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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 101 章 谢只南狂跳的心脏倏地……

    幽火映照着漫天雪意, 卷着微冷的风扑打在众人下垂的衣摆处。

    振声有力的誓言回荡在瓢泼大雪中,驱散着霜雪,清晰地落入众人之耳。

    王求谙面上的忧虑瞬地转化为浓浓的讥色, 乌黑的瞳眸内覆上一层淡淡的冰雪,所行之处, 温度骤然下降, 带动着呼啸而过的寒风愈加狂肆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温度。

    “阿邈。”

    谢只南朝天地跪拜。

    王求谙再次出声提醒:“阿邈!”

    略过他的警告,谢只南沉默地跪在地上,瞳孔微有涣散。

    王求谙忍着怒意将手搭在她肩上, 金色灵光环绕在二人之间,随即谢只南整个人无力瘫软下身, 倒在他腿侧。

    将人横抱在怀后,王求谙扫了眼众人, 淡声道:“人找到了, 现在离开西岭。”

    罗惠皱眉道:“阿殿他”

    “微生殿?”王求谙冷然看她,“能活着回去, 还不够么?罗惠。”

    罗惠心头一颤, 被他身上所散出的威迫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等她继续说话,王求谙朝带着一众人的鱼伶道:“回宫。”

    鱼伶垂首应是。

    于昭犹豫道:“她是我们的朋友, 没有地方去可以住在我家的”

    王求谙笑了一声:“她是洧王宫公主,怎会无家可归?你们合该拜她,而不是扯着朋友的名义同她这般亲近。”

    虽是笑容和悦,可话却直冷人心。

    于昭三人的身形明显一抖。

    看着王求谙抱着谢只南离去的于昭和微生兄妹面上大为震撼,他们只知道王求谙不仅仅是五堰派掌门,还知道他是东濛岛之主,洧王宫里的王。

    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 谢只南竟是他十几年前带回宫的那个女孩。

    当今的洧王宫公主。

    没有人见过她,除了微生劲小时候去洧王宫时碰见过一回,吃了苦头,之后再没见到过这个所谓的洧王宫公主。

    谁能想到谢只南就是她。

    微生劲眉头紧蹙。难怪他觉得谢只南有些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原来他们很早就见过面了。

    只是闹得不太愉快。

    他只道自己嘴欠,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看着鱼伶时,微生劲都有些莫名的畏惧。先前到五堰派修习,更是能躲她的课就躲,生怕被她看见自己。

    罗惠催促道:“别发愣,跟着王上出去。”

    几人从王求谙道出谢只南身份这件事回过神来,连声应着。

    *

    谢只南醒来后几日,闭在虞宫中不吃不喝,每日睁眼唯望着殿外那棵光秃秃的银杏发呆。

    王求谙日日都来看她,她日日都是如此。

    她如今是修士,就算是不食饭膳,也不会活生生饿死,只是身体会虚弱一些。崔琼玉的最后一缕魂魄归位,谢只南再没了之前的死气,除去还未养好的虚弱,她很健康。

    鱼伶每日准时都会端着饭膳进殿,谢只南只倚着窗框,目光虚虚地盯着那棵光树。

    今日是第五日。

    鱼伶带了她最爱吃的甜酿圆子。

    少女静静地望着那棵银杏,苍白的面容略有疲惫,一连几日这样,那张小脸都有些消减了去。

    鱼伶端着甜酿圆子走到她身侧,“公主?今日是甜酿圆子,尝尝吧,奴婢亲自做的。”

    谢只南缓缓闭了眼,默不作声。

    “公主”鱼伶低眉,心疼道:“别这样”

    好半晌,谢只南睁眼看着她。

    “鱼伶。”

    鱼伶猝然抬眼,似乎对她突然开口说话这件事感到惊诧,又或是对这个称呼感到惊异。

    “公主您唤我什么?”鱼伶迟疑地眨着眼,旋即将手中的瓷碗放到一旁,直直跪在谢只南面前,“公主?”

    谢只南收回视线,再次闭上眼,“出去吧,鱼伶。我只想一个人待会。”

    鱼伶颤抖着手,“好鱼伶会守好虞宫的。”

    终是清静下来,谢只南乏力地站起身来,将那窗支开许多。

    新鲜空气涌进许多,她平静地垂下眼,余光倏尔瞥见那原该光秃的树干上生出一点绿。她困惑地抬眼望去,发现王求谙站在那,施用着灵术令冬日的枯木逢春。

    他笑着走来,“阿邈,你总是看着它,想必是喜欢得紧。哥哥让它提早生芽,你可高兴?”

    谢只南却没什么笑意,“冬日银杏本该干枯,又何必加以外力让它变得同别的树木不同呢?”

    “看来是不高兴。”王求谙敛了敛眸,继而道:“过两日便是你生辰,哥哥早就替你准备好了,届时你风光出面,全东濛岛上有权势的人都会知道你谢只南是洧王宫最尊贵的公主,没人再敢欺你厌你,这样你可高兴?”

    谢只南沉默着,并未回话。

    隔着一扇窗,王求谙抬手抚了抚她的面颊,眼中满是疼惜,“阿邈瘦了。”

    谢只南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我累了。”

    “累了便休息,”王求谙淡然收回手,“鱼伶给你送了吃食怎么不吃?若是不喜欢,我便让鱼伶做出一道你喜欢的,什么时候吃了,她什么时候再来见你。”

    谢只南终于看他。

    两双近乎淡漠的黑眸相视着,平静下是暗流涌动的疯狂。

    她泄了气,端起一旁鱼伶放下的甜酿圆子,说:“我准备吃了,是甜酿圆子。”

    王求谙满意地笑道:“如此,哥哥便不打扰你休息。两日后,鱼伶会将准备好的服饰送到虞宫。那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你穿上过生辰好不好?”

    谢只南点头:“好。”

    王求谙看着她吃下一整碗甜酿圆子后,这才放心离去。

    谢只南放下碗,倦怠地坐了下来。

    只要她一静下来,脑子里全是那日晏听霁在她面前消失的场景。太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身体和灵魂。

    她是活下来了,可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了。

    有时夜里,她躺在床上想。

    想着晏听霁真的死了吗?他是妖鬼,真的会死吗?

    谢只南会在无人寂静时刻,不断呼喊着晏听霁的名字,仿佛这样他就能出现。

    可是没有。

    没有。

    谢只南得到的只是一片死寂。

    夜深空寂的殿室内,只有颓然的她独坐到天亮,望着朝阳东升,再看着夕阳西下。很没有意义、无聊的,她却这样保持了五日。

    她从袖间拿出那根玉簪,细细凝着。

    这是晏听霁死后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还是她的。谢只南也很是讶异这根玉簪为何会出现在他身上,她想抓人来问,却找不到人兴师问罪。

    她想:算了,拿了就拿了吧。

    反正现在还是回到自己手上了。

    这根玉簪是当初在凡间时,晏听霁不知从何处买来的,说是送给谢只南做生辰礼。她当时也喜欢得紧,从未见过这样的款式,便每日都簪于发髻间。

    有时她想换别的戴,他还不肯,非要扯下其它发饰,换上这根玉簪。

    闹起来就是谢只南吃亏了。

    谢只南拿他没办法,只好给这玉簪施了术法。

    使得它就算从她发髻间掉落,也会悄然回到原位,永远都不会消失不见。

    晏听霁每日见她戴着这根簪,心情极好。

    这也是为何那日在隐市打探消息时,她能用着这根簪子抵千金消息。

    她摩挲着簪上灵玉,坐倚着的背影略显孤寂。

    除了那颗灵玉特别些,有灵气萦绕,石上泛着淡淡的光晕好看些,谢只南再也看不出这簪子的特别之处。

    研究了好几日,谢只南最后都是睹物思人。

    泪意悄然从她眼眶处落下,无声滴落到那颗闪闪发光的灵玉上。

    陡然间,灵玉上泛着的微淡光晕猝然明亮起来,淡绿色的灵玉吞没了她落下的泪,隐隐闪烁着微红色的灵光。

    熟悉的气息蓦地飘散在谢只南面前。

    她怔然一瞬,急声道:“晏听霁?”

    过了好半晌,簪上的灵玉也只是变得更明亮了些,流散而出的气息也应当是先前积攒的,并非晏听霁在此。

    谢只南狂跳的心脏倏地下沉。

    可就在此时,那灵玉上的光亮闪烁迅速,传出一声令她再次红了眼眶的声音。

    “我爱你。”

    放在一旁的瓷碗稍有偏转。

    第102章 第 102 章 我听到了你的哭声,所……

    谢只南眼睫轻颤, 乌黑的瞳眸中浮起丝丝讶异,她伸指抚向那颗灵玉,发现方才滴落在上的泪水已然消失不见, 玉石上仍是光滑一片,毫无半分湿滑。

    她又抹了颊上泪点在灵玉上, 见那微有暗淡的光再次明亮起来。

    “我爱你。”

    谢只南沉默许久, 兀地笑了一声。

    泪痕早已干涸,可谢只南的哭意被这后知后觉的新发现再次席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哭了多久,这根玉簪就闪了多久。

    晏听霁的声音便也从未消失。

    许是到后面哭累了, 她趴在床侧睡了过去。

    *

    晏听霁再次睁开眼时,自己成了西岭里的一缕幽魂。同那些黑雾一样, 他四处飘着不知定踪。

    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只是会怎么样,他不清楚。

    从他出现在这个世上, 对任何事物都是保持有一定好奇的。当初被绑回王宫之前, 他在一个半邪半仙的老道那生存。在此之前便无任何记忆了。

    这老道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也专门给自己身上下了咒印, 防止他不听话逃跑或是做出什么对老道不利的事情。不过老道只会叫他去杀妖, 杀了妖后取丹递到他手上。

    晏听霁是无所谓。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杀些妖而已, 还能给他练练手。

    直到有一天,这老道死了。是被另一个老道杀死的,很凄惨,双手双脚都被打废了,且杀他的那个老道口中振振有词,念他为“妖道”。

    于是新的老道把他捆了回去,带回了王宫。

    接着, 他看见了辕邈。

    这个让他第一眼就觊觎上的女子。

    沉稳、貌美、居高临下的姿态,让被迫坐在草筐子里的晏听霁陡然萌生出不该有的绮念。

    那时他就在想:这是他的。

    她就该是他的。

    刺目的日光垂直打照在那双琥珀色眼里,将其映衬得通透明亮。细碎的光色中闪烁着浓浓的欲望,是占有、渴慕、恋求。

    如愿进到她的宫殿之中,晏听霁才发现自己以前在老道那所行使的办法根本行不通。

    她是个女子,是个聪明的女子。

    想完全占有她的念头在入宫第一夜里就有了,可是没能成功。

    他想,算了。

    按着辕邈说的去做也不是不行。

    只是在这座宽大的宫殿里,他实在是觉得无聊。辕邈给他立了很多规矩,若是不肯听从,便不让他上榻睡觉。晏听霁刚开始还觉得委屈,自己之前在那老道那虽说也没那般自由,却也比这要少很多拘束。

    老道会让他去杀妖,辕邈不会。

    不过辕邈会给他软床睡,老道不会;辕邈会给他吃好吃的,老道不会;辕邈会哄他,老道不会;辕邈会偷偷带他出去玩,老道还是不会。

    辕邈还给他取了名字。

    这样一对比,似乎待在辕邈这里要比待在老道那好很多。

    那规矩多一点就多一点吧。

    他只听辕邈一个人的。

    意识消散前一刻,他听到了少女那虔诚的心愿。

    她说,她愿意与他结为夫妻。

    她说,她愿意做他晏听霁的妻。

    在初雪遍山之际。

    晏听霁听到这些话时,拼了命地想回到她身边抱住她。

    眼中激动不假,但事与愿违。

    他知道的,她全都记起来了。

    之后便是他漫无目的地飘行在西岭境内,跟那些神神叨叨的黑雾到处乱撞着,这些黑雾时而清醒,时而发狂。他试过离开西岭,可是行不通。

    清醒的时候,它们就会特意靠近晏听霁这新来的。

    谁叫他不是和它们一样变成黑雾,而是以人形的方式存在的。这些黑雾只有在生人进来的时候,可以借助那些未腐化的尸体寄生,吓唬吓唬进来的生人。

    毕竟闲了这么长时间,看见生人也是很新鲜的事。

    它们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晏听霁说:“被人用剑刺了。”

    然后它们就窸窸窣窣地交谈起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鬼语,晏听霁听不懂。

    过了好久,它们就说:“你以后惨的地方还多着,跟我们一样,永不见天日地在这稀里糊涂地游散着吧。”

    晏听霁好奇:“那你们是怎么死的?”

    有的说:“我不记得了。”

    有的说:“好像是被谁杀了。”

    又有地说:“我好像是自己杀了自己。”

    竟还有人说:“我好像是自愿到这的,但是很痛苦,谁知道变成这个鬼样子。”

    “”

    挑起了这个话题,它们嘴里就没完没了地说着,仿佛讲不够,从天黑讲到天亮。

    不过晏听霁从中得知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这些人皆死于非命。

    当他们不清醒的时候,晏听霁就会想辕邈想到发狂。

    他想抱着她,他想见她。

    好在他的灵力仍在,虽是不比以前,对付这些神志不清的黑雾倒也绰绰有余。

    想见她又见不到,晏听霁只好趁着它们不清醒,抓一个打一个。

    直到心里畅快些他才停手。

    可是他还是想见辕邈。

    听她那时的语气,像是要哭了。晏听霁看不得她哭,也看不得她难受。她一难受,晏听霁就会觉得这个世上的人都该死。

    他揪着这些连连求饶的黑雾一顿暴打,打到最后它们清醒了也不敢靠近他。

    渐渐的,那些黑雾都怕他,不敢同他讲话。

    直到他被困在西岭的第四日,压抑的哭声低低落入他耳。很熟悉,也让他为之一颤。

    晏听霁扯着几缕黑雾问:“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哭声?”

    它们皆是否认:“不曾,不曾。”

    只当是敷衍他,晏听霁准备再次挥拳,那哭声再次传来。

    他松了手,那几缕黑雾逃也似地离他十米开外,不敢再靠近。

    这是辕邈的声音。

    她在哭。

    晏听霁疯狂地撞击着西岭界限上的禁制,反噬的金光大片笼罩住西岭的山脉,落在他几近透明的身躯上,落在那些躲远的黑雾身上。它们痛苦哀嚎,求着晏听霁停下。可他眼眸赤红,全然不闻那些请求,也不顾自己的皮肉被这金光腐蚀翻烂,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见辕邈。

    他要出去见她。

    不知被这金印伤了多少处,晏听霁也没数着日子,一股脑只想着出去,终是在某日夜里,他撞开了一条裂缝,从那钻了出去。

    身后远远观望的黑雾见状,惊喜跟来,却被晏听霁警告退回。

    他当时比西岭里被寄生的尸体还要可怕。

    昏黑的夜,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皮肉,那被他护得极好的衣裳满是翻烂的破洞,沾染着腥湿的红,风声萧萧,晏听霁冷然地凝视着那群蠢蠢欲动的黑雾。

    “滚回去。”

    黑雾被勒令退回。

    仅此一瞬,那道被他撞开的裂缝重新聚合,晏听霁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它们的视线中。

    晏听霁踉跄地扶撑在一旁的树干上,垂眼看向自己不堪的姿态,有些慌色。

    现在这样肯定很丑。

    若是这样去见她,会不高兴的。

    晏听霁用灵力钩织了一件新的衣裳,忽略那些伤口,将其换上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洧王宫。

    这定是王求谙设的计。

    想困住他?做梦。

    洧王宫没有冬天,他披带着一身的雪意进了宫,即使那些雪落不上他的肩头,可在踏入王宫那一霎,吹起的冷雪便融化开来,化成滴滴春水。

    夜深,虞宫内寂静一片。

    晏听霁小心翼翼地穿入内殿,那颗心脏跳动汹涌,仿佛下一秒便能随着他的步子猛地跳出,他带着满身静不下的声音,发现本该睡下的人此刻却独坐在窗边失神。

    辕邈的背影寂寥,掺着冷月的清辉,安安静静地倚坐在窗前望着那棵秃银杏。

    晏听霁走到她身侧,几乎透明的指搭上那瘦弱的肩背时,扑了个空。

    他碰不到她。她也看不到自己。

    好在她现在没有哭了。

    哭起来很难哄的。

    他还哄不到。

    现在晏听霁只能操纵一些较小的灵物,其它什么也摸不着碰不到,就连谢只南的衣裳他都抓不住。

    更别靠弄出些动静来吸引她的注意了。

    晏听霁虚虚靠在她旁侧的窗框上,静静看着她。

    瘦了。

    凑近看,脸上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即使现在碰不到她,他也仍是抬指覆上那张素净的面容,擦着那擦不掉的泪意,心脏生疼。

    比身上被金印所伤的地方还要疼上一万倍。

    “哭什么?”他微叹一声。

    似是倦了,谢只南双手撑在窗柩上,枕着天边冷月睡了过去。

    晏听霁就坐在她身边,靠着她的身子与她一同入眠。

    等到了第二日天未明时,谢只南就睁开了眼,她看着窗外一层不变的景,站了起来。晏听霁见她醒来,自己也跟着她,想看看她起这么早要做什么。

    平时不睡到日头高照她绝不起来,若是吵醒她,她还会带着起床气冲晏听霁发脾气。

    这几日不在她身边,难不成改了这习惯了?

    晏听霁皱着眉,心里隐隐生出一股不快。他看着谢只南往前走了个圈,随后慢吞吞地走到床边,踢开了脚上的鞋,往榻上躺了下去。

    她拉着被子,将头都闷起来,又闭了眼。

    晏听霁笑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进床里边的位置躺下,虽说抱不到人,但能再次与她同榻而眠也是很满足的。

    他钻进被子里,发现谢只南已然睡深了。

    “睡在那里很累吧。”晏听霁揶揄一声:“下次不要这样了。”

    陡然间,他瞥见枕头下似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抵着那一块,伸手想去拿出来,可拿不到。想必是她珍藏的东西,放在这般隐蔽的地方。

    可到底是什么宝贝?

    晏听霁越发好奇,他尝试用灵力去勾出这个东西,也尝试搬开枕头去拿,可他抓到手的只是空气。

    就在他泄气的时候,谢只南突然嘟囔一句。

    “晏听霁别吵我”

    晏听霁眸中微惊,看着谢只南将盖在脸上的被子挪了开,露出那张已然沉睡的恬静面容,他手心冒着了汗。

    “阿邈?你能听到吗?阿邈?”

    但却没了回应。

    仿佛方才的动静只是幻觉。随后他又猜想,许是她梦中梦见了自己,才会说的梦话。

    晏听霁的心重重下沉。

    看来要完全恢复到能让她见到自己,还需一段时日。

    可在他准备歇下时,梦中人倏地惊醒,睁开那双沉沉的黑眸,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帘帐。

    “晏听霁?是你吗?”

    谢只南乍然坐起,对着空荡的殿室环顾一圈又一圈,仿佛不找出熟悉的身影,她便不会罢休。

    可是没有声音回应她。

    一切都是她的幻觉,都是她的梦。

    谢只南落寞地垂下眼睫,静默无声。不知在想什么,她又像是在发呆。

    而一旁的晏听霁骤然发现方才她说的不是梦话。

    她是真的感应到了自己的存在。

    他贴近她的身子,盯着她纤长的睫羽,眼中缱绻:“是我,是我。”

    我听到了你的哭声,所以我就来了。

    第103章 第 103 章 “我们回到过去,一切……

    谢只南没了睡意。

    她掀开被子, 叫来鱼伶准备浴水。

    晏听霁满眼期待地躲在屏风后等着,等着那群宫婢离开,只剩下谢只南一人, 他悄然走到浴池前,盯着水中的身影。

    见她缓缓转过身来, 那被热气氤氲的一双乌眸水润润的, 沁着几分暖意。雪白的肌肤被热水浸得微微发红,沉静的黑眸却被这水意染上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媚,晏听霁压住心中躁动,从浴池边跑开了。

    等到谢只南换好衣裳出来, 晏听霁才敢凑上前去。

    之后看她又坐在那窗边盯着那秃树,他有些纳闷。

    这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

    他在谢只南面前晃来晃去, 一会儿挡着那棵银杏,一会儿凑近她脸, 一会儿又在她跟前走来走去, 就是没个停歇。晏听霁想,虽然她看不见自己, 但若是能像方才那样被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然后,他看见鱼伶端着一碗甜酿圆子进了内殿。

    谢只南最喜欢吃这个。

    从前他问她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 她就告诉自己,甜酿圆子是她从小到大都最为喜爱的甜食,吃不腻,吃了还能心情变好。

    所以晏听霁就学着各种各样的做法做给她吃,她很喜欢。

    原以为她脸上会多出几分喜色,可非但没有,还端出了最初那副公主架子命令鱼伶。鱼伶显然是被惊到了, 也没敢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可在鱼伶走后,王求谙来了。

    晏听霁挡在那窗前,以为这样就能拦住上前靠近谢只南的王求谙,可是他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占据着自己本该站着的位置,同谢只南说着话。

    他冷脸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

    王求谙威胁着谢只南吃下了那碗甜酿圆子,这让晏听霁怒气横生,可他无处发泄,掌中凝聚而起的灵力对这里完全无用,就是想打翻一只小小的瓷碗,他都做不到。

    晏听霁想杀了他。

    之后谢只南颓然地放下碗,坐在床侧。

    晏听霁并未着急跟过去,而是盯着王求谙那令人生厌的背影,暗暗骂着,等他彻底走出虞宫,他将目光放在了地上那只瓷碗上。

    这瓷碗突地变得丑陋许多,看得晏听霁心中躁郁。他先是用脚踢,却径直穿过了碗,随后他蹲下身来,试图用手拍打开这瓷碗。

    拍了许久,也没能成功。

    直到自己的声音兀地从身侧传响,他拍向瓷碗的手陡然擦碰到了久违的实感。

    “我爱你。”

    晏听霁怔然一瞬。

    这是他存放在玉簪里的声音,原本是想着哪天她不高兴哭了,自己沾着她的泪滴到灵玉上哄她,没曾想她自己先一步发现了。

    晏听霁快步跑向谢只南跟前,发现她面颊上满是泪水。

    他伸出指想抚去她的泪,却仍是扑了个空。猛烈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什么钝器砍打着,阵阵抽疼,淡色瞳眸中霎时被盈盈水色填满。

    谢只南哭着,晏听霁也跟着哭。

    听着自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他既难过又窃喜,于是悄然靠着她的肩,同她一起静静地凝着那根玉簪。

    她哭了好久,晏听霁的心就疼了多久。

    “不要哭了,我就在你身边。”他说。

    可她还是听不见。

    后来她哭累了,便趴在床侧睡下了。

    晏听霁端详着她此刻的姿势,觉得不妥,睡久了肯定不舒服。瞥见她眼下未干的泪痕,他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拭泪,也忘记自己根本碰不到她,就是想替她擦干泪水。

    不想指尖陡然覆上一点凉意,琥珀色瞳眸微微缩放。

    晏听霁指尖微颤,触着那濡湿的水意,惊喜地睁大双眼看她,唤了好几声“阿邈”,可眼前人仍无知觉。

    他将手掌完全覆上她的面颊,托着那张小脸,怕吵醒她,指腹轻柔地替她拭泪。之后他大胆地触碰着谢只南的身体,竟没了限制,他仿佛有了实形,可以实实在在触摸到她。

    将人小心抱上床榻后,晏听霁再次注意到了那被放在枕头底下的东西。

    他纠结了片刻,就悄声问:“阿邈,这是什么?”

    谢只南睡着,并未搭话。

    晏听霁道:“我想看。”

    仍是无话。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旋即他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拿出那激起他好奇的物品。

    竟是一本册子。

    有些眼熟。

    晏听霁瞥了眼一旁熟睡的谢只南,慢慢往旁边靠了靠,他抓着手里的册子背过身去,略微心虚地翻了开。

    第一页。

    王求谙给我扎了一个很好看的发型。

    王求谙出门不带我,生气了。

    王求谙给我买了好多漂亮衣裙。

    王求谙王求谙

    晏听霁拧着眉翻过去一页又一页,攥着页纸的指骨节凸起,微微泛着白意。

    王求谙,王求谙,全是王求谙!

    再翻到不知第多少页时,他忽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蕴满怒气的淡色瞳眸陡然间温和下来,映出几分意外之色。

    晏听霁故意捉弄我,还嘲笑我,罪大恶极!!

    晏听霁给我做了一点好吃的东西,勉强勉强。

    晏听霁这个骗子,说好不会离开我!骗子骗子!

    打了他一巴掌,舒服多了。

    晏听霁好像有病。

    晏听霁还是不见了。

    在五堰派看到晏听霁了,他跟我一起成了外门弟子。

    今天我带着晏听霁离开了五堰派。

    晏听霁带我去漠酆拿了把剑,我有自己的剑了!

    晏听霁真的有病。

    我好像喜欢晏听霁。

    有病。

    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为什么写出来全是他的名字?

    晏听霁这个骗子,又消失了。

    我都哭成这样了,晏听霁为什么还不出现?

    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

    到此,空白的纸张沾着半干的泪意黏并起来,再没了墨字。

    身后蓦地有了一丝动静,晏听霁身形微僵,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只是翻了个身,提着的气马上松了下来。

    他脸上藏不住笑意,慢条斯理地撕下前半段记录有关王求谙的页纸,攥在手心上。将册子放回原位,晏听霁悠悠走到窗边,放出幽火烧了干净。

    这本册子以后只能写他!

    *

    冬月初五。

    生辰日。

    天微亮时,鱼伶将早早备下的礼服端进虞宫,隔着一道垂帘恭恭敬敬地等着谢只南传侍。

    凡是在宫内做事的人都知道今日有多重要。

    前几年人不在王宫,王求谙独自一人候在虞宫中替她备下一件又一件生辰礼。瞧不出面上喜怒,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不高兴的。

    今年冬,王姬归。

    王求谙那张脸上渐渐也多出了几分平日少有的笑意。

    虽是重要,但鱼伶不敢打扰公主清梦。

    一连好几日,鱼伶清晨进殿时见到的场景都是谢只南独坐在窗边失神,可前两日突然变了,鱼伶第一眼望向的地方空空如也。

    人在床榻上睡着。

    对此,鱼伶自是高兴的。

    总会慢慢变好的。

    等谢只南醒来,先是睁着眼在床上空想了一会儿,随后再慢吞吞地坐起来,瞥见垂帘外那道高挑的身影。

    手里还捧着什么,想必是早膳。

    “鱼伶。”她叫了一声。

    鱼伶迅速上前,捧着手中礼服进到垂帘内。

    “公主。”

    发现鱼伶手里端着的不是早膳而是礼服时,谢只南微微蹙眉,这才想起来今日是自己的生辰。这几日太过消极,到了耳边的事过风就忘,她走下了床,扫了眼那庄重的礼服便坐在梳妆台前。

    “给我梳洗吧。”

    鱼伶放下礼服,应了一声,“是。”

    *

    玄清殿内,为首坐席之人身着黑金衮衣,头带冕,气势威严不容人忽视。

    王求谙静坐着,分外有耐心地等人到来。

    可下面人就没那么好耐心了。

    两列坐席上皆是东濛岛上有势的修仙世家子弟,因洧王宫公主生辰皆受邀于此,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参加她的生辰。

    往年别说被邀入宫了,就是想见见这被捡回来的公主一面都难。

    只知道她叫王邈。

    也不知道这公主今年是怎么想通了,终于肯出来露面。之前便有传言,说这公主貌丑不得见人,所以才躲在虞宫之中十几年不与外人见面。

    还有的说是这公主性情顽劣,死在她手底下的宫婢不知多少,宫中的婢侍们都不敢近身服侍,王求谙为了管束她,才不许她与外人见面。

    “一大早叫我们来,自己慢吞吞的,还吃不吃了。”

    说话的这人便是张文渊。

    他左看右看,除了场上的人,再没看到任何人的身影。说完这话时,旁边一穿着华贵的妇人连忙拍了一掌他的嘴,瞪着他以作警告。

    张文渊捂着吃痛的嘴,“错了错了。”

    他转而将视线放在旁座的于昭身上。

    “于昭,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期待?这么多年了,这洧王宫公主今天才露面,搞这么神秘,该不会真是丑的不能见人了?”

    于昭没理他,将身子朝另一边靠了靠。

    在他另一侧坐着的是微生氏一家,微生劲和微生银就在他旁边坐着。两人都听到了张文渊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骂他还是担心他。

    三人出了西岭后,替崔琼玉、崔九兆和晏听霁在风水极佳之地立了一个衣冠冢。若说崔琼玉是一缕魂,死后无尸首,可崔九兆和晏听霁呢?

    他们两个什么都没留下。

    互相残杀这样的死法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残忍。

    本该是和睦相处的同门,却因受西岭邪物影响造成如今局面。

    被带回去的微生殿经张寿医治过后,他也摇头,只给出两种情况,一种便是慢慢恢复神智但修为受损,另一种便是完全不得恢复,日后皆需锁链捆绑防止他到处伤人。

    显然第一种是最好的。

    微生氏上下都在祈祷微生殿能尽快康复。

    怀着悲痛的心,他们将三人的坟茔挨在一处。

    就是不知道如今谢只南是何心情,那日见她神情凄楚,想必也是难过的。如今她身份地位倏地高出几人十个台阶都不止,以后还能不能跟她在五堰派继续做同门都是另说。

    “公主到!”

    脆亮的声音骤地在大殿内响起,众人纷纷侧首观望,眼中好奇之色难隐。

    “嗒——嗒——”

    缓慢的脚步声自殿室空传,女子容貌清丽,眉眼间带着几分倦懒之意,身着黑红色交领长袍,凤云绣纹,上衣下裳连为一体,呈弯弧状的垂袖平直,腰系祥纹玉佩,自上而下气质浑然天成。

    众人连连惊异。

    到底是谁传得公主貌丑?

    张文渊面上的不屑登时转变为不可置信,他结巴起来:“这这这她是公主?!”

    尽管于昭和微生兄妹早已知晓,也做了准备,可在见到如此装扮下的谢只南,也是惊得失了神。

    “跪。”

    为首席的王求谙慢慢站起来,朝底下惊讶连连的众人命令。

    无形的威压骤然冲抵在他们的双膝骨节处,胸腔内气浪翻涌不断,他们纷纷撤出坐席,跪在矮桌前,齐声喊道:“公主。”

    王求谙很是满意地看向位于中心之人。

    谢只南淡然垂眼,转过去将目光对向朝自己跪拜的众人。

    唯独张文渊硬气得很,竟是能抗住这压力不跪。

    谢只南兀地笑了一声,嗓音却冷。

    “你为什么不跪?”

    张文渊闻言立刻跪了下去,旋即被一旁下跪的妇人摁着头死死磕在地上,“要死啊你!”

    见他跪下,谢只南也收回眼,转而朝上堂走去。迎着王求谙柔和的笑意,她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王求谙则站在一侧,低声说道:“阿邈这身衣裳可喜欢,哥哥见了都快移不开眼了。”

    “王兄选的,自是好的,”谢只南抬眼看着他:“移不开眼也是王兄眼光好。”

    王求谙那双黑眸略微起了一丝波澜:“你可高兴?”

    “不高兴,”谢只南故意停顿,“又能如何呢?”

    王求谙唇角微弯,他看向下方跪着未起的众人,藏着的杀意渐渐显露。

    “无妨。”

    他的视线碾过在场所有人低下的头,挂在唇边的笑意逐渐染上疯狂。

    陡然间,某处地方传出哀叫,那人倒在地上翻滚着身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折磨得极其痛苦。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王兄今日送你一份不一样的生辰礼。”

    谢只南猛地站起来,“你要做什么?”

    今日到玄清殿中人,大多都是修为高深且灵力纯净的修士,在一片哀声之中,竟有丝丝缕缕的黑雾缠绕在他们身上,像是黏虫一般攀绕住他们,吸食着他们的灵力。

    谢只南看向于昭他们三人,发现皆已倒地昏迷,甚至是鱼伶,鱼伶也在其中!

    她抓着王求谙的手,厉声道:“你疯了吗!”

    王求谙平静地侧眼看她:“我早就疯了。”

    谢只南终是喊出那声:“辕赢!”

    王求谙笑得更深:“你果然想起来了。阿邈,相信我,我们会好的,我们会像当初那样,不受任何人的打扰,只有我们兄妹二人。”

    “轰隆——”一声。

    殿外雷声大作,劈打而下的冷光带着雪意直闪玄清殿,滚滚乌云如将人吞噬干净的黑洞般快速逼近,压着整座玄清殿昏黑一片。

    催压在殿外的黑云遽然凝聚成团,漩涡般笼罩在整座玄清殿上方。

    谢只南抓着王求谙的手试图阻拦却毫无半分作用。

    黑雾携来的飓风吹打在二人身上,两道黑影在风中交织相缠。

    意识逐渐模糊,身体上的力气也愈发变小,在她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耳边听见王求谙那声含着笑意的低语。

    “我们回到过去,一切都重新开始。”

    恍惚间,似乎有人抱住了她。

    第104章 第 104 章 “找到就杀了,不必回……

    “欸!听说了吗?夷国太子要来把这夷国公主接走了。”

    “听说了听说了, 夷国太子打下我们国家好几座城池,王上为了息事宁人,吩咐宫人将那夷国公主好生伺候着, 不敢有半分懈怠。”

    “可之前她吃了那么多苦,现在给她甜头, 那夷国太子能放过我们吗?”

    “我可没欺负过她, 再说,她身边不还有一个身手极好的鱼妖吗?要是真迁怒我们,咱就投降,到夷国去。”

    “你说得对, 国和国之间这么乱,咱趁乱也能跑到安生地方过日子, 在哪不是过呢。”

    临近初春,枝头上存留的雪意渐渐融化, 拂面而来的冷意却要比深冬还冷。

    正弯腰捡物的女子听着二人慢慢远去的背影, 默默移步进到身后宫殿。

    殿内暖香一片,女子朝着围坐在银炭旁穿着单薄的女子微微躬身。

    “公主。太子要来接我们回夷国了。”

    靠着银炭的女子轻轻“嗯”了一声, 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若说有, 便是她将张开的手指再往那银炭处靠了靠。

    “公主不期待吗?”

    被唤公主的人缓缓抬眼,“鱼伶, 坐下一起暖暖身子。”

    鱼伶愣了愣,随后搬来一张矮凳坐下,又听她说:“你凑这么近做什么?万一成烤鱼了怎么办?”

    鱼伶:“”默默往后退了退。

    才坐下没一会儿,殿外便响起一阵快步声,带着跋扈的语气冲进殿内。

    “辕邈!辕邈!”

    鱼伶蓦地站起来挡在仍围火取暖的女子面前,警惕地盯着殿外动向。

    来人穿着华贵,身上玉环佩饰叮当作响, 神色骄矜地带着身后好几名宫婢闯入内殿。

    “辕邈!看到本公主还不下跪!”

    辕邈不为所动,她连眼都未抬,只是蜷了蜷方才还僵得发硬的手指。

    现下回暖了些,有些麻。

    那公主见状,稍稍抬了抬手,身后几名宫婢便涌上前去,企图将鱼伶摁在地上。但她反应快,将上前的宫婢一一击退,有的甚至一脚踹到那公主脚下。她们捂着被重击到的肚子,吃痛地回看向她们的公主。

    “公主”

    辕邈终于站起身来,眼神淡然,“公主仪,你不知道你快死了吗?”

    公主仪本就气恼,听她这么一说,便认作是诅咒,冷哼道:“辕邈,你得意什么?不过是败国送来的质子,当初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如今在这的应该是辕赢!”

    确实如此。但也不全是。

    当初夷国吃了楚国的败仗,险些亡国。对外是公主仪出面,声称若是将夷国太子赢送来做质子,或可退兵,两国和睦。对内,其实还有其它国家对楚国虎视眈眈。若是将夷国一并子打死,那其它国家就会联合起来抗楚。

    当时楚国虽盛,但也绝非强盛到可以以一国抵天下的程度。若是真被众国联合起来,也是吃不消的。

    楚王不傻,知道该怎么做。

    况且让太子去做质子,就是在打夷国的脸。顺势警告周边蠢蠢欲动的国家,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辕邈得知后,让夷王夷后瞒住辕赢,自行代替前往。

    他们虽是觉得不妥,耐不住辕邈以死相逼。

    辕邈本就与辕赢七分相像,彼时她已经十三岁,身形虽不如十八岁的辕赢修长挺拔,但也高挑,若是男子打扮,任谁也瞧不出有什么差别。

    毕竟那楚国人也很少见过辕赢,若是无人揭发,定然能瞒天过海。

    去往楚国的那夜,辕赢被迷晕昏倒在殿,谁知楚国突然改了主意,使臣前来回禀,说是不要太子赢,点名要公主邈,虽是纳闷,却也只能纳闷。

    夷国当下没有谈判的余地。

    于是辕邈扯下了身上的男子装束,拿过鱼伶递来的匕首,藏于腰腹。

    鱼伶作为自己的贴身婢侍,自愿跟随她一同前往楚国。

    王上王后自是不阻拦,有个能保护好主子的婢侍是再好不过的。

    楚国地远,偏北,霜寒地冻之地。夷国偏南,并非像楚国那般冬日冷得需要大量银炭暖身。可楚国人不给她任何暖身之物,所以每每到了冬日,辕邈的手脚便会冻得到处生疮。

    鱼伶看在眼里,她很想为辕邈做些什么,可一到了楚国,楚国人便拿出一只颈环套在她脖子上,限制住了她的灵力。

    使不出任何术法的鱼伶,变得和普通人无甚差别。

    公主仪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

    她以为自己等到的是心心念念的太子赢,可等来的却是公主邈。

    发现来人之后,公主仪在大殿上发了好大一通火,拔剑就要砍了辕邈,被楚王拦下关了起来,说是等她什么时候冷静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而辕赢醒来后,得知自己的亲妹妹被送到楚国当质子,既不发疯也没狂喊,只是把自己关在寝殿中三日不吃不喝。

    夷王夷后很是担忧,终是在第三日带人强行闯了进去,发现辕赢不吃不喝的三日里,都在做一件事。

    ——研究楚国。

    夷国吃了败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底下的将领愚笨,士兵萎靡,才会导致夷国连失十座城池。而率领将士出兵打仗的,则是辕赢的王叔辕起。

    辕起此人,狼子野心,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

    夷王明面上不说,也只是念着兄弟情分罢了。

    可辕赢没有那么多泛滥的情分。

    此人不除,夷国终难安定。

    楚王将质子换做辕邈,其实细想便能知晓其中缘由。辕邈是辕赢的命,将一个完全不受控的太子抓来当质子,还不如抓个瘦弱的女子来当挡箭牌。

    辕赢一日不死,夷国便永远是楚王心头的一根刺。

    可一切都变了。

    就在今日。

    “啊——”

    凄厉的惨叫声混杂着刀剑锋利的嗡鸣声,猝然传响进殿内。

    公主仪身侧的宫婢们忍痛站起身,护在她周围。其中两名相视一眼,朝殿外迈步,还未完全踏出殿外,皮肉撕裂的声音先一步落脚声响起,锐利的“噗嗤”声划过剑锋陡然钻入众人耳畔,只见殿内的木地板上被喷溅着大片的温热鲜血,两名出殿探查情况的宫婢应声倒地,鲜血汩汩的喉口发出“嗬嗬”声。

    此景惊得围在公主仪身边的宫婢们连连惊叫。

    公主仪:“刺客!”

    辕邈拉着鱼伶坐下继续暖身,似乎对外面惨烈的情景毫不在乎。

    鱼伶蹙眉问道:“公主不怕吗?”

    辕邈捏了捏她的脸:“怕什么?今天终于肯送来银炭了,我穿得这么少,都快冷死了。”

    鱼伶有些愣:“好”

    殿门槛上倏尔踏入一只脚,那人身披重工盔甲,还未完全踏入,便能听见那盔甲相撞发出的当当声,他提着冷剑,新鲜的温红存留在剑锋处蜿蜒。

    “辕赢!?”公主仪吃惊道。

    鱼伶倏地看向殿外踏步而来之人。

    是辕赢不错。

    不是说来接公主回家吗?怎的直接杀进来了?

    提剑入殿之人身披盔甲,神情冷隽,携着殿外满宫风雪杀了进来,白玉般的面庞上沾染着零星血意,尤是那双眼,乌沉的眼眸里不带有一丝温度。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手中竟还提着楚王的头颅!

    在他之后,迅即闯进了十几名持剑入殿的士兵,众士兵排列成两队,气势威严。

    辕赢视线最先落在围坐在银炭边的辕邈身上,眼中霜意渐淡,旋即看向公主仪。

    公主仪哪里不知道他如今要做什么,只颤声道:“辕赢你疯了吗?”

    辕赢兀地发笑一声,将头颅扔甩到公主仪脚下。

    凌乱的发丝下是死不瞑目的双眼,“骨碌碌”地滚到她那精美的华服上,沾了一片腥湿的血气。

    旋即耳边响起聒噪的尖叫声,辕赢不耐地皱着眉,将剑直直插进跟前地缝中,一手搭在剑柄上,一手懒懒地朝前挥了挥,语气淡然。

    “都杀了。”

    公主仪还未来得及呼救,头颅便已然落地。

    待殿内终于安静下来,辕赢眼中多了几分笑意,他朝辕邈走去,递上那只未被血气沾染的手,“阿邈,王兄带你归家了。”

    辕邈弯唇一笑,将手搭去:“王兄。”

    触上这点温意时,辕赢不由蹙眉,温热的大手将其整个反握住,牢牢攥着,望向她的眼里带着心疼。

    “你受苦了。”

    辕邈微微一笑:“王兄快带我回家,我不喜欢这里。”

    辕赢沉声道:“好。”

    拿来早已准备好的毛氅披在辕邈身上后,辕赢拉着人走出殿外,眼神冷冽,只在殿内留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

    “一个不留。”

    列成两队的士兵迅即冲出殿外,杀出一条血路。

    夷国兵将将楚国上下血洗一空,毫无留情,其余几国便亲眼见证着楚国的覆灭。

    辕赢将人送回夷国后,开始攻打其它国家,夷国愈战愈勇,毫无败势,一连亡下五国后凯旋而归,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

    那便是辕朝。

    也是千古上唯一一个由太子打下的新王朝。

    辕起因通敌叛国,在随同辕赢军队的某日夜里,被辕赢的人拉到军营外斩首示众,并处决了所有同辕起有所往来的士大夫和将领。

    看见辕起人头落地的那一霎,辕赢眼底浮现出的是疯狂的笑意。

    自此,天下太平。

    辕邈在王宫修养了好几月,日日收到辕赢送来的书信。当真是回也回不完,若是有一日少了回信,军营里便会有人跑来传信,问凫音公主是否安康。

    于此,辕邈不得不写一大堆信给辕赢。

    春日暖阳,处于南地的辕朝上下逐渐染上丝丝暑气。

    也不知为何,今日辕邈起了个大早,就是想贪个懒都躺不下去,她唤来鱼伶伺候自己换衣,随后出宫准备找些花样解解闷。

    鱼伶对她能起这么早出门感到很是惊讶。

    出宫后,迎面撞上两名步履仓促的宫婢。

    她们神情不耐,看清自己撞到的是谁后才转变为慌色,并不断磕头求饶。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鱼伶喝道:“你们两人不去做事,到处乱跑什么?”

    其中一名宫婢颤声道:“公主有所不知,听闻前段时日进宫的老道士抓获了一只妖鬼,可不知怎的就跑了,勒令我们去寻回来,可王宫这么大,我们就算找到了也会被那性情暴劣的妖鬼所伤,便想着去多找些人来。公主还是快快回宫躲避,待我们找到了人,公主再出来不迟。”

    辕邈心中一哂,漠声道:“妖鬼?”

    宫婢回答:“是”

    准备出宫的辕邈莫名没了兴致,她冷眼睨着跪地二人,旋即转身回宫。

    “找到就杀了,不必回话。”

    宫婢们怯声道:“是。”

    回宫后,辕邈遣退了鱼伶,等到殿门闭合,她郁郁地踢开脚上鞋履,赤足走进内殿之中。

    还未掀帘,一道乌黑的影子骤然飞袭而来,将她死死压在地上。

    大脑顿时空白一片,混沌不已。腐臭的气息遽然涌入她鼻间,刺激着她的感官,待她清醒地摸着腰腹间藏着的匕首时,倏地对上面前那双泛着戾意的琥珀色瞳眸。

    拿刀的手微顿,便是这迟疑的片刻,对方已然完全压制住她,令她不得动弹。

    第105章 第 105 章 许是因为她那双眼睛……

    辕邈倒也没多紧张, 似乎完全松懈下来,丝毫反抗的想法都没有。

    仿佛有些自暴自弃。

    且看向对方的眼神很是平静,瞧不出半分畏惧。

    就像是在说:行吧, 你杀了我吧。

    琥珀色目珠蓦地带有几分困惑,他朝前贴近几分, 企图从这双黑眸里找出一点惧意, 然后再顺理成章地咬断她的脖子,喝了她的血。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一阵嘈杂声。

    “公主!公主!”

    “好像是在这看见过了!”

    辕邈淡笑一声,问他:“想死吗?”

    他微眯起眼, 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嘶吼声,抓在她手臂上的手愈发用力, 几乎要扯下来一层皮。

    “不想死就闭嘴。”辕邈吃痛皱眉,威胁道:“起来。”

    他虽有迟疑, 但很快起身, 一把扛起辕邈躲入帘帐里处,“嗬嗬”警告她不许叫人。

    辕邈忍着气, 狠狠揪了一把他那团乱糟糟的头发。

    抓了一手污秽, 辕邈更气了。

    “……”

    “公主?公主?婢子能进来吗?”

    鱼伶在殿外扣着门,方才听到里头有响动, 又想起那妖鬼出逃之事,难免担忧。

    辕邈朝外喊道:“无事,守好殿门。”

    鱼伶:“是。”

    话音刚落,鱼伶便推开殿门直闯了进来,看见帘帐那处隐隐可见的重叠身影,神色严肃。

    “公主!没事吧!”

    辕邈:“……”

    挟持着她的妖鬼单手向后重重勒住那截细嫩的脖颈,辕邈喉口微紧, 整个人失力与他贴近。鱼伶见状,当即蕴积灵力蓄势待发。

    妖鬼警惕地锢住辕邈整个身子,发出低吼。

    辕邈用着仅剩的一点空间挥挥手:“鱼伶,你去把门关上。”

    鱼伶:“可是……”

    辕邈:“听话。”

    鱼伶将手中蕴积的灵力拍打在殿门上,听得那门声闭合,辕邈两手抓着这妖鬼勒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松开,我不叫人。”

    妖鬼不为所动,甚至还想继续威胁。

    辕邈不耐:“快点。”

    被凶了一顿的妖鬼莫名有些委屈,他极不情愿地松开手,站在她身侧,不过仍是抓着辕邈的一只手,以防她突然变卦。

    鱼伶:“你放开公主!”

    妖鬼冷冷看着她,若非身上受限制,他定会一口咬断这鱼妖的脖子,吸干她的血。

    辕邈默默垂眼望向自己被他抓住手的臂弯处,沉如死水的黑眸兀地泛起涟漪,平直的唇瓣竟无知无觉地弯起一丝弧度来。

    鱼伶盯着她,见她突如其来的笑意,一时摸不着头脑。

    “鱼伶,”辕邈的嗓音轻快许多,“你去准备浴水,给他洗洗。”

    鱼伶迟疑:“他吗?”

    辕邈笑道:“别声张,就说是我要洗。”

    虽是疑惑,可自从辕邈离开楚国后,就再没见到她这么高兴过。这样外露的情绪也让鱼伶有一瞬地恍惚,她抿抿唇,点头出殿。

    待人走后,辕邈终于侧过身去凝着他,乌润的眼眸中带有着说不清的激动。

    妖鬼看不明白。

    不知被她看了多久,妖鬼竟觉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但抓着她的哪只手仍是不放。

    她突然伸出空下的那只手,抚向自己脏污的脸庞,下意识本该躲闪的他,破天荒地愣住了。

    许是因为她那双眼睛。

    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他。

    她手上自带的香气轻轻拂过脸颊,像是有羽毛轻扫,弄得他有些痒意。

    可是好香。他好喜欢。

    他不动声色地同那只手贴近几分。

    “我叫你晏听霁,”清脆的嗓音中满是期待:“好不好?”

    她又道:“名字,这是你的名字。”

    他终于点头。

    虽不知辕邈什么意图,但在她这终归比去到那老道那好。没来由的,就是信任她多些。

    鱼伶备好浴水后,辕邈亲自给他擦洗着身子,又很是耐心地为他打理那团垢发。

    时间久了些,浴水被鱼伶用术法洁净了一遍又一遍,终是换到第八十八次浴水,晏听霁干净了。

    鱼伶很嫌弃,可辕邈非但没有,反而还亲自操劳这件事情。

    这种本该是宫婢做的事,辕邈竟要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妖鬼而动手做这种事。

    她就算不明白也没办法。

    在她眼里,公主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为他穿上那件准备好的月白色长袍后,辕邈竟哭了。

    鱼伶横挡在辕邈跟前,冲着不知所措的晏听霁厉声道:“都是你!肯定是你吓到公主了!”

    晏听霁不会说话,只能干巴巴站在那,盯着辕邈那滴泪。

    辕邈擦了泪,拉住鱼伶:“好了好了,我只是刚刚被热水冲晕了眼,没有哭。”

    鱼伶仔细端详一番,确认不是因为他哭后,道:“可公主留下他做什么?一无是处的妖鬼,只会给公主添乱。”

    晏听霁不满地冲她吼了两声。

    辕邈笑着揉了揉她的脸:“我有自己的打算,切记,不许向任何人提他在我这,你要帮我守好这里,好吗?”

    鱼伶被揉捏的有些头晕,她点点头:“好……”

    莫名其妙答应下这份差事的鱼伶,很是负责地做好替公主保密这件事。

    待她走后,辕邈就拉着晏听霁坐下,翻出了好多书籍给他,指着最简单的字经告诉他,这就是他日后要学的东西。

    晏听霁不屑地扔掉了。

    辕邈叫他捡回来,他不肯,才僵持了不到片刻,辕邈就弯腰去捡了回来。

    对此,晏听霁唇角弯起,带着十分恶劣的笑看她,之后抓着这个,使劲闹腾。

    辕邈始终不生气。

    她不像最初被他挟持那般发着狠意,而是很平静地看着他一举一动,似乎这些在她眼中不过是小打小闹。

    晏听霁仗着这个,恃宠而骄起来。

    他现在是真正觉得,自己待在辕邈这,比回到那老道身边要舒畅得多。

    夜里,辕邈拉着他一同卧榻。

    晏听霁从未睡过凡人软榻,他先一步跳爬了上去,抓住满是辕邈香味的被褥放在鼻间细细闻了起来。他坐在那,微微抬眼。

    淡色瞳眸中满是赤-裸-裸的坏心思,辕邈实在是累了一天,忽略他写在脸上的念头,吹了烛,一把扯过被子躺下。

    “乖点,我要睡觉了。”

    视线暗下,但他的眼睛极具目标性地黏在辕邈身上。

    辕邈突然扯了扯他,语气无奈:“快点躺下。”

    晏听霁长睫微垂,乖乖躺在她身边。

    好香。好香好香。

    才刚躺下,辕邈就将手伸来,揽住自己的腰。晏听霁困惑地眨眨眼,又听见她说:“抱住我,听得懂我的意思吗?像我这样。”

    晏听霁抱住了她。

    辕邈似乎又与他挨近了几分。肌肤相贴的温热之意传递到晏听霁身上,他兴奋得微微颤抖,努力抑制住心里的异动,缩紧了手。

    香气更加浓郁了。

    当他冷静些许,才发现辕邈已经睡着了。

    睡得真沉。他想。

    只有凡人才会这样没有警惕地深睡。

    “别再离开了……”怀中之人轻喃道。

    晏听霁凑近去听,但她没再开口了。

    想起今日他从老道那强行挣开束缚逃脱,已是无力抵抗,迫不得已躲到虞宫里,不想遇见了辕邈。

    她好像有点奇怪。

    她不怕自己,还这般贴心对待他。

    还给自己取了名字。

    他喜欢这个名字。

    晏听霁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但是,他喜欢这样的好。

    这一点就够了。

    晏听霁放弃了咬断辕邈脖子的念想,他现在更想和她一直这样生活在一起。

    不过到了第二日早晨,晏听霁醒来发现辕邈还在睡,他先是等了一会儿,试图用盯着她的方式让她注意到自己已经醒来了,可是他觉得自己盯了好久,辕邈动也不动。

    其实才过了片刻。

    晏听霁又闭着眼跟她一起继续睡。

    但又是过了片刻,他睁开那双没有半分睡意的眼,闷着气扭头看向她。

    还是没醒。

    然后他微微撑起一点身子,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脸。

    好软。

    他开始了无声地叫人模式。

    辕邈睡梦间感觉有人在戳自己的脸,睁开朦胧的眼睛时发现是晏听霁的手,皱着的眉毛蓦地舒展。她虚虚握住晏听霁那根指,下意识吻了吻。

    “别吵我睡觉……”

    晏听霁微微睁大了眼。

    他转了转眼,悄然凑到辕邈面前,“嗬嗬”地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可她还是半睁着眼睛,放下他的手,突地捧住他靠近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乖点。”

    说完这句话,她有闭眼睡去了。

    剩下不知所措的晏听霁,他猛地坐起来,手指抚向自己被她吻过的唇。

    她到底什么意思!?

    之后,辕邈所住的虞宫开始闹了些,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有时进来做事的宫婢总会遇见些奇怪的事。

    譬如说:哪里堆积起几只禽鸟杂乱一地的羽毛;又或者是公主寝殿总是不小心碰碎几样瓷器;还有公主以前最喜出门,近几日竟都待在寝殿中,鲜少出殿。

    不过这都是辕邈的事,她们只该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就好了。其他打听太多,对自己没有好处。

    *

    日日化作幽魂的晏听霁又碰不到辕邈了。

    他这次亲眼看着自己以最初的样子重新出现在辕邈身边时,心中没来由的气。

    他怎么敢伤她!

    可辕邈之后非但不生气,还对他百般容忍。这都是当初的他没有的待遇!凭什么!

    晏听霁像是被隔开来,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两人亲密,他气得发疯。

    他不仅气得发疯,还嫉妒得发狂。

    凭什么他就可以被辕邈如此对待!

    辕邈还亲了他!

    晏听霁简直要疯了。

    他妒忌,妒忌一切接近她的男人,甚至是自己。

    可他只能发出没有任何人能听到的尖叫声,试图制止辕邈亲他。显然,是无用功。

    晏听霁开始强行将神魂融合到现在的晏听霁身上。

    他疯了地想:辕邈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第106章 第 106 章 “你害羞啦?”……

    许是心安, 又或是连日的少眠堆积,让辕邈终是睡了一个好觉。

    直到午后,她才悠悠转醒。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找晏听霁。

    她自觉身侧无人, 旋即坐起身来,神色紧张:“晏听霁?”

    殿内毫无声响, 就连她自己的呼吸声都薄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那颗原已平缓下许多的心脏在此刻猛然收缩, 仿佛坠着重石,不断向上拧绞着她的胸腔、喉口。

    忽而听见一声令人难以忽视的惊响,从帘帐外传来,似是撕扯, 又似是攀咬。夹杂着细小的啃啮声,时不时传来。

    黑沉的目珠稍稍转动。

    辕邈迅即下床向前, 一把掀开帘帐,露出躲在里面发疯乱咬的晏听霁。

    二人皆是微微一愣。

    瞧着他目色清润, 不似失智, 只是这番举措又叫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因为什么而变得失控。

    “你在这做什么?”

    晏听霁放下嘴,不再啃咬, 只是抱着那团已经被咬的稀烂的帘帐往里缩了缩身子。没有敌对, 没有杀气,这副模样倒像是在……躲着她。

    辕邈:“你怕我?”

    他往前靠近, 但很快又缩回。

    似是在反驳她这句话。

    辕邈记起他现在不会说话,沟通都是很难的一件事情,不过还好,起码他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

    她微微松了口气。

    晨早无意识地亲吻让辕邈眉头微挑,她笑着蹲下身,戳戳他:“你害羞啦?”

    晏听霁不懂什么是害羞,只是看着她这样笑, 就想起今早她那令他完全没有头绪的举动,“嗬嗬”两声试图吓退她。

    谁知辕邈不退反进,又戳戳他:“你不喜欢吗?”

    接着她又说了一大堆话,听得晏听霁头晕转向,也更是不能理解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最后,辕邈命令他起来,他先是迟疑,在听到第二声起来后,他很快站起来,险些撞倒还蹲着的辕邈。

    辕邈蹲了许久,腿部发麻,见他起来后,自己也跟着站起来,只是站得快了,视线骤然茫然空白,连带着腿上的麻意,就要往下倒去。

    想象中的怀抱没有来,在她快要倒地时视线猝然清晰,望着那就要撞上的地面,她眼疾手快地扯住了毫无动作的晏听霁。

    他被这突如其来地一扯,用那很是惊讶的目色看向辕邈。她站稳身子后,无奈一声叹,揪着他一绺头发就往桌案上走。

    晏听霁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揪着头发,虽是不爽,但也能容忍。

    就是不知她为何生气。

    之后辕邈指着桌案上一大堆的书册,告诉他:“今天全部给我学会!明天我就要你开口说话,跟我正常交流!”

    晏听霁手一推,面露不屑。

    堆放着的书册哗啦啦掉落在地,他很是兴奋地盯着辕邈,等着她去一本本捡回来,可她没有。

    这次似乎真生气了,听得冷哼一声,她转身离去。

    辕邈没叫人来,自己梳妆一番后就要出门,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晏听霁眼巴巴看着,想跟上去问她为什么不像之前那样了,可她听不懂自己独有的语言。

    于是他被留在了殿内,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凌乱的桌案前,神情无措。

    犹豫了一瞬,他偷偷跟了出去。

    跟着她走,晏听霁突然发现辕邈身边竟然有这么多人,都是在围着她的。

    不论是宫婢还是侍卫,凡是路上遇见她的,都要跪在她身侧,等着她离开。

    她的身份不一般,晏听霁早就知道,可当亲眼见到的时候,他心里竟会有种莫名的妒忌。

    妒忌这么多人都知道她的存在。妒忌被她看到的所有东西。妒忌所有一切接近她的人。

    可她刚刚生气了。

    自己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回来。他甚至在想,辕邈是不是不回来了。

    她要是不回来,自己怎么办?

    晏听霁急躁得快要发疯。

    他躲在暗处,目光死死盯着辕邈的背影,看着她从这个地方走到那个地方,又从那个地方走到这个地方,来来回回的,似乎只在这些模样相似的宫殿不停打转。

    有时累了,她就会坐下来歇息。休息好了,她又会起来行步。

    就是不回虞宫。

    她在哪,晏听霁就在哪。只不过他是躲在暗处偷视,不敢暴露自己。

    约摸着太阳快要落山之际,辕邈终于迈步离开,晏听霁以为他要回来了,兴奋地弯起唇,可跟着她继续走,却发现她并未回虞宫,而是走向离虞宫更远的地方了

    弯起的笑意蓦地消失,琥珀色目珠泛着冷意,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跟了过去。

    辕邈似乎不知疲倦,从午后高阳一直走到落日余晖。除去那些宫婢侍卫,在夕阳时分,一名身着朴素的青年迎面而来。

    他并不知面前遇到的女子乃是凫音公主,可从她的穿扮气度来看,不是这辕朝公主又是谁?

    旁的值守宫婢见了喝令一声:“大胆!见到公主还不下跪!”

    青年连忙跪下作拜:“公主恕罪,晚生柳盛随家中人前来王宫朝拜,不知公主在此,惊扰公主。”

    辕邈冷睨:“柳盛?”

    柳盛:“是。”

    辕邈欲要离开,却在经过柳盛身侧时兀地停住了脚。她唇角微勾:“你起来说话。”

    柳盛目露惊意,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退至辕邈跟前三步距离揖礼,“公主。”

    躲在暗处的晏听霁眼神陡然狠戾。

    辕邈笑容灿烂,说的话却与神情不符:“欲望太多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这点我希望你能清楚。否则后悔了,就是再想补救,也覆水难收。”

    柳盛听着这极具讽刺的话,一时心惊,他惶恐道:“盛定当谨记公主教诲。”

    辕邈又道:“宫中老道厉害,教会了我怎样辨认妖气来确认是否有妖,我虽然技艺不精,不如老道凌厉,但还是学会了辨别妖气一术,柳公子身上……”

    她欲言又止,轻描淡写地几句话便让柳盛冷汗连连。

    他还未开口解释,辕邈就笑着说:“你怕什么?朝中妖物比比皆是,你身上沾染也很正常,总不能是柳公子私养禁妖?”

    柳盛又要跪下,被辕邈淡声制止:“不必下跪,我只是提醒,你若是能参悟这番话自是最好,若不能,我说再多也无益。”

    话毕,辕邈转身朝往虞宫方向。

    柳盛默思着她的话,眉间忧虑之色繁重。

    *

    回到虞宫,进到内殿后一眼便注意到坐在桌案前老老实实的晏听霁。

    那些被他推倒的书册整整齐齐堆放在原位,竟是比原先还要规整许多。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见她来,便一手抓着那册子,一手指着上面的墨字,眼神疑惑。

    辕邈慢步向前,走到桌案前淡然垂眼。

    晏听霁眼中期盼,又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紧张。

    片刻后,上方落下一声轻笑,晏听霁手里抓着的书册被她翻转过来,“反了。”

    晏听霁才不管它反不反,只知道辕邈笑了。她笑了,就代表她应该没再生自己的气了。

    于是他讲书册轻轻放下,旋即握住她伸来的那只手,有模有样地学着今早的情形,轻轻吻了上去。

    幽幽抬眼,对上的是辕邈那双笑意深深的眼。

    这下,晏听霁是确定她真的没再生气了。

    之后几日,辕邈一直陪着他在虞宫中教他习字说话。他学得很快,有时故意不会,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她一直陪在自己身侧。

    因为辕邈总是会扔下他一个人离开。

    虽然次数少,但是时间长。

    每次都不许他跟去。

    晏听霁只能独自守在虞宫里生闷气。

    不过有一点好,辕邈回来会给他带好多新奇玩意哄他,虽然这些都比不上辕邈对自己的一次笑,但他欣然接受。

    这是辕邈给他的。

    晏听霁学会的第一个字是辕邈的邈。最初他写得歪歪扭扭,一张纸上写的全是同一个字。

    辕邈看见后,指着纸上的字问:“你把这张纸涂满做什么?”

    晏听霁:“……”

    趁她不在,晏听霁都在练习写字。

    终是在第二日夜,晏听霁拿着一张上面满是字迹工整的纸跑到辕邈面前,满脸求夸的期待。

    辕邈盯着那张全是邈字的黄纸失神好久。

    他亲眼看着辕邈为这张纸落泪,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他急得要去烧了那纸。

    辕邈把它藏了起来,并告诉他:“我很喜欢。”

    晏听霁仍是害怕。

    害怕她的泪。

    之后晏听霁开口学会的第一句话也是和辕邈有关。他只会喊辕邈两个字。学会了之后,他就一直在辕邈耳边叫个不停。有事没事都要叫她,有事的时候一般也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事。

    辕邈脸上的笑容日渐增多。

    尝到了甜头的晏听霁,也知道自己做错事后该怎么哄辕邈。

    每次辕邈生气,他就会亲她。

    辕邈喜欢亲晏听霁,晏听霁也喜欢亲辕邈。

    一亲她,辕邈所有的气都消失了,晏听霁也是。辕邈也会用这招对付他。毕竟这招最先是辕邈想出来的,晏听霁不过是借鉴。

    他喜欢这个借鉴。他也很喜欢亲辕邈。

    对于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想知道了。现在的晏听霁只知道,辕邈肯定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谁也不能抢走她。

    第107章 第 107 章 “我想亲亲你。”……

    在晏听霁学会说话认字的第七日, 辕邈终于肯将他带出门去。

    因为他的特殊性,辕邈从不让他正大光明地跟着一起出去。她会选择在夜半无人时刻,给他套上黑色斗篷, 偷偷从一处荒凉静僻的小道溜出去。

    刚开始晏听霁还觉得好玩,后来读的书多了, 才知道自己这是见不得人。

    平日辕邈出门都是在白日, 可今日为了带他,是夜深离开。离开前还要听着她同那鱼妖说话,像是没完没了,那鱼妖总是缠着她。

    晏听霁觉得生气又无聊。

    他时而坐在地上, 时而坐在藻席上,时而翻翻殿内花草, 时而闲得无事叫两声“辕邈”。

    辕邈开始还会因为他的唤声回头看他,可他只是笑笑, 并无什么要紧事, 她就会移开视线继续和鱼伶交代她不在的事宜。

    后来晏听霁叫得次数多了,她也不再回头看他。

    “辕邈辕邈辕邈辕邈辕邈。”

    晏听霁越喊越快, 也不见人回头看他。

    他没有上前, 只是坐在自己该坐着的地方等她,然后继续喊着:“辕邈辕邈辕邈辕邈辕邈辕邈辕邈。”

    辕邈被他喊得烦, 终于回头,说:“我才和鱼伶说了不到五句话,你喊了我几十次,乖点,我马上带你出去。”

    晏听霁极不情愿地背过身去,抓着一本书翻来覆去地看。

    因着是头回带他出门,辕邈想着趁现在时间自由无人管束, 可以在宫外久留几日,若是等辕赢回来,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别说是出宫,就是晏听霁这么大个活人该怎么藏都是问题。

    交代完鱼伶几件事,并让她伪装好自己在宫内的情景,辕邈终于看向一旁的晏听霁,道:“走了。”

    晏听霁手里捧一飞,马上跟来:“辕邈,你要带我去哪里?”

    辕邈往下扯了扯遮盖住他的斗篷头帽,道:“安静点。”

    晏听霁:“你不告诉我吗?辕邈。”

    辕邈:“安静。”

    晏听霁:“辕邈。”

    辕邈:“……”

    她严重怀疑这厮是为了喊她名字故意说这么多话的。

    辕邈换上常服,外披斗篷,同晏听霁一样打扮,随后拉着人便往那条密道走。

    盯着她身上的装扮,晏听霁又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忽而心情愉悦,觉得这样也不错。

    两人都是一样的。

    要不是被命令不许说话,一路上晏听霁都想叫着辕邈的名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和他要出宫去。

    凡人真是麻烦,他想。

    规矩多。

    不过辕邈可以这样麻烦他。

    可这也不算是麻烦。

    离开王宫后,辕邈带着人住进了客栈。

    客栈不比王宫大,甚至还有些陋旧,晏听霁环顾四周,清润的眼眸中带着几分困惑。

    看着辕邈十分娴熟地同客栈小二打招呼,晏听霁看向他的神情多了些戾气。

    “一间房。”

    小二笑着招呼人,但看向女子身后那双冷眼,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赶忙收回眼,对上面前女子柔和视线,身上仍打冷颤。

    他快步跑出堂桌,领着两人上了二楼。

    辕邈还未告知他可以说话,晏听霁就一直默默寡言地跟在她身后,直到进了房,辕邈指着那床:“这几晚我们都在这住,我叫了小二送水,沐浴完我们就入睡。”

    晏听霁依旧一言不发。

    辕邈纳闷:“怎么不说话?”

    晏听霁像是被突然按了开关,直指着小二离开时的方向问:“他是谁?你为什么对他笑?还和他说这么多话?”

    辕邈:“……”

    这几日都在教他读书习字,忘记教他世俗生活了。

    辕邈说:“他只是这里打工的小二,我们住在这,要先跟他说话,才能住在这。”

    晏听霁:“那你明天不许跟他说话。”

    辕邈:“好好好,我明天只跟你说话。”

    晏听霁神情轻快不少,他上前抱住辕邈,亲昵地贴着她的脖颈,“我想亲亲你。”

    辕邈才偏头,唇瓣便覆上一点凉意,带着浅尝而止的意味,很快退开了半分距离。

    抬眼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琥珀色眼,似乎染了些水意,藏着微不可察的兴色,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她伸手捂住他的眼,凑近吻了上去。面前人轻微的颤栗传落到她手心处,带着几分温意,引得她手心发痒。

    辕邈拿开手,发现晏听霁不知何时闭上的眼,似是觉察到眼前温度变化,他缓缓睁开眼,神情迷茫。

    小二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客官,您要的热水。”

    迷茫的神情顿时消失,他拉开门,那小二便和同来抬水的人走进来,嘴上喊着“小心小心”,使得晏听霁不得不退开一条路来。

    两人送完水后,很快离开。

    晏听霁气得关上门。

    辕邈绕过屏风从内室走出,“我要沐浴,你先在里面等我。”

    晏听霁皱眉:“为什么不能一起?”

    辕邈:“挤不下!”

    晏听霁淡淡“哦”了一声,“那我等你。”

    此地不似王宫,辕邈也只是简单净身便出来。松松垮垮的外衣上带着腾腾热气,氤氲着赤黑清亮的眼,竟是多了几分魅意。

    “你去吧。”

    晏听霁不舍移开目光。

    待在辕邈身边,他日日都要沐浴。若是不去,辕邈就不让他上床睡觉。

    先前那老道从未叫他这般,想必是老道坏恶,连这等日日需做之事都不肯叫他去。

    还是辕邈好。

    他洗得慢,身上各处都仔细得很。因为辕邈说过,她爱干净,身边的人也必须都要爱干净,不然她不会喜欢。

    晏听霁要她喜欢自己。

    可今夜等他洗完,辕邈早已闭眼沉沉睡去。她似乎很疲倦,这几日外出回来总是这样,没等他一起就已经睡着了。

    晏听霁虽是不满,但还是吹烛上榻,先是亲了亲她的脸,又亲了亲她的唇,最后才轻轻将人搂入怀中一同睡下。

    到了第二日,辕邈早早起来带着人出了客栈,来到了一处僻静荒凉的村庄当中。

    距村庄口几步距离时,晏听霁蓦地停下,抓着辕邈的手,道:“这里死气很重,你不要进去。”

    辕邈却说:“我知道,但我还要进去。”

    晏听霁不解:“为什么?”

    辕邈抬眼看他:“你不许问我为什么,只能说好。”

    晏听霁:“为什么?”

    辕邈:“不理你了。”

    晏听霁:“这个我怎么说好!”

    辕邈笑了。

    她拿出面纱为晏听霁覆面,虽然知道他是妖鬼,和凡人不同,可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之后她又给自己覆面,晏听霁想扯下,被她制止。

    “戴好,不许乱动。”

    晏听霁乖乖放下手,没再动作。

    进到村庄,便可看见两边房屋门前皆是白布悬挂,哭声低切。

    辕邈说:“这村庄里的人都染上了疫病,大多数都救不活,少数救活的也会在夜里突然消失不见,遍寻无踪,想来不是普通疫病那样简单。不过该救的还是救,不能让他们在此自生自灭。这个村庄靠近定都不过百里,若是不找到源头根治,传染至城中便会变得不可控起来。”

    晏听霁听了这么多,只问:“你不怕被传染上吗?”

    辕邈笑道:“我不怕。”

    晏听霁可不想笑,凡人脆弱,他不愿看到辕邈因为救别人而染病死亡。

    他是自私的,他只希望辕邈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可他清楚地知道,辕邈不是这样的人。

    她眼里看得到很多人,不止他一个。也许晏听霁不过是她随手救下的其中之一,现在,以后,她还会救下更多的人。

    辕邈带着他往前,停至一户门前白幡挂满的人家,里头只剩下一名年近半白,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跪守堂前沉默不语。

    似是听到行步声,老妇人微微侧转身子,看见来人后惊喜起身相迎:“袁小姐,您来了。”

    辕邈连忙搀扶:“祁婆婆……”

    祁婆婆叹息:“老三也走了,都走了,就剩下我这个老不死的。”

    “婆婆瞎说,”一道稚嫩的女声在灵堂后响起,旋即渐近:“还有我陪着婆婆。”

    灵堂后跑出一名穿着朴素的女童,约莫七八岁的模样,个子不高,也很瘦小,肌黄的面颊上找不出二两肉来。

    祁婆婆训斥一声:“小南胡闹,我不是找人将你送走了吗!怎得又跑回来!”

    小南轻哼:“我聪明,才没叫婆婆将我扔下。婆婆救了我,我自当相报,怎能因这疫病一走了之?”

    祁婆婆气得想要上前打她,可她跑得快,追也追不上。

    小南躲在辕邈身后,“婆婆留下我,我能照顾好婆婆。”

    辕邈垂眼看她,摸了摸她的脑袋:“婆婆收下她吧。”

    祁婆婆长叹一声,“我本就是个将死之人,拖着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娃,岂不是害她?”

    辕邈却说:“只要不后悔,没什么好怕的。”

    小南附和道:“小姐说得对!婆婆就收下我吧,小南保证乖乖听话。”

    晏听霁盯着小南那只抓着辕邈衣袖的手好久,最后还是没忍住,一把将人拎开。

    小南:“!?”

    被拎开的小南只好跑到祁婆婆身侧,露着一个脑袋:“这个哥哥好凶,之前没见过他,是小姐的朋友吗?”

    晏听霁快辕邈一步说道:“不是。”

    朋友这个词太生疏,他和辕邈的关系肯定不止于此,谁知小南“噢”了一声,哼道:“那就是小姐的侍卫了,真凶真凶!”

    晏听霁被噎了一句,转头看向辕邈:“她是谁?你们很熟吗?”

    小南从祁婆婆身后跳出,插着腰得意道:“我来告诉你吧!”

    “我叫谢只南!知难不退的谢只南!”

    第108章 第 108 章 “我听话。”

    名字寓意极好, 也能看出为她取名之人良苦用心。

    小南是五岁那年被祈婆婆从村口边缘的河流旁捡回来的孩子。那时她衣衫破烂,整个人瘦瘦巴巴的,被乱发遮掩的小脸满是黑污, 瞧着可怜至极。

    祈婆婆那时正欲外出采食,听着河边传来孩子微弱的呻吟声, 惊得急忙拄着拐杖就循声赶去。

    就是这一看, 发现了倒在河边草丛中的小南。

    小南躺倒在草堆间,全身上下毫无半分活气,唯有那双眼泛着一丝光意,尤其是在看见祈婆婆那一刻, 眼中求生的欲望格外强烈。

    祈婆婆年迈,却也背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回了家。

    家中只有婆婆一人在, 街边邻居见了也知她年纪大行步不便,便上前帮扶。

    家里有孩子的就送来几件衣裳, 家里做好吃食的就端来递上, 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闻讯而来,都在关心这这个可怜的孩子。

    又问这孩子哪来。

    祈婆婆只摇头, 告诉众人自己只是在村口捡到的人, 其余一概不知。

    孩子幼小可怜,村子里的人热心善良, 都愿意帮扶孤身在家的祈婆婆一人。

    她家里三个孩子都外出做工了,只有过年才回来,夫婿死得早,家中唯她一人生活。平日祈婆婆就上山采采茶药卖了换钱,倒也能贴补家用。

    村子里只有一位略懂医术的老妇,叫宜婆。但早先年跟祈婆婆闹过矛盾。两人虽在同一村庄,却几乎没有往来。

    见了面也是不对付的。

    有人去请, 可顾及这层关系,在门前徘徊犹豫。

    可人命关天,祈婆婆自己站起来说她亲自前去,不过还没走出门,宜婆挎着药篮就进来了。

    她为小南把了脉,说她身体健康,只是连日进食不足导致的体虚孱弱,多喂些饭就能活。

    闻言,众人将带来的食物纷纷递上说是先给孩子喂些进去垫垫肚子,等醒来再做些营养的汤给她送来。

    这般瘦小的孩子,孤零零地躺倒在村庄口,也没什么人照看,猜测是家中遇到困难,只剩下她一人流浪。

    可怜至极。

    后来小南醒转,开口第一句便是“谢谢”。

    声音微弱,又这般懂事,听得人心疼不已。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小南很快融入了村子里的生活。

    小南性情温顺,活泼开朗,换上干净衣服、擦净脸后,模样也乖巧可爱,惹人喜欢。

    从她口中得知,小南是随家里迁居出来的,不曾想路上遭遇劫匪,一家子人尽数丧命刀下,只剩下她一人逃出。

    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她本名叫谢只南,乃是家中祖母精挑细选出来的名字。因着她出生之际也历经波折,祖母便给她取名只南。

    并非知难而退,而是知难不退。

    也是想用这个名字为她退散些苦难,让她的人生平安顺遂,幸福快乐。

    留在村子里的谢只南日日陪在祈婆婆身侧,力所能及地替她分担家事。

    大家都以小南唤她。

    小南在这村子里生活了三年,对祈婆婆的感情早已能超脱生死,根本不会因为一个疫病就离开照顾收留自己三年且将自己当成亲孙女养着的祈婆婆。

    辕邈平静地看向小南,眼中涟漪微动,“好名字。”

    小南甜笑着跑向她,略过晏听霁眼神警告,轻轻拉住她的手说:“小姐之前就夸过我啦,小姐喜欢,我也可以把这个名字送给你。”

    辕邈淡笑一声:“你好好保管。”

    祈婆婆沉默无言,眼眶却渐渐湿润。

    村中疫病肆虐,定都官员早已派人将村庄围闭,防止传染而出。而派去村庄里的人却都染了疫病,无一幸免。

    渐渐的,定都不再派人前来,固定在村庄周围的栅栏却日渐牢固,若非前来救病的人身份显赫,早就一把火烧了这疫病源头。

    辕邈摸摸小南的头:“你在这照顾好祈婆婆,我带着这位哥哥去帮其他人了好不好?”

    小南点头,嘱咐道:“小姐小心些。”

    晏听霁直接拉走辕邈,不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

    小南撇撇嘴:“这个哥哥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

    人是带出去了,可往哪去晏听霁就不知道了,他停下步子,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辕邈:“辕邈,我们去哪?”

    辕邈反握住他的手,朝另一侧走:“不知道还走那么快,一点都不听话。”

    晏听霁:“我听话!”

    辕邈淡淡道:“不听话。”

    晏听霁抓狂:“我听话!听话!”

    辕邈仍道:“不听话不听话。”

    晏听霁牢牢攀住她的手,整个人都快倾倒在她身上,黏着她说:“我听话。”

    走了好一会儿,辕邈终于停下与他的拌嘴,也站在一处格外显眼的房屋门前,看着里头忙碌的身影,还有几名倒地昏迷的熟悉面孔,没了笑意。

    辕邈认真道:“屋子里有人在研制治疗疫病的药,你和我一起进去,你可以给那些人喂药,还要记录每个时辰服药之人的状态,我就在研药炉旁,有事来找我,没事来找我,明天就不许来。”

    晏听霁只听见后面说的一句话,虽是不情愿,但还是答应:“我不烦你。”

    辕邈很是不放心地带着人进去。

    这是疫病最初出现时,定都派来的人建造的一座大庄,里面可容纳上百余人,也便于隔绝开那些尚未染病之人。

    晏听霁学着那些端药喂药的人,跑前跑后,有的人心死不肯喝药,连叫着“让我去死”,被晏听霁一巴掌打了过去。

    清醒许多。

    一巴掌不够,就再来一巴掌。

    打得人服了,旁的有此心思的人也默默收回了这个念头,甚至在期盼着给自己喂药的人不是晏听霁。

    相较于晏听霁,他们还是更希望是另一位温润平和的青年来给自己喂药。

    他自称柳盛,定都柳氏中人,年纪轻,抱负很高,希望有朝一日能为朝中做出贡献。

    大家都称赞他,也相信他日后定能有成。

    晏听霁一打眼就发现了柳盛,也认出了这是那日辕邈生气出宫遇见的男子。她对他笑过,当真是可恶。

    他故意挤着柳盛想要上前喂药之人的位置,阻拦他的动作。柳盛不明所以,但见他是辕邈带来的人,想必关系非凡,也不好多说,只是默默退让。

    柳盛越是退让,晏听霁就越发来了兴致。将人挤到墙角处,他才高兴。

    有人看不过去,提着那虚弱的嗓子替柳盛说话:“你不要欺负柳公子……”

    晏听霁看了那人一眼,求情的声音戛然而止。

    柳盛只好拍拍身上沾上的尘土,道:“这位……”

    话未说完,晏听霁一只手猛地挟摁住柳盛的肩,语气不善:“离、她、远、点!”

    柳盛看了一眼坐在药炉旁专注制药的辕邈:“……”

    他点头,晏听霁终于松开他。

    最开始这里面都是村民,时间久了,多了些来帮忙而病倒的人。

    他们亲眼见着自己曾经喂过药的人日渐枯瘦的身躯,再到死亡,最后轮到自己。直面于这样的恐惧,是人最不能接受的。

    像是提前得知了自己的死期,又要假装坚强撑下去。

    万一活了呢。

    可身边熟面孔越来越少,周围躺倒的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藏于内心深处的恐惧愈发激烈。

    他们都怕死。也都想活。

    辕邈不敢暴露行踪,只能借助他人之力去探问宫中医师,结果都是摇头。

    此疫凶狠,身强力壮之人尚会感染,更别说普通弱小妇孺了。

    定都表面上回报消息是正在控制,实际上早已让这村子里的人自生自灭,不给以任何帮助。

    辕邈试图打压敲点,可她不过是个刚被救回来的公主,一无权,二无人。朝野一事,不会有人听从。

    她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助这些极力求生之人。

    坐在烟雾袅袅的药炉旁,辕邈朝坐下翻书的女子微声道:“宓娘。”

    宓娘看得仔细,听到呼唤才看见来人,她眼中欣喜:“快坐。”

    宓娘是当今信阳候夫人,因着信阳候近些月随辕赢出兵打仗,她才得空外出。

    也是偶然得知此地之事,宓娘带着孕体悄然来到此处,用着信阳候的令,带来众多人马前来帮忙。她祖上本就是医学世家,对医术自然也颇有见解。所以她才会义不容辞地赶来。

    这也是为何定都中人不敢完全封死此地。

    信阳候一日未归,宓娘就可在此多留一日。可辕邈还是担心她的身体,她知道在此之前,宓娘已经生下过好几个孩子,却都因病早夭。

    受伤最深的只有宓娘一人。

    “我昨日夜里翻看医书,想试试将极苦和极寒药物融合,是否能解了这热病。”宓娘道。

    辕邈:“可试出来了?”

    宓娘指着最中心那鼎药炉,道:“再等三个时辰,我们就能试试。”

    辕邈盯着那鼎药炉:“好。”

    趁此空闲,辕邈看向正给人喂药的晏听霁。庄内病人不止要喂药,还要查看身上情况。

    这疫病会让人发热起疹,喉口烧痛,体虚无力,最后食不下咽,活活饿死。

    先前治好的几人当中,最先有变化的便是身上的热疹消退,那药只对少数人有用,可就算有用,这些病好了的人都会在夜里消失不见。

    为了给大家生的希望,只对病人们说他们都好了,只是出去不宜再进来。

    带着仅有的一点希望,他们坚持到了现在。

    晏听霁速度很快,一个人就能做完三个人一起才能完成的事,辕邈朝他招手:“晏听霁。”

    他将药碗扔到面前病人怀里,忙地跑来:“辕邈,我没不听话。“

    辕邈笑道:“我知道。”

    宓娘一脸看戏的表情,微微笑着挪动身子到另一旁去,不打扰二人。

    晏听霁很想贴着她撒娇,可辕邈眼神制止,他闷着气坐下:“我都做完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辕邈:“还没完。这才第一轮药。”

    晏听霁:“真麻烦。”

    当宓娘将那连夜研制出来的药炉端出,此时已经离他们上一次吃药过去了三个时辰,现下试试新药方,也不会有太强烈的其它副作用。

    新的药方要等明日才能见效,宓娘对几人道:“今日大家辛苦了,就到此,我们看看明日结果如何,若是有用,那便是最好的,也不会辜负各位的期待。”

    病人们纷纷拉着嗓子说:“好……”

    今日结束得早,辕邈耐不住晏听霁缠磨,只好先行带人离开。

    宓娘和柳盛对此有些感慨。

    “公主何时养的面首?这般娇凶?”

    “你懂什么,这看着哪像面首了,两人分明都是有情的。”

    “……”

    回到客栈,内屋竟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不是很明显,忽隐忽现的仿佛风吹就散,周身泛着微弱的红光,令辕邈神情滞然。

    晏听霁将人护在身后,眼神狠戾。

    “你想死吗?为什么扮作我的模样?”

    第109章 第 109 章 “你这个……骗子…………

    模样、姿态, 完全相同的两个人面对面相视。

    平静的,惊疑的。

    辕邈眼睫轻颤,她欲往前一步, 被晏听霁死死拽住:“辕邈,我才是真的!”

    对面之人同样不甘示弱:“我才是真的!”

    他似乎行动受限, 只能站在那一处地方, 且他的身形极其不稳定,在空中来回飘摇,似乎下一刻就能消散。

    辕邈:“晏听霁……?”

    两人异口同声:“是我!”

    先不论是真是假,光是两个晏听霁同时出现就有些怪异了。此地并无幻梦, 也无恶妖,按理来说是不会有出现幻觉这样的事情。

    可两人就是实实在在地同时出现了。

    臂弯处的印记开始隐隐发烫。

    辕邈猛地抬眼, 望向对面之人那双满是祈求的眼,心脏遽然抽动。

    她强硬收回被牢牢抓住的那只手, 直往前走去。

    伸手, 却是一片空。

    酸涩之意霎时间溢于眼眶,满腹的愁绪透映在被水意浸湿的黑眸中, 她执着地抬手, 却一次次落空。

    “你这个……骗子……”

    他垂下眼,神情困苦:“阿邈……我错了。”

    想要抱住近在咫尺的她, 可却又那般遥远,他暗藏住眼底浮起的一丝戾意,尝试与不远处有实形的晏听霁强行融合。

    似乎总是有一道屏障,将两人隔开不得融合。

    今日不知为何,他没能继续跟着辕邈出门,也不能时时刻刻注意她的动向。

    天知道他每日夜里看见自己抱着辕邈亲有多嫉恨,他恨不能杀了自己。

    在辕邈离开他视线的第一个时辰, 晏听霁发了狂般地撞击着隔绝着他眼前路的无形墙,撞的神魂摇散,灵力外泄,这堵墙也没能有半分松动。

    和在西岭的时候不一样了。

    晏听霁晕了很多次,醒来后仍是一人孤零零地在这寂静的客栈中,无人发现他,也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在他不知第多少次试图出去,辕邈的脚步声阻止了他的再次行动。他冷静下来,可对上她那双眼时,并未平稳的心脏猝然跳动。

    他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因为他看到了那双眼,并不是直直穿过他的,而是实实在在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能看见自己了。

    自失去跟随辕邈的那道目光倏尔卷起浓浓的笑意,今日所有的委屈尽数消散,唯有那毫不掩饰的欲,如拍浪般汹涌铺展。

    她终于能看见自己了。

    而一直陪伴在辕邈身侧的晏听霁在身后看得一清二楚。看着二人如此亲昵,看着辕邈抛下自己去找另一个“他”!

    明明他才是晏听霁,为何辕邈要对着一个只是长得和他一样的陌生人如此外露情绪?

    他凭什么能得到辕邈的泪?凭什么能得到辕邈的悲伤?又凭什么,越过自己占据辕邈的视线!

    晏听霁眸中泛恨,他再次横挡在二人之间,两手抓着辕邈的臂膀,怒声道:“辕邈,我才是晏听霁!这是你给我取的名字!不是他!”

    辕邈有些恍惚,望向面前那张脸,让本就混沌的大脑更加茫然:“晏听霁……”

    不知怎的,耳边的声音仿佛在打转,不停地回响入她耳,搅得她眩晕不已。

    门外陡然响起阵兵甲撞击的慨慨声,为首之人步履缓慢沉稳,似乎很是从容。

    屋门被重重推开。

    “阿邈。”

    这道声音辕邈再熟悉不过,是几月前攻破楚国,带她回家的辕赢。

    来不及顾及自己混乱的思绪,她扯着晏听霁往里走:“躲进去!”

    回头看,灵魂状态的晏听霁早已躲藏起来。

    可被强心塞进去的晏听霁却是不服:“凭什么要我躲!我要出去!谁敢进来,我杀谁。”

    辕邈连忙捂住他嘴:“要还想继续跟着我,就躲在这不许说话,什么时候叫你什么时候出来。”

    晏听霁被她手中所散香气安抚,他乖顺地点点头:“我听你的。”

    辕邈快速走出,迎上凯旋而归的辕赢。

    “王兄怎知我在此的?”辕邈略微惊讶,又问:“王兄归来不先回宫,为何先来了这?”

    辕赢淡淡扫了一眼这间屋子,道:“阿邈,你若想出去,直接去便是,何必委屈自己住在这等腌臢地。这朝中,谁敢不从你的话,王兄便杀谁。”

    辕邈愕然:“王兄……”

    “阿邈。”辕赢握住她的手,沾带着风雨的血气,紧紧缠绕在她的手上,“王兄用这把剑,破了他们的国。也能用这把剑,杀了朝中对你不敬的老贼。”

    被命令不许出来的晏听霁见此一幕,心中怒意蓬发。来了一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诓骗辕邈,现在又多了一个长得和辕邈七分相似的男子握住她的手与她如此亲近!

    他不能容忍,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辕邈被人抢走。

    可当他要上前制止,身体却不受控制了。

    “她、是、我、的。”

    属于自己的声音在晏听霁耳边响起,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刻骨。

    *

    辕邈被辕赢带回了王宫。

    离开前,辕邈还在祈祷晏听霁能沉住气不出来,可这样的几率简直小的可怜。

    万幸的是,还真是碰上了这小的可怜的几率。

    辕赢一连破了五个国,并让亲信带着密信传回夷国,即刻改国换朝,天下一统。

    夷王夷后得知此事皆是惊讶不已,更何况国中重臣。

    有的臣子谏言太子赢此举实乃霸道,恐有损国家之利,若是有朝一日,未被除尽的偷生之辈复而归来,届时该当如何?

    有的臣子却说太子赢此举甚妙。

    试问哪个国不希望天下一统,多个王分散总是会有隐患。如今全天下只有一个王位,人心便不会动荡,反倒和乐安平。

    于此,谏言太子赢此举鲁莽的臣子当日夜里便被悄声断首,第二日便有人亲自提首而出,当街示众。

    辕赢并未给对方留有余地。

    他所到之处,哪怕是尚在襁褓的婴孩,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刺穿他的心脏,抛尸荒野喂兽。

    斩草需除根,他的确做到了。

    当今的辕朝,实际早已由太子赢掌权。

    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动手杀了自己的王叔辕起。外人非但没有斥责,反而全是夸赞。

    他将事情做的滴水不漏,像是在心中演练过千万回,挑不出一丝错漏。

    直到最后一事结束,辕赢马不停蹄地赶往回朝。

    他要第一时间看见辕邈。

    根据消息,辕邈近几日都在宫外,辕赢倒也没什么太多的想法,就直奔着那地去了。

    客栈里的小厮客人都被吓得腿软,大气不敢出,好在他们只是进来寻人,并非杀人抢地,渐渐的也就少了些怕意。

    辕赢专门叫人拉来一辆马车给辕邈坐,他今日不骑马,与她一同坐车回宫。

    那把被他随身佩戴的长剑就横放在车内软垫上,辕邈凝着这把长剑,上面的血迹似乎都是今日刚沾的,还未擦净。

    二人对立而坐,辕赢伸手抚向她的脸:“又瘦了。”

    辕邈微微侧开:“明明胖了。”

    辕赢收回手,以为她在耍小脾气,笑道:“再吃胖些好。”

    聊了些家长里短,辕赢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和她没有什么太多的话可以说。分隔这些年,兄妹之间的情分是否已然生疏了?

    他眉宇间蓦地涌现一股戾气。

    没关系的,所有的阻碍他都已经解决了。

    他会和她来日方长的。

    只要是敢妨碍他的,在他和辕邈之间从中作梗的,他都会拿这把剑刺穿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永远都开不了口。

    *

    回宫后,辕邈就病倒了。

    这病来得凶,似是连日积攒的疲累陡然爆发,又似是沾染上了那村庄里的疫病,高烧不退,惊梦连连。

    辕赢几乎是提着所有医师的脑袋到虞宫来的。

    他哪里知道,才回到王宫,辕邈就昏倒了。病的突然就毫无防备。

    既是得知了辕邈所在何处,他也知道辕邈近些时日都在做什么,和什么人接触。

    柳盛已被抓去大牢关押,扣下的罪名是诱骗公主出宫。而信阳侯夫人则被信阳侯禁足在府,不得外出。

    村子里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人和满庄的病人。

    宓娘所研制出的药还是没有效果。

    死的人一日比一日多,疫病也在以不可控制的速度到处传播。现在已经不只是村子里有人染病,定都城内也有人发了病。

    辕赢自然注意到了这样的事。

    可现下他只关心辕邈如何,其余人的事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每位进殿的医师都是匆忙退出,并劝着辕赢离开。

    “太子,公主这恐怕是染上了疫病,极强的传染性,太子速速离开,莫要被传染上了。”

    辕赢当即挥着那把剑砍下了他的头颅。

    温热的鲜血溅洒在地,看得另外几名医师心惊不已。

    “治好公主,这是你们唯一要做的事,其他的多了,下场便是他这样。”辕赢冷然道。

    几人磕首:“是……是……”

    辕赢是被王后叫走的。如今也只有她开口说话,辕赢才能听进去些。

    可王后深知,自己也管控不住这个孩子了。

    他们都对辕邈亏欠太多,如今辕赢着急也实属正常。只是这也太过了些。

    *

    辕邈是被渴醒的。

    她梦见了白日被自己藏在客栈里的晏听霁,看见他那双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眼睛,带着坚定不移的信任,她有些愧疚。

    醒来时,已是夜深。

    她只感觉头昏眼花,体热难耐。

    脑子里仍在想着晏听霁。

    他还没回来,她要去将人带回来。

    艰难起身,双腿却软的厉害,她才下了床,就踉跄地要摔倒。

    但被一双覆有凉意的手掌扶住。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辕邈下意识抓紧那人的手,汲取着那点令她舒服的凉意,颤声道:“晏听霁……?”

    随之而来的便是她日思夜想的声音。

    “是我。”

    第110章 第 110 章 “你瘦了。”

    “是我, 是我。”

    熟悉的声音像是身中剧毒之人所得到的解药,如同甘霖般迅速缓解全身各处被灼烧所带来的疼痛。

    是意外的、是温暖的。

    是辕邈千求万求的。

    尽管这道声音一直陪伴着她。可她知道,一切不过是镜中花, 水中月,也许哪一日, 又或是一刻, 就离她远去了。

    当下却是真的。

    实实在在的。

    臂弯处的烫意完全笼罩住了她的身体,掩盖过那病意带来的不适,给以她最强烈的冲击。

    盖在盏中的灯烛蓦地亮起,闪着幽幽光火, 照映在二人昏黑时就已经相视的侧脸上。

    明暗交替。

    黑润的眼里略有迷茫,她微微睁大了眼, 试图看清面前人的模样。虚弱无力的手缓缓抚上那张被暖光映得柔和的面庞,指尖轻颤。

    还未触及, 他就先一步握住她的手, 放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蹭了蹭。

    “是我, 阿邈, 是我。”

    历经百回,辕邈以为此生便如此度过了, 可今日的惊喜让她再次有了新的希望。

    抚面的手往前一伸,径直搂住他的脖子。面前人顺着这道力缓缓前倾,弯下腰来回抱住她。

    这些时月的空虚与恨,尽在此刻瓦解冰消,后涌而来的是填满他肉身与魂魄的满足。

    她瘦了。

    瘦的有些夸张,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断的柳枝。他都不敢用力,生怕断了她的腰。

    就连急促的呼吸都变得小心起来。

    在他触摸不到人的时候, 他就能看出辕邈的身体日渐瘦削,若是再不喂多些吃食,晏听霁都快怕她被生生饿死。

    凡人不吃食物是会死的。

    辕邈已经不像是在东濛岛上那样有一身修为灵力,她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微小的风寒、病痛,都能让她受到影响。

    “你瘦了。”他说。

    怀中人并未作出应答,她很安静,安静到晏听霁都要以为她睡着了。

    可空气中悄无声息地弥漫出那极为浅淡的咸涩味道,让他心头一震。

    怎么又哭了。

    她总是这样,哭起来叫他总是心疼。凡人总说,泪多伤身。他不想让辕邈把自己哭伤了,更不想看见辕邈是因为自己而哭。

    恨不能将她的泪都吃了,藏起来。

    让她永远都是开心的。

    辕邈将泪埋在他身,本想压着哭,可听他这么一开口,泪水如堤坝般顿时倾泄了出来。

    她是委屈的。

    很多很多的委屈。

    她什么都记得,记得自己之前身处何处,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更是记得晏听霁。

    所有的事情她全都记得。

    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惩罚。是她一直活着的惩罚,让她带着记忆永远痛苦。

    在这之前,她活了很多次。那里都没有晏听霁的存在,也没有人记得她之前在东濛岛上生活过。所有的所有,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也只许她一个人记得。

    辕邈曾想过一死。死后一了百了,管它什么公主,什么长生……

    可偏偏在宫宴上,意识消失的那一刻,有人亲身抱住了她。

    为什么非就是这样。为什么总是在她求死之际给她那少得可怜的希望,让她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晏听霁不会知道,自己曾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多少次生出自尽的念头。

    她不会让他知道的。

    靠着仅有的这么虚无缥缈的希望,她活了一次又一次。也许是天看不下去,才会让晏听霁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尽管他是最初的模样。

    辕邈耐心地教他说话、认字,教他重新认识自己,教他再一次爱上自己。

    这一次,全是私心。

    她觉得自己开始有些贪得无厌,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独自占有。如此,她心中的不安感日渐强烈,强烈到她有时无法安睡,总是会在夜半惊醒,盯着面前朦胧的轮廓,总是会伸手触摸。

    那时的晏听霁以为是她夜里睡觉的习惯,开始会警惕,时间长了,也就不甚在意了。

    可形似幽魂的晏听霁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辕邈此刻的不安,知道她为什么而担心,也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全都知道。

    被隔绝许久的晏听霁开始后怕起来,他也变得不安,不安到开始自伤。他每次试图强行破开身上的束缚,却被撞的一身伤痕。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发现自己是可以受伤的。尽管不是以人形姿态出现。

    于是,每一次的不安,每一次辕邈的伤心,都让他无知无觉地落下一身伤痕。

    那种感觉强烈的让他发疯。

    现在,晏听霁终于能以实体的形式出现,能触碰到她,能安抚她的不安,更能彻底地拥抱住她。

    她曾说过,她喜欢他抱住她。

    拥抱是一件很温暖的事情,柔软而又温暖的触碰,会给人最大力量的安慰。

    所有的烦心事,不快的事情,她只要一个拥抱,一个只能有她的拥抱,她就会开心。

    晏听霁也喜欢拥抱。

    “这么委屈啊”感受着她的泪,晏听霁哑声道:“阿邈,对不起……”

    辕邈将头埋得更深,声音闷闷的:“道什么歉?你为什么要道歉。我都记起来了,晏听霁。我全都记起来了。”

    “我知道。”他缩紧了环住她的手,“我知道。”

    哭声不再压抑。

    晏听霁不敢用力抱她,实在是太瘦了,瘦到似乎只剩下骨头。他的力气大,万一断了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好好抱我了?”辕邈却问。

    他微声道:“你太瘦了,我怕你断掉。”

    辕邈:“……”

    “不许怕,”辕邈哼道:“抱紧我,我不会断。”

    晏听霁:“好吧。”

    他放心大胆地加重了手中力道。可在真正完全搂紧后,又带有顾虑地松了力。

    还是太瘦了。

    辕邈无奈,只好自己紧紧抱住他,问:“你是不是一直在我身边?”

    晏听霁说:“是。我很早之前就陪在你身边了,可是你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说话。”

    “很早之前……”辕邈怔然,“宫宴之后,你一直都在吗?”

    晏听霁缓了许久,有些哽咽:“是……”

    所以,那些他全都看见了。

    他看见了自己的痛苦,看见了她一遍又一遍的绝望,也看见了她被迫的一次又一次。

    原以为,这些他都是不知道的。

    想着,这样也好。下次再见说不定她就会忘却那些算不得美好的事,也会朝着新的生活产生希望。

    可他一直在。他看见了所有。

    王求谙,也就是辕邈的亲生哥哥—辕赢,为了让二人回到过去,不惜消耗岛上所有人的性命来换得重来的机会。

    他成功了。

    两人被一同卷入漩涡当中,穿过一层又一层碎墙,像是被吸入其中。透明的碎裂片上倒映着二人纠缠的身影,千变万化。

    回溯到了过去,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辕赢阻止了晏听霁的出现,也阻止了两个人见面的机会。

    最初,辕邈是在晏听霁快要出现的前一刻醒来的。她那时算着日子,等着与晏听霁见面的那一刻。

    可她日思夜想的时刻像是从未出现过,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她开始变得绝望。

    就好像这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场梦,没有人记得那些往事,没有人记得她曾做过什么,更没有人知道晏听霁的存在。

    她试图去找那些能够证明晏听霁存在的东西,可是他都不曾出现过,更别说能找到与他有关的东西了。

    除了辕赢,再没有人知道这是到底是为什么。

    可她怎么会去问。

    第一次。

    辕邈找不到希望,渐渐失去了生的意愿。

    她吃不下东西,睡得也少,随着时间流逝,她变得越来越瘦,也越来越容易生病。

    辕赢担忧的日日前来虞宫探望。

    望着那张日渐消瘦的面容,辕赢开始疯了一般地杀人。辕邈一日吃不进去东西,进到辕邈宫中的婢女就会换了一波又一波。

    父王母后也来看过她,可他们并不能宽慰辕邈那早已死却的心。他们甚至都不清楚,辕邈为何会变成这样。

    宫中医师说,辕邈是心气郁结,时间长久,药石无医。可辕邈能为何事心气郁结?

    他们不知。

    辕赢却再清楚不过。

    他不顾父王母后劝阻,日日在虞宫外杀人,杀得眼眸猩红,戾气深重,也无有停歇。

    在第二年冬,辕邈气绝。

    王宫上下白幡高挂,不过片刻,便被辕赢疯了般地用剑砍断那些白幡。

    没有人能阻止他。

    所以他进行了第二次回溯。

    再次醒来,辕邈回到了将要遇见晏听霁的前一日。上次的萎靡让她疲累不已,总是恹恹的,对任何事都提不起来兴趣。

    也没了笑。

    她看着辕赢杀了很多人,自己无能为力。试图阻止过,反倒让他手段更加狠戾。

    辕邈不是没有想过多吃些东西,好让那些无辜的宫婢逃过一劫。可她吃不下,最先是吃了一口便饱,后来便是难以下咽,最后则是见之便吐。

    她强迫着吃下去,吐的便更厉害。

    每回看着那些颤抖进殿服侍的宫婢,辕邈就开始眼鼻发酸。她没有力气了,到最后一刻,她恍惚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晏听霁。

    他不太高兴。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似乎难过得快要跟她一起死掉。

    辕邈当时就在想:那可不行啊,我不允许。

    第二次,她见到了晏听霁。

    可那是假的。

    是辕赢放出来试探她的妖物,是被辕赢驯化过的妖物。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变得高兴起来。

    辕邈如他所愿,装作高兴的模样,却引来了辕赢的嫉恨。他亲手杀了那扮作晏听霁的妖物,也亲手杀了她。

    他说:“既是为了他活,那他死了,你定也会陪着。不如我来,我们重新再来。”

    于是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只要是有不满的地方,辕赢就会回溯重来。

    这是不知道第多少次。

    可辕邈终于看见了晏听霁,终于找到了晏听霁。

    “晏听霁,我不想死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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