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败了。”
这是南荣辰的声音。
斥着狠意的银剑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直抵在他眉间, 他望着持剑之人,眸光沉沉,语气里听不出任何落败后的气意。
反倒还有些, 莫名的柔情。
一众在外围观的弟子皆惊声连连,对此唏嘘不已。
关牌上, 谢只南的排名位居新阶弟子中的第二。
短短几日, 一跃而上。
就和那晏听霁一样,将内门所有新阶弟子几乎打了个遍,威名再次传扬出去,闹得连待在外门的弟子对此也有所耳闻。
有的人想发出质疑, 可又想起自己被谢只南那一罡剑风打散了好几年才积聚起的道心,赶忙消了这个可笑的质疑, 生怕自己再被她找上门来。
那道心可能真得破了。
南荣辰将剑背到身后,很是坦然地告诉所有人自己败了。
他并不觉得丢脸, 毕竟人外有人, 她本来就是学剑的好苗子。若非迟了的这几年,也许当初他就会是仰望着谢只南的其中一名弟子了。
只是对于她的进步速度, 南荣辰还是倍感惊讶的。
也不知晏听霁到底是什么来历, 如此厉害。
谢只南淡然收回剑,抱拳回他一声“有缘再见”, 旋即围裹着二人的黑幕渐渐散开,露出实景。
她看着关牌上自己闪闪发光的排名,欣然一笑。
如此,也算是不白费这些日子的努力。
谢只南迈开步子往台下走,南荣辰忙地伸手去拦,可又想不到什么理由,只能站在原地微微张了张口, 望着那道恣意的背影慢慢远去。
她是朝着站在人群中最为显眼的晏听霁的方向去的。
今日内门弟子都在观望这场对打,想看看这南荣辰是不是会被挤到第三的位置上。有人下了赌注,押南荣辰的居多,押谢只南的寥寥无几。
当然,寥寥无几的人中就囊括了晏听霁、于昭和崔九兆他们几个。
就连崔琼玉也拿出了自己攒下的灵石,押了谢只南。
其他人倒是没什么感受,可对于崔琼玉的押注,谢只南还是很意外的。
当众人想起自己按押下的赌注后,全部从看戏的神态转变成了哀色。有的人押得狠,笃定了南荣辰不会输,没想到他输的这么彻底,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邹云得知此事时,捧着剑的手都在颤抖。
他教出来的。他教出来的!
于是邹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直冲着晏听霁所在处跑了过去。
看到人的那一霎,邹云的眼睛里闪烁着绚烂的光辉,背上的剑匣跟着他一路狂奔,若非有灵,照他这样跑来的速度,早就掉光了。
邹云身上背着剑,手里抱着剑,直接冲到晏听霁和谢只南跟前挡着,“不许走!”
晏听霁、谢只南:?
这是二人第一次除寂秋场外看到邹云的实影。
邹云先是朝着谢只南笑哈哈道:“恭喜恭喜啊,你俩可以收拾收拾去找冯长老准备跳级的事了。”
谢只南好奇地走近看他背上的五把剑,虽说都用剑匣包着,但那里面传散而出的凛意却是不容人忽视的。邹云见她好奇,把手里的剑扔到晏听霁怀里,而后笑呵呵地卸下背上剑匣,一一展示给她看。
“这,是剑生。锋刃锐利无比,斩一弄生。”
“这,是剑扬。剑风凛冽,能带动方圆五里之内的风气。”
“这,是剑一。我最爱的一把,也是最初跟着我的一把老剑,别看它老,灵已经快成形了。”
“这,是剑寒。剑斩之处,冰霜蔓延。”
“这,是剑安。保平安用的。”
都是很简单但又很独特的名字。
谢只南很是捧场地点头,对着这五把剑上下左右看了又看,看得邹云满意不已,而后她指着晏听霁怀里的剑问:“那扔给他的那把是什么?”
邹云起了兴致,先是问她:“这几把你还看不看?”
谢只南眨眨眼:“我看完了。”
“真不用心。”邹云撇撇嘴,又很快将剑收好,随即跑向晏听霁面前,拿过这把剑道:“这可是我花了数十年家当找人打造的一把冷剑,剑锋削铁如泥,剑声脆亮悠远,我可是很惜才的啊。别说我不给你准备,你这把剑是真好!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剑!不过比起我的五把还是略微逊色了些。”
晏听霁哼了一声,似乎对他这话表示不满。
邹云利落拔剑,剑刃破过风声而发出一声明亮的脆响,他挥了两剑,地上尘土掀卷而起,欲有乘风踏云之势,将那远处站着的两名弟子震得哆嗦身子,惊惧地看向此处。
随后他就将剑扔还给了晏听霁:“好好保养啊!我娶媳妇的钱都用在里面了,你之后有了剑,一定要好好修习,争取拿个剑仙的名号来。”
晏听霁:?
他将剑扔了回去,简洁明了道:“我不要。”
邹云“嘿”了一声,“你小子别不识好歹!”
他将剑也扔了回去,这把剑在半空中来回推拉,邹云的脸涨得通红,晏听霁这毫不费力,最后谢只南看不下去,挥手拿住这把剑,放到晏听霁手上。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人家都把娶媳妇的钱花在你这了,想必是对你期望很大,别辜负邹云老师的一番心意。”
邹云憋的气终于得喘:“就是就是!”
晏听霁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她的指,欣然接受道:“那好吧。”
于是晏听霁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而后几日里,晏听霁找人对打时,更是将那些高阶弟子打得沉默不已。
邹云更是满意。
连升排名,这跳级之事自然也尽快落实了下去。
冯长老将人给分配到了東学宫——東壹壹。
里面大多都是熟人。
于昭、崔九兆、微生劲、微生银、崔琼玉,全都在東壹壹里。
到了東学宫,课便没有在西学宫的时候那么紧凑了,弟子们可以自由分配时间,修习、调息、研制若是能力足够,只要你想,就没有做不了的事。
这点,谢只南非常满意。
也满意许多自己的睡眠时间。
终于是不用特意早起了,不过该练还是得练。
晏听霁将学分修到了全学宫的断层第一,带动着谢只南也准备要去灵阵猎灵。
岂止是她,整个学宫的弟子都被晏听霁带动起来到灵阵猎灵。弄得灵阵里的那些灵怪苦不堪言,歇息的功夫都没有,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没完没了。
对打打不过,学分他们还提升不了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学宫弟子们的学分纷纷上了新高度,也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猎灵狂潮。
记载门派册录的弟子将此次猎灵狂潮记为——弟子学分之争。
冬雪日,五堰派也将为弟子们放休假。
派内弟子都是东濛岛上的,也有家有亲人,自然要回家去,也是掌门最先颁下的令,称之为过冬年。
谢只南要是回去,自然只能跟着鱼伶回到洧王宫。
她才不要。
王求谙又还在闭关,她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晏听霁也当然跟着她,她在哪,他就在哪。
不过,在休假前夕,门派内似乎又传出邪魔入侵的消息来。
*
夜深,微生银还在纠结着上回奎山阴阵里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想得久了她就开始烦躁起来,同寝的女修已然睡下,她睡不着便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散心。
她走在庭院中心的石径上,脚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踢着碎石子,忽而闻见墙上有异动,警惕抬眼看,满是躁意的面容瞬地被惊色替代。
墙头上,一身着乌黑窄衣的男子正站在上面,他整个身躯都被顶上倾泻的月光洒照,清辉衬得他那张面容精致非常,他唇角挂笑,垂眼睨着她。
“诶?被发现了。”
微生银并未感知到任何异样,可他一个男子出现在此,就是异样。
她警惕问道:“你是谁?”
男子笑道:“你是谁?”
微生银见他不似派内中人,两手一翻,金印瞬出,那男子连忙叫停,从墙上一跃而下,径直跳到她面前来,笑着说:“干什么干什么?被人发现多不好。”
本以为这样她就会放他一马,可谁知微生银皮笑肉不笑的,金印骤然圈罩在男子脚下一周,将他牢牢困住。男子身形微微踉跄,就倒在地上。
微生银面色平静地睨着他,心想:也不过如此。
有这个胆来,却没这个实力来。
蠢货。
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却也因此结下最深的缘。
面容俊逸的青年哀求道:“这位小姐,放过我吧。”
听着是哀求声,可看着是实实在在的戏弄色。
微生银可没打算放过他,准备将人直接带到长老面前去,判断这是不是近日侵扰五堰派的魔,是不是打破微生氏百年名声的魔。
正当她拎着人走时,青年忽然开口:“好吧好吧,其实我是一只鸟。”
微生银:?
见她不信,青年自己也笑了起来,又道:“好吧好吧,其实我不是鸟,我是一只小小的精怪,偷偷从山里溜跑出来的,劳烦这位小姐放过我这个可怜的精怪吧。”
微生银伸手扯了扯他的面皮,皱眉道:“是真的诶。可为什么这么厚。”
青年以为她在夸自己,得意道:“其实我不长这样。”
微生银问:“那你长什么样?”
青年忽然沉默,而后弯唇凑近她:“我很丑的。”
微生银一掌拍开他,拎着人继续往外走。
不过现在有夜禁,她不能随便走,只想着吓唬吓唬他。
谁知道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似乎真的不怕被带出去。
“别杀我别杀我!”青年嗓音无奈,“小姐小姐别杀我!小姐叫什么名字?你是不信我是精怪?还是不信我很丑?哎呀呀,别杀我好不好~”
没走两步,微生银停下了脚。
“你真是山里溜跑出来的?”
青年眼眸弯弯:“真的不能再真了。”
经过微生银深思熟虑,她决定将人放走,并且警告他下次不许乱跑。
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拿石子敲砸自己寝殿的窗,同殿的女修还以为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准备提剑去看,被微生银给拦下。
微生银说是风大,瞒了过去,随后编了个理由出门,又看见了昨晚的青年。
他见到自己,似乎很是兴奋。
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站在墙头上。
之后每一晚,他都会如此来寻她,微生银也不知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竟还有些期盼他到来。
熟络之后,微生银就问他为什么老是站在墙头上。
他说。
因为帅
微生银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问他,他支支吾吾半天也回答不出来。
她就有些气,自己都这般坦然相待,竟得不到对方的诚心。
见她生气,青年只好说:“我没有名字。你可以给我取个名字,微生小姐。”
微生银气头上,想起他之前说自己长得丑,就道:“那你就叫阿丑。”
阿丑笑容开朗:“好的微生小姐。”
*
谢只南进到東壹壹上课后,便将位置选择在了崔琼玉的旁边。
二人最初并没什么交流,也是不知道该怎么交流,便一直保持着沉默。
突然有一日,崔琼玉破了这个冰。
她轻轻拍了拍趴在桌上睡觉的谢只南,有些腼腆。
谢只南懒懒抬眼,问:“什么事?”
她抿抿唇,道:“上次,谢谢你。”
谢只南淡淡“哦”了一声,又闭上眼补觉。
旋即肩上再次落下一点力,她耐着性子睁眼,道:“说吧。”
崔琼玉踌躇片刻,认真道:“我愿意。”
第92章 第 92 章 她变得多思了。
沉静的乌眸中略微泛起一丝讶异。
谢只南坐了起来, 同她四目相对着:“你愿意什么?”
这样明显的答案唯有二人知晓,可她仍是要问。
崔琼玉想好了吗就愿意?
一旦她回到主魂体内,世上就不会有崔琼玉这个人了。
这也是谢只南这些时日一直在纠结的事。
不回, 二人都会死。回了,似乎又对崔琼玉太过不公平些。
所以谢只南进到東壹壹之后, 也没与崔琼玉有过多交流。
她变得多思了。
崔琼玉泯然笑道:“你知道的。”
谢只南沉默一瞬后, 问:“你不怕以后都没有人知道崔琼玉这个人了吗?没有人记得你,没有人认识你,百年之后,没有人会知道崔琼玉。”
“怕。”崔琼玉说道:“可我迟早是会死的, 死了还不如回到你体内去,我不想下辈子、下下辈子一直都是病秧子, 这对我来说很痛苦。况且你若是魂魄不齐,也是会有影响的吧?这些时日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爹娘告诉过我, 有得必有失,你也不必过于忧责。至于记不记得的, 我想至少你会记得我。”
两双极为相似的黑眸沉寂片刻, 稍稍染上些许笑意。
“我才没担心你,”谢只南趴了回去, 继续闭眼:“那你等着吧,等我找到方法了再说。”
崔琼玉弯唇笑着点头:“好。”
*
休假前夕,灵朝宫内弟子陆陆续续回了自己的家。
微生劲问人收拾好东西没时,微生银一个劲地朝旁边的墙头上看,心思不知飘哪去了,话是一个字都没听着。
脑子里只想着为何白日总是找不到阿丑的踪迹。
她五堰派上下到处都寻了个遍,就连外门那地方她都去过, 可就是没看到她想看到的人影。
微生银开始怀疑。
这阿丑当真是山中精怪?
微生劲自顾自讲了许多:“崔九兆和崔琼玉一个没家的,一个家不在这的,今年他俩还是上咱家去过冬年,也凑个热闹。你东西收拾好了没?我们现在就能走了,今年家里不派轿子来接我们了,说什么娇气,让我们自己御剑回去。哼,不来接就不来接,搞这么多借口,阿银,阿银?”
他讲到这看了微生银一眼,发现她压根就没在听自己说话,眼神都有些空荡,不知想什么。
微生劲无奈一声:“得得得,二哥替你收拾。”
同她一起居住的女修早早回了家,现在只剩下微生银一人住在这。
微生劲自然也没避讳,坦然走了进去。
等人走开后,微生银才回过神来,发现微生劲已经进去替自己收拾东西了,她急忙跑进殿,拦下他的动作:“等等!”
微生劲:“等什么?你自己来啊?行啊,懂事了。”
微生银:“我明天再回去,你要是着急,自己先和琼玉和崔九兆回去。”
微生劲:?
这说的是什么话?
微生劲纳闷,警惕环顾四周,还使了阵术,闹了不小动静,将整座寝殿差点给掀起来,微生银翻了个白眼,打掉了他布下的阵。
微生劲皱眉:“这有谁啊?你要待在这,这里晚上可没人陪你。”
微生银道:“少管我。我乐意多留一天怎么了?这里可没家里那群老头子管我。”
想想说的也是。
微生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背后牵连着许多旁支主干,微生氏的孩子有很多,但有能耐的就这么几个,自然要对其管束起来。
但就是管的太多了些,导致微生劲微生银两兄妹叛逆不已。总是会在一些小事上闹出大动静来,引得族中人头疼不已。
微生劲点头:“那行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也不差这一日,明日就明日,二哥跟你一起。”
微生银:“那就劳烦二哥替我收拾好明日的行囊。”
微生劲干笑:“”
等到了夜里,微生银一直站在殿门前等人。
照着这个时间,他也应该出现了。
怎么还不来?
莫非是已经走了?
山里的精怪也有假休的么?她这个倒是忘了问。
可就算是休假,这些精怪也仍是留在五堰派里不得出入的,又怎会消失不见?
等到月亮高升顶空时,微生银打了个哈欠。
敛下的眼睫涵盖住了浓浓的失落之意,她盯着天边的那朵云,一直看着它,准备看它从自己的视线消失了便回殿睡觉。
可她看了一朵又一朵相似的云,那漆黑的墙垣上,根本没有丝毫动静。
冬日落了雪,夜里更是寒凉。
微生银穿着单薄,也没结印做个防护就站在殿门前等,她进去拿了件毛氅披着,又布了个躺椅样的阵,靠在这阵里慢慢闭了眼睡去。
过了好片刻,一道黑影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闪现至微生银跟前。
“微生小姐这是在等我吗?”
青年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随后微微俯身凑近盯着她,他伸出一只手来缓缓靠近那截白皙细嫩的脖颈,眸中闪过狠戾,可在触到那点柔软时,这只骨节凸起的手指倏地顿住了。
他并未收回手,而是将手往上移了移,冰凉的指抵在她颊侧,俊逸的面容蓦地浮现一丝困顿、疑惑。
“都是这样柔弱吗?”他喃喃道。
旋即被他用指抵着的少女睁开眼睛,灰棕色的瞳眸里倒映着他那后起的笑容,微生银不自然地拍开他的手,从阵中站起来,问他:“你今夜为什么这么迟才来?”
阿丑挑眉:“微生小姐好似很笃定我会来。”
“你不想说便算了。”微生银冷哼一声,“我明日要回家了,你既来了,那我便通知你一声,别跑空了。”
阿丑并未露出半分讶异的神色,他泰然自若地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微生银看。
对于他这个反应,微生银有些不满。
自己好歹还期盼他来,告诉他这件事,可他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自作多情!
“看什么看!”微生银面色微愠,“那你走吧!”
阿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生气,困惑地眨眨眼:“小姐为何生气了?”
微生银不理他,阿丑也很自觉地飞身离开。
望着他毫无留恋的背影,微生银气炸了。
真是自己自作多情!
她气鼓鼓地回到殿内睡觉,翻来覆去越想越睡不着,便继续复盘起奎山阴阵来。研究到后半夜,她的怒气也消散许多,一直到眼皮沉重地抬不起来,她才闭眼睡去。
躲藏在暗处的青年是带着疑惑离去的。
他等到人闭上眼了才走,只是没靠近,躲在能望见窗内情景的角落里偷偷观望着。
到现在他都没能明白微生银为什么生气。
*
崔琼玉觉得不对劲。
近几日乌莘的精神气愈发衰弱,她猜测是他妖的身份在东濛岛上会被排异,可又想着门派内也有许多被管制起来的精怪,它们仍活的好好的,并未见到有任何衰败迹象。
她劝过乌莘去张寿那再看一看,毕竟二人之前打过照面,也定然知道他并无害人之心。不论是受伤的人或妖,张寿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可乌莘却说没必要。
他先前易了容貌,张寿是不会知道他和崔琼玉的关系的。况且他醒来后便悄声离开了,张寿若是想细究,他也没这个闲心去究。
白日的乌莘总是恹恹的,化作鸟形站在树上,有时候崔琼玉跟他讲话都怕他会从树上掉下来。
乌莘只是告诉她自己没事,修养一段时日便会好的。
而他能在五堰派收敛妖气也正是因为崔琼玉,那颗在桑府被她藏起来的魄珠。
魄珠里有极其强大的力量,似有千年,一定程度上帮助了乌莘的恢复,他也借此吸收着魄珠里的灵力养伤。
可马上就要跟着微生劲微生银回到微生家去了,到那时乌莘该怎么办?
还是以一只鸟的形态出现吗?
乌莘微微抗拒。
他说自己既然因为魄珠敛了妖气,那便可以正常人的形态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到时若那兄妹二人问起,便说是曾经在岛上结交过的朋友。
崔琼玉迟疑地答应了。
*
谢只南给鱼伶传了信鸟,上面很明确地告诉她自己不会回洧王宫的。
鱼伶自然是做不了主,她收到信时也只是沉默。
回到洧王宫,将虞宫上下打扫干净,便着手打理其它杂事了。
而谢只南被晏听霁诚恳地邀请去当初那间锁住她的屋苑住,看着他恳切万分的眼神,谢只南就是想拒绝都难。
不过微生兄妹倒是很热心,还专门问两人家住哪,要不要也一起住到他们家去。
崔九兆和崔琼玉都在。
于是谢只南忽略晏听霁那道恳切十足的目光,答应了微生银的邀请。
在東壹壹相处这段时间,几人都很融洽,自然也念着之前在凡间的相处遭遇,而对谢只南晏听霁两人多出几分旁人没有的亲近来。
听到这个消息后,晏听霁的目光变得哀怨起来。
谢只南安慰了他好几个晚上,终于消停了些。
离开五堰派前,谢只南特意同那银杏树精打了招呼,它身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撑着最后一点力气与她说话。
谢只南笑着答应它:“来年初春,嫩芽生生,我们就会回来。”
树精说:“好。”
说完这句话后,它就沉沉睡去。
几人齐聚在一块儿的时候,似乎又回到当初在凡间寻草救人的情形,崔九兆一边乐呵呵笑着,一边调侃着微生劲身上带的东西真多,就算是装在储物袋里都能压垮扮半个身子。
微生劲皮笑肉不笑的:“还不是因为阿银的东西太多了,这两年花销太多,叫家里给点灵石换个好的储物袋就是不给,非要让我自己赚!我可是微生氏的二公子!我现在穷死了,你要不给我点?”
“你也会没钱?我想起来了,你俩钱全用在精固和研究阵法上了,这花费不少,哈哈哈,”崔九兆捧腹大笑一会儿,旋即恢复冷静面容,道:“我也没钱。”
微生劲“嘁”了一声,看向谢只南:“你呢?”
谢只南摇头:“我也没钱。”
崔琼玉和晏听霁更是不用看了,一个从凡间来的,一个连剑都是由邹云给他花钱造的,都是一群穷鬼。
晏听霁扯着谢只南的衣袖问:“他怎么不问我?”
闻言,微生劲冷笑一声:“你没钱,全门派上下都知道。”
晏听霁:“”简直是污蔑。
就是因为邹云花费数十年家当为他造剑这件事,传了出去,闹得门派上下所有弟子都知道。不管是内门外门,剑修还是阵修,全都知道了晏听霁没钱。
沉默片刻,几个穷鬼御剑去到了微生府前。
反正回家了肯定有钱。
要是不给,微生兄妹就想着办法闹。
闹得他们烦了,这钱自然也就有了。况且看在另外几名被带回来的可怜修士上,这钱不给也得给。
微生劲微生银回府时,门前两个小厮气氛沉沉,脸上挂着的笑都有些勉强。
谢只南皱眉,总不能是不欢迎他们来?又或是谁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可不应该啊。从她五岁起,洧王宫之外,或是虞宫以外的人,根本见不到她的面。
那应该是前者。
崔琼玉和崔九兆也感受到了这不同以往的气氛。
前几年跟着微生劲微生银来这的时候,这两个小厮还很是欢迎,怎么今年就变了样?
等到进了堂室,偌大的地方乌泱泱坐满一圈微生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时,微生劲和微生银就知道出事了。
为首中间坐着的老妇人头发霜白,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可那双眼却凌厉明亮异常,凝重的神色中夹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威严。
她见到来人,不似以往那般和蔼宽笑,她看着多出来的两人,也没说些什么,只是朝微生劲和微生银招招手,示意二人过去。
这是家族内的谈话,外人不得擅入。
那老妇人则是微生氏的掌权者,也是微生劲微生银的祖奶奶罗惠,微生氏上下大小事务一应掌握在她手中。说的话自然也很有分量。
崔琼玉和崔九兆先前在这住过,自然知道规矩,便拉着谢只南和晏听霁往外回避,不想还未走开一步,就被罗惠叫住。
“你们四个,也一起过来听吧。”
谢只南和晏听霁神色淡淡,另外两人却有些惊讶。
走进后,罗惠长长叹了口气。
微生银问:“发生什么事了?如此严重?”
罗惠那双下垂的眼角微微提动,她眼里似乎闪着些许泪光,瞧得人心头一颤。
“阿殿他,在西岭出事了。”
罗惠口中的阿殿,便是微生氏的嫡长子微生殿。
早年从五堰派修习结业后,为洧王宫办事,也在东濛岛各处布下阵法,以免邪魔妖物入侵。
可偏偏这次他去西岭,维系在他身上的灯珠隐隐有破碎之势。
灯珠也是微生氏一脉研究出来的阵,这个阵可关联到被下阵之人的生死,若是有大去之势,灯珠便会由亮转暗,直至暗沉不再复明。
掌管灯珠的微生氏人看到此景时,吓得腿软,跑去汇报都摔了十几次。
得知消息的老人们,纷纷聚在一处想着办法。
碰巧几人回家,便将这事袒露了出去,只想着问王求谙是否能出手相助?
可微生劲却说:“掌门闭关了。”
罗惠和其余老人更是沉闷。
于此,谢只南也知晓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微生殿是微生氏嫡长子,年少有为,天赋异禀,若是此时死在一个小小的西岭,太不划算,他身上既承载了微生氏的未来,也担任起了维护东濛岛的职责。
西岭这个地方,她在书上看到过。
是一处鲜少有人踏入过的荒地,听闻那里遍地枯骨残骸,鬼魅横生,是一处连结婴期修士都不敢进入的地方。
可那是谢只南出现的地方。
是王求谙将她捡回去的地方。
除了找回自己的魂魄,谢只南更想知道自己为何会从那出现。
她要找一个答案。
脆亮的嗓音打破了沉重的氛围,并带有几分笃定。
“我去西岭找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谢只南身上,那道清瘦却挺直的身形高声发出承诺,不止那些老人,就连微生兄妹和崔琼玉二人都有些不可置信。
晏听霁微微敛眸,不轻不重地望了一眼身侧之人。
这样的意气让几位少年少女都激起了蓬勃的勇气,他们纷纷附和:“我们也去!”
罗惠摇头:“这不是你们想去就去的,不止这个,有传言说,西岭出了魔。”
众人一震。
在五堰派的时候,就有邪魔入侵的传言,并侵的是他们微生家的阵法,令兄妹二人丢了面子。现在又传出魔跑到了西岭,似乎还对自己家的大哥微生殿发出了攻击,这让二人如何不急不气?
微生银更是笃定:“那就更要去!”
微生劲说:“祖奶奶,阿银说的没错,我们学了这么多年本领,遇到魔不该退却,更何况大哥没了消息说不定就和这魔有关,我们要去。”
谢只南观察着罗惠的神情。
从她表现出的神情态度来看,是想救微生殿的,可她并不想让微生劲和微生银去。
想一想便知道为什么。
果不其然,用过饭后的微生兄妹,被罗惠布下的阵法困死,不得出行。
罗惠对着四人淡声道:“今日招待不周,你们走吧。微生氏的事自然有我们来想办法,你们几个就不要操心了。”
崔九兆想上前询问,被崔琼玉给拦下。
她摇摇头,而后一旁站着的谢只南笑了一声,“行,那我们走了。”
罗惠没有再说其它的寒暄话,听谢只南这么说,她慢慢转过身朝里走,身后涌上两名小厮上前迎着人出了府门。
谢只南冷哼一声。
老狐狸。
第93章 第 93 章 没关系。
先是将人请进堂室讲话, 而后又将人赶出去,一般思路肯定会认为是罗惠遭受打击太大,却又不忍心将这几名少年少女拖入水中。
可仔细一想就能知道, 罗惠是故意这样做的。
故意做给谢只南看的。
谢只南曾在洧王宫内见过她一回,那时年纪尚小, 贪玩, 自然在王求谙办公的时候偷偷溜出去过,但也仅限于跑到王求谙所在的地方。
除了找王求谙陪自己玩,谢只南想不到别的人。
他那时正和罗惠谈话,罗惠旁边还站着个年轻的少年。
那就是十五岁的微生殿。
彼方年少, 又是微生氏内修习阵术的天才,自然被王求谙看中选去日后为洧王宫做事。罗惠那时是高兴的, 能为王上效劳,是他们微生氏一族的骄傲。
可罗惠后悔了。
当她得知自己最得意的曾长孙是被派发到东濛岛各处角落布阵修损时, 她觉得可气又可笑, 可气自己竟将前途如此光明的曾孙埋没到角落里无人知晓,可笑自己眼界太窄, 竟就应了王求谙的话。
最初岛上众人自然是将王求谙供奉为神一般的人。
可时间一长, 微生氏这样的百年基业流传下来,难免会掌握些权力, 有了权力,自然也就会对上位者那些以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举措而如今产生不满。
权力这样的东西,太过诱惑人心。
罗惠尝到了甜头,便不会闷声吃亏。
背后是庞大的微生氏族,就是再怎么样,也不该没有选择权。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当时坐在王求谙旁边自顾自玩的幼小的谢只南,也是因为太好认, 二人当真像亲兄妹那般,模样相似、举止相似。
尤其是那双眼睛,最为冷情。
所以罗惠在询问王求谙如今下落时,第一眼看的也是谢只南。
最近时日谢只南的记忆好了许多,能记起来的人和事也多,况且罗惠当时给她的印象很深,因为她的年龄。
洧王宫从未有过她这般年纪的人出现。
两人不约而同地打量着对方,也面色从容地装作互不认识。
罗惠并不确定年幼见过自己的小孩长大了还能对她留有印象,毕竟谢只南的身份太过特殊,谢只南自己不坦白,若是罗惠说出来,有些事便难做许多。
谢只南猜想,罗惠方才做的目的,就只是试探。
微生劲在回府路上说过,兄妹二人临行前给家里传了信鸟,上面大小事务一应写齐了,奎山阴阵的事、两人在内门生活的事、周围朋友的事,全都让信鸟带回了微生府。
在東壹壹和微生兄妹相处时,两人便经常提起微生殿。
这个他们口中所谓的大哥。
两人很崇拜他。
*
微生银站在自己的卧房里不断摆阵,试图破开屋门前的困阵。
可布在她屋子外的阵法是罗惠设下的,她岁数摆在那,对阵法的精修程度自然也要高出微生氏所有人一大截。
但微生银不想放弃。
罗惠将兄妹二人关在屋子里前传下了一句话。
“阿殿那,我们会想办法,就算是倾尽微生氏所有年轻子弟,都要去将他救出来。但唯独你们两个不准去!那里太危险!”
微生银反问:“为何我们不能去?!那是我们的大哥!亲哥!现在生死未卜,您让我和二哥躲在屋子里当乌龟吗?祖奶奶!您就让我们出去吧!”
微生劲同样也抗拒:“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大哥出事,我和阿银留下当乌龟算什么?让我出去!”
可罗惠只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任凭两人在屋子里闹。
兄妹二人不吃不喝、也不闹。
待在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守在外头的小厮也不管,知道两位什么脾气,要是进去问了,指不定挨上一顿骂。
只将两人近况报明给罗惠,自己该做的便也都做好了。
谁能想到,竟是在第三日夜里,微生银不眠不休地钻研罗惠阵法的缺漏之处,终是破开了一条裂缝,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她溜到微生劲的屋苑里,听着屋子里毫无动静,她鄙夷一声。
施用阵术瞒过守门小厮后,她小心翼翼地破开罗惠的缺漏之处,从那轻声唤着微生劲。
“二哥~”她压着声喊道:“二哥~”
微生劲正凝神思考布在自己屋苑的阵法,听到这幽魂般的叫声,不禁吓了一跳。
“谁!谁呀?!关我不行,现在来放鬼吓我了?”
微生银皱眉:“小点声!”
反应过来这是微生银的声音,他有些惊喜:“你破开了!”
“顺着我放出去的灵出来,”微生银提醒道:“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微生劲瞬间笑容满面:“放心吧。”
*
离开微生府的崔琼玉和崔九兆两人这下当真是无家可归了。
好在这些年也攒了些灵石,可以到驿站去住。
四人走出微生府大门后,在外停留了片刻。
晏听霁心情好得很,拉着谢只南就要往家里去,也不管剩下两人要去哪,做什么。他现在只想带着人回家。
谢只南却摇头。
在离开微生府前,她偷偷给鱼伶传了信鸟。
她问:“若是微生殿死了会怎么样?”
鱼伶传回的语气似乎有些讶异,但还是告诉了谢只南:“微生殿的阵遍布整座东濛岛,他沿袭了前一任微生氏人的阵法,王上特意培养过他,若是他死了,无人替阵,东濛岛很可能会陷入混乱。”
谢只南又问:“什么样的混乱?”
鱼伶:“不知。也许会被妖邪侵占,仙岛不复。”
鱼伶能说出这样严重的话,应是不假。
在谢只南的记忆里,鱼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做事利索,说话也利索。
似乎从未见过她慌措的模样。
既然连她都能知道微生殿出了事,那替王求谙代管上下事务的鱼伶也应知晓了微生殿的事。
她将此事说的严重,看来是有些棘手。
但谢只南觉得,鱼伶话里话外,都没有要出手帮助微生氏的意思。
她要去一趟西岭。
她要弄清楚自己的来历。
便是没有微生殿这件事,她也是要去的。
只是她还未跟晏听霁说明罢了。
面对谢只南的摇头,晏听霁有些怔愣。
他知道谢只南在想什么,也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就调查过一切有关于谢只南在东濛岛上的事。
即便寥寥无几。
没关系。
只要她想,无论是什么事,他都会一直陪着她。
摇过头,谢只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晏听霁的反应。原以为他会生气,可他面色平静,淡色瞳眸中并无波澜。
她敛了眸,不再看他。
崔九兆发问:“你们要和我们一起去驿站住吗?咱四个也可以一起过冬年。”
谢只南说:“我还有事,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你是要去西岭吗?”崔琼玉有些敏感,她微微蹙眉:“你一个人?微生劲和微生银这两个人都被关起来了,那里肯定很危险。而且微生殿自会有他们微生氏的人去相救,你为何执意要去?”
谢只南沉默了。她并不想多说,能跟两人说出这些话已是她将几人看作朋友才开的口,不然出了府,她谁也不会理。
这么多年,她早习惯了。
到此,她选择缄口不言,拉着晏听霁便往外走。
夜色昏黑,唯有路两旁的灯柱照明。稀微的光线照洒在二人离去的背影上,显得清泠又孤寂,似乎有些分道扬镳的意思。
崔琼玉同崔九兆对视一眼,便追上前去,拉住谢只南的手。
谢只南惊异地回眼看她。
“那我跟你一起去,说不定还能找到方法呢?”她神情认真道。
崔九兆跟上前来:“什么方法?要去西岭当然我们要一起去了!我们是朋友啊!刚才都说好了的。”
“你不怕死么?”谢只南默默收回手,问他,“那里很危险,而且我也不是抱着去找微生殿的心思去西岭的。我有自己的目的。”
如此坦诚的告诉两人自己去西岭不是为了大义救微生殿,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崔九兆最初还有些懵。
没过一会儿,他挥挥手:“那有什么的?反正也闲,去去有什么的?不就是枯骨遍地吗?而且,那不正好,我们看不得微生劲微生银的大哥有危险,你去西岭也有自己的事,我们相辅相成,一路正好做个伴。”
崔琼玉道:“对。”
拦是拦不住的。
几人寻了一件驿站住下,准备收拾好便启程去西岭。
西岭路远艰阻,途径许多未开之地。
都是些寻常人家不敢踏足的地方。
所以要准备的东西很多,消息、法器、西岭近期状况,这些都需要花时间去准备。
谢只南准备明日夜里和晏听霁一起去东濛岛上最大的隐市打听消息,崔九兆和崔琼玉则去贩卖集市上搜寻些灵巧方便的法器以便路上使用。
住进驿站时,她也不准备隐藏自己和晏听霁如今关系了。
既是双修过了的,那便是道侣。
这点谢只南思考了很久。
所以当驿站老板问四人要几间房时,崔九兆说四间,谢只南却说三间便够。四人加起来的灵石少得可怜,要是花在住宿上,怕是法器买不到几个,消息也全听不到保真的。
崔九兆和崔琼玉其实早有所感,听她这么说,也只是愣了愣,旋即对着驿站老板说要三间房即可。
不过崔九兆的眼神最先落在晏听霁身上。
他是有些担心的。
晏听霁总是与谢只南待在一处,崔九兆根本寻不到机会单独跟谢只南说话,想起自己之前在凡间看到的,他对晏听霁实在放心不下。
若是这次去西岭,他也会对谢只南做出些什么怎么办?
可如今谢只南很是信任他,也与他的关系不一般。
晏听霁注意到他的视线,冷不防地看着他。
被发现的崔九兆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朝着几人说:“好好休息吧。”
付了钱,几人纷纷回房休息。
谢只南进屋后,晏听霁将门屋落锁,蓦地从她身后将人圈在怀里。
他的下巴微微靠在谢只南肩上,带着几分莫名的失意。
方才那般,不至于让他如此反应。
她也没说什么,难道是拒绝跟他回去他生气了?
可刚刚她观察过晏听霁的脸色,并没有露出以往任何不顺心时就生气的迹象,他很平淡地接受了自己的拒绝。
这样的平淡让谢只南感到诧异。
谢只南困惑片刻,身后之人蹭了蹭她的脖子,有些缱绻留恋。
好半晌,他低声道:“阿邈,你能不能多喜欢我一些?”
第94章 第 94 章 他最开始想,只有一点也……
晏听霁知道的。
有很多事情, 谢只南都不曾跟自己袒露过。
她其实也并不完全信任自己,如今二人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谢只南对他有且仅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情感罢了。
他最开始想, 只有一点也满足。
可他是贪婪的, 欲望加深了,对她所给予的少得可怜的情,便再也不能填满他内心深处所需所求的妄念。
他要更多。
他要她的心里只能装满自己一个人。
他要她在任何时候想起的第一个人只能是自己。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晏听霁贴在她颈侧,垂下的浓黑长睫抵着她的脖颈轻颤, 弄得谢只南有些发痒。
她微微别开,而后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你为什么不高兴了?”
“我没有,”晏听霁微声道, 可在下一秒他又改口, 他环住谢只南的腰,二人相贴:“我就是不高兴了。你有很多事都不和我说, 我就是不高兴。”
谢只南:“我的什么事没和你说?”
思来想去, 似乎自己并未告诉过晏听霁为何一定要去西岭。
是因为这件事?
她默了片刻,道:“西岭是我出现的地方, 王求谙就是在那捡到我的,我想去看看,我到底是怎么来的。别人都有父有母,可我不仅没有,还缺了魂魄。我就是想弄清楚这件事,不是为了救微生殿才一定要去的。”
晏听霁抱紧了她:“好,我知道了。”
*
晨早分道而行时, 崔琼玉朝外招招手,一名黑衣男子迟疑地走进前来。
崔九兆皱眉看他,问:“这是?”
“我朋友,他叫乌莘,”崔琼玉解释道:“之前认识的。”
崔九兆:“之前?我怎么不知道。”
谢只南和晏听霁看清那张脸后,面色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到来。
乌莘警惕地盯着谢只南和晏听霁,始终是保持着沉重的氛围走来,崔琼玉微叹一声,告诉他:“没事的。”
可他并没有松懈半分。
谢只南恍然大悟。
原来崔琼玉那时站在树下是在跟他讲话。
五堰派里收了个鸟妖的事,人尽皆知,她自然也不例外。
当时还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如今串联起来,倒也算说得通。
还真是乌莘。
崔九兆仍在打量着乌莘,乌莘的眼睛却一直盯在那从容冷淡的二人身上。
“看什么?”谢只南笑了一声,“弄得我们好像欺负过你一样。”
乌莘:“”
崔九兆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他总感觉这几人认识。
*
隐市是东濛岛上最大也是最为奇异的一个地方。
里面奇人云集,都是些未经受教过的散修,即是如此,他们也修得一身本领。
一般来隐市的人,不是打听消息,就是找师傅教自己本领。
还有的就是来这里找活路的人。
东濛岛也分高低两层,高层的便是王公贵胄那般的人物,微生氏便是代表之一。低层的就是这些散修,无名无分,靠着流传入低层人民的灵法拼凑自学,能学成最好,学不成便就像个凡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所以岛上的大部分人,其实也和凡人差不了多少。
来到隐市内,四处都是窄小的条巷相互相通,根本没有宽大的路径,只能人挤人走,嘈杂的人声顿时如潮水般湮没了二人的耳。
在巷口前,晏听霁抓紧了谢只南的手,因为这里看起来每走一步,稍不留神就可能会被他人撞开。
粗鄙的话也时有时无地传在窄小的巷子里,路过的人带着阵阵哄笑便过去了。
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碌,人群一直在涌动,不见停歇。
谢只南放出一只引路蝶,待它在空中寻绕两圈后,便振着翅膀朝东南方向飞。
打听消息,自然是要找这隐市里掌握消息最多的人。
崔九兆在东濛岛生活多年,不同于消息闭塞的谢只南,知道的东西和人也要流通些。但他对西岭的认识也不过是外人传言那般诡谲,了解不多,不然早就拉着人一起去买法器而后马上出发西岭了。
对于西岭最了解的人,便是隐市里的邱金魁。
听闻他早年跟一帮人误入过西岭,险些死在里面。被人发现的时候,邱金魁躺在西岭十里外的泥地上血迹斑斑,后来再睁眼,他又带了一拨人去西岭,可回来的仍是只有他一人。
也是重伤不醒。
自此之后,邱金魁再没去过西岭。
他本行当是做打铁营生的,第二次去过西岭后就突然换成了面食买卖,别人问起,他也只是笑着说发现自己更喜欢做饭。
有心人当然知道这是搪塞话。
这也导致周围人得知他的事迹,加之西岭的传闻,更是不敢踏入那个地方。
他是近两年才搬来的隐市,一边做着面食生意,一边给人提供消息。
崔九兆也是偶然得知的。
引路蝶振翅飞绕在人群涌动的上方,谢只南准备跟上前去,手上牵着的力反制住她前行的步子。
旋即一道以她为圆心放开一米的屏障显现,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住不得人靠近。
晏听霁默默站在她身侧,“可以走了。”
谢只南轻“嗯”了一声便牵着人挤进那条窄巷之中,人群窜流的地方随着二人踏入,瞬间隔开了一条新的路来。
这样虽然碰不到人,但是太过显眼。
被莫名挤到边墙的人吃惊地盯着这二人,而后骂骂咧咧着。
“会这个了不起啊!”
“不愿挨着来隐市做什么!什么人呢!”
“”
谢只南选择忽略,晏听霁却一个一个封住他们的嘴,被封嘴的人更是恼怒,可冲上来就被弹飞到墙上,本来就窄,这么一撞,两边空下来的路边没那么美观了。
霎时间,这条拥挤的窄巷似乎又静又闹。
引路蝶终是停在一家面馆前,馆外的中年男子站在热气腾腾的锅灶旁,穿着一身麻溜的布衣,挂着白巾,撸起袖子在案板上抻着面。
那两条露出的手臂一看就是常年使力练出来的。
不过抻面这样的力,不足以让他的手臂这般紧实,倒像是常年打铁积累的。
两人坐下后,谢只南敲了敲桌。
“我要两碗面。”
中年男子应了一声,加快了抻面的速度。
面香味很快从冒着白雾的水锅里飘来,等着面端上来时,谢只南喊了句:“邱金魁。”
中年男子愣了愣,放下面后弯着身子笑道:“这位小姐可是有什么事?”
“当然有,”谢只南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们来是想问问你,当初在西岭到底发生了什么?”
邱金魁“啊”了一声,直起背来,“我不是说过了吗,和大家知道的都一样,里面东西不干净,我只是侥幸逃了出来。”
谢只南:“可这么多年,只有你一个人是活着从西岭出来的。”
气氛凝滞。
邱金魁摇头说:“那是我运气好,你们打听这做什么?不会是要去西岭吧?”
话落,邱金魁手上多出两把弯刀,直冲着谢只南的身上劈砍,眼见刀落,被一道极为强悍的红色灵光给挡闪回去,弯刀落在那灵光上,发出一阵锐利的碰撞声。
邱金魁两手一震,退后好几步。
“你们什么来历?”
谢只南仍坐着,毫发无损。
晏听霁站起来将这方桌掀翻,挡在谢只南跟前,摆放的两碗面骤然腾空飞起,溢洒出的面汤猝然从碗里剥离开来,伴随着方桌撞地声,瓷碗破碎的脆响也杂糅在这闷声之中。
他缓缓抬眼,琥珀色眼眸中覆上一层淡淡的霜意。
“你要是不想死,就说。”
邱金魁面馆里的人闻声前来,大多都是这里的老主顾,也是他的老朋友,见到邱金魁被人刁难,自然摔了筷子就冲来帮忙。
可来一个,晏听霁就打一个。
坐在位置上的谢只南静静地看着这场景。
“何必呢?”谢只南微叹一声,“你说了又没坏处,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西岭罢了,你藏什么?”
邱金魁嗤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打听打听我邱金魁在隐市的地位!”
接着,他和一众前来相助的朋友被晏听霁通通打进了面馆内。
邱金魁一张嘴闭得死死的,像是被黏性极强的东西粘住了,两片嘴唇拧巴在一块,瞧着有些滑稽。
晏听霁指着倒地的邱金魁,看向谢只南:“他敢对你出言不逊。”
谢只南站起来,拉下他那只手,“好了好了。”
这算什么的,攻击力还不如洧王宫里的多嘴的宫婢强呢。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面馆,晏听霁看着众人,道:“趁现在,想跑的赶紧跑,谁要是想留下来陪邱金魁也可以,我不介意多费些力气收拾你们。”
邱金魁冷哼:“他们是不会”
话还未说完,那群人便撑着痛意跑出了面馆,只留下躺倒在地的邱金魁。
邱金魁:“”
谢只南眉眼弯弯:“不会什么?”
邱金魁抱着手中的弯刀,两眼一闭,没了动静。
“砰——”一声。
馆门紧闭,破乱不堪的面馆里寂静无声。
二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邱金魁两侧,左右分别挥起一拳就要往下砸,邱金魁兀地睁眼,扔了弯刀哀声道:“我说!我说!”
谢只南收回了拳头,可晏听霁的拳头垂直落下。
穿破天的哀嚎声响彻整座面馆。
邱金魁捂着一只眼睛,坐在地上,模样凄惨。
谢只南微微蹙眉,也没说什么,找来两张椅子带着晏听霁坐下,催着他将消息说出。
邱金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瞒了这么多年的事情,还会被人找上门来问。
他都已经将西岭传得那样邪乎了!怎么还有大着胆子的人上赶着去西岭找死?邱金魁不懂,也不想懂。
“当时,我和几个要好的兄弟外出找铁矿,不知道怎么就误入到了西岭,”邱金魁垂头丧气着,脸上满是不愿回忆的痛苦,“西岭这个地方,很早就传出来有邪乎东西,要说我们怎么知道是西岭的,还真是巧,有人告诉我们的。”
邱金魁那时做打铁营生,位居高层的人瞧不起他锻造出来的铁器,所以来找他打铁的都是居于低层的散修。
他做这生意也良心,全是挨着市场价格给的,所以上门找他锻造法器的人有很多。
人一多,这材料就会不够。
同他一起做打铁的兄弟们每月都会出门去找材料,那次是听说有个地方铁矿丰富,若是开采下来,少说一年不用外出找材料,能让他们几个生意爆满是肯定的。
谁能想到,找着找着,就误入了西岭。
西岭这个地方,和东濛岛上寻常的地方几乎无异,怪就怪在偶尔会在脚边看见森森白骨。
依稀能辨认出来,都是人骨。
岛上的人多是没见过太惨淡的场面,生活和乐美好,一时见到此等情景,自然冷汗倒流,心跳不止。
好在几人是一起作伴的,走在一处也能互相慰藉。
邱金魁是几人中年纪最小的,最大的叫岳桧,为人成熟稳重,是平时里替几人拿主意的老大。岳桧看着这些遗骸,就是再怎么稳重,也察觉到此地的诡异。
他停下步子,跟几人说:“咱要不先回去吧,我觉得这里有问题,是不是走错路了?”
邱金魁附和道:“大哥说的没错,这里太阴森了,怎么到处都是人骨?”
众人平时都是听从岳桧的,本就害怕,听他这么说,全都点点头,往回撤返。
谁料进来的路跟回去的路完全不同了,几人在这地方绕了又绕,最后全都回到原地打转。
邱金魁有些崩溃,抓着岳桧的手问:“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别担心,”岳桧安慰道:“肯定是误入了谁家设下的阵法,咱找到阵眼破开就能出去了。”
旁边几人跟着道:“对,肯定是有阵将我们困住了,找到阵眼就行了。”
兜兜转转了十几圈,最终仍是回到原地。
邱金魁几人纷纷瘫倒在地上,嚷嚷着“完了完了”。
岳桧拍拍几人的肩,道:“走不回去,我们试试走进去看看。”
有人问:“真真的要进去吗?”
邱金魁也迟疑:“咱们进去,还能出的来吗?”
岳桧说:“不试试怎么知道?现在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说不定往里走就会不一样了,若是还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几人点头:“好。”
意料之外的,没再退回去走后,众人发现眼前的路开始有了变化,先前走半刻钟便会绕回到原地的,现在走了足足一刻钟,也没见到原地的他们做下的标识。
也算是有了希望。
走了没一会儿,枯草遍生的平地上忽而涌现出一个人来。
这人将内心慌慌寻找出路的几人吓了一大跳。
他冷不丁地从枯草地里站起来,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他微微垂着脑袋,露出一双乌青泛黑的幽眼,直勾勾盯着几人看。
见到此景的其中一人当即大叫一声:“这什么!是人是鬼?!”
岳桧心下一紧,悄然抽出腰间佩戴的刀匕,警惕着那陌生男子的动作。
可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木讷地站在那看着几人,也没有露出半分冲着他们的杀意,只有那溢出天际的诡异感罢了。
可等几人走近几分,那男子忽而咧唇露齿,笑容阴森。
这一幕又给了几人极大的冲击力。
邱金魁哆嗦着跟在后面:“他到,到底是不是人啊?”
岳桧说:“我去跟他交流一下。”
说着他握着刀就上前走,被几人拦住。
“我们在这问就好了,不要靠太近了。”
岳桧没有办法,想了想便点头,随即冲着那男子喊道:“喂!兄弟!你知道出去的路怎么走吗?”
男子仍是笑着,不过听到岳桧的话后,他的脑袋开始慢慢下垂,“咔擦——咔擦——”,极有规律的声音,大概过了五声,他的脑袋轰然歪倒,滚落到枯黄的草地间。
站立的无头身体随之倒下,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啊————”
除了岳桧,其余人开始惊叫不止。
岳桧其实也有些腿脚发软,可要稳住场面,他只能喊道:“不许叫!”
几人惊恐地捂住嘴,互相搀扶着以免腿软倒地。
岳桧握紧了手里的刀,啐了一声:“是人是鬼今天也得给我说清楚了!看老子不把你拉出来!装神弄鬼的!”
握刀的手紧了又紧,岳桧却感觉不到,手心上的汗黏腻腻地蹭在刀柄上,有些湿滑,他半道停下将手和刀柄在衣服上蹭了蹭,随后紧握住上前。
当他走到那男子倒下的地方后,屏着气拨开那堆枯草,发现那颗滚落的头颅又贴合在他的脖颈上,只是偏转的角度太大了些,那颗头颅完全侧翻着,完全不符合正常人扭转脖子的常理,他那双睁开的乌青眼幽幽盯着岳桧,原该不动的唇角竟又张开了些许幅度,似要将人一口吞下。
岳桧当时就睁圆了眼,握着刀的手一滑,刀飞了出去,他整个人也向后跌倒。
在后面观望的几人纷纷上前扶他,看到这一幕更是惊恐不已。
是人是鬼也管不着了,几人拔腿就跑,没想到在下一个地方又遇见了同样的人。
这次碰见的倒还好,还会说话,问几人是怎么来的这里。
岳桧大着胆子说:“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要出去。”
那人笑着说:“出不去的,这是西岭,你们进来,都得死。”
笑着的一张脸顿时化作吃人的嘴脸,冲着几人杀来。
几人打铁的,都是练家子,就是再怕,也会拿着身上的武器自保,挥砍去这不人不鬼的东西后,邱金魁问:“我们真的还要再走吗?他说这是西岭,是我们知道的那个西岭吗?我们是不是真的出不去了?”
一人说:“都怪我当初学阵法学两下就不行了,这肯定是设了阵!我们试试硬闯出去吧?我想想自己学过的皮毛,试试能不能闯出一条生路来。”
岳桧说:“我也学过一点,我们试试。”
是成功了的。
就在几人以为能平安出去时,还没高兴多久,身后扑来成片黑影,密密麻麻的人从枯草间倏地冒出,就和最初遇见的那名男子一样。
他们纷纷咧着猩红的唇笑着,等前排的黑影同步往前走,后面便会跟上。
几人马不停蹄地朝外赶。
年纪最小的邱金魁落后几步,被其中黑影抓住,他大叫着救命,跑在前头的岳桧几人红了双眼,举起弯刀便往邱金魁的方向赶。
人是救回来了,可他们全都被这群黑影吞没了。
邱金魁在几人合力破开的阵眼跑了出去,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他醒来后,看见复有生气的人时,热泪盈眶,可想到自己的兄弟全都折在了西岭,他痛苦不堪。且每日夜里做梦,他都会梦见岳桧几人对自己的呼唤。
所以伤养好后,他决定将自己身上所有家当都变卖了,雇了几个会阵法的散修,重新回到西岭。
照着原路,邱金魁几人再次进到西岭。
他要给自己的兄弟们报仇。
结果显然,除了他,自己雇来的阵修也全部死在了西岭里。
到此,他再不敢踏足。
神秘西岭这个地方,就是为了让大家别再去这危险之地。
谁能想,谢只南和晏听霁两人不怕死,非要去。
坐着听他讲了这么久的谢只南眉头紧皱,片刻,一只青鸟穿过面馆的门径直飞到她肩上。
是鱼伶的传信。
她侧耳听着。
“不要去西岭!”
谢只南捏碎了这只青鸟,冷眼看着坐在地上的邱金魁。
“编成这样,也是为难你。”
第95章 第 95 章 “我坐好了。”
照邱金魁这番说辞, 他还真是铁血赤诚之人。
逃出来后不惜一切再次折返报仇,尽管逃出来的仍是他。
邱金魁惶遽道:“你说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
“当然,”谢只南站起来睨着他, “只有你是活着的,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谁又知道当初是不是你贪生怕死, 踩着他们的命逃出来的?”
“我想想应该是这样,那时你们确实找到了阵眼准备逃出西岭,没想到被那群鬼物追击,你落在后面, 鬼物离你最近,对你伤害最深, 你拼了命地加快速度,拽倒面前人拖延时间。他们都没有任何防备, 被你这么一拽, 全都给那群鬼物吞没,然后你在阵眼合闭的最后一刹逃了出来。是吧, 邱金魁?”
邱金魁矢口否认:“你瞎说什么?我都告诉你所有经历了, 你不信我没有办法!”
谢只南没再说话,摆摆手, 身后晏听霁便抬脚踹了过去,硬质鞋底重重碾在邱金魁的肩上,他吃痛一声往后仰倒,捂着眼的手不受控制地张开,露出那只被打得发黑的眼。
“你第二次带着人去西岭,是因为去西岭的一群人只有你回来了,你们又都是做的打铁生意, 难免有人会怀疑你居心不良。所以你咬咬牙,拿出全身家当雇人去西岭,在西岭附近将那几名阵修杀害,掩埋起来。自己做出一副受伤惨重的模样,告知岛上的人西岭危险。如此,他们既不敢靠近,也会相信你是清白的。”
谢只南的声音再次落下,清清楚楚地传到邱金魁耳里。
他脸色青了又白,叫喊道:“你放屁!”
晏听霁面无表情地将鞋底移至他的脸上,只见那张精瘦的脸微微侧去一点弧度,被挤压变形得有些狰狞,只消片刻,邱金魁便求饶道:“错了错了!我错了!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谢只南勾勾手,晏听霁又走回到她身侧。
“我猜的呀。”她笑道。
邱金魁:?
但也不全是。
还是做了些准备的。
谢只南这个人,凡事都将结果往坏了想,不论是别人还是自己。
结合崔九兆所说的,而今又亲自听了一遍邱金魁的自述,其实是相差不大的。要不是他刚才挥刀所使出来的劲让谢只南看了个清楚,她也只会稍稍怀疑他那双干劲十足的手臂。
在五堰派的炼器阁里,谢只南见到过在里头锻造法器的同门,他们的臂力非比寻常,若非长久使力,断然练不出这劲儿。
邱金魁也是一样的,单靠揉面就能把两只手臂练成这样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还在做打铁的行当。
合理解释只有一个。
邱金魁得知几人误入西岭,若是只有他一人逃出去,这打铁行当便会只被他一人垄断。
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而后对外宣称改了本业,换做面馆生意,实际这打铁生意私下还在做着。
方才那群在面馆里吃面的便都是他的顾客。
他搬到隐市便是为了做些见不得人的行当,普通人到邱金魁的面馆吃的是汤面,若是来找他打器的,吃的便是泼着油的生面。
隐市这样的地方,什么人都有。谢只南当然不会只奔着邱金魁一个人去,自然也要打听打听别人口中的邱金魁到底如何。
生活在隐市里的人,大多没有什么避讳,就是问消息都得给钱。
钱到位,什么都好说。
谢只南的灵石全都给了崔九兆他们去买法器,哪里来的钱去买消息?
她只好拔下一根自己头上戴的簪去换消息,簪上镶着灵玉的,值不少钱。被问消息的人从没见过这等好物,自然将这邱金魁在隐市内什么性子,做过什么全都告知给了谢只南。
就差把谢只南领到他家去,指着邱金魁说那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单问一人是不够的,谢只南沿着街巷问了一路。
每问一个人,那簪子就会重新回到谢只南头上,再次被她递交给问消息的人。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等到差不多的时候,谢只南朝晏听霁点点头,示意可以跟着引路蝶去找邱金魁了。
那根玉簪再次回到谢只南的发髻间。
拿着簪子准备去典当的人看着手里的灵玉突然消失,眼睛瞪得比圆盘还圆。
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后,气得挥拳就要去找人理论。
可人已经找不到了。
根据一路问来的消息,他们说的都大差不差,最主要的一条还是邱金魁私下还做着打铁生意。且每个找他打过铁器的人都称赞他技艺好,不输那些炼器世家。
凭借这一点,谢只南就大胆猜测起来。
邱金魁崩溃了。
他没想到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竟被一个臭丫头给发现了。
更没想到,她猜得这么准,几乎是没什么错漏。
“所以,”谢只南微微颔首,“西岭到底有什么?”
“按照你们的实力修为,既然能找出阵眼在哪,对付鬼物肯定也不会有畏惧,若能齐心协力,肯定可以一起逃出去。你们到底碰到了什么?”
邱金魁脸色苍白如纸,他被迫坐起,瞳孔里被瞬间涌上的恐惧侵占完全。
“他们”他声音颤抖,“是人”
谢只南:“人?”
邱金魁猛地摇头:“不不是,是变成鬼的人!不对,不对!是是,不是我杀的!他们自己杀了自己!不对!他杀了他!他又杀了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晏听霁将人隔开了些,消了他的记忆后,邱金魁闭眼昏倒。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晏听霁道:“他似乎精神有些不正常,我猜那里的东西怕是比鬼还要可怕。”
八百年前,他也不曾听闻有西岭这样的地方。
难不成是他被困后新出现的?
谢只南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看来自己的猜测和他实际经历还是有些出入,只是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问不出来,若想知道,得结合宝器来探寻他那段记忆。
现在没有时间了。
救微生殿其实还是要救的。
若真像鱼伶说的那么严重,修阵的人死了,西岭的东西出来,东濛岛就会不太平。
二人回到驿站后已是黄昏,正好碰上从器市采买回来的崔九兆三人,进了屋,崔九兆兴冲冲地摊开他们所采买到的法器,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
“全都是好东西啊!”
谢只南盯着这些流光溢彩的法器,双手撑在桌子上,乌黑的瞳眸满是困惑。
“这是你们买到的?”
崔九兆点头:“是啊!”
谢只南又看向崔琼玉,她也点头笑着说是,更是疑惑不解。
“我们几个加起来的灵石连这炉的凳脚都买不起,”她提起其中躺着的一鼎铜炉,“你们不仅买到了完整的,还买了这么多成色品相上等的法器,你们是去抢了吗?”
几人:“”
乌莘干笑一声:“我说了她不信吧。”
崔琼玉:“闭嘴。”
乌莘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崔九兆哈哈一笑,“好吧好吧,你说的确实没错,我们几个的灵石加在一块连驿站都住不了几日,这些高阶法器当然也是买不起的。”
谢只南:“你们真去抢了。”
“当然不”崔九兆摇头。
还没说完,谢只南就说:“早知道我也去了,是不是很好玩?”
“”
门外忽有微动,除去那三人,谢只南和晏听霁警惕地注意着门外的动向。
晏听霁弯唇:“有人。”
旋即抬手挥袖,疾风冲向那紧闭的屋门,崔九兆三人来不及阻止,只好大叫:“是于昭!”
话落下的速度要比晏听霁释威的速度慢许多,眼见那扇门被破开,站在门外准备进入的人瞬间倒地。
“噢。”晏听霁佯装惊讶,“怎么是他?”
崔九兆冲上去扶起人,“于昭!于昭!”
于昭迷茫地眨眼:“九兆?我刚刚好像被袭击了,对方实力强大,你们不是对手,快跑”
场面一度寂静。
晏听霁缩到谢只南身侧,低眉道:“我收了力的。”
听到楼上客房有异动的小厮忙跑来,看着碎成渣的木门,倒是从容,只告诉他们将门钱补了就成,下次别乱用灵力。
崔九兆连声应着,带着于昭下楼付钱。
换了间屋子,于昭也从方才的冲击缓过神来。
于家在东濛岛上算是有实力的剑修世家,自然不缺钱。从五堰派回到家里,于昭觉得闷,时不时出来逛逛,逛着逛着就碰上了出门采买法器的崔九兆三人。
认识了乌莘后,于昭很是热心地领着人回了家。
他拍拍胸脯:“我家别的没有,就是钱多,法器多。你们要去西岭也带我一个!”
崔九兆诚挚地拍着他的肩:“没问题!”
于家的人都很开明,只是听说于昭要跟几人去西岭,脸色微微有了些变化。他们起初是不赞成于昭去的,也不赞成他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跑去西岭那种穷凶极恶之地。
可不赞成归不赞成,若是西岭当真有邪魔,于家也是会第一时间赶去的。
他们于氏一族最初便是由王求谙提点而起的护卫修,负责保护东濛岛上安全的,祖辈上流传下来的祖训也是以剑会心,守得安宁。
于昭从小受训,到了此时此刻就也搬出这条祖训来,他们只好答应。
不过分派了一队于家的卫兵伴随,一有消息便能传回于家,于家也好派人前去相救。
如此,于昭便从家里搜罗了一大堆高阶法器送到了崔九兆手中。
等两人回来,谢只南才将今日所打探到的消息一应说出。
“那邱金魁说西岭的东西是人,是变成鬼的人,还说什么他杀了他之类的话,后见他精神失常,便没再问了。”
说到这,于昭沉重道:“看来定是被邪魔俯身了,西岭那种地方,也是一百年前才出现的诡地,除了微生氏常年派人过去修阵,好像没人去过。”
也许是去的都死了。
就剩下一个邱金魁活着。
谢只南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去了才知道。”
众人点头。
第二日清早,几人收拾好东西出发。
从这赶往到西岭需要一日路程,西岭附近不能御剑,只能靠行走。不过于昭很是聪明地在距离西岭外几十里的地方租了三辆马车。
怪不得说他有钱,两个人一辆,崔九兆想都不敢想。
用牵引术驾马,便不需要担心没人敢驾车带他们去西岭的问题了。
晏听霁自然是要和谢只南一辆车上坐着,乌莘挨着崔琼玉,崔九兆只能和于昭一起。
分配好后,马匹开始驰走。
马车内宽敞得能塞下他们六个人,可晏听霁偏就挨着谢只南坐,将她挤在角落,就是不挪开。
谢只南无奈抵开他,“坐好。”
晏听霁又靠近:“我坐好了。”
谢只南:“”
被挤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谢只南气笑一声,闭上眼不说话。
早上起的太早,她还困着。
压着就压着吧,死不了。
闭眸后,谢只南又想起鱼伶传来的信鸟。
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去西岭的?自己不过是提了一嘴微生殿,鱼伶便能从这猜测出来?
想来是不可能的。
最大的可能便是罗惠去找了鱼伶。
阖眸小憩的谢只南忽感唇上落下一点凉意,她没睁眼,随便动一下就能贴到他身上,只好哼唧两声,示意他别吵自己。
很快那点凉意退开。
晏听霁微微垂眸,敛下的黑浓睫羽轻颤着,压盖着琥珀色眼里的几分笑意。他稍稍挪了些空位,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身上,再伸出一手揽住她的肩。
圈附在她身上的手悄然上抬,无声无息地取下了别在她发髻上的那根玉簪,随后藏于袖间。
第96章 第 96 章 “有我在,怕什么。”……
马车缓缓停靠在西岭界限地。
稍有能力的修士都能探查到西岭界限上布下的阵, 邱金魁几人都是普通的散修,误入西岭自然不会知道,也不会看到这将里外隔开的阵。
这道阵便是微生氏人所设下的。
目的便是为了防止普通人误入, 就是不知这邱金魁几人到底是怎么破开微生氏布下的阵法进入的。听他那番说辞,好似就直接进到了西岭, 根本没遇上别的什么。
要么是他有所隐瞒, 要么是当时的阵法有了缺漏,碰巧给这几个倒霉蛋进去了。
不管如何,进去便知。
谢只南近几日睡得很沉,一睡便能睡很久。
想来是魂魄离体时间过长, 主魂有些不稳定。
车外传来喊声,被晏听霁隔绝开来。
早已下车的几人见谢只南那辆马车迟迟没动静, 欲想上前,泛着深红色灵光的“等”字赫然出现在半空中, 他们也不多问, 面面相觑片刻,找了个地方坐下生火。
西岭界限上的阵法就在几人身后, 崔九兆和于昭走到那阵边瞧了又瞧。他们开了幻眼, 流水般的高墙蓦地显现在二人眼中,他们也上手去碰过, 可若非破阵,靠走是定然走不进去的。
崔琼玉本想一同过去探查,被乌莘一手拦下。
他眉头紧皱,神色凝重道:“有死人气息。”
“死人?”崔琼玉握紧手中剑,“方才提到过,邱金魁说西岭里面东西不干净,可能是里面传出来的?我们靠的这么近, 你自然也会敏感些。”
那日在桑府,乌莘就是翻出了埋藏深底的真正的桑府中人。
那些腐朽发臭的尸体都是被他翻找出来,随后被谢只南给发现并揭露的。
乌莘跑得很快。
可就算他躲开了,崔琼玉也知道是他。
只是纳闷他当时为何不来寻自己,而是等了这些时日找来了东濛岛。
崔琼玉也有疑惑,他并未告知,自己也不好去问。
乌莘摇头:“就在我们附近,或者说,就在我们脚下这片土中。”
崔琼玉沉默了,无声盯着脚下被篝火映照得发亮的土地。
等二人回来,崔琼玉将乌莘的话重述了一遍,崔九兆和于昭疑惑一声,“你怎么知道?”
乌莘说:“我就是知道。”再结合谢只南之前的猜测,乌莘起身走到一旁,踩了踩脚,努嘴道:“这。”
崔九兆和于昭半信半疑,叫来随行的卫兵开始挖土,谁知挖了一会儿就有人叫了一声。
“有尸体!”
黄土挖开后,沾着湿意的腥臭味霎时蔓延开来,穿过篝火后的气息变得干燥,隐隐带着一股焦意,几人纷纷掩鼻上前,看着埋在土里的尸体。
共五具,身上衣物是灵物织成,深埋不烂,可这几具尸体的身上却有明显的刀伤。
按邱金魁所给的时间,这几具尸体早该腐化,可为何到现在竟尸身不腐,除却灰青色皮肤上发起的黑色尸斑,再没任何变化,几乎与常人无异。
于昭表情凝重,他盘膝而坐,开始闭目低诵。
淡金色的光圈自他身上缓缓外泄而出,旋聚成一条河水般的路径渡入到土里的五具尸体身上。
乌莘问:“这是做什么?”
崔九兆告诉他:“这是他们于家的金诵,专门为死于非命的人度化去一身怨气,也好解脱束缚,早日超生。”
乌莘:“那不就和和尚一样。”
崔琼玉扯了扯他:“安静。”
*
谢只南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有很多人发疯般朝她奔来,哭喊声、尖叫声,几乎要穿破她的耳膜,下意识的反应告诉她,她应该持剑自保,可她没有。
她站在原地,四肢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捆住了,不得动弹,眼睁睁看着这群人冲向她。
那群人睁着猩红的眼,发了狠地想要上来扑咬她。
谢只南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奔来,可就在靠近的那一瞬,这群人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每穿过一个,魂骨破散的声音便会清晰地响在她脑后。
背上浸出的汗沾湿了她的里衣,乌黑的瞳眸里不知何时染上了盈盈泪意,无知无觉地流淌而出。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自己?她又身在何处?
疑问不断浮跃,却不知从何解答。
感受到怀中人的不安,晏听霁垂眸近看,发现谢只南额上全是密密的冷汗,身子也在细微颤抖着,他渡了些灵力给她,竟毫无作用。
“阿邈?”晏听霁轻轻唤着,“阿邈?”
他腾出一手,掌心处骤然破开一道深口,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在整座马车内,他将手递到谢只南唇边,待到鲜血缓缓流进她口中,她那苍白面色稍有缓解。
少女眉头微动,晏听霁默默掩盖好手心处的伤口,净好车内血气,便将人抱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让她完全靠住自己。
他吻去她唇边的血色,略微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发。
谢只南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发现晏听霁正扶着她的脑袋,无声凝视她。
没有任何异常,她只是觉得有些头昏。
“我睡了多久?”她问。
晏听霁说:“已经到了。”
发现外面早已黑了天,仅有的光亮是来自于旁侧堆起的篝火。
谢只南将脑袋从他手上挪开,“你怎么不叫我?”
“你太累了,休息一下没关系的,他们也愿意等你。”他说。
下了马车后,谢只南一眼便看见了于昭带来的卫兵正搬着土里挖出的尸体。
“这是什么?”她闻着这气味,退开几步,“邱金魁杀的人?”
于昭点头:“我用术法探过他们几人身上的灵识,是散修,和你猜测的一模一样。”
果然。
邱金魁动机不纯。
于昭命卫兵们将这几名散修好生安葬了,也好有个归处。
趁着间隙,几人再次尝试着破阵。
微生氏设下的阵法,若是放在以前,还有可能破开,可现在他们的阵术愈发精练,布下的阵也非寻常人可解的。
更何况他们都是修剑的,不是学阵术的。
谢只南沿着阵边摸索,问晏听霁:“你能破开吗?”
他点头:“可以,但现在里面有异动,此时破阵进去,对他们不利。”
谢只南:“那要等多久?”
晏听霁:“等里面稍微平息,我便破阵。”
谢只南说了声“好”后,对着几人道:“晏听霁说里面有异动,不能进去,等稍微平息下来,我们就破阵。”
于昭自然是相信晏听霁的实力的,听她这么说,也跟着点头:“行,大家休息一下,准备好手中法器,以备不时之需。”
崔九兆三人也纷纷跟着坐下。
众人围坐在篝火边,不同的面容藏着不同的心事。
“你们想吃东西吗?”于昭问。
修士还未修到一定程度,自然是还有口腹之欲的,虽说没那么饿,可若是有吃的那便是最好。
可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吃食?
好在事先崔琼玉提议说带些吃的方便路上吃,不然真是要眼巴巴等着饿。
崔九兆:“我们带了一包袱饼,你要吃吗?”
于昭摆摆手,身后走来一名卫兵,他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囊,先是从里头掏出了一张桌子摆在篝火前,随后又从里头掏出来好几屉笼子,放到桌子上打开,几人凑近看,发现里面居然装满了热菜。
香气顿时蔓延在空旷的林地间。
几人:“”
于昭拍拍崔九兆的肩:“快吃吧!这可是我家里吩咐人做好的,那袋子里还装了很多,够我们吃好久了。”
崔九兆咽了咽口水:“你真阔。”
卫兵再次拿出了几副碗筷,整整齐齐摆好。
“吃吧吃吧。”于昭催促道。
谢只南动了两筷子便没再动作了,旁的几人吃得勤快,好几盘菜都见了底。
晏听霁不需要吃这种东西,自然也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看着谢只南没什么胃口,眉间忧思更多一分。
于昭注意到二人都不吃,问:“不好吃吗?”
谢只南摇头:“吃饱了。”
于昭“噢”了一声:“晏听霁你怎么不吃?”
晏听霁扫了他一眼,道:“我不用吃。”
崔琼玉默默抬眼看向谢只南,发现她似乎比昨日要憔悴许多,心里也隐隐有了猜测。她垂眼,闷声不吭地继续吃着。
收拾完后,于昭问:“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晏听霁:“不乐观,有人已经进去了。”
几人纷纷异口同声:“谁?”
晏听霁没接话,静静看着他们,几人也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蠢了些,尴尬地笑笑。
他只能感应到里面的情况,但没有进去过,他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只是很凶险,这凶险竟能让他产生出些许紧张。
倒是神奇。
反正现在知道,晏听霁没开口说进去,他们就只能在这等着。
闲得无聊,就有人开始讲笑话。
“别闷着脸了,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崔九兆活跃着气氛,讲了一个自己以前听到过的笑话:“从前有个砍木极厉害的樵夫,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隐世高手,每次砍木都是在深夜,带着一把砍刀就去了,带回来的木头还都是极品灵木。许多人争相购买,有的人想跟他搭伙他拒绝,就有人眼红他的生意,想暗地里做掉他。半夜偷偷跟着他去,人没做掉,自己胆子被吓死了,你们猜他看到了什么?”
乌莘好奇:“什么?”
崔九兆压低声音:“他看见那樵夫截了自己半段身子栽进树里,然后等他半截身子变成树,另外半截身子恢复原样,他就砍了那被人称为极品灵木的树,拖着树往回走。”
崔琼玉:“这是笑话吗?”
谢只南眨眨眼:“自己卖自己也算笑话吧。”
晏听霁问她:“这好笑吗?”
崔九兆低笑两声:“我还没说完。然后跟着樵夫的人腿脚发软,见樵夫没发现自己,松了口气,再抬眼,那樵夫已经不见了!”
崔琼玉倒吸一口气。
崔九兆继续道:“跟着樵夫的人谨慎回头,便看见樵夫阴恻恻一张脸冲着他,那人惊叫出声,问他‘你是人是鬼!’,樵夫告诉他‘你真没礼貌,我当然是人了’,那人气掉了大半,好在也没那么害怕了,谁料下一秒,那樵夫说‘你踩到我的脚了’,那人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脚下踩着的是粗树才有的树根!樵夫哈哈大笑,说‘你真好骗’,然后扛着自己肩上的树对着他说‘我要带着自己走了,你不都看见了吗?我是一棵树,你想买我吗?’,然后,‘嘎吱——嘎吱——’,一只手悄然抓住他的脚!”
“飒飒——飒飒——”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崔九兆口中发出的,他还笑着,听到这声也困惑,以为是其中哪个人给他加的声音,可放眼看去,没有一个人嘴巴是张开的。
这声音越来越近,守在一侧的卫兵们纷纷大变脸色,抽出腰间长剑对着几人身后的地方。
“公子,公子,”其中一名卫兵挤眉弄眼着,低声催促:“走,走啊。”
崔九兆的笑容僵硬住,他皮笑肉不笑地:“不是吧。”
崔琼玉骂了一声:“讲什么鬼故事!”
谢只南握着剑,越翎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青红色,示意危险,她同晏听霁交换眼神后,再看向旁人,听到卫兵一声“躲!”,围坐在篝火边的几人骤然散开一条道,旋即眼侧飞过一道黑影,携着腐臭气味撞进火堆里。
燃得正旺的火堆被这黑影一撞,发出“滋滋”声,皮肉烤焦的躁气迅即蔓延在寒意之中。
是方才重新埋下的尸体!
来不及思量这五具尸体为何会死而复生,还对活人进行攻击,当下几人聚在一处,卫兵们纷纷上前阻挡,可这五具尸体攻击力过于强悍,带来的十几名卫兵对付起来竟都吃力。
崔九兆抽空问道:“于昭,你的金诵是念对的吗?”
于昭肯定道:“没错的,我给很多死于非命的小动物都念过,不可能出错。”
乌莘骂道:“那怎么会这样!”
谢只南:“可能这里是西岭,里面不干净,外面也不干净。本来埋着几人死得不能再死,金诵里有灵力加持,难保会给他们倾注灵力,他们没有灵智,只是一群会攻击的死人而已,现在最利索的办法就是砍了他们的头,以绝后患!”
于昭还在犹豫,想说这是不是太残忍了些,崔九兆提剑高喊一声“好”后,却见晏听霁挡在谢只南身前,不等于昭开口,也不等崔九兆动手,晏听霁先一步挥斩下他们的脑袋。
脑袋掉落后,这些尸体全都在顷刻间丧失了行动力,硬趴趴地倒在地上。
看着圆滚滚的头颅落地,崔琼玉几近昏厥。
乌莘扶住她背过去,等着他们将这些东西清理干净。
谢只南倒没什么,崔琼玉看着像是又成了当初那副病秧子的模样,面色苍白,眼神迷茫,崔九兆匆忙跑去察看,于昭对自己的犹豫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崔琼玉摇摇头说:“我没事。”
“我们轮着守夜吧,崔琼玉。”谢只南喊了她一声,“你身子不好,多休息。”
崔琼玉想说没事,可崔九兆和乌莘两人连声说:“是啊是啊,去马车睡一会,你脸都白成这样了。”
她只好点头:“好。”
于昭自告奋勇守前半夜,崔九兆陪着他一起,乌莘便守在马车旁时刻注意崔琼玉的动静。
谢只南便接下后半夜的守备。
她和晏听霁回到马车上后,眼里是掩盖不住的疲惫。
晏听霁手指微蜷,似想说些什么,被她抱住。
“晏听霁。”
晏听霁垂眼,回抱住人,“我在。”
少女将脸埋在他颈侧,疲倦地闭上眼,嗓音里夹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我居然害怕了。”她说。
晏听霁抱紧人,戏谑道:“有我在,怕什么。”
谢只南忽而弯弯唇,倒也散去几分没来由的惧意。
极轻的笑意落进晏听霁耳畔。
“好。”
第97章 第 97 章 “靠着我。”
睡了半日, 到了夜里竟还生困意。
谢只南将思绪藏在心底,并未太过明显表露。
她忍住困意靠着车壁,用术法掀开车帘静静凝望着窗外的情景。
那些卫兵将尸身与头颅拼接完全后, 便给那破土而出的五具尸体全都埋了回去,地上除了杂乱一片, 不见丝毫血迹。
想来是死了许久, 血早已干涸。
“不冷吗?”晏听霁忽地握住她手,微声道:“冬日你最怕冷。”
似是体质特殊,每到冬日谢只南就会发寒,单靠灵力根本不能暖身, 只能借助外物,那些最普通的暖身物来驱寒。
确实冰凉。
他将手覆来时, 滚烫的热意如游丝般缓缓包裹住谢只南的手,一冷一热交替着, 生出了几分暖意。
晏听霁加重了手中力, 说:“靠着我。”
谢只南微微抬眼,轻哼一声:“你还命令起我来了。”
说是这么说, 人还是乖乖靠过去。晏听霁拿起旁放着的大氅, 轻轻披盖在谢只南身上,又觉不够, 他将人横抱在怀里,让她的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他身上,不容拒绝。
“若是觉得困,先睡吧,我会叫你的。”晏听霁轻声道。
其实谢只南是不想睡的,可她今日不知怎的,怎么也睡不够, 才有了一点暖,困意再次袭来。谢只南伸手攀住他的衣襟,微微蜷着脑袋睡去。
这次无梦。
晏听霁小心翼翼地缩紧环住她的手,垂首同她挨近,贪恋着她的气息、温度,哪怕只有微末,也是满足。
淡红色的灵光悄无声息地渡入她眉心处,替她驱散开一切烦事。
垂下的乌发被他轻轻握住,似乎这样也能叫他安心。
就这样一直到了后半夜,晏听霁抱着人下了马车,对见到此情形发愣的于昭和崔九兆说:“你们去休息,这里我来守。”
两人讷讷点头,同步回了马车休息。
晏听霁抱着人坐在火堆旁,手指微动,篝火里的焰色更加明亮旺盛,闪烁不定的明红色光芒映照在二人身上。晏听霁垂眼看着,那张素净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他带着人又靠近了火堆,大部分身子挡着明火,使得那热意尽数流传到谢只南身上。
等到谢只南睁开眼时,看到晏听霁微微发红的脸,不禁发笑一声。
“暖不暖?”晏听霁弯弯眼,替她掖了掖大氅,“睡得好么?”
谢只南脸侧热浪翻涌,她偏了偏视线,发现那堆火就挨着自己的背,离她和晏听霁不过一部距离便可触到
她回眼对上那双笑眸,捏了捏他发红的脸皮:“都烧干了吧,离这么近做什么。”
晏听霁顺势蹭了蹭她的手,“你冷。”
“干巴巴的,丑。”她道。
晏听霁脸上的笑意滞了一瞬,旋即带着人远开了火堆好几步远,虽是没那么暖和了,但也不算太冷。
他闷闷坐下,抓着谢只南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还干吗?现在很丑吗?”
谢只南憋笑不说话,被他晃了好一会儿,才道:“不丑不丑,很好看。”
从他身上下来后,谢只南伸了个懒腰。
她看着天将亮,就知道晏听霁抱着自己在这守了很久。
卫兵们陆陆续续地醒来,打点好一切后,天已大明。
谢只南问:“现在里面还危险吗?”
晏听霁:“尚可,没夜里那么凶险。”
谢只南提握起越翎:“那我们速战速决。”
看来这西岭里面的东西在晚上会凶些,白日进去是最好的,若是能趁天黑前办好事情出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损失。
马车上几人也纷纷下车,瞧着睡得都不错,气色一个比一个好。
于昭跑来问:“晏听霁,我们能走了吗?”
“可以,”晏听霁淡声道:“退开些,我要破阵了。”
于昭忙点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凌厉的高喝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崔九兆!崔琼玉!”
两人愕然望向声音来源,发现两匹快马上前后驾着一男一女奔驰而来,仔细探究便能认出马背上的两人是熟悉的身影。
“微生劲,微生银?”崔九兆有些惊奇,“他们跑出来了?”
崔琼玉:“看来阿银的阵术又精进许多。”
晏听霁慢慢收回手,没了要破阵的意思。
他走到谢只南旁,道:“他们会解开的,我就不动手了。”
两人兴冲冲下了马,看着面前的车和人,不由讶异。
微生银注意到了人群中多出来的乌莘,他就站在崔琼玉的身侧,不声不响的,对她的到来并没有任何惊喜,随意扫的一眼中陌生得很,陌生到微生银都不敢认。
她眼睛微睁,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你”微生银指着他道。
崔琼玉笑着解释:“这是我的朋友,他叫乌莘路上碰巧遇见了,就跟着一起来了。”
“乌莘?”微生银狐疑道:“你叫乌莘?”
乌莘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可崔琼玉在旁,不好说什么,他就点头,忽略她眼中的惊讶,告诉她:“对啊,我叫乌莘。”
本以为这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因为微生银不应该会和他有太多交流,二人都不认识,她应该将重心都放在别人身上,怎么也不会一直问自己。
可她突然问:“你不认识我?”
乌莘更觉得奇怪,“我和小姐素未谋面,怎么会认识?”
崔琼玉隐隐察觉到不对,可乌莘平日都和自己待在一处,他也不屑于跑到五堰派其他地方去,确实不会认识到微生银。
“阿银”
崔琼玉欲开口说些什么,只见微生银摇头说:“我认错人了,抱歉。”
便也不好说什么。
微生银没再看乌莘一眼,跟着微生劲走到谢只南几人面前。
谢只南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微生银,也都将方才的情形尽收眼底。微生银似乎认识乌莘,可乌莘却并不认识她。
这倒是奇怪。
瞧着,微生银见到乌莘很是惊喜。
见她走来,谢只南也不动声色地收回眼,听着微生劲讲话。
他说两人从府里跑出来后,连夜赶往西岭,也没时间去准备什么,打听什么,出了府就直奔西岭方向。
而且他们出府时发现少了很多人,想来罗惠已经带着人出发去西岭了。
那便对上了。
若是罗惠已经带着人去了西岭,很可能昨夜晏听霁所提到的已经进到里面的人便是罗惠带的一众微生氏人。
崔九兆犹豫半晌,还是告诉他们:“若是你们微生家的人已经进去了,怕是不太安全。我们昨夜就到了,晏听霁说里面很凶险,你们两个要做好准备。”
微生劲紧皱眉头:“进去就知道了。我要把我大哥救出来!”
微生银稍稍缓过神来,她走到界限边缘设下的阵法处,抬手抚着那道无形屏障。
谢只南问她:“能破吗?”
微生银扫了她一眼:“这是我家的阵,我若是连这个都破不开,那就白费微生这个名了。”
话毕,劲风旋作一团迅速凝聚自微生银触在屏障上的手心上,猎猎风声刮过众人耳,带动着衣袍,有如山林咆哮般疾冲而来。
齿轮一般的咒印流转在微生银指尖,密密麻麻铺向她所探寻到的阵眼中心。
谢只南面前多了一道红色屏障,同这劲风相抵。
俄顷,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响,这道无形屏障外撕裂开了一道极长的细口。
微生银放下手:“快进。”
众人纷纷挤着那道裂口进入。
待到全员穿过,这道阵眼上的破口也随之消合,恢复原先平静。
只是里面的场景有些微妙的变化。
若从外看,里外都是一样的宁静祥和,可真进到了西岭,是实实在在的死气。
“这是西岭啊!”崔九兆有些感叹。
谢只南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当她低头瞥了一眼脚边的杂草,眼神微冷。
这些草尖都冒着绿,可根部却隐隐泛着枯黄之意。
草木都是靠根而生的,断然不会有草尖生绿,底根枯灰的现象。谢只南拔剑挥斩,方圆一里内的杂草都顺着她的剑锋骤然截断,伏倒一片。
被斩落的杂草迅即枯死,萎靡地缩倒在地。
于昭用剑尖拨了拨其它未被斩落的草,道:“这些草竟都是幻象,想必邱金魁说的那番话定然是进了幻象中,才会自相残杀,我们小心些,这地古怪,千万别中计了。”
崔琼玉点头:“好。”
崔九兆从怀里掏出好几沓符来,递给每个人:“拿好拿好,刚才光顾着说话,都忘记了这件事,这可是于昭家拿出来的高阶符咒,能抵幻觉的,千万别中招了!”
谢只南收下符咒,看着晏听霁冷眼拒绝,接过崔九兆递给他的符咒,再拍在他手上。
“收好。”她道。
晏听霁乖巧应答:“好。”
微生劲接过符咒,啧啧道:“还好你们准备了,我可什么都没有带,还有没有什么法宝?快给我来点!”
崔九兆:“有啊,从于昭那拿了好多,你等等啊,什么御灵剑,熔妖炉,好东西我全拿来了。”
乌莘:“熔妖炉?”
崔九兆听他这么说,以为他想要,找到熔妖炉就递给他,乌莘冷脸拍开。
微生银盯着他这一举动,嗤笑道:“怕什么?”
乌莘不明白她的敌意,道:“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崔琼玉替他解释:“师兄,你将这个留给别人吧,乌莘他不会用这个。”
听她这么说,崔九兆就收了回去。乌莘既是崔琼玉在岛上认识的朋友,有些本事便应当是个散修,没在五堰派修习过,用不来高阶法器也实属正常。
他换了别的法器给他,告诉他:“这个简单,挥手就能使。”
乌莘接过后,道了声谢。
几人沿路走着,前半段几乎和邱金魁说得没什么差异之处,约莫着走了一个时辰,前方竟隐隐若现着一个黑点。
走近,那黑点愈发庞大起来,四边轮廓渐显,变成了有条框的建筑。
“这是”于昭眯了眯眼,“房子吗?”
谢只南纳闷:“邱金魁没有提到过见到房子。”
越是靠近,那本只有一座的房屋倏地列了一长排,整整齐齐地矗立在田野间。
“这是给鬼住的吗?”微生劲笑了一声,“还是给路过西岭的过客歇脚的?”
崔九兆抬手撞了撞他:“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微生劲微笑:“你跟我一起啊。”
谢只南记忆里并未见到过这样的房屋,而且近看,这些房屋很少有使用过的痕迹,似乎是新建起来没多久的,可样式老旧,又像是建起来但没有人居住的地方。
那些卫兵先一步上前去挨个敲门,皆无人应答。
谢只南准备直接进去,被晏听霁拦了下来,他说:“里面有股死人气。”
乌莘也跟着点头:“很浓,比那五具加在一起还要浓。”
原本在西岭外挖出的那五具尸体就已经够让人受的了,谁能想到这屋子里的竟比外面五具加起来还要厉害,可想而知里面有多少具死尸堆砌。
谢只南自己本就是死人堆里出来的,这些气息早就在靠近时便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再次刺激着她的感官,让她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五岁时的记忆。
王求谙不是在这找到她的,可这气味却跟当年自己闻到的一模一样。
她微声道:“不过是些死人,进去看看到底如何。”
微生银跟上,对着乌莘说了一句:“怂。”
乌莘不明所以,看看崔琼玉,崔琼玉只摇头示意他别说话。他闷着气,推开那些准备进门的卫兵,一脚踢开了紧闭的屋门。
霎时间,湿潮的腥稠味扑面而来,放眼看去,里面直挺挺地躺着好几名穿着淡紫色劲装的男修,层层堆叠在一块,身上衣物破烂不堪,全是沾血的剑痕。淌了满地的鲜血仍在流动着,应是刚死不久。
谢只南上前近看,耳边响起一道掺杂着男女混声的话。
“这是我们家的人!”
微生劲和微生银眼睛里满是诧然,微生氏的族服上会标有阵术构成的徽印,很明显,这几个男修身上穿得都是一样的服饰。
二人冲上前去环顾屋内一圈,见没有其他人后,稍稍有了缓意。可心头重颤着,让他们不敢想象接下来一排的屋子里还会不会有其他人。
“这是,”微生银半蹲下身,指尖微颤,“这是跟着祖奶奶的人。”
微生劲扶住她略有摇晃的身体,将她带起来,“别瞎想,祖奶奶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
谢只南观察着他们身上的伤口,往里走去。
这伤口很明显是失去神智时互相残杀导致的,刀刀致命,可再细看,每个人脖颈上都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是自己划的。
看来此地的幻象当真厉害,连擅用阵术的微生氏人都不能避免。
这屋子布局和普通人家没什么区别,拐个角便到里屋,谢只南紧握越翎,感应到那愈发浓烈的气息,身上的杀意便愈发不加掩饰。
“飒飒——”
里屋传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食,又像是血肉碾磨的声响。
青红色长剑微微颤抖,透着的明亮剑芒浮现出浓浓杀意,谢只南看着那多出来的一只脚,似乎和方才外屋那几名微生氏族人的扮相一样。
她慢步靠近,只见一满面青斑的男子抱着微生氏族人的手啃咬着,张开的嘴上沾满了模糊的血肉,那只手臂已经被他啃得差不多,空剩一条黏着皮肉的白骨捧自他手。
谢只南呼吸一滞。
找到气味的源头了。
握剑的手心微微收紧几分力,谢只南正欲挥斩,那男子忽而抬头,露出那双狰狞的猩红双目同她直直撞上。
谢只南当即挥剑,却被他躲开,他靠着四肢爬行,速度如鬼魅般来影无踪,在这墙壁上反复跳跃,嘴里发出“咝咝”的恐吓声。
晏听霁抬手将其隔空捏住,重重砸在地上。
外头的人闻声赶来,见此惊讶不已。
可最惊讶的还是微生兄妹。
他们眼里先是疑惑、惊异,再是深深的恐惧。
“大哥!?”
第98章 第 98 章 他绝不会让这一天发生。……
谁也不会想到, 倒地蜷缩之人是微生殿。
这太过荒谬。
微生劲和微生银冲了上去,想要扶起他,却被他那双沾满腥肉的手猛然扑来, “噗嗤”一声利落的裂帛声乍地响起,若非避得快, 眼下便不是只破衣裳那么简单了。
“大哥!”
微生殿毫无任何清醒迹象。
晏听霁手指微动, 他整个人被隔绝开来,不管他怎么发疯,也只能在圈给他的范围内活动。
且那腐烂气息便是从微生殿身上传出来的。
微生劲和微生银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这是他们敬爱的大哥, 是被誉为天才阵修的微生殿,此刻竟在西岭里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那句疑问一直在兄妹二人心中徘徊。
不敢说出口的。
乌莘却问了:“他是死人还是活人?这个味道比那五具尸体加在一起还要浓郁。”
微生银瞪了他一眼:“我大哥不会死!”
“怎么可能”微生劲摇着头, “怎么可能呢?”
忽然间,撞着圈印的微生殿停止了暴动, 他安静下来, 散发下的那双红眼陡然变得清澈许多,他望向微生劲和微生银, 喉咙沙哑:“阿劲?阿银?”
兄妹两人猝然抬眸, “大哥!”
微生殿扫视屋子里的所有人,最后目光定在了谢只南身上。
晏听霁将视线移至微生殿身上, 目光幽冷。
微生兄妹见他恢复清醒,来不及高兴,也不顾微生殿此时如何怖人,一心只想着问他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晏听霁的禁制不消,没有人能靠近。
停在一步距离,微生银冲着晏听霁:“快把我大哥放出来!”
微生劲同样也喊道:“晏听霁!”
晏听霁并未理会二人的呼喊, 仍是紧盯着微生殿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泛着冷意,谢只南很难忽视,便也同样看着他。
她似乎没有对他做过什么,为何如此看着自己?
陡然间,微生殿指着谢只南,厉声道:“你们都离她远一点!她会害死你们所有人!”
谢只南面色微有讶异,心底却如浪潮般滚滚翻涌。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谢只南身上,除了于昭带来的几名卫兵脸上微有惊色,其他人都不相信微生殿的这番话。
晏听霁眸中戾意横生,捏紧了圈住微生殿的禁制,他受限越多,面容便愈发扭曲,说出口的话更是恶毒。
“她会杀了你们!抢你们的精魄偷生!你们都被她给骗了!这里的所有人,全都是因为她而死的!不要被她蛊惑了,她会杀了你们所有人!你们被影响了,都被崖影响了!快杀了她!杀了她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大哥!”微生银神情骇然:“她是我们的朋友!不会害我们的!大哥,你在西岭到底发生什么了!?”
微生劲问:“大哥,你可看见祖奶奶了?”
微生殿冷笑:“你们若是现在不杀了她,祖奶奶马上就要死了。”
两人瞳孔一震。
谢只南按住晏听霁的手,摇摇头,又看向旁人。
“你们认为我会杀了你们吗?”
于昭和崔九兆迅即摇头,崔琼玉也是坚定摇头,可乌莘拉过崔琼玉,挡在她身前。
“保不齐呢?”乌莘竖起敌意,“他们大哥都变成这样了,亲口指认的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你要是没有这个心,就离我们远些!”
崔琼玉:“乌莘!”
谢只南兀地笑了一声:“你想杀我吗?”
崔琼玉推开乌莘,急切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他”
痛苦的哀叫声打断了崔琼玉未说完的话,只见声音来源是微生殿那传出来的,他跪倒在地,抱头癫狂,将微生兄妹吓了一跳。
“大哥?大哥?”
微生殿很快没了声音,他躺倒在地,像是断了气。
微生银怒喝一声:“晏听霁!解开!”
晏听霁倏地看向她,淡色瞳眸中似有霜寒冻雪,浸出一层极冷的凉意,叫旁人看得浑身胆颤,微生银哪里肯让,施用了自己毕生所学的阵术都不能解开微生殿周身的禁制。
既是解不开,她便对晏听霁施用阵术。
可就算加上了微生劲,二人的攻击对于晏听霁来说,不过虫蚁啃咬。
于昭连忙拦下:“这里古怪,我们千万不要起了内乱。”
他看着乌莘,并不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有什么本事,只是能感受到他对谢只南的敌意颇深,像是为了崔琼玉而对着她的。
这一点,崔九兆也能察觉。
沉寂片刻,稍稍冷静下来,谢只南突然开口道:“你们怎么就确定,这是微生殿?”
此话一出,微生兄妹更是沉默。
二人看向地上被散发遮掩住的脸,确实是微生殿无疑,可若是假的呢?
在学宫上课时,上课先生曾教过他们,眼见不一定为实。
要用心观察,若是碰见幻象,都只用眼睛看的话,那是必死无疑。
修行之人,凭心而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崔九兆突地想起什么,拿出一张符纸便牵引其覆上微生殿所在处。
黄色符纸迅速飞落到将微生殿圈住的禁制上,二者相碰,符纸即刻化为黑青色气雾炸散开来,里面的人也随之产生变化。
那张脸毫无变化,变化的是这整间房屋。
天猝然黑下,阴沉沉的云片重重前压,遮盖住大片光色,整间屋室都变得幽黑诡异。卫兵们纷纷拔剑,警惕看向四周,可视线太过模糊,随着时间流逝,几乎是全黑的场景。
太过紧张,便出现了脚踩脚的现象。
谢只南趁眼前尚有一丝清晰时紧握住了晏听霁的手。
卫兵们左一个右一个的发出惊呼,于昭斥道:“不要慌乱!”
旋即他手心处闪现着明亮的火光,霍然照亮了整间屋室,散去了众人几分失去视线的慌色。卫兵们左右摆头,这才发现他们都挨得很近,难怪会脚踩脚。
可屋室里的人少了一大半。
除却微生劲和于昭带来的人,就只剩下躺倒在地奄奄一息的微生殿了。
于昭同微生劲相视一眼,心中大喊不妙。
微生劲:“他们人呢?”
于昭将火光悬空于屋室中顶,他上前几步走到微生劲旁边,“我们小心些,你快去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微生殿,若是的话,我叫卫兵们先将他带出西岭救治,别耽误了。”
微生劲点头:“好。”
他半蹲下身,脸色沉重地拨开微生殿脸上的散发。于昭催动火光靠近二人,照得更加清晰些。
晏听霁先前设下的禁制已经消失了,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束缚着昏迷的微生殿。
微生殿气息薄弱,像是下一秒就要咽气般虚弱无力。微生劲开了幻眼,又施用微生氏专门对付幻象的阵法套在微生殿身上,并未看到他露出原本模样。
也就是说,这个人就是微生殿。
微生劲跪了下去,慌忙抬起微生殿,“大哥?大哥!”
于昭拍拍他:“来时路卫兵们都记得,微生银也留下了出去的破阵之法,现在让他们把微生殿带回去,也好报信给我家里人。”
微生劲很快收拾好情绪,看着卫兵们将人带走。
外头那几具微生氏人的尸体也一同被扛了去。
他沉声道:“我要去找阿银,我要带她回家,我们兄妹三人要平安归家。”
于昭点头:“我跟你一起。”
那群卫兵们本想留下几个跟着于昭,于昭摇头拒绝了。
此地凶险,多一人就多一分危险和变数。
有一名卫兵说:“公子不让我们留下几个,若是出事该如何?我们几个不好交代。”
于昭说:“西岭这种地方,微生殿这样的修为都会如此,你们若是来了,岂不是送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为我送命,你们现在将微生殿带回去找张寿医修,告知府里的人,若是我三天后还未归家,便再来寻我。”
卫兵犹豫:“可是!”
于昭:“没有可是!微生殿气息近乎消失了,若是再晚些,就是一条命!”
卫兵只好点头:“是,我们定会将公子交代的事情办好。”
微生劲将离开西岭的破阵之法教给其中一名卫兵,见他点头后,和于昭一齐走出这间房屋,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
*
虚无的黑暗笼罩着谢只南的躯体。
她下意识抓紧晏听霁的手,左手召出明火来照亮,“晏听霁。”
晏听霁反握住她的手:“我在。”
谢只南明显放松许多。
二人不在那间房屋之中,反而到了一处空旷的幽林里,抬头望天,没有月亮,只有密密的云层向下压盖着。
其他人都不见了。
浮跃于她手心的火焰悠悠悬浮在二人头顶,照亮着前后的路径。
前有浓雾遮蔽,后有山壁挡路,谢只南又放出一簇火焰,径直穿过低矮的云雾,本想看看这前路能否见底,可看着那簇火焰有去无回,心中微凉。
路很深。
晏听霁朝前张了张手,充斥着半边天的火色骤然填满了整座山林,浓亮的火光色照亮了前方路径,携着幽冷山风呼啸而过,所有的山木都被这烈火吞没,抖动着簌簌枝叶燃于火中。
雾散,路明。
谢只南望向他:“你也能将西岭烧成岐域那样吗?”
晏听霁凑近问道:“想吗?”
谢只南犹豫:“我还没找到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靠记忆,我出现的地方应该就在这附近了,等找到了你再烧。”
晏听霁笑了一声:“好。”
这种地方,还是烧了干净的好。
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事发生了。
二人借着火色并肩前行,谢只南四处观察,除开烧焦的味道,她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腐朽气味,跟当初的一模一样,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定是在这附近。
晏听霁见她心事重重,便找了些话:“阿邈,你若是找齐了魂魄,可有想过之后如何?”
谢只南思考片刻,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没人能困住我,我想去哪就去哪。你跟着我,我们走哪都不用怕。”
“不用怕。”晏听霁轻笑一声,“那我一定会一直跟着你的。”
谢只南忽然问:“那你呢?你之后想做什么?”
只是问她要做什么,她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目标,唯有自由这件事她是必须要做到的,可晏听霁总是跟着自己,他难道不想要自由吗?
不过她喜欢晏听霁跟着自己。
多了个人陪在身侧,谢只南十分享受这样的时刻。
但若是他也想要自由,她想自己应该不会绑着他不让他走。
也许是。
晏听霁蓦地停下脚,他说:“我想娶你。”
浓黑的眼眸中带有几分愕然,她细细磨念着“娶”这个字,凝视着晏听霁的眼睛里多了些困惑。
她在凡间的时候就见过凡间男女婚嫁时的场面,很喜庆也很热闹。
拉着晏听霁上街凑热闹时,他告诉自己这是男女情谊到达一定程度时,便会成亲,两人举案齐眉,共度一生。
那时谢只南眼里只有对热闹的欢喜,全然没有注意到晏听霁眼里的憧憬。
她在对着迎亲队伍好奇,而他在看她。
晏听霁非凡人,却也对此感到向往。
他想与谢只南永生永世共度,少一年、一月、一日,甚至一刻他都不愿。
世人都说,没有人会一直爱着自己年少时欢喜的人。
人心是会变的。
妖也是。
可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
晏听霁觉得荒谬。
他绝不会让这一天发生。
若真是本性如此,晏听霁愿意违背自己的本性,忤逆自己的天性,一直爱她。1
“阿邈。”琥珀色眼里是近乎透明的赤诚,“我爱你。我要娶你。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谢只南的困惑消失了。
山林间滚滚拍浪的火光照映在二人之间,穿透着两双明亮而又沉静的眼睛,若非跳跃的火光不断浮动,时间仿佛都在此刻凝止。
这个问题谢只南以前还真没想过。
就算是和他双修过了,她也从未想过这种事。
有些突然。
可细细想来,这也算不得唐突。
两人什么都做了。
晏听霁见她迟迟不说话,有些慌神,“你不想吗?”
“我”谢只南故意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你说娶我就娶我,我未必想嫁呢。”
晏听霁抚上她的脸,眼神晦暗:“嫁给我好不好?求你了。”
“再说吧,”谢只南发出一声轻笑,拉着他继续走,嘟囔道:“哪有在这说这种话的,真特别。”
看她心情不错,晏听霁也跟着笑,想必她是不会拒绝的。
整个人挨着她问:“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就这样问了一路,谢只南脸上挂着一路的笑容,就是不跟他说话。
谢只南感知到那股熟悉气息愈发靠近,脸上的笑意也少了许多,当走到满地枯骨时,她淡然垂眼。
火色逐渐暗下,于半空中飘着零星火点,四方黑雾腾冲暴乱,肆意游动在那些堆叠如山的血肉白骨中。
对于生人的靠近,这些黑雾蠢蠢欲动,隐有暴走之势。
可冲到二人五步开外的距离时,这些黑雾都被乍然出现的火苗卷没,吞噬殆尽。
谢只南望着满地残乱,逐渐与她五岁时的记忆重合起来。
在右前方的一堆白骨之中,是谢只南最初出现的地方。
那里聚集的黑雾最多,记忆里她也是被一堆黑雾捧堆而起的。但它们会啃噬攀咬她的身体,食下她的血肉,如同微生殿那般。
“你有想起什么吗?”晏听霁问。
谢只南摇摇头,除了年幼时的记忆清晰许多,再没五岁前的记忆了。
晏听霁拿出赢魂灯,“用它试试。”
他牵动着赢魂灯里的灵力,淡红色的微光随着他的指尖流动而出,延做一条流水柱,缓缓渡入到谢只南眉心间。
谢只南闭眼感受着,陡然间,这些黑雾如有实质地穿透着她的身体。
“是你!是你杀了我们!”
“把我的命还给我!”
“你去死!去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
“”
黑雾横冲直撞着她,发出刻薄恶毒的言语充斥在她耳边,谢只南冷然听着这些话,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只当是幻象罢了。
赢魂灯的灵力不断盈斥在谢只南体内,熟悉的灵力却同她自身的灵力相互排斥,在她丹田处绞打成一团。谢只南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密密冷汗,仍未有停下之意。
不属于她的记忆,有如排山倒海灌斥入她识海之中,涨得快要爆炸。
晏听霁眼见她面色不对,轻唤一声:“阿邈?”
谢只南没有做出回应。
她已然陷入了魇中。
晏听霁停下控制赢魂灯的手,上前靠近谢只南扶着她,“阿邈?”
那双微闭的眼睛遽然睁开,乌黑的眼被浓浓的红雾所充斥着,她冷冷看着晏听霁,被红雾所盈斥的眼睛不掺杂任何情绪,仿佛对方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将要死在手里的陌生人。
握自她手的剑被她抬起,朝着面前人挥斩而去。
晏听霁被这道剑气震开几步距离,身上却毫发无损,他神情凝重地看向谢只南,垂于袖间的手指微微蜷着。
接着,谢只南再次出剑。
招招毙命的剑式,都是晏听霁教给她的。
晏听霁没有躲,这剑所挥发出的气也没有伤到他分毫。
谢只南略微迟疑地止了片刻,索性扔了剑,闪现至晏听霁跟前,在他满眼期待的目光下,她伸出单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第99章 第 99 章 “我带你回家。”……
覆着凉意的指带着戾意直抵住晏听霁的喉管, 他弯起唇,感受着此刻的窒息感,发出一声极淡的笑来。
“阿邈。”
谢只南的指愈发收紧, 望向他的那双斥满红雾的眼里不带有半分犹豫。
相反,晏听霁的眼中仍是柔和, 却与说出口的话大相径庭。
“从她身体里出来, ”晏听霁笑意不达眼底,“否则我让你神魂俱散。”
扼在他脖颈间的手骤然发力,他低喘一声,微垂的眼里除了她, 便是漫天横飞的黑雾。这些黑雾不知何时涌进到谢只南体内,混杂着赢魂灯的灵法, 试图驱赶她的神魂,取而代之。
他把一只手搭在谢只南将要扼断自己的那只手腕上, 忽视她脸上多出的愕意, 漠然地拉近二人距离。
那只手仍抵在他脆弱的喉管上,他贴近她的耳, 语气微淡:“若是你想杀我, 我心甘情愿,可你们算什么东西?”
说毕, 晏听霁伸出另一只手于谢只南头顶,不断吸取着那些钻入她脾脏内的黑雾,凝聚成团,燃于他释放出的腾腾烈火间。
那群黑雾如有实质般发出尖锐的嘶喊,刺激着两人的耳朵,不得安宁。
谢只南眼中红雾渐散,黑白分明的眼睛恢复些许清明。
抵在晏听霁脖子上的手微微松动, 她抬起眼帘,望着面前这个满是从容带笑的男子,无措地眨了眨眼。
“谢只南!?”
崔琼玉的声音乍然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惊喜,又像是终于找到活人时的兴奋。谢只南放下了手,回过身去,同崔琼玉遥遥相望。她淡然地捡起地上的长剑,缓步迈向崔琼玉所在之地。
“你们见到”
崔琼玉方才并未看清二人是何动作,看着谢只南走来,藏不住喜悦地发出问询,可耳边陡然传来一声“噗嗤”声时,伴随着心口剧痛,她惊愕地看向谢只南,再垂眼看向那柄刺穿她心脏的冷剑。
“他,们了吗?”
含着温热的血腥气,她的话断断续续,却也说完了。
又是“噗嗤”一声。
谢只南阴笑着将剑迅速拔出。
晏听霁瞳孔一震,急遽上前打掉她手里的剑,只见她眼尾处还飘散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才知她体内仍存有少量未被驱逐而出的黑雾留旋。这不是方才钻入的,而是她体内一直带有的,未被净化的。
谢只南唇角讥诮,蒙着雾色的黑眸沉沉,盯着那柄被他打落的剑。
崔琼玉呕出大口鲜血,身形微晃两下便倒于枯草地间,持握在她手心的长剑“当啷”掉落在地,她另一手虚虚捂住心口处汩汩而出的鲜血,望向晏听霁的眼神渐渐涣散,声音细若游丝。
“我我是不是是不是活不了了?”
她其实想过有这么一天。
谢只南会一剑杀了她,取了她的魂归位。
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崔琼玉觉得谢只南不会这样做,她也在好奇,自己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没想到还是这样朴实的、根本的。
乌润的眼眸陡然清醒,方才发生的场景有如撞石般直冲着谢只南的大脑,她僵硬地转过身去,看着奄奄一息的崔琼玉,素来平静的眼睛里此刻浮升出近乎惊恐的迷惘。
她杀了崔琼玉?
晏听霁握住了她的手,感受到那凉意,他只好道出残酷的事实。
“救不活了”
她缩回自己的手,挺直的脊背略有弯曲,带着几分苍凉的薄弱感。近眼可见,那纤长的黑睫微微发颤,却掩盖不住她眼底的惘然。
谢只南虚浮着步子迈向崔琼玉,跪在地上将她扶起来,将持续不断的灵力渡入到她体内,她的声音有些焦急,更多是无措,“我我不是故意的”
崔琼玉微微笑着,气息微弱:“我知道,我刚刚倒下的时候,偷偷用了一张崔九兆给我的符纸,我看见你被东西操控了,这不是你的错,错在我能力不够,没有第一时间辨识出你身上的东西。”她语气轻松,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况且,其实你和我都知道,要让魂魄归位,我死了是最好的办法,可我之前太虚弱,所以他才会将我带回去养着。我一直在想着啊,想着我该是怎样迎接我的死亡?最开始我不了解你,我认为你会随便选个日子杀了我,但是那次你救了我。”
“你不是这样的人一直,一直都是我心胸狭隘我很喜欢这几年的生活,可惜”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好好道别。
还有乌莘。她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崔琼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拉住谢只南的手,朝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来,“不是你的错,我本该这样的。”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还有好多话都没能说出口。
谢只南喉咙发紧,听着她说了这么多,自己竟一句也讲不出来。
感受着怀中人气息逐渐薄淡,直至全无,谢只南默默垂首,只盯着崔琼玉的脸,可那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开始模糊起来,不管她如何眨眼,依旧看不清。
她缓缓抬首,迷茫地看着晏听霁。
露出那张早已满是泪水的苍白面容,是凄楚的、无助的,是从未出现过的悯惜。
崔琼玉死了。
死在西岭这样的荒乱之地,死在了谢只南的剑下。
一切都太过突然。
晏听霁默不作声地牵动赢魂灯将崔琼玉的魂魄牵引而出,缓缓注入到谢只南体内。见此情形,他只想着快些将魂魄牵引归位,带人离开。
崔琼玉的身体逐渐透明,呈流光莹点流泄进谢只南颓然的躯体之中。承压在她手上的力道蓦地消失,弗若飘灵般随风远去。
谢只南蜷了蜷手指,摩挲着那点余温,残留于她体内的黑雾仍在横冲直撞着,撞着她的躯壳、神魂,撞着被渡入到她体内的崔琼玉的这缕魂。
无尽的烈火在燃烧着她的身体,五脏六腑都快要被烧干,她痛苦地坐在地上,只觉得自己的识海、灵魂、躯体,都要被这黑雾席卷而来的烈火燃烧殆尽。
晏听霁眼见着崔琼玉的魂全然融合进谢只南体内,紧忙跑上前去抱住她:“阿邈?我带你出去。”
谢只南推开了人。
无视他眼中的慌乱,她捡起掉在地上的越翎。
“都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
那缕残存的黑雾又控制了她!
晏听霁厉声道:“阿邈!醒醒!”
失去理智的少女撑着剑站了起来,飘散在她身上的黑雾疯狂浮动着,犹如大量蠕动的长虫攀转、拧绕于她体外,兴奋地冲撞着她的身躯。
随后,她低声默念着什么,像是诵文,又像是咒语。
晏听霁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
“阿邈!”
这是当初在岐域里同她结下的鬼契,她为主,他便为受驱使的一方。晏听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初庆幸和她结下的鬼契竟在此刻生效。
她竟私下找到了鬼契的使用咒术。
尽管他修为实力都在谢只南之上,可二人结了鬼契,契约生效,若非解除,谢只南永远都能以此咒术控制着他。
晏听霁强迫自己站起来,可鬼契一直压着他的身子,叫他只能跪在地上不得动弹。
谢只南连给眼神都没给他,只低眼看向手中剑。剑尖处沾染的血迹早已被寒风吹得干涩,结成碎小的血块凝结在泛着银光的长剑上。
“阿邈”晏听霁绝望地喊着她,“谢只南!辕邈!醒醒!”
谢只南依旧不为所动。
乌沉沉的眼眸静静凝视着那柄染有血气的冷剑,她漠然地将剑锋横抵在自己脖颈处,准备用行动来回应脑海中不断冲撞的言语。
“辕邈!”晏听霁猛地呕出鲜血,爬站起来,“放下!”
少女的唇瓣再次翕张,释出的红色灵力死死压制住欲要上前阻拦的晏听霁,他遭到反噬,喉口不断涌出鲜血,却不影响他继续朝谢只南的方向走。
“放下!”他喝道。
剑锋抵在那截白皙脖颈间,对于耳边的厉喝声,谢只南恍若未闻。
旋即见那握剑之手卯足了力气往上横划,越翎骤然爆发出一阵青红色灵光,震开谢只南那只握剑的手,横飞到一旁的木桩上,牢牢钉在木缝之中。
谢只南被这股极强的冲击力撞开好几步,她终是泄了力,瘫软在地昏了过去。
晏听霁没了限制,踉跄着爬了过去,“阿邈!阿邈?!”
他忍着反噬带来的苦痛,细细查探着她体内的情况,见那残雾消失,主魂也逐渐稳固,他全身放松下来,淡笑了一声。
“我带你回家。”
*
视野消失后,微生银快速召唤出明火来照明,却发现周围群聚在一起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原站在崔琼玉身旁的乌莘。
两人所处之地并非屋室,而是一处旷地。
待她看清后,便发现乌莘的目光一直落放在自己身上。
他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笑来,恍若又回到之前夜里二人见面时的那副模样。
微生银没有给他好脸色,“你笑什么?”
乌莘疑惑:“小姐不允许我笑吗?这真是无理的要求。”
微生银神情微变,再次将视线聚焦到他身上,仔细上下都打量遍了,发现他似乎同先前又有所不同。
“阿丑?”
乌莘笑道:“小姐有什么疑问?”
微生银迅即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冷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乌莘双手举起,笑道:“小姐认为我是谁?”
又是这样的笑!每回见到他都是这样对着自己笑!
微生银现在最讨厌他的笑!
“小姐?”乌莘提醒道:“我是来带你出去的,这里太危险了,我不忍心看你死在这。”
微生银瞪着他:“你带我出去?将你的身份告诉我,你到底叫乌莘,还是阿丑?”
没有被揭露的扭捏,他突然没了笑意,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怒气冲天的少女。
这和先前的人完全就是不同的性格。
微生银内心起疑,但她更想听见他亲口说出来。
青年的脸庞被幽火打照得明红发亮,映着那双眼珠闪着光色,他神情认真许多,俯身凑近微生银,“若我说了,小姐会信?”
微生银没有时间跟他扯东扯西:“说。”
“我么,”青年再次靠近,近乎呼吸交缠的距离,“我叫阿丑。”
微生银眼睫轻颤:“那你之前为何装作不认识我?”
阿丑退开:“因为我叫阿丑,不叫乌莘。”
这话再明显不过。
微生银错愕地看着他,见他语气沉静,不似作假,平稳的心脏倏尔猛然跳动起来。
她怎么也不会预料到,自己夜里交来的朋友,会是人人喊打的邪魔。
就在她垂首冷静时,青年的声音再次传来。
“微生小姐?其他人呢?我们这是在何处?”
微生银猝然抬眼。
仍是这张面孔,可神态却与方才之人截然相反。
微生银闷着声说:“我不知道,先去找找他们。”
乌莘见怪不怪她的态度,点头道:“行。”
这一路倒也畅行无阻,并未见到什么鬼邪之物,除了这昏黑的天,再无任何异样。哪怕是外人口口相传的诡异,微生银和乌莘二人走了许久,也觉得这里只是比西岭外的地方黑了一点。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有脚步声。
乌莘伸手拦住人,“有动静,不知道是人是鬼。”
微生银收了火,躲在一旁。没有火光照明,二人就算找不到地方遮掩,被浓黑的夜色笼罩住,几乎吞没他们的身影。
不过来人似乎带着火,微生银感应到熟悉的阵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处火光,看见微生劲的脸后,惊喜地喊了句:“二哥!”
微生劲闻声望去,可眼前黑雾笼罩,只能听到声音,见不到人。
“阿银?是你吗?”
微生银放出火照路,“我在这!”
兄妹二人会面后,又看向对方身侧之人。
于昭问:“你们可有碰上什么东西?”
微生银摇头:“没有,你们呢?”
微生劲说:“周围突然黑下来后,我们就发现你们全都不见了,我已经查过了,那人就是大哥,现在被于昭带来的卫兵送回去医治了,不必担心,我们现在最主要的是找到祖奶奶他们。”
于昭接话道:“不过,我们这一路凶险万分,跟那邱金魁所说的场景有些相似,我们碰上了好几只奇形怪状的鬼物,好在能对付。”
闻言,乌莘蓦地开口:“先找琼玉,她若是一个人落单了怎么办?”
于昭沉声道:“还有崔九兆、晏听霁和谢只南。”
微生银并未纠结于昭口中的邱金魁是谁,而是默认了乌莘和于昭的话。虽不知是何物将几人分开的,但到底是分开行动了,究竟是走在一处还是单个前行,谁也不知。
微生殿已然被救出,现在几人的目标便是快些找到人,一起出去。
接下来一路,几人都没碰上于昭和微生劲所碰见过的鬼物,反倒十分顺利地前行,也十分顺利地找到了崔九兆。
于昭喊道:“崔九兆!”
崔九兆的背影略显孤寂,他站在某处地方一动不动,也不答话,只垂着脑袋背着火光,看不清神情。
几人朝前走去。
微生劲拍拍他的肩:“你怎么了?吓到了”
崔九兆木然地盯着地上的东西,“她”
微生劲:“什么她?”
乌莘敏锐地观察到躺在草地间孤零零的长剑,上面熟悉的标识让他心头一颤。
他猛地跪下抓起这把剑,“这是琼玉的剑!她人呢?”
微生银也细看一番,确实是崔琼玉的剑,“剑修是断然不会舍弃自己的佩剑的”
于昭身为剑修,再是明白不过这样的意思。
剑修弃剑,若非贪生怕死,那便是身陨落剑。崔琼玉不是那种人,所有人的想法都很有默契地想到了一起。
乌莘不懂,他追着微生银问:“什么意思?!”
讷讷许久的崔九兆骤然跪地,少年意气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他捧着脑袋,似乎根本不敢相信眼前事实。
“她死了。”
乌莘扯着崔九兆的衣领狠声道:“谁死了!你说谁死?她怎么会死!”
崔九兆崩溃道:“我用法器回探过此地记忆,是谢只南杀了崔琼玉!是她杀了她。”
乌莘抱着剑的手指陡然发狠。
远处蓦地出现一团缓缓移动的火光,很微弱,只有乌莘觉察到了,他抱着剑朝那飞身而去,挡住了步行沉重之人的去路。
几人纷纷跟上,发现是晏听霁二人。
他似乎受了极其严重的伤,怀里抱着浑是血色的谢只南。尤其是被火光照着,更是触目惊心。
于昭犹豫道:“晏听霁”
乌莘带着杀意拔出崔琼玉的剑:“我要杀了她!”
映照着火色的琥珀色眼霜意彻骨,他冷眼看着面前所有人,将谢只南护在怀中。
“让开。”
第100章 第 100 章 可晏听霁的心很小,小……
乌莘剑指二人, 不肯退让。
“琼玉的尸身在哪?”
晏听霁没有心情同他理论,抱紧怀中人便往前踏步。每向前走一步,乌莘便会被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威压震退一步, 不能近身。
其余几人也被这无形的威压压制着,他们艰难行步, 被灌斥而来的飓风冲打着, 就是想要去拉开乌莘这个简单的举措都极其困难。
崔九兆咬牙质问:“方才到底发生什么了?真的是谢只南杀了崔琼玉吗!”
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二人也并未有过任何矛盾争执,崔九兆更愿意相信谢只南是被什么操纵了,并非她自愿杀了崔琼玉。
起码这样的解释会让他更好受些。
大家都是同门, 在学宫相处的时日融洽非常,怎会出现剑锋相对的情形?
崔九兆独自一人睁开眼时, 第一时间便提剑寻人,路上凶险异常, 跟谢只南口中那邱金魁所描述的大差不差, 想必这段经历是真实存在的。不过他带着的法器最多,全都在自己收囊袋里, 也算是好对付。
看见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阴森东西后, 崔九兆浑身毛骨悚然。即使如此,也没能阻断他继续前行去找人会合的心。
可他走到那黑雾群聚之地, 看见那黑雾下微微发闪的东西时,心中一凛。
就怕见到心中所想之物。
他上前去看,心脏狂跳不止。认出剑上标识,崔九兆近乎崩溃地喊着崔琼玉的名字,除去黑雾撞击带来的萧萧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想起自己从于昭那淘来的宝器覃,他急忙从收囊袋中拿出。
覃这等法器, 可以聚敛周遭土气风水,拼凑出此地上最近发生过的事情。带来这个,也是为了印证邱金魁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还没查探到邱金魁当年的诡事,崔九兆先一步看见了崔琼玉的死。
她死在了谢只南的剑下。
有且仅有这一段记忆弗如烙铁般深深刻印在崔九兆的脑海中。
晏听霁终于看向崔九兆,眼神漠然:“不是她,她被控制了。”而后他嗤笑一声,“你们会信?”
于昭抬手挡眼,高喊道:“我信!我相信你们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停下来,好好谈谈,不要起了内乱!”
崔九兆虽是痛苦,可听到这样的解释,总会有些宽慰,“她被何物操纵了?你为什么不阻拦?你明明就在一旁!”
乌莘骂道:“你们还要相信他吗!他和谢只南是一伙的,自然处处维护。谢只南早就想要杀了琼玉,今日正好下手!为什么还要相信他的话!人死了!死了!”
微生兄妹迟疑着,想起微生殿的话,沉默不语。
崔琼玉已死,这点毋庸置疑。
出了这样的事,每个人心里都不好过,毕竟都是相处几年的同门,可大家早已将对方都当成是最好的朋友。
崔琼玉是凡人女子,本就体弱,如今死在西岭,太过凄惨些。
多说无益,晏听霁现在没有心思同他们废话,察觉到怀中人微有异动,他垂下眼,敛去一身戾意,小心翼翼地环紧她。
无形的威压骤然放开,圈纹波荡成势迅即冲撞在围在晏听霁周围的几人身上,他们霎时间受到如此冲击,皆跌落到几米开外之地,捂着疼痛难忍的胸口,呕出一口鲜血来。
五脏六腑似都移了位,痛苦不堪。
“你不许走!”乌莘凄喊道:“她杀了琼玉”
晏听霁冷然止步,振声道:“若是你非要定一个人,那便是我杀的。是我操纵谢只南杀的崔琼玉,至于为什么,你应该知道,不要将这个过错推到她身上。”
早就知道,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除了谢只南,他没什么好在乎的。
就算是将此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也会有人相信。
崔九兆惊愕地瞪大双眼。
于昭反驳:“肯定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我们被影响了,都被影响了,大家清醒些!不能让更多人死在这!”
乌莘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泪意从他眼角划过,滴落入黑杂的草泥底间,没入其底。
于昭一番话点醒了微生劲和微生银。在找到微生殿时,他便提到过“崖”这个东西,它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非实质性的东西,可它会迷惑心智,凡是在它所波及的范围之内,都有可能会被“崖”影响。
这是书上记载过的东西,除了从书上得知,便无人亲身体验过。
于昭又道:“晏听霁!我们都相信你和谢只南,你不要被影响了!这地古怪,分开走很危险,现在微生殿已经被送出去了,等找到罗氏,我们一起出去!相信我,我们都能一起出去的!”
晏听霁略微停滞,却也只停滞了片刻。
他垂眼凝向那张苍白的面容,通身怒气不知该如何发泄。都是他的疏忽,他太大意了,竟被这黑雾给钻了空子。
可结果是好的,就没什么值得苦恼了。
崔琼玉一日不归回主魂,谢只南就会越发虚弱。
近些时日她的状态已经很明显了,她自己其实也有所察觉,只是并未同他讲而已。她还是这样,心里装的东西总是要多一些。
可晏听霁的心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她一人。
谢只南眉头微动,隐有清醒迹象。
晏听霁将人牢牢抱在怀中,压低声音威胁道:“滚开。”
上前阻拦的于昭和微生兄妹皆被他一掌拍开,他眼底染上些许红意,浓浓的肃杀之意漂浮在他周身,带着阵阵顶起的冷风,凛冽地冲撞在他们身上。
于昭闷着一口血腥气:“晏听霁”
微生劲气骂:“晏听霁!我们相信不是你和谢只南做的,别乱走了!”
微生银强撑起身子,列下阵法圈住晏听霁前行的路,可二人实力终究太过悬殊,他毫不费力地踏了一脚便破开她布下的阵法,继续朝前走着。
“你要是这样走了,谢只南该怎么办!难道要坐实你们真的杀了琼玉这件事吗!”
晏听霁讥笑:“你们认作是我杀的便是。”
迟迟未起的崔九兆麻木地听着他的言语,忽而想起在凡间时的遭遇,想起晏听霁迷惑着谢只南吃下毒药,想起他虚伪地换了模样重新出现在谢只南面前装好人
崔九兆讷讷地站了起来,看向晏听霁:“我们相信你。”
微生银却说道:“你认了这件事,扯着清清白白的谢只南,就不怕我们说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崔琼玉是你杀的。你是没所谓,那谢只南呢?她跟着你一起还是会遭受牵连。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查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也好还你们清白,不能让琼玉不清不楚地死了!”
被痛苦折磨的乌莘抱着剑站起来,他冷笑一声:“你们都信他的鬼话!琼玉死了!他们早就想杀了琼玉!”他指着晏听霁,恨声道:“他根本不是人,他混在你们之间就只是为了留在谢只南身边而已。为了杀琼玉他是只妖鬼!妖鬼!”
他转身离去,不带有任何的留恋,旋即化作禽鸟扑飞而起,两只利爪死死抓住崔琼玉留下的剑。
于昭几人来不及劝阻,在他变作禽鸟的那一霎,皆惊异不已。
乌莘竟是妖,可他身上却无妖气。也使得他们对此感到不可置信,若说荒谬,可细想也是情理之中。崔琼玉在岛上生活多年,若是在岛上识得什么朋友,定会早早领来给大家看过,又怎会到现在才告诉大家。
这是她之前在凡间就认识的。
微生劲:“他他是妖?”
于昭握剑的手微有颤抖:“他并未伤过我们,琼玉死了,他身为她的朋友,不比我们伤心难过,也许他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崔九兆死死盯着乌莘抓着的那柄剑:“妖鬼”
于昭闻言,劝道:“可晏听霁也并未对我们做出什么,不论是妖还是妖鬼,都有好坏之分的,我们不能互相残杀。”
微生银冷静道:“于昭说的没错,我们不能互相残杀。”
崔九兆神情惘然,看着于昭那张满是紧张的脸,陡然变得扭曲起来。
晏听霁冷静些许,略微收敛几分身上的戾意,看向微生银:“你说的,是真的?”
微生银认真道:“是。”
晏听霁仍是犹豫。
骂名而已,他担得起。他根本不会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妖鬼这个身份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她只在乎谢只南。可他不能让谢只南因此受牵连,因为他,让她陷入万难境地,他不愿。
谢只南的眼睫微微颤着,她从混沌的意识中悠悠转醒,耳边满是嘈杂风声。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远到好久好久。
可又看起来很短,仿佛只是才经历过的事。
睁开眼时,她最先看见的是忽明忽暗的火光,再是黑雾缭绕的草地。耳边传来阵阵平稳的心跳声,她再熟悉不过了。
“晏听霁”
极轻的呼唤声,才说出口便被风声携走,就连她自己都没能听清方才说的话。
晏听霁眉头微蹙,登时眼含惊喜地低眼看着谢只南。
“阿邈?”
谢只南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想起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不应该让晏听霁替自己承担这份责任,剑在她手上,杀了崔琼玉的也是她。
尽管非她本意,可事实摆在这。
“放我下来吧。”
晏听霁略有迟疑,欲要开口,被她再次令声。
“听话。”
晏听霁心脏猛地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琥珀色眼里浮现出些许困惑和兴色。
他紧紧盯着人,不敢有半分松懈。
谢只南朝前走了两步,直面向所有人:“琼玉是死在我的剑下,和他无关。”
于昭急问道:“这是你的本意吗?”
微生银说:“你若说不是,我们就会信你。”
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下,谢只南摇了摇头。
“是那些黑雾。”晏听霁开口道。
微生劲注意到崔九兆脸色不对,走近问了两句,见他摇头,也不好多说什么。
出了这样的事,崔九兆当是最难过的人。崔琼玉被王求谙带回五堰派后,他曾站在远处遥遥望了一眼那身形瘦弱的女子。
很瘦弱,风一吹就能倒的。
后来得知她成为了自己的同门,见到张文渊借着乱七八糟的名头欺负她,崔九兆看不过去,挥起拳头就跟张文渊打了起来。
也是那一次,他和崔琼玉成为了好朋友。
她说:“你是我在这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崔九兆羞涩地挠挠头,这番话激起他心中对病恹恹的崔琼玉的保护欲。他将她看作妹妹一样照顾,将她介绍给微生银和微生劲,四人成了好朋友。
乌莘的话像是一根刺,锋利地扎在崔九兆的心尖上。
那话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他们早就想杀了琼玉?崔九兆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几人又回到崔琼玉落剑之地。
此地黑雾最为密集,尤其是在生人靠近时冲撞得最为猛烈。
崔九兆拿出了法器覃,重现了一遍当时的情景。
许是他的修为不够,运用覃这样的高阶法器,当时只能重现些许片段,并不完全。晏听霁加深了施用在覃上的灵力,将那前头后尾全部重现一遍。
几人看到了谢只南先前早已失了神智,想要杀死晏听霁,却发现她手中剑对他根本不伤分毫。而后便是崔琼玉的出现,晏听霁原以为她恢复了正常,便就是在这一瞬的疏忽,仍被黑雾控制的谢只南一剑刺穿了崔琼玉的心脏。
等她清醒后方知自己做了什么。
可之后晏听霁拿出一盏灯来将崔琼玉的神魂吸取,尽数渡入到谢只南体内,叫人不得不惊恐起来。
崔九兆身形颤抖:“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于昭看向晏听霁的眼睛里兀地多了几分警惕:“晏听霁?这是什么意思?”
微生劲:“你这是杀了崔琼玉取魂吗?”
微生银:“疯了吗!”
谢只南挡在晏听霁身前,替他拦下面前那些怀疑、惊恐,警惕的目光,她喉头发涩,呼出一口沉重的气来。
“崔琼玉其实是我体内分散出去的一缕魂魄,她死了才能回到我体内”
这样的解释苍白无力,听得人直觉荒谬。
难怪乌莘说他们一直想杀了崔琼玉。
晏听霁冷然道:“便是这京@墨@筝@狸样又如何呢?你们能杀我么?”
谢只南斥道:“晏听霁!”
“他们不会信的,”晏听霁笑了一声,“现在最好的办法便是把他们全都杀了,也不怕他们出去乱说话。”
于昭几人连连后退几步,唯有崔九兆站在原地。
徘徊在众人之间黑雾兴奋起来,不停地撞在他们身上散作雾意,随后又重新凝聚起来。渐渐的,缕缕蠕虫般的黑雾开始发出了尖锐的嘶喊。
“杀了他,杀了他!”
“都是他杀的,都是他杀的!”
“我们好痛苦!你们来陪我们一起,一起痛苦!”
陡然间,相互退步的几人纷纷受黑雾控制,迷失了心智。他们抱着头疼欲裂的脑袋,完全丧失了行动和思考的能力。
崔九兆似乎较为清醒,他淡然地站在那,并未露出任何杀意。
漫天黑雾不断飞绕,场面一度混乱起来,谢只南阻拦不得,低声快速念着咒术,于是大步向前走去。
晏听霁惊愕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得动弹。
“辕邈!你要做什么!”
谢只南拿出了方才从他身上带走的赢魂灯,略显孤寂的背影倏地转回身来,露出那双微带笑意的眼看着他。
只这一眼,让晏听霁浑身血液几乎凝滞僵硬。
谢只南带着几分眷恋回过身,牵动着赢魂灯内的灵力,将这方圆百里的黑雾尽数吸卷没入她体内。
“辕邈!”
晏听霁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依旧动弹不得。
谢只南额上青筋突起,灯内闪烁的强烈光芒照在她苍冷的面庞上,她闷着声接下这群黑雾的怨恨,承受着它们的苦痛,整个人悬浮于半空之中,仿若被献祭于天的祀者。
这是岛上所有死于非命之人所凝聚而成的怨地。
他们不得渡化,不得往生,终日流连于此怨恨之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攒起的怨念便愈发强大。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谢只南痛苦地闭上眼。
黑雾带着恨猛烈地穿透她的身体,挤入她的五脏六腑,吞噬她的血液,不断汲取她的灵力。
“嚓——”一声。
谢只南霍地睁眼,所有冲撞入她体内的黑雾迅速流泄而去,再次分散开来。
赢魂灯碎了。
她骤然跌落在地,来不及反应,只听见身后剑锋穿破血肉的犀利声。
回眼望去,崔九兆居高临下地提剑刺入了晏听霁的心脉。
剑上,带着剑修杀邪的咒术,是以倾注己身修为拼死殊搏的同归于尽法。
“晏听霁!”谢只南几乎是爬过去的,“晏听霁!”
崔九兆的动作极其利索,他很快将剑拔出,举起温热的血剑横在自己脖间。
“噗嗤——”。
筋脉喷涌而出大量的鲜血溅洒在晏听霁的身上,崔九兆的动作过于干脆,加之他的力气不小,只这一剑,谢只南脸侧也沾染上零星血意。
很快,崔九兆的身体化作光点迎风散去,就如崔琼玉那般。
恢复清醒的三人难以接受这样的情形。
他们怎么会知道,因为进了一趟西岭,因为自己的盲目自信,失去了两位朋友。
而如今晏听霁也快要死了。
谢只南迷惘地跪在晏听霁身前,听着他薄弱的呼吸声,歉疚的泪水沾满了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要不是我控制住你的行动,你也不会”
“哭什么?”晏听霁伸手抚去她的泪,“我现在只有两个心愿。阿邈,帮帮我。”
谢只南泣不成声:“你你别死,我什么都答应你”
“什么都,”他弯唇笑道:“都答应我吗?”
谢只南:“答应我答应,你别死。”
少女的泪意模糊双眼,可面前人的笑容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
谢只南悔恨不已。
“那好,”晏听霁抚着她的脸,轻声道:“第一个,答应我活下去。”
谢只南方才那番举措便是没想着要活,谁知赢魂灯破了,她的行动被迫中断。
她点头,泪意婆娑:“我答应你。”
晏听霁满意地笑了笑,缓缓靠在她的肩上,握着她的一缕发,摩挲至带有自己的温度后,再次开口提第二个条件。
还未开口,便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
“阿邈。”
王求谙的声音乍得从远处响起,带着几分忧慌。余光可见她的面前多出了很多身影,阵仗不小。
“祖奶奶!”微生兄妹异口同声唤着。
于昭讷然看着将死的晏听霁,实在难以接受这种情形,他想要上前,可不知该以什么身份。同门、朋友说来他觉得怅然。
谢只南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她眼里只能看见晏听霁一个人。
晏听霁亲昵地蹭了蹭她,唇瓣擦过她肩上的衣料,微弯的眸中泛着细碎的星光,像是极为满足。
“第二个,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他的说话声越来越轻,落进谢只南耳畔时几乎被风吹散完全。
但她忽而笑着点头,握住他冰凉的手,说:“我答应你,你不许死,我答应做你的妻子。”
靠在她肩上的力兀然轻下许多,她惶恐地偏头去看,发现那所熟悉的身形正化作淡红色的光点悠悠飘远。
她伸出一只手,触碰着那有形无实的光点,神情凄楚。
王求谙快步上前想要将人扶起,却被跪在地上之人的话语惊止了步。
少女跪在地上,近乎虔诚地握住那一缕光。
“天地作证,我愿与晏听霁结为夫妻。”
“我愿意做他的妻,死生不离。”
“在初雪遍山之际。”
昏黑的夜空霎时清明一片,点点银意裹着冷雪簌簌落下,飘满山林。
西岭落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