亮和诸葛瑾都姓诸葛,就以为他们的水平相差无几吧?

    当然,他也清楚,局外论事总是容易的,特别是那些高居养望、生来就喜欢夸夸其谈的名士们;这些洛阳的名士没有挨过诸葛亮的毒打,所以总会有不切实际的神经幻想、梦呓评论——而且,仅仅是神经幻想、梦呓评论也就罢了;以现在士族崛起,完全垄断舆论地位的局势,洛阳名士们的神经幻想是真能左右天下之望,乃至动摇前线战局的。到了那个时候,他辛苦培植数十年的名望,预备将来全部变现的声名,难免就要大受影响了。这样的损失,如何可以允许?

    不过还好,现在一切恢复了正轨,司马懿熟悉的虐菜战场又回来了——以众击寡,以强敌弱,以无心算有心;脱离了诸葛亮之后,战场又变得那么清新、纯洁、天真可爱、令人愉悦了;往昔纵横捭阖的自信重归于心,以至于司马仲达都打破惯例,难得露出了一个真挚的微笑。

    人总是要有对比,才能体会不易。这几个月以来司马懿并不是全面龟缩,开头时也曾尝试过和蜀军搞点中小规模的冲突;然后嘛,然后就是一场无可言喻的噩梦——和诸葛亮敌对,感受几乎接近于凌迟;开头几场交战下来,只要魏军胆敢脱离地形保护,那跨过水流一定会被水攻,穿越树林一定会被火攻,穿越山谷一定会被埋伏,夜晚行军一定会有机关;兵法上有的招数诸葛亮用得出来,兵法上没有的招数诸葛亮也用得出来,但凡军队暴露出任何瑕疵,那都立刻会遭到针对性的打击——无休无止,无穷无尽,无孔不入;委实令人崩溃。

    某种意义上,司马侍中的谨慎、小心、滴水不漏,就是被这种无孔不入的交战方式给憋出来的。但还好,所有努力都将得到报偿,他小心谨慎筹谋如此之久,终于熬到了诸葛亮难得的空档期。而一旦脱离葛氏的视线,那就连空气都变得如此甜美、清新、令人愉悦——

    诶不对,这空气怎么真的有点发甜?

    司马懿茫然抬起头来,左右张望,同时用力嗅闻。没有错误,他的确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滋滋的味道,不过,这种甜味相当特殊,不像是他闻惯了的饴糖或者石蜜的味道(在魏文帝身边呆了这么久,他当然对各种甜味了如指掌),倒是更加甜腻、诡异,闻久了甚至头晕目眩,要生出隐约的恶心来……

    ……不对!

    司马懿霍然挺身,电光火石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遂厉声下令:

    “不许停留,全速前进!”

    “哎呀,哎呀,哎呀!”

    菜地旁的烟雾已经渐渐散去,穆祺依旧坐在原地,拖长了声音发出奇怪的嚎叫。他周围是抽搐挣扎的骑兵和马匹,口吐白沫,赫赫做声,却也只能在沙土中打滚挣动,竭力抬头望向半空——他们清楚的记得,一刻钟之前自己还驾驭着马匹预备冲锋,但忽地一道白光平地里闪过,他们便身不由己的翻倒在地,开始在剧痛麻痹中无力抽搐;而那个坐在鸡蛋残骸中的小贩依旧一动不动,之后抬手捂脸,开始——干号。

    是的,俗话说,有泪无声谓之泣,有泪有声谓之哭,无泪有声谓之号。穆某人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只好挡住脸拼命叫唤,生生是干号了一刻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根据赵菲查出的案例来看,先前被记录在案的人身保护条例,都是在“惊慌失措”的情况下被迫反击——“惊慌失措”这四个字非常重要,如果不是惊慌失措、神志恍惚,就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一不小心”往别人倾泻整整十几吨的tnt;所以,他必须要表现出悲痛欲绝,近乎丧失理智的模样,为后面的事情做好充分的铺垫:

    “哎呀,哎呀,我的鸡蛋!”

    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你总不能指望穆祺情之所至,给鸡蛋念一篇悼词),尴尬无聊之至;而此时商贩百姓奔逃一空,前锋斥候痉挛倒地,四周一片寂静,就只有这尴尬、无聊、毫无起伏的哀嚎在四面回荡,听得扑倒在地面的斥候毛骨悚然,禁不住生出刺骨的寒意——说实话,就算以前锋精锐百战沙场的胆量,今天的见闻也算是诡异恐怖到了极点:莫名遭遇的打击,瘫软无力的手脚,以及——以及那个一直端坐不动,既不躲避也不回击,反而呆在原地,只会枯燥重复“我的鸡蛋”的邪异小贩……如果换一个风格、换一个氛围,这恐怕是能够进《志异录》的经典鬼故事。

    不过还好,小贩并不用一直哀号下去。大概等了三五刻钟的功夫,穆祺就听到了滴滴的响声。他用长袖挡脸,在袖子下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果然发现光芒闪烁,屏幕上忽地冒出了大量的红点。这说明他安设在四面的红外摄像机已经捕捉到了山谷中移动的人体;司马仲达的骑兵正在迅速接近,即将抵达此处了。

    即使有人身安全条例的漏洞,要想暗算司马懿也绝非易事。毕竟,司马仲达实在是太稳健、太保守了,保守得根本没有缝隙可循。不要看他与诸葛丞相交手屡屡吃瘪,但你反过来想一想,吃了这么瘪还能保住基本盘不受挫伤,那本身就说明了人家的能力——在这种近乎变态的小心谨慎面前,超时代的技术用处也不大;司马仲达打不动跑总跑得动,而穆祺呢?穆祺还手的名义毕竟是“自卫”,你当着人家的面丢tnt也就算了,总没有一路追着军队屁股自卫到魏军大营的吧?

    所以,穆祺花了很大的心思,琢磨把司马懿引出来的妙计。根据武侯的指点,他事先已经往山谷中播撒了一点人工合成的芳香物质,无毒无害(也不可能有什么毒害,否则破坏环境的罪名会非常麻烦),只是带有浓烈的气味。等到司马懿率军冲出,再当口来个铁拳重击。

    说实话,这算是为司马仲达量身定做的陷阱。再浓烈的物质也不可能熏染整个山谷,换一个将领可能根本不会留意这点若有若无的气味,只有精细如司马仲达,才会细细嗅闻,察觉异常;此外,一般人就算鼻子敏感,真闻到了味道,多半也要暂时歇脚,派人四面看看情况;唯有司马仲达反其道而行之,绝对会下令抛弃辎重,全速前进。

    没办法,先前司马懿也搞过这套停兵探查的寻常办法,结果被武侯乘机暗算,吃过好几发大的。以武侯先前的种种手段而言,只要仲达敢放慢速度,那等待着他的就一定是水攻,是火攻,是莫名其妙且匪夷所思的机关,所以左思右想,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快速度,迅速向前冲锋——只要奔跑够快,诸葛氏的机关就追不上他,喔也!

    可以说,司马仲达苦心孤诣,已经给自己加持了足够的对诸葛亮特供,否则也不能穷竭心力,周旋到现在。可是吧,特攻这种东西有利有弊,套路当然方便快捷,卓有成效,可一旦套路用得熟惯了,那似乎也——

    手表的滴滴声响得更凄厉了,这表示司马仲达的军队快速逼近,已经突破了“安全距离”,足以对穆祺的人身造成重大威胁,所以穆祺恐惧的干号骤然变得更加高亢,他拼命用袖子揉脸,然后在袖管中按下了按钮。

    ——轰隆!

    响声隆隆,连绵不断,直到十数里之远,依旧清晰可辨,仿佛是天上雷霆,震动四野。坐在山石上的霍去病立刻起身,遥遥向上眺望。因为相距甚远,即使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看到山间起伏的一点烟尘,于空中萦绕不去。

    不过这一点迹象也就够了。霍去病伸手一挥,紧随其后的百余骑兵立刻上马,延小道极速奔驰而出,顷刻间消失在树荫掩映之中。

    为了行使完整的自卫权,身为“中立平民”,穆祺只能单打独斗,而不能与蜀军配合。不过,就算他不主动配合,也拦不住巡逻的蜀军远远发现动静,非要上来配合,是吧?

    总之,当蜀军全速冲锋到狭小菜地时,迎面就撞见穆祺披头散发,狂奔而来。虽然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叫声却凄厉绝伦,叫人心生寒意:。

    “——沼气炸了,沼气炸了!”

    霍去病及时勒马,闻言不觉皱眉:“沼气……”

    ——诶等等,什么才会生成沼气来着?

    第104章

    总的来说, 这场事故八成的起因,都源自于穆某人的不小心。

    显然,在预先布置炸药, 筹备“自卫反击”的时候,穆祺肯定不可能把tnt往粪坑这种危险之至、损人害己的可怕地方放。事实上, 他安放的位置经过深思熟虑, 确保会在司马懿的主力穿越山道后精准引爆, 一面是制造杀伤摧毁战力, 另一面则是炸塌山道暂时堵塞后路;等到魏军精锐猝然遭袭, 乱成一团,冠军侯再率骑兵从天而降,来个出击不易、铁骑洗地——节奏稳妥, 前后呼应;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可以算极为出色的战略规划。

    不过, 在制定这样完美的规划之时,穆祺却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

    先前蜀军选择这里来开垦菜田, 当然也不是白选的场地;此处地势平坦交通便捷, 附近又有山上蜿蜒下来的活水, 既方便耕作收割,也方便打听四面的消息——往来的商人跋涉到这里, 难免要停下来歇一歇脚, 预备清水;那找他们卖点蔬菜买点情报, 当然就是顺手为之的事情。

    可是吧,如此恰到好处的风水宝地, 当然不会只有蜀军一方留神。实际上,早在西域的商道开辟之时, 这里就已经是商人们休憩的好去处了。商队牵着骡马在这里打尖喝水,割草喂料,肯定也就会留下大量的——粪便。

    是的,早在蜀军抵达之前的数十年,商队的前辈们就已经在这里放粪撒尿、大肆排泄,同时挖坑填土处理排泄物了。只不过时光荏苒,过往的遗迹逐次湮灭;这些危险的玩意儿被积年的灰土层层掩盖,再也瞧不出半点踪影。按照常理而言,它们应该在地下默默的发酵、分解,随着地下水扩散流布,滋润整个山谷的土壤。可是现在,某些意料不到的外力突然爆发,击穿了那点并不厚实的土壤屏障;然后引爆——引爆了内部积蓄了太多年的……沼气。

    所以,当穆祺还坐在原地,欣然盘算着什么“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时,他就听到了巨响——比预料中要惊人得多的巨响。他愕然抬头,看到一股灰黄色的气流冲天而起,在高空迅速扩散,飞舞为不祥的云气,而随之流布的,就是某种恐怖的、完全不可容忍的味道……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穆祺瘫坐在地,喉中依旧在咯咯吐气;意识到不对后他捂住鼻子拔腿就跑,全程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多了,生怕一不小心吸入了什么,当场晕厥于地——这么一路狂奔下来,他的肺已经接近于爆炸,说话都接不下气息:“总之,可能是爆点位置下面有什么陈年——陈年的遗址,沼气,沼气就炸了……”

    他无力的在地上撑了一撑,勉强坐直身体,向山谷中一指:直到此时,谷中那朵暗黄的、可怕的云气依旧徘徊不去,而其下烟雾蒙蒙、浑浊一片,俨然有大量的碎屑从地底喷涌而出,至今仍在空中盘旋起伏;至于具体是什么碎屑嘛……

    还好,他们现在站的是上风向,暂时还闻不到什么气味。所以冠军侯勒马观望了片刻,还是出声发问:

    “魏军现在在哪里?”

    “魏军?!”穆祺尖声道:“没有几个魏军啦!他们——他们从地上陷下去了!”

    掉下去了?霍去病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即使深埋地下,人类的排泄物也不是完全无害的。一旦被雨水和地下水稀释,里面富含的各种物质——盐类、酸类、微生物,就会逐次侵蚀掉地下的碳酸岩及硅酸岩,使地底的受力结构变得越发的脆弱、易碎,甚至腐蚀出巨大的空洞……当然啦,在正常的环境下,地底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渐渐填平这些空洞,重新恢复受力的平衡。不过,如果某种外力引爆了空洞中积存的沼气,那恐怕就——

    “你没看到天上飘着的云吗?这都是从地下喷出来的玩意儿啊!”穆祺声音凄厉:“全是喷出来的,全是喷出来的——麻烦大了,麻烦大了!”

    这叫声太尖锐了,以至于跟在霍去病身后的骑兵纷纷侧目,看向精神俨然大受刺激的穆某人,神色俨然有点不安。说实话,霍去病本人也有点不安,他怀疑穆先生是被震傻了:

    “什么麻烦大了……”

    “沼气的量太多了——鬼知道前面的人埋了多少屎尿!”穆祺上气不接下气:“你看到那层气流了吧?明明是炸药引爆的,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沼气没有被点燃?麻烦大了,麻烦大了……”

    是呀,明明沼气是可燃气体,为什么引爆之后没有熊熊燃烧?燃点与可燃物都已经齐备,唯一缺乏的就只能是氧气——地底存储的沼气实在太多、沼气的浓度也实在太高,以至于外界的氧气都过于稀薄,没有办法提供助燃效果。

    一念及此,霍去病猛然反应了过来,意识到穆祺为什么会惊恐失态、这样的大叫大嚷——说实话,如果真是沼气冒出来被点燃了,那其实也还不算什么;无非是一把火熊熊燎原,烧得山上一片白土;无非是冷热交替,把魏军烧成烤猪;但现在——现在嘛,沼气没有引燃,原模原样的从地底冒了出来,那从地底积蓄的大量有毒气体,当然也就躲过了高温的反应,毫无损耗的突破了封锁,开始大规模扩散了。

    换句话说,穆祺这么惊恐欲绝,拼命奔跑,恐怕还不是害怕什么尿从天降、屎到淋头,而是在害怕一些无形无色,无可防备的东西。

    果然,穆祺喘了几口粗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两把脱下外衣,扔到地上,然后抬头看向各位骑兵:

    “你们要尽快撤退。”

    没有人接话,穆祺又说了一句:

    “应该马上离开。”

    左近的骑兵起了骚动,几个亲近一点的士卒望向霍去病,神色有点诧异。他们刚刚在旁边听了半日,除了“粪坑”以外什么也没听懂,只知道这位“穆先生”可能是炸了山谷里的粪坑,把现场搞得一片狼籍;但对于刀口舔血的士兵来说,这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得。大家拼死拼活上战场,都是指望一刀一枪,搏个出身;如今魏军的主将搞不好就在粪坑当中,怎么能因为一点污秽之物,就白白放弃这么大的机会呢?

    当然,士卒们并不愿意听“穆先生”的话(你算老几?),但也不愿意违拗,他们听过小道消息,知道丞相曾经亲自接见过这位来历不明的“穆先生”——穆某人的威望或许一无所有,但武侯的威望却是无远弗届,哪怕只是这样间接又间接的一点影子,也足以叫人谨慎自持、不敢违背;所以他们稍一踌躇,都看向了霍将军——霍将军不正是丞相的秘书、特派的使者吗?他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完全破除这种狐疑的影响。

    霍将军迟疑了片刻。他当然知道沼气的危害,但如果仔细考虑,似乎也没有必要像穆祺这么急迫,毕竟……

    “沼气也到不了这里吧?”

    沼气中的有毒物质,大抵是硫化氢、磷化氢、一堆莫名其妙的多链有机物;而根据霍去病学到的知识,这些物质的密度都大大高于空气,所以应该淤积在山谷的底部,并不会随风飘散。他们现在站在上风向,通风环境也不错,理论上来讲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就算不能进去,站在高处看一看情况总是可以的——万一山谷中出了问题,不小心溜走了谁呢?听说那位司马懿,可是比狐狸还要狡猾呀。

    穆祺停了一停,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摇一摇头。他从旁边的马匹上拿下一袋水,当头往脸上一浇,然后用麻布裹住口鼻,拍了拍身上的土灰:

    “那你们先等哈,我就不奉陪了。”

    “理论上来讲,霍将军的判断其实是没有问题的。”

    穆祺盘膝坐在榻上,唉声叹气,神情凄婉,仿佛不胜惋惜;刘先生则大剌剌的箕坐在附近,面色难看之至。

    “理论上讲。”刘先生冷冷道:“什么理论?”

    “沼气的扩散范围确实是有限的,其实波及不到上风口。”穆祺肯定了霍将军的思路,可又不得不补上一句:“但是,与沼气一起被喷射上天的,还有大量的碎屑;这些碎屑飘散在空中,等于形成了无数微小的凝结核。微小凝结核可以吸附云层中的水汽,然后……”

    山谷底部暖湿的气流被沼气冲上云层,凝结核吸附水气形成雨滴,然后落下——《三国演义》中上方谷的大雨,大致就是这么个原理,如今等于来了个一比一复刻。不过,这种降水的概率捉摸不定,所以穆祺事先不好做任何预测。可是现在看来,司马懿老头子显然还是有那么一点气运在身上的。空中的水汽被搅动之后化雨落下,一同降落的还有被溶化在雨水中的残渣,所以……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

    刘先生的神色五颜六色地变化了一圈。大抵是不想再去想象那种“雨水溶化残渣”的画面,他还是转移了话题:“司马懿呢?”

    “……抓住了。”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好消息,刘先生起了兴趣:

    “死的还是活的?”

    “……现在还是活的。”

    刘先生不解:“什么叫‘现在还是活的’?你们把他重伤了?”

    “字面意思。”穆祺道:“当然,我军并没有把司马懿怎么样。事实上,从战场的情况来看,在沼气泄漏之后,魏军应该就已经崩得差不多了……”

    穆祺先前计算的时机没有差错。在魏军主力进入山谷之后,埋伏在两侧的炸药立刻爆炸,制造了第一波杀伤,并引发了大规模的混乱。但这一波并不足以团灭魏军;大量人力依旧幸存。只不过,埋在土中的tnt似乎引爆了深埋地底沼气,然后直接搞崩地质结构,制造了大面积的塌陷——恐慌的军队无路可逃,不少直接就栽进了坑洞里。

    这些栽进坑洞里的人基本上是立刻就没救了。粪便发酵出的沼气中含有高浓度的硫化氢,吸入后几十秒内就能破坏呼吸功能,瞬间放倒一个大活人。而硫化氢及磷化氢随气流扩散,很快就将坑洞附近来不及逃脱的士兵也囊括了进来,无一幸免——这样造成的效果就是,直接死于爆炸的士兵其实不多,但后续的毒气却刷出了惊人的kda;大部分魏军在惊恐之下狂呼乱叫、盲目奔逃,然后在痉挛中吸入大量硫化氢,使得局面完全无法控制。

    不过,这个“大部分”中并不包括司马仲达;他率领精锐冲锋在前,顺利避开了爆炸火焰以及第一波喷射的毒气;等到惊恐与骚乱爆发之时,司马仲达勒马回望,很快在余震与烟尘中发现了被恐慌的人群忽略的现实——站在坑洞旁边的骑兵正一个接一个的软倒下去,连人带马一起滚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意识到情况不对之后,司马氏根本没有浪费时间返回救援,他甚至都没有下令重组军队,而是在马臀上猛抽一鞭,加快速度,向前奔逃,直接将士兵全部抛在了后面。这个敏锐的判断挽救了司马氏的性命;硫化氢随气流扩散的速度太快了,稍不留神就会被波及内。更要命的是,由于高浓度硫化氢可以抑制呼吸中枢,所以中招的人连沼气的恶臭都闻不到;他们会无知无觉的中毒,然后无声无息的软倒,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有奔跑——全力奔逃,迅速离开毒气源头,才是保全性命的唯一办法。

    当然啦,司马氏也只是勉强保命而已。他的反应倒是很快,但可惜对化学常识知之甚少,慌不择路之下,居然往山谷底部跑——硫化氢比空气更重,天然就会流向下层;于是司马懿好容易逃脱毒圈,还没来得及在安全地带喘上两口气,就被一道带着恶臭的微风放翻,同样栽倒了下来。

    “……他栽进了山谷里的一条溪流。”穆祺叹息道:“因为清水吸附了部分毒气,所以发现的时候人还活着。不过……”

    不过现在看来,这人也只是活着而已了。硫化氢会抑制呼吸功能,而长时间缺氧则会损害大脑。所以等蜀军沐雨(具体沐浴的是什么雨,就不要问这么细了)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只有昏迷在地的司马侍中,叫都叫不起来。

    不过还好,因为事先奉有严命,蜀军倒没有虐待俘虏。他们将活下来的人都想法运了回来(实际上存活下来的也不多了),安置在专门隔开的营帐里,还找了人给这些俘虏清洗身体(不然实在没法忍受)。但迄今为止,这些俘虏依旧是昏迷不醒,奄奄待毙,军中的军医根本束手无策。本来还想拷问一点情报,到现在也就只有干瞪眼了。

    “说实话很麻烦。”穆祺叹息道:“这些俘虏多半是被熏成了脑组织损伤;但脑组织损伤这种东西,在现代的预后也是很差的……”

    刘先生不解:“什么叫预后很差?这些人不是还活着么?”

    “不是死活的事。实际上,中毒后到现在还没死,那多半也不会死了。”穆祺欲言又止:“不过,窒息缺氧的后遗症,通常是非常麻烦的……”

    实际上,何止是“麻烦”而已?就算在化学界司空见惯的中毒事件中,硫化氢中毒也算是相对歹毒的那一类了。它优先损害的是植物神经而非大脑皮层,在中毒之后,控制肌肉和语言的运动中枢会迅速瘫痪,主体意识却很可能保持清醒。所以说,现在瘫软在营帐中人事不省的俘虏未必是人事不省,他们的意识很可能已经清醒了,只不过受困于无法操控的瘫痪躯体,连眼皮都睁不开罢了。

    一个被困在瘫痪躯体中的活人,这听起来简直有恐怖故事的调调。但现在最麻烦、最关键的是,如果没有现代医疗技术介入,这批半植物人根本存活不了多久,那白白抓这么一批俘虏,就毫无意义了——甚而言之,这批俘虏要是一个不剩,全部死光,搞不好还会在残存的魏军心中制造一个诸葛亮杀俘虐俘的恐怖印象,败坏名声姑且不谈,之后对方死战不降,那才是叫人头疼不已呢。

    再说了,别的也就罢了,司马懿好容易抓到手中,怎么能就这样让他死得浮皮潦草?三公级别的高官被陈年粪坑中发酵的沼气活活熏死,这个死法简直与当初的晋景公(就是摔进厕所淹死那位)如出一辙,绝对是能上史书的劲爆猛料。到时候史书大书特书,蜀军上下的光辉形象,恐怕都要受到莫大的冲击。

    粪杀大臣,这得是多大的恶意才能做出来的变态操作呀。

    穆祺叹了口气。

    “我到现代去想办法弄点什么吸氧设备吧。”他不抱什么希望的说:“如果吸入高浓度氧气,应该有助于后遗症的恢复……吧?”

    刘先生犹豫了片刻,同样站起身来。

    “你等一等。”他道:“等去病沐浴之后,我同你一起去。”

    穆祺兑现了诺言,想办法搞到了一点家用的吸氧设备,给几位价值比较高的俘虏尝试了新疗法。说实话,他对此并不怀有过高的期望。因为针对毒气的质量需要的是专业的高压氧,民用装置的效用实在聊胜于无,更多是起一点心理安慰的作用。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大人物真有某些难以言说的天命在身上。穆祺给几位重要俘虏试用了氧气,过了几天后情况居然大有好转,可以模糊发出气音,乃至自主吞咽食物了。

    能够自主吞咽食物——哪怕仅仅是流食——是非常关键的医疗指标;毕竟这个年代又不存在什么输液技术,吞不下食物真就只能活活饿死。而现在可以喂进去一点汤饭,那治疗的希望就大大增加了。

    眼见好转的迹象如此明显,奉命看守俘虏的医官大喜过望,特意请来穆先生视察情况,期盼着他能再展神妙,重新拿出类似于“吸氧”的奇特方术,可以妙手回春,彻底治好俘虏,了却这一桩艰难之至的差事。穆祺人倒是来了,但面上不显,心里依旧是犯着嘀咕。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自己整的那两台家用制氧机能发挥什么效用,依旧觉得这是纯粹的运气,而且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指点”什么。

    不过,当看到病人的伙食时,他还是有些蚌埠住了:

    “你们给俘虏吃肉粥?”

    “是的。”医官诚惶诚恐,躬身回答:“先生不是说过,要让这些病患食用肉食,补充体力?我等才特意要的肉脯、冬葵,与米粥混煮,病人还能喝进去一些……”

    “我什么时候说过——等等,你说病人喝进去了?”

    穆祺话说到半句,猛然反应了过来:

    “他怎么喝下去的?你给我演示一遍看看。”

    医官颇有些为难,推说这个喂粥的差事很不体面,怕会唐突了贵人。但穆祺再三坚持,还说这对治疗“很有帮助”;他无可奈何,也就只好答应下来,带着穆先生绕进看管俘虏的营帐,然后让军士舀了一碗今日刚做好的肉粥,亲自演示喂饭的流程。

    按照惯例,虽然都是俘虏,但身份亦有差异。司马仲达毕竟位列三公,声望尊隆,所以哪怕身在蜀军营地,也有一份自己的体面。蜀军专门给他擦拭身体、更换衣服,调整姿态,让他看起来不像是被沼气薰翻、恶臭不堪的俘虏,更像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寻常老人。医官为他准备饭食,也要特意用手背在碗上试了又试,确认温度不烫不冷之后,才小心舀了一勺,送至司马侍中的唇边。

    不过,正如医官所言,司马懿基本已经失去了饮食吞咽的能力;就算旁边的士卒协力,勉强撬开了司马懿的嘴巴,医官喂进去的一勺粥水,大半也从嘴角淌了出来,口水混合食物,将胸口全数打湿,真正是搞得一塌糊涂。

    医官很不好意思,一边向穆先生谢罪,一边赶紧让人擦拭俘虏的胸口。但穆先生挥手制止了医官,他弯下身来,不嫌恶心的仔细打量司马懿胸口那一摊粥水——蜀军没有虐待俘虏的爱好,所以给伤员用的还是好东西;这一碗粥有细碎的精米、菜叶,还有不少细小的肉块——行军途中当然没有什么新鲜的猪牛肉,都是事先腌制风干后的老腊肉,煮再久都煮不烂的那种。

    “先前也是这样。”医官低声下气地向穆先生解释,生怕他会生出什么不满:“可能是司马氏重病未愈,喂一碗粥只能咽下去小半碗,每次都要给他擦拭换衣,非常麻烦;只盼着他能快点好转……”

    “快点好转?”穆祺忽然道:“不,不必了,司马侍中其实早就好转得差不多了,是不是?”

    医官:“……什么?”

    医官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脑子出了毛病,否则怎么会听到这么一句完全不可理喻的言论呢?他迟疑片刻,又嗫嚅发问:“先生……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司马侍中其实早就好转了。”穆祺清清楚楚道:“他现在在装病呢。”

    医官:???

    “小人——小人不明白——”

    “很简单。”穆祺道:“第一,流出来的粥水不太对头;如果是因为肌肉无力而自然外溢,那应该从下巴淌出来;如今这粥水大半是从嘴角流下的,那多半是人为故意吐出来的。”

    医官嗯嗯数声,还是茫然无措,显然没有搞懂穆祺这段长篇大论的意思。至于司马懿……司马懿依旧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仿佛僵死。

    “好吧。”穆祺叹了口气:“那就说第二个缘由。粪坑里的毒气只毒害神经,不会损伤肌肉。只要神经恢复正常,能够控制住一处肌肉,那应该就可以控制所有肌肉,不存在咽下去一半又吐出来的情况。更不必说,这粥里的肉块实在太大太硬了,肯定是得有意识吞咽才能吞得下去,否则早就被被第一碗肉粥给噎死了。”

    他停了一停,若有所思:

    “……当然,既然他能有意识的吞咽,那应该可以找到办法,检查出这位司马侍中到底是不是在装病。”

    闻听此言,医官大大松了一口气。什么“神经”、“肌肉”,他还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有办法”三个字还是明白的。无论什么古怪法门,只要能够解决现在的问题,不就是天大的好法门吗?

    “请穆先生指点小人。”

    “谈不上指点,我也只是外行而已。”穆祺道:“考虑到现在的情况,当然不好用什么粗暴的检验方法,所以我建议给司马侍中用一用针灸电疗,也算是刺激刺激肌肉,免得卧床太久肌肉萎缩。”

    “针灸电疗?”

    “就是这么一根针,”穆祺从袖中摸出了一根七八寸长、足有小指粗细的银针,当面向医官做展示:“把这银针沾上盐水消毒,然从从关键穴位里插进去,一直穿过真皮,插进肌肉;到时候再往银针上通一通电,就能刺激肌肉自行活动了。自然啦,这种疗法是很痛苦的,所以临床上一般都是给昏迷不醒的病人使用,据说要是正常人挨上这么一针,那叫声比杀猪都还要惨……”

    他用针在司马仲达枯瘦的手臂上比了一比,用意不言而喻。用杀猪做类比可能还比较夸张,但这么粗的银针,还是沾了盐水;就算暂时还搞不明白什么“通电”,那个效果,恐怕也——

    医官默然了片刻,低声道:

    “万一——万一这‘针灸电疗’无效呢?”

    这真是什么“疗法”吗?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某种极有创意的酷刑呐!

    “那就算是失败了呗。”穆祺淡然自若:“正如我一开始说的,我也不是什么内行嘛……当然啦,真到了那种情况,我就建议给司马侍中插一插胃管,也方便将来喂食——什么叫胃管?那简单,就是找根管子从鼻孔里插进去,沿着食道一直插到胃里,再往管子里灌食物——”

    一语未毕,他忽然闭上了嘴。因为僵死在床上的司马懿已经霍然睁开了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呢。

    第105章

    “哎呀。”穆祺道。

    只能说司马仲达是有水平的, 即使在这样僵硬尴尬的气氛里,他依然能直勾勾冷冰冰地盯住穆祺,眼睛眨也不眨。而穆祺呢?——穆先生显然也非常有水平, 当看到自己蛐蛐了半日的受害者就在面前瞪着自己时,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 从容招呼:

    “见过司马侍中。”

    在床上整整装了一天植物人的司马仲达继续瞪着他。大概是瞪得久了眼睛发酸, 或者是看出了这小登根本不会有什么愧疚之情, 他还是只能冷冷开口, 话音含混朦胧, 需要费力才能听清:

    “……你是谁?”

    “在下是第三方的中立平民,绝不干涉两军的战局。”既然已经选择了“平民自卫”的身份,那就要贯彻到底, 所以穆祺一点也不含糊,言语中并不漏出马脚:“只不过被蜀军邀请, 来看一看诸位的情况而已。”

    司马懿不知就里, 根本没法对“不干涉战局”这样纯属睁眼说瞎话的暴论发表任何意见。不过,输人绝不能输阵, 即使在这样困顿萎靡的时候, 司马氏心思细密, 亦丝毫不减;他迅速抓住了对方话语中致命的漏洞,果断开口:

    “……平民?诸葛氏好歹也是琅琊名门, 居然自甘堕落至此;龙蛇混杂, 真是叫人齿冷。”

    东汉以来, 高门崛起,寒门沉寂;士庶之别, 犹如天堑。高门大户的士人自诩“清流”,将出身寒微的儒生视为“浊流”, 是连言谈都不屑提及,共处一室都觉得是玷污了声名。要知道,汉末时董卓率兵入京,一开始其实也摆出了礼贤下士、安抚清议的态度;但就因为他出身边陲阀阅不显,洛阳的士族就真能视这样顶级的大军阀如无物,明里讥讽暗里攻击,直至将董卓彻底逼反,直接撕下脸皮不做人为止。

    哪怕舍下性命不要,也要舔着脸维持这高门寒门之间天悬地隔的阶级差距,这就是汉末以来盛行的风气。所以司马懿头一句话,才会凌厉攻击诸葛亮“龙蛇混杂”——琅琊诸葛起码也算名门,你看看你都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昔日之董卓好歹是边地诸侯、手握重兵,与董太后联姻连宗,占着半个外戚的身份,尚且不能跨过这样的天堑,更何况穆祺不过是区区“平民”?东汉以来的高门里没有姓穆的,而今的经学大家也没有一个姓穆的,那么姓穆的就是鄙视链中最底端的泥腿子;在现有评价体系中,董卓还能算是论外的野蛮人,而穆某人——穆某人这种平民嘛,那就纯粹属于两腿直立生物,人籍都没有的那种。诸葛氏沦落到和这种直立人物一桌,自然是堕落之至,算很丢脸的事情。

    寒门士子好歹有个门呢,平民有什么?破草篷子吗?

    在这种视阀阅为性命的年代,阴阳一个人的出身比损害他的性命还要恶毒,攻击力和侮辱性全部拉满,常常一句话就能让脾气暴躁的人直接跳起来,怒发冲冠拔剑向前,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司马懿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既是发泄刚刚被这个疯子胡乱恐吓的愤怒(针灸!胃管!),又是要借此试探根底——要是这个疯子狂怒之下一时口嗨,莫名其妙泄漏出什么机密来,那他不是白赚一笔么?

    可惜,姓穆的平民似乎并没有寻常人该有的羞耻心。他对这样狠辣恶毒的攻击视若无睹,居然还有心情笑得出来:

    “我与丞相的水平,当然是天悬地隔,说龙蛇混杂,倒也不算过分。不过,司马先生又说什么‘自甘堕落’,那未免就有些小人之见了。以事实而言,应该算是我凑上去主动攀附的诸葛丞相,而不是诸葛丞相‘自甘堕落’,来找到的我——这样主动与被动的区别,还是要细细分清,不能混淆……”

    司马懿:…………

    拜托我只是想侮辱你而已,谁关心你们两个哪个先主动的了?再说了你这难道是搞什么奇奇怪怪的私密玩法吗?为什么话里话外,还要格外强调什么主动被动呢?

    大概是本能地闻到了一种神经病的味道,司马懿不再搭理这个不正常的平民。他费力转动眼珠,由下至上地凝望着不知所措、呆立在侧的医官,冷冷做了指示:

    “我要见诸葛亮。”

    明明两人就在眼前,却口口声声要见诸葛亮。这摆明是直接无视了诸葛亮以下的所有官吏,再赤裸不过的表示出了蔑视。但穆祺依旧没有生气,或者说他也相当清楚,这多半又是司马氏激怒敌手窥伺底细的话术,所以不动声色,仍然平静作答:

    “丞相日理万机,恐怕不大方便。”

    “日理万机。”司马懿淡淡道:“怎么,两军对垒这么久,诸葛氏连与我当面对质的空暇都抽不出来么?还是自惭形秽,退避三舍,连见面都要他人代劳?”

    这后面一句话就实在有些不客气了,简直是对诸葛丞相的人恶毒身攻击。穆祺眉毛跳了一跳,神色微微有了变化。他很想立刻开口回击,但千百种念头迅速闪过,却愕然发现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攻击的抓手——“王莽谦恭未篡时”,到现在为止,司马氏的表面功夫还做得相当之好,基本找不到什么可供恶毒嘲讽的地狱笑话;曹魏朝廷的地狱笑话倒是不少,但以司马宣王的尿性,听到后多半也是表面盛怒内里平淡,根本不会把老曹家的颜面当一回事,丝毫无损于其根本;所以——他又迅速恢复平静,镇定开口:

    “见一面的时间当然是抽得出来的。但还是那句话,丞相日理万机,不能把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无谓的事情?怎么,在尔等看来,两军主帅会面,是‘无谓的事情’?”

    “第一,不是‘两军主帅会面’,是被俘虏的主帅与胜利者见面。”穆祺纠正他:“第二,见面就要细谈,如果事先没有诚意,根本谈不出个结果,那不就是白白浪费丞相的时间吗?此所以我不敢苟同。”

    “诚意?尔等要什么诚意?”

    “主帅见面,无非也就是谈一谈处置俘虏、招降纳叛的事情。”穆祺很诚恳的说:“我想,如果司马侍中能够先表现出一个明确的投降意愿,那双方的谈判就有基础了。达成这个共识之后,后面的条件也好商量嘛。”

    司马懿:????!

    事实证明,人在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笑的。即使是重伤之余躺在床上,即使是肌肉麻痹四肢僵硬连说话都费力,司马懿都能明显感觉到一股热血直往脑门冲去,要花费上莫大的力气,才能遏制住那个理所应当的白眼——

    投降?他?他怎么可能会投降?!司马氏历代名门,他更是托孤老臣、三朝元老(好吧这个身份主要得益于老曹家的皇帝蹬腿蹬得实在太快),这样煊赫尊贵、堪称朝廷之望的身份,怎么可能屈尊忍辱,玷污家族的身份,玷污几十年辛苦积攒的声名,选择向区区西川投降?这种论调简直都不能叫做妄想,而只能叫疯狂——不可理喻地疯狂。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里,司马懿完全确定了这个穆姓泥腿子的身份——这人就是个疯子,百分之百的疯子、完全不懂人话的疯子;虽然不知道诸葛亮是吃错了哪种药把疯子放到这里,但他已经想明白了——要是自己再和这种疯子较劲,那真是白费力气而已。

    可是,疯子还不打算放过他。穆祺依旧执着发问:

    “司马侍中以为如何?”

    能以为如何?司马仲达冷冷开口:

    “这样胡说八道的下作疯话,又何必再言?狐尚且死而首丘,何况人臣之节,有死无二;老夫无非殉国而已,绝无一个降字。”

    “不必这么斩钉截铁嘛。”虽被公然挑衅,穆祺倒也并不生气:“心态总是随环境改变,说不定世事一改,侍中的心意也就变动了呢?总要留一条后路的。”

    眼见司马氏冷笑不答,他也不再做纠缠,只是往袖口中又摸了一摸,转头向茫然站立的医官微笑:

    “能不能请足下先出去避一避?我要单独与司马侍中谈一谈。”

    医官:???

    医官愕然片刻,不由逡巡望了一圈,目光在病榻边的银针旁一扫而过,嘴角微微抽动;显然,他心底下非常之忧虑,生怕穆某人会恼羞成怒,为了逼迫司马懿投降,私下里给他上一上什么“针灸电疗”之类的妙妙医术,或者干脆就动手来个什么“插管”——以司马仲达现在的身体,要是“治疗”中一个不慎,两腿一蹬直接飞升仙境,那可如何是好?

    可惜,狐假虎威,威能无穷。即使再担心忧虑,医官也不敢违背穆先生的“建议”。他稍一迟疑,还是小心行礼,转身离开了营帐。

    等到医官的脚步声消失,穆祺轻轻咳嗽一声,从怀中摸出了一本旧书。

    “那么现在。”他彬彬有礼道:“请允许我为司马先生诵读一篇文章。”

    他抖了抖旧书,露出了书皮上的宋体字:

    《晋书》

    从现实的实践看来,司马懿的深厚城府似乎也是有其极限的。当穆祺读出《晋书宣帝纪》的开头几段时,司马懿的一双老眼就忽的瞪得溜圆,简直目眦欲裂,几乎脱出;只可惜肌肉僵死,神经瘫痪,任凭他眼睛如何转来转去,依旧没有半点声响;而穆祺浑然不顾,依然捧着《晋书》,高声诵读。

    当然,仅仅一本《晋书》是不够的,因为房玄龄等习惯性的为尊者讳,省略了很多无伤大雅的小细节;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与其他大一统朝代严密封锁皇室秘闻不同,因为带晋司马氏的皇权实在过于拉胯(两百年国阼,算下来有实权的皇帝不过两三个),世家高门又一向特别有背后蛐蛐人的爱好,所以司马氏起家的细节被记载得特别丰富,所谓三世谋国,苦心孤诣,那种阴狠毒辣的算计,真是栩栩如生,令人闻之胆寒;而以此细节作为注释,亦恰恰足以弥补《晋书》的缺失。

    如果说只读一本粗疏的《晋书》,有心之人还能强行怀疑怀疑史料的真实性;要是再将各派注释读上一读,那只要稍稍了解司马氏内情的高人,立刻就能意识到这段文章的价值——这样丰富、详尽、处处与现实对照的资料,是凭空编造不出来的!

    正因为编不出来,这段文章的杀伤力才格外狂猛。大致来讲,当穆祺读出“宣皇帝讳懿,字仲达,河内温县孝敬里人,姓司马氏”时,司马懿还只是两眼圆睁,面露诧异(说实话,那张老脸能绷不住露出诧异之色,也是很不容易);当他穆祺到“帝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时,司马懿的两只眼睛已经在剧烈震颤、转来转去,大有不胜负荷之感;而等到朗读进度走到“嘉平元年春正月甲午,天子谒高平陵,爽兄弟皆从”时,司马懿浑身抽搐,简直是要从病榻上直接蹦出来,豁出老命也要翻身上前,将自己的拳头活生生塞进这个疯批的嘴里,免得他再大肆诵读如此可怕的文章——

    可惜,《晋书》终究没有妙手回春的大法力,所以司马仲达像活鱼一样在病榻上蹦了几下,到底还是只能软倒在床,喉咙赫赫作响——他原本还想高声大叫,用噪音竭力阻止这个疯批;但可惜被荼毒过的神经系统还是太过脆弱了,稍有不慎立刻崩溃,那就连原本还能动弹的几块肌肉彻底罢工,只能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嘟嚷,根本无碍大局。倒是——倒是他的喉部肌肉被这样的急躁拖累,大量唾沫无法吞咽,只能顺着下巴直接流出,那可真是阿巴阿巴,大流口水,狼狈不堪之至了。

    本来流一流口水也没有什么。但眼见司马懿满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已经蹦蹦狂跳,穆祺还是叹一口气,停住了朗读——他怕把这老登给直接念抽过去了,那可就不好了。

    “先生还是要冷静……”

    “啊!啊!啊!”

    “先生还是要冷静。”穆祺重复了一遍:“《宣帝纪》还只读到一半呢。再说了,一篇《宣帝纪》就这么厉害,那后面的《景帝纪》、《文帝纪》又该如何克当呢?还是要平心静气,才好听完全文。”

    第106章

    这一句话并没有什么安抚的效果, 相反,听到晋书还有《景帝纪》、《文帝纪》等大作之后,司马懿挣扎得更厉害了——以至于穆祺不能不稍稍暂停, 静候司马先生发表他的意见——或者发表他的愤怒。

    等到司马懿挣扎稍歇(也可能是精疲力尽,实在是有点挣不动了), 穆祺清一清喉咙, 声情并茂、抑扬顿挫, 继续为当事人诵读高平陵政变的精彩部分。这一部分详细描述了司马氏骗取武库、攻打皇宫、劫持太后、骗取旨意的种种老辣决断, 尽显一代高手权谋夺国的高明手腕;而读到曹爽固守在外, 司马懿派遣使者游说曹爽兄弟,所谓“以洛水为誓,唯免官而已, 绝无加害”的历史名梗时,穆祺特意停了一停。

    “……以洛水为誓, 绝无加害;那么司马先生觉得, 自己将来对着洛水发下的这个誓言,自己会遵守吗?”

    司马懿:…………

    司马懿鼓着眼睛瞪着他, 一双眼珠里满是血丝, 活像一个通红的玻璃球。穆祺等了一等, 眼见司马懿似乎拒绝回答(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 毕竟司马仲达肌肉失控, 口水横流, 舌头都要堵住气管,实在憋不出什么好话来), 只好叹一口气,公布了答案——高平陵之变发生之后的正月初六, 司马仲达指洛水为誓,许诺保全曹爽性命;正月初十,廷尉遂控告曹爽图谋叛乱,其家人党羽皆被问罪;至正月十五,“收爽兄弟及其党羽何晏、丁谧、邓飏、毕轨、李胜、桓范等,族诛之”。

    “正月十五的时候诛人三族。”穆祺感慨道:“司马先生好狠的心呐!”

    的确是好狠的心。大明朝时严世蕃严小阁老和人吵架,口口声声“老子正月十五还杀过人”,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实际上只是色厉内荏的口嗨,纯属放屁的梦呓——大明朝有权力杀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至高无上的皇帝老子;杀谁不杀谁,轮不到一个大臣自说自话;而皇帝老子顾惜声名,是绝对不会在过大年的时候杀人添堵的。毕竟“大过年的”,可以算中华上下五年第一个宽赦的借口;以民心民气而论,哪里有在这么喜庆的日子杀得流血成河的?

    自然,皇帝老子坚持正月不杀人,可以算虚伪,可以算假情假意,可以算脱了裤子放屁;但问题来了,连这种最基本的虚伪都不顾及的人,那心性又该阴狠到何种地步?更何况,这样狠到不顾一切的人物,先前居然还是个以温厚宽仁著称的“名士”!

    正月初六指着洛水公开放屁;四天后就悍然撕毁一生的信誉,直接动手抓人;九天后案件草草了断(什么谋逆大案是九天审得出来的?),在大年月里诛人三族,杀得人头滚滚、尸横遍野;果断是真的果断,狠辣是真的狠辣,吓人也是真的吓人——即使千年之后阅读史书,都能从这样急迫到近乎疯狂的杀人流程中,读出前后反差的巨大刺激;更何况当时亲身经历政变的曹魏高层,还真正深信过司马懿“人品”的高官?当司马懿发动政变时,魏国朝廷中其实有不少反感曹爽、支持他变动格局的盟友;但等到司马懿撕破面皮露出那种狰狞嘴脸,那就连先前通力合作的盟友蒋济都骇惧变色,不能不拼力阻止了。

    ——可惜,到了这个时候,禁军和武库都在司马氏手里,那说什么也都晚了。天下大势,从此不可问矣。

    “真是可怜了洛水了,千年声名,真算被阁下糟蹋得毁于一旦,从此只能混地狱笑话那一桌。”穆祺锐评道:“当然,最可怜的还是听信了阁下誓言的那几个倒霉蛋。曹爽兄弟是不用说啦,虎父犬子,自己替自己的愚蠢买单;太尉蒋济当初信了洛水之誓,亲自出面为阁下作保,最后亲眼看着曹爽兄弟被族诛,那也活活气死了……”

    司马懿忽然发出了呃呃的声音,青筋暴凸起而肌肉筋挛,口水又大股大股的流淌了出来。他似乎竭力想咆哮些什么,但喉咙抽搐气管堵塞,真是喘气都要大费周章,整张脸涨得比咸鸭蛋还红——穆祺侧耳听了片刻,实在分辨不清这些含糊而愤怒的嚎叫,只好叹一口气:

    “当然,被阁下晃得闪了腰的也不止蒋济一个。当初高平陵之变时,洛阳城中支持司马先生的其实不在少数。大家对曹爽专权都很不满,也乐见司马先生出面解决问题;不仅太尉蒋济为阁下作保,曹爽所亲信的殿中校尉尹大目也服从阁下的调遣,出面劝说曹爽投降;侍中许允主动向阁下示好,到曹爽军中宣读太后的谕旨——在那个时候,想必他们都以为司马先生是忠贞为国,自己做的是周勃、霍光安定天下的事业,只要解除曹爽的权力,朝廷又会回归正轨,一切都可以好转起来。”

    “然后嘛,然后司马先生就在正月十五杀了人。直到这个时候,洛阳的高官们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司马先生到底想做的是什么——可惜,木已成舟,纵使聚九州之铁,亦不能铸此大错了。只能说,司马先生积年所攒下的名声,真是换了一个好价钱。”

    曹爽为什么相信司马懿不会杀他?因为河内司马氏世毓名门,想来干不出翻脸不认的龌龊事;蒋济等朝廷高官为什么会支持政变?因为司马懿前几十年的曹魏忠臣形象真正是尽善尽美、略无挑剔,完全可以寄托大事;可以说,整场高平陵之变中最大的资本,不是司马师的什么“死士三千”,而是河内司马氏及司马仲达几代人近百年的道德声望;司马懿规行矩步一辈子,临了了将家族名声全数变现,直接来了个两头吃——仅以收益而论,简直能算是汉末以来最成功、最出色的投资;区区一句“好价钱”,还真是小瞧了司马氏的成功。

    不过,司马懿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赞美;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瞪着穆祺,脸都要憋成一个大茄子了。当然啦,鉴于他并没有说出一句反对的话,穆祺就权当他赞成自己的观点,继续发表高论:

    “自然,司马先生拨弄局势的手腕虽是高明,被诈骗了的人也不能忍气吞声;蒋济是自己把自己气死了,其余被骗的尹大目、许允等人,则在日后直接谋反,拼死拼活也要与司马先生做对……看来被欺骗玩弄的愤怒,真是难以消弭,以至于永载史册,流传千古——喔对了,在高平陵之变后大约五十年,司马先生的玄孙晋明帝司马绍就曾问过祖宗开国的往事。在丞相王导讲解完毕之后,晋明帝居然大受刺激,捂着脸大声哭叫,说如果是像这样,那晋朝的国祚怎么可能长久啊!”

    “——那么司马先生以为,以自己创业的种种举止,晋朝的国祚到底能不能长久呢?”

    说到此处,穆祺特意停了一停,仿佛是在等待司马先生的回答。司马先生当然是回答不出来的,但听完这寥寥数语之后,瘫软在榻上的宣王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仿佛是痰液上涌,堵塞不能,下一刻就要卡住喉咙,乃至一口气上不来,直接飞升上界——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

    “别装了。”他平静道:“我知道先生是想假装痰症,喘不过气来直接撅过去;但是痰症的症状还是相对明显的,不是含口痰在喉咙里就可以伪装的——”

    一语既出,立竿见影,司马懿喉咙中的咯咯声立刻消失,再也听不到了。

    事实上,对于司马懿的强烈破防,穆祺还是有心理准备的。

    喔,这种破防肯定不是因为什么“晋祚复安得久”。被自己的子孙鄙视自是非常羞耻的事情,但司马宣王何许人也,怎么会在这种无聊的道德批判上浪费精力,自我内耗?他真正敏锐关注的,是这句惊天暴论诞生的背景——晋明帝为什么会说出“晋祚复安得久”?因为丞相王导给他科普了晋朝开国的全部黑历史猛料,把这少年天子直接整得三观崩溃,再起不能了。

    黑历史不重要,“晋祚复安得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国的丞相居然敢在皇帝面前爆这种猛料——这又是什么意思?

    晋朝的黑历史自然额外多了一点;但哪朝哪代没有过黑历史?别的姑且不说,设若汉武帝兴之所至,偶尔询问重臣们自家祖宗安邦立国的往事,难道还有哪个大聪明敢公然揭发高皇帝骑人脖子骂人祖宗拿儒生帽子撒尿的光辉往事,把汉武帝逼得痛哭什么“汉祚复安得久”么?——要真有哪个丞相疯到此种地步,那武帝绝对能让他家上下八代都后悔生到这个世上来,家里狗要上锅、猫要剥皮;牛羊活埋,鸡蛋散黄,连路过的蚯蚓都得竖着劈——敢非议高祖功德,翻了天了你!

    ——显然,任何一个有实权的皇帝都不会容忍这种“真诚”;换言之,被逼得只能痛哭“安复得久”,那说明皇权已经极度衰微,衰微到连自己的尊严都无力保护了。

    高平陵之变到晋明帝也不过五六十年,从晋朝开国算起更是只有三四十年;区区三四十年的光景里,皇权就堕落成如此毫无威慑的样子,思之可谓触目惊心;更关键的是,晋明帝这个玄孙距离司马懿这个高祖不过五十年,那就意味着开国之后皇帝频繁更替,每一代执政的平均时间恐怕都不超过十年……皇权频繁更替,必然就会有幼主临国的局面;天子年幼,皇权衰微——诶,这个局面,怎么这么眼熟呢?

    黑历史不足以叫人破防,子孙后代的蛐蛐也不足以叫人破防,但立国三四十年就搞出权柄下移威福沦丧幼主临国的地狱局面,那就实在让人有些绷不住了——也是,家族几百年的名声就换来个这,换了谁能够绷得住?

    当然啦,如果单单只出小皇帝也没有什么;东汉同样出了不少小皇帝,但只要托孤的大臣选得得力,靠着在外戚士族宦官这三颗鸡蛋上跳舞,勉强还能把局面撑下去;但要是在晋朝搞什么托孤嘛……唉,还是看看远处的宣皇帝吧家人们!

    晋武帝司马炎说得好啊,“使我得诸葛以自辅,岂有今日之劳乎”!平日里可以放飞自我,追思先祖,临了了看看自己那个“圣质如初”的宝贝儿子,那个“贤德恭让”的宝贝儿媳,那真是一股凉气,从头灌下,刺心剜骨,不可克当;以至于都顾不得什么国朝的体面,要开始大捧老对手诸葛亮了——说实话,要是在这个时候大捧自己的祖宗,那才真是自寻死路,一点都不冤枉呢。

    “说起来也有些奇怪。”穆祺若有所思道:“司马氏应该是有点长寿基因在身上的,汉末以来,家族里的人轻轻松松都能有个六十几七十几的寿命;但从东晋晋元帝之后,司马家的皇帝似乎就没有活过三十岁的;前后所有皇帝,也就只有开国的晋武帝和往后的晋孝武帝稍微有点权威,其余都与傀儡弱主无异……难道洛水之神,还当真有些法力不成?”

    “司马先生?司马先生?来人呐,司马仲达厥过去啦!”

    看来司马仲达还是得多练练,一本《晋书》朗读不过数页,居然就两眼一翻,直接撅了过去。穆祺一开始还以为这又是老套的装晕装死,还想提醒他同样的招式真的不能对圣斗士使用三遍。但摸一摸手腕后发现心跳不对,他才霍然起身,大叫出声。

    还好,穆祺这一次来带了几瓶关键的药物。他给扒开司马懿的衣服,直接在胸口打了一针肾上腺素,强行扩张血管增加流速,把人硬生生从昏迷中拽出来了——虽然依旧是满脸紫胀、气若游丝,好歹生命总不成问题。

    大概是知道先前的刺激有点过了头,这一次穆祺没有继续再念《晋书》。他安安静静等了许久,等到司马懿呼吸渐缓,血色渐退,他才清一清喉咙,徐徐出声:

    “那么,司马先生现在有意愿投降了吗?”

    说罢,他又挥了挥手中的《晋书》,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要是司马懿再这么顽固下去,那接下来的《文帝纪》、《景帝纪》,乃至《资治通鉴》、裴松之注,可就要继续安排了!

    司马懿:…………

    显然,司马懿已经没有勇气再厉声反驳,彰显自己宁死不屈的忠贞了(在《晋书》面前谈忠贞,似乎确实是可笑了一点);但他仍旧双目望天,闭口不言,绝不做出任何反应,显然是改变策略,要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非暴力不合作。只要穆祺不敢跳上病床给他两耳光,他都打算装死到底,绝不回复。

    “好吧。”穆祺等了片刻,点一点头:“既然仲达先生一步不退,我也只有找旁人聊聊了。”

    说罢,他伸手抓住了病榻边的帷幔——这是用麻布围成的屏障,重重叠叠,密不透光,隔出了一块小小的幽静空间;穆祺猛地用力,将这层帷幔直接扯了下来:

    “——亮个相吧,小宝贝!”

    外界的阳光洒入,司马懿本能的眯了眯眼睛。等到适应强光之后,他往旁边随意一望,一双老眼却霍然睁大了——帷幔以外居然摆着七八张软榻,软榻上躺着的都是先前出征菜地的魏军将领,此时正目瞪口呆,惊恐欲绝地盯着他呢。

    司马懿的脸僵住了。

    没错,司马懿的运气的确令人惊异。能从漫天遍野的毒气中逃得性命,这是穆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但天下有运气的本也不止一个,魏军突袭部队中人才济济,总有那么几个格外聪明的;这些人见到主帅奔逃后立刻回过神来,快马加鞭急速跟上,同样侥幸躲过了高浓度硫化氢的围剿,并接连晕倒在了山谷各处,被蜀军捡到后送回营帐,一直安置到了现在。

    考虑到这些人不会说也不会动,所以蜀军也没有给他们腾太大的位置,随便找了间营帐就直接把人塞了进去,整整齐齐摆成一排,也方便军医共同照料;只有司马仲达身份特殊,有幸分到了一个由帷幔隔开的小单间,能够避开内外窥伺的目光。这样的帷幔当然是不能隔音的,所以,当穆祺抑扬顿挫,节奏铿锵地朗读《晋书》时,整整一个营帐的魏军将领就躺在外面,不错耳朵的听个仔仔细细呢。

    很难想象这些曹魏将领躺在外面一动不动,侧耳倾听这些劲爆猛料时是什么心情。一开始这些人大概还在竭力活动僵死的喉部肌肉,试图挤出声音,打断营帐里大逆不道的谬论;但等到——等到朗读真正进入到最关键也是最大逆不道的部分,将领们反而如堕深渊,全身冰凉,手脚发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就像先前说的,在有了足够的细节做比对之后,那只要对司马氏家史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立刻意识到这份朗读内容的真实性——那种恐惧震撼,当然也就不可言喻了。

    可惜,现在的司马懿只能躺在床上,不能举目四望,欣赏到诸位将领那种扭曲不到不像人样的表情。而穆祺嘛……穆祺倒是居高临下,看得倒是清清楚楚,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

    “好了。”他轻声道:“现在诸位将军听了个大概,也可以做自己的决断了。”

    没有人说话,帐篷内只有呼吸之声。

    “当然啦,现在摆在各位将军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穆祺平静道:“第一条嘛,是继续跟随司马先生,相信司马先生的解释——放心,不管我刚刚读的内容多么惊世骇俗,司马宣帝肯定都能给诸位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比如说这些内容纯属臆造,比如说我本人疯癫狂乱,满口胡言;而他司马仲达肯定是尽忠魏室,丝毫没有异心的——如果诸位不信,司马仲达还可以指渭水为誓,让各位将军都能安心。”

    还是没有人说话,但这一下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第二条路嘛,就是倒戈卸甲,以礼来降。”穆祺自顾自道:“我向诸位作保,诸葛武侯也可以指着昭烈皇帝的陵墓立誓,只要你们全力配合,一定能够保全身家性命,绝无顾虑。”

    “——所以,现在就看诸位到底是选择信任司马宣帝,还是诸葛武侯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在此恭候诸位的选择。”

    说罢,他拍一拍手,从怀中摸出两个写着“司马”、“诸葛”的纸牌,一左一右,举以示人;而其用意,则显豁之至:如今当面锣对面鼓,大家可以当众做抉择——选司马宣帝的可以举右手,选诸葛武侯的可以举左手,所有人都不会有任何误会。

    纸牌高举之后,营帐中还是在沉默不语。说实话,以今日所受的种种震撼而言,如果穆祺能在私下一对一与诸位将军谈上一谈,可能倒戈卸甲的人绝不在少数。但现在嘛,他当着大家的面非要所有人站队,那似乎也就实在有点——有点尴尬了。

    和司马宣王不同,大家总是得要一点脸的,是吧?

    不过,这种沉默终究不能持续下去。穆祺等了足足一刻钟,随后轻轻咳嗽一声,作势要把两张纸牌都收下去。于是,躺在营帐边缘,地位较为低下的几个裨将终于急了——他们身份不高,本来也没什么颜面上的顾虑,现在看到对方可能翻脸,赶紧啊啊连声,拼力抬起了左手:

    【我选诸葛亮,我选诸葛亮!】

    有人冲锋在前,开了先例,接下来的人也就没什么好遮掩了。于是瞬息之间,又摇摇晃晃抬起了好几只手。穆祺停了一停,数一数人数,发现到现在也只有三分之一的人举手——剩下的多半都有点身份地位,实在做不出来当众跳船的尴尬事,还需要再加一点助力。因此,穆祺徐徐开口:

    “……那么,余下的所有人,都是选择相信司马宣帝了?这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未落,那几个咬牙硬挺的高层再不犹豫,吓得迅速抬起了左手:

    【我也选诸葛亮,我也选诸葛亮!】

    第107章

    虽然大家都在病中, 实在没有什么力气,但还是拼尽全力,颤颤巍巍将手臂尽量举高, 免得穆祺生出某种误会,那才叫冤枉之至。而穆祺点了一遍, 也觉得非常满意:

    “看来诸位将军已经做出了选择。”他柔声道:“我会将这个诚意原原本本地转告给诸葛丞相, 绝不会有耽搁。”

    说到此处, 穆祺停了一停, 在充分欣赏了在场众人的表情——迷茫、怅然、隐约中又带着一点轻松——之后, 才施施然转身,看向躺在中间的司马仲达。

    说来也真是奇怪,虽然面对的是此生最大、最激烈、最不可接受的刺激;虽然眼睁睁看着司马氏辛苦积攒百余年的声名;但司马仲达居然硬生生挺过来了。他既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晕厥, 不省人事;也没有像一开始见识《晋书》时那样拼命抽搐,惊恐吼叫, 而是圆瞪双眼, 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穆祺,可以说是目光炯炯, 直迫眼前, 盯得穆祺——盯得穆祺还怪不习惯的。

    他道:“司马先生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毫无疑问, 司马仲达已经无路可走了。老底揭穿后他的威信全盘崩塌,过往的权力已成梦幻泡影, 地位亦不过一团烂泥。就算蜀军宽宏大量, 把所有人都原模原样给放回去, 他也绝不可能指挥动身边任何一个小卒子了;甚而言之,这些魏军的高层将领被迫听了太多不该听到的东西, 惊恐之下狗急跳墙,搞不好在半路上一咬牙一跺脚, 干脆集体将司马仲达给私下解决了事。

    ——两军冲突,仲达暴死,听起来多么顺耳、多么和谐!

    最要命的是,单单解决了一个司马仲达也就罢了,但这样天大的事情,又哪里有那么容易了结?这些人但凡能逃出一条性命,想来也绝不敢忘记晋书司马家族历代传承的丰功伟业——既然司马氏三代可以父死子继,薪尽火传,孜孜不倦地延续他们阴谋篡国、诛戮名士的事业,那斩草必当除根,又岂能容司马师司马昭这种獠牙毕露的小鬼深自潜伏,在日后发现真相,图谋报复?哪怕为了自己家族的安全起见,那也必得给司马氏狠狠上一波强度,车轮都得放平了杀。

    ——不要怪大家狠心。以《晋书》记载来看,司马氏是怎么料理敌人的?不但“同产无老少”悉数斩首,连出嫁的女儿都要被拖回家里砍头。这样残毒刻薄的角色,怎么还能容他翻身!

    显而易见,只要穆氏高抬贵手,将在场的将领放回去一个。那等待司马氏一家的就是一败涂地、抄家灭族的下场。算来算去,以如今天地之大,能够容忍司马仲达苟延残喘的,居然只有诸葛丞相一个——好歹诸葛武侯没有杀人全家的爱好;将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也不至于找一个前朝老臣的麻烦。司马家的富贵权位当然是浮云一朵,先前的罪业搞不好还会被清算一波;但无论如何,性命总是能够保住的。

    穆祺对此预料万全,因而十分笃定,认为司马懿必将屈服;所以他老神在在,完全保持了镇定与从容,就等着司马仲达开口认怂。而司马仲达喘息连连,仿佛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平息心神。他闭目片刻,忽然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穆祺愣了一愣,本来还想沿用那个“第三方平民”的拙劣借口,但想了一项,发现在诵读完《晋书》之后,这个借口似乎的确不怎么好用了。于是他稍微吐露了一点事情:

    “……当然是承天之命,修正一些历史的错误。”

    司马仲达抬眼:“天命?”

    “不错。”

    管理局的本事这么大,怎么不能算做另一种“天”呢?他接的是管理局的委托,自然也就承接的是天命,这在逻辑上并没有问题。再说了,单单就历史的实际表现来判断,以司马氏为代表的士族政权,也确实也不像是有什么天命在身的样子——什么符运命数之类的玄学姑且不论,就算皇帝年年做,明年到我家;这天字第一号的封建大爹的位置,也总该有自己的职守。两汉的军功豪强当然都有自己的短处,但驱逐蛮夷开疆拓土,厘定制度安稳朝局,各自也算尽到了各自的历史义务,到最后体面退场,对煌煌史册、千古人心,也都还有一个交代。而两晋以来的士族高门,那就真是内政外战,无一可取;“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天下为公,本来就是难之又难的事情;封建高层为自家门户打算,也是绝难避免的历史局限之一。可是令人难绷的是,就算是名利作祟,一心要为门户私计,那士族高门的谋划水平,也堪称是菜得抠脚,可以,和狗混一桌的水平——这些人平生最擅长的是挖墙脚而非搞建设,等到他们上台了还是要不忘初心,卖力大挖墙脚而非搞建设,于是顺利搞出了社稷崩摧、五胡乱华,搞到宇宙大将军侯景匹马南渡,杀得南朝士族尸横遍野,血染长江为止。

    某种意义上,魏晋以来数百年的历史,都可以算是一个巨大的、偶然的错误;老迈的统治阶级无力维持局面,新生的力量还太过弱小;于是历史交棒的空白期居然被盘踞于腐朽躯体上的寄生虫所趁,给所有人都搞出了一场无与伦比的大活。

    与这种大活相比,就算是复辟汉朝、光复旧制,按照东西两汉的体系再勉强混上几百年,那都能算是侥幸之至,有绝对先进性的伟大创举了。更不用说诸葛氏在制度上的创新还极有可法,混得好了整出个新体系也未有可知。所以穆祺全力支持北伐,也并不只是为了一点历史情怀,而是为了更深沉的考虑——汉室当然可以灭亡,但总该拖到新制度和新力量成熟之后再灭亡;否则平白让一群废物寄生虫摘了果子,那该有多么的可惜!

    穆祺寥寥数语答完,随后紧盯着司马仲达的眼睛,预备着此人稍有疑问,便强力回击,比如科普科普西晋东晋历代皇帝的妙妙决策,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疯癫错乱不可理喻,什么叫正格的“天命已失”、“天厌之”——说真的,后世司马家的皇帝自己看了现状,都觉得自己家的政权肯定要完犊子,这就叫有口皆碑、丝毫不容狡辩的“天厌之”,保管司马仲达一句话也回不上来。

    可是,司马仲达默然片刻,却忽的问了一句:

    “所以,历史是可以改变的?”

    穆祺愣了一愣:

    “某种意义上讲,当然也是可以改变的。”

    “既然可以改变,那尊驾的作为,就委实不可理喻了。”司马仲达低声道:“尊驾因为后世的举止,剥夺司马氏的天命,转而给予诸葛氏。但时日长久,诸葛氏就真能无愧于这个天命么?”

    “那就用不着——”

    说到此处,穆祺忽的停了一停。他后知后觉,猛然意识到了某个关键:

    “——卧槽,原来司马先生是想玩共沉沦的话术呀!”

    不错,这句阴阳怪气的的问话本身并不要紧,要紧的题眼有且仅有“天命”二字。在古代的语境中,“天命”是“皇权”的同义词;司马氏篡夺了皇权当然也就篡夺了天命;而仲达话里话外,一定要将武侯与“天命”捆绑,实际上就是在传达一个阴狠的、恶毒的、难以解释的揣测:

    ——怎么,诸葛村夫的儿子就不会篡位了?

    忠诚?高洁?端方?在对着洛水放屁之前,司马氏一族规行矩步,廉正端直的声名也未必就比诸葛武侯差到哪里去;如果死的时间早上那么五六年,多半也是可以流芳千古的正面人物。只不过风云际会,时运凑巧,历史恰恰就出了那么一个可以把名声变现的窗口,于是司马仲达毫不犹豫,一把梭哈,才撕下了几十年的老脸不要,让世人看清了那张隐伏大半辈子的真面目。

    这样的长袖善舞,极限反转,足可见司马仲达操弄人心的功力;而正因为有此功力,他的疑问才格外诛心:

    你要把天命从司马氏手中夺走,交到诸葛武侯手上;那你又怎么保证诸葛氏不是另一个隐藏得深、隐藏得更好,恰恰早死了那么五六年的司马懿呢?

    你说以历史为证?可先前穆某人自己不是就承认过,历史本身就是可以变动的么?可以变动的历史,如何能作为人品的铁证?

    只能说司马懿就是司马懿,即使在如此被围攻、被算计、被揭穿一切老底,道德资本与名位威望荡然无余的绝境下,他依然能抓住机会挑拨离间,在无声无息中埋下一枚隐秘恶毒、难以拔除的猜忌的种子,不但于声色从容中暗算了老对手一把,更等于为自己做了狡诈的诡辩:“诸葛亮的儿子也可能篡位”——“我只不过是犯了诸葛亮也可能犯的错”——“我与诸葛亮其实相差无几”——“你怎么能惩罚与诸葛亮相差无几的我”?

    逻辑凛然,理直气壮;义正词严,条条是道;要是对手硬碰硬地和他对喷下去,搞不好还真会被这句话里预设的逻辑陷阱套住,一路滑坡滑到完全不可理解的领域。所以穆祺默然片刻,不能不真心实意地感叹:

    “司马先生真是太厉害了。”

    寥寥几句就能颠倒黑白到这个地步,确实是厉害极了。不过——

    “无论司马先生如何舌绽莲花,我当然还是相信诸葛丞相。”

    司马懿不动声色:“为什么?”

    “因为诡辩没有价值。”穆祺平静道:“虽然白乐天确实说过‘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但天下的事情,总是彼此联络的,从来没有哪件大事,会是突然发生、绝无预兆。就譬如篡位这件事情。《晋书》中说,司马先生的长子司马师久养死士三千,一朝而集,众莫能知,这就是——”

    “这就是妄言。”司马仲达立刻打断,报以冷笑:“后世如何,老夫不得而知;但此时此地,老夫哪里来的死士三千?”

    说出这句话时,司马仲达心中非常之笃定。他相当清楚,晋书的记载多半无误,自己的长子也真干得出来豢养死士的勾当;但现在——至少现在,司马家的胆子还绝没有那么大,绝没有什么养死士的动静。——你说未来可能会养?未来是未来,现在是现在;考虑到历史已经可以改变,我还说未来诸葛亮的儿子也要养死士呢!

    只要锁死了诸葛亮共沉沦,就可以将这个逻辑陷阱源源不断地布设下去,永无休止之日——司马仲达对此有绝对的信心。

    但是,穆祺只是微微一笑。

    “我不关心死士。”他轻声道:“我只关心一点,司马先生,养三千死士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司马先生忽然闭上了嘴,再也不说话了。

    “阴养死士三千”,听起来又神秘,又炫酷,简直充满了古早权谋小说那种架空的美;但稍微接触一点实务的人都该明白,这样能改变局势的绝招是不可能凭空放得出来的;司马师又不是什么极品魅魔,跑到洛阳城郊卖卖钩子就能拉到一堆舔狗;他要养好几千精锐士卒、忠心死士,那一桩哪一件,不得是金山银山,泼天钱粮?

    河内司马氏当然是名门,但自司马仲达以前,最显赫的官职也不过一个二千石而已,想来是积累不下如此匪夷所思的财富;司马家真正飞黄腾达,聚敛无数,必定是在司马仲达历任三公、手握重权、可以宰衡朝政之后。而这样惊人的聚敛速度,又必然大大逾越了正当的法度——废话,什么正常的赚钱办法,能够十几年赚个金山银山?

    当然,对于三公级别的重臣来说,朝廷法度多半就是你法我笑;但无论如何,司马懿私下里逾越法度,近乎贪婪地扩充财力,那必然就是别有盘算,且谋算阴森诡秘,绝不可示人。

    所以说,高平陵之变难道仅仅只是一个偶然么?从前后时机判断,或许如此;但在等候时运以前,司马氏已经暗自筹备,为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做了足够的人力与物力准备,而这些浩大的人力物力,来源可都绝不那么正当——三马食槽,三马食槽,司马家到底挖了国家多少墙角,才凑出了这么一副逆天改命的资本?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但天下的事情,怕就怕认真二字;就算司马懿早死了五六年,一不小心当真做了大魏的忠臣,他之前那些猛挖墙脚、损公肥私、拼命聚敛的操作,司马家十数年家疯狂增长的巨额财富,也是决计瞒不了人的。就算死者为大真的遮掩了过去,有识者也必定能从财富的轨迹中闻出一点气味——这位端正高洁、天下之望的老臣,私底下绝不是什么善茬。

    而相反,真正被历史严酷考验过的顶尖人物,那是每个细节都要经得起打量的。诸葛武侯名垂千古,靠的可不是什么死得早两年——这么多年来粉黑大战无穷,该扒的早就扒了个精光,但哪怕是最丧心病狂的黑子,扒来扒去,也从没有污蔑过武侯儿子要篡位——为什么?

    “与司马先生不同。”穆祺轻声道:“我亲自去看过,诸葛武侯名下所有的财产,不过桑800棵,薄田十五顷,衣食住行,都是官中供给,没有一点藏私的余地——这样的财产,可是供不起死士三千的。”

    月晕知风,础润知雨;司马仲达捞得盆满钵满,江河水干,才有将来搞宫变的本钱;相反,武侯一辈子只给儿子留这么点东西,那就摆明了是真没有过一丁点异谋。这就是最坚实、最可靠、最没有走展的保证。比一切所谓的名声、道德、乃至后世记载都要稳妥——有钱就是有钱,没钱就是没钱;钱在哪里,心思就在哪里,这样的铁证,何可推诿?

    “所以,司马先生不必托人下水,搞什么共沉沦了。”穆祺总结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但恕我直言,足下不但不能与周公并论,恐怕就算距离王莽,也还差着老大的段位呢——至少王莽生平,是真正相信着他宣扬的那一套理论,愿为之肝脑涂地,至死不渝;而司马先生相信的是什么呢?‘伏唯圣朝以孝治天下’么?”

    “无论如何,还是请先生早做决断吧。何必再这么拖延下去,给自己难看呢?”他声音轻柔:“毕竟,事出紧急,大家都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比较好,对不对?”

    ——司马懿喘出了一口长长的、长长的粗气,再不动弹了。

    “司马仲达已经同意了。”穆祺姗姗返回,颇为愉悦的向刘先生炫耀自己的成果:“他同意投降,完全配合处置。”

    语气轻快,神情淡然,仿佛只是轻松写意,手到擒来;倒看得熟知内情的刘先生微微一愣,颇为意外。因为在他看来,司马仲达的确是一个老辣、狠毒、心思缜密的阴谋高手;很难想象这样的高手会在三言两语之间无奈屈服,被穆某人压制得全无还手之力。所以……

    “你答应了他什么了?”

    要是答应条件得太多太大,那等于反倒是被司马懿挟持了。刘先生关怀心切,不能不问这一句。

    “没有什么。”穆祺道:“我答应他不再随意散播一些很有趣的书籍,仅此而已。”

    第108章

    “几本书?”

    刘先生抬起了半边眉毛, 略微有些惊讶。不过,考虑到穆祺一贯的神经质,为了自己的精神健康着想, 他并没有细问这些书册的名录,免得又听到一些崩坏三观的回答;再说, 真正让刘先生大感好奇的, 也是另外的、更为微妙的问题:

    “你要让司马懿做什么?”

    长久相处之后, 刘彻已经摸到这位东道主的脉络了;他巴巴跑去与司马老登激情对线, 肯定不止是炫耀战绩外加发泄情绪(好吧, 和司马仲达对线确实很爽,但此人总不至于为了自己爽就擅自干预军国大事);所以辛苦筹措这么一趟,多半是有什么要命的企图, 要逼迫司马仲达松口答应——而以刘彻的经验来看,穆某人的要命企图……那一般是真的很要命的。

    果然, 穆某人施施然开口了:

    “……我请司马仲达开口交代一下洛阳城中世家大族往来勾结的脉络, 私下隐匿的后手;方便将来北伐之后顺藤摸瓜,不会生出多余的祸患。”

    即使早有预料, 听到这样劲爆生猛之至的发言, 皇帝依旧大为震惊:

    “——他也肯答应?”

    是的, 别看一句话轻描淡写,但实际上这才是司马家——不, 整个洛阳上层权贵真正的要害;所谓盘根错节, 所谓狡兔三窟, 诸位三世三公四世三公的高门在京中经营已久,谁也不知道他们留下了多少暗子、多少后手。平日里或许不显山不露水, 真到了紧要关口,才会显露出致命獠牙——这其中最显豁、最极端的代表, 就是司马家的“死士三千”。所谓“只蛰伏、不启用,待战事,见奇效”嘛。

    司马家可以捞钱养死士,焉知其他的高门不会在暗地里藏点什么密探私兵,傀儡棋子?就算胆子不大,不敢整出三千五千这种改朝换代搞政变的规模,该有的暴力工具也绝对不会少了一样。这些力量聚沙成塔,足以给任何统治者制造天大的麻烦——别的不说,连董卓这种狠人都不敢在洛阳长久混下去,非得带着皇帝迁都长安不可,何况乎其余!

    西汉长安凋敝已久,迁都什么的一时只是妄想而已了。将来北伐成功,还于旧都,重开汉统,就必得着手清理洛阳盘根错节的力量——如果不想效法大将军尔朱荣,为朝廷公卿办一场河阴潜水大赛;那就只有保持耐心,一点一点的解决几百年积累的暗子与人脉了。

    当然,既而是几百年积累的人脉,世家门阀赖以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那既得利益者自是要拼死捍卫,不惜为之付出鲜血与性命才是。因此,在刘彻原本的预料中,司马仲达这种阴狠老辣,所谋甚大的究极老登,那就算是就是被打死,死外边,从悬崖直接跳下去,也绝不可能吐露如此机密的——中古时代的人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家族而活;即使司马懿惨死阵前,只要司马家老底未曾揭露,底蕴尚且残留,他的后嗣就总可能有翻身的那一天;反之,要是他一张口吐完了,煌煌河内司马氏该怎么收场?

    这种士族政治中泡大的阴毒老登是很难办的,因为比起一般拈轻怕重软弱无能,完全符合一般文学作品中刻板印象的新时代废物名士,阴毒老登们是真敢死的——别说逼迫这些人吐出保命老本,就算审问中言语稍有不对,这些精明得蛇一样的老货搞不好都会立刻咬舌自尽,免得受辱于刀笔吏之手,“玷污了家族的令名”!

    正因为有此远见在先,刘彻才一直不愿意亲自见司马懿,怕的就是言谈中起了冲突,这老头抬头一撞血溅当场,碰瓷碰得叫人恶心。

    而现在,穆祺单枪匹马,跑出去动动嘴皮拨弄是非,居然能取得此梦寐不及的效力,那惊愕之情,自是由心而生,乃至不可自制了:

    “——你没对司马懿上刑吧?”

    高门公卿之间还是有脸面的;要杀要剐姑且不论,要真把司马懿零敲碎打上了大刑,那这面子也就保不住了——而且保不住的还不是穆祺的面子,而是诸葛武侯的面子;你姓穆的发癫不要紧,难道诸葛氏还能落一个刻薄残忍的名声?

    “当然没有。”穆祺向刘先生保证:“我只是告诉司马仲达,如果他坚持不肯妥协,我也就只有无奈地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比如说将俘虏的魏军将领送几位回去,让他们到洛阳看一看家人。”

    硫化氢中毒有明显的时效性,基本上开头二十四小时死不了后面基本也就死不了了;甚至某些人距离爆点足够远躲避足够快,自身体质又足够好,在经历充分的休息、呼吸一点高纯度的氧气之后,原本神经受损的症状也在渐次消失;他们或许还有后遗症,但已经恢复到了足够正常的地步——正常到可以一字不差,牢牢记住某些令他们惊恐万分、永不能忘的未来剧透。

    显然,要是真让魏军将领将关键的消息给带了回去,那洛阳朝廷的反应姑且不论(说实话,这些人未必多么忠诚于曹魏少帝),司马氏的社会生命物理生命乃至于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入清零的倒计时。

    不错,魏军高层也未必知道司马家那点狡兔三窟的弯弯绕绕,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人脉和死士只能在人活着的时候发挥作用,只要他们真抓实干、勤奋不懈,努力将司马懿的血裔全部了结,那不就再也没有什么后患了吗?

    对付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最好最彻底的办法是什么?黄巢大西王等老前辈早就教诲过大家了——怎么办?只有杀。

    蜀军要脸,诸葛丞相要脸,穆祺要顾忌诸葛丞相的颜面也不能太不要脸;但被未来恐吓得近乎精神失常的魏军将领可没有这个忧虑,要是把他们给放了回去,那他们为了自保所做出的狠辣手段,当然也会超乎一切人的预料,而且完全无法控制。

    世家门阀的后手是为了将来东山再起用的;要是家族血裔被一杆清空,那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东山再起;孰轻孰重,自能分辨;至于什么世家门风,什么姻亲脉络,什么出卖了一家的老底等于出卖了所有人的老底,此时也都顾不得了——事到如今,只有请诸位先生赴死了嘛。

    “其实说实话,我内心是很想看着司马懿拒绝合作,然后我们放人回去大杀四方,最好破罐子破摔,将洛阳京城中与司马家沾边的所有士族全部都清理干净;所谓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能省下多少手脚。”穆祺稍微解释了几句自己的用意,随后长长,长长叹了口气:“——可惜,我不能。”

    “听起来,你倒是很软弱嘛。”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穆祺意兴阑珊:“统治也是有技术的,而至少在现在,这个技术还垄断在世家高门手里;如果要想接收中原,非和他们合作不可……”

    东汉经术传家之后,世家坐大已成定局;高门名士依靠垄断知识而垄断仕途,皇位坐的是哪家哪户,都必须与他们紧密合作,才能借用这些被严密封存的技术,维护自己的统治——而皇帝的选择,无非是妥协力度的大小而已。魏武帝东征西讨,开创基业;但毕竟千秋万世之后,逃不得一个篡字,所以必须要九品中正,与士人共天下;到了司马家篡位的时候,合法性更加岌岌可危,于是妥协就只能更加残酷、没有底线。诸葛氏——至于诸葛氏,“兴复汉室”的合法性当然吊打另外两方,所以理论上需要做出来的妥协也要小得多,这也是西川先进性的体现之一。

    ——但还是那句话,最后是不可能没有妥协的。

    既然最终要妥协,那总该选一个好一点对象来妥协。在这上面司马懿就很有优势——喔,这倒不是相信他品行高洁道德高尚,而是相信司马懿绝对的灵活性;当他的利益与洛阳高门一致时,他会坚决维护世家百余年来的体面,将自己打造成最可靠、最坚贞,堪称名士标榜的名士;等到确认自己的利益与高门的利益再也无法调和,那他一定会在最短时间一转攻势,立刻对着先前的盟友们疯狂哈气。

    不就是出卖盟友、出卖形象、出卖几十年经营的形象么?反正在这一点上,司马仲达应该早就是非常熟练、非常老辣、非常之有心理准备了,是不是?

    不过,妥协总是让人不快乐的,所以穆祺叹了口气。

    “这都是前人因循守旧的软弱,酿成今日的苦果,以至于无可奈何,不能不再三妥协,就算如今着手解决,恐怕也要费很大的力气了。”他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这样的代价,恐怕不是容易支付的吧?”

    说到此处,他心中也微有起伏。说白了,虽然斗志昂然、竭尽全力地支持葛相搞北伐,但他自己心里其实清楚——甚至葛相恐怕也清楚,在黄巾起义、四海鼎沸,外戚宦官近乎同归于尽之后,刘氏的天命就已经终结了。鲁肃说“只土个民,皆非汉有”,在昭烈帝入蜀之前,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冷酷而又准确的断言。但如今大汉之所以能仰卧起坐,靠的也不是什么天命垂青,而纯粹是比烂——士族实在太烂了,所以大家宁愿把老刘家重新扶持上来,强行再续一波。

    但是,比烂的招数又能够用上多久呢?这样依靠恐惧而强行延续的运数,终究不会太过牢靠;除非老刘家又抽卡抽出几代明君,靠着几十年微操重新更换基本盘,将权力的根基与更加先进、强力、生机勃勃的利益集团捆绑,否则重重妥协之下,“光复汉室”的效力,大抵也就维持个百来年而已。

    重启翻修的机器当然不如新的机器;既然继承了汉室的声名,自然也就继承了汉室一切的积弊——“三世三公”几代人的努力,前人养痈遗患数百年,是你诸葛氏区区几次北伐就可以彻底消除的吗?大家相爱相杀,吉列豆蒸,皇权与世家,集权与分权,这场持续了几百年的争夺,还有得是时间可以玩下去呢。

    不过,葛相是已经接手了这个因循多年的烂摊子,不能不咬着牙齿硬扛了;但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前人”,某些人却似乎还有别的选择。毕竟——

    “陛下近日多次来找我,应该还是有别的事情吧?”穆祺道。

    第109章

    刘彻微微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显然, 刘先生仍旧自以为做得非常隐蔽,非常不招人注目,所以对于穆祺的一语点破, 肯定是大大的感到惊愕。甚至心思百转,还以为是另一个知情人——换言之, 那个该死的、嘴里兜不住风的……中登。

    所以, 他的脸色稍微就是一沉, 已经打算从穆祺口中套出真相, 反手再去拷打另一个自己。嘴这么松, 还能成什么大事?

    但穆祺只是耸了耸肩。

    “因为陛下最近有些反常。”他道:“最近陛下随我忙进忙出,四处视察,但阴阳怪气的频率, 却似乎……”

    他停了一停,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 仔细翻了一翻, 肯定地做出结论:

    “陛下这个月阴阳怪气的频率,比上个月同比下降了百分之三十。比平均水平下降了百分之十六, 在百分零点五的置信水平下, 可以认为有显著差距——”

    刘先生:???

    “你还要记这个?”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那堆胡说八道的都是些什么?!”

    “过往经验而已。”穆祺轻描淡写, 一带而过:“一些简单的数据。”

    实际上,这是赵菲教给他的法门。据说是之前与文官争辩吃过亏, 所以暗戳戳想出的办法——她在袖子里藏了个小本子, 听到别人高谈阔论发表暴论时就悄悄记上一笔, 等到争辩得不分高下,再拿出合订本来强力打脸, 终结战局;如果争辩中不占优势,或者合订本的结论不大美妙, 她就干脆把本子往袖子里一塞,直接推说自己记性不好,过去的都忘了个干净。进可攻退可守,非常之方便。

    穆祺继承了这个优秀的传统,并稍稍做了改良;每个星期他都会整理一下这本悄悄记录的大仇恨书,将关键数据丢进软件中做做分析;而从近日电脑分析的数据看,这一个多月以来,刘先生言语中的攻击频率与攻击烈度都在大大降低,降低到;那么以老登平日的做派来看,当然就只有一个可能。

    “陛下有什么事情要谈么?”

    刘先生哼了一声,不再在数据的细节上纠缠。他从怀中抽出一叠白纸,转手递给了穆祺。

    这叠白纸上手抄的,正是如今京城舆论之中,儒家最为激烈躁进的言论合集;而穆祺伸手接过,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一遍,神色亦渐渐郑重——显然,儒生们的攻击力确实相当让人认可,无论论调多么的不靠谱,那种长篇阔论、气势恢宏的排比铺张,那种得之于汉赋、策论,修辞盛大而结构严谨的文学之美,都实在让人目眩神迷,不能自已——

    “真是了不起。”穆祺轻声道:“草莽之中,别有龙蛇啊。”

    的确是别有龙蛇。废除货币废除商贸的主张一听就是在扯淡;但这些揭贴居然能把如此扯淡、荒谬、狗屁不通的论调渲染得慷慨激昂,打动人心,那水平就委实不一般了。

    “果然是春秋战国以来,诸子战力第一。”穆祺道:“如今这些残存的百家余党,哪里会是人家的对手呢?”

    近日以来,百家士人的所谓声势浩大的“反击”,不过是仰仗着新技术开挂,靠着皇帝有意无意地拉偏架,勉强维持的一点虚无攻势而已;一旦等儒生们同样掌握了新技术,优势稍一动摇,这点回光返照亦如镜花水月,顷刻间就要消弭无踪。

    说白了,也就是儒生们忙着攻击劣币案,现下还懒得打击这些老对手;否则就以揭贴对轰的强度烈度煽动能力,要一波淹没掉区区诸子残党,也就是弹指一挥的功夫——从春秋战国大乱斗中养出的究极卷王,那里是这么好对付的?

    而作为新技术的始作俑者,穆祺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也只能连连嗟叹:

    “……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但我也实在没有办法阻止。”

    “你没有办法阻止?”刘先生皱起了眉:“可印刷术和造纸术分明是你引入的!”

    “是我引入的。”穆祺很温和的说:“但技术没有垄断,如今早就已经流布扩散,不可控制了。”

    虽然引进了全新的、高超的技术,但穆祺根本没有设置过任何庇护技术的障碍;这几个月以来力工和匠人来了又走,还有杂使的宫女被召来召去,整理现场;上林苑中的大致流程和配方估计早就扩散了出去,并被敏感的商人捕捉复现,在小作坊中搞出无数的仿制品了。

    没错,高端造纸业仍然握在穆祺手里(毕竟添加香精香水的技术难题还是很难攻关),中低端造纸业的质量也远远吊打一般的山寨货;所以关中市场绝大部分的份额,依旧由上林苑牢牢掌握。可是,如果穆祺打算滥用这个市场支配地位,随意料理他看不上眼的意识形态——比如说,禁止儒生购买白纸——那市场无形的大手肯定反手就是一个响亮耳光,绝对要教他好好做人。

    你不卖有的是人卖;上林苑敢阴阳怪气不做儒生的生意,那儒生就转而投奔京中的假冒伪劣小市场——听说司马相如的岳丈卓王孙靠着他的势力,眼下就在长安城中投钱开了一家纸坊,卖得也是挺不错的呢。

    所以,对儒生搞贸易禁运屁用没有,搞不好自己还会白白损失一笔钱。穆祺三言两语,为老登分析了这个局面,然后摇一摇头:

    “……器物上的限制,终究不可能长远。儒生已经兴起了这个思潮,那强行弹压就很难解决了。什么花结什么果,这样无限复古的思潮延续下去,当然就会……”

    ——当然就会结出王莽这颗丰硕的大果子,给老刘家一勺烩了为止。

    不过,考虑到刘先生近日阴阳怪气的频率大大减少,穆某人投桃报李,同样含蓄地避开了这必定会刺伤自尊心的细节。他只道:

    “……所以,想要解决问题,还是很不容易的。毕竟,只要儒家还垄断着道德话语权,那就不能指望他们克制自己,不滥用这种权力;尤其是散播这种虚无飘渺的。只能用浪漫来形容的道德幻想;要是泛道德化的趋势无法控制,那恐怕就……”

    “恐怕就什么?”

    穆祺简洁明了:“恐怕就是魏晋的下场。”

    刘先生的脸很厉害的抽了一下。显然,“魏晋风度”在审美上或有其可取之处,但在政治上却无疑是最严厉、最可怕、最难以克当的羞辱——尤其是在亲自见识过魏晋名士的“爽朗风度”、“洒脱自如”之后。

    他咬牙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魏晋的下场’?”

    老子什么都还没做呢,怎么就会落到魏晋的下场了?要不是老登有求于人,单单这样的诽谤侮辱,就足矣让他立刻翻脸!

    “字面意思。”穆祺道:“我可以稍微解释一二——这些揭贴处处谈论的都是三代上古之治;那请问,陛下知道三代上古之治的情形么?”

    废话,他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坐看儒生斗嘴:

    “当然不明白。”

    “换言之,这篇文章的事实是不清楚的,论据是纯粹虚构的。”穆祺道:“这些文章引用了大量孔子的言论,用于论证;那请问,陛下听过孔子的原话吗?”

    “……当然没有。”

    “换言之,这篇文章的论证方法也是虚构的。”穆祺道“论据虚构,论证虚构,单纯玩弄话术和修辞来挑动情绪……陛下知道,这种辩论技巧的特点,会让我想起什么吗?”

    穆祺停了一停,未等皇帝开口猜测,他就直接宣布了答案:

    “——魏晋玄谈。”

    魏晋玄谈,以老庄为本,兼收《三易》,关注的既不是宏大叙事,亦非个人哀乐;而是“有无双论”、“言意之辨”,诸多虚得不能再虚,超脱现实而更近似于哲学思辨的问题。要论双脚离地,不沾世俗,那较之汉儒的妙妙复古理论,还要变本加厉一万倍——不过,如果汉儒照着他们这条虚构论据+虚构论证,虚上加虚纯粹玩嘴的道路走下去,那魏晋的光明前景,自然也就是可以预料的。

    老登的脸一下子黑了下去。

    说白了,汉儒为什么要搞这种虚上加虚的复古主义论证办法?因为他们要卷实际卷绩效,是绝对卷不动老登手下精心挑选出来的究极卷王。儒生非常清楚,要是他们跳出来从实际角度分析劣币案,从什么采矿冶矿一直谈到货币分发,那皇宫内廷有的是绝世高人,皇帝派一个坐下走狗桑弘羊出马,就能把他们杀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一辈子不敢开口;甚而言之,要是话说得出格了惹毛了皇帝,那还可能遭遇狄山的结局——你不是小嘴叭叭的很会说吗?那好老子就让你去管铜矿、管铸币,管不好直接诛灭三族——那才叫坑死个人呢。

    所以,到现在为止,汉儒们也学聪明了。他们绝口不谈实际数据,要谈就只谈道德,要扯就只扯三代;皇帝懂三代吗?桑弘羊懂三代吗?卫青霍去病懂三代吗?都不懂就反驳不了儒生,只能听人家高声念经,拼命玩嘴,将话术操弄得炉火纯青,无懈可击。

    说话越实际,越可以验证;就越有被现实打脸的风险。说话越虚无、越玄妙,就越能立于不败之地——你要自吹能够抵御匈奴,那派你到边境守上半年,匈奴单于一肘就能把你肘翻;你要自吹能领悟三代玄妙,那横竖周公孔子是爬不出来找你算账了,大家也只有干瞪眼的份;无胜于有,虚胜于实;这就是舆论霸权的秘诀,闭环赢学的关窍。

    不过,所谓的“三代”还是太实了一点,要是考古取得巨大发展,仍然有被甲骨文人殉坑打脸的风险;所以到了魏晋两朝,儒家霸权更胜一筹,干脆就开始讨论完全无法验证的有无之辩、玄深道法;但这还不是终点,到了知识精英完全垄断一切利益,道德规训如愿以偿地完成神化的那一天,儒家——乃至于一切赢学——都将迎来他们梦寐以求的究极形态:

    婆罗门种姓制。

    有无之辩?言意之争?你们魏晋玄谈也太低级了,只能混小孩那一桌;真正的婆罗门不会研究这么浅薄而又实际的东西,人家研究的都是最形而上的形而上,形式逻辑中翘楚的翘楚,人类辩论技术顶峰的顶峰——汉儒的复古论还可以被考古事实打脸;魏晋的玄学还有听懂并理解的可能;天竺的玄妙高论则到了令圈外人恍兮惚兮,一个字都不能理喻的至高境界;这才是完美的大乘赢学,永立于不败之地的心灵操纵术。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穆祺才不能不本能对这种虚无的做派感到厌恶。因为他很清楚这一套做派的终点是什么——虚空大赢,一赢永赢;因为我赢,所以我赢;我过去赢,现在赢,未来也必然会赢;抛开事实不谈,难道我没有赢?

    如今的汉儒搞这种虚空辩论,可能只是怕皇帝打脸后强力翻盘;但虚空辩论搞得越多,儒生们的胆子越大;到了魏晋南北朝的时候,那些高门士族就绝对是在尝试着用他们的那套“玄学”构建中华版本的种姓制——即所谓“士庶之隔”、“清浊之分;只不过五胡十六国的蛮夷实在是听不懂高妙玄论,本土的陈胜吴广又实在太多;内外交攻毫不留情,杀得士族血流成河,一败涂地,根本没有办法建立基于赢学的妙妙种姓制度。

    只不过,中华种姓制度的尝试虽然以失败告终,但蔓延滋生,制造的祸患也已经不可胜计;秋风起于草末,这样的做派必须严厉打击,打早打小,露头就打,不能允许丝毫假借;穆祺将纸塞进了衣袖。

    “无论如何,这样的东西不能姑息。我会想办法驳斥这群疯子。”他道:“既然他们谈三代,那就从三代入手,好好驳斥一番——我会逐步释出一些古籍的残本,指正出这些文章的胡说八道,削弱他们的效力。”

    只是“削弱”,而非“摧毁”。老登自然立刻听出了不对:

    “然后呢?”

    穆祺看向老登:“然后就只能看陛下的决断了。”

    看什么决断?显然,刘先生愣了一愣,立即就反应了过来。他神色数变,迅速回忆了往日那场匆匆而止,并不算愉快的对谈;时过境迁,他倒是不好再强硬拒绝,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太激进了!”

    “也不至于说太激进吧。”穆祺道:“陛下先前不也多次下诏,要为边境的士卒提供识字教育么?如今不过是将教育的规模大大扩张而已,似乎也谈不上什么激进……”

    是的,当初穆氏与刘先生纵论古今,提到的唯一可行的、能够从根本上控制住儒家的办法,就是推广教育——或者更准确一点,推广最基础的、启蒙的教育。

    如果抛开所谓温情脉脉的面纱,那么意识形态争夺最激烈、最残酷的领域,还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舆论霸权,而是最简单、最基础的蒙学。舆论场要影响的毕竟是千万形形色色的人——聪明人、蠢货、杠精,效果很难把握;而蒙学面对的,就是纯粹懵懂、三观都还没有建立的幼童,那灌输的效率,当然就高之又高,绝不会有什么反噬。

    如果将汉儒的儒学视为一个宗教,那遍布天下的私塾就是它的教堂,私塾的塾师就是它义务的传教士;这些仅仅启蒙的读书人未必懂什么高妙的儒学理论,但他们教授常识之时,同样也在潜移默化的教授儒家那一套价值观。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儒生那套重归三代的复古主义?因为在识字启蒙的《仓颉篇》里,就公开宣扬尧舜禹汤的仁德——换句话说,“三代盛治”的概念,已经成了汉朝人的出场设定,刻入dna中的本能;所以儒家宣扬回到三代,回到上古,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有问题。从小不都是这么学着长大的么?

    没有一个人觉得有问题,那就是社会的共识;当社会上下达成共识,那就是强势如汉武帝,亦不可违拗——人毕竟不能抓着头发把自己拎起来;想要对抗共识的只有另一个共识,如果想要与儒家吉列豆蒸,那就绝不能放弃私塾的战场;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干脆废除私塾,以国家强制的启蒙教育替代;当然,如果真到了这一步,那它就会有一个令人非常熟悉、非常亲切的名字了。

    为了击败掌控意识领域的宗教力量,世俗政府不得不强力介入基础教育;为了介入基础教育,就必须培养出自己的知识分子——这是相当合理,且合乎逻辑的推论;但也正因为推论完全合乎逻辑,丝毫没有任何可以扭曲的链条,所以不能不引起刘先生莫大的警惕。在现代呆久了见识也多了,见多识广的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一套玩意儿长久发展下去,结局未必是自己想看到的。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儒生们的态度当然已经是昭然若揭,但总不能为了驱逐儒生不顾一切,盲目引入;否则前门驱狼,后门入虎,搞不好又会整出什么花活——如此左思右想,前后顾虑,才是刘先生一反常态,迟疑不能决断的缘故。

    当然,只是迟疑不能决断,而非公开拒绝,或者视若无睹,说明老登心中未必没有动摇。穆祺敏锐觉察到了这个微妙的间隙,于是稍一思索,准备再加上一把火:

    “如果陛下心存忧虑。那么也不是不可以稍作订正。”他和颜悦色道:“教育的内容是可以限制的,要是陛下觉得引入太多后世的内容,食马肝的风险实在太大,那么可以收缩范围,只传播一些客观、安全、不会引起动荡的数理知识,如何呢?”

    虽然皇帝要脸说不出来,但大家懂的其实都懂;孝景帝时儒生和黄老争论商汤革命,争急眼了直接拖高祖下水共沉沦,吓得孝景帝亲自下场阻止,说吃肉不吃马肝也没啥大不了,讨论学术也不一定要讨论高皇帝——算是人为定性,强行圈出了一堆碰都不能碰的滑梯;显而易见,如果后世的某些观点随着教育扩张而流布进来,那搞不好一本书都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这还玩个什么?

    不过还好,抛却那些主观的、煽动性极强的观点之外,现代世界总还有一些客观的、冷冰冰的知识——大家埋头苦读勾股定理与方程,总不至于搞出什么碰都不能碰的滑梯吧?

    这个方案倒是切中要害,老登的脸微微有些动容了。他本人对数理内容不甚了了,但从卫霍的反应来看,穆某人的保证似乎却有其可行性,不过……

    “加入一些数理内容,就能限制儒生了?”

    数理化是冷冰冰的,是客观的,是不以意识而动摇的。但既然不以意识而动摇,那它对于儒生的攻击效果就颇为可疑了——这玩意儿与儒学也不沾边吧?

    “当然是有作用的。”穆祺彬彬有礼:“数理知识学多了常识也就多了,看事情往往要注意一点逻辑性。而儒生们为了神化自己的学说嘛,有时候难免就会忽略逻辑……”

    经过汉儒的同人再创作之后,创始人孔子已经高度神圣化,成为了“素王”、“天之木铎”;在汉儒如今的宣扬中,孔子是承接了天命有资格做天子的,只不过他实在是太善太慈悲了,因为忧虑改朝换代生灵涂炭,所以放弃了自己的天命;而为了论证这种天命,汉儒毫不吝惜笔墨,给孔子上了所有能想到的buff——孔子斗唇,舌里七重、胸口有文字、瞳孔会变色,怎么看怎么不像凡人。

    显然,这种玩意儿平日里骗一骗普通人也就罢了。恐怕稍微掌握了一点逻辑常识的人,都绝不能相信孔子是这么个奇形怪状眼睛会变色的魔法少女——神化宣传太过离谱,反而会在正常思维前显得滑稽,于是千辛万苦塑造的神圣性金身,当然也就在戏谑中崩盘了。

    相比起天竺婆罗门的究极赢学来说,现在的汉儒还是太天真、太幼稚、太无能了;他们打造的哪一套体系脆弱而又尴尬,其实很容易破防,远不如种姓制度的精致完美。所谓击其半渡,趁儒家的理论还没有完全沦为虚无缥缈、不可辩驳的玄学之时,抓紧时间当头来个沉痛一击,效果应该是相当不错的。

    皇帝完全听明白了穆某人的意思,神色却有了微妙的变化。显然,他已经捕捉到了关窍:

    “瓦解神化……”

    瓦解神圣性就能重击儒家——说得对吗?简直太对啦。但问题在于,搞神化的难道只有儒生一个?

    没错,在掌握了基础逻辑之后,那些孔子奇形怪状眼睛会变色的神话一看就非常搞笑;但当年高皇帝乃“赤帝子”,是祖上被一条龙服务过后生下的混血种神话,难道不是同样离谱、同样搞笑么?

    逻辑解构对神圣性的损伤是aoe,不会开什么友军免伤;一拳暴击后儒生当然扑街,难道老刘家自己就会好到哪里去?大家都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你搞什么特殊呢?

    显然,这个疑惑是确实的。损伤儒学的神圣性同样会损伤皇帝的神圣性,这一点无可辩解。但穆祺只是笑了一笑:

    “陛下的担忧,确实无可反驳。不过,我倒是想起了一个笑话。”

    “——笑话?”

    “很老的笑话了。”穆祺道:“这个笑话说,有一回两个猎人在森林里打猎,忽的远远听到了老虎的吼叫,显然是有猛兽在迅速接近。其中一个猎人立刻蹲下身来系鞋带。另一个猎人大惊失色,说你现在系鞋带有什么用?你又跑不过老虎!蹲下的那位说,我当然跑不过老虎,但这也不要紧,我只要跑过你就行了呀!”

    数理逻辑一旦铺开,就会不加区分地吞噬掉一切拙劣的、可笑的神圣性;这是必定会发生的现实,皇权与儒生都无法逃避的猛虎。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其实仔细想想,皇权也不一定需要保证神圣性的完美无缺;它只要保证自己残存下来的神圣性比儒生稍微高那么一点点,不就完全足够了吗?

    第110章

    “陛下应该要搞清楚, 神圣性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穆祺曼声道:“皇位的神圣性并不需要太高,只要比儒生的那一套学说更可靠、更有效,能够维持权力的运转即可。事实上, 有的时候神圣性太高,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呢。”

    儒学帮助皇帝建立了神圣性, 但这种“帮助”很难说是出于忠诚爱戴, 还是出于某些微妙难言的算计。神圣性好吗?神圣性当然是好的, 但凡事过犹不及, 塑造出一点皇权崇拜巩固地位也就罢了, 如果真的把皇帝严格打造成一个高高在上、不食烟火的现人神,那他实际上也就失去了一切接触现实的机会,将会沦为一个光鲜、精致、华美的偶像, 除了获取敬拜以外,其余将一无所有。

    “在这个教训上, 东边的小日——我是说东边的倭国就很有经验。”穆祺道:“倭国的外戚与阴阳师合作, 将他们的什么‘天皇’打造为了天神的后裔,神圣性抬到无与伦比、完全超脱凡俗的地步——天皇是神的后裔, 所以他不能说凡人的语言;天皇是神的后裔, 所以他不能与凡人对视;天皇是神的后裔, 所以他不能随意履足凡间的土地;这么一套操作搞下来嘛……”

    一个不能说凡人语言、不能与凡人见面、不能随意外出的“皇室”,和权臣手中乖乖从命的傀儡泥娃娃有什么区别?喔不对, 这种情况比之傀儡娃娃还不如——中华历史上不是没有过主弱臣强, 皇室沦为傀儡的时候, 但这种状态终究是危险的、脆弱的,不能长久持续;无论是心怀不甘的弱主, 抑或惶恐忧虑的强臣,双方终究会有一个忍耐不住, 强行打破这个危险的局面。但在倭国,因为神圣性的洗脑实在太强太成功,成功到连天皇自己都深信了自己的“神性”,于是一切以神为名的架空操作也就顺理成章,再没有半点阻力。

    权臣可以永远架空皇权,那当然没有任何必要篡位;倭国延续千年的天皇制度,大致就是这么来的。在这种体系下,皇位更类似于传国玉玺一样的珍品宝物——谁会和传国玉玺为难呢?

    刘先生嘴角一抽,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了。

    显然,东瀛的外戚和阴阳师没有什么独步天下的创意,他们能想到的东西,中华的儒者也能想到。实际上,从儒学诞生的那一刻起,儒生们恐怕就一直在暗戳戳的做着试探。儒生们一向推崇的是上古,上古中最推崇圣君的是尧舜——一般没有大禹;为什么没有大禹?因为尧舜时“垂衣裳而天下治”,淡泊自守,不理俗务,很愿意将政务交给大贤之士处理;而相反,大禹的风格就很让人不快了:胼手胝足,身自躬亲;为了治水处处巡视,与底层打成一片,把权力抓得牢得不能再牢;天下的皇帝要都是这么个做派,那大儒们还吃什么?

    尧舜是好的,皇帝们都要学尧舜;大家老老实实做圣君,一切政事委托贤臣,岂不美哉?

    说白了,在汉-魏这个节骨眼里,儒生可绝对不是后来那种唯唯诺诺、 逆来顺受的模样;他们一边配合着皇权,一边也未尝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从魏晋南北朝的教训来看,这个小算盘还打得相当成功——可惜,中原的地形毕竟与倭国不同;岛国四面临海,绝无外敌,将内部洗脑完毕,一切就算万事大吉;可就算大儒奋起拼搏,真能完成洗脑中原的宏伟壮举,一旦北方的野蛮人南下,那又该如何呢?

    你辩经辩得很妙,但是《北狄南下》是由东亚季风带自主研发的一款全新开放世界冒险游戏。游戏发生在一个被称作中华的幻想世界,在这里,被天意选中的人将被授予“天命”,正面硬刚匈奴的铁骑。

    大儒要是刚得过匈奴的铁骑,大概这个千年天命也就到手了。但大儒们刚得过匈奴铁骑实在是有点不可能,所以也就只有跪求某个铁血大爹施恩保护,顺便容忍大爹爬到头上作威福。一边祈求大爹保护,一面暗戳戳计划着架空大爹,这就是儒生与大爹之间相爱相杀的扭曲故事。

    作为庇护了儒生又被儒生蛐蛐的铁血大爹之一,刘先生一直都能体会到这种恶心的扭曲。所以听到穆祺举的案例之后脸色有点阴沉。显而易见,东瀛的例子有效动摇了他对于神圣性的某种执念。不过,有些根深蒂固忧虑仍然萦绕在心头:

    “神圣性一旦削弱,天下或有动荡。”

    是“天下或有动荡”,还是“皇权或有动荡”?穆祺也不打算点破,他是来劝人的,又不是来与皇帝抬杠的,能顺毛摸当然要顺毛摸:

    “治理天下,或许也用不着搞这么多的神话。”他很含蓄的说:“其实,陛下现在搞的很多举措,如果逐一推广,善加落实,已经足以平息动荡的隐患了。”

    这可真是难得听到一句好话,以至于刘先生的眉毛都挑了起来:“什么措施?”

    “譬如说以重金安抚军队,譬如说招募有功的士卒,向他们扩散珍贵的医书,这都是很妥当、很合适的安排。”穆祺柔声道:“试问陛下,这些人领受陛下恩惠之后,会因为一丁点神圣性的瑕疵就动摇心志么?就算他们确凿无误地知道,所谓高祖‘赤帝子’云云纯属捏造,难道他们就会因此而抛弃对陛下的忠诚?”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神圣性实际上只是统治的下位替代品,统治者因为无力践行仁德,才不能不装神弄鬼,用这种纯粹唯心主义的赢学来搞点威不可测的恐怖;礼仪、宫殿、华服、干戈,一切外在的累赘,都是用来掩饰内里虚弱的自我。反正,真正拥有强壮基本盘的统治者,却往往可以跳脱出所有规则,完全的展示本我——大禹治水治理到面色黢黑手指龟裂两条大腿都不长毛了,也没见着谁怀疑他的权威呀?

    武帝的德行当然不能与大禹相比了。但他的统治基础——军队——迄今还是稳当的;以现在荡平匈奴的赫赫功绩,以他百般照拂军队的诚心,军方至少不会因为自家老大的祖宗没有享受过一条龙服务就生出什么异心。那推而广之,如果武帝的基本盘能够更大、更牢靠、足以笼括住整个天下呢?

    没错,如果意识到“皇帝也不过是凡人”,确实会让野心家升起勃勃欲望,狂猛不可自制;但如果——我是说如果,皇帝手上不只是一点权威,更掌握着为庞大基本盘提供社会保障、为底层提供教育的一整套体系呢?

    你发了疯要掀翻皇帝,其实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掀翻皇帝后所有人的医疗教育乃至当兵立功的机会随着一起葬送,那大家就要异口同声,痛批你这个乱臣贼子了。

    老刘家有没有被一条龙服务过一点都不要紧,大家的保障才最要紧。什么神圣性不神圣性,什么逻辑不逻辑,过日子讲究得了这么多逻辑吗?大家将就着过呗,还能离咋的?

    实际上,在华夏这片土地上,单纯搞神圣性是混不过去的。毕竟无论经念得再好,黄河发起癫来改肘你还是要肘你;修水利御外敌,哪一样都要靠实打实的绩效,哪一样都不能靠两脚离地,凭空幻想。说实话,皇帝这个职分的神圣性,在唐宋之后基本也不剩什么了;君主制之所以能够保留,很大程度上就是依靠着绩效上的惯性——大家都不知道没有皇帝怎么办,于是也就将就着混了下去。

    如果连老赵家都能混下去(你总不能说老赵家有啥神圣性吧?),那老刘家当然更不可能有一丁点的问题。穆祺的声音愈发轻柔了:

    “……说实话,如果陛下要想千秋万载,那恐怕什么制度都无能为力;但如果想要避免‘六七之厄’,尽力延长国运,那么一套运行正常的体系,或许还可以有一些大用。”

    以历史而论,武帝死后儒生再起,被酷吏们摧折久了的贤良文学怨愤不堪,都在私下里议论什么“汉家有六七之厄”;而他们也果然在四五十年后扶持了王莽上来,好好给了汉家一记暴击。死后的事情本来也管不了了,但仅仅从这个时间上来看,就可以判断出儒生力量扩张的狂野迅猛——不过四十余年的时间,原本敬陪末座的卑微工具人居然就能堂皇登场,强势到篡位夺权的地步了!

    事有轻重缓急,相比起虚无缥缈,不知结果的“神圣性受损”,似乎还是儒家的威胁更直接、更迫切、更不能规避。两害相权,这个咄咄逼人的威胁,难道不该是首要解决的重点么?

    穆祺注视着刘先生,神情颇为殷切;而其用意,则已不言而喻。

    刘先生犹豫片刻,终于缓缓颔首:

    “……好吧,具体的安排,我会和‘他’商量一下。”

    在踌躇半日之后,刘先生终于从蜀军营中折返,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双方闭门密谈,具体议论何事,已经不能知晓。但第二日一早,长安天子即从军中传出谕旨,明发长安,通令施行。与往常的惯例不同,这份谕旨一反常态,谈论的不再是绵延多日的劣币案,而是提及了军队在战后的处置。谕旨宣称,先前为了预备战事,在军中培训了大量的军医,如今战事已毕,这么多军医卓有功勋,亦不能随意安置;因此下令在县及乡的三老以下,设置医官一职,由退役的军医充任云云。

    如果只是粗看主题,这张旨意也只是寻常。毕竟劣币案后皇帝百般安抚军队,出台了不少恩惠人心的政策;如今给随军的军医按功劳安排一个职位混一混,似乎也不算是什么出奇的事情。唯一出乎惯例的,大概就是这张旨意格外地——呃——详细。

    大汉自有制度,皇帝与丞相的分工,一向极为明确;以如今的惯例而言,大约是天子在内朝议论大政方针,敲定之后明发给丞相府办理;照此惯例,天子在诏书中允诺了军医们医官的职位,那么这个位置具体的职能及俸禄,应该由丞相府负责拟定。但如今皇帝越俎代庖,却在圣旨中荡开一笔,特意叙说了这些新任医官的职守:他们要负责在地方看护病患、防治瘟疫、收集草药,以及“广纳贤良、传授医方”。

    是的,医官们不仅要负责构建最基础的医疗体系,还要负责拣选人才,向他所驻守的地方传授知识——不仅仅是医学知识,还有作为基础的数学、物理、化学常识;而朝廷赐命之后,对后一项还会有考核。圣旨中明确规定,关中的医官三年两次,其他地域的医官五年一次,都要带着自己培训的优秀弟子到上林苑接受考核,顺便接受新的、更高级的教育。

    ——换句话说,一旦这些的医官就位,就等于无声无息之间,将整个教育权都抓在了手里。

    教育权抓到了手里,剩下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了;既然规定了每三年五年来上林苑接受一次考核,那么考核合格之后,皇帝龙颜大悦,向成绩优异的人才赏赐官职、爵位,借此建立一整套选拔体系,那不也是顺理成章之至的事情么?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这才是谕旨中的关窍所在。

    事实证明,虽然皇帝平日里简单粗暴,大棒横扫,但真要用起心机,同样也可以精深微妙,难以克当;皇帝亲自斟酌、亲自动笔,努力将最关键的词句隐匿于重重的排比与修饰之中,不叫儒生们察觉端倪——毫无疑问,舆论与教育是儒生绝不能弃守的两块阵地,要是贸然插手,搞不好会有直接开战的嫌疑。

    如果儒家只染指了顶层的三公诸侯,那直接开战其实也就开战了。以武帝的心狠手辣,原本也不在乎杀几个丞相九卿;但要命在于,至少迄今为止,儒家走的都是基层路线,普惠道路;如果下定决心,不怕损失,那公孙弘这种人杀了也就杀了,但只要皇帝精神状态稍微正常,还没有进入巫蛊之乱后半疯的魔怔人境界,那都不可能派出酷吏,到民间去和儒生激烈斗争,所谓转相属引,波及无数——你的统治基础还要不要了?

    要打老鼠,却怕伤了玉瓶儿;这就是与儒生斗争的为难之处。不过想来,如今的儒生全副注意,尚且还放在圣人之言的道德理论上,对于这种纯粹出于数理的玩意儿,或许是并会不怎么留神的——当然,他们留神了大概也看不懂,这就是学科之间的天堑之别。

    无论如何,这份诏书精心草拟,终结还是写了出来。而皇帝一反常态,并没有马上交付给长安朝廷施行;反而招来大将军卫青,将诏书直接托付给他,吩咐他在汉军营中先行扩散,逐一通知到位之后,再交托给有司执行。

    卫青奉命接过旨意,神色却颇为犹豫。他委婉提醒皇帝,安排官职是丞相的权限,如果贸然转由军中办理,是否,啊,是否——

    “丞相是丞相,大将军是大将军,本来就是各办各的事情,管这么多做什么?”皇帝略不在意:“朕记得设置大将军的位分时,拟定的是位在丞相之上,你事事都要找公孙弘商量,未免太抬高了公孙氏的地位。德不配位,对公孙氏可没什么好处。”

    大将军再不能说一句话了。

    军中办事的效率一向很快;诏书当日上午写成,当天下午就被印刷了数百份,四处张贴,大肆宣扬;而干巴巴一直坐等的穆祺同样收到了一份誊抄本,仔细阅读,心情大悦,决定将此抄本仔细保存,作为重大历史节点的验证。

    带着这种欣然愉悦的心情,他施施然穿越时空门,再次履足三国蜀军大营,亲切看望了依旧在养病的司马懿,以及诸位魏军将领。

    是的,虽然先前悍然出手,直接点爆了晋书中司马家的光辉往事,将仲达以上十八代连同以下十八代的脸皮都剥了个干干净净;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或者纯粹是出于恶意,在将魏军众人所有的体面全部都践踏为泥以后,穆祺居然还是把这些人放在同一个营帐——一群彻底翻脸、势如水火,估计恨不得能用牙齿咬死对方的冤家,被无遮无拦的摆在同一个营帐里;也真是想得出来。

    说实话,也就是硫化氢后遗症实在厉害,到了现在病患们都不起来床;否则但凡这些人有那么一丁点行动力,那大家爬也要从地上爬过来,非得用牙齿指甲硬生生把司马仲达撕成血淋淋的十八截不可——和这种货色做对,大家还讲究什么江湖道义?!不在这里清除后患,等着将来被杀全家吗?

    实际上,就算神经麻痹起不来床,因为吸了几日氧气声带渐渐复原,恢复得好的几位将领已经震喉出声,开始筹措词句,大骂司马懿这个奸贼、恶贼、小人、竖子、忘八,以及数十百种方言中最恶毒的称呼——一人唱,十人和,此起彼伏、高低错落,激动处异口同声,同气连枝,真仿佛一场慷慨激昂的大合唱,听得帐外路过的蜀军面面相觑,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以诸位俘虏的本心,这样凌厉强势的语言攻势,大概是希望对司马仲达造成强大的心理压力,最好气得他口吐白沫、四肢抽抽,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蹬腿了事;那也算一了百了,省得大家再费手脚。

    但可惜,众人还是太低估了司马仲达的脸皮厚度了。虽然大家彼此接力,不歇气的骂了整整两天,但至少在穆祺施施然踏入营帐中时,司马仲达并没有显现出什么异样——这就真的、真的很难得了。

    穆祺袖手站立,目光逐次扫过营帐中的众生相——满脸紫涨、呼呼喘气,似乎犹自愤怒的魏军将领;以及高卧当中,闭目养神,面色犹自不动的司马仲达(是的,司马仲达居然还能面色不动!),终于平静开口:

    “方才接到战报,前线的魏军似乎大有异动。诸位,我们先前约定好的默契,恐怕现在就要付诸实践了。”

    “——那么,先从谁开始呢,司马仲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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