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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这一句话立竿见影, 原本还对着司马仲达怒目而视的众位将领一起转头,目瞪口呆地望向了穆祺。就连司马仲达——司马仲达都是微微一愣,豁然睁开了眼睛, 同样看向穆祺。

    穆祺抱手站立,洋洋得意。当然, 他确实也该洋洋得意, 虽然因为预计错误, 埋伏魏军精锐的操作大大失误, 菜地的决战打成了粪坑决战, 污秽肮脏,不可言说。但歪打正着,却恰恰给了来犯的敌军迎头重击——菜地一役, 倒在蜀军手下的不过十之一二,真正杀伤力的大头还在于沼气和硫化氢。如果以实际而论, 穆祺不过躺赢狗, 硫化氢才是mvp——这才是符合现实的结论。

    但躺赢狗归躺赢狗,无论事实如何戏谑不堪, 他终究也是赢了, 而且是大赢特赢, 无可挑剔的美妙赢法——司马仲达带着亲信精锐尽数葬送,魏军上层等于被一网打尽, 战局也就不问可知了。他们胜利在望, 怎么就不能高兴快活了?

    自然, 如果说之前对胜利的渴盼,不过是出于逻辑推断下的乐观期待;那么到现在为止, 这个胜利的消息基本就是板上钉钉、再无疑问了。因为蜀军前线的探子日夜监视,已经观察到了极为要害的迹象。

    “自诸位被俘之后, 魏军闭门自守,并没有额外的动静。”穆祺很高兴地向他们科普:“不过,近日以来,蜀军的探子经常发现前线的逃兵,真是前后相引,不可胜数……”

    一言既出,偌大的军帐中一片死寂。在场的都是熟稔军务的高手,当然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分量。要知道,司马仲达拜印接任之后,在魏军上下申明军纪,借用老祖宗司马穰苴治兵执法,软弱畏葸必杀无赦,在魏军帐前一连挂起了数百颗人头,硬生生将军队的士气和军纪给拉了起来,这才奠定了两军长久对垒的基石——但现在,现在,更严重、更恐怖的逃兵风潮猛然爆发,那就意味着司马仲达先前千辛万苦构建的军法已经彻底破防,连军中秩序都将近崩溃了。

    而且,这种崩溃与之前的崩溃还远不一样。之前是被蜀军当面一棒打晕了头,急迫之下情绪不太稳定而已;但司马仲达上任之后,采取的却是严防死守、强力弹压,或者一言以蔽之,“堵”的策略;这种策略见效的时候,看起来真是风平浪静,一切如常,但如果壅塞情绪的堤坝一夕破防,那倾泻而出的恐慌就会比洪水还要躁动激烈,可以顷刻间摧毁阻挡的一切,再也无法控制。

    司马仲达都带着人送了个干干净净,你还让底层的小兵有什么信心?现在当兵打仗,一年也就那么几斗米几匹布,这么点军饷,你卖什么命呢?大家三十六计,当然走为上计啰。

    这样的情绪是必然的、是不可阻遏的。甚至可以说,如今魏军士兵还只是偷偷逃亡而非大规模哗变,都已经可以算是留守的郭、张等留守将领苦心孤诣、竭力维持的莫大功绩了。但显而易见,无论留守者如何尽力弥补、撒谎诈欺;只要高层覆灭的事实流布扩散,军队的全面崩溃也就只在旦夕之前——如今的魏军就仿佛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只要踢上一脚,立刻就会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在场众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也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不能不生出莫大的焦虑,乃至绝望——显然,大家都非常清楚,无论蜀军摆出多么好的一副优待俘虏的做派,他们现在能安稳呆在这个营帐里苟延残喘,靠的都绝不是什么诸葛氏的高尚道德,而是自己的统战价值——或者详细一点说,就是魏军若有似无的威慑力,令诸葛氏尚且不能不投鼠忌器。而现在,魏军即将一败涂地,他们所有的依靠消失殆尽,惶恐之情,莫可言喻。

    显然,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如果是换做平日,大概拼死不降,尽忠魏室,也是一个流芳千古的不错选项。可而今……哎,而今,在听完了《晋书》中血腥残酷的魏晋故事之后,大家一片热诚的报国之心,难免也就冰冷了——大臣们拼将一死报君王,图的也不过是忠名永存,能够荫蔽后世子孙。但从历史种种记载判断,曹魏眼看着也就是一副恹恹不起,混不了多少日子的样子,那还要大家舍弃性命在它身上下重注,未免过于浪费了一点。

    老刘家好歹秉国四百余年,合法性正统性都是拉满了的。士大夫们哪怕出于思维惯性,也还可以保留一点对汉室的忠心,挂念挂念老刘家的恩德。但自魏武帝以降,老曹家对待属下的“仁德”嘛……唉,还是看一看天边的荀彧吧家人们!

    如此通前彻后的想过一遍,什么慷慨赴国难的念头当然也就打消了大半。不过,大家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不好意思公开的认怂服软,什么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云云。而在这种时候,往往就需要一个脸皮极厚、名声极烂的贱人出面,撕下颜面打破僵局,才能将大家从名声的牢笼中解放出来,活动开这个尴尬的死结。

    现在嘛,打破这个僵局的不二人选,当然就是……

    ——在场众人默不作声,却都一起看向了躺在正中的司马仲达。

    还好,司马仲达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他沉默一会,终于开口:

    “既然大事已定,你又待如何?”

    “当然是请司马先生遵守之前的诺言。”穆祺曼声道:“蜀军招待各位,也算是尽心尽力,无可挑剔了;所谓知恩图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我想询问司马先生一个问题,请如实回答。”

    “……什么问题?”

    “司马仲达与魏文帝曹丕是多年的好友,还曾经蒙受文帝托孤,想必对曹家的家事,了如指掌。”穆祺从容道:“那么请司马先生告诉我,文帝将少帝托付给你的时候,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形?”

    总之,在前线侦察到大规模魏军逃兵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场战争已经进入垃圾时间了。

    《孙子兵法》说得好,“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到了三国这个时候,军事技术全面普及,魏蜀吴三方的士兵素质都相差无几;大家往来攻伐,强弱都有极限,一次能砍个几百上千颗人头,都已经可以算是能上报皇帝的大胜;如赤壁、夷陵,乃至孙权合肥一样匪夷所思的大败,多半都是自己的组织出了问题——组织崩溃后士兵自相践踏厮杀,自己人制造出的杀伤还要比敌手更强上千百倍。而同样的,一旦组织全面崩溃,士气瓦解后进入到争先逃跑的死局,那就是孙、吴再世,也很难逆转回来;最后的争议,无非是惨败、大败、还是一般的败而已——反正都是要败的。

    当然啦,对于一线的将领来说,失败与失败也是截然不同的。以现在的局势看,前线的魏军是很难保住,覆灭已在必然;而如果蜀军趁势逼迫,直接攻取长安,那就已经可以叫做“大败”;如果长安及关中尽数失守,河南为之震动,那就算作“惨败”——如果走到了这一步,那曹魏政权地动山摇,覆灭已在旦夕之间。要是——要是再恶劣一点,那就根本不可想象了。

    显而易见,留守的郭淮没有乐毅的本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挽回战局;而今尽力施为,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勉强为曹魏再延续一点气数罢了。因此,他一边全力稳住军中局势,抛弃一切摇摇欲坠的据点,将仅剩的所有兵力聚集于关键的防线;另一边飞马向洛阳告变,让洛阳朝廷知晓消息,能够迅速做出反应——无论如何,哪怕是确认败局后赶快收拾迁都,总也还是一条出路吧?

    这个逻辑大致上并没有问题,毕竟司马仲达先前就遵遵教诲,说如事有不谐,打不赢也只有跑。但很可惜,郭将军毕竟职位不高,先前与朝廷相处的经验尚有不足,因此办事之时,难免操切。他派去报信的人走的是六百里加急,但路上却是大张旗鼓,丝毫不知隐晦;于是行至半道,便理所当然地发生了一些并不令人奇怪的……差池。

    信件加急运抵洛阳,被连夜送至宫中。少帝闻说紧急军情,丝毫不敢怠慢,遂急召曹真陈群孙资刘放入宫,当众打开锦盒,取出了被重重密封的信件。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封由司马懿亲自写就的……檄文。

    是的,檄文。洋洋洒洒、极尽铺排,词藻和攻击性都点到十足的檄文。而檄文主旨,亦简明扼要,明白显豁——少帝即位以来忤逆先帝,种种不孝,人神共愤;少帝在血统上的疑点,同样也是斑斑可见,无可言说;他仰承先帝的末命,不能不顾全先帝的声名,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决意与少帝诀别,从此江湖不见,各留一点颜面。

    一言以蔽之:一、皇帝对他老子不孝顺;二、皇帝的血统很可能有问题;三、老子不伺候了,谁爱伺候谁伺候吧!

    ——为了表示在军务上的“一秉大公”,少帝是当众展开的这封书信。而在场众人又都是耳聪目明、过目成诵之辈,一眼扫去,立刻就能看个七七八八,连立即抬头望天,装作没看见的余地都没有;于是扫过这一眼之后,偌大殿阁内立刻就是一片死寂!

    是的,死寂。僵死的、冷冰的、将近绝望的寂静。被召来议事的没有笨人,但恐怖的刺激完全超出了阈值,刹那间直慑心神、动摇魂魄,神志近乎一片空白,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反应。

    当然,就算在场诸的思维反应过来了,这一封信件也根本是万难解释,大抵无从下手——要想为这样逆天的操作辩解,唯一的可能大概就甩锅给蜀军,指责是诸葛亮伪造书信嫁祸司马仲达,唉太坏了诸葛亮;但大家刚刚扫过一眼信件,立刻就发现这个辩解根本无法成立。因为信件显而易见是司马仲达的笔迹,而上面所提到的诸多细节,则基本只有当初在文帝灵前受过托孤的重臣才会清楚。这样的若合符节,是根本狡辩不得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默然冰冷的气氛持续了片刻。直到坐在榻上的少帝暴然而起,一把抓起那封要命的书信,刷刷撕成了几片!

    仓促之变,惊心动魄,众人乃一起伏地,战栗不言。同受托孤的陈群、曹真等膝行而前,惶恐下拜:

    “老臣死罪。”

    的确是死罪。陈群曹真与司马懿同受顾命,要说这三人没有什么深刻的政治默契,那恐怕连最天真的白痴也不会相信。但也正因为如此,陈群曹真下拜之时,心中的茫然迷惑,才真是不可言语——说白了,他们就是想上三天三夜,也实在想不通司马懿为啥要来这一出。

    ——不是,你图啥呀?

    虽说三家鼎力,良鸟择木而栖;但大家相持多年,彼此间也算有点默契。要是寻常身份不显的中低层官员,为了荣华富贵投降敌国,那也算是常事;毕竟朝廷于尔本无恩德,也不能指望下面为了五斗米的俸禄鞠躬尽瘁;但司马懿——三公重臣、国之泰斗、领受先帝托孤之重的司马懿,如今居然也悍然跳反,翻脸不认旧情,那带来的刺激乃至恐怖,就实在超出一切预料之外了!

    要知道,即使以汉末之纲常扫地,能够坦然无耻地背弃旧主,贪婪无耻到如此地步的,也不过只有吕布吕奉先一人而已。如今司马懿以累世名门之身,行此惊世骇俗之事,冲击力则更比吕布还强上百倍不止——不是,你都不要脸的吗?

    以陈群曹真与司马氏相知数十年的交情,实在是很难想象一个不要脸的司马仲达;所以伏地告罪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为司马仲达辩驳——当然,他们也不得不辩驳;托孤重臣同气连枝,如果司马仲达是这种失心疯的疯批,那其他重臣当然也就靠不住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司马懿疯没疯不要紧,重点是绝不能把他们这些无辜的局外人给牵扯进去。所以陈群以手撑地,竭力思索片刻,终究还是要开口辩护——他也不能不辩护,哪怕这个辩护很可笑、很站不住脚,也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控制住皇帝的情绪,避免事情激化到完全不可理喻的地步——

    但很可惜,陈群刚刚匍匐下去,就听到头顶哐当一声巨响,居然是少帝飞起一脚,将面前的书案直接踢飞,书案上的笔墨纸张也一起横飞,浇了身边的小黄门一头一脸;而在杂物翻滚的巨响中,皇帝的怒吼亦随之迸发,震得屋梁簇簇发抖:

    “老匹夫,老匹夫!朕早就知道,这些老忘八看似道貌岸然,心里其实在藐视朕躬,藐视皇统,藐视列祖列宗——什么扶持幼主,什么领受遗命;狗屁,狗屁!现在狗尾巴藏不住了吧,啊?!”

    说到此处,少帝呼呼喘气,又抓起身边的如意,当啷一声扔向一片狼籍的书案——显然,在收到过好几次被精心炮制过的书信之后,少帝的精神也早就在崩溃的边缘了;更不用说,这一封信毫不留情,居然还悍然向他最痛的地方戳下去——如果说先前信件中的阴阳怪气还只是挑动疑虑,那么这最后一封书信,则无疑是点破了所有的恐惧:

    司马懿就是在图谋不轨;司马懿就是看不起他;司马懿看不起他的原因是因为他不孝顺先帝——那个害死了少帝亲娘的先帝;推而广之,如果司马懿都因为先帝的缘故而厌恶他、看不起他,那么其他大臣呢,其他被先帝简拔起来,受命“辅佐”他的大臣呢?

    少帝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只觉头晕目眩,精神恍惚,于是晃晃悠悠,一屁股坐到了御榻上;然后支持不住,又仰面向后栽去,好容易才被身后的小黄门抱住,小心翼翼扶了起来。

    按理来说,君主被气得神智不清举止恍惚,重臣们是该立刻抢上前去查看状况的。但底下匍匐的几人都没有动弹的意思;不但没有动弹的意思,甚至还把头埋得更低了。听话听声,大家别的不明白,皇帝口中那种毫无掩饰的怀疑,肯定是一听就能听懂,绝不会有任何怀疑——你骂司马懿就骂司马懿,什么叫“这些老忘八”?这些老忘八中,到底还有哪个带怨种?

    既然皇帝已经多疑成这样,那就基本是说什么错什么。就算他们上前扶了一把,恐怕也要被小皇帝怀疑是别有用心,蓄意暗害;既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趴在原地,静悄悄等着君主发完这个疯癫,这才是上上之策。

    是的,虽然少帝登基以来,一直尽力维持着威不可测的高深形象,行为举措也总是恰到好处,不堕声名;但下面的重臣人老成精,依旧一眼看透了少帝的本质——无论少帝多么冷淡他那个喜怒无常、情绪不定的父亲,他的内在都与先帝并无区别;依旧是一个容易被外在影响挑动心绪的敏感文青;因为这个微妙的特点,司马仲达的尖刻书信才能一击致命,制造如此立竿见影的杀伤。

    当然,司马仲达能够影响的,其余重臣也同样能够影响。重臣们非常清楚,等到发泄完他的无能狂怒之后,年幼的皇帝必然会陷入某种近于无助与恍惚的虚弱之中,这个时候设法游说,才能够一举攻破心防,收获奇效。

    所以,有见识的老臣们都在屏息凝神,默默等待,等待着皇帝在狂怒中胡言乱语,大失常态;或者干脆绷不住直接哭出来——司马懿悍然跳反,这是足以动摇整个政权根基的大事,以小皇帝那点孱弱的根基是根本处理不过来的;无论多么怨愤、疑虑、不情愿,在发癫之后,小皇帝都不能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最终无奈妥协。唯独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绝对的把握。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小黄门惊恐地一声大叫;陈群等抬起头来,恰恰看到少帝软绵绵的从榻上滑了下来,一张脸惨白如纸,已经再也没有了血色。

    无论洛阳朝廷发生了什么惊天变故,对于困守前线的郭淮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原本以飞马向朝廷寄信,还妄想着洛阳朝廷能够从什么地方挤出兵力强行支撑一下前线的危局。但事态进展数日,他就很快发现了这个妄想的荒谬之处——诸葛亮怎么可能会给你从容求援,巩固防线的机会呢?

    总之,在“菜地之战”后的第三日,蜀军即整顿旗鼓,全面进发,向前线一举压了过去。而魏军屡遭动荡,战意已失;即使仰仗着之前修筑的诸多坚固工事,也根本没有了决战的信心,稍一接触立刻崩溃,甚至有士兵临战溃逃,宁愿转身面对督战队的刀剑,也不愿顶在前方白白送死——于是维持数月之久的均势,一朝尽数崩塌,局面急转直下,再也不可收拾。

    以战线而计,蜀军发动攻击的第二、三日,魏军设立在褒斜、子午内外的所有防线就已告崩溃;汉中尽数易手;第五日,蜀军击穿魏军沿渭水设置的所有防线,兵锋直指泾水;至第七日,蜀军攻势稍缓,诸葛亮却大张旗鼓,派人招降安定太守——安定郡倒没有直接投降;但态度暧昧狐疑,踌躇不决;居然还派人将招降的使者好好送了回去,还附赠了几筐绢帛,作为回赠诸葛丞相的礼物。

    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能眼睁睁看出来,安定郡已经完全靠不住了!

    安定郡靠不住,汉中防线又全面崩溃,如今长安以西,恐怕全都是蜀军的天下了!

    面对这样惨烈的败局,郭淮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他的战略倒是非常清楚,即抛弃部分已成死局的据点,将兵力收缩到关键堡垒,能够挽回多少就挽回多少。但很可惜,想法固然完美,执行却是天难地难,不说士气拉垮后什么军令的效果都要打个折扣,就说这个军队转移——诸葛亮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转移兵力么?

    过水有水攻,过林有火攻;山道有埋伏,平地有机关;当初为司马仲达准备的套餐,如今一样不落,原模原样的为郭淮照搬了过来,而且照搬的效果,还要大大强于往昔——司马懿时魏军信心还在,关键的地利尚且在手,就算一时中了埋伏,损失也不会太大;但到了现在嘛……诸葛亮规划的战术中,主力部队由他全面控制,负责一个据点一个据点的敲掉魏军的钉子,而其余奇兵则由某两位姓霍及姓卫的军事顾问掌握,负责在侧翼袭扰预备收缩的魏军主力,而那个结果嘛……

    交手第十二日,郭淮紧急向长安派遣使者,传递口信;而口信也只有一句话:

    “事急矣,宜善谋之!”

    ——要完犊子了,各位自己看看该怎么办吧!

    曹魏建国以来设立了五个都城;理论上讲,长安作为西都,作用是坐镇西陲威慑巴蜀,顺便打通前往西域的通道;战略地位极为重要,安排的忍受也都该是当时的俊杰。但可惜的是天下的规矩大家懂的都懂,靠近权力中心的距离越近,也就越容易掌握权力;所以一切有志于往上再进一步的卷王,那是绞尽脑汁都要往洛阳中挤;只有政治斗争中黯然退场,再也没有影响力的尊贵吉祥物。这些吉祥物被外放到长安,那肯定不是雄心勃勃、再创伟业的,长安上下普遍的目标,基本就只有一个:

    躺平。

    这种躺平的风气非常严重,而且根深蒂固,不可遏制(废话,政斗都失败了还卷什么?),所以历年曹魏用兵,宁愿千里迢迢从洛阳从辽东派人奔赴渭水前线,都绝不愿意惊动长安城里这些暮气沉沉的老宝贝。这也是魏延信誓旦旦,对子午谷奇谋这么有信心的缘故——长安城中的老宝贝们躺了十几年,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战意?只要兵临城下,不就能一举克之么?

    当然了,魏延的计策未免还是过于大胆,小看了天下英雄。长安城中的牌坊们再拉垮,想来也不至于害怕区区几千的先头部队;但现在——现在,迫近长安的可是诸葛亮率领的蜀军主力,这压力可就完全不同了。

    连司马仲达一流的人物都去而不返,眼见是被西川轻松料理了,你说大家又能拿诸葛亮怎么办呢?

    所以,郭淮的口信送入长安,立刻就激起了意料不到的反应。长安上层立即封锁了消息,在聚头几次对齐了颗粒度之后,开始迅速采取行动——喔,并不是什么加强战备,巩固城防,而是以向洛阳京师通报消息为名,将金银细软统统打包,让家小血亲混进了商队,出城后一路狂奔,直扑——直扑青州而去。

    ——诸葛亮要“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西汉的旧都在长安,东汉的旧都在洛阳;你说诸葛亮打下了长安,下一个会去哪里?诸葛亮要是打下了长安,东吴八成又要跑去打合肥;西面和南面战火纷飞,不也只有靠着大海的青州,还能稍微安静一点了吗?

    送走家小之后,长安的高层才收拾心情,下令关闭城门,坚壁清野,预备长期坚守。长安毕竟是前朝的古都,城墙高耸,城池坚固,就算一动不动当王八,也总可以和蜀军长久耗下去。局势走到现在,要想反击蜀军,一举取胜,当然是没有什么可能了,但坚守得稍微久一点,以此作为拉扯的筹码,那还是很有可能的嘛!

    所以,长安留守的老宝贝强硬拒绝了蜀军的使者,表示“忝在职守,不敢有违”。不过,在拒绝之后,他们又话锋一转,拜托使者向诸葛丞相带去殷切的问候——就算两国相争,彼此也要体面嘛!

    可惜,诸葛氏的反应却叫老宝贝们大大的失望了。数日之后,蜀军的使者去而复返,却没有就先前的善意做出任何回应。相反,他的回答愈发斩钉截铁,真是叫人齿冷:

    “尊驾是说,西蜀仍旧不肯承认九品官人法的划分?”

    “是的。”

    老宝贝们的脸色终于完全变了。

    第112章

    ——没错, 诸葛亮居然拒绝了九品官人法。

    这真是太匪夷所思、太超乎预料了。说实话,长安城的老宝贝们还是很有数的,知道现在是敌强我弱一面倒的局势, 所以姿态也放得很低;在前几回的秘密谈判中,他们已经做了充分的暗示, 表示自己可以大大的让步:土地、家私兵, 历年珍藏的情报, 这些都可以吐出来, 作为投降的诚意;而他们仅有的, 也是最卑微的请求,不过只是保留《九品中人法》,保留自己的家族在九品中正中的地位而已——这个要求, 难道很过分吗?

    是的,仗打到现在, 大局已经是底定了;诸葛亮的北伐胜利在望, 将来凭此再造乾坤的惊世功业,将琅琊诸葛氏一跃而擢升为天下数一数二的世家, 远, 那也是指掌之事, 理所应当;甚而言之,西川的本地士人们此番站队正确, 将来倚仗着从龙之功直入朝堂, 复刻当初南阳豪强押注光武的伟大奇迹, 从此青云直上,鱼跃龙门, 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从来只听新人笑, 哪里听到旧人哭,改朝换代的残酷命运,一项就是如此

    有人青云直上,当然就有人黯然下台,——而这一切,这残酷的、必然的新陈代谢,其实都已被长安城中的老宝贝们默认了。他们花了很久做心理建设,才不能不承认了西川的优势地位,接受了将来刘氏诸葛氏关氏张氏会踩在自己头上的残酷事实,而在如此低三下气、卑微之至的接受了一切现实之后,他们最后最微渺的希望,也不过就是一个九品中人法而已。

    ——而现在,诸葛氏居然连这么个卑微的希望不愿意为他们保留了!

    说真的,这确实是太过分了。知道你葛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此生的功名是显赫得不能再显赫了,但你总有儿子;你的儿子总也得有个儿子;到时候你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为了自家长久传承计议,不也得给自己的儿子安排点什么吗?既然早晚都得安排,那么采取实践已有数十年之久,用户口碑一致好评的九品中人法,不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既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为什么诸葛氏还要不知好歹,强力反对?

    一开始老宝贝们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对面在借机要价,抬高身份;但彼此往来数次,他们渐渐也发现了不对——西蜀的使者从来没有在九品官人法上松过一次口,态度坚决得叫人异样;而长安的高层仔细盘问过往来的行商,也终于发现了某些不妙之至的关键信息:比如说,诸葛亮在成都的家产,貌似是真只有桑树八百,外加薄田十顷,而再没有其余的庄园、封地、隐匿的仆从;而诸葛氏老来得的那个宝贝儿子,如今的官职亦相当之低微,看不出来有什么被权臣父亲强力提拔的迹象。

    如果说区区一种两种迹象,还可以视为是世家高士惯熟的沽名钓誉、高居养望;那么这种种迹象彼此映照,似乎就说明了那个唯一的、匪夷所思的可能——

    诸葛亮搞不好真是个不计名利、不计荣辱、完全将心血倾注于“兴复汉室”的铁血皇汉。

    ——不是,哥们,你玩真的?

    这么一来,所有人就立刻都绷不住了。

    不错,长安城中的政治吉祥物们基本都算不上什么曹魏忠诚;几十年前他们背弃了汉帝投入曹魏门下,如今当然也可以背弃曹魏复归大汉;良鸟择木而栖,天下洗洗物质为俊杰,乱世中该有的柔软身段与强大内心,吉祥物们一样都不会短少。但再怎么柔软而又强大,在面对如此触犯底线的疯批皇汉时,所有人还是不能不强力支棱起来了!

    你诸葛氏脑子疯了不顾及自己的家族,我们将来可还要过日子的!你把九品官人法废了,难道叫下品寒门、粗鲁将门,甚至天下引车贩浆的匹夫走卒,将来都骑在老子头上不成?!

    欺天了!!!

    这点的叛逆必须浇灭,这样的异端必须打击;为了对如此丧心病狂的叛逆进行围剿,长安城中一切神圣的既得利益者,所谓士族与高门,所谓权贵与显要,此刻都捐弃前嫌,慷慨激昂地联合了起来。他们迅速清理完城中战备,而后郑重其事,派人向蜀军发出了最严厉的声明:

    “当重整旗鼓,与葛公相较,胜负犹未可知也!”

    ——你要战,我便战,我有雄兵千千万;以长安城的高墙深池、丰厚储备,就算不能击垮蜀军,那拖也能拖死来犯之敌。诸葛亮怎样,蜀军又怎么样?只要大家硬撑着不投降不认输,那蜀军就永远不可能绕开长安、全据关中。只要控制不住关中,掌握不了由渭水顺流而下的关键水道,那就根本没法进逼洛阳,什么震动天下、什么北伐大局,此刻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拿不下长安,就拿不下洛阳;拿不下洛阳,就兴复不了汉室。长安-关中,就像一颗要命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北伐进取的行军路线之上,这颗钉子若不能拔去,那么后勤处处受制,蜀军亦只能龟缩于陇右及渭水上流,而不能舒活身型,大展拳脚。战略上活动的空点,自然也要大大受到局限。

    总的来说,这就是战略局势,这就是天下大局;任凭你诸葛亮才高天外,也逃不掉此命定的局面。当年高皇帝自汉中出兵,也要硬碰硬碰掉关中秦地的三王,才能龙腾四海,与项王一争天下。如今季汉要复刻前人之路,又怎么能不老老实实吃一遍前人的苦?——来吧,来啃一啃长安城的城墙吧!

    当然,要是诸葛亮洗头只洗一半,在长安城下吃瘪吃得后悔了,那大家也不是不可以再谈。不过这一回嘛,长安城中的老宝贝们要价可能就要高一点了。他们已经预计好了,等到蜀军吃够苦头,屈膝而来,那除了保留九品中正以外,自己还非得叫诸葛亮对天赌咒,将自家的家产私兵一律保留,才能够发泄今日的愤恨。

    ——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是吧?

    “所以说是真的要打长安城了?”

    穆祺盘膝坐在榻上,左右环视四周,神色天真无邪,近乎浪漫。

    当然,他也只能天真无邪,近乎浪漫了。因为方才高朋满座、衣冠济济,以诸葛丞相带头,卫、霍及刘先生鱼贯而入,在他的帐篷中开了一个小小的军事会议;而在这场小小的会议中,穆祺全程旁观,聆听完了一长串复杂艰深、浑然不知所云的转有名词之后,就只能摆出一副微笑的样子,然后——然后说出他唯一听懂了的东西:

    “你们真要去打长安?”

    营帐内一片寂静。还是诸葛丞相开口:

    “是的。”

    “必须打吗?”

    “恐怕很难避免了。”

    是很难避免了。虽然理论上讲他们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只要答应对方的条件,就可以兵不血刃,攻下都城。但是——但是,事情到了现在,北伐的曙光已经闪耀眼前,他们反而没有了那种虚与委蛇,柔软应付的灵活性了;政治的第一要义是区分敌友,区分敌友的第一步是竖起自身的旗帜;而一旦大旗树立,那就必须生死以之,坚定不移,向所有人宣示你最大最可靠的稳定,不容改移的信念。

    当然,事有从经,亦有从权;弱小的时候稍微放软一点身段,其实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忍一忍也可以过去。但现在力量已经增长,筋骨已经强壮,期待已久的辉煌胜利已经近在眼前;如果还不能斩钉截铁,慨然而明确地宣示自己的理念,那恐怕就连最强硬的铁杆,都要忍不住生出怀疑:

    ——你喊了这么久的“兴复汉室”,到底是不是个真的?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这最后一步,越是不能泄掉这至关紧要的一口气。所以诸葛丞相与刘先生沟通数次,彼此都完全同意:他们可以在金钱上给予对面优厚的待遇,甚至归降的礼制和细节都不是不能磋商;但唯有某些政治底线,是绝不能逾越半步的逆鳞。

    说难听些,你现在敷衍搪塞,想法子把长安城骗到手了;那将来形成路径以后,只要敌手占领了天下任何一座坚固城池,都可以理直气壮,凭此向你要挟政治利益;如此一路占领一路妥协,妥协到了最后,恐怕自己都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就譬如后汉光武皇帝起事,虽而一路顺风顺水略无阻遏,但为了快速夺取权力所吐出的种种利益,也终于在日后化为凌厉凶狠的回旋镖,砸得皇帝们满头是包——东汉宫廷政治的阴毒、冷酷、僵化,东汉豪族的举足轻重,无可制衡,其实也与后来的魏晋南北朝相差无几了。

    显然,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诸葛丞相都绝不会重蹈光武帝之覆辙,为阿斗埋下不可收拾的隐患。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与长安上层的矛盾便决计不可调和,以至于不能不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所以,在反复争论,确认实在无可转圜之后,营帐难免都有点沉闷。而作为……作为唯一一个不那么沉闷的人(因为根本没有听懂),穆祺左右环视一圈,小心做出试探:

    “……要打长安城,应该很不容易吧?”

    没有人接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如此冷场片刻,还是长平侯心肠好,特别回了一句:

    “穆先生所言不差。”

    冷兵器时代攻坚克难,本来就是军事上一等一的难题;更遑论长安这种军事要塞、前朝古都,一切工事都已经修得尽善尽美,绝无瑕疵。要想靠云梯撞车和刀剑硬生生啃下它高数十丈宽数十尺的砖制城墙,那耗费的性命必定不可计算;搞不好就会被牵扯个一年半载,导致战局全场崩溃——在这个问题上,孙权已经在合肥重复过很多次前车之鉴了。

    当然,由长平侯亲口说出这一句话,那还有另一层诡异的意思——长安都城的工事营建,大半是在汉武帝时代打的基础;而武帝在修筑工事防备外敌时,自然不会不与军中的大佬商议;所以——所以,长安城防的大致思路,还是在卫青手下厘定的方向。

    五百年前自己一手打造的城防,要由五百年后的自己亲自料理;那种微妙诡异之处,真是萦绕于心,难以言说。而最尴尬的是,长平侯琢磨了几回,发现五百年前的自己考虑的还是挺周到的……至少他想来想去,就愕然察觉,这套五百年前的防御系统,好像还真没有什么缝隙可钻——做法自毙了属于是。

    ——不过这又能怪的了谁呢?哪家好人会天天琢磨着打自己的首都啊?

    在如此微妙气氛中,穆祺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所以,还是得想办法攻破长安城的城墙?”

    这又是一句废话,所以连长平侯都不接茬了,几个人一齐转头,默默围观着他。

    穆祺倒也不尴尬,他沉思片刻,断然道:

    “如果以现在的技术,那多半是做不到的。”

    以三国时代人类对自然能量的利用率,完全没有办法应对砖石厚墙与铸铁城门;攻城的手段多半是生挖硬凿,或者拼力撞开铁打的城门——效率都非常之低;而如果要提升效率,那当然只有……

    “显然。”刘先生冷冷开口:“现在的技术做不到,但你的技术肯定可以做到。”

    穆祺矜持一笑,表示了对刘先生这种认可的含蓄谢意。不过,他也不能不指出一点残酷的事实:

    “即使拥有技术,技术的使用也是受限制的。尤其是这种危险的、可以制造大规模杀伤的技术……”

    系统的限制可不是开玩笑的,几千页细则缜密规划,确实从一切可能的角度锁死了穆祺腾挪的余地;无论是制造设备、制造原料还是相关技术,都被条例严格限制,绝不许他随意挪用,以此来搅动历史的大局——不行就是不行,容不得任何假借。

    面对这样冷酷的拒绝,刘先生却不动声色;他只是慢吞吞——慢吞吞道:

    “……我先前听去病说过,无论所谓的‘现代技术’多么高明精妙,背后的原理,其实也都是可以学习、可以掌握的。”

    穆祺愣了一愣:“陛下所言不差。”

    的确是所言不差。技术当然可以精深微妙,但技术后的原理却绝不是什么天书,更没有什么某些人能掌握、某些人不能掌握的天然限制;归根到底大家都是碳基生物,碳基生物能玩出的道道说白了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尤其是某些简单粗暴的技术——你要说搞拆迁搞爆破需要考虑什么结构力学和流体力学,那硬要追究当然也对;但实际上懂的都懂,在拥有现成的、成熟的配方时,其实只需要几个略懂高中化学常识的普通人,在粗制滥造的实验室里鼓捣鼓捣,往往就能整出一大堆威力十足的危险玩意儿——毕竟,从古至今,化学就是门槛最低、杀伤力最强的玩意儿。

    陛下身体微微前倾,眼睛已经悄然眯了起来。

    “那么。”他轻声道:“假如——我是说假如——上林苑中某些老练而成熟的工人,自发的对什么‘化学原理’产生了兴趣,当他们抱着疑惑,向你请教的时候,你会认真解答么?”

    穆祺顿了一顿,颇为诧异地望了刘先生一眼,仿佛不相信此人竟然能说出这样和善、礼貌、通情达理的好话来;他默然了片刻,才轻声开口:

    “传播知识是我应尽的义务,只要有人愿意求知,我当然乐于解答。”

    “没有限制?”

    “当然没有限制。这又不是什么机密,谁有权力限制?”

    要是什么高精尖科技与绝密材料也就罢了,初高中乃至大学的化学知识属于人类共有的智慧结晶,不能由任何一方垄断;即使强势如时光管理局,在这个问题亦绝不能越雷池一步,所以管来管去,只能泛泛而谈,说一句“希望和平”而已。

    “那么。”刘先生的声音更轻了:“如果有人天赋异禀,居然从这些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化学原理里,领悟到了某些制造大规模杀伤武器的诀窍呢?”

    “……那我会很遗憾的。”穆祺道:“我当然希望,这些知识能够用在更和平的用途上,为历史的繁荣做出更大的贡献;而不是一味的滥用暴力,沉醉于自相厮杀之中。我再声明一遍,我个人是热爱和平的……”

    “喔。”刘先生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后面那一长串的真情表白,他自顾自道:“那么,如果这个工匠根本不顾你的遗憾,不但利用这些知识制造出了大规模杀伤武器,还特意把武器支援给第三方的势力,直接搅动了历史的局势呢?”

    “那我会非常、非常、非常遗憾——”

    “我完全明白了。”刘先生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他转过身来,极为自信地向剩下的数人做出宣示:“你们可以放缓进度,稍微在长安城下等上一等;最多只要半个月的功夫,上林苑那边应该就能预备好一切攻城的物资,攻下任何城池,都决计不成问题——放心,一切自有我在。”

    寥寥数语,力重千钧;更还有刘彻以个人的声名作保,其沉重分量,更自不同凡响;以至于诸葛丞相都微有惊愕,迟疑了片刻才起身致意,感激先帝(真先帝)鼎力相助的拳拳之心;而刘先生则只挥一挥手,神色依旧略不在意,仿佛区区小事,本就是份内应当,丝毫不足挂齿。倒是穆祺——穆祺愣了一愣,不由回头与长平侯及冠军侯对视,三人目光一触即分,彼此都有默喻。

    显然,在座的几位全部都意识到了,刘先生断然拿自己的名声作保,表现得如此积极主动,绝不是什么“份内应当”可以解释的,而多半是抱有某种隐秘、不可告人的情绪;甚而言之,这种情绪多半已经积蓄了很久了,只不过今日恰逢其会,才一口气在长安城中的老宝贝头上发泄出来了而已;至于这种情绪的来由嘛……

    ——看来,在亲眼目睹了儒生做大、世家垄断的惨痛结果之后,皇帝陛下的怨恨是真的很深呢。

    第113章

    显然, 要想在皇家上林苑折腾出什么足以改变蜀魏战局的大招,那就必须大动干戈,重新调整工匠的分配;而要想驱动行政机构, 从全天下招募聪明能干的工匠,那就必须结束现在草木皆兵的不正常状态——如今大汉朝廷之上, 身为核心的皇帝远在军营、态度莫名;丞相公孙弘装死躺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御史大夫张汤发癫发狂, 在长安大杀特杀, 肆意抓人——这样诡谲莫名的状态, 下面的官吏怎么会有心思办事?

    所以,也不知道刘先生返回大汉时空后蛐蛐了什么,反正在大将军军营中蹲了将近一个月的皇帝终于挪动了他尊贵的屁股。当月二十一日, 皇帝下诏让御史大夫张汤带齐一切审核的档案与文书,星夜赶赴军营行宫;二十二日, 皇帝又命人给丞相府送去手谕, 让丞相及九卿商议天子回京的礼制。这两道手谕接连传出,京中上至九卿下至小吏, 全部都长长松出了一口侥幸的浊气——漫长恐怖的劣币案审查, 至此终于要结束了!

    是的, 大家都非常清楚,所谓审查不过是这场惊天大案的开胃小菜;一旦皇帝读完档案, 御驾返京, 那么司法部门得到皇权的支持, 必定会全力以赴,大肆抓捕, 将京城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其波及之广、牵连之重, 必定还会远超过往一切的大案要案,搞不好连大家自己的项上人头,都要难保——但无论将来的展开如何的血腥、恐怖、极端,至少在当下这个关口,是实在没有人想再经历张汤的天罗地网了;一个月,一个月,你知道这种利刃悬于头顶、时刻提心吊胆的日子,是多么的煎熬与痛苦么?

    这么说吧,现在御史台全天紧闭,唯一开门的时候只有凌晨——每到凌晨时分,使者都会从御史台中鱼贯而出,快马从寂静冷清的大街小巷疾驰而过,他们翻身下马,按照张汤交付的那张催命的名单,一家家敲响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官员的房门,漠然通知催命的消息:

    “是李甲吗?上头的吩咐,请你去御史台走一趟。”

    而在这个时候,官员们最幸福、最愉快的时刻,便是可以理直气壮、自自在在的回上一句:

    “上差找错人了,李甲在隔壁呢。”

    说实在的,哪怕一刀子杀了死个痛快,也比这样零敲碎打的凌迟强上千百倍。大家被张汤的小刀子割肉割了半个月,现在也是真有些遭不住了。

    ——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抱着这种冷漠、绝望、近乎于摆烂的心境,京中的官吏麻木不仁的做好了接驾的准备。而其中最绝望、最沉痛的那一批,甚至都已经在私下里默默写好了遗书。他们倒不一定与劣币案有牵扯,但汉法上承秦制,从来都是残忍酷烈之至。如果按照律令一条一条的细算,那只要他们生平的履历与少府与御史台沾一点边,那恐怕都会被安上一个“任职不力”、“敷衍搪塞”的罪名,东市口上难免要挨上一刀。

    说实话,仅仅是一般路过沾点边,就要无缘无故被拖走挨一刀,这无论在什么情理上讲,都是冤枉之至的事情。如果是孝文孝景皇帝在位,大概都会因此体恤下情,广开法外之仁,恩准官员用爵位和家产抵偿死罪;但以此当今天子素来的心性判断,但凡稍有理智的大臣,恐怕都不能抱什么幻想。大家最后一点期望,无非也是死得稍微体面一些,不要在刀笔吏手上受辱而已。

    但就是在这么个沮丧而冷淡的时候,沉寂了多日的丞相公孙弘却突然下了命令,召集了不少官吏到丞相府中议事,说是有要紧的事务要交付给他们办理,因此绝不许迟到一个。

    这样的做派就非常之讨嫌了。往日里大家都是干活的牛马,迫于威势不能不听丞相的吩咐,趋奉唯恐不周;但现在公孙弘是泥人过江自身都难保,要是被翻出了昔日在御史大夫任上的光辉履历,搞不好也得被赐一杯鸩酒自己体面;既然丞相也要体面,小官也要体面,那黄泉路上手牵手,大家无非一起走。都是要一起到泰山地府报道的同一届鬼友,那又还能分什么高低贵贱?

    怎么,他们就算不服从丞相的命令,现在的丞相还能咬下他们的鸟不成?

    有这样的心思横亘在胸,公孙弘的命令发倒是发了下来,效果却也和没发差不多。遵从命令抵达相府的官吏寥寥无几,来的人也多半是出于与公孙丞相的私人情谊,要在死别之前与故旧最后见上一面。因此大家围聚在丞相府的西曹,彼此默然而对,面面相觑,气氛冰冷凄清,不像议事,倒像是在沉痛悼念。

    如此呆坐了片刻,丞相公孙弘终于姗姗来迟。大概是人老了城府极深,即使面对这样天崩地裂的局面,他居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公孙氏只是站立台前,左右环视一圈,数一遍人数后点一点头,随后向前一步,露出了紧随在身后的少年——居然正是先前随大将军出征的侍中,霍氏霍去病。

    即使是身处于最绝望冷漠的境地,在看到霍去病端然整肃的面容之后,在场的官吏心中亦是微微一动。大军班师已有一月,该泄漏的消息都泄漏了个底掉。长安的显要就非常清楚,这一回汉匈交战,霍去病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在战场上的表现亮眼之至,将来必定会青云直上,蒙获重用。而这样的新任显贵骤然现身长安城中,必然意味着某些微妙的政治变故。

    ——到底是什么呢?

    没有等微觉愕然的众人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公孙丞相已经平静开口:

    “霍将军带来了至尊的口谕。”

    堂中默然无声,正襟危坐的所有人一齐下拜,恭敬聆听皇帝的训示。

    霍将军向前一步,朗声开口:

    “陛下说,大战已毕,要好好犒赏军中有功之臣,这一件事,要交给丞相府去办。”

    说完这一句,他停了一停,随后补充:

    “陛下又交代,这是一件大事,要不惜工本,慢慢的办好。”

    此话一出,下拜在地的众人双手微颤,忍不住抬起头来,瞠目凝视着传达口谕的天使。

    ——什么叫“慢慢办好”?

    皇帝的口谕不会有废话(或者说就算是有了废话,也没人敢当它是句废话),如果说要“慢慢办好”,那就意味着这一次下发的任务是艰巨的、是繁重的,同样——同样也是漫长的;那么,负责执行如此漫长任务的官吏,是否也就等于变相有了一个人身保护的特许?

    ……毕竟,哪怕狡兔死,走狗烹;总也要轮到大事底定、大功告成;皇帝从不会因小失大,为了一点私愤而搅扰论功行赏的大局。所以,只要有幸跻身于此论述军功的重任,那至少在重任了结之前,是绝不会有什么性命上的忧虑——

    一念及此,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浊重了!

    果然,面对着数十道灼灼闪耀而有若实质的目光,霍将军又宣示了一个关键之至的消息:

    “……论定军功的事情牵涉到社稷的根本,不能不谨慎处置。事有轻重缓急,一切大小琐务,都可以稍作让步。”

    “都可以稍作让步”?那是不是御史大夫张汤现在搞的那些翻天覆地的按名单抓人的操作,同样也可以稍作让步?

    亲娘呀,你不早说!

    所有人的眼睛都噌的亮了起来,灼灼闪烁,简直要从瞳孔中迸出绿光来。虽然这一次聚会来得稀稀拉拉,但跪坐在堂下的好歹也有三五十号人,有三五十人目不转睛,以那种近乎饿狼扑食、饥渴难耐的眼光死死盯住台上,倒搞得初来乍到的霍将军不知所措,忍不住左右望了一望;还好,老臣公孙弘见机极快,随意向前迈过一步,恰恰挡住小辈的身形,替他解了围。

    “陛下的意思是。”公孙弘淡然道:“这一次赏赐功臣,朝廷不能小气。在正式的诏书颁布之前,各处要把关中及山东闲置的土地一一清理明白,预备将来使用。”

    他平平淡淡解释完内情,仿佛这真只是一个无伤大雅、合理之至的小要求。但刚刚还目光灼灼,逼视上方的官吏,周身上下立即就是一颤,以至于先前那种拼命捡漏的狂热兴奋,此时亦在不知不觉间大为消退,转化为另一种刻骨铭心的冰冷——

    他们就说嘛,皇帝怎么会突然如此慷慨!

    关中与山东闲置的土地?理论上讲关中与山东确实有不少闲置的土地,查一查名册后就能清理出来不少;但理论归理论实际归实际,实际运行中大家懂的都懂,大汉开国已经有七十余年了,难道当地的豪强显要就这么克己复礼,能够忍耐七十余年一动不动,不去侵占这天下数一数二的肥田美地?

    高皇帝时天下初定,地方的官吏就敢无视君上要求礼遇士卒拨给田地的诏令,搞得高皇帝勃然大怒,不能不再三下令,甚至果行杀戮,才硬生生把事情办了下去。而现在——现在太平七十余年,地方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推行土地分配的难度,恐怕更十倍于往昔,这样的事情,哪里是好轻易办理的?!

    果然,果然,皇权送出的甜美蛋糕,每一块背后都藏着居心叵测的致命陷阱;丝毫没有漏洞可钻——想要得到皇权御赐的免死金牌,就非得竭尽全力,在清查土地的工作中流干鲜血不可。

    ——是的,在当下这个堂口,清查土地也未必就比直面御史台安全多少。西汉的豪强可不是数百年千余年后被反复打击再三挫磨,掌握的土地人口大大缩小,只能依靠官场勾结来对抗君上的弱鸡;如今距离战国不远,豢养死士与游侠的风气尚存,如果真要着重清理,把豪强给惹急眼了,那他们的反抗可不会是什么软趴趴阴冷冷的舆论攻势和收买腐蚀,而会直接派出杀手,照着主事者脖子就是一刀——叫你乱管事!

    皇帝出警入跸,可以不拿豪强当回事,下面的百官可绝对不敢。实际上从开国到现在,死在刺客刀下的官吏不在少数,最高的甚至到了两千石的地位;面对如此磨刀霍霍,除了少数真不要命的酷吏之外,大多数做官的都相当之有数,平日里根本不愿意越雷池一步。

    但现在嘛……现在能算“平时”么?

    显然,要是他们不愿意面对游侠刺客的匕首,就只能去面对御史台的名单了。而相比起御史台每天清晨都要嗵嗵敲门的强大压力,这区区一把匕首,似乎也就实在……

    总之,在迟疑许久之后,到底没有人出声质疑,这样就代表默认了丞相公孙弘的宣示,同意了他“检阅土地”的安排。

    丞相公孙弘悄悄松了一口气。显然,公孙弘自己也非常清楚,在劣币案爆发,三公九卿基本成了期货死人之后(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觉得皇帝会绕过他们吧?),他的权威也大幅下降,根本指示不动情绪近乎崩溃的下属;以至于不能不闭门自守,免得自取其辱。但现在看来,皇帝这招连消带打确实有效,至少成功调动起了绝大部分官吏的积极性。至于后遗症嘛……

    哎,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能在乎什么虚无缥缈的后遗症呢?

    公孙弘明白,皇帝派出亲信来传达口谕,既是监视,也是考验;如今整顿豪强、清理土地,已经是丞相府上下唯一的机会;如果事情能够办得妥当,那论功行赏,或许可以稍微抵消他们的失察之罪;如果办不好么……

    公孙弘轻轻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堂中神色各异的下属,重新调整了一下面容。他是从中下层官吏一步步爬上来的,当然知道底下官吏们的心思;在没有任何希望时,这群官僚主义的活化身、形式主义的先天圣体,会表现得相当之冷漠、僵化不仁;而一旦看到一丁点希望——存活的希望、升迁的希望,这些官吏表现出的残暴、亢奋、躁进,又会叫所有人胆战心惊,完全不可克当。

    换句话说,要是真让现在的这群人下场执行清理土地的法令,那与放了一群饿狼出来,可能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公孙弘摇一摇头,狠下了那本就所剩无几的柔软心肠;他拍一拍手,示意身后的小吏将历年登记的土地文书全部搬进来,随后看了一眼站立在侧的霍将军,语气和蔼:

    “既然已经宣旨,接下来就要忙着划定土地了。这些都是琐事,天使是否还要细看呢?”

    在派出霍侍中后的第三日,皇帝与军中接见了长安城敬谒的官吏。

    即使出巡在外,天家办事的制度仍然不容稍有更改;每过十日,长安城中都会派出一位二千石的高官到御前问安,汇报朝廷动向,恭请圣上指示;当然,在大局未定之前,皇帝绝不会对朝廷稍假辞色,所以每次拜见,都只是得到一个“朕躬平安”的回复,便草草打发,不见下文。

    但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皇帝大张旗鼓,盛设仪仗,在中军营帐中召见了报信的大臣,先是殷殷询问了京中的局势,再从容不迫的宣布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朕这几日与大将军议论了几次劣币案的首尾,颇有所得。”

    闻听此言,垂手站立的大臣浑身一抖,赶紧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圣上的训示,生怕遗漏了一丁点关键的细节,误了卿卿性命。而跪坐……跪坐在上策的大将军卫青则嘴角一抽,没有说话。

    是的,如果要咬文嚼字判断,他的确也曾与皇帝“议论”过,但“议论”的模式嘛,大概就是皇帝喋喋不休,连篇累牍,反复向他抱怨劣币案中的罪犯有多么可恶、多么讨厌,多么该杀——而大将军恭敬聆听,在恰当的时候点一点头,当好这个捧哏而已。这种议论出来的“所得”,似乎……

    “虽然案情恶劣,罪大恶极,但朕思之再三,以为大将军所言不差,即使这样的大案,处置仍然要有等次,不能不分轻重,一律杀头;毕竟人头割了,还是长不起来。”

    大将军:…………

    显然,这又是一个“我哪里说过”的故事;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乎真相了。在历经了数十日的惊恐狂乱与震悚之后。骤然听到这样隐约带着缓和的语气,大臣全身上下都是一震。他根本顾不得被造谣的当事人的感受,迅速匍匐了下来,恭敬聆听圣上的训示。

    圣上训示道:

    “一个案子,有主使,有胁从;主使当然十恶不赦,胁从却可能是情非得已。譬如铸造□□的流程中,很多小吏也是麻痹大意,或者畏惧上级,才不能不敷衍塞责;上下一气,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些小吏可恶当然也可恶,但要是一个个全都抄家灭族,未免也太伤和气,还是要另外想一想妥善的办法。”

    皇帝会害怕伤和气?这话说给泰山府里的死鬼,连死鬼都不会信,但在场当然没有人敢否认至尊的话,于是大家默然不语,听着皇帝做了最后的判断:

    “……所以朕想,要是涉案者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劣迹,那也不是不可以抬一抬手。从宽免去死罪,让他们去工坊中做做苦力,办点实事,也算为国家尽一份心力,稍稍赎一赎罪过吧。”

    第114章

    从后续的结果来看, 皇帝陛下的宽仁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以后的重大政治判断;当月十五日,他公开向长安城问安的使节释放缓和的信号, 表示自己接纳了大将军的谏言(大将军:?),同意对底层的官吏高抬贵手, 以苦役代替杀戮的刑罚;十六日, 他又召见了千里奔赴而来的张汤, 同样宽宏大量的表示, 这一次虽然要以儆效尤, 但总归也用不着杀那么多:

    “朕想,这一次处罚的力度还是要控制。”圣上很和蔼的说:“总的来说,杀的人不易过多, 控制在两三千也就可以了。”

    帐中并无一个人出声,只有——只有站在旁边的某位穆姓方士晃了一晃, 将一边的水盏打翻在地, 哐啷就是一声巨响。

    皇帝回头瞥了这冒失鬼一眼,神色微诧异;显然, 圣上是发自内心的觉得, 只杀两三千五六千已经是十足十的“宽仁”、“慈悲”, 非常之有自控力的表现,所以根本搞不懂这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失态——再说了, 如今这所谓的“宽仁”, 不也是你这小子会同了老登联袂登场, 反复陈情,千般游说, 才从朕口中套出来的条件么?你自己又惊骇什么呢?

    皇帝索性不再理他,转过头去注视张汤。御史大夫张汤依旧毕恭毕敬、匍匐在地, 没有一点其余的神色——或者说,在□□案爆发,他被迫押注上整个家族的政治性命来自生理性命之后,他就实在没有精力做出其他的表情了。张汤只是低沉的、漠然的开口:

    “请陛下示下,该杀的都杀了之后,其余的该怎么料理?”

    皇帝想了一想:

    “朕也不为难他们,虽然死罪已免,活罪终究难逃;留在关中骇人视听,干脆就流放吧。允许他们带上自己的浮财,就流放到……”

    说到此处,皇帝微微有些迟疑。显然,所谓“网开一面”,并不是圣上展示出了某种不寻常的慈悲,也绝不是大将军的沉默寡言力重千钧,足以挽回莫测天心;而是——而是穆祺的游说相当给力,足够打动圣上冷酷的内心;而这种立竿见影的游说,当然不可能是出自仁义道德,而是极为赤裸裸的引诱。穆祺直截了当的告诉他:

    “——陛下要知道,人其实是最宝贵、最可靠的资源之一;尤其是经历过教育,懂得服从指挥的人,那简直就宝贵得无可言说了……”

    要想以全新的技术造出全新的神物,就必须得持有足够的资源;要想挖掘出足够的资源,就绝不能仅仅只局限于关中一地,而必须放眼天下,将视角投遍天涯海角。当然,此时的天涯海角可绝不是什么浪漫优雅的美称,华夏辛苦耕耘千余年,到现在也只是把关中山东河北河南改造为了适宜统治的熟地,而长城以北长江以南,广大茫茫辽阔的所在,仍然是人烟稀薄文明凋零的蛮荒地带,属于挖矿队开拔过去只能看犀牛和大象龇牙的那种。

    真龇牙——现在江南官吏还要固定给皇帝上贡犀牛角和象牙呢!

    要想在这种地方招人开矿,那可真属于想瞎了你的心了;且不说江南漠北的人半土半野,高兴了下山当汉天子的子民,不高兴了上山当无拘束的野人;就是真用报酬把人拉过来了,当官的也别想着能赶什么进度——别的不说,当地土人听得懂你中原的话吗?

    什么叫书同文,什么叫车同轨?秦始皇帝一个陕西的土老冒,他的命令还能管得了在江南光着屁股撒欢的渔民了?

    所以说,要想开发蛮荒,要想宣传教化,要想将生地逐步开发为熟地;就必须得从中央挤出人力,把知书识礼认同中原文化的士人派过去,一寸一寸的争夺生存空间,一步一步的浸染礼乐教化,为汉文明的扩张打下坚实的基础。而显然,一般脑子正常的中原文化人,都不怎么乐意到江南看犀牛龇牙,所以封建时代开发蛮荒的大招,往往就只有一个——

    流放。

    众所周知,带宋之前及之后一切朝代,在海南岛上的教育投资,都比不上带宋的一根毫毛;因为带宋大笔一挥,敢把苏轼这种历史排名前三的绝顶文人往琼州一扔,“不辞长作岭南人”,有力支持了海南岛的教育业与旅游业;至于丁渭李纲赵鼎等名相如云,那更是有力推动了海南岛治理水平的上升。当然,至于当事人本人高不高兴,那往往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有这样的成功案例做参考,皇帝霍然心动,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一如先前所言,人头割了,毕竟长不起来,这样珍贵的、可以用于改造蛮荒的资源,要是平白无故的浪费在杀戮与斗争中。似乎也实在有些可惜。所谓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如果能将他们善加利用,那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当然,流放的地点是要斟酌的。皇帝稍一迟疑,站立在侧的穆姓方士立刻屁颠屁颠的上前,呈上一张详细的地图。这张地图描绘了江南及漠北沿江沿河易于开采的矿藏——硫磺、石灰、铜矿,开采后可以直接乘船水运,运回关中加工。算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不过,开采这样的馅饼,也需要恰当的安排人手;流放过去的官吏肯定不可能是老神在在悠哉悠哉,挺着肚子当老爷;要是能教化得动蛮荒野民,还可以差遣蛮荒野人下矿干活;要是教化不动或者干架不行,那多半得脱了长衫自己下地干——这就非常之考验体力了。因此穆祺在舆图边做了标记,暗示皇帝要尽量挑选身体健康、筋骨结实的犯官,让他们到矿中“将功补过”,好好吃上十年的灰土,再谈宽大赦免的事情。

    可惜,穆祺最残酷、最刻薄、最冷漠的假想,也比不上皇帝陛下纯粹出自天赋的随意发挥。在穆氏的想象中,流放南北从事苦力,十个当中多半要死五六个,胼手胝足心血交瘁,已经是极为残酷恐怖的刑罚;但在圣上的发挥中,这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过分的“宽大仁慈”了;所以他只扫了一眼舆图,就顺便拎起毛笔,在图纸边批注了一句:

    “自首者优先”

    ——看到没有,就算是下矿做苦力,那也已经是非分的宏大恩典;你还得老老实实、一分不差的交代罪行,才能勉强换来一个存活率不过百分之四五十的苦力差事;而且,在领受此恩典之前,犯官恐怕还得发自真心的撰写一份谢恩的奏表,恭恭敬敬地向着长安宫廷的方向磕大头。

    敲骨吸髓之后,还要人家发自内心的感恩,果然这世界上的残酷,真是远远超出了一切天真者的估计。

    皇帝抛下毛笔,用手敲一敲几案,于是张汤膝行而前,恭恭敬敬地将舆图接了过来。圣上平静开口:

    “流放和杀人的名单你先拟好,朕过目之后,就让廷尉动手。对了,接下来还要操办犒赏有功将士的大事,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不能沾了晦气——你们动作要快一点。”

    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听得旧人哭?实际上,在当今圣上的处事风格中,被弃如敝屣的旧人已经不是什么哭不哭的问题了,而是连死都得挑好时间、挑好气氛、挑好位置,要死得干脆、死得安静、死得悄无声息,不能打搅了陛下宠幸新人的兴致。

    而如果更想深一层,这冰冷漠然的要求,既是处置犯官,又何尝不是在处置张汤呢?等到大事了结,张汤这个同样牵涉大案的御史大夫,是不是也得在私下里干脆利落的自我了结,不要给圣上添一点麻烦?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或者说,也没有人敢知道这个答案。张汤只是恭敬下拜,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和张汤交完底之后,劣币案中最残酷、最血腥的大清算环节,就算大体了结。一如先前所说,在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里,皇帝并不太愿意返回长安,亲自见证杀人杀得血流成河的恐怖景象——喔,这倒不是他有什么特别的怜悯,纯粹是猜到了京城中自己的宝贝亲戚一定会哭哭啼啼,喊天喊地,到处求情,所以根本懒得见他们而已。

    当年江充搜查巫蛊,武帝却特意待在甘泉宫中养病,基本也是出于同样的意思。所谓眼不见为净,只要离长安城远一点再远一点,城中的一切血腥脏污就沾不到他的身上;皇帝依旧可以从容平淡,置身血海之外,做一朵干净而纯粹的盛世白莲花——大抵如此。

    但很可惜,盛世白莲花白归白,却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能不染尘泥,清白无垢。在大刀阔斧、痛痛快快的事情做完之后,皇帝又要办更艰难、更琐碎、更不让人痛快的麻烦事了。

    ——他得琢磨着和儒生们辩经了。

    有句名言说得好,天下的事情,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儒生全部站在对立面,杀他们都不用第二把刀子,驻扎在长安附近的军队就能把事情办个干干净净;要是儒生完全是自己人,大家联合起来收拾豪强,其实也可以合作得非常愉快。但现在的麻烦在哪里呢?麻烦在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这群潜伏在自己朝廷内部的士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如今的儒生不同于魏晋南北朝的儒生,尚且还没有堕落到不理俗事虚空大赢的地步;相当一部分儒生在批判劣币案时,都是抱着一颗真真正正的拳拳之心;不管未来如何的污浊、僵化、恶臭不堪,至少在现在——儒学尚且生机勃勃、百花齐放的现在,投身其中的士人中仍然有为数不少的理想主义者,是以一种纯粹的对乌托邦的热忱在震喉发声,吐露自己坚定不移的心声。而某种意义上,也正因为他们吐露的都是真挚、诚恳、毫不掺假的心声,儒学那一套重归上古的谬论,才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重归上古靠谱不靠谱,其实一般人也不知道;但儒生宣扬这一套时的热情与真诚,却是一目了然,骗不了人的。这样真诚热情、毫不动摇的坚持着自己理念的理想主义者,想来应该是不会故意说假话的吧?

    ——当然啦,事后证明,儒生确实也没有故意说假话。他们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说了自己深信不疑的好东西,从没有过一点点的疑虑;至于深信不疑的好东西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不过,无论一开始的热情与真挚在日后被扭曲成了什么样子,热情本身都是最宝贵的东西,不能够随意的抛弃与抹杀;这也是穆祺千万次的劝说皇帝,希望圣上能够稍稍高抬贵手的缘故。毕竟,圣上也不会希望看到君威之下,万马齐喑,朝堂一滩死水的模样吧?如果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搞不好就是东汉党锢之祸的后果——有理想有热情的人消磨殆尽之后,就该轮到各路妖魔鬼怪轮番登场啦。

    这个说法很有力度,很有洞见,连天子也不能不赞同穆氏的意见。所以说,这最后一份给儒生们明发的圣旨,一改往常大棒加粗的恐怖恫吓,而改为了平铺直叙、娓娓道来的讲道理。

    比如说,为了安抚京中对□□案的激烈情绪,让热血上头的儒生能够稍稍冷静;天子就非常之罕见的在这一份谕旨中承认了自己失察的错误(说实话,□□案把馆陶大长公主都牵扯进来了,要说皇帝没有责任,那谁也不能相信)——当然,这个道歉依旧是过于委婉、过于含蓄,在穆祺看来力度实在太弱、太少,与其解释,不如果说是口嫌体正直的傲娇;但在天子看来,这寥寥几行文字,则已经是匪夷所思的让步了——朕都道歉了,你还要怎样?

    那么,既然朕都道歉了,儒生就该闭上他们巴拉巴拉的破嘴,老老实实听朝廷说话了——圣旨后面长篇铺排,详细解释了劣币案的起始及经过,逐一回驳了京中盛行的谣言,郑重保证将要严厉处置相关罪犯;并在最后花费了整整三页,特意讲述识别□□的各种生活小窍门。

    儒生们能煽动民意,最激进也是最厉害的说法,就是指称大汉建国七十余年,伪造货币的大案小案爆发已有十余次,无论如何处置都无法禁止;既然伪造的货币无法识别也无法禁止,那与其白白受损,不如大家掀了桌子重开天地,回归到上古三代,根本没有货币和贸易的时代。

    这种煽动相当拙劣,但确实能直击心扉。所以谕旨大用笔墨,不厌其烦的列举了上林苑中工匠试验出的种种检验货币的小窍门,并且要将种种窍门集结成册,免费发行,供人实验,以此来验证谕旨中反复强调的观点——货币是不可短缺的,伪造货币是可以设法预防的,做事不能因噎废食,一切改革还是要往前看。

    当然,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舆论攻势的核心,还是要针对哪些小嘴特别能说会道的儒生。所以旨意的最后一段,是邀请士人们亲临上林苑,亲眼见证工匠们检验货币的操作,以此来正人心、靖浮言。

    显然,如果儒生们是怀着真挚的热情,坚定不移、毫不掺假的相信着自己的言论,那么他们就应该到现场来亲自检视;老老实实印证自己的猜想;那么无论对错与否,都可以算是光明磊落、正大体面。而如果畏惧不来,甚至还公开诽谤,大说疯话的么……

    老鼠要是自己跳出来了,那事情反而简单多了,是不是?

    第115章

    “这就是传闻中的‘火药’?”

    武侯俯下身来, 仔细打量陈设在面前的竹筐,竹筐以绢帛垫底,乘放着浅浅一层淡黄色的粉末。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这一层淡黄色的粉末都实在寻常之至,看不出任何出奇之处。但丞相府的秘书卫氏将这小小一撮黄色粉末捧给他时, 却显得格外的小心、郑重, 乃至畏手畏脚, 甚至——甚至还特意请求武侯退后了数步, 才小心翼翼的将那一筐黄色粉末放在几案上, 立刻又退了几步。

    “这是上林苑试制出来的黄火药。”卫秘书小声道:“第一批样品,请丞相过目。”

    说完这一句话,卫青也难免有些心虚。说实话, 虽然口口声声称呼这是“试制新品”,两位皇帝(无论死活)也死鸭子嘴硬, 共同坚称这是上林苑的重大技术突破, 在火药路线上的伟大革新;但实际上深入一线指导工作的卫、霍两位心知肚明,非常清楚这个“突破”有多少水分。

    没错, 穆祺倒是实践了之前的诺言, 毫不藏私的向他们传授了必要的化学知识。他告诉卫青, 提高炸药爆破性能的关键在于达到燃烧中的零氧平衡,而平衡的重点往往就在于引入的氮原子基团——硝基占比越高, 爆破的威力越强;大名鼎鼎的“黄色炸药”□□, 就是在苯上引入了三个硝基基团, 威力可见一斑。

    这个解释非常清楚,非常明白, 相关的实验似乎也没有什么难点——实际上,卫青与霍去病用网购来的那一点简单用具, 三下五除二就搞出了第一批样品——有这样的成功案例再先,地府老登从容听卫青演示完之后,才立刻生出了莫大的信心,觉得这一次胜利必定在望,伟大突破近在咫尺,光辉前程唾手可得,于是立刻拍板决断,同意了将实验在上林苑全面推广,试制第一批样品。

    然后嘛,然后他们就发现,实际工业流程中的化学反应,和实验室里的化学反应,可能——可能稍微有一点区别。

    总的来说吧,即使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培训,西汉工匠也很少有严格按照流程办事的意识;他们大概知道怎么配比原料,也大概知道怎么看火候和估算时间,可能也清楚一点安全生产的基本常识——这些常识用来应付冶铁、造纸其实已经绰绰有余了,但合成火药毕竟是一个相对来说精细一点的操作;这么多的“大概”合拢起来,那个效果嘛……

    反正,在上林苑无故爆炸了十余次,炸死了无数倒霉的野鹿野鸡野兔之后,工匠们也只勉强交出来这么一点成品——以穆祺的评价看,这仍然是一堆很难被称为合格的次品;但没有办法,时间紧任务重,他们也只有拿这种玩意儿来交差了。

    当然,交差归交差,稳定性上的差距却是实在抹消不得的。为了避免使用中真搞出什么大事,卫青与霍去病不能不按照书上的理论,用多孔的疏松的泥沙状物质吸附工匠们搞出来的“炸药”,设法减缓反应速度提高安全阈值——至于这些“多孔的疏松的物质”哪里来嘛……这么说吧,老登趁人不备偷摸着回了现代一趟,带了个大麻袋把穆祺买来用来防水的硅藻土挖了个干干净净。用硅藻土混合他们试制出来的那堆危险产物,算是勉强可以应付过去。

    应付是可以应付,只不过作为亲自见证了整个流程的当事人,卫青仍然对这个成品抱有莫大的怀疑。而且,上林苑在技术上的失败还不止体现成成品质量的完全不可控上。总的来说,到现在为止皇帝大张旗鼓找了三四百人搞了五六天,花了七八千斤的硫磺石灰和鸟粪,折腾出来的成品只有:

    “……头一批样品是两百斤。”卫青小声道:“我家,我家陛下说,请丞相省着……省着一点使用。”

    说到此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皇帝陛下一生放纵恣意,为所欲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凡世上所有的一切珍物,从没有不堆山填海,挥霍无度的;他自自在在爽了几十年,大概平生还从没有松口让步,咬牙说出“省着用”这么小里小气、吝啬之至的酸话来。

    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理论上说黄色炸药的制备工艺并不昂贵,但理论上也只是理论上;几天以来皇帝强行上马制造,浪费出去的财物足足价值百斤黄金——也就是说,这第一轮造出的炸药,平均每斤的消耗,都可以与等重的黄金媲美,是实实在在的在扔黄金砸人,花费惊人之至。

    当然,单单是花费惊人之至,其实也就算了;皇帝拼命咬一咬牙,未必供应不上。但问题在于,这玩意儿每失败一回,都可能伴随着一次——甚至是几次——完全不可控制的爆炸;而炸过几次之后,那就连长安朝廷都实在顶不住了——就算上林苑辽阔无际,外人万难窥伺,但隔三差五一条浓烟直冲云霄,长安城中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说实话,这也就是皇帝还待在军中没有回京,否则别人搞不好还要以为上林苑里发生宫变了呢!

    有这样现实的困难横亘于前,那老登也只有咬牙退步,先把勉强搜集到的第一批样品交割出去再说——至于其余……唉,还是等技术真正突破之后,再谈其余吧!

    不过,工业进程上的落后,当然也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诸葛丞相看了一回,面色就微有迟疑:

    “两百斤火药,是否……”

    是否不太够?

    诸葛丞相可能不太懂炸药,但他可太懂长安城了;长安城百年帝都,修缮的工事之宏大完备,完全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如果大略来说,那么长安用于拱卫城池核心的城墙,就足足有三道之多——外城、内城、宫城,每一道城墙都是铜墙铁壁,每一道城墙都是耗尽人工;其中最为巍峨高耸的外墙,甚至断断续续花了秦汉两朝上百年的时间。其中用于修筑墙体的青石都不是烧制成的,而是以人工从骊山中开凿出来,用原木做轮子一路滚到长安城下,再用垒土法将青石抬起来,费力巴劲的送到墙上,用石灰夯筑成形。

    平均来讲,运一块巨石要花二十个壮年男子六个多月的时间,其后的打磨和修缮时间还不计算在内。长安城墙数十万块砖石,都是这么一块一块的搬下来再砌上去,如果城池规模有所变动,还要拆一部分重新修建,前前后后花费的功夫,大致可以想象——直到武帝朝的中期,长安狱中一半的犯人都要被“黜城旦”呢。

    这样耗费人力修筑出的伟大奇观,千百年之后都不能抹消的坚固堡垒,实在很难想象会被区区几百斤的黄色粉末破防。更何况,这种黄色粉末的效力,似乎连制造者本人都不太能确信的样子。

    卫青的嘴唇嗫嚅了片刻。如果论本心的话,他还是很想替自家陛下争一争脸,拍着胸脯保证这些试制品绝对没有问题,完全可以保证攻击的烈度。但如果——如果要论良心上的实话,那似乎又……

    总之,他迟疑片刻,只能道:

    “可以用隧攻法。”

    “隧攻法?”

    “挖掘地道逼近城墙的地基,然后在地道中填入塞满炸药的木桶,引爆之后,足以炸塌城墙。”卫青如实解释:“如果多处引爆,使对面首尾不能相顾,那么借机进军,应该可以大获全胜。”

    挖隧道攻城的方法倒并不罕见,但在这种狭小密闭空间搞爆破,则实在突破以往正常的想象。而最关键的是,无论此法是否可行,他们都再没有时间做进一步的验证了——对长安城的围攻必须要快、要果决,最好在十天半月之内就乾坤底定、胜负分明;这样才能让曹魏洛阳朝廷措手不及,达成当年高祖垓下决战,一举而定天下的效果。而毫无疑问,不管战略设想有多么精妙绝伦,将整个大棋全部寄托在这未知的战术上,似乎也……

    丞相罕见的迟疑了片刻:

    “可靠么?”

    “应该可靠。”卫青脱口而出:“这是穆先生解释过的战例。”

    是的,穆先生曾经给他们科普过炸药的一百种用法(至于为什么要科普,那你别管),其中赫赫有名的案例,就是昔年洪天王率人攻下满清金陵城,靠掘地埋□□炸塌了城墙。有此前例在先,威力可供参考;既然□□都有如此的功效,那黄火药的效力当然十倍百倍,威能完全可以信赖。

    当然,受限于口头的篇幅,卫青不可能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一陈述,所以只能斩钉截铁,绝无疑问,算是用自己的信誉来做保障。

    显而易见,卫将军的信用还是完全足够的,至少武侯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表示任何质疑。只不过,在这无言的一瞥之中,某种难言的疑惑,也就随之而显露了——

    怎么武侯总是觉得,相对于“自家陛下”而言,卫将军对于“穆先生”的说辞,似乎还要更信任上几分呢?

    ……这样的态度,是不是,是不是不大对头啊?

    虽然略微觉察到了几位异世界来客之间微妙到难以言说的关系,但实际上武侯根本没有时间管这点扯头花的破事。因为世事总是变化无穷的,而过往的计划又往往很难跟得上这个变化。比如说,在攻城的准备已经箭在弦上的那一刻,武侯忽的收到了一个比较刺激的消息

    ——“曹睿出事了?”

    第116章

    少帝曹睿出事, 还是好几天以前,就已经散布开来的消息。

    说来可笑,实际上少帝当时晕厥过去之后, 不久即苏醒了过来,虽然手脚发软无力动弹, 但至少神志还是清晰的, 甚至还能勉强开口, 控制情况;而被召唤来的医官紧赶慢赶, 赶来后望闻问切一番, 也确认皇帝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不能再为俗事动气。

    如果是在往常, 这也是很正常、很妥帖的医嘱;但现在嘛,在被司马懿一封直揭老底的书信强力刺激之后, 少帝的心思已经完全变了。在敏感而多疑的皇帝听来, “并无大碍”等于指责他是在装病;“需要静养”、“不能再理俗事”,则等于切断他与外朝的联系——怎么, 朕“不能再为俗事动气”了, 那又轮到谁来操心这些朝政上的俗事呢?

    好难猜喔!

    一念及此, 少帝眼珠子都要瞪圆了;他不顾小黄门的阻拦,毅然翻身而起, 竭力支撑着发软的身体, 怒喝着让庸医快滚, 换一个稍微有点见识的人来——因为权威所限,他不好对着居心叵测的重臣发火, 干脆就把锅往医生头上扣,以此敲山震虎, 显现自己捍卫权力的决心——“静养”?谁敢再叫他静养,他就叫此人到泰山地府静养!

    这一句怒吼有没有镇住陈群曹真等老臣,尚且还在未知之数,但至少下一个医生是绝对听懂了。这位新来的背锅对象战战兢兢的诊脉完毕,果然全盘推翻了前任的论调,给出了完全不一样的诊断——既然皇帝不喜欢“并无大碍”,那就是“略有小恙”;当然,虽尔是“略有小恙”,但绝对绝对不需要静养,只要喝下一碗汤药,立刻就能龙精虎猛,恢复正常。

    果然,少帝的面色舒展了。静养是不可以接受的,但喝一碗立竿见影,这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于是他挥一挥手,让医官下去煎药——什么样的药呢?既然皇帝是晕眩失态,那就要用宁神的好药——珍珠、朱砂、硼砂、夜明砂;既然皇帝要“立刻见效”,那就不能不把药物的剂量加重;十倍二十倍也绝不吝惜。医官亲自抓药,亲自生火,亲自煎熬,十几倍的药材浓浓熬成一碗,毕恭毕敬呈上,看着病人略无迟疑,一口干了下去。

    这样精心炮制的猛药,收效果然是迅速之至。少帝面色迅速恢复,很快就能从榻上坐起。为了彰显他的强硬与自制,少帝长长吐气,挥手再吩咐宫人:

    “把那个畜生骂朕的信再呈上来!”

    信件已经被泄漏,再讲什么保密就纯属笑话了,与其等这些居心叵测的大臣退朝后私下里议论纷纷,还不如当面锣对面鼓,将一切肮脏龌蹉直接掀开,逼着各个老登当着自己的面表明态度,从此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他就还不信了,陈群曹真等再积威深重,难道还敢当众质疑自己的血统不成?!

    应该说,这个决断还是很果决、很凌厉的,足可以平靖人心、弹压浮言,不说能堵住宫中悠悠之口,至少可以让顶层的贵人闭嘴缄默,控制住大概的局势。所以底下的大臣听闻少帝决断,虽然都不能开口,心下却未必不是暗自凛然,禁不住的佩服这位主上的刚强果断,难以应付。

    不过,在场众人实在都小瞧了被少帝痛斥为“畜生”的司马仲达的文笔了;他们先前浮光掠影,瞥过的还不过是信件的第一页,其刺激狠辣,已经无可言说;但后面几页的强猛效力,那真是一层还要高上一层,一直高到与天并齐,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总之,少帝当众翻了数页,那张干瘦的脸就骤然泛起了血色,仿佛先前被药力催生出的血气,现在都堆在了脸上翻涌。

    不过,刚刚喝下去的药还是有奇效的,无论现在受刺激到什么地步,皇帝都依旧还能强力支持;他挥手赶走要来搀扶的工人,亲自将书信翻到了最后一页。眼见这漫长的羞辱将要告终,他清了清喉咙,大概是想憋出几句慷慨激昂的狠话,表示自己并没有被司马懿的攻击破防;但即将开口之际,少帝的目光却不经意落到了最后几列小字上。

    于是——于是他忽的哆嗦了几下,鼻孔中忽然滑出两道鲜血,终于晃了一晃,当面又扑了下去。

    说实话,皇帝被一封信直接放翻,仰面朝天、不省人事,当然是很要命的事情。但如果是在政局稳定的时候,其实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毕竟陈群曹真都是久历风雨的人,不会在关键时刻拿捏不住轻重。不过,少帝自上位以来,为了潜移默化地拔除老臣的政治影响,在宫中逐步清洗,迅速换人,已经将大内上下打理成铜墙铁壁,针扎不透,水泼不进,切断了外朝一切的影响;而以这样的局面,纵使陈群想要临机决断,下重手控制住宫廷消息,也会愕然发现自己手足受限,早就无法运转宫中这些完全陌生的权力体系了!

    于是,等陈群费力吧啦梳理完权力结构,将命令由上而下逐一贯彻,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外泄漏洞之后,宫中的消息也早已经随风扩散,传播到所有应该传播的耳朵之中了。

    不过,权力的冲突就是如此客观而尴尬,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曹睿真出事了?”

    “确凿无疑。”

    武侯向众人展示了一张小小的纸条。这是洛阳城中的眼线拼死拼活送来的消息,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但蕴含的信息相当丰富——国家是一艘会从顶部漏水的船;当年少的皇帝骤然暴病之后,部分高层的乐观主义者可能还忙着上下钻营准备趁着空子篡夺权力;但悲观主义者们则未雨绸缪。已经开始着手学习四川话,以及派人给西蜀的眼线硬塞消息了。

    ——我也可以谈,我也可以爱大汉嘛!

    显然,这种反应也是非常正常的。封建家天下时代,中央政权的稳定有九成九都仰仗着皇帝一人的心意;如今少帝晕厥皇权空缺,则无异是将整个上层抛入风口浪尖,滑入完全不可控制的漩涡之中——尤其是少帝如此年轻,到现在膝下连个继承人都没有;因为曹魏家法,后宫太后不得干政,有资格参与皇位角逐的近支宗室又被尽数驱逐在外;于是偌大京城之内,到现在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在权力稳定上说得上话的人!

    皇位空虚、外敌觊觎;宗室孱弱,满朝疑虑;这样的局面,怎么越看越是熟悉呢?

    喔不,仔细想想,如今的曹魏比之东汉,局面其实还大大的不如。老刘家毕竟是几百年的金字招牌,就算一时行差踏错皇位出了岔子,等闲也没有人敢觊觎。但你要说曹魏有什么强劲的政权坚韧性么……唉,只要看一看自己左右忠不可言的诸位同僚,那高层的士族们简直就都要发笑。

    曹魏政权到底稳不稳固,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秉承着这样的信念,士族们才会特意给自己大留后路。而且以实际渠道来讲,两国之间打虽打斗虽斗,私下里互相走的门路却相当之不少;有的门路直达天听,甚至能够直接送到诸葛丞相面前;而经由这样的门路,千辛万苦送过来的消息,参假的可能性当然很小很小。

    理论上讲,这样的选择非常合理;但灵活到如此地步,仍然让穆祺大为吃惊:

    “这转弯也太快了吧!”

    “乱世中活下来的人,总得明白一点处世的道理。”丞相道:“而且,这也是侥幸。他们多半还不知道我们的立场,所以还心怀侥幸,以为可以合作;相反,如果知道了我们对九品官人法的立场,那恐怕就……”

    他停了一停,缓声道:

    “我已经设法把曹睿重病的消息送到了长安城内,但长安城中并无动静。”

    同样是面对天子重病、权位空缺、格局动荡,洛阳城中人心惶惶,各寻退路;长安城中却能不动不摇,略无风波;这当然不是因为长安的老宝贝比洛阳的公卿更爱大魏,而纯粹是因为双方局势各异,根本选无可选——洛阳城中大概还抱有与武侯疯狂贴贴,大家一起延续往日美好时光的幻梦,而长安城却早已被现实毒打,清楚他们与诸葛氏是势不两立,根本没有任何缓冲的空间。

    ——曹睿病了?洛阳乱了?别说现在只是病一个曹睿,就是曹操今天从地里爬了出来宣布自己弃暗投明投降葛氏,他们也要坚定不移,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大魏,捍卫那个可以给自己带来九品中正制的伟大王朝!

    大魏在时,不觉其异,大魏将没,不见其比;人都是要在比较中才能分出好坏;平日里他们嘟嘟囔囔,总是抱怨少帝的超绝敏感玻璃心和魏文帝魏武帝的刻薄寡恩,但现在当头遇到了诸葛亮这个奸贼恶贼连九品中人法都敢乱动的大逆贼,他们才蓦然回首,发现了大魏的好——归根到底,还是老曹家更贴心啊!

    太伟大了大魏!太贴心了老曹家!这样贴心的王朝,怎么能够不誓死捍卫?

    总之,为了防止九品中正制被破坏;为了维护清浊分明的世界;可爱又迷人的正派角色,长安的高门世族们下定决心,一定要排除万难,与诸葛亮见个高低。无论地动山摇,都绝不能动摇此决心分毫!

    不让姓诸葛的见一见血,他还以为大家是病猫呢!

    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有这样涉及根本的利益冲突摆在面前,那就不要指望长安城会因为一个皇帝而望风披靡了;现在的士族还没有烂到根上,至少还是能秣马厉兵,狠狠捍卫有利于自己的剥削制度。要靠嘴皮子劝说他们放弃这个制度,那是不可能的。

    有这样的殷鉴不远,那洛阳城中的态度也就可以推测了——京师的贵人只会更舍不得自己的利益,他们派人暗通款曲,多半也只是以为诸葛亮是“自己人”,大家彼此合作,可以信赖;反之,要是长安的消息走漏,被洛阳知道了诸葛亮的真实要价,那只怕辣手无情,比长安还要厉害十倍!

    敢动老子的九品中正,我看你的皮是痒了!

    显然,双方最终翻脸是不可避免的。而以现在的局势,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一个选择。

    “必须尽快拿下洛阳。”坐在一旁的刘先生冷冷开口,语气坚决。

    既然洛阳迟早都要翻脸,那就只有趁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兵贵神速,一举夺下要害;到时候木已成舟,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过,要长途跋涉,远程进军,做这样激进的军事策略,那就必须要保证后路的安全——

    “应该在三日之内攻破长安,至少断绝它援助洛阳的可能。”武侯简洁道:“穆先生?”

    穆先生愣了一愣,迟疑片刻之后,终于轻轻点头:

    “……应该可以吧!”

    在通报了曹睿病重消息后的第二日,汉使再次造访长安城内,又一回表达了武侯劝降的意思——当然,依旧不同意在九品中正上让步。

    既然不同意让步,那大家就没有什么可谈的。长安城的留守霍然而起,厉声叫人把汉使驱逐出去。而面对如此无礼的呵斥,汉使居然也并不动气。他只是道: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明日与诸位贵人相见了。”

    居然还想明日相见?难道你胆大妄为,还要把高官们当每日副本来刷不成?留守勃然大怒,立刻就要出声怒斥。而使者也再不言语,只是拱手行礼,便恭敬退后,出了府门。

    ——然后,就在当天晚上,长安城内外的所有官民,全部都听到了一生响亮之至的爆炸声。

    第117章

    爆炸是在半夜发生的, 那时大家都还在浓睡,只是隐约中听到空中传来了沉闷的雷声,轰隆连绵不断;这时实在已经太晚, 很多人睡熟了爬都爬不起来,即使在梦中朦朦胧胧听见, 也还以为是最近天时不正, 居然不下雨干打雷。直到蓬勃的火光突破了窗棱纸, 灼灼的照痛了他们的眼皮——住在高处的贵人们惊叫着跳下床来, 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推开窗户, 然后就看到外面红光遮天,几乎将城中照得如同白昼。

    这样的异象实在是超出想象,以至于留守长安的最高统领、司隶校尉夏侯楙在窗边足足愣了有一刻钟的功夫。蜀将魏延在陈述他的妙妙子午谷奇谋时, 曾经放肆攻击过夏侯楙“怯懦无能”,而事实也雄辩的证明, 这位二代出身的高官驸马确实没有什么能耐;以至于在异象面前愣了半日都毫无决断, 心中茫然无措之余,大概还以为是城中有什么地方走水了, 是不是要调兵加强防备——

    在愣神之时, 外面哐当一声重响, 同样受命兼管长安事务的吴质冲了进来,他只往窗外看了一眼, 脸色就变得一片惨白, 在火光的映衬下略无血色, 更显可怕。

    他道:“北面的城墙塌了!”

    夏侯楙茫然的看着吴质,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话——什么叫“北面的城墙塌了”?北面的城墙为什么会塌?

    可能是因为刚刚爬起来没有睡醒, 夏侯校尉的脑子转得很慢,所以在勉强意识到“北面城墙坍塌”的事实之后, 他还在慢吞吞地往地基塌陷或者修筑不善的角度在想,直到吴质咆哮出声:

    “校尉,校尉!蜀军要攻进城中了!”

    “怎么可能?”夏侯楙下意识反驳:“这样的动静,绝非人力可为——”

    “是不是人力可为,又有什么紧要?!”吴质真恨不能给这纨绔二代一耳光:“城墙已经塌了,防御已经崩了,难道诸葛亮会坐视不理吗?还不快派兵堵住口子!”

    他非常清楚,夏侯楙说这话的意思多半是在甩锅——城墙如果是被人力凿开,那说明是夏侯氏这个长安留守修缮养护不力,难免要吃瓜落;所以必须得咬紧牙关,把锅给甩在非人力的头上。这是软熟官僚必有的灵活素质,本来也丝毫不足为怪——可是,可是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这蠢货居然还一门心思的只想着甩锅?这纨绔废物的脑子里是灌进了一条黄河水么?

    是人力所为又怎么样?不是人力所为又怎么样?就算诸葛亮是效法妖道呼唤六丁六甲砸开的城墙,那现在城墙该塌了也是塌了,蜀军该进城也是进城;如果挡不住军锋真让人攻进了城中,那就算锅甩得再老辣纯属,又能顶个屁用?

    显然,这一句当头棒喝效用显著;夏侯楙浑身一颤,眼神立刻清澈了起来。他再不犹豫,起身就要去取兵符——夏侯楙的脑子还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在紧要关头承担起临机决断的重大任务,所以事到临头还是不能不将大事委托给可以信任的人物——比如真正从寒门士人爬到如今这个位分,胆气与才能都相对更为充裕的吴质;至少这位靠着皇权一路擢升至如此地步,论利益及身份都与蜀军势不两立,想来还足可以信赖。

    事到临头,吴质也在不客气。他谢都没有谢一句,劈手就把兵符夺了过来。还好,因为事态紧急,两军剑拔弩张,所以前几日夏侯楙特意调换了位置,将自己的住处搬到了军营附近;如今这个安排恰恰方便了他们,只要出门后狂奔百余尺,他们就能找到可信的将领,传达命令,收拢部队——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第二声沉重的、轰鸣的爆响,地面再次震动,掀起了无数的尘烟。

    对于长安城的总攻是在子时一刻发起的。

    这几天僵持的时间里,蜀军都在半夜分批出动,趁着夜色的掩护挖掘隧道,蜿蜒曲折,逐步逼近长安城墙;等到工程初步成型,再在隧道的尽头安放塞满了炸药的木箱。一切准备就绪,当日子时二刻,安放于城南的炸药首先爆炸,外墙地基坍塌,受力结构全盘崩溃,五六米长的墙体尽数倒塌,带着上面的工事和岗哨一切倾翻。布设的防线算是全盘清空。

    当然,以驸马身份留守金陵的夏侯氏固然是个蠢得可以扬名敌国的顶级蠢货,但他手下却不是没有能人;这些能人尽心尽力,倒也把局面糊弄得相当不错;比如说城墙戍守的士兵就经历过严格的训练,即使么面对这样匪夷所思的剧变,也没有一哄而散、各自逃命,而是努力试图补救局势,阻拦敌军。

    但问题在于,在三国时代的攻防演练中,城墙坍塌多半是前期修缮不力,工匠浑水摸鱼,搞了豆腐渣工程——毕竟你也实在不能指望攻城方那点落后的冷兵器可以对石墙造成什么威胁;所以,在现有的兵书中,城墙塌陷的应对方法很简单,那就是顶着箭矢飞石往塌陷部位里填土袋,防止敌军趁隙攻入——考虑到战场上一片混乱,这种顶着杀伤硬往上冲的战术,就只有反复操练打磨,硬生生练成肌肉本能,哪怕用鞭子抽烙铁烫,烫也要烫得士卒们不假思索,背上土包就往坑里跳。

    于是,在当下的情形里,这些被练出了刻板本能的士兵毫不犹豫,纷纷奔上城楼背起土袋,接力扔进——扔进那处处七八米长的塌陷坑道里;于是土袋飞舞如雨,在夜色中前赴后继,尽数投入了坑道。

    愚公移山,蚂蚁搬家;理论上讲,只要填入的土袋够多,总可以把坑道填平——当然,要达成这个工作量需要多少土方,那就不是只知道按部就班的士兵们可以计算得出来的了。

    总之,在着急忙慌、勤勤恳垦地填了小半个时辰的土方之后,这些老老实实照章办事的士兵们终于听到了第二声爆炸——更加激烈、更加响亮,波及更加广泛的爆炸声。

    是的,第一波爆炸不过只是佯攻而已;等到守城的人手和物资都耗费在第一个被炸出来的大洞之中后;姗姗来迟的第二波爆炸才会在薄弱处准时发作,制造出意料不到的效果来。

    ——声东击西,小子!

    总之,子时五刻,第二波爆炸准时响起;丑时二刻,整装待发的蜀军先头部队由霍氏率领,自第二波爆炸炸开的大洞悄悄潜入城中,抢先占领显要地势,并构筑了简单的工事。

    按照原本的剧本,这一批敢为先登的前锋是作为敢死队使用的,外面的部队立足未稳,进入之后必定遭遇强力阻击,如果作战不力,搞不好还会全军覆没;所以带队的人必须果敢勇猛,有死不旋踵的决心。这也是武侯力排众议,一定要让新人负责这样要紧任务的缘由——所谓知人善任,越是在紧要的关头,越是不能在人选上放松一丁点。

    远处火光跳跃,近处月色朦胧;即使极力远眺,也只能看到各处起伏摇曳的影子;霍去病跳上高处,弯弓搭箭,左右瞻望,神经绷到了极点——以他的经验,附近应该设有监视的岗哨;只要发现异样,恐怕立刻就会射下如雨的弩箭,制造大量伤亡;所以临敌之时,必得千万分的小心谨慎,如果不能制敌机先,损失恐怕会极为严重。

    ……然后,他环视了一圈,只看到了城楼下黑黢黢的一个大洞,以及大洞旁边晕厥瘫软的士卒,有少数几个人挣扎着从瓦砾堆中爬起,刚刚要举起弓箭,便双腿一屈,向前扑倒在地。

    以霍去病的所知而言,这大概就是穆先生反复强调过的,炸药威力过强之后,产生的气浪对人体的什么“连带伤害”。即使肌肉骨骼没有什么异样,耳膜和软骨也会被剧烈的响动直接震撼,导致急剧的恶心与晕眩,足够在短时间内一切瘫痪战斗力。

    ……看来,上林苑试制出来的那一堆“样品”,威力果然不可预测呢。

    霍将军垂目环视数回,终于轻声出了口气。

    “转告丞相。”他吩咐站立在侧的属下:“就说前线一切顺利,可以按预先的规划行事了。”

    丑时五刻,前线部队突破外城所有防线,直抵内城城下,发动攻势;神兵天降,突如其来,守卫内城的士兵猝不及防,几乎大惊失色。好歹负责守卫的官吏胆识过人,连斩数人,迅速稳住军心。正待官吏大声呵斥,勒令士卒各就其位时,下面攻城的士兵却忽然散开,推出了一辆偌大的木车——眼尖的人立刻认了出来,这应该是西川诸葛老贼打造的什么“连弩”,据说以脚踏蓄力,射程极远劲力极强,连铁甲都不能抵挡;可是,就算是这样的劲弩,似乎也不可能拿厚重的城墙怎样,缘木求鱼,不过徒增笑耳——

    不对,借着远处熊熊的火光,已经有人看出了连弩上的异样——架在车上的并不是粗铁锻造的厚重弩箭,而是一根木制的箭矢;箭矢顶端甚至没有箭头,反而绑着一个沉甸甸晃荡荡的累赘的布制口袋,完全——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杀伤力。

    于是,就在无数双诧异的目光之下,蜀军小心翼翼地点燃了木箭的尾部,而后连□□车,积蓄劲力;等到力道终于松开机关,令木箭直飞而出,奔向城楼而去!

    卯时一刻,随着蜀军大部分批进城,长安内外城的防线均已告破,虽然仍有顽敌在拼死抵抗,但终究是游兵散勇,再也无力逆转大局。

    卯时五刻,主将诸葛丞相乘马步入长安内城,并亲手于城楼上悬挂旌旗——自此,至初平三年,李傕、郭汜之乱以后近四十年,凋零丧乱之极的关中长安旧都,终于再次迎来了汉家的旌旗。

    凌晨的寒风冰冷而又泠冽,即使武侯入城前特意加厚了衣服,此时亦觉寒意如水,绵绵不绝。但在如今,这样的寒意却反而能使人清醒而又敏锐,更能回忆起某些久远的往事……于是汉室的丞相抬起头来,仰望着上方猎猎飞扬的旗帜——玄色为底,仅以金线刺绣一个“汉”字;而现在,那个由昭烈皇帝亲笔书写的字体正在空中飞扬跳跃,细微金光闪烁而起,仿佛是盘旋的一条活龙。

    “太阳要升起来了。”

    他轻声道。

    第118章

    后世的史书也许会千万遍的描绘这光辉而宏大的一刻, 以无穷的修辞与想象涂抹这堪称历史转折的伟大奇迹,并反复回味它象征的重大意义——断绝的居然可以连续、死灰居然还能复燃,摧折的居然依旧复苏;此种意向之后的伟大征兆, 必将回荡于千百年漫长的时光中,激励起无可言喻的情绪。

    但无论将来的描摹会有多么的深刻, 在身临其境的此时此地而言, 这迎来胜利的伟大时刻却实在没有什么能动人心弦的审美价值——虽然锦旗在头顶猎猎飞舞, 但四面却依旧是一副昏暗、混乱的模样;远处的火光依旧在起伏摇曳, 而众人的寒风凛冽, 依旧送来了远处绝望恐怖的厮杀喊叫,以及浓郁的血气。

    显然,即使蜀军控制住了内城的要津, 各地零星的战斗也仍然在继续;在这种血腥狰狞、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当然不可能会有神人能生出什么见证历史的慷慨情绪;实际上, 紧随在丞相身后的穆祺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了上来, 虽然有气无力的环视了一遍周遭,却一声也没有吭——他还在腰间塞进了一个相机, 但现在除了打开镜头象征性的随意拍上两张, 那就连挪动一下脚步, 换个机位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说先前少不更事,还会对战争有什么玫瑰色的幻想;那么在第一线见识过一夜攻城之战以后, 穆祺就深刻体会到了这种暴力活动的冗杂、繁琐、不可理喻——不错, 不是血腥残酷, 而是冗杂繁琐;或许是因为他身处在后方大营,眼之所见耳之所闻, 并非是战场的砍杀与叫喊,而是从各处源源不断送来的消息:

    前线直接作战的消息、后勤物资调动的消息、各处斥候打探到的消息;千万条消息水一样涌入武侯驻扎的中军, 偌大的营帐盛设蜡烛,灯火煌煌犹如白日;在这一夜的每时每刻,都有千百人从四面的帐门进进出出,吞吐不可计量的信息;脚步声纷至沓来,呼喊此起彼伏,甚至都直接压过了外面城墙倒塌的轰鸣。

    虽然名义上只是第三方观察的平民,但穆祺既然全程随行,当然也不好坐在旁边吃干饭。所以经丞相分配,他也领了一个轻巧而无关紧要的差事,大致就是把外面送来的消息分一分类,按部门用颜色标记,整理好后送进内门,顺便再关心关心前线使用火药的情形,及时提点建议什么的。

    按理来说,这确实是非常轻松、非常简单的工作,按部就班就能把事情做好,一点也不费脑子。可事实证明,量变总能引发质变;一份两份文件或许不算什么,千百份文件毫不客气地倒灌而入,则实在超出了穆祺想象中的一切负荷——更不用说,在昏头涨脑的做了大半夜的分类之后,他还要哆哆嗦嗦的紧随在丞相身后,费力跋涉过战场上堆砌的瓦砾、土堆、兵器,步行入内外城门,气喘吁吁地爬到内城的高处。

    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兼顾了属于是。

    反正无论如何,在连轴转了七八个小时以后,穆祺是实在有些顶不住了。他站在砖石上摇摇晃晃,即使顶着凌晨寒冷彻骨的烈风,依旧觉得头晕目眩,周身发软,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向上飘去。

    但还好,主持大局的是诸葛丞相,而诸葛丞相一向很懂得体恤下情;武侯在旗帜下站了片刻,环视过下属疲惫倦怠的脸,温声开口:

    “大局已定,如果没有什么要事,就换人来值守吧。”

    穆祺巴不得这一句话,赶紧躬身行礼,口称告退——他在行礼的时候,感觉两条腿都在打颤,真是连话都要说不囫囵了。

    不过,他已经累得大脑麻木,反应不能;在场其他人却未必;丞相府的长史杨仪便道:

    “我等都下去了,那么丞相……”

    “我还是办些杂事。”武侯很温和的说:“先看看局面如何再说。”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让疲倦得几乎要就地坐倒的穆祺霍然张开了眼,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望向上首——如果说先前七八个小时中连轴转的超强压力已经是他此生所未见;那么真正最极端、最紧绷、最不可思议的泰山压顶之处,则还绝不仅仅是他经受的那一点丁点;而是在整个漩涡的中心;丞相中军所在。

    如果将整个驻军的营帐比做机器,那么穆祺——以及绝大多数的文书官吏,负责的只不过是分类信息、整理信息、传递信息,充其量只是外界向内输送消息的渠道而已;负责处理、决断、瞻前顾后,下最终决心的,则有且仅有一人,是丝毫分担不得的。

    显然,如果在外围搞消息分类所消耗的精力是一分,那在中心处理信息所消耗的精力就是十分乃至百分。这一夜以来穆祺是连轴转的数了七八个小时的纸条子,那也就意味着位于中心的诸葛丞相也是满负荷运转了七八个小时——读军报、看地图、数兵力、下决断,恐怕连喝一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而局势判明,军队攻入内城之后,他又要迅速整顿左右,赶赴一线,料理种种事务——然后,经历了这样的来回折腾,他都居然不忙着休息,而是要“等一等再看”?

    ——这是人该有的作息吗?这是人该有的精力吗?

    ……好吧,先前穆祺也见识过武侯精力的一星半点;以往他有事向丞相汇报,无论何时何地递上条子,都绝对能在一炷香的功夫里被召入府中,当面谈论;仿佛丞相永远没有休息的时候,仿佛府中坐着的只是一个精密、严格、无休无止的机器,每天只需要半斗米、几碗茶、一两肉,就可以高效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文件,输出至为宝贵的秩序。

    不过,这种“仿佛”终究只是错觉。穆祺私下里总是以为,之所以会有丞相永无休止的印象,大概是自己实在太懒了,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才根本不能窥探到高人的极限;但现在——现在,他自问也已经是竭尽所能,再无余力了,怎么比自己忙十倍的武侯还能这么支棱呢?

    还是那句话,这是人该有的精力吗?

    先前与卫霍相处时,穆祺其实也见识过这种非人的旺盛活力;当时他们追捕匈奴单于,这两位居然可以两日两夜的来回奔驰,弯弓射箭,亲自厮杀,纵使血浸衣甲,依旧略无疲倦。但当时穆祺固然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却并不觉得什么;毕竟这两位都是沉淀很久的体育生,体能吊打一般人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但现在看到武侯的卷法,那就真是有些让人破防了——人家也是文士,人家大半的时间也是搞案椟文书,怎么人与人的差距,就可以大到这种地步呢?

    司马仲达曾经阴阳对手“食少事烦,岂能久乎!”,但只有亲身见识过的人才会知道,按照武侯那个摄入量和输出量,确实能让任何稍有常识的人大感震慑,情不自禁的升起“岂能久乎”的恐惧来。

    ——这样的工作量,真的是不可持续的吧?

    ……不过,即使意识到了不可持续,穆祺也说不出什么来。武侯这样的工作作风不是一天两天了,所谓“二十杖以上,必自鞠问”,既然亲近的官员几十年来都劝不动,他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穆祺默然良久,还是只有长长吐一口气。他拱手行了个礼,悄声退了下去。

    一路倦怠疲惫,神经紧绷;穆祺沾床就倒,睡得个不能自已。等到昏天黑地中听到外面的响动,他才朦朦胧胧向外翻身,只看到外面阳光灿烂,几乎刺得睁不开眼;而在灿灿光辉中,一个人影正盘坐在逆光的方向,居高临下的盯着在床上翻滚的穆某人。

    穆某人叹了口气,再次翻一个身,用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刘先生道:“你捂脸做什么?”

    “当然是谨记曾经侍奉过陛下的李夫人的教诲。”穆祺曼声道:“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刚起床时蓬头垢面,不可以对至尊。”

    这说起来也是一番尊敬,但刘彻却怎么听怎么觉得心里膈应。他稍一默然,还是冷冷开口:

    “诸葛氏已经带人接管长安皇宫了。”

    作为长安攻防战的核心,西汉未央长乐宫等宫城遗址未必是一等一的战略要地,但在政治上的地位却无可言说。一旦宫城易手,就代表长安的抵抗基本结束,战争也要告一段落了。

    当然,西汉的宫城规制宏大、布设精深,外人很难窥探底细;要想快速接管,必须得有熟知内情的人从旁策划。这大抵也是穆祺一觉醒来,卫、霍两位居然不在刘先生身边的缘故。

    穆祺依旧以被蒙面,只是语气变得轻快了:

    “那么,我是不是要祝贺陛下终于得偿所愿呢?”

    大汉的军队再次莅临它忠诚的未央宫,这在政治上的蕴义恐怕无可计算;在这样意义重大、足以铭刻金石的时间节点,皇帝陛下居然没有亲临其境,亲身体味他们老刘家存亡绝续的伟大盛事,还是比较令穆祺惊异的。

    刘先生哼了一声。

    “这是葛氏的功业,我就不必去沾光了。”他面无表情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既然能行此千秋万代之伟业,那葛氏将来在史书上的令名,当然也要彪炳千古,不是寻常皇帝可以企及的……”

    说到此处,刘先生的面色也微有波动。他的本心当然是骄傲而自负的,但即使如此自矜自得,也不能不承认葛氏现在独一无二的地位——拓土攘夷、封狼居胥当然是伟大的事业;但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更难;延续一个断绝的、泯灭的、已经冷淡如死灰的法统,意义恐怕更胜于在政权巅峰时期的强力开拓。辉煌时刻谁都有,别拿一刻当永久;巅峰时人人都来捧臭脚,什么殷切奉承都不稀奇;但在低谷落魄时还能有人不离不弃、精心谋划,那评价当然就格外之不一般了——事实上,即使在刘先生自己的心中,他如果此时出现在诸葛氏的身边,那光辉上都是要被压上一头,实在不能等量齐观的。

    既然不能等量齐观,那硬蹭人家的高光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刘彻干脆就呆在后方,全程只占一个围观的地位;大概还要等到长安城中的局势彻底平定,诸葛氏上表报功,并奏请西川的嗣君预备迁都之时,他才会姗姗露面,参与汉军克定长安的大典,顺便——顺便再见一见自家那位血缘已经极其稀薄的晚辈。

    无论怎么来说,昭烈皇帝数十年呕心沥血,终究还是大功高成。想来“家祭无忘告乃翁”,终究也是无憾的吧?

    不过,昭烈皇帝无憾,却不代表两汉二十四代先帝能够无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三国乃至东汉最终会沦落到这样一种皇权中衰、豪强做大,组织秩序一败涂地的模样,未尝不是前人举止失宜,遗留祸患的缘故。甚至——甚至刘先生详细考察东汉以后的历史,往往还会尴尬的发现,不少豪强及世家发家的第一桶金,很可能还是从自己手上淘到的。

    没错,两汉相隔已经数百年之久了,似乎也很难为了这一点痕迹而苛责前人什么。但作为当事人而言,刘先生身临其境,总难免有点不可言说的微妙尴尬。而尴尬微妙之余,某些隐秘的决心,便愈发之深刻了。

    “诸葛氏见了被俘的当地高官。”刘先生道:“虽然只匆匆看过一回,但这些人的态度倒甚是坚决,拒不配合。”

    “这也是难免的。”穆祺慢吞吞道:“这个时候的世家高门刚刚体会到垄断仕途的快感,怎么肯随意放弃?历史——历史上也是被整得没有办法了,完全不能维持统治,才无奈退缩……”

    他大大地、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低声道:

    “……这么一来,季汉的担子就很重了。”

    大量的世家高门拒不配合,意味着原有的统治秩序没法子平稳过渡,新政权不能不殚精竭虑,从头构建出一套可靠的体系。所谓重起炉灶、再开世界,另炼地水火风,固然是一张白纸好作画,但消耗的精力和时间,恐怕也是无可估计。

    ——换句话说,就算真打完了所有的仗,武侯身上的担子,都怕都松不得一星半点。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仅仅收回旧日的领土,当然不能算是“兴复”,如果要想存亡续绝、惩前毖后,纠正以往的失误,完成历史交托的任务,那就绝不能再此刻放松一丝一毫。伟大光辉的政治理想,哪一个不是用心血浇灌出来的呢?

    据说武侯辞别南阳草庐之时,曾经嘱托亲人仔细看守,等到天下平定,自己将再回草庐躬耕。但以现在看来,纵使社稷一统,大局得定,这样千钧万钧的担子,怕也是交托不下来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这样宏大的事业,恐怕是真要耗干他所有的心血,直至死亡为止。

    即使明白这样的结局,思之也仍旧觉得悲哀。所以穆祺说完这一句话,语气亦稍稍低沉。

    “担子很重。”刘先生重复了一遍,似乎若有所思:“既然担子很重,那我派出一些人来,帮他们分散分散担子,不知可否?”

    第119章

    穆祺腾地从床上坐起, 都顾不得再捂脸装什么“蓬头垢面不可对人主”的样子了。他丢开布被,面色惊骇之至:

    “你说什么?”

    “我说。”刘先生道:“如果劣币案进展顺利,我可以给诸葛氏提供足够的人选, 协助他处理一些较为繁琐的小事……”

    “那怎么可以——”

    这句话一说完,穆祺立刻反应过来了:

    【那怎么又不可以?】

    一个国家的政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上头的大计当然是恢弘辽阔、泽被无数, 但一层一层逐一分解下来, 终究不过也就是财政与人事两样;换句话说, 只要一个政权能把收上来的钱数清楚, 各个地方的人头认清楚,那政策执行的效果,总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以上古时代政权运转的粗糙模式, 这种细碎、琐屑的操作,基本也不挑什么专业;能认字会数数, 最好再背一个九九乘法表, 就可以在基层充当一个合格的官吏,支持整个体系运转下去。秦汉以来几百年的历史, 就是这么将就着混下去的。

    但问题就在于, 自从西汉崩溃豪强坐大, 高门儒宗垄断了一切上升渠道及意识形态释经权以后,那就连这样将将就就的草台子系统都已经维持不下去了。所谓“满朝上下, 尽是门生”, 但世家的门生故吏, 可不仅仅只是三公九卿的高官,而更是遍布于州郡的县令、县尉、司马;这些力量盘根错节, 利益纠葛,才是高门可以把控朝政的底气——就算清洗了高层又怎么样?没有底下执行层配合, 你能把政策执行下去么?

    如果从理论上讲,要想与这样根深蒂固的利益网络做争夺,那就不能不任用与旧有力量绝无瓜葛的新人,没有牵连的局外要素——但东汉的体制bug就bug在这里;教育系统被垄断后已经成了为上层批量制造工具人的成熟机器,搞得皇帝们要想夺取权力推行意志,居然不能不前赴后继的仰赖太监——割以永治、了断尘缘之后,总不会再和士人有什么勾连。

    当然,太监再忠心再体贴再孤家寡人,皇帝也不能一口气割个上万人,放到各州各郡当面锣对面鼓一一打擂台;再说了,十常侍之乱创巨痛深,基本也说明了阉宦治国之绝无可能。以后所有的王朝,都不能不想方设法,苦苦寻觅另外的代餐;而结果也往往不能如意

    但现在,另外的、更恰当的天选打工人就这么水灵灵的出现了。孤家寡人?毫无瓜葛?天下还能谁比一群穿越时空、千里而来的流放犯们更孤家寡人、更毫无瓜葛呢?

    说难听些,太监们好歹还有亲眷、有朋友、有乡党,有时候也不是不能与士人们和光同尘的;但被汉武帝驱逐过来的流放犯们可是真没有一丁点软肋;他们是完全的、绝对的外来者,没有根基也绝不可能有什么根基,所以只能无条件的依附唯一可以庇护他们的中央皇权,不折不扣的执行每一条命令,拼尽全力地与地方作斗争。

    换句话说,这简直是阉宦的pro max版,太监们在政治上的真正上位替代品,完美保留了宦官们的一切长处,而几乎规避了一切短处——宦官们当然孤家寡人,但正因为孤家寡人心理扭曲,所以做事常常没有底线;而流放犯们呢?流放犯们倒是在三国没有什么软肋,但他们的九族可是在武皇帝手上捏着呢!

    趋利避害,取长补短,这样的人手安排看似匪夷所思,但如果仔细推敲,仿佛还真的相当——相当之合适?

    穆祺愣住了。

    刘先生还在问他:

    “此事是否可行?”

    穆祺默然片刻,终于开口:

    “陛下打算把谁送过去呢?”

    “当然是有谁送谁。”刘先生略不介意,一点也不打算掩饰他拉壮丁的本质:“只要罪名合适,都可以安上一个流放的判决,送到这里来服刑;我甚至还可以让他们自己选,是到缈缈未知之地拼死一搏,还是到江南漠北去筹措人手,开采矿藏?无论他选择哪一样,朕都可以恩准他。”

    这能叫“恩准”么?穆祺有些无言。不过,从投入产出比来看,其实很难说西汉的蛮荒边疆和三国的世家庄园到底哪一个更危险。江南和岭南的野人瘴气当然很不好惹,但大族们豢养的私兵也不是什么吃素的温良货色。还真不好比较哪个的生存率更高。

    所以,但凡这些三教九流的犯人还想活下去,那就不能不在流放地紧密抱团、提高警惕、严格遵守皇帝的指示,而绝没有什么躺平摆烂、非暴力不合作的空间——毒蛇猛兽和世家私兵大抵都是没有什么怜悯的,那这一下就连流放犯们的工作积极性问题都能完美解决。连监察的成本都可以大大节省下来了。

    那么,综上所述,这样的思路似乎还真的挺……合适的?

    穆祺鼓起了眼睛。

    颇为微妙的寂静持续了片刻,直到刘先生再次询问,坚持要穆祺拿一个意见——显然,他在这个主意上已经推敲了很久,对这个主意也确实非常满意;所以必须要关键人物给出一个态度。而这个态度嘛……

    穆祺思索良久,慢吞吞道:

    “这个思路,在执行上还是很有难度的。”

    在执行上很有难度,也就是说大方向上是没有问题的,总体来讲还是可以实行的。听话听声,刘先生立刻把握到了关窍:

    “什么难度?”

    “技术上的难度。”穆祺道:“陛下应该清楚,管理局对‘门’的使用有很严格的限制,原则上讲,只有‘门’的持有者一人,才能使用门的穿越功能,自由往来于各个时空。”

    “只有持有者一人能用?”刘先生颇为怀疑:“那我们君臣又算什么?”

    穆祺没有回答,只是颇为含蓄的望着他。而刘先生愣了一愣,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显然,无论他还是长平侯及冠军侯,在某种意义上都不能再算是“人”了。

    某种意义上讲,管理局的规定还真是怪严谨的嘞。

    既然规定这么严谨,那估计就不好直接违反了。刘先生的面色五颜六色的变化了一圈,忽然开口道:

    “——‘原则上说’?”

    都是在案牍文书的官僚主义中泡大的千年狐狸,大家谁也不要和谁扯《聊斋》,什么叫“原则上不可以”?原则上不可以就是实际上很可能可以;什么叫“很有难度”?只要用一点心思,那难度也不是不可以克服。对于一般人而言,禁令和规则是红线和准绳;但对于刘某这种法外狂徒来说,这些处罚措施则基本等于价目表——只要出得起价钱,那什么不可以试一试?

    “原则上说。”穆祺慢慢道:“运输外人是不行的,只能运输一些用于贸易的……生鲜产品。”

    “生鲜——生鲜产品?”

    刘先生愣了一愣,忽然反应了过来。先前他与葛氏签订所谓战利品交换蜀锦的协议时,穆祺就曾经承办此事,将大量的骡子和牛羊运输到了西蜀,极大支撑住了北伐的运力;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走的“生鲜运输”的条目——理论上讲,这种生鲜运输应该只是管理局为员工开的福利小窗口,允许员工从自己的世界进口一点活物打牙祭;但如今看来,穆祺摆明是滥用了这个规则:毕竟,正常人应该是吃不下几千匹骡子和肥牛的……

    既然上一次已经钻了空子,那这一次当然同样也有空子可钻。如果骡子和牛羊能够被运输,那么更多、更奇怪的某些灵长类哺乳生物,当然也可以效仿——

    当然啦,以“生鲜货物”为名来进口流放犯,那怎么听怎么都像地狱笑话;但身为一个经常亲自制造地狱笑话的活阎王来说,刘先生本人可一点都不觉得这种做派有什么不对。他甚至还费力考虑了一下,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将这些犯人在法律上开除人籍——方便穆祺把他们分类入“特别的灵长类裸猿生物”的栏目里。

    “所以,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对不对?”

    “……对也不对。”穆祺叹息道:“到现在为止,管理局还没有撤销生鲜进口的许可,那空子——空子应该还是可以钻的。但问题在于,生鲜进口也不能永无止境,在重量上有严格的限制。”

    “限制了多少?”

    “进口完骡子与牛羊后,现在只有三吨的配额。”

    刘先生不说话了。说实在的,这个余量确实也是少了点。要是配额能多上哪怕十倍,他还可以咬一咬牙狠一狠心(好吧其实也不用太狠心),从今开始只给流放犯们喝清水吃西北风,全身毛发剃个精光,由头到脚搓掉三层老皮,努力把人均体重压到百斤上下,能留口气到对面就行;这样绞尽脑汁先送几百个人过去,也算能解燃眉之急。但如果只有三吨的配额,那就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总不能送骨灰盒吧?

    眼见刘先生面露迟疑之色,穆祺顿了一顿,终于说出了剩下的话:

    “不过,进口配额是允许交易的。我可以找其他的任务对象交换一些多余的额度,暂时还能解燃眉之急。当然,这可能就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毕竟礼尚往来嘛……”

    “代价?”

    “是的。”说完这句,穆祺停了一停,直视刘先生:“而且,这个‘代价’可能还需要各位协助一二。”

    第120章

    刘先生愣了一愣:“协助什么?”

    说出这一句时, 他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警惕——以刘先生的经验来看,穆某人显然不是一个容易低头让步的软弱角色;当他开口请求要完成一个“交易”时,背后很有可能暗戳戳隐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活和狠活, 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穆祺道:“有这么一个任务,可能需要诸位从旁协助, 帮忙弄——我是说解决几个人。”

    “几个人?”刘先生对于“解决”并无留意, 他习以为常, 只重复问道:“什么人?”

    “一个皇帝。”穆祺道:“准确来说, 应该是大宋的教主道君皇帝。”

    “总之, 这是私下里交易的任务,你情我愿,没有任何的强制力。”穆祺盘膝而坐, 侃侃而谈,卫青霍去病跪坐两侧, 神色则颇为茫然:“所以, 几位如果有任何意见,都可以直接提出来, 请千万不要迟疑。”

    长平侯与冠军侯彼此对视, 却没有一个开口说话。当然, 这绝不是因为他们心悦诚服、毫无疑虑,而是完全还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毕竟, 半个时辰之前老登兴冲冲跑来把他们硬生生拉到穆祺面前, 全程可就只交代了一句话:

    “走!要去杀一个皇帝, 你们去不去?”

    说实话,这个交代可真是够吓人的, 当场震得两位将军目瞪口呆、反应不能,脑子至今都是一团浆糊。甚至可以说, 直到在一刻钟以前,他们才终于在穆祺的滔滔不绝中搞清楚,老登要解决的皇帝不是坐在长安的那一个,也不是坐在洛阳的那一个,而是一千年后坐在汴京的那一个。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不过,在被自家君主的奇葩神经折磨过几千年以后,这两位最大的优势就是能沉得住气。所以他们默不作声,只是听着老登饶有兴致的盘问:

    “私下里交易的任务?所以你要解决的那个‘道君皇帝’,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他对靖康之耻负有直接的责任。”

    老登倒是在地府里隐约听过靖康之耻的赫赫大名——据说这就是让老赵家颜面扫地、整个历史为之剧烈震荡,余波数百年不能平息的重大事件;但他也只限于“听过”而已了,毕竟隔了一千年实在已经没有什么消息渠道了:“什么责任?”

    穆祺沉默了片刻,干巴巴开口:

    “可以不细说吗?”

    “为什么?”

    “因为我最近几天睡眠不好。”穆祺很诚实:“我怕说得太细会强烈刺激神经,那就很麻烦了。”

    ……好吧,这个理由也算充分,老登宽宏大量,没有再做细究,姑且只把原因归类为“道君皇帝太过混账”,他咳嗽一声,换个角度追问:

    “那么,为什么别人又要私下和你交易任务呢?”

    “因为他的任务是要挽回靖康之耻,而这个任务眼看是要失败了。”穆祺很坦诚:“以他自己的判断来看,靠一人的力量已经很难挽回局势,不能不引入外力。”

    “任务失败了?”老登有些惊讶:“你们的任务居然还有失败的么?”

    这实在是有些难以想象。自相识以来他与姓穆的一边合作一边斗争,彼此嘲讽过拉扯过暗算过,都同样也都承认彼此,认为对方和自己一样,真正是个恬不知耻毫无底线内心强大之至的混账;而以种种见闻来看,实在很难想象这种混账偃旗息鼓,不能不承认一句“失败”!

    你会承认失败的么?

    “是的。”穆祺轻声道:“女真人实在是太强了。”

    说到此处,穆某人的脸上也有了抽搐。说实在的,虽然他自诩已经在时空管理局手下经历了种种,但即使以往昔的履历判断,两宋末期的局面都绝对是天崩级别的——这个天崩还不在于内政,而在于外敌:一则女真,二则蒙古;这两个在战力都是绝对的论外,毫无道理可讲的bug,地球online系统中最摧毁玩家体验的滥强狗;如果论强弱威胁,恐怕仅次于千年未见之大变局里,那艘炮轰金陵的黑船。

    可是,黑船来袭,八国入侵,那终究是文明层次的降维打击,先发工业国吊打后发农业国,轻松写意如同打沙壁;结局固然残酷,但在逻辑上却不难理解;而女真及蒙古,却真是毫无理由的滥强,毫无逻辑的破格——他们有先进文明么?没有。他们有先进技术么?也没有。但他们就是强,就是难以抵御,就是怎么都打不过——有什么办法?

    女真人这种原始渔猎部落是怎么崛起的?从完颜阿骨打起兵伊始,这群野蛮人先攻辽后攻宋再攻西夏,纵横十余年大小百余战,居然没有打输过任何一次战役;“天子,兵强马壮为之”,兵强马壮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所以才可以把一切政治规矩践踏如泥,踩着所有人的头登顶巅峰——没有德行,没有仁义,没有一切政治正确的礼法道义,单单依靠暴力和血腥,居然也能做到如此地步!

    某种意义上来说,女真这种对手恐怕都已经类似于天灾了。不可理喻、不可揣摩、不可抵挡,只能咬着牙硬扛,扛得住就活,扛不住就死——而真正没有扛住的政权,也未必就是什么菜鸡;辽国在女真人面前屡战屡败,一塌糊涂,绝无还手之力;仅存的一点残余逃到西域,却依旧能横扫中亚一切强国,所谓虎口夺食,重开一方天地。

    由此可见,彼时东亚的战力绝不孱弱,宋、辽、西夏,搞不好还是当时文明世界的战斗力前三——但这样的战斗力前三,居然在十几年里被一群野蛮人统统扫了,你和谁说理去?

    小说需要逻辑,现实却根本不需要。这就是吊诡的地方。

    当然,没有亲自见证过这个事实的人,恐怕万万难以理解这样的奇葩事件。所以刘先生愣了一愣,忽然开口:

    “等等,你不是有个什么朋友,也在靖康中——”

    “赵菲。”穆祺道:“她的确见证过北宋灭亡,但她也拿靖康之耻毫无办法。”

    是的,别看赵菲现在这么显赫,这么辉煌,当时靖康之难汴京城破,她同样也被金人追得到处乱窜,惶惶然如丧家之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好几次险些死在乱兵之手;至于什么“抵御金人”、“逆转历史”,更是无从谈起——金人太强了,太强了,强得一切花招都抵挡不住,你又有什么办法?

    事实上,赵菲后面能逆转局面,一面是她痛下决心站稳了脚跟,另一面却也是金人自己追得太远消耗太大,作为主力精锐的生女真水土不服,在南方病的病死的死消磨殆尽,于是此消彼长,才终于达到了新的战力平衡——换句话说,在女真人巅峰之际,那是谁也扛不住的!

    所以,赵菲的任务只能叫做“复兴”,而不能叫做“挽回”——金人已经南下,中原已经残破,黄河南北——不,甚至长江南北,已经遭到了惨痛的、恐怖的、不可计算的损失;即使后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也只能修养生息,要以数百年来舔舐伤口;有的伤口甚至永远都无法愈合,只能尽力忘却痛苦,继续前进而已。

    譬如说,女真人烧杀抢掠,已经彻底摧毁了黄河两岸脆弱的灌溉系统,水源匮乏土壤盐碱化,生态承载力大大下降,经济恐怕几百年内都难以恢复;又譬如说,大量的文献、古籍、珍宝已经在野蛮人的火焰中彻底毁掉,无论之后如何搜罗,也没有办法挽回这些孤本了——失败就是失败,失败了就要付出代价。所谓“复兴”,也不过是事后的找补,竭尽人事罢了。上医治未病,事后的找补,效力自然远不如事前的挽回。

    不过,要在事前挽回靖康之耻,那难度确实太大太离谱了;至少在穆祺的印象中,还真没有几个铁头娃敢于挑战这种超难任务;而现在看来,这位勇于探索的同行,也实在没有办法逾越界限。

    完不成任务是很麻烦的,尤其是这种几乎直接决定了文明兴衰的任务……穆祺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还请几位不吝援手。”

    虽然说是“交易”,但姿态还是要放低。所以他语气柔和,尽力表达了恳求之意。而刘先生——刘先生愕然片刻,回头看了看两位将军。

    “……好吧,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傍晚时分,四人换上伪装的衣服,再一次穿越了“门”。

    出乎意料,门对面并不是恢弘的宫殿或者整肃的军营,而是一座园林——莺啼雀啭、草木披拂、香风徐起,错落有致、梦幻有如仙境的园林。

    ——不错,仙境。

    此时明明蝉鸣起伏,四面培植的兰花与海棠错落有致、清香环绕,起伏摇曳,好一片初夏繁花似锦的盛景,但四人刚一落地,却只觉得凉气扑面,双腋生风,衣衫猎猎鼓动之中,竟然感受不到一点热意;如果极目远眺,还能看到远处奇石参差、草木掩映,隐约有乳白的云雾自石中扶摇而起,散成氤氲的清气。

    即使以孝武皇帝生平纵横南北的千百般见闻,也实在没有见过这样奇巧、精致、美不胜收的园林;尤其是四面升起的雪白云气,弥散飘荡,莫知东西,真仿佛是置身仙境,有千种祥云、万条瑞气,恍惚不在人间;所以他举目四望,居然一时看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布置的呢?朕的上林苑怎么就布置不出来这个效果呢?这道君——道君皇帝挺会玩的哈!

    所以说真是难得,纵然见多识广如武皇帝,此时居然也愣在原地,瞠目结舌,颇有乡下土包子的局促感。而此时此刻,远处云雾萦绕之中,终于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这巨石是道君皇帝亲封的‘磐固侯’,上面的云雾瑞气,多半是冰片和龙涎升华的效果。”

    四人一齐转头,看到一个长衫的青年男子自山石背后转出,面色苍白,双颊深陷,形容甚是憔悴,唯有一双眼睛灼灼夺目,依旧引人注意之至。

    青年男子抖一抖衣袖,拱手行礼,极为谦恭。

    “在下苏莫。”他缓声道:“烦请诸位下降,是想请各位贵客稍施手段,帮我处理一下道君皇帝的问题。”

    大概是猝然碰面,反应不及,花木之下一时有点寂静。穿越时空来的几位“贵客”微微愕然,显然都没有预料过这样仓促的会面,所以竟有些沉默。直到片刻之后,刘先生才终于开口,但回话却是匪夷所思,完全超乎意料之外:

    “你说这巨石——这磐固侯里——塞了冰片?”

    “是的。”面对这样天马行空、莫名其妙的问题,苏莫倒也并不诧异,他依旧认认真真回答:“是从南洋三佛齐进口来的陈年冰片。与冰块混合后缓缓挥发,有驱逐蛇虫的功效。所以无论三春还是盛夏,道君皇帝的园林里永远不会有一只蚊虫。而且微风徐起,一定是清香怡人,沁人心脾。”

    又是花、又是树,又是水,又是土;这样的盛景远远看上去是漂亮极了,一旦凑近了仔细玩赏,那难免就要与成窝成堆的蚊子苍蝇大打交道,就连武皇帝春夏时御临上林苑,都必须得时刻笼着蚊帐、备着香胰,否则稍不留意,那就只能带着一屁股的肿包屁滚尿流的逃回宫里——蚊子可不管你什么皇权威严,胆敢触犯就是一通猛蜇;因为夏天的衣服宽大又透气,蚊虫钻进钻出,咬的部位往往还特别难堪,真是活见了鬼。

    仅以此观之,在园林建造和生活情趣上,道君皇帝确实是比武皇帝构思巧妙,出人意表——用冰片来驱虫!这谁能想到呢?

    真会玩啊,真会享受啊,这小王八犊子!

    老登面色微妙,显然还在回忆过去在蚊虫惊扰下的痛苦往事,并难免的生出了一点忌恨。而穆祺迟疑片刻,低声开口:

    “三佛齐进口的冰片……很贵吧?”

    天然冰片是龙脑树的分泌物所凝结成的珍品,因为产量极为有限,即使在培育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价格也可以称为高昂,巅峰时一公斤就要一两万,直到后来才被合成冰片打了下来;而在开采原始、运输困难的古代,这样跨海而来的香料,要价恐怕更匪夷所思。

    苏莫道:“十几年的价格其实还好,一两冰片要五六贯钱,三两银子而已。”

    三两银子一两冰片,这叫“还好”?

    “但现在不一样了。冰片的价格少说翻了十倍有余,连京城的药铺都断供了。”苏莫语气平淡:“至于为什么嘛……诸位看到的还只是此处园林的冰山一角;而这一处位于汴京西北的园林,也不过是道君皇帝十几年兴造的宫观的冰山一角。而道君皇帝巡游的每处宫观,都要日日不停的用冰片、沉香熏蒸,仅此一项的花费,每年便在十五万贯以上。”

    穆祺:…………

    刘先生:…………

    卫霍:…………

    说来也真是奇妙。为了自己的神经健康着想,穆祺其实并没有怎么给刘先生科普道君皇帝的神奇往事(他是真害怕讲着讲着,反把自己气出个好歹);但尽管如此含混朦胧,所知不多,在现在——现在,仅仅只听完了道君皇帝平生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之后,刘先生深吸一口凉气,依旧迅速下定了决心。

    “好吧。”他说:“我们帮你搞掉他,什么时候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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