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可真好,当即郑玄符就见到齐昀脸色微变。
郑玄符自打结识齐昀开始,这人明面上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错。这当场叫齐昀将场面话说不下去的,这小女子还真有些本事。
齐巽家的确是有些事的,郑玄符也听说过。齐昀是长子,却不是正妻所出。虽然由正妻抚养长大,但是齐侯却没有确定他世子的身份。可长子的责任却一点不漏的全叫他承担。
没有嫡庶之别,其他弟弟与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齐侯长公子的名号,拿在外面也只是好听,暂时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
郑玄符暗暗结舌,这小女子明明不知道齐侯家里的这些事。但出口就中了要害。
他去看齐昀。齐昀脸色依然苍白,连着嘴唇上都是没什么血色,原先看上去真情实意的笑此刻只剩下了一层表象,眼里也有了浅浅的冷光。
晏南镜对齐昀的薄怒完全不在乎,“既然郎君知道这里头的轻重缓急,那么现在就不要再说这些虚头巴脑的,好好睡着,认真养伤。至于别的,也不用郎君操心。”
“郎君担心二位的下落被人得知。这个还请郎君放心。昨夜闯入宅邸的人,都已经死完了,死人是不会从土里爬出来告密的。”
所有的话都让她给说完了,只剩下三个年轻男人彼此面面相觑。
这场主宾情深义重的戏,是演不下去了。
齐昀背往后靠去,一旁的郑玄符是不会伺候人的,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给他背后添个隐囊,以至于他的背完全靠在了冰凉的榻背上。
冬日的寒凉透过厚厚的袍服,往背上沁。
他挂着笑,声线里泛着凉,“女公子说得对。”
面前的人仔细的端详他,“你这伤说轻不轻,在完全痊愈之前,谁也说不好会出什么事。”
这个齐昀当然知道,刀戟伤若是运气好,伤势不加重,就只是皮肉伤,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若是运气不佳,伤势加重,伤口化脓都还是小事,肢体不保甚至于丧命,那都是司空见惯。
“你受伤失血,要说没有伤元气,恐怕谁也不信。”
晏南镜袖手,神情平静的望着他,像是之前他的那些怒气,是稚儿在无理取闹。
“所以你与其将力气用在那无关紧要的事上,还不如省点力气好好躺着。”
她话语说完,室内又是一片静谧。
到了这个时候,郑玄符算是对这个小女子彻底的刮目相看。
不管是昨夜她当他的面,击杀意图闯入屋内的歹人。还是现在这番话,他都佩服的五体投地。
有些事看出来不难,但是要直白说出来,那就要好些技巧和勇气了。
这小女子言语里全是直白,听得他冷汗直冒,紧接着对她的勇气甚是佩服。
齐昀点点头,神色缓和些许,“女公子说得对,是我的不是。”
他轻轻的眨了几下眼,“我会遵从女公子的叮嘱,好好养伤。”
他言语里有些许的冷硬,不过听着还是和平日里的温煦没有太大差别。
晏南镜颔首,“只要郎君伤势痊愈,阿兄与我才能真正安心。”
齐昀面上微愣,一息后他眼里有点暖色。
“我知道了,多谢女公子还有杨使君。”
“不用言谢,该道谢的应该是我们兄妹。”
即使当初这俩闯进来,惊吓到了一家子人。但是连着两场祸事,都是齐昀顶下来的。这一抵一消。仔细算起来,他们还倒欠了恩情。
杨之简仔细看过齐昀的伤势。伤口包扎好,也看得出惨烈和狰狞。
他仔细叮嘱了几句要注意休息,千万不可随意行动,以至于崩裂伤口。叮嘱完,杨之简起身领着晏南镜离开。
郑玄符瞧着兄妹两人离开了,长吐一口气,抚住胸口,“我还以为你会当场翻脸呢。”
说人不说痛处。那小女子指着齐昀的痛处戳,即使无意,也是够他冒汗的了。
“无知者无罪,你想多了。”
齐昀面上的笑容此刻已经淡了下来,他靠在那儿,神色冷淡。
“我说,他们兄妹离开之后,你是连笑都不给我看了?”
齐昀暼他一眼,郑玄符又道,“你不是很看中那个杨之简么。这么给他家出力,应当也有拉拢他的意思在里头吧?”
都是一块儿长大的,有什么看不透的。
齐昀的性情比较许多士族来说,算得上是平易近人。不过这两次都是要拼命见血的事,可不是一句人好就能解释的了。
无故施恩,必有缘由。
“不过看杨之简的行事,也不算你白费功夫。只是他真的愿意丢下主簿的位置,随你渡江回邺城么?”
刺史身边的主簿。莫说寒门,就算是士人也没有多少人能坐到这个位置。尤其这还是荆州这个地方。想要人抛弃这个位置,去北面谋前程,这恩情也显得有些不厚实了。
“实在不行,要不然再多加一层保障。”他积极的给他出谋划策,“如果你纳了那个小女子,成了姻亲。有了这一层关系。那么一切都好说了。”
齐侯长子正妻的位置,那个小女子是别想的了,但是侧室还能勉勉强强。
这个主意郑玄符觉得出得不错,而且也周全,齐昀可以美人才俊皆得。
齐昀看着郑玄符满脸的得意,唇边牵出一丝浅笑,随即对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郑玄符见状,不疑有他,坐在榻上就凑过去。才把耳朵凑到齐昀的面前,额头当即就被敲了个爆栗。
自小练武的人哪怕受伤了,手劲都不小。郑玄符有瞬间的眼冒金星,整个人都差点一头栽地上去。
他捂住额头,倒吸了口凉气,回头见着齐昀脸色冷峻,“你要是还胡说八道,下回就不止这样了。”
郑玄符捂住额头上被敲出来的肿包,吸了好几口凉气,“你怎么能这样,我给你出谋划策呢!”
齐昀冷笑一声,没有应他。
“你这人也是奇怪。你施恩于他,难道还是因为你是个良善人?”
郑玄符气急了,“就算天底下全都是良善人,那也轮不到你我。”
说完,他脸上又有瞬间的空白,“奇了,我之前对那小女子有意思,你不许我轻举妄动。现在要你自己去,你竟然不愿。”
说着郑玄符看向齐昀的神色,越发的一言难尽。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要不然他实在是想不到齐昀还有什么别的缘由,对着美人无动于衷了。
都是男人,而且还是年轻男人。郑玄符可不相信齐昀能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就算是柳下惠,他都觉得可能是真的有什么暗疾。
他的眼睛不由得往下看,还没等他看到不能言说的地方,臀上就重重挨了一记。
齐昀就算是受伤了,也不妨碍他腿上用力。那一脚直接把郑玄符给踹飞了出去。
郑玄符人砸在地上,嘭的一声。好半会才回神。
他回神过来,当即掉头,“你果然就是有什么暗疾吧。”
说着更加怒火中烧了,“既然这样,当初你拦我做什么!”
齐昀靠在那儿,目光泠泠,看他像是看无理取闹的小儿。
“你以为你真的能如偿所愿?”
郑玄符一下闭嘴,却还是有些忿忿不平。
齐昀坐在那儿,榻前不远处,放置着一张素屏。几乎压着那边的门,将寒风完全阻挡在外。
“她不是你以往见过的那些女子,你若是以为你随意撩拨几句,她就会心甘情愿,那我劝你还是老实点。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时机回去,还能主宾尽欢。你若是要做出什么事来,别说杨之简,就她一人,你都难以对付。”
齐昀冷冷的盯着他,“你要是还有什么心思,趁早给我断了。”
郑玄符想起那个小女子一刀戳中歹人的胸腹里,那时候屋内灯火晦暗,但是他看的清楚。她下手之果决,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郑玄符的背颓然的垮下来,心头的那点绮丽的念头,被齐昀极其不留情的全数打压下去。
“你不要生事。你要是生事,我不一定能保得住你。”
他眉目冷森,压得郑玄符不敢再说。
郑玄符坐在地上好会,过了好会他抬头,“景约你真的半点意思都没有?”
那小女子其实很有吴楚之地的婉约之美,乌发雪肤,笑起来殷红的唇外露出点齿尖,露出些许桀骜不驯。
倒是比纯粹的温婉又或者彪悍的要引人注目的多。
见到齐昀蹙眉,郑玄符不敢多言,坐在那儿不动了。
过了好会,他又开口,“我看她胆子也挺大,什么话都往外说。”
“是啊。”齐昀道,“不过她说的,倒也管用。”
言语里是真的不客气,但也的确命中要害。
他轻轻摩挲着拇指,见着郑玄符他掉头瞅着他,“你若是还在胡思乱想,赶紧把你所思所想全都收拾干净了。”
郑玄符长长的哦了一声,那拉长的一声格外的意味悠长。
他和齐昀结识的时日久了,多少了解他的性情。对于一件事,如果无关紧要,那么被误解也就误解了,也不会辩解什么。一笑置之,根本不会花什么功夫。
现如今这般,就显得有些可疑。
尤其这他君子之风,还要逼着自己跟着一块的。
见齐昀眼里又冷下些许,郑玄符马上回身过去。
晏南镜和杨之简一块儿料理接下来的事。尸首是要拉出去处理掉的,死人很沉,一个壮年男子搬动都吃力。
杨之简崔缇去做,白宿留下来和晏南镜一道处理血迹。
将近年关,风都冻人。
阿元烧了水,里头煮着几条布巾。煮开了,布巾捞出来,丢在迸溅上血迹的地方,轻轻一擦,干涸已经有些发黑的血迹被擦的干干净净。
晏南镜用襻膊把袖子绑好,蹲在地上将血迹擦拭干净。
“我来吧。”
她回头看见崔缇回来了,那边门下是他脱掉的带着泥土的靴子。
“处置好了?”
她往一旁挪动了下,给他让出个地方。
“嗯,都处置完了。”
尸首叫拖到山岭那儿丢下去,扔下去不用管,觅食的虎狼甚至鬣狗,会把那些尸首吃干净,并不用花力气挖坑掩埋。
他说着随意把袖子给捋起来,推开晏南镜,“这不该是你做的事。”
晏南镜听着这话就笑,“我怎么做不得了。”
崔缇欸了一声,“你自小体弱,冬日里容易染上风寒。还敢碰水。”
“就算水烧热了,风一吹就凉。可别又染病。”
见她不动,崔缇干脆就去拉她起来,“要不然知善去烧艾,死了人哪怕打扫干净,也怕留下什么。艾草阳气重,点了驱一驱也好。”
说着把她手里的布巾拿过来,蹲下去把地上给擦拭干净。
晏南镜去了庖厨,杨之简正在庖厨里,见着她来,“肚腹是不是饿了?”
晏南镜摇头,把崔缇说的那话,和杨之简说了。
杨之简听后,寻出个旧的火笼,“他也是担忧你,如今我能信任的,也只有他了。”
崔缇自小丧父,是母亲将他养大。十三岁时,他母亲得了重病,家中贫寒,没有钱财请医看病,最后打听到陈赟这儿,背着母亲过来,在门口跪了整整一日。
那时候陈赟已经是闭门谢客,再也不看病了。那时候也天寒地冻,陈赟看他在门外跪着,就告诉晏南镜,该扎哪几个穴位,又该用什么药。
之后,自己不出去,让她料理此事。
她给崔缇母亲行针之后,原本起的高热没多一会儿就退了。
崔缇见到母亲得救,对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晏南镜跪下来行大礼。几年之后崔缇母亲去世,崔缇成了游侠,时常上门听陈赟的吩咐。陈赟过世之后,就听杨之简和晏南镜的。
比起外面不知底细的人,杨之简更信任崔缇,若不是晏南镜这儿需要信得过的人守着,他就把崔缇一块儿带到荆州城内了。
“我知道。”
晏南镜点头,杨之简把点燃了的艾草塞到火笼里递给她。
冬日容易染病,艾草阳气重,可以将使人染病的病气驱逐出去。她提着艾草在宅邸里慢悠悠的踱步。好让艾草冒出的烟,将宅邸里每一个地方都熏染遍。
她走到齐昀暂住的地方,为着受伤的人急需休养,所以她放慢了步子。烧灼艾草冒出的烟气味特殊。绕着屋子一圈还没走完,就见着郑玄符开门出来。
郑玄符见着是她,神情里有些奇怪,见到她手里冒着烟的火笼,扬声道,“女公子也帮着在屋子里熏一下。”
晏南镜颇有些意外,郑玄符性情是世家子常见的高傲,言语里也是一派的颐指气使。
强调姿态稍微柔和一些,便是他莫大的让步了。
这样称呼她为‘女公子’,反而让她有无事献殷勤的警惕。
她伫立在那儿没动,唇角含笑。对郑玄符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郑玄符见状皱眉,不过还是照着她的指引到她跟前。人才过来,她就把手里的火笼交到他手里。
“郎君自便。”
主人家愿意给客人忙活是一回事,不愿意又是另外一回事。毕竟她也不是婢女。若是郑玄符坚持,那就是侮辱人了。
郑玄符还没有倨傲透顶,这个道理他明白。所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神古怪的瞅着她。晏南镜含笑以对,两人对视小会之后,郑玄符提着手上的火笼进去。
到底是还不怎么死心,郑玄符回头和她说,“外面风大,还是先到里头避一避。”
晏南镜这次倒是没有拒绝,点点头。外面的确风大,刮在脸上有几分和刀割一样。
他们住的,原本是杨之简的居所。
这里的格局,她比郑玄符他们要熟悉的多,到了里头,她随意把卧房内的一个暗门推开,里头露出一间小室。
郑玄符当即目瞪口呆,估摸是住了这么些日子,都没有发现这儿竟然还有这个门道。
她对郑玄符颔首,然后就进去了。剩下郑玄符在门外干瞪眼。
郑玄符请她进来避风,不全为着那点怜香惜玉的心。更多是想要试探一下齐昀的反应。
这人在邺城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府邸上就是个男人窝。有那么几个女子,也全都是身强力壮干粗活的仆妇。至于和其他权贵人家豢养貌美家伎,那根本都见不着。招待客人也没和其他权贵一样,用貌美女子作陪,凑在一块儿喝酒吃肉差不多就行了。
就算被其他人讥笑不懂风情雅致,齐昀也是一笑置之。他不近女色,府邸里就是纯粹休息和办公的地方。开始的时候,齐侯还颇为赞赏。男子好色虽然情有可原,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名声,真正洁身自好的,还是很让人钦佩。
不过过了好长一段时日,齐侯眼见着长子真的不亲近女子,也不由得和其他人一道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暗疾。
这种事比勾心斗角都还引人感兴趣。
郑玄符和他相识的时日长,可这种事他也不好直接明说,明说就是之前挨的那一脚。
幸好这小女子过来烧艾,被他找着借口请了来。
男人不管嘴上说什么话,都比不上身子实诚。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心里有意,眼睛也不会闲着。
谁知道到底是棋差一着,没料到这小女子竟然找了个地方躲进去了。
郑玄符是没办法把人给拉出来的,只能提着火笼去卧房里。
艾草是五月时候采集晒干的。五月是天地阳气最重的时候,这时候的艾草吸收了浓厚的阳气,品质最好。到了冬日拿出来点燃了熏一熏屋子,驱逐病气。
浓厚的艾烟味从郑玄符手里的火笼里冲出来,躺在卧榻上的齐昀被这浓烈的烟一熏,当即就睁开了眼。
“你做什么?”
郑玄符也被熏得够呛,楚地的习俗和北面的不一样,这烟也呛得他两眼通红。
“你不是养伤嘛,拿这个熏一熏,说不定好得更快。”
他说完,奇异的发现齐昀的脸颊泛红。
齐昀和他一样,受不了这呛人的味道,把厚实的被衿拉了上去,“拿出去。”
郑玄符也受不了这个味道,原来只是拿这个作为借口,结果人家不上钩。就只剩下为难自己了。
他哦了一声,就往外走。
到了小门前,敲了敲。里头的人把门拉开望着他。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内里的光也是纯澈的。
郑玄符道了一声劳累,忙不迭的把火笼还给她。
“就这么一下,是没有什么效用的。”
晏南镜看出郑玄符的难受,故意道。手也没有立即去接他递过来的火笼。
熏艾么,就是熏的时候,气味不好闻。人受点罪。至于其他的害处是没有的。
“要不我还是帮郎君一下?”
冬日时常熏艾,她早已经习惯了,完全没有和郑玄符一样的涕泪横流。
甚至她还能神定气闲的看他双眼都被熏成一条缝。
郑玄符原先的那一点点旖旎心思,在她的气定神闲里全都消弭个干净。
这小女子貌美,但是这心真的是和冷铁一样。
他想要冷笑,嘴角才牵起来,当即艾草烟就顺着裂开的唇缝往里头钻。这还不算,两只眼都睁不开。勉强睁开,泪就止不住流。
他之前的那些作为她都记着,没有功过相抵呢。
晏南镜瞧着郑玄符已经涕泪满面,想要维持世家子的体面都艰难。这才从他手里把东西接过去。
“下次有什么事,郎君直说就好。”
郑玄符一怔,神情里满是不自在。
自以为天衣无缝,谁知道竟然是被一眼看破。
晏南镜继续道,“齐郎君那儿,麻烦郎君时刻照看。”
说到齐昀,郑玄符面上一肃,他当然知道她话下的意思。齐昀手臂上的伤他哪怕没有亲眼看到,但也从面前这小女子的口吻里知道不是什么小伤。
他知道伤势要是加重了,那便是危及性命。
郑玄符不会将齐昀的性命置之不理,他点头,“这个女公子放心,我是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晏南镜嗯了一声,微微颔首,提着火笼出来。
宅邸里打扫了两三日,才勉强算是打扫干净。
冬至日几乎就在眼前,宅邸里若是残留下什么血腥,显得格外不吉。杨之简将带回来的那些香料全都点了起来。
齐昀那儿的熏香,是晏南镜亲自送过去。
齐昀为了这么多人,受了重伤。于情于理,也应该是主人家亲自过去送。
熏香香料名贵,一小匙子便价值不菲。
说起来,这也是荆州刺史因为打了胜仗,给杨之简的奖赏。现如今她给齐昀用上,颇有些难以言道的黑色幽默。
还有几步路到门前。突然原本紧闭的门从内被重重的推开。
郑玄符满面焦急,甚至可以从里头看出几分慌乱。
他连脚上的皮履都来不及穿好,就往下跑。和过来的晏南镜一头撞上。
晏南镜往后退了几步,人都还没站定,就被郑玄符握住的臂膀。
身后的阿元见状,不顾上手里捧着的价值千金的熏香,赶紧过来拉扯,“郎君这是要做什么,有话先把我家女郎放开再说。”
但是郑玄符却是半点都顾不上了,“景约他发高热了!”
此言一出,晏南镜一怔。
她转头对还没回过神的阿元道,“去把阿兄给请过来。”
说罢,她跟着郑玄符到卧房里。
卧房内是出乎意料的洁净,她绕开屏风,见到齐昀躺在卧榻上。面颊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
她坐到卧榻边上,手在他的额头上探了下。
手上触碰到的滚烫惊得她心头一跳。
养伤的人最怕高热,因为高热极有可能就是伤势加重。
“怎么样?”郑玄符在一旁着急问。
“他这几日有没有受凉?”
晏南镜问。
郑玄符摇头,“我、我不知。”
他对照料人完全一窍不通,虽然和齐昀在一块,那也是给他送餐食。用完了他收好,等白宿过来收拾。
要说照顾还真的没照顾到什么。
“你不知?”
晏南镜满脸诧异。
郑玄符不由得一阵心虚,连着双眼都看向别处。
“他伤口没有碰水吧?”
问完,晏南镜皱眉。
现如今已经不是伤口有没有碰水的事了。
齐昀面上红晕明显,唇齿翕张几下,说了几声冷。
当即两人脸色都变了。
若是伤势加重,高热是意料之中,可是人觉得冷,那便是有别的事了。
不管是痢疾还是伤寒症,都是能轻松将一家老小全数湮灭的疫病。比千军万马都要厉害的多。
晏南镜直起身,心头想着现在跑还算不算晚。那边郑玄符挡在她面前,封死退路。
“他没有腹泻。”郑玄符脸色发白,执拗的堵在那儿不准她离开。
齐军当初也有兵士水土不服染上病症的,郑玄符见过。
那些兵士有发热上吐下泻,浑身乏力。
这话郑玄符说出来后,顿了顿,自觉不能说服人。干脆用了蛮力,将她几步推到榻前。
“他救过你,你救他!”
晏南镜这会儿只觉得棘手,反正这会儿跑是来不及了,干脆坐下来,再看看人情况如何。
她手指按在他手腕上。
当初她学的不多,只是装模作样,好让那边的郑玄符能冷静下来。
静下心来,她按在齐昀的手指感觉到肌肤下的跳动往来流利,如同滚珠。
她定了定神,翻开他的衣襟,去按他的脖颈。
郑玄符对医理知道不多,只是守在一旁。见她起身察看,也没有阻止。
当细白的手指按在他脖颈下的时候,原本躺着不省人事的齐昀突然暴起。她整个人瞬间天旋地转倒在床褥里。男人宽大的手掌扣在她的脖颈上,微微收紧。
他眼里赤红,喘息不止。眉目里是昭彰的杀意。
第024章 第 24 章
事情突然,晏南镜陷入不甚柔软的床褥里,脖颈上扣上一只手。年轻男人的手掌宽大,扣在脖颈上,瞬息间施加在脖颈上的力道让她眼前发黑。
晏南镜当机立断,抬腿就踢。
她不是真正娇生惯养的贵女,腿脚格外有力。哪怕没有习武过,求生本能下,力量惊人。
她屈膝重重就往他小腹那儿踹过去。
那儿是男人的死穴,只要力道足够。足以让个壮年男子当即倒地。
即使神志不清的狂乱里头,齐昀还保持着武人的警觉,身形往后躲开。这个时候郑玄符扑上来,把他抱了个正着。
“景约你在做什么!”
趁着这个间隙,晏南镜抬腿重重一脚,直接踹到了他小腹上。她才顾不上什么准头了,两只脚一顿朝着他下腹踢。明明生的纤细,双腿生生踢出了风力。
郑玄符显然没想到,她竟然还有如此威力。怔忪间没有及时把齐昀给拖开。然后齐昀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
肚腹那儿是人躯体最柔软的部分,挨了几脚,顿时郑玄符听到齐昀闷哼了几声,整个人都弯折下来,估摸滋味不好受。
女人手上的气力的确不如男人,但是腿脚上就不一定,哪怕的确有差距,但也不是很大。尤其求生暴怒之下,那几脚的威力简直惊人。
“清醒了?”
晏南镜坐起来,伸手整理了下发鬓。
她见着折腰下去的人,高热起来的红晕依然还在。但是眉头皱着,看着痛苦十分。
可能她那几脚,还是有那么两三脚给踹对了地方。
郑玄符还是从后面把人整个抱住的姿势,眨眼间齐昀就成了这幅模样,颇有些呆愣。听到晏南镜的嗓音,呆呆的抬头去看她。
“看我做什么。”晏南镜冷嗤一声,“你没和我说,他还有伤人的癔症!”
郑玄符被这话惊得连话都说不全。他也不知道齐昀竟然有梦中杀人的癔症。这下连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晏南镜把堵在胸口的那口气给理顺了,一手指着乱糟糟的床榻,“还愣着做什么,把人捆起来放上去!”
郑玄符平素倨傲,但也不是完全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此刻听医者的话至关重要,万一齐昀又出了什么状况,那才是真的要命。
他将齐昀的双手扭到身前,随意抓了放在一旁的腰带给捆起来。
“他该不会是装病吧?”
晏南镜摸着自己的脖颈,心有余悸。
话语才说完,那边哐的一声,齐昀整个人往下掉。拖拽着是郑玄符一块儿,两个人叠罗汉一样哐当砸在地上。
齐昀这下是真的意料之外,郑玄符没有防备,被他整个人压在了下面。瞬间加在身上的重量,几乎让他白眼直翻。不过好歹从沙场上练出来的本能还在,手推在他胸口上,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压在身上的人给推开。
郑玄符猝不及防的挨了那么一下,脸色不比晏南镜好到哪儿去。
“他真的病了吗?”
晏南镜很是怀疑的瞅着郑玄符。
那两下可实在不是生病的人能闹出来的动静。
一时间郑玄符也无言以对。他迟疑的蹲身下去,拍在地上齐昀的肩上,“景约,你人还好吗?”
手掌用了点力气,但是头朝下靠在地面上的人却没有任何回应。
郑玄符慌了,赶紧把人翻过来。只见着他两眼紧闭,嘴唇里还能听到细碎的牙齿声响。他接着摸了摸齐昀身上,感觉到他躯体一阵阵的寒战。
赶紧的把人给背到了榻上,将被衿严严实实给盖好,又觉得不够,把放在一旁的熏炉也拿了过来。
杨之简对他们很仔细,送来的熏炉是被炉,将合香丸点燃投掷其中,放入被衿里,熏香的同时,还能取暖。
她见着他一顿手慌脚乱,自己再次到床榻边。仔细端详他的面色,她让郑玄符把他手上的腰带解了,再次按在他手腕上。
郑玄符见她面上沉下来,不敢再弄出动静。
“知善。”
外面传来杨之简着急的嗓音。
晏南镜提高了声量,“先别进来,阿兄先去准备艾柱,在门口点燃。烧完了再进来。”
那边郑玄符原本听到杨之简过来,面上露出一丝喜意,然而听到晏南镜的吩咐,满脸不解看过去。
“之前你说他没有腹泻,那吐过没有?”
见郑玄符眼神闪烁,晏南镜当即没了耐心,“说实话。你不说实话,害死他,你也没脸回去了。”
这小女子生的柔美的一张美貌,但是嘴里说的话却直中要害。
郑玄符嘴唇嗫嚅几下,“这两三日,景约不思饮食。用的不多。有时候,见他干呕了几声。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脾胃不适。”
他以为是不习惯荆州的饮食,楚地的饮食和邺城的很不一样。齐昀用的不多,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后面甚至见他脸色有些不佳,也没有特别上心。认为只是平常的水土不服。
郑玄符说完,见着她神色凝重。心下知道不好了,牙关咬着,“不管如何,你要救他!”
这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惊慌失措。
晏南镜暼他一眼,郑玄符故作声势的强势顿时萎靡下来。
这时候门口已经放了好几个火笼,里头点了艾草,浓厚的艾烟从外面飘进来。
郑玄符被这味道呛得直咳嗽,“这是做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能过人的疫病,不烧艾驱病,医者是不能进来的么?”
晏南镜坐在浓厚的艾烟里开口。她嗓音天生的柔软,在浓烟里越发的清灵,缥缈着都听不真切。
疫病这东西,不仅仅是南方的吴楚有,北方更有。邺城曾经发过瘟疫,一家老小全数暴毙,只用了二三十来天。到最后就算是衙署,都拉不出足够的人做事。
郑玄符跌坐在床面上,开始他还能强撑着说不是。现如今她开口了,他连骗自己的机会都没有了。
过了小会的功夫,杨之简进来了,他口鼻处蒙着布巾。
他手里提着三个锦囊,进来往晏南镜和郑玄符的手里一塞。
锦囊里透出浓厚的苍术气味。
“避瘟香。”晏南镜持起锦囊压在鼻子上。
屋内烟雾缭绕,床榻上的齐昀咳嗽几声。晏南镜听着他的咳嗽声,把多出来的那个锦囊给放到他脸颊旁。
现在这会儿开窗是不行的,需得过一会,才能让屋内的艾烟散出去。
“先拿着这个,能好受一些。”
齐昀双目紧闭,没有回应她的话。但是握紧了她放在那儿的锦囊。
过了一会儿,紧闭的窗板支起来,杨之简坐下来给齐昀诊脉。
屋内静悄悄的,外面庭院里的树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郑玄符见到杨之简的眉头微蹙,越发的焦灼难安。这时候,旁边递过来温水。
“喝点。”晏南镜望着他说,说着往杨之简那儿看了一眼。
郑玄符知道她这是要他不要打扰,一口将温水全数吞进去。在那儿等着。
“怎么样。”郑玄符见杨之简起身,赶紧问道。
之前杨之简已经问过了晏南镜关于齐昀的一些病症,他拉住郑玄符又问了好一通便溺之类的。
这事简直难以开口,郑玄符耐着性子一一答了。
“恶寒,头颈强痛。脉浮。”杨之简看了眼榻上的人,“我待会令人准备汤药和米汤。先把汗发出来。”
郑玄符不通医理,这上面自然是只能全听杨之简的。
“另外郑郎君也要喝汤药。扶体内正气,以免染病。”
宅邸里的人原本就不多,无事能小憩一会儿,一旦有事,不管身份如何,全都要动起来。
晏南镜来送避瘟香的时候,见着郑玄符守在齐昀面前。
两人居住的卧房内,除却开始用艾草熏过之后,又点上了避瘟香。残留的烟气还未完全消散,又染上了苍术的味道。
“郑郎君。”她把汤药放到他身边,“先把汤药喝了吧。”
“那景约呢?”
郑玄符回头过来问道。
郑玄符十五六的年岁,惊惶之下,显露出几分无措。
“齐公子的汤药还在熬煮。因为汤药要跟着米汤一块服用,所以还要费些功夫。”
她语调细水流长一般,涓涓流入心间。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面上的焦灼终于缓和了些,把放在一旁的陶碗持起来,将里头的汤药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景约这病怎么来的。”
晏南镜好笑道,“这个谁又能管的了呢。冬日本来就是极其容易发病的时候。”
“你们千里迢迢过来,然后路上又经历了那么惊险的事。”
她缓缓眨眼,“生病,那是理所应得。没有,那是苍天护佑。”
“现如今紧要的是,将齐公子的病症治好。不过另外郑郎君也要保重自己。毕竟现如今已经调不出人来照顾你了。”
郑玄符白皙秀丽的面容上,浮出红晕,他微微提高了声量,“这个我当然知道!”
说着,外面阿元已经把汤药和米汤全都送了过来。
晏南镜往外看了一眼,“崔郎君不在?”
阿元摇头,“他替郎君去办事了。”
这宅邸里人不多,人手短缺起来,真的捉襟见肘。
阿元还有事要做。晏南镜让她把东西留下,自己先去忙。
不等她开口,郑玄符已经把放着两只陶碗的木盘接过去了。
这人倒也没有讨厌到极点,知道忙不过来,还学着自己去做。
晏南镜曾经在荆州城里见过的那些大族的年轻子弟,个个身着宽大的袍服,手持便面,行走都要两三个貌美婢女搀扶着。别说亲自动手了,就连拿眼睛瞅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郑玄符开始的时候,看着挺讨厌,不过此刻倒是很有眼色。
晏南镜才想着,然后就见着郑玄符把人扶起来的时候,手里的米汤哐当倒了一半在齐昀的衣襟上。
郑玄符当即涨红了脸。
到底是被人服侍惯了的,现在叫他去照顾别人。哪怕是挚友,也是笨手笨脚。
“要不是知道你们的交情,我都怀疑郎君你是不是故意害人性命了。”
晏南镜话语很不留情面。
这个天,身强体壮的人都不敢沐浴。更别说病人了。
原本高热寒战不退。要是再寒邪入体,这就是看命够不够硬。
郑玄符“我”了几声,最终没有反驳。只是拿眼无助的瞅她。那模样竟然看着有几分可怜。
“去把屏风搬到榻前。”她指挥郑玄符干活。
郑玄符也顾不上什么荥阳郑氏的脸面了,讪讪的把陶碗放下来,就去把屏风搬过来。又将两边小屏风压在卧榻的两边。
他翻出干净的中单送到晏南镜手里。
为着之前突发的那场意外,晏南镜让郑玄符在一旁守着,要是又来,那就让郑玄符摁住手脚。
病了的人是不懂什么的,和孩子没区别。既然如此,那就用对孩子的招数对付他们。
晏南镜不知道她那几脚的威力到了现在还剩下多少,只希望能让他安生,别又出什么事。
照顾人晏南镜也不怎么擅长,自从清醒过来,她都是受人照料,照顾别人这还是头次。
她把弄脏了的中单解开,米汤浸透了布料,黏腻的粘在下面的肌肤上。
她粗暴的将中单剥下来,衣料上的米汤沾到了其他地方。
时风开放,男女之间没有被束缚住。每年三月上巳节,不仅仅是于河水旁修禊,也是年轻男女互相物色的时候,两眼看中了可以到林子里头胡天胡地。至于女子婚姻,改嫁都是平常事。
她夏日出行,经常见到赤身裸体的男人在田头河边干活。再加上上辈子的,见得多了,完全没有什么害羞。
年轻男人的躯体,和她平常见过的那些不同,肌体饱满白皙。因为他生病,所以不敢真的让他冻到,她伸手就把一旁的被子拉过来。
转身让屏风外的郑玄符把干净的衣物递过来。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她听到被子里的人低低呻吟了一声,然后嘶哑着嗓音开口,“好冷啊——”
那句话足够低,若不是她离的近,恐怕都听不到。
她低头下去,见着他蹙眉整个人都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靠近了可以听到牙齿轻颤的动静,她手指轻轻拉了下外面的被子,感觉到其下的战栗。
她让郑玄符把两个火笼提进来,火笼里的炭火烧的正旺,把卧榻前的被褥都烘烤得滚烫。
然而就算如此,她也没有见到齐昀好些。
他眉头依然紧蹙,努力的将自己抱的更紧。
晏南镜将中单在炭火上烤热,随后扯开被子。她手脚快,被子才扯开,立即把热烘烘的中单给罩了过去。
“郎君抬手一下。”
她俯身道。
他没动,她干脆直接抓起他的手腕就往衣袖里塞。刚才脱的时候,乖乖顺顺,穿的话,应该不会用花费太大力气。
的确他没有出什么状况,才把衣带整理好,准备把被子一盖了事,听到他唇齿里有断续的呜咽。
这又是怎么了。
她去看郑玄符,这儿的动静郑玄符也听了部分,此刻也是满脸迷惑。
晏南镜对齐昀的往事没有什么兴致,现如今他人在这里,只要他病好就行。至于其他的,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
“郎君,吃药了。”
她唤了几声,齐昀原本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眸光散漫望着她。对她手里的米汤没有什么动静。
晏南镜让郑玄符搀扶他起来,把米汤给喂下去。
高热的人吃不下东西,浑身无力。勉强把半碗米汤喝完之后,对汤药满脸嫌恶。
汤药桂枝是君药,所以一碗都是桂枝的味道。不喜欢这个味道的人,喝下去的确是有些艰难。
晏南镜见他再次摇头,最后一点耐心完全告罄,直接一手捏住他的下颌,持碗的手对准了嘴倒了下去。
汤药已经是温热了,完全不怕烫着人。
一碗喝完,齐昀捂住嘴咳嗽不止。郑玄符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郑玄符看她的眼神里都有了些许惊诧。
晏南镜其实是个缺乏耐心的人。之前耐着性子已经是她极限,她不耐烦继续这么和哄孩子一样的哄齐昀。
见过身高八尺,一口气能把歹徒的脑袋都给活生生摘下来的“孩子”吗?
再这么耗下去,药都要冷了。
她盯着齐昀咳嗽渐渐平伏,看着没有什么问题,示意郑玄符把人放平在床榻上,把准备好的几个用在被衿里的熏炉塞进去。
不止是不是她错觉,郑玄符伫立在一旁,老实了许多。
齐昀很不喜欢那药中浓厚的桂枝味道,被迫一股全喝了下去。头晕目眩,肚腹那儿翻涌着一股气,他皱着眉头稍有动作。就有女声在他旁边道,“不能吐,药好不容易喝下去,到时候还要喝一遍。”
嗓音听着有些耳熟,但这话他却不打算听,他皱着眉头干呕了几下,只听着衣料窸窣的声响,他的肩背被抬起来,随即嘴唇被抵住,温热的水流灌入,把口中残留的那股桂枝味冲洗干净。
温水入喉,好歹是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然后手被拿了出来,有细软的触感按在手腕内关处。手腕上的触感细腻柔软,但是力道却和这细腻柔软不同,颇有些刚强。胸腹里最后那点逆呕的冲动在这力道下消失。他整个人陷入温水般的柔软里。
那份柔软很快离他而去,他像是脱离了庇佑的婴孩,下意识抓了几下。抓住方才细腻柔软的东西。
他用力的握了握,然后陷入昏睡中。
晏南镜觉得好人真的是难做。她费了不少功夫,谁知道还有这么一着。
刚才看他真的要吐了,她揉按内关来止吐。哪里料到吐是止住了,手也被抓住不放。
旁边的郑玄符盯着齐昀抓住晏南镜的手指,他往上拉了几下,没有拉开。只见着她神色有些玩味,垂首盯着齐昀的手。
然后又看向他。
郑玄符额头冷汗直冒。
他是不知道齐昀到底是怎么了,邺城里那么多年的正人君子,到这里来也是规规矩矩。甚至还对他出言警告,不允许他胡作非为。可是轮到他自己病了,就来了这么一遭。
“他平日不这样的。”郑玄符开口艰难解释,“景约君子之风在邺城有口皆碑。他不是那种轻浮人。”
晏南镜点头说知道,“平日里郎君作风我都看在眼里的,不然这会儿,恐怕人不能好好躺这儿。”
这话听得郑玄符没有半点安心,反而越发有点不安。
晏南镜动了下,人病了,刚才看着浑身上下也都软绵绵的,没想到力气还挺大。她几下都没能把自己手抽出来。
她坐下来,让郑玄符看着香炉,要是里头的苍术避瘟香烧没了,就立即补上。
这时候的郑玄符已经彻底没有了往日的傲气,晏南镜说做什么就做什么,忙完之后,老老实实守在一旁。
因为有病人,也不好随意出声,只能枯坐在那儿。
晏南镜垂首看着躺着的人,见着他额头上渐渐地起了一层汗珠。
郑玄符见状,颇有些紧张,“他这没事吧?”
晏南镜摇头,“没有,是起了药效。汗发出来是好事。”
说着又看他,“劳烦郎君去取米汤过来。”
“汗血同源,发汗之后要喝米汤以补津液,不然之后还会有别的麻烦。”
郑玄符闻言马上起来就去。
室内现如今就剩下她和齐昀两个,她确定齐昀现如今没有什么大碍,闭眼养神。
齐昀昏睡里像是置身于重重火焰,自己被火焰烧灼着浑身都不得安宁。他想要逃开,但不管如何都逃避不开,最后周身烧灼一样的热意逐渐褪去,恢复到最开始的温水一般的暖意。
他在凉爽里肆意徜徉,所有痛苦在此刻褪去。不管是烈火的烧灼,还是几乎割掉皮肉的寒冷,都已经消弭。
他缓缓睁开眼,浑身上下的汗湿让他有些不适的挪动了下身体。谁知道身上压着两床的被子,沉甸甸的,能让人喘不过气。
“玄符。”他叫了一声,嗓音嘶哑。
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掌,掌心柔软的触感传来。
这触感和昏睡时候感觉到的完全一样。
他努力的转动脖颈,看到旁边闭目养神的晏南镜。
“女公子?”
第025章 第 25 章
话语出口,齐昀惊觉自己嗓音嘶哑难听。这会儿他终于感觉到咽喉处刀割一样的疼痛。不由得皱眉。
“你得了风寒。”
晏南镜道。
齐昀才发过一场大汗,浑身上下的力气不多,只能躺在那儿不动。听她这么说,明白自所得的病症,恐怕只比她说得要更凶险。他颔首,嘶哑着嗓音,“多谢女公子。”
晏南镜笑了,“也不全是我,关于治病我只学过些许皮毛,药是阿兄开的。”
“我知道。”齐昀每说一句话,咽喉处便像是尖刀磨肉一样的疼痛。
“郎君这病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晏南镜问道。
但凡病症,都有一个过程,绝对不是眨眼的功夫就发病。之前肯定有循循渐进的征兆。只是看人愿不愿意注意而已。
的确是有,而且齐昀自己也注意到了。他之所以没说出来,一来现如今场面已经足够混乱,没有必要再添乱子。二个他也不确定,这对兄妹究竟会不会出手相助。
勾心斗角久了,就算是亲近的人也要保留几分警惕。更何况是毫无干系的人。即使他欣赏杨之简的才能,也有心将他收为己用,也不妨碍他对杨之简不信任。
医者杀人不用刀,这个道理齐昀明白。现如今他寄人篱下,即使和主人家称兄道弟,主客皆欢,他也不敢赌其下的人心。
只能赌一把,赌这不过是不起眼的小病症,可以靠着他年轻熬过去。谁知道这次他赌错了,原先只是小小的脾胃不调,最后短短时日内竟然加重,竟然病发成了这个模样。
“其实我这并不是风寒吧?”
他开口问。
晏南镜颇有些意趣的挑眉,都不是蠢人,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她料想到齐昀应该能猜到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她轻描淡写,反而能比重墨浓彩更能凸显恩情。
这点手段,是不会拿出来放在明面上说的,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齐昀主动提起,她也没有继续隐瞒的意思。她点点头,“郎君其实得的是伤寒。”
“俗话道,骑马治伤寒。伤寒之类的病症发展迅速,但凡不慎,短短几日内就能重病。”
她说着,恰到好处的继续道,“郎君不该隐瞒的。”
“是我的错。”齐昀早有预料,但是真的听她提起的时候,还是满面的懊悔,“我以为只是简单的水土不服,我留在这已经给杨使君还有女公子惹够多的麻烦了。再添麻烦,不是我的本意。原本想着熬一熬挺一挺,等到天暖和一些,就能好了。谁知道……”
他说着,原本苍白的脸上又生出焦急,“玄符没事吧?”
“他现如今看着没有什么病症。阿兄已经熬了防治的汤药,到时候所有人每日两碗。”
他听后松了口气,然而下刻原本躺在床榻上的躯体又坐起来,满脸慎重,“女公子不应该再在这儿呆下去了。”
晏南镜心里只觉得好笑,“郎君现如今说这话已经晚了,我被郑郎君拉过来,又被郎君你拉住手不放。现在郎君要我避开,已经晚了。”
齐昀嘴唇微张,睁着眼睛望她。
晏南镜没等他回应,视线下挪,“现在郎君都还抓着呢。”
他下意识收紧手掌,掌心里握住一团绵软。
齐昀当即放开,原本惨白的脸这会儿浮上两块慌乱的酡红,“我,我这——”
“郎君好梦中杀人吗?”
她反问。
她见齐昀满脸错愕,“我开始被郑郎君拉过来的时候,被郎君掐住脖颈。”
说着,她不由得多看了几下他的下腹。她那几脚也是完全的不留情面,能踹得武人呼痛,应该是力道不小。就是不知道,现在齐昀还痛不痛。
齐昀嘴唇翕张,脸色更是难看。
晏南镜见他要坐起来,伸手抵住他的肩膀,让他好好躺着。
“郎君才发汗,体虚的厉害。还是不要起来了。如果这个时候受寒,那就是寒气直入经脉深处。那时候就真的难治了。”
说着,外面传来足音,是郑玄符回来了。他手里提着漆盒,见着榻上睁开眼的齐昀,喜出望外,“景约你醒了!”
说着,他赶紧把手里的漆盒放下,将里头的米汤拿出来。
米汤温热,最好入口。
他身体康健,不太明白大汗之后人的虚弱,径直提碗过来,就让齐昀起身。
晏南镜在一旁看着,觉得照着郑玄符那个架势,病人没死他手上,都算是洪福齐天了。
“他现在体虚,起不来。你不知道扶着他稍微坐起一点吗?”
郑玄符赶紧照她所言,将齐昀搀扶坐起来,晏南镜指了指齐昀背后,“放个隐囊吧。”
郑玄符又照着去做。
家里人手紧缺,是没有格外的人手过来专门照看齐昀。所以她也只能教一教郑玄符。至于郑玄符能学得怎么样,那就看他本事了。
结果她看着郑玄符慌手慌脚的给齐昀背后塞了个隐囊,没等齐昀坐起来把气给喘匀,就迫不及待的将米汤送到了他面前,陶碗的边都压在了唇边上,要他赶紧喝下去。
自小锦衣玉食的人,受惯了旁人的侍奉。换了自己来,就算心甘情愿,做起来也是无头乱转。
齐昀猝不及防之下被郑玄符灌了一口米汤,还没来得及吞下去,又是一口倒了进来。他一把推开郑玄符,咳的满脸涨红。
郑玄符满脸慌乱的去看一旁的晏南镜。
女子心软,见着他这么慌乱,多少会看不下去,就会自己接手。他在家里,族中的姊妹见他做些细致事不好,不是亲自来,便是另外派心腹接手。
然而郑玄符眼巴巴的瞅她小会,都没见到晏南镜有半点接手的意思。
甚至她还很有气势的指挥他,“让他慢点喝,你是要打算噎死他?”
“阿兄和我费了心思才救回来的人,能被你这几下弄死了。郑郎君难道不是挚友吗,怎么下手这么狠?”
好美的一张脸,好毒的一张嘴。
郑玄符就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引人入胜的面容上,嘴竟然能说出这么歹毒的话来。
偏生他还反驳不得,因为齐昀的确在他手上咳的满脸通红。
他只能照着她的指点,拍拍齐昀的背。好让他能把呛在嗓子里的米汤给咳出来。另外又放柔了手劲,好方便齐昀把米汤给喝下去。
“待会再准备一身衣裳,给齐公子换上。”
她叮嘱道,“汗湿的衣裳穿在身上,极其容易再受风寒。现如今他才好一点,万万是经不起再受折腾了。”
郑玄符的那些谋算,哪里骗的过她。若是心软一些的人可能还真的让他如愿了。只是他运气不好,遇上的偏偏是她。
郑玄符一一全都应了。晏南镜等着看到齐昀将整碗米汤喝完,再叮嘱几句,这几日饮食必须清淡之后,才离开。
郑玄符对她之间对付齐昀的那几下心有余悸,等她离开了,才坐到榻边,长长的松了口气。
“你还是离我远点,到时候过给你就不好了。”齐昀皱着眉头道。
郑玄符闻言,回头毫不在意的笑笑,“这些日子,都是住在这一间屋子里。现如今说这些不是晚了?”
说着他想起什么满面调侃,“真是想不到啊。你这人,平日里君子之风。从来不见你有什么风流韵事。谁知道你人事不省的时候,竟然抓住人家女郎的手不放。”
当时郑玄符惊得汗毛直竖,他是见识过那小女子毫不犹豫的蹬腿踢的。生怕她一时暴怒,抬手就给齐昀一巴掌。
齐昀有错在先,就算他想要替他挽回颜面,都不知道从何做起。
郑玄符说完,嬉笑着撞了撞齐昀的肩膀,“你说说看,这到底怎么会事?就算是病糊涂了也不至于这样吧。”
齐昀听后,脸上霎时浮现一言难尽的古怪,他指了指嗓子,示意自己现如今不方便开口说话。
郑玄符却没有因此放过他,“人说酒后吐真言,我看你是病里显真情。要不然我之前说的景约你再考虑一下。”
“你竟然如此看重杨之简,总不能白白浪费了自己的这番欣赏之情。他现如今被荆州刺史重用,士为知己者死,一时半刻的,如果没有什么事,恐怕他是不会想着另投他主的。”
“这么想来,姻亲也是个好办法了。你正妻如何,要看齐侯的意思,但是正妻以下,齐侯也不会插手。”
“他们不是那位陈道人的亲生子女,都是收养的,连姓氏都没有改。要是论出身,寒门都算不上。能攀上你,对于他们兄妹来说,也是天大的喜事了。”
齐昀靠在那儿,静静听着他的话,等他说完,嘲讽也似的笑一声。
他嗓子不能开口说话,但是他眼里却是冷嘲。
“怎地,难道我说得不对?”郑玄符不乐意了,“你平常都不近女色,倒是喜欢接近那个小女子的身。就凭这个,难道你还想骗过我?”
他见着齐昀的脸色微变,还来不及再问,就见着他把被子整个拉上来,盖住头脸,显然不想和他多话。
郑玄符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来,立即过来要把他身上的被子给扒拉下来,“那小女子说了,要把汗湿的衣裳换下来。”
他才扒拉开,齐昀抬脚将他整个人都踹翻在地。
郑玄符的臀重重的砸在地上,尾巴骨那儿腾起的痛,险些叫他以为自己摔成了八瓣。
痛得他两眼发黑,好不容易等缓过来些。就见着齐昀自己换下了汗湿的衣裳。察觉到他抬头,回头看他,看他的目光像是嘲讽他的自作多情。
郑玄符不由得心里啧了下,早知道,那会就不该拦着人。让这家伙多挨几脚。
晏南镜从齐昀那儿回来,就见到杨之简端来一碗汤药,“知善,把药喝了。”
宅邸里有了病人,其余康健的人,全都要喝扶正祛邪的汤药来防治。
她见杨之简上前,赶紧的往后退开几步,袖子掩住她半张脸。
“阿兄可别过来了。”
杨之简见状就忍不住笑,“这又是做什么。”
“我刚刚从那里过来,不能就这么和阿兄见面的。要是把病过给阿兄,那就不好了。”
杨之简好气又好笑,“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说着,把她拉过来,将陶碗塞到她手里。
汤药泛着点儿药草的苦甜,腾腾的冒着热气。
她没有含糊,几口全喝了。
晏南镜喝药从来不要饴糖,她不是孩子,没有那个习惯。而且喝完药再含着饴糖,多少有些影响药效。
“听说那边已经醒了?”
杨之简接过空碗,见她被呛到低声咳嗽,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点点头,话语里颇有些意外,“原本以为服药之后,至少也要两天,谁知道发汗之后,人就醒了。”
杨之简听后点点头,他搀扶住她的手臂,“他这一病,离开的日子说不定要推迟了。”
“齐奂之死,我到底还是有些担心。虽然人不是直接死在我手上,但也和我脱不了干系。我无心与他交恶,但时日拖长了,总觉得夜长梦多。”
只有他一人,杨之简也没有这么多的思虑。人有软肋,不免就要处处考虑。
“现如今齐奂那边如何了?”晏南镜问。
“府君派出的使者已经扶着齐奂的棺椁北上了,等到邺城,还有半个月的路程。”
她点点头,“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杨之简闻言看过去,她双手拢袖,“我听说邺城齐侯不止他一个儿子?”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知道也无关紧要。
“他这个年岁,跟在父亲叔父身边征战,名分却一直都没有定下。虽然说长幼有别。可是被后来者居上,谁又有那个心胸能欣然接受?尤其这次齐军大败,主将丧命。他如果再不赶回邺城,恐怕到齐侯的眼里,他也要和死人一个模样了。”
“知善怎么知道的?”
杨之简惊讶问。
晏南镜笑了一声,“我是不知道邺城里是什么情形。但是自古以来,王侯家里都大差不差。即使知道的不多,也能推测出大致的状况。”
“何况就算他知道了又怎么样?”
晏南镜摇摇头,“两军对阵,沙场上刀戟无眼,本来就是生死难料。何况他正在病中,想要顺利回去还得靠阿兄。”
“所以他就算真的知道了,他只会当做不知此事,等到回去了再说。”
这话换来杨之简一笑,“知善倒是了解他。”
晏南镜却摇头,“只是照着人之常情会如此罢了。”
齐昀这个人,看上去光风霁月,行事间也是君子做派。但是真正靠近了,只觉得这人并不是他表面呈现的那样。
不过这也不管她事,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现如今只求彼此相安无事就好。
齐昀的病情并没有在退热之后顺利痊愈,退热两日之后,又重新高热发出来。杨之简赶过去,诊脉之后,拆开了包裹伤口的布条,伤口愈合不佳,甚至开始流脓。
这是沙场上常见的事,刀戟伤不仅没有愈合,反而伤势扩大,危及性命。
这个道理齐昀当然知道,他躺在那儿,见到杨之简神色凝重,“是我伤势不好了?”
杨之简抬头,露出并不真切的笑,“不算严重,郎君好好养伤,记住不要思虑过重。”
“杨使君。”齐昀定定的望着他,眼底的光泛着冷,“你我过命的交情,实话实说就好。”
救命的恩情大如天,尤其还是两次。
“伤势恢复的不尽人意。”杨之简踟蹰小会,还是说了实话,“郎君自身正气不足,现如今也还没有完全恢复。”
生病的人没有个十天半个月都别想痊愈,更何况恢复伤势也是需要体力,病体难以支撑,那就只能往不好的方向一路滑行了。
“我知道兵士们上沙场之前,习惯将刀戟箭矢埋在泥土里,到时候伤在人身上,伤势就会加重。”
齐昀说着笑了两声,泛着点儿悲凉,“看来那些人也学到了。”
杨之简到底还没到真正铁石心肠的地步,仔细说起来,齐昀也是为了救他们兄妹。那些刺客其实是冲他们来的。
杨之简心里愧疚的很,这时候齐昀开口又道,“使君,我这条胳膊能保住吗?”
伤势若是加重到一定程度,一整条肢体坏死,到那时候只有断尾求生了。将坏死的肢体给去掉。
“郎君好好养病养伤,不要多想。如果郎君思虑过甚,反而对身体越发不利。”
说完,杨之简就走到外面,去见晏南镜。
才见到她的人,杨之简开口就说,“我这两天亲自回一趟刺史府。家里知善你照看着。”
这决定来的突然,让晏南镜有些意外,“阿兄怎么突然要回刺史府?上回那些人过来刺杀不成,阿兄这次回去,会不会有危险?”
他摇摇头,神色比方才更加凝重,他把齐昀的伤势和她说了。
晏南镜知道这几天齐昀的病情有些反复,因为之前被他掐过脖子,哪怕是他人事不省的时候,她也不怎么往齐昀那边去了。听杨之简这么一说,她才知道齐昀的伤势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
“所以我打算去一趟刺史府,问府君求人参。”
她抬眼,听杨之简继续道,“他那个伤,到底是因我而起。我也不好真的看他因为伤势加重,没了性命,又或者是没了胳膊。”
年纪轻轻的,没了胳膊,和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杨之简并不想看到齐昀成那副模样,所以不管如何,都要尽力救治。
“人参以上党所产的为最,年数越大,效力越强。他如今身体逐渐不好,我去给他求来,等身体调理好些,给他处置伤口腐肉。”
有了年岁的人参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只能上刺史府。他才立了功劳,刺史也不会拂了他的颜面。
“如果那些人,见到阿兄回去,打算动手怎么办?”
晏南镜说的这个也很有可能,杨之简摇摇头,“顾不上了,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伤势加重。”
见到她沉默下来,杨之简安抚她,“也不一定,他们正捉贼心虚,派来的人全军覆没,现在估摸也摸不清楚我的底细。在摸清楚底细之前,他们是不会再动手的。”
他决心已定,晏南镜知道自己再说也是枉然。
最后她只能说,“阿兄不管是去还是回来,都一定要小心。”
治伤治病都是耽误不得的事。杨之简和晏南镜交代之后,第二日就出发。
杨之简这么一走,宅邸里所有人再次都交到晏南镜的手上。包括齐昀这位客人。
崔缇对此老大不乐意,但也没办法。只能每日里守着大门,免得之前的事又再次重演。
病人需要每日关注,要不然一个不查,可能会引发难以挽回的后果。
她今日去齐昀卧房里。一入卧房,浓厚的苍术气息铺面而来。
绕过屏风,晏南镜见到齐昀坐在榻上。
几日不见,他整个人清颧了好些,内里着中单,外面冬袍随意的披在身上。
“女公子来了。”
齐昀听到动静,回头对她笑道。
病中的人,面色不好,但是收拾的很干净,发鬓一丝不苟,不见半点碎发落下。
她点点头,在另外一处坐榻上坐下来,
晏南镜转向郑玄符,正要开口问事,郑玄符突然起身,“我出去一趟。”
说罢,起身就走。晏南镜连阻止都来不及,屋内就剩下了她和齐昀两个。幸好门外还有白宿守着。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和齐昀单独相处,晏南镜没怎么觉得尴尬,她开口就问他的饮食起居,得到回复之后,过来察看他的伤势。
他的那条受了伤的胳膊藏在冬袍下虚虚的拢着。
“女公子,我这伤势已经不妙了,对吧?”
晏南镜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这思虑重的,就算是无事,也要变有事了。”
他听后短暂的沉默了小会,“那我这条手臂能保住吗?”
这话谁也不敢保证,晏南镜也不能。
齐昀自嘲的一笑,“如果真的不能保住,那我就真的只能去死了。”
这话说的可太惊人了。
她张了张嘴,“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你可不要乱来!”
晏南镜话语才落下,齐昀脸上的悲凉霎时一变,成了得逞的狡黠,“我骗女公子的。”
第026章 第 26 章
晏南镜闻言没有松口气,反而换了更认真的神态去打量他。
他相比较于许多病人,要有精神的多。至少还能坐在那儿说话,而不是奄奄一息。只是他面上在笑,眼里却是冰凉的。
晏南镜顿时有些头痛,她不善于劝慰人。毕竟没有感同身受,说出一味劝人向好的话,多少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
与其说那些不但没用,反而还招人厌恶的话。她倒是宁愿先盯着齐昀,免得真的出事。
与人为善,不做也就罢了,做了那就做到底。做了一半就袖手不干,又或者出事。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没做过。
“阿兄回刺史府了。”她开口道。
齐昀沉寂的神色终于有了些波动,眼睫动了下,抬头看她,她继续道,“阿兄是为了你的病,去问刺史要上党人参去了。”
上党所产的人参,效用最好。可惜千里迢迢运过来,也只有那么些。平常人家难得有,一来二去,只能靠着功劳去问刺史讨要。
齐昀的眼睛里有些莫名的东西,晏南镜望见,“郎君怀疑阿兄是去告密了?”
这话终于让齐昀朝她看过去,“女公子说什么?”
她望着他,“郎君是在担心这个吗?”
齐昀露出些许古怪的笑,“这我倒是不担心,之前我人事不省的时候,杨使君没有想着告发,现如今我醒了,那也更没有这个必要。”
他顿了顿,“如果真的要告发,也错过了最好的时候。”
齐昀望着她,“把你留在这儿,自己跑去刺史府那儿,可不是最好的做法。”
他面上浮着极其浅淡的笑,声线平稳,平静的像是述说与己无关的事。
“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女公子就会落到我们手中。到时候不管我们有没有被抓住。女公子的下场总归不会好。再说了,即使我们被荆州刺史抓住,现如今没到完全撕破脸的时候。也不至于做出用我俩头颅来祭旗的事。”
“这种事,”他又笑了一声,“不做就罢了,要做就一定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否则的话,打蛇不死日后必定会有祸患。”
“这个道理,杨使君也能想的到。如果想不到,他也不会在刺史府有如今的成就了。”
“所以你是真的担心自己的这条手臂保不住吧?”
晏南镜懒得正坐,正坐累人,哪怕后面有支踵撑着,也有点不舒服。她手肘支在旁边的凭几,撑着下巴看他。
见到齐昀眉头几乎不可见的一蹙,她点头,“那我是说对了。”
齐昀原先那些带笑的神色,此刻全数消弭的干干净净,他面色冷冷,两眼盯着她。
上过沙场,手里真真实实粘过血的人,盯住她的时候,莫名的背后有凉意腾起来。
她完全不怕,迎着他的目光直接看过去,和他四目相对。她双眼黑白分明,对上齐昀带着血丝的双目。他眉头蹙得比方才更厉害。
晏南镜没有退却的意思,手肘依然撑着下巴,“你这人挺心口不一。”
她也不管齐昀的面色,继续说下去,“担心就担心,这又有什么的?这是人之常情。阿兄离开之前和我提起的时候,也是颇为担忧。”
她摊开手,“看,连看病的医者都这样,更别说是病人了。”
“就你偏偏心里担忧,脸上还要做出无事发生的模样。”她说完很是不可思议,“郎君这样,也装模作样过头了吧?这儿没有盯着郎君的将领,也不需要郎君强装无事去安抚军心。”
她每说一句,就见着那边齐昀的脸色变一分。
听她说完,齐昀转头过去,沉默的盯着背面缠枝茱萸纹上。
“郎君的伤势还没到那份上,”晏南镜撑着下巴看他,“郎君担心伤势会不会加重,丢掉胳膊。其实还是担心邺城里吧?”
此言一出,她见到他的神色骤然变了。
“我不知道邺城里有什么事,也无心知道。不过郎君思虑太重了,郑郎君是邺城里的人,和他说,恐怕有不少担忧。所以郎君会和我提起吧?”
齐昀低笑一声,“女公子聪慧。不过聪慧得有些过头了。”
晏南镜毫不客气的反驳回去,“这但凡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什么叫做过头了。这叫过头的话,郎君是小心谨慎太过。”
“郎君现如今是病体未愈,正气不足,不足以濡养伤势。要是再思虑过重。耗费气血过多,雪上加霜。”
“原本不至于的,因为这过重的思虑加重,那到时候郎君去怪谁呢?”
她言语里不给人半点回避的余地。
齐昀整个人靠在隐囊上,仰首见到头上的帷帐以及承尘。他长久的沉默下来,等到那边的晏南镜想要告辞的时候,终于听他开口,“我这条胳膊能保住?”
“郎君若是觉得能,那就能。阿兄和我,全都是尽力而为。郎君也应当振奋起来才是。”
“毕竟这身躯是郎君掌控的,不是吗?”
齐昀缓缓吐息,过了小会,她听他说,“倒是羡慕女郎的这幅心无旁骛。”
“当然可能是我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才能轻易说出这些话语。”
齐昀靠在隐囊上,听到这话,不禁看过去,见着她支着脸,“女公子如果想要宽慰人,方才那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没有拉拢人心的用处了。”
他言语平缓,瞧着竟然是真的有几分要教她。
晏南镜手指在手下的几面上轻轻弹几下,“可是我没想要安抚你啊。从头至尾我都是实话实说,没有半分往好处说。”
她见着齐昀很明显的一噎,脸上毫无半点情绪,不知道是被她堵住了,还是被她噎住了,一时半会的没有想到如何回应。
过了小会,齐昀开口,“女公子果然不同凡人。”
“哪里不同凡人了?”她笑了,“只是我没有必要和你周旋,又看不惯郎君那副焦灼的模样,所以有话直说罢了。”
齐昀见她坐直了,“既然话都已经说明白了,郎君现如今还焦急吗?”
齐昀点点头,又摇摇头,“多谢女公子,没之前那么重了。”
她一笑正准备说什么,外面传来白宿的声音,随后关上的门开了。见着郑玄符站在外面。
“郑郎君回来了?”晏南镜招呼道。
只见着郑玄符手里提着一只漆盒,他大步走入室内,点点头,打开漆盒里头是冒着热气的汤药。
汤药是扶持正气疏导体内病邪的,端出来就是一股浓厚的苦涩气息。
郑玄符把药递给齐昀,晏南镜道,“郎君怎么亲自过去,汤药会有人送过来的。”
现如今但凡宅邸里所有人,全都要喝药,只是喝的药都不同而已。
汤药熬煮好,由白宿送到各自门前。平常这里也是一样。
郑玄符不好说是因为她来了。
这几天,他是眼看着齐昀一日比一日阴沉。不是没有说过宽慰的话,只是那些话语不管说多少,都犹如石落深水,半点回应都没有。齐昀的性情,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一派温和,冷硬的厉害。
他原本就不善于劝慰人,见到晏南镜来了,干脆找个由头躲开,让他们单独相处。
这小女子生的婉约,可惜在一张嘴上。说话是真的不留半点情面,和她的容貌完全不靠边。
但是这上面终究应该比他强。
死马当活马医,他也不留在那儿,妨碍这两人相处。干脆躲到庖厨里,觉得差不多了,才带着汤药回来。
“出去走走散心。老是闷在这儿,也挺难受。”郑玄符道。
“难为你了,与我在一起如此气闷。”
齐昀一边低头喝药,一边淡淡说道。
郑玄符被刺的几乎跳起来,但是才要发火,又反应过来。这几日齐昀除却必要的活动之外,其余的时日都是坐在榻上,长久的缄默。
现如今能说几句话,简直和之前完全不同。
郑玄符还没练出喜怒不行于色的本领,霎时间喜上眉梢,“景约,你肯说话了?”
齐昀没搭理他,将手里的汤药喝完。然后将碗往他跟前一递,示意他收拾。
郑玄符欢天喜地的接过去,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被他当做仆从使唤了。
他双目明亮的望着晏南镜,脸颊上全是笑。浑身上下全是欣喜。
晏南镜被他这么看着,忍不住问他,“郎君老是盯着我做什么?”
郑玄符笑着正要开口说话,冷不防卧榻上齐昀往过来,原本要出口的夸赞顿时吞下去,他清了两下嗓子,“就是觉得女郎聪慧。”
晏南镜见识过郑玄符的倨傲,这会见着他喜形于色的,不由得狐疑的盯着他。
郑玄符原本就不是什么能管住自己神色的人,哪怕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嘴角还是忍不住的牵起来。
晏南镜往齐昀那儿看了一眼,“郎君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齐昀颇有些不解的看她,晏南镜抬手,纤白的指尖从垂胡袖里探出点点细白。
“有好友如此,夫复何求?”
齐昀看向郑玄符,晏南镜也不打算再说多了,她起身,“从郎君说的那些,郎君现如今身体还是虚弱,那么汤药还是暂时先喝着,等阿兄回来再说。”
她说罢起身离开。
一到外面,苍术的气味被艾烟取代。守在旁边的白宿赶紧起来,跟在她身后。
“最近夜里里要警醒些。”她转头提醒白宿。
这个冬日不太平,一段日子里竟然经历了三场意外,一场比一场惊险。到起身去荆州城之前,她都不敢掉以轻心了。
白宿应了,她见着白宿瘦弱的肩背,“到时候我让崔郎君和你一块吧。”
说着,她就见着崔缇大步走过来,笑容满面。见到她,崔缇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几分,“知善,你看我带什么来了?”
不等晏南镜去猜,他就已经抬起手来,只见着他手里提着一只满月不久的幼犬,圆圆滚滚的一只,被他提着后颈皮,这会儿正嘤嘤的小声叫唤。
宅邸里养着看门的那两只狼犬,被刺客给射杀了。人白日里都会困顿,更别说夜里了,让人整夜守着门,一个抽不出人手,也没办法整夜盯着。所以崔缇到外面提了一只断奶的幼犬回来。
“长大了的犬,已经认了主,就算带回来,也留不住会跑回去。所以我就把小的带回来了。”
说着又惋惜死掉的那两只狼犬,“可惜了,原先那两只都是从刺史府上带回来的,忠心又凶猛。”
晏南镜点头,她盯着他手里的奶狗直看。这会儿的奶狗还很肥,叫起来声音也只有那么点,她直接抱过来,放到怀里轻轻抚摸。
她白皙的手从毛绒绒的皮毛上抚过。
崔缇颇有些羡慕的看着她怀里的那只奶狗。
“我刚看知善你从后面回来……”
她哦了一声,“我刚刚去那两位那儿回来。你知道的,齐公子伤着了手臂,人又病了。阿兄如今不在,那只有我过去照看了。”
杨之简为了稳住人心,除却晏南镜之外,并没有和其他人说过齐昀到底得了什么病。崔缇也不知道,只知道像是风寒之类。
他听后满脸不痛快,“就算是风寒,那也是会过人的。”
说着崔缇越发不满,“自从这两人来了,祸事就一桩接着一桩。也不知道这灾祸到底是老天降下的,还是他们带的。”
崔缇这话才说完,就引来她不赞同的一暼。
崔缇见她不悦,不敢再说,“知善你日后尽少去那儿。万一要是也……”
他顿了顿,“杨主簿那儿该多担心!”
晏南镜没搭理这话,反而问起了另外一件事,“阿兄临走的时候,和你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崔缇摇头,“我问过杨主簿,他直说尽快回来。”
晏南镜望着外面的天,她是知道杨之简的脾性,说尽快,那么只要人参拿到手,就会回来,哪怕一刻都不会耽误。
楚地的冬日看似比北方要暖和许多,但也是有可怕之处。连着十几日都不见着晴日,看得人心灰意懒。
过了三日,天空终于放晴。
阿元忙不迭的把被褥衣裳等物,全都搬到日头下面排开晾晒。错过这次,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晏南镜看着阿元在那儿忙忙碌碌,正要过去帮忙就听到外面传来辎车的动静。
紧接着白宿满脸兴奋跑来,“女郎,郎主回来了!”
晏南镜见到杨之简抱住一个木盒,大步过来。
“阿兄,人参要到了?”
杨之简面上含笑,点点头,“正好,我现在就去看齐公子。”
她点头,接过杨之简手里的木箱,亲自收好。
杨之简亲自给齐昀诊脉,这几日齐昀的身体没怎么转好,但也没有往坏的方向发展。
现如今先调理好齐昀的身体。
齐昀的身体算得上是强健了,至少在杨之简见过的人里头是如此。得了疫病的人,几乎全都是死去活来,哪怕用药救治过来,也是气息奄奄命悬一线。但是齐昀除却虚弱,气血虚弱之外,太大的毛病没有,至少没有常见的病后中气大陷。
杨之简换了药方,把从刺史那儿要来的人参加了进去。
人参大补元气,滋补五脏,但是要仔细斟酌里头的用量,尤其是对年轻人。否则一个不甚,补药比毒药都还要厉害几分。
这里头要如何掌控,全看医者的本领。
不过汤药齐昀喝下去,病情没有加重,一点点好转。照着这么下去,先调理到身体康复,再看看伤势会如何发展。
很多时候,随着身体好转,伤势也会一同跟着好转。
齐昀却主动找杨之简,想要去掉伤口的腐肉。
“郎君有些太着急了。”杨之简看过齐昀的伤势说道。
“伤势没有更坏,只需要好生疗养,伤口极有可能自己痊愈。”
齐昀把受伤的手塞回袖子里,随意的用厚实的衣袍盖住,“那需要多久呢?”
“十几日都恐怕不够吧?”
杨之简蹙眉。
用药如用兵,他在用药上和他的用兵风格不同,更喜欢稳扎稳打。不会冒进。
“急功近利只会自食苦果。”
杨之简沉下脸,连带着说出来的话语都像是警告。
冬日里门窗紧闭,尤其有病人在内,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不会开启门窗。白日里屋内依然黑如深夜。几盏灯置于案几上,用于照明。
齐昀的面容大半陷落在光线落下的阴影里,并不真切。
“时日太长了,我不能等了。”
他没有那么长的时日,兵败荆州,他不是主将,并不由他来担这个罪责。但如果他迟迟不回邺城,就会生变。
“这里头的缘由,杨使君应当明白。”
杨之简当然明白,他眉头拧的厉害,很是不赞同,“可是对你身体无益处。不仅无益,说不定日后还会留下祸患。”
齐昀摇头,“事有轻重缓急,我等不得了。而且我留在这儿,也会给使君还有女公子带来麻烦。上回那些人应当是冲使君来的吧。”
这些事杨之简没有在齐昀面前详细说过,听他这么一提,霎时脸色有些尴尬。
“那些人难道不好奇为何派出去的人,全数覆没。这一日两日的,或许不会轻举妄动。可是时日长了,难保他们不会有所举动。”
他靠在那儿,言语温煦,话语里全是为杨之简着想,“使君看上去深受刺史倚重,但也会遭受小人嫉恨。他们的手段只有使君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连刺杀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其他的更不在话下。”
杨之简深深吸了口气,“就只怕郎君的身体……”
他摇头,“不算什么。”他抬眼起来,在灯火下折出浅光,“所以使君尽管大胆动手就好。”
晏南镜被杨之简拉来打下手,见着一屋子人,除了齐昀之外,都面色不好看。
晏南镜用襻膊绑住了袖子,在外间点了几个小炉子,上面烧着水,水里煮着各类小巧的刀具。
这都是陈赟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东西。这世道战事连绵,行医不免要处理各类伤口,所以也有这套工具。
放在水里煮了足够的时辰,她拿出来放在那儿放凉送进去。
“现在公子后悔还来得及。”杨之简绑好襻膊,盥洗干净双手,对那边坐着的齐昀道。
齐昀摇摇头,他示意郑玄符上前,帮自己脱掉衣袍。
晏南镜把东西送过去,看着杨之简擦洗伤口,然后拿起带着弯钩刀刃的刀贴着那一圈已经有些发黑的皮肉割了上去。
她伫立在一旁看着,见到刀刃没入皮肉里,眨眼的功夫就见到鲜血从刀刃和皮肉相贴的缝隙里流淌出来。
旁边的郑玄符看不下去,掉头往外去了。
晏南镜看着齐昀盘腿坐在那儿,脸上肌肉绷紧。额头上滚落大颗的汗珠。
“知善,给他擦擦。”
她应下到他旁边,用干净的布巾把他额头滚落的汗珠擦拭干净。
挖除烂肉这个事,需要耐心。所以这其中对于接受救治的人来说,便是受刑。
苍术香弥漫整个内寝,晏南镜见着齐昀额头的冷汗越来越多,嘴唇抿到苍白。
晏南镜十分佩服,这痛苦不是常人能轻易忍受下来的。
汗水擦拭干净没小会,又重新冒上来,一层接着一层。
时辰变得特别的难熬,她见着他唇边溢出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之简那边道了一声好了。
他放下刀具,给他止血包扎,早已经准备好的干净布条稳妥的将伤口包扎好。
一切料理完毕,杨之简到外面,打算把白宿叫过来。
郑玄符一看就不像是会照顾人的,现如今需要个人在旁照看,郑玄符是不成了,只能另外找人。
杨之简才出去,原本坐着的人往后一倒,晏南镜伸手去扶。他径直倒在了她的身上。
虽然说衣襟已经合好了,但是隔着衣物她清晰的感觉到他躯体的颤抖。
她低头下来,见到他又要抿唇,赶紧阻止,“郎君可别再咬了。”
他脸颊旁贴着几缕汗湿的乱发,气息紊乱的喘息不止。那话在痛苦里,完全听不到。
背后柔软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往后瑟缩靠去。想要在里头寻找到些许慰藉。
第027章 第 27 章
隔着衣物,晏南镜感觉到他正在颤抖。
也不是没想过煮麻沸散,只是麻沸散的组方失传已久,零零碎碎只知道部分。不敢轻易熬了来给他服用。药方不知剂量,也不知道全方,贸然服药,恐怕不知道又出别的什么事。所以只能让齐昀忍耐。
她不是没有准备巾帕,让他放在嘴里咬着。但是齐昀谢绝了。
刚才阿兄动手的时候,她佩服的五体投地,竟然能生生扛住生割腐肉的痛楚。现在看来,只是他在人前装的挺好。
晏南镜无奈的厉害,都知道那痛楚,偏偏他就要装做若无其事。现在可好,怕是要虚脱过去了。
巨大的痛楚到了此刻,没有了意志的压制,将苦苦按捺下去的痛苦翻倍的翻涌而上。迅速将神志淹没。最后只能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努力的融入笼在背后的那团温热柔软里。似乎那儿才是他唯一的庇护。
他像是还在母身里的胎儿,只想着寻求保护。
晏南镜察觉到他的背往她的怀里又靠进了些,年轻男子的体温都似乎要透过层层衣料透到肌理上。
她差点没跳起来,手都已经按在了他的脑袋上,用力一推,竟然没有把他给推开。神志不清里,他嘴里模糊不清的嘟囔了两句,复而又靠过来。
晏南镜手掌卡进两人之间的间隙,费力的割开些许的距离。
他疼的厉害,躯体上全都是汗,被贴身的衣袍吸走,勉强维持着干燥。但是头脸上却是汗津津的。眼眸紧闭。
要不是她欠了他好大的人情,就凭这个,她才不管他是不是病人。直接一掌能掴到他脸上去!
“齐公子?”她低头叫了他一声,见他不应,又换着称呼叫了好几声,当唤到“齐少将军”的时候,汗湿了的睫毛终于颤了下,缓缓抬头看她。
她心里一松,说实在的,就算有手掌隔在中间,保持着这个两人河水不犯井水的姿态也着实艰难。
他眼里迷蒙,看着神志似乎还是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晏南镜却不打算再继续惯着他了。
就算是欠了人情,那也是有别的还人情的办法。
晏南镜撑住他的脑袋,费了好大的力气把他给推开,他想要再靠过来,她往榻下一跳。他的背靠了个空,直接倒在哪儿了。
她上前查看他的手臂,见血已经止住,暂时没有什么大碍之后。守在那儿等人过来。
郑玄符到现在还没回来,杨之简又去找白宿了。所以她就在这儿看着。
过了小会,杨之简领着白宿从外面回来,“他怎么样了?”
“阿兄走之后,他就疼得不省人事了。”
杨之简闻言大步走到榻前,仔细察看,确定没有大碍,这才松口气。
他虽然学过医术,但治疗外伤的次数不多。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让白宿到门外熬药,自己坐下来。
“这齐公子还真是个狠人。”杨之简颇有些感叹。
性情看似温煦,实则暴烈如火。下了决定的事,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做到底。
这种性子,不说对错,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晏南镜响起齐昀那寻求安抚的模样,看不出狠,倒是脆弱的厉害。尤其蜷缩一团的模样,甚至让她想到了崔缇带过来的那条奶狗。
奶狗就是这样扒拉着她,费劲的往她怀里钻。
除了一个是狗,一个是人之外。其余的可以说是大差不差。
她想到这里,往卧榻上看了一眼。这会儿他躯体舒展开了,也不是那副疼到蜷缩的模样。只是眉头依然还紧蹙着,额头上冷汗涔涔。
晏南镜看了几眼,退到外间去。不多时郑玄符回来,听到齐昀暂时无事的消息,暂且松了口气,进去亲自守着他。
这儿已经用不到她了,晏南镜的善心有,但有限。既然这儿已经有这么多人看着了,她也不会费心费力再在这儿守着,起身往外去了。
齐昀又挨了一刀,这次杨之简严阵以待,除却让白宿来服侍他的药食和起居之外,自己亲自照料。
不知道到底是哪样起了作用,反正齐昀的伤势一日强过一日。宅邸中的人脸庞上也都多了些真心的笑。
外面下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下的尽兴,夜里听到沙沙声响,早上推开窗,就见到满眼的白。
楚地下雪比较少见,但是今年却下了一场大的。她拢袖出去,奶狗追在她后面,追着她的袍裾叫。
她回身过去把奶狗抱起来。
“知善你站在这儿干什么?”那边崔缇过来,手里牵着一匹驽马。驽马便是资质不好的马,平日里用来驮运些东西。
她看到驽马的背上放了两个沉甸甸的布囊。
“我在这儿看看,”她随意的手搓着怀中奶狗的头,说着看着他身后的马匹,“这是做什么。”
“要冬至了,我去准备些冬至日要用到的东西。”说着,崔缇踟蹰了下,“今年冬至,主簿还要去见过三老吗?”
冬至日是重大的节日,上到天子下到庶人百姓都极其重视。王公将相那儿怎么过冬至,崔缇不知道,但是在这儿,他们要祭祀水神,还要去投名刺,去拜见上峰恩师,还有当地耆老。
汉人尊老,老人上了七十之后,朝廷会颁发鸠杖。老人持有鸠杖,见官可不拜,甚至还能在好些事务上能插手。
虽然说,现如今朝廷已经没有什么威望了,但风俗延续了下来。
往年杨之简在举行过家祭之后,都会去拜见刺史,以及耆老。
杨之简出身不显,但他相貌堂堂,温润有礼,更重要的是,他还会医术。人食五谷杂粮,不管年岁,总会生病。病人不少,可会看病的医者却不多。尤其是上了年岁的老人,活得越长,就越怕死,稍微有个头痛脑热,就要折腾着要医者诊治。
平常杨之简都在荆州城内,那些老人没办法。现在杨之简都已经回来一段时日了,恐怕躲不过去。
“现如今多出两个人,主簿不好不去。还有上门拜访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已经送过来的名刺,递给晏南镜,满脸的为难,“去耆老那儿也就罢了。这些上门拜访的要怎么办?”
主簿下面,一大堆的下属。现在冬至日要过来拜见,除了这些人,还有他们带来的奴仆。里里外外不少人。
只要有这里头又一个人看见,不管拿什么理由搪塞。恐怕到时候都要传开。
那两人身份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要连累一群人。
“这个的确头疼。”她点点头,“我到时候问问阿兄。”
崔缇还想说什么,他错眼看到那边走出一个影子。身量颀长,人却清瘦。穿着厚厚的冬袍。明明隔得远,但是那张脸,却是一眼就能注意到的鲜明。
晏南镜见到他变了脸色,回身往后看,见到齐昀拢了袖口往这里走过来。
晏南镜已经有小段日子没见他了,听白宿说他一直都在养伤,伤势恢复的还算不错。现在看来,白宿所言不虚。
走近了,晏南镜看清楚他的面色,面色比那日的惨白要好上许多。
“郎君面色看起来好多了。”
晏南镜笑道。
这小段日子能恢复到这个地步,除却从刺史那儿求来的人参,就是这位身体实在是强悍。要不是得了一场疫病,恐怕伤口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郎君不应该出来的。”晏南镜看了看廊下的雪。因为人手紧缺,所以雪也没扫,仍由雪铺了整个院落。留下几道人和马走出来的脚印。
这人的躯体之强悍,简直超乎她的预料。不过她不打算冒险叫人受凉,从而又引发出别的事。
杨之简在他身上花费了不少力气,她可不想看到杨之简的努力付诸东流。
齐昀看起来比最初的时候瘦削了好些,听到她这话,说了一句无妨。
“多亏了使君照料,我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晏南镜摇摇头,“阿兄为了救治你,花了不少力气。现如今,在痊愈之前,还是要小心为上。”
齐昀无所谓这些,等完全痊愈,少说也要两三个月。而他是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我来是有些话想要问女公子。”
说罢,他暼了一眼那边牵马的崔缇。示意崔缇退下。
崔缇当即怒火中烧,他已经看不惯这两人很久了。莫名其妙的冒出来,来处不明,还要一大家子人替他们遮掩。
现在哪里能放心让这两人单独相处。
“我不走!”崔缇睁圆了眼睛,“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的!”
齐昀没有在意崔缇的怒火,只是望向她。
晏南镜摇摇头,“你先去帮阿元。冬至日要到了,我担心她准备祭品忙不过来。”
见崔缇满面着急,她道了一声,“去吧。”
崔缇只能依言去了,齐昀看着崔缇离去的背影,“崔郎君对女公子很是关心。是个有情有义之士。”
这人似乎对有才能的,有情义的格外赏识。
“郎君有什么话要问我的?”
齐昀垂目见到她抱住奶狗站在不远处,身上着臃肿的冬袍,但脸却被冬袍的衬得越发小巧。
“那日我昏昏沉沉,不想唐突了女公子。”齐昀斟酌着字句,看到她话里的那只奶狗一个劲的往她怀抱里钻。
恐怕那日他和这条狗,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她啊了一声,满脸疑惑,随即好奇的睨他,“有这个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齐昀却不接她的话,“做过就是做过,我既然说出来,就没打算当做无事发生。”
他说着,眉头微蹙,“那日我没有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吧?”
不合时宜么?
晏南镜记得他那会的确嗫嚅了几句,但是他那时候体虚,声量也很低。到底说得什么,她也完全听不到。
既然听不到那就当他没说,不给自己找麻烦。
她摇头,“郎君的嘴张合了几次,但也听不清楚郎君说了什么。”又添了一句,“那会我忙着把郎君推开,至于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看上去不像是松了口气。甚至和刚才来的时候,也没有多少差别。
目光炯炯的盯着她,晏南镜站在那儿,面色如常,任由他看。
过了两三息,他推开几步,对着她一拜到底。
如此大礼来的突然,晏南镜却没躲开的意思,受了他全礼。
“唐突了女公子,是我的罪过。”
晏南镜一哂,“郎君不累么?”
原本弯腰的人微微抬头,眉头微蹙。
“郎君来问我,想必这点事已经在郎君心里已经过了好几遍,到了今天才来问我的吧。”
“我其实对郎君无甚兴趣,郎君对我来说,是意外之客,也是欠了人情的恩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了。”
“只要郎君好好活着,我对郎君的所有事务其实都没有什么兴致。”
齐昀听着她的话,原本弯下去的脊背慢慢的直起来,望着他。
“郎君是担心自己在病中,对外人吐露了什么。”她摇摇头,“郎君那般毅力,是不会有此事发生的。”
她话里的敷衍几乎砸在了脸上。
齐昀听后笑笑,“女公子不怪罪就好。”
说着,见到她怀里的奶狗扑腾着,换了个位置,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晏南镜抬头见到齐昀的面色有些古怪,“郎君身体不适?”
齐昀摇头,话既然已经说完,那么也没有必要继续留下来,他迅速告辞离开。
看着他离开,她转身去庖厨下,帮阿元的忙。
晏南镜并不是娇生惯养大的人,阿元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就会过去分担。
“女郎来了?”阿元将洗好的糯米扑在竹框里,抬头见到她,“和那位贵客说话完了?”
晏南镜把奶狗放开,洗了手,就过来帮着阿元把装满了糯米的竹筐给挪到灶台上去。这些糯米待会要放置到鬲里蒸熟,再倒入石糟里打成米糍。
“阿元怎么知道?”她一面和阿元一道把糯米往鬲里装,一面问。
“刚刚崔郎君来过,我看他脸上不好看,就问他。他说女郎和那位贵客在说话。他说自己放心不下。”
阿元没说崔缇催着自己过去盯着,她这么多事忙不过来,再说了,郎主的贵客,她过去盯着,要是叫人发现,又惹来不快。
正说着,见着崔缇到庖厨里来。他见到晏南镜来了,脸上一喜,“知善没事吧?”
晏南镜摇头说没有,“就是说几句话,怎么到崔郎君眼里,像是羊入虎口似的?”
阿元也忍不住去看他。
崔缇蹲下来,把劈砍好的柴火收拾到灶台旁,待会他要生火,完了还要帮着把蒸熟的糯米捣打成米糍。
崔缇母亲离世之后,逢年过节他都要过来,时日长了,干脆在这儿把年节一起过了。
“知善你不懂,这人心险恶,看着一个两个知情达理,可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是真的君子,还是装出来的君子。这男人,就没有几个没起过什么心思的。只看有没有那个胆量犯事。”
崔缇说着捞起袍服下摆,坐在灶台跟前,往里头添柴。
“我看那人,总觉得他表里不一,没揣什么好心思。”
晏南镜听后,“他什么心思,我管不着。只要不对着我来就行。”
见着崔缇见着就要发急,她安抚道,“那一位,心思重,若是说他有什么主意,全都放在了招贤纳士,以及之后如何解开困境上了。”
“至于女色,恐怕于他来说,比起他的功业还有安危,什么都不是。”
她不是真正十几岁的少女,还做着什么位高权重贵公子的绮梦。越是位高权重的男人,就越是心狠手辣,冷静自制。
这种人分得清楚轻重缓急,不会因为女色而耽误大事。更加不会因为一时的欲念,把自己置于危难当中。
她这话说的很对,之后没有见过齐昀来找过。连着好几日,她连他的发丝都没有见一根。
冬至日那日,宅邸里热热闹闹。冬至日里要用到的冬酒,阿元早在上个月就已经酿好了。封存在陶罐里,就等今日拿出来用。
冬至要祭祀玄冥和先祖,晏南镜和杨之简都是被收养的孤儿,能记住自己的姓氏就已经是不错了,至于先祖那是半点都不记得,更别提祭祀,所以祭祀先祖,其实就是祭祀陈赟。
玄冥是水神之一,祭祀需得在宅邸内的水井进行。水井旁边已经认真洁扫过,打扫完之后,摆上了案几,上面放着供神的黍米和羊羔肉。这两样都已经事先煮熟了,等到祭祀结束,就会送到庖厨里,热好了分给众人食用。
晏南镜对这些拜神并没有太大的兴致,但是新年关口,大家集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她很喜欢。
这边热闹着,那边郑玄符和齐昀也从屋子里出来,看晏南镜和杨之简祭祀玄冥。
他们是客人,祭祀这种事,外人不能参与。不过听着前头的热闹,他们也过来了。
这家人把仆妇全都加上,也就那么几人。去了一眼就认出了晏南镜。
祭祀里,她换了一身茱萸绣袍,平日里随意束在身后的长发全数挽在头顶做高髻。还佩戴了一对金叶树步摇。发鬓两侧照着时下的风尚挑出发髫。
发髫在风中飘起,有几分冯虚御风的缥缈。
只是她脸上依然不傅粉施朱,是最原本的艳色。
郑玄符靠在那儿见着这家人祭祀,挑起了乡愁。他双手抱胸靠在柱子那儿看着。
“等我们回去,能赶上社日吧?”
社日是二月祠太社的日子,社神是土地之神,掌控五谷生长。所以二月开春,就要祠太社,以求一年五谷丰登。而且还有祈求添丁加口的含义,先秦的时候,诸侯还要在国中召集未婚年轻男女,让他们彼此相看,看中了就可以携手步入树林相好。
现如今诸侯们是不会做这种拉媒的活了,但社日每年都有,场面格外盛大,年轻男女载歌载舞,热闹熙攘。
齐昀没有立即搭理他,他望着那边的人。那边的祭祀,庄重又欢庆。前头主祭的两人格外的显眼。
少女头上佩戴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上头的金叶晃动碰撞,发出金玉之声。
她脸颊白皙,嘴唇殷红。前头的青年回头和她说了句什么,她笑起来,嘴角边浅浅一个梨涡。
“谁知道呢。”
齐昀望着那边,缓缓舒出口气。
郑玄符回头过来,目光触及他的手臂,又回头去看杨之简,“说实在的,当初要是你不管他们兄妹两个,可能你也不会有这次的横祸。”
齐昀望着他,“当日你也不省人事,夜黑风高,我带你不方便。如果我不留下来,你也得跟着他们一起死。”
郑玄符皱了皱眉,不做声了。
那边祭祀完毕了,阿元和白宿把案几上的祭品全都送到庖厨下。
晏南镜看到那边的齐昀二人,拉了拉杨之简的袖子,示意下齐昀的方向。
杨之简看到齐昀和郑玄符,理了理袍袖走了过去。
“今日会有许多人过来,为了两位郎君的安危着想,还是先行到别处暂避。”
这个杨之简之前已经和他们俩说过了。冬至日不仅仅是自家欢庆,还有许多人要过来拜访,名刺都已经送了过来,杨之简不能特意而来的人给赶回去。
“这个我们二人当日知晓,只是劳烦使君了。”
场面上的客套话说完,杨之简亲自引两人去躲避的地方。
杨之简安排的地方是后院一处不怎么用的侧厢,这地方是女眷住的地方,而且侧厢一般用于放杂物。所以也没有外人会往那边去。
侧厢内早已经打扫干净,内里榻具屏风等物一应俱全。安顿好齐昀和郑玄符,杨之简回到前面应付马上上门的宾客。
屋子里洁扫过,还特意熏了香,坐在里头也不算难以忍受。
郑玄符坐在榻面上,手放在火笼上取暖。
那边齐昀靠在隐囊上,闭目养神。
他们知道冬至日要忙乱上一整日,等到天擦黑之后才会忙完。所以他们在这儿无事,就这么打发过去。
过了好会,外面传来脚步声。脚步落地粗重,后面跟着一串儿轻快的足音。径直往这边过来。
他们认得杨之简的足音,这不是杨之简又或者白宿的。郑玄符当即浑身绷紧,手握住了放在身侧的环首刀,手腕稍稍用力,抽出一段刀身。
合上的院门被外面的人推开,他们听到外面的人跑进来。刀身完全抽离刀鞘,守在门口。只等这处房门被推开,就立即饮血。
“你们怎么在这儿?”
少女的嗓音从院门外传来,“你们是徐司马家的小儿郎吧。到这里来做什么。这是女眷的地方,你们到这儿,我可是要和徐司马说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发怒了。
齐昀听到外面那些不速之客一哄而散,院落内又重新安静下来。紧绷的躯体倏地松弛下来,抽出来的刀身送还回鞘。
第028章 第 28 章
冬至日热闹又乱,杨之简下头的那些下属见着他立功,炙手可热,老早就递来了名刺,要前来拜访。
冬至日拜访上峰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就算是人不行了,也得派个亲人出来接待。更别说没事了。
那些下属不仅自己来,还会把家里的孩子也一块儿带来。好在上峰和同僚面前混个脸熟,等到长大谋求前程的时候,能够轻松一点。
大人们还好,不管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礼数都是周全的。不会造次。但是带来的子弟们良莠不齐,什么人都有。
像徐司马带来的这几个少年,竟然一路摸到女眷的地方来了。
这几个徐司马家的少年人,嫌弃前头长辈们一板一眼,言语里阿谀奉承,觉得老大没趣,干脆跑到了这儿来。
他们知道这儿是女眷的地方,不过年少么,胆子比天大,没有那么多的束缚。那些繁琐的礼仪在他们看来不算什么,就算这儿办婚事,新妇在这里,他们都敢来捣乱。
只是没想到,人才摸到院门里头,就被主人家给抓了个正着。
一时间那几个还梳着总角的少年人,脸上姹紫嫣红,颇为好看。
男子二十行冠礼,冠礼之前十二三岁的少年人都做孩童的总角打扮。半大不大的人再加头上两边的总角,看着颇有些滑稽。
“女公子。”为首的少年人被晏南镜吓了一跳。
这少女他们之前在前面全都见过的,是杨主簿家的女弟。杨主簿没有娶妇,这位便是这宅邸里的女主人。
少女绣袍厚实,眉目婉约可亲。但是眼里似笑非笑的,看的这群半大少年心生畏惧。
“我等不是故意到这儿来的。”
晏南镜哦了一声,她也不点破面前几个少年的谎话,她只是往外暼了一眼,“既然是无意闯进来的,那还请速速离开。毕竟外客自作主张闯入其中,要是让徐司马知道了一顿鞭笞少不了。只怕几位小郎君,到了旦日都不好过。”
她言语里恫吓几下,那几个小少年面露惧怕,面面相觑之后,垂头丧气的一连串儿全都出去。
齐昀靠在门口,听到外面渐渐远去的窸窣生,原本紧绷到青筋暴起的躯体逐渐放松下来。等到院门重新合上,他把手里的环首刀整个的全都送还回去。
“真是想不到,那小女子还有这等魄力。”
从方才开始,一直透过门缝观察门外的郑玄符开口。他瞧得清楚,开始的时候,为首捣乱的那个少年嬉皮笑脸,看样子是觉得来的是个貌美女子,可以随意搪塞过去。谁知道人美嘴却半点都不含糊,开口就是击中要害,这下全都带出去了。
他们并不建议多杀几人,反正死在他们手里的人,连他们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再添几个也无关紧要。
只是在这儿杀人,到底是会出岔子,从而连累到杨之简。能不动手就是最好的。
“你之前不是还觉得她会曲意逢迎伏低做小吗?”
齐昀将环首刀挂在腰上,回头看郑玄符。
“我早说了,她可不是你邺城府邸上的那些女子。她若是低眉顺眼,你就要小心了。”
郑玄符听完,蹙着眉头满脸奇怪。他直接坐到齐昀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他“奇怪了,明明我们都是同时来的,景约怎么把那小女子看得那么透彻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郑玄符打量他的目光越发古怪,“这不对啊,说起来,景约你和那小女子相处的时辰也没有我长,怎么会,难道你——”
话还没说完,头上被青枣重重的砸了下。
这都是秋收的时候好生晒干储存的,小小的一颗,被齐昀丢掷出了石头的气力。
郑玄符捂住额头痛嘶了一声,齐昀淡淡暼他一眼。
不过到底只是个干枣,再疼也就那样。郑玄符毫不在意的放下手,回想起什么,忍不住蹙眉。
齐昀看见他眉头皱着,“你又有什么事了?”
“我想起那几个小子,最领头的那个看上去也有十四五的模样,刚才那小女子进来的时候。那小子盯着她直看。这一路回去,这小女子不会吃亏吧?”
齐昀闻言,抬头望着他。可见意外的惊诧。
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没到及冠元服的岁数,但却已经对女子感兴趣了。更糟糕的是,这个年岁的少年人,有时候在兴致上头的时候,和禽兽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齐昀没有说话,手肘压在凭几上。眸色沉沉,屋内的烛火照不到他眼底。
“应当不至于。”他道,“来的这些人,都是荆州城内有脸面的人家。教出来的子弟不应该是那种盗匪做派。”
郑玄符听了好大一声嗤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你说的那话你信吗?”
他们的门第比那些小崽子都高的多,可是族内的子弟到底是个什么德行,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
“说实在的,要是大族,给那几个小崽子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但问题是,这家里根基不稳,人丁不旺。即使主君身处高位,那也是身单力薄。”
“要真的出事,就算破釜沉舟,恐怕和大族是周旋不来的。”
齐昀眉目完全沉下来,不言语了。
晏南镜冷着脸,把这几个给带到前头去。领头的那个看上去十四五岁,年纪最大,脸皮也是最厚的,嬉皮笑脸的想要贴上来。结果被她冷眉横对给逼退。
到了前面,恰好遇见徐司马从堂上下来,一头撞见了他们几个。徐司马很是诧异,先是瞅了前头的晏南镜一眼。又盯住后面跟着的几个子侄。
“你们几人去哪儿了?”
说完,徐司马又看晏南镜。晏南镜没有半点给这些人遮掩的意思,把这几个偷溜去了女眷住的地方被她抓了个正着说了。
徐司马听说之后,又惊又怒,脸色更是难看。
杨主簿年轻,却得了主簿之位。其余的人即使知道他的确有才能,心里不服气。可表面上还是要做的周到。下面几个小辈听他在家里对杨主簿不恭敬,在人家宅邸里头撒野。真的说出去,简直把柄送到了对面手上。
“你们这几个混账!”
徐司马说着抓住儿子劈手就打。
晏南镜在一旁看着,等到徐司马把自己儿子给打了好几下,以至于脸上浮现个老大的巴掌印。这才开口阻止,“徐司马克制些,这儿还有不少宾客来往,看见了过几日外面就有各种传言了。”
徐司马满脸铁青,到底是停了手。又扭头对晏南镜道不是,拉着子侄们上堂屋里去。
晏南镜见到徐司马一行人走得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捂住胸口小小的喘口气。
幸好她留了个心眼,一直时不时关注往中庭那儿往后院去的地方。要不然现在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情况。
幸好冬至里来拜访的,都是带着子侄。没有几个带着内眷来的。所以晏南镜这儿没有什么招待宾客的压力。
她去了一趟庖厨,庖厨下阿元在料理祭祀玄冥撤下来的羊肉还有黍米。
来的那些客人,都不打算在这儿用饭。毕竟来了这儿拜见过上峰之后,还要去拜见其他人,都忙得很。没有多少空闲留下来用饭的。所以阿元不疾不徐的忙着。
庖厨下腾着一股酒香,阿元见她来就笑,“女郎来的正好,这儿正煮着米糍。女郎最爱吃的。”
酿造的冬酒已经早早滤出来,用来祭祀和招待宾客。过滤出来的醪糟不可能丢弃掉,就用来做其他的。
醪糟里加水放上打好的米糍,是晏南镜的最爱。阿元还在里头放了个鸡蛋,煮开的时候挪到一旁,打到里头,用木箸迅速搅散。汤色黄白黄白,看着好看也香气扑鼻。
晏南镜自小有气血不足的毛病,陈赟在世的时候,时常给她调理。后面用饮食来代替吃药。里头就有时常饮用醪糟蛋汤来催生气血。
她在外面走了一圈,吹了冷风,脸上都是冰冷的,正好吃些东西来暖和一下。
阿元手脚麻利的给她现做好,晏南镜捧着守在灶火前吃完了。米糍打得粘稠,再用醪糟汤一煮,酒香都渗入米糍里头,咬一口酒香混着酒的甜味一路从嘴里漫到肚子里。
她喝完最后一口汤,惬意的呼出口气,“可算是好多了。”
那么多事要她看着,都费神。
阿元见着她都吃完了,把碗箸收到一边。把蒸着的髓饼给夹出来。
“这会儿该给那两位贵客送膳了。”
晏南镜点点头,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我去吧。”
这会儿稍微悠闲点的人,也就她一个。其余的人,哪怕是崔缇,这会儿都在前头,帮着应对宾客。
那就由她跑这一趟。
膳食好生都收到了漆盒里,她提着就往后去。宅邸修的不大,她从小路一直过去。到了门前,她叩门几下,表明身份后,这才推门进去。
她人才到院里,就见到齐昀恰好从里头出来。两人隔空面面相觑,一时相对无言。
“郎君手上还好吗?”
晏南镜下意识来了一句。
“还好”
有了她刚才的那一句,接下来就顺畅多了,她提着手里的漆盒,径直往屋子里走。冬至日是最冷的时候,哪怕裹的严严实实,人也要被冷风吹的头痛。
她自小就耐不住冷,在外面多站一会儿都不乐意。
齐昀往旁边避开,给她腾出地方。
“郎君手上的伤势还未痊愈,出来做什么?”
她说着已经到屋内,屋子里郑玄符看见她手里的漆盒,顿时喜笑颜开,迎上来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去。
“我是伤了手,不是伤了腿脚。何况在里头待久了,也烦闷的很。”
“郎君忘记之前还有风寒症吗?”
晏南镜说着,不动声色的已经将他从头到脚的都打量了一遍。齐昀面色尚可,没见到半点大病后的虚弱。她早已经知道他体质强悍,现在还是忍不住的惊叹这人躯体强壮。
换个人经历一遍齐昀的那些事,只怕是早就只剩下半条命。更别提精神奕奕的站在这儿了。
“没忘,杨使君医术高超,现如今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那边的郑玄符把漆盒打开,一股髓饼的肉油混的热香扑面而来。
髓饼是羊骨髓做的,才做出来不久,热得烫手。
“有劳女郎了。”郑玄符笑吟吟的拿了一块,从中扯成两半,分了一半给齐昀。
热热的羊骨髓从麦饼里流淌而出,沾在手上。
比起大快朵颐的郑玄符,齐昀显得没什么胃口。
“不合郎君心意吗?”
晏南镜见状忍不住问了一句。
齐昀摇摇头,他在外对衣食住行几乎没有什么讲究。自然也不会挑剔吃食。
“之前那些传进来的人怎么样了?”
晏南镜哦了一声,“那些人是宾客带来的子侄,我已经把他们都带到前面去了。领头的那个被他父亲当面打了好几个巴掌,脸面都没了。”
她只当齐昀被那些少年打扰到了心中不悦。
齐昀摇头,“我看那个为首的,对你不太恭敬。回去的路上,他没有不老实吧?”
郑玄符的动作慢下来,睁大眼睛望着齐昀。他那时候不过无心一句话,谁知道齐昀竟然真的听进去了。
他忍不住噗的笑了一声。
齐昀冷眼瞟来,郑玄符赶紧的捏着手里的半边髓饼,调转过头。
晏南镜惊讶于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领头的那个小子的确讨厌,明明年纪不大,但是看人的目光神态却极其让她不适。
她对他们说的那些话,一半是恫吓,一半是教训。另外和徐司马说的那些不留情面的话,也是她故意的。让徐司马自己去教训自己那年纪小小就好色的儿子。
晏南镜摇了摇头,齐昀见着她人在摇头,眉尖却还微蹙。
“看起来还不是很老实。我去把这人杀了怎么样?”
晏南镜目瞪口呆,她呆愣愣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边的郑玄符爆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刚才齐昀那话让他一口饼都呛在了嗓子眼里。
郑玄符咳的满脸通红,赶紧灌了好几口热汤,才勉强好点。
“我说我把那人杀了。如何?”
齐昀好心的将那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他神色平静,清俊出众的面容上,像是笼罩着山水那般光风霁月。完全不像是要杀人的样子。
晏南镜嘴唇翕张几下,猛地眨了几下眼睛。
“如果你是担心事情暴露出来,连累杨使君的话。这个大可放心。这世道死人是很常见的事。不必在宅邸里,只需在路上择准机会,一刀就可以了事。时候就算再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晏南镜察觉出来,他没有说笑。
“女公子意下如何?”
晏南镜望着对面齐昀认真的脸,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郎君手上的伤势未愈,不要冒险了吧?”
“何况他父亲已经狠狠教训过他。”
她说着,示意齐昀去看摆在案上的热汤,“郎君还是快趁热喝了吧。”
齐昀闻言笑了,“只是少了块肉,又不是一整条手臂废了。”
说完,他一哂端起案上的陶碗,将里头的羊汤喝干净。
齐昀用过膳食之后,没有再提,像是之前的话,只是他随口提起。
晏南镜看着他们把膳食用完了,收拾东西离开。
前面的宾客看着已经换了好些新面孔,毕竟大家都有不少的上峰要忙着拜见。来杨主簿这儿,是因为他位置最高,等拜见过后,就是往下一家去了。
这比平日里在衙署里上值都还要忙碌。
徐司马从杨之简宅邸里出来,脸色很不好看,他在车里看了一眼和阔气完全搭不上边的大门,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小人得志。”他丢下一句,返回到车里。
车里还坐着他的长子。
“杨之简小人得志,连着他的亲属也张狂起来。这事提点一句也就罢了,竟然还当面说出来。”
当时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她说话的声量不低。徐司马只能硬着头皮教训儿子。
那女子也还不知道理,见着他打儿子,也不见着上来规劝。只要她上来劝说拉住,他再做模样,过那么两下就能顺势把这件事给体面的了结。
谁知道她劝也不劝,就看着他这么打。
徐司马看了一眼长子的脸,只见着两边脸颊肿的老高。杨之简现如今在府君面前炙手可热,他不敢轻易得罪,只能下了重手。
徐司马不禁有些头痛,待会儿他还得带着人去拜访,这副模样要如何是好。
男子的仪表也是十分重要,若是样貌猥琐身材矮小,就算才高八斗,也不会被起用。
长子样貌谈不上好,现如今又成了这副模样。虽然说只是在人前露面,还没到真正谋求前途的时候,但也够人头疼的了。
“这家人自以为是过了头。”徐司马长长吐了口气,靠在车壁上冷笑一声,“看他那个主簿能做多久。”
“父亲,我想要小解。”
之前在出发之前,喝的汤水有些多,这会儿小腹涨的有些痛了。
徐司马让马夫拉停车,让儿子下去解决。
荆州的冬日里,大道两边的树木长得依然葱茏,和北方的衰草连天完全不同。按着道理,道路两边的树木除了紧贴大道的那一排,其余的要全部砍伐掉。但是楚地原本就是山林多,山峦叠嶂。照着规矩全部砍伐掉根本不切实际,就留在那儿了。
人和家仆到树林里撩起衣袍解决。外面等候的人好会儿都没有等到人回来,连忙赶去查看。
靠近了一阵血腥扑面而来,家仆凄厉的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冬至日前前后后忙了好几日,等到冬至日后三天,才算是渐渐地空闲下来。
晏南镜把下属仆从送来的赠礼,已经好些名刺书信等物,全数送到杨之简那儿去。
杨之简前两日拜见耆老,耆老们少不得拉他看病开药,忙活的几乎脚不沾地,到了现在才能清闲一点。
见到她手里的那些名刺,顿时头大如斗。
“阿兄要是不想见,找个借口推掉就是。”晏南镜不禁有些好笑,“没有必要为此烦恼。”
临近年关,各家都忙的脚不沾地,送上名刺只是人情世故不得不送罢了。不一定是真心实意想要上门拜见。
若是找理由婉拒,晏南镜觉得那边可能还大松一口气。
杨之简点点头,“就照着知善说的做。”
里头还有送来的各种书信。
同僚同乡家中但凡有婚丧的,都要送上拜帖,请客人上门。
她随意拆开了好几封,里头竟然有徐司马的。她对杨之简的那些下属并不熟悉,因为徐司马的子侄竟然差点闯入齐昀郑玄符的藏身之地。她印象比较深。
她翻开了看,竟然是徐司马来信说家中长子夭折,接下来旦日不能再来拜访,特意过来告罪。
没有长到成人年纪的,不管多大,一律都是夭折。
“我前几日还见着他那个长子,小小年纪,眼神躲闪,看着品行不正。现在竟然就夭折了?”
杨之简对那个少年人还有点印象,两三日前还见过一面,现在人就已经夭折了。
“说是路上被盗匪所害。”
她看着上面的字句,不由得颦眉。
“时日就是冬至那日。”
杨之简坐起身,从她手里把那卷黄麻纸给接过去,低头看完了。再看着她蹙眉,“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吗?”
晏南镜摇摇头,“就是觉得世事无常。”
杨之简也颇为赞同的点头,这年月兵荒马乱,落草为寇的事比比皆是。就算是官宦人家也防不胜防。
“到时候让人给徐司马那儿送上一份礼就行了。”
没有成人的少年夭折,丧事从简,不会大操大办,他作为上峰,只要送点礼过去这个事就算是过去了。
冬至日过后,旦日就在眼前。旦日里衣袍鞋履这些都是要准备新的。
家里也给齐昀还有郑玄符准备了赞新的衣袍,晏南镜亲自把这些东西送过去。
齐昀垂首看了一眼,抬头道谢。
他神情言语诚恳。
“郎君,上回那个闯进来的少年人,郎君还记得吗?”
晏南镜问。
齐昀抬眼,她继续道,“徐司马家的那个郎君死了。”
齐昀唇齿微张,满脸恍然大悟,而后莞尔,“那不是挺好的么?”
第029章 第 29 章
晏南镜望着他,齐昀面上一派温煦,见着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他眉眼里流露出淡淡的疑惑,“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那竖子冒犯女公子,年少之人的言行举止,虽然说有天生的,但也有父亲管教不严在内。这么大的年纪,竟然敢冒犯州郡主簿亲属。如果靠着他自己,恐怕生不出这种胆子来。肯定是他父亲在家里表露过对杨使君的不恭敬。以至于他小小年岁竟然如此张狂,胆大妄为。”
他说着,唇边的笑意又多了几分,手里还托着她送来的衣物。齐昀说话的时候,不管说什么,都不见任何狰狞的穷图匕现,只有涓涓流水也似的百转柔和。
“就算他父亲碍于颜面,当众教训了。恐怕也只是心服口不服。也不知道会不会怀恨在心,以至于后面出什么事。”
“幸好,出了这么一桩事。打击之下,也能让他好生收敛,免得日后再出这种祸事。”
话语说的冠冕堂皇,让人只觉得这对父子活该。
“这事和郎君没有关系吧?”晏南镜抿了下嘴唇轻声问道。
她讨厌徐司马家的那个长子,突然听到人死了,要说惋惜那是半点都没有的。只是她总觉得此事有些过于巧合的,尤其齐昀之前还和她说过那种话。
眉目间的婉转柔和,霎时成了淡淡的惊讶。全数都浮现在面庞上,“这话怎么说?女郎以为是我?”
他不等晏南镜回答,微微叹息,“我这条手臂到现如今还没有大好,平日里勉强还能维持起居,要挥刀杀人这还是有些难。”
齐昀的眼睛在不动怒不起杀意的时候,如同薄雾笼罩的山水一般,清澈秀丽却又看不真切。
“而且我毕竟是外来人,地形不熟,也摸不清楚这儿的底细。贸然动手,一定是要出差错的。到时候要是被查出来,会牵连到杨使君。这样的道理我知道的。”
这话说的,上回是谁说的,动手一定不会牵连到她阿兄身上?
真的是正反两面的话,全都叫他自己给说完了。
可能王侯家的人都这样,不管是正话还是反话,全都能信手掂来,而且还能说的振振有词。
不过她只是过来一问,为了证实她心里的猜测。齐昀这般说了,不管是不是,都没有必要再继续追问下去。
她面上一松,一副放了心的模样。
“那就好,上回郎君说的话,我都吓着了。所以就多此一举过来问问。郎君见谅。”
他却有些意外,“我几日前说的话,女公子还记得?”
她点点头,齐昀莞尔摇头,“那只是我随口一句,女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齐昀送晏南镜出去,回来见着郑玄符已经开始摆弄起送来的崭新袍服。因为是旦日用的,所以准备的也格外尽心。
他那一套放在齐昀自己的卧榻上。
齐昀回身出去了,他往一条小道里,一头见到了崔缇。
崔缇见着他皱皱眉,一日那日见到的,没有什么好脸色。
“事情做得干净吗?”齐昀见面开口问。
诚如他所说,他亲自动手的确是不少麻烦,所以他让崔缇去。
崔缇是这一带的游侠,如何寻找机会,如何干净利落的下手,崔缇最是在行。
原本互相不对付的人,却因为这件事愿意听他的差遣。
崔缇没好气道,“见着他离远了,跑到林子里才下手的。”
他说着,抬手往脖颈上划拉一下。
“一击毙命,连声都来不及出。至于翻找出破绽,就那些酒囊饭袋到死都别想。”
齐昀听后微微颔首,眼里袒露出些许赞许,“那就好。”
“我是为了给知善出气,不是听你的号令,所以你也不用在我跟前做如此姿态。”
齐昀没有被崔缇这毫不客气的话激怒,甚至他神情里依然和刚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刚刚女公子来找过我,问了这件事。所以我才来问问你,看是不是做的万无一失。其余的,还请不要多心。”
这人一派的温和做派,但是话语里绵里藏针,冷不丁的刺一下,简直猝不及防。
听到晏南镜来找他,崔缇面上有瞬间的无措,“你没有说吧?”
齐昀有些好笑,“说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事是你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我有些奇怪,我前两日说的话,她竟然还记得。”
崔缇霎时瞪圆了眼睛,可见里头全是不敢置信,若是仔细探查里头还有好些对他的嫉妒。
齐昀对崔缇如何想的,已经失去了探究的兴致。他对崔缇点点头,回身回去了。
他一入门,见着郑玄符靠在门口,几分吊儿郎当的睨他,“我说你还真是花了不少功夫,就因为那小女子被人轻薄慢待,你竟然拿人命往里头填。”
“以往看不出长公子竟然如此性烈如火。”
他话语里半带调侃。
齐昀走到他身边,脚步微顿,斜睨他“还没到旦日,怎么把新衣穿上了。”
“试一试而已。我说的话你还没答呢。”
齐昀不搭理他,郑玄符追到他身后,他才不咸不淡的来一句,“又不是我动的手,又什么好说的。”
他似笑非笑,“这事和我无关。”
徐司马长子的死,没闹出多少水花。诚如齐昀所言,这个世道死人实在是太常见了,庶人百姓命如草芥,达官贵人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今日锦衣玉食,明日说不定就命丧刀下。
所以搜捕了一阵子附近的盗匪,一无所获之后也就不了了之。毕竟冬至日之后,旦日就近在眼前。各家各户都忙着旦日里的事,又不是自家死人,谁都不想在年关将渡的时候,粘上这个晦气事。
所以也只有徐司马一家哭天喊地了。
冬至日过后,日子就过的很快。没多少的功夫就到了旦日,旦日里有守岁的习俗,旦日前一晚一家子除了年岁小的孩子之外,全家人守在一起熬一宿。不过这在家里却没有这个习惯。
陈赟在世的时候并不在乎这样,他是道人,讲究道法自然。不看重这些规矩。每逢除夕夜,他只是让阿元准备丰盛的饭食,让杨之简和晏南镜饱餐一顿,然后该玩闹就玩闹,到了时辰就赶去就寝,一觉睡到大天亮再叫起来,跟着他去交际。
这么多年下来,晏南镜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照例除夕晚上不熬夜守岁,到了时辰她就睡了。第二日天不亮起来,外面庭院里头已经有火光。穿好衣袍出去,发现是崔缇领着白宿在那儿点燎火。
他们手里举着火把,见到她来,火光下的脸全是笑,“知善起了?”
她点点头,“要我帮忙吗?”
崔缇摇头,见她要过来,赶紧的用空余出来的手臂把她推远,“这个活不是你干的。小心叫火燎到了。”
新年里点庭燎,寓意来年如火如荼。即使世道不好,也拦不住人求个好念想的心。
火这东西用起来,需要点技巧和谨慎,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火燎到。
烧伤可不是什么小伤,一个不甚把命搭进去。
她被崔缇推得整个人都向后退了几步,看着他和白宿两个,在庭院里搭好的台子上,把火给点了。
火把投进去的瞬间。里头事先浇好的油脂上蹿出半丈高的火焰。
“火这么高,今年杨主簿必定富贵。”
崔缇说完,就看到那边齐昀和郑玄符过来了。
他们身份特殊,但也是客人。就没有年节的时候,把客人还约束在屋子里的。
崔缇和这两人都不对付,见到他们,连装相都懒得,直接拉下了脸。白宿在一旁看到,连忙提醒,“今日不能不高兴的。今日要是不高兴,这一年都不好过。”
这话说得崔缇牙痒痒,恨不得抬手就给白宿一个爆栗。
那边齐昀已经过来了,他换上了之前送过去的新衣。新衣是比不上王侯将相家的精致,但是胜在工整,穿在齐昀身上,多出几分清丽的绰约风姿。
崔缇看这人不惯,但也不得不承认,齐昀有一副好样貌。更难能可贵的是,那副好样貌也是一派的温文尔雅。融在一起,更加的令人心折了。
“女公子新禧。”齐昀抬手就给晏南镜作揖行礼。
比较于郑玄符,齐昀这个人看上去没有什么架子,更不会对人颐指气使,除非真正触怒他,否则他都是这么一副春风拂面的姿态。
晏南镜也笑容满面,“两位郎君新禧康健。”
齐昀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几分,他手臂伤势还未痊愈,在新禧里可不就是求个康健。
“杨使君回刺史府了?”
杨之简身上担有官职,旦日里,洛阳的百官要入宫朝见天子。在地方上,刺史下面的属官也要在这个日子去拜见刺史。得等到旦日过去了,属官们才能在自己家祝贺新禧。
前两日杨之简就已经离开了,估摸等明日才能回来。
她点头,“阿兄去给刺史拜贺新春了。”
晏南镜扬起脸,“所以今日就我们几人在家呢。”
齐昀身后的郑玄符听了,不怀好意的拿肩膀撞了撞他没受伤的手,笑得满脸意味深长。
可惜齐昀压根就不看他。齐昀抬头看了下中庭里已经点起来的庭燎,燎火熊熊,内里放置的柴火还有油脂烧得劈剥作响。
“女郎,放爆竹吧?”白宿提议。
中庭里,除了庭燎之外,还烧了一堆篝火,篝火的旁边放置着事先劈好的竹筒,竹筒劈砍得一段段,整整齐齐的码放在篝火旁。
旦日里投爆竹,每年哪家哪户都不能少。晏南镜抓起一个丢到熊熊的火里,竹筒被大火烤制,顿时发出噼啪的声响。
杨之简不在,她就是当家。有晏南镜开了头,接下来其他人也争先恐后的抓起竹筒丢到篝火里。
齐昀拿了一个,往火堆丢去。
竹筒丢在火里,噼噼啪啪的响成一片。
“年兽跑啦。一年长乐无极。”
晏南镜转头对众人笑道。
“女公子长乐未央。”
齐昀笑着说新禧里的恭贺话。
她听到他的话语,原本对着旁人的面孔,回过来对着他笑。
“长乐未央。”
她说完掉头就去和郑玄符道贺。
不得不说她这个主人,做得随意又周到。她不讲究那些礼仪,但每个人都会照顾到。
竹筒在火里爆裂开的声响连成一片,夹杂着人们的欢笑,分外的热闹。
郑玄符被这份热闹感染,也顾不上继续端着架子,两手随意的拢在袖子里也跟着一块笑。
他错眼的功夫,看着齐昀盯着那一团火光,抬起的手不止的摩挲拇指。他靠过去,悄声问道,“怎么了,是伤又痛了?”
这段时日齐昀手臂上的伤势已经在逐渐转好,至少是没有和最开始那样流脓加重。能看到已经在结疤。
齐昀摇摇头。
郑玄符知道他有什么事,也不会轻易往外说的。只能道,“要是有什么不适,你自己早点回去歇息。”
爆竹的动静一直噼噼啪啪的到了天色放亮才作罢,完了之后就是家宴。
杨之简不在,家宴那就晏南镜和齐昀几个人。
吃食都是除夕里就已经准备好的,等到旦日里,直接在灶台上热了就可以端上来了。
酒水是拿温水兑过的,不是慢待客人。而是齐昀身上伤势尚未痊愈。喝酒容易拖慢恢复。
郑玄符也知道,所以也欣然接受。
膳食的滋味并不算顶好,但是收拾的干净,吃在嘴里也别有风味。众人举杯欢庆,不管平日里相处如何,都笑容满面。
吃用完了,阿元白宿收拾残羹,还有将碗箸等物全数收下去。
“我打算过两日,就离开此地回去了。”
这话来的突然,连郑玄符都愣住了。
晏南镜反应很快,她点点头,“郎君和阿兄说过了吗?”
齐昀说还没有,“先告知女公子。也不算是过于唐突。”
晏南镜对这些繁琐的礼仪没什么在意,她只是关心另外一件事,“郎君现如今伤势恢复的可以赶路了吗?”
旦日之后,楚地的天会暖和一小会儿,趁着这个时候的确好赶路一点。但是他的伤也很棘手。好好养着还好,赶路的话舟车劳顿,说不定又有什么变化。
齐昀的神色里有瞬间的异色,很快的转到了脸颊后,定睛看的时候,他还是原来的模样。
“不行也得行。”
她点点头,半句也没挽留,道了一声好。然后就吩咐白宿准备些干粮。
“女郎不留我们?”郑玄符开口笑问。
一旁崔缇怒目而视,这群人莫名其妙冒出来,哪怕没人和他仔细说他们的来历。崔缇都能猜出这俩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能给他们疗伤休养就不错了,哪里来的那么多事。
“我当然愿意留二位啊。”晏南镜笑得有些苦恼,“只是两位郎君是不愿意留的。”
郑玄符一听,神情顿时有些高深莫测。只见着他长长的哦了一声,然后拿眼睛盯住齐昀,“这也的确麻烦。”
齐昀似笑非笑的回看过去,郑玄符被他盯得莫名心下一寒,也顾不上调侃了,赶紧的换了另外一句话说上,不再提刚才那一嘴。
晏南镜没有表露出多少挽留,齐昀说了这一句,她立即就去办出行该用到的。从干粮到在泥地里行走可能用到的木屐,一并全都准备好,并且送来给他们过目。
这不过是半天的功夫,就几乎全都预备好。看得郑玄符忍不住问,“女郎该不是早盼着我们走了吧?”
要不然少说也要几天的功夫才能办齐全。
晏南镜摇头说当然不是,“正好撞上旦日,原本旦日里就要准备上许多吃食,所以做起干粮来也方便。”
“阿兄和我时常是要出门的,所以出门在外要用都得那些东西,都是现成的。并不需要特意准备。”
她说的都在理,不过郑玄符就是心里不得劲。
他看了一眼齐昀,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谁知道齐昀对那边的晏南镜颔首致谢,“多谢女公子。”
晏南镜点点头,“若是郎君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寻我。”
说罢,她对两人点点头。
崔缇对此事乐见其成,他老早就看这两人不顺眼,只是碍于主人家,他不好开口罢了。哪怕是要他带路,将这两人送离,他也心甘情愿。
崔缇跟在晏南镜身后,“幸好他主动提起,要不然还不知道要留上多久呢。”
即使身份可疑,明面上也都是客人的身份。而且眼下是旦日,不管如何,除非是彻底撕破脸了,否则主人家也不好提主动让他们离去。
晏南镜回头过来,“好歹也曾经两次伸出援手,你也不要这样。”
崔缇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阿兄之前拜托过你,让你带着他们从山路那儿离开。到时候劳烦崔郎君多费点心,将他们平安送离。”
“这是自然。”崔缇点头,“就是不知道那两位能不能受得了。”
不走大道,从山路穿插过去,这里头艰苦难以言道。
崔缇已经是习惯了,不过那两个明显是高门大族出来的郎君,这么一趟下来,能不能受得住,崔缇是半分把握没有。
他乐意看这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出丑,但不乐意让这些人来拖累自己。
“应该能的。”晏南镜回想起齐昀的强势力道。
但凡武将,不说力能扛鼎,但不会娇弱。而且看他能生扛住挖肉的痛楚,就不是什么娇弱的体格。
她这话引来崔缇老大的不满,“知善怎么如此肯定?说不定他就是外强中干。”
“那日夜里,你也在,他到底是不是外强中干,难道不知道?”
崔缇听后,哑口无言。
那日夜里他就守在门前,齐昀挡在前面,即使夜色浓黑,他也能听到刀身砍在人躯体上的声响。
此人不管是武艺还是心智,都是上乘。
崔缇缄默下来。脸上摆出明显的不悦。
晏南镜望见,觉得无奈“所以崔郎君不用担心这个。”
“知善你怎么帮着他说话?”
崔缇的那个嗓门不知道压制,又或者是因为这个宅邸不大,隔着一道回廊,耳力好些的,都能听到他的话。
郑玄符原本听到崔缇那话,是要发怒的,但是听着晏南镜和他那一来一回的,尤其将崔缇说的哑口无言,原先心里的怒气也消了。
他靠在那儿,双手抱胸回头去看齐昀。
“我说,你真的就这么走了?”
齐昀对崔缇那番刻意诋毁的话,没有半点愠怒。
只是听到晏南镜为他分辩的话,忍不住轻笑。
“不然呢?”齐昀反问,“邺城那边已经等不得了。”
这个道理郑玄符当然知道,时久生变,何况他们还是打了败仗,要是还不回去,还不知道邺城里的局势还会变成什么样。
“至少应该也带走些什么吧,或者说是人?”郑玄符往那边窈窕的身影看了一眼,“难不成你还真的打算把正人君子做下去?”
郑玄符冷笑一声,“你装模作样的累不累?”
“反正你也出手救过这家人两次,带走一个人,他们也不亏。”
齐昀回身过来,和郑玄符双目对视。
他眸色不明,两三息过后,齐昀转身离开。
郑玄符心底里有些失望,“还真不愧是你啊。”
原本还以为可以看到他因为美人失了方寸,没想到即使美人在前,也没有因此动摇心智。
前头的齐昀身形微有凝滞,但很快的往前走了。
第二日杨之简赶回来,齐昀过去向他告辞。
杨之简说了好些让他们两人保重的话。
因为要穿行山林,所以行李尽可能简便。两人之间穿用的铠甲,是不能带走了。穿上平头百姓的行头,多休息了两三日,就由崔缇带领着出发了。
杨之简和晏南镜亲自相送。
这两人说实在的,就算是穿了平头百姓的衣裳,看上去也没有庶人百姓的样子。
晏南镜只能提点几句,“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尤其是有官兵盘查的。”
要不然这俩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功劳。
齐昀听得认真,“多谢女公子提醒,我都记住了。”
希望是真记住了。
齐昀看向杨之简,“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还是别了。
晏南镜心想。
彼此各为其主,这后会有期,要是真的再遇上,也不知道是什么尴尬处境。
果然杨之简只是点点头,“齐公子路上当心,愿公子一路顺风。”
话语说完了,齐昀和郑玄符跟着崔缇往山林里走去。
晏南镜看和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里。
可能以后再也不会遇见了吧?
她想。
第030章 第 30 章
这一别,若是再相见,那也和她没有关系了。
晏南镜目送齐昀步入山林里。这才开春没有多久,山林里显得还有几分萧瑟,但过了几息之后,人就消失在林子里。
“知善,我们回去吧。”杨之简在那儿看着人已经完全没入林中了,回头和她倒。
她点点头,辎车停在大道旁边,他们一行人看起来像是出来走亲访友的。
白宿在路旁等着,见着晏南镜一行人过来,站起身,“郎主,女郎回来了?”
杨之简嗯了一声,走到车边侧开身,伸出手扶着晏南镜先上车。等她上了车,杨之简再上去。
“这一次的事,算是平安了结。”
晏南镜点点头,她突然想到什么,“齐家公子手臂上的那处伤应该还没好完全吧?”
“伤筋动骨要白日,何况是活活割掉了一片肉。没有两三个月,我也没有那个把握。但是他等不了了。”
的确等不了,原本就是兵败溃逃的,如果不能赶在荆州送灵枢的人马之前,赶到邺城。只恐怕这位长公子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只是他不仅仅是受伤,还加上了上回伤寒病症,要是一路上舟车劳顿。这病会不会复发谁也不知道。要是这复发了,连着手臂上的伤,一起发作。那真的是麻烦的厉害。”
晏南镜见着杨之简眉头粗起来,人情债难还。虽然一开始是这两人不请自来,但是两次出力保他们全家平安,这抵消之后,倒欠不少人情。
“罢了。”她突然说了一句,“现在这也是没办法了,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希望他们能一路顺利吧。”
杨之简叹口气点点头,“日后若是再遇上,恐怕也不可能像前几日那样,相安无事的煮酒交谈了。”
晏南镜没有杨之简那般的惆怅,她靠在车壁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阿兄就不要想太多了。反正彼此之间,有机会的话,不要下死手就行。”
杨之简颇有些错愕的看她,外面拉车的马匹已经动了。道路上的颠簸带到她身上,有些不适的动了动,抬头就见到杨之简正好看过来。
“阿兄?”
杨之简笑了,“总觉得知善这性情,和男子也相差不太多了。”
她反应过来是刚才自己说的那话,世情里女子似乎是天生的重情。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一个情字,就能记挂一辈子,但她不是。
“能做的都做了,结果如何就看天意了。再担心,除了白白自苦,也没有其他的作用。”
这话说的对,杨之简点点头,颇为赞赏,“知善你这话说的很好,是我想太多了。”
回去之后等了那么几天,崔缇回来了,浑身灰尘泥土,收拾干净回来说已经把两个人给送出荆州了,这个时候应该是一路往北面去了。
出了荆州,接下来的事那就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了。
杨之简又问,“这一路上,齐公子看上去如何?”
崔缇飞快的往晏南镜那儿暼了一眼,颇有些服气的道,“这一路,他看上去和常人没有什么差别。要不是事先知道,都完全看不出来他身上有伤。”
说起这个,崔缇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山上的路不好走。许多地方还没路,只能靠自己劈砍出一条道来。他看不上这些高门大户出来的子弟,这些人自小锦衣玉食,连着走路,都要貌美侍女左右搀扶。哪里能受得了这种苦。
然而出乎意料,齐昀竟然一路顺利的走了下来,很多时候,他带领方向,齐昀就主动将那条路给开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确有心刁难,后面他实在过意不去,干脆自己走在前头把路给开了。
一路好生送到江水边,又叮嘱了他们该如何乔装躲开官兵的盘问。
崔缇将这个过程,挑着一些说了。
杨之简听到崔缇成功送到江边,长长吐出口气。回头笑着和晏南镜说,“看来齐公子应该能顺利回去。”
“这两三日我都担心,生怕他熬不住,出什么岔子。”
晏南镜也有点担心,毕竟他那道伤是因为替他们兄妹受得,要是再出事,虽然她有些冷心冷情,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
“顺利就好。”她眨了几下眼睛,“府君派遣送灵枢的人马,到时候也要去邺城。等他们回来,可以问一问。”
她说的在理,杨之简点点头。
听完了事,晏南镜从堂屋里出来,准备回房。冷不防被后面追上来的崔缇叫住。
“崔郎君还有事?”她回身颇有些惊讶的望着崔缇,崔缇虽然整理过,但是袍裾上还沾着点儿没有来得及处理掉的泥点。
“崔郎君不多去歇息一会儿吗?这两三日恐怕是累坏了。”
崔缇伸手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又抬头认真端详她,见着她脸上没有半点感伤和失落之后,才算是勉强放心下来,“我以为那小子走了,知善会伤心。”
都是男人,没什么看不出来的,那小子看着老实得很,也不见他有什么越界的举动。但是手上没有,不代表心上没有。他见到齐昀的那双眼对着她的时候,总是更亮些。尤其齐昀找到他,让他出手,就更坐实了。
这不仅让崔缇觉得毛骨悚然,碍于他实在分身乏术,否则他一定挡在这里头,不让他们俩有任何见面的机会。
齐昀容貌身段出众,而且出身也很是不错,虽然不是百年簪缨代代公卿,但也足够令人侧目。
不得不说,女子就喜欢这样的男人。
“伤心?我伤什么心?”她奇怪反问。
崔缇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知善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就这么走了?”
晏南镜颔首,“是啊,不然呢?”
这下崔缇大喜过望,他嘴角止不住的往两边咧。对上她疑惑的注视,崔缇赶紧的咳嗽掩饰两下,“没事,我就是随意问问。”
说完,他连连摆手,浑身上下的欢悦劲儿都藏不住。他笑着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小跑着往他自己住的院落去了。
“这小子。”跟在晏南镜后面的阿元望见,忍不住道,“他是怕女郎看上那位郎君了。”
崔缇的那些心思,阿元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崔缇是游侠,游侠平日四处为家,也没有半点正经的身份在身上。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儿也就罢了,和他也算是门当户对,但是盯上自家女郎,阿元就不高兴了。
女郎不是她亲生女儿,但也是她自小亲自照看大的,自然希望女郎能有个好夫婿。崔缇就是个武夫,人也不聪明。当然不能配女郎。
晏南镜瞬时神情有些滑稽,“那位对我倒是有可能,我对他那是不成的。”
阿元满脸疑惑,她却笑了,“阿元不会以为,像他们那种出身的男人,会把女子看得有多重要吧?”
阿元嗫嚅道,“可是那位郎君看上去人还不错。”
晏南镜好笑的说道,“不都一样的吗?那位阿元不会真的以为,会把女人当回事吧?他虽然看上去很和气一个人,但到底是王侯家出身。这种出身的男人,对夫妻男女之情,几乎不会怎么在意的。”
“阿元你看看他说走就走了。依我看,他根本就没那个意思,是你和他想多了。”
阿元忍不住抬头和晏南镜双目对上,晏南镜望着阿元的双眼,很是认真点点头,阿元嘴翕张了两下,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晏南镜好气又好笑,“难道是我年纪到了,所以见着长相出身不错的男子,就要和我扯点关系?”
这话说得阿元连连摆手,“怎么回事。”
阿元看上去有些恹恹的,“那郎君看着那么好一人,怎么可能那样呢。”
晏南镜头疼的很,“别想这个了,开春之后我们就要去荆州城里,如今纠结那位,还不如赶紧收拾行囊吧!”
阿元这才想起来,一大家子马上就要入城里了。而她也要马上和儿子见面,也顾不上再说齐昀,赶紧的过来收拾东西。
楚地的天过了立春之后,会有短暂的回暖。
郑玄符见着前头的齐昀,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不过才三日的功夫,就出了老大的太阳,把原先的严寒去了一半。偏偏道路却还是被雨水打湿的样子,一脚踩在里头,整只鞋履都像是连带着腿脚,整个的往泥土里吸陷。
山上的时候是这下,下了山还是没变半点。
郑玄符都有些想念在杨之简家里的时候了,至少每日里不用费力,还有美人看。
“我说你要不要休憩一下?”
郑玄符看着走在前头的齐昀,他们已经这样走了一个多时辰了,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休憩?”前头的齐昀头也没回,继续往前走,“再休憩,恐怕等回到邺城,你我二人都要被人传成战败身死了。”
郑玄符被说得哑口无言,他只能闷头跟在他身后。这人的步履走得稳稳当当,不见当初病得高热难退的模样。
走出大路,见到一队商队。商队走南闯北,押着货物在各州郡里奔返。
齐昀走上前去和商队的领队搭话,他衣着平常,看起来没有什么,但是出色的容貌身量,及时半身的泥泞,也不得不让人多看他几眼。
人总是对相貌出众的人,平白无故的多出好些好感。连带着连说话都温和些。
这一队商队是要北上的,齐昀恳求领队带他们走上一段。
领队应了,还特意给他们在车队里头腾出点位置。
商队做生意,都是要往大的城池去,正好可以捎带上一程。
齐昀两人辗转几次,终于到达了邺城。
长公子回城的消息立即由人传入了侯府里。不多时,就有人来接齐昀与郑玄符入府。
“景约。”
郑玄符心跳的很快,忍不住出声。
齐昀回头暼他一眼,摇摇头,“待会你什么都不要说。”
战报不会耽误太久,尤其还是全军溃败这种大事。估计战败的消息早已经送到了邺城里。
战败之将不足以言勇,接下来要怎么治罪,郑玄符心里也没底。
他照着齐昀说的,不发一言,乘上了侯府属官带来的辎车前往侯府。
侯府是邺城里最为辉煌隆重的府邸,犹如洛阳的皇宫。
车到了门内,有人出来迎接。一道道回廊,一道道门,明明都是以前习以为常的事物,现如今却格外的冷森。
到了中庭的时候,齐昀停住了脚步,然后解开腰带,将身上的袍服脱了下来,重重跪在地上。
“臣属无能,奉君侯之命征伐荆州。然而兵败而返,愧对君侯期望。臣属死罪!”
齐昀突然的这么一下,打得前头带路的属官以及同行的郑玄符一个措手不及。
荆州在这个月份里已经开始回暖,甚至田地路旁都已经冒出了绿芽。但在邺城,还是一片严寒肃杀。
他脱掉了袍服,精赤上身,跪伏于地。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去,快告知君侯。”郑玄符见到那带路的属官要上前把人拉起来,赶紧扯回来。
不多时,郑玄符听到不远处有声响过来,知道是齐侯齐巽亲自过来了,马上退避到一旁。只见一个身量高大,面貌瑰杰的中年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王这里过来。
脚步声从远及近,到离有几尺远的时候停了下来。
“你终于回来了。”齐巽望着中庭里跪着的长子,下刻话语骤然严厉,“你还有脸回来!”
“你可知道,我一万精锐几乎险些丧于尔等之手!”
郑玄符听得心惊肉跳,齐昀并不是主将,打了败仗责任自然是要由主将承担。就算副将也要担责,也不是把主将的那份给一并承担过来。
“臣属死罪!”
对于莫名加到头上的罪名,齐昀没有辩解万分,全数应下。他额头重重压在手背上。露出背脊。
“你既然知道是死罪。那也不用挑日子了。”
说着,齐巽就从旁边卫士的腰间拔出环首刀,就要往齐昀身上劈砍过去。
那些跟着来的属官们当即伸手阻拦,“君侯三思,此事和长公子没什么关系。还请君侯不要动怒!”
荆州的人马前两日已经过来了,把齐奂的灵柩送还过来。但是到底是打了败仗,需要有人来为此担责。所以副将的长公子就摊上了。
众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齐侯当众演的一场戏,好让这件事能过去。并不是真的要把长公子如何。
所以哪里真的能让这刀砍到人身上去。一时间齐巽被前后左右的人拉着,要把他手里的刀给抢下来。
“干什么,给我放开!”齐巽大喊。
他是挣脱不开左右的人了,顺着争抢的劲头,把手里的刀重重一丢。
“好,我不杀他。但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躲过去了!”
说罢,他令人取来鞭子。
众人见着他丢了刀,顺势嘴上劝说几句,纷纷向两边退去。
“你知道不知道,你叔父死了。”
齐昀的身形明显的僵硬,而后他哽咽着开口,“臣不知。”
“你不知,你身为副将,原本就有规劝他的职责,却放任他误入歧途!”
说着,他已经挥手打在了他身上,打了两下。郑玄符再也忍不住,冲出来握住他的手腕,“君侯,长公子当时苦口相劝,奈何将军不听,长公子也是无可奈何啊!而且回来路上,长公子得过伤寒,又受了伤。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还请君侯手下留情!”
齐巽一听,当即丢了手里的鞭子,连着他整个人都往后退了几步。
“你话语当真?”
“千真万确!路上若不是有人家施救,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齐巽不知道是心疼儿子,又或者是担心自己也染上,摆了摆手,让人将齐昀送回去。
郑玄符抓起丢在一旁的衣袍盖在齐昀身上,跟着仆从一块儿到齐昀的府邸上。
人到没多久,就有疾医过来看诊,不过跟着一块儿来的还有齐巽的禁足令。这一两个来月,是别想要出门了。
郑玄符气得直骂,“我说你还不如晚点回来!”
“至少你在那儿都还不用受这气,还有你喜欢的美人在你跟前!”
齐昀靠在那儿,背后是疾医慌手慌脚的给他上药。疾医动作里都是慌乱,没见着半点从容。
郑玄符见状干脆从他手里把药抢过来,坐下来给齐昀上药。反正之前他看杨之简给齐昀上药好几次,看多了也就会了。
“你胡说八道个什么。”齐昀趴在那儿开口。
郑玄符手里忙活,眼睛狠狠瞪着他。这人有时候真的招人恨,连自己都能算计进去。动手起来,没有半点的心慈手软。
就连那个让他另眼相待的小美人,也没能让他改动多少。
“是我胡说!”他气得手上动作加重了几分,不出意外的听到了齐昀的闷哼。
“我说你这次出征得了什么好处,主将的过错,推到你的头上。权势钱财你是一样都没有落着。你之前那么看重那对兄妹,几次出手照拂那个小女子。说告辞就告辞。你好歹也带回一个来。”
说着,手下的人低低笑起来,郑玄符没好气的问,“你笑什么?”
“真的是什么都没得到吗?父亲的心里什么都懂。我受了这遭,只是为了堵住有些人的嘴。我既然替叔父受过,下回自然会有别的补偿给我。”
的确,此事过不在他。但是这种形势下,必定有人来替死人受过,他便是最好的人选。与其梗着脖子让所有人都下不了台,不如顺着父亲的心意。
这一切,父亲的心里都记着的。
“你是他儿子!”
齐昀神情淡淡,“父亲有好几个儿子,这几个儿子在父亲看来其实要说有多少区别,也没有。就算这次不是我,换了别的阿弟,也是一样的。”
言语冷静,没有半点愤懑不甘。
“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郑玄符有好会没有说话,过了好会愤愤说了一句。
“我们这种人,难道不就该这样吗?”
齐昀微微撑起上身回头看他。
“我反正不是你这种人!”
太过冷静,反而让他不寒而栗。
“我就该把那个小女子给绑了来,有她在哭哭闹闹也好,其他什么也罢,反正你都别想安宁。”
齐昀冷嗤一声,显然是没有把他这话放在心上。也随便他在那儿胡说了。
“不过现在荆州那边,应该也仓庚始鸣了吧?”
齐昀道。
“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还早呢!”
荆州还没到仓庚始的时候,但是天气已经一日胜一日的暖和。似乎之前严寒,只是一场大梦。
晏南镜坐在辎车里,听着外面的人声渐渐地多了起来。她敲了敲车壁问外面的崔缇,“到了吗?”
崔缇这次一块儿跟着她们来,照着他自己的意思,以后就跟着他们在荆州城内定居,不到别处去了。
杨之简也有意如此,正好一拍即合。
崔缇在外面骑马跟着辎车,听到车内的人问,“已经到了,知善再忍耐一下,过会人就到府邸里了。”
荆州刺史赏赐给杨之简一处宅邸,听说地方还挺宽敞。
这一路上道路不平,人在车里也要受颠簸之苦。
所以他出言安抚,让她暂时忍耐一二。
城内比城郊要热闹多了,荆州原本就位于要隘,不说当地的民人,就是经过这儿的各类商队也是不计其数。
一行人在路上往前行驶,突然她感觉到车辆一停,外面传来年轻男子郎朗的话语,“这不是杨主簿么,从家乡回来了?”
音质听着还算不错,但是话语却是偷着一股隐约的恶意。
杨之简的身世在刺史府里不是什么秘密,这话显然是嘲讽他的出身。
她把车簾稍稍推开往外看,果然见到一个年轻男子正笑盈盈挡在那儿。
“杨主簿,车里是何人呐?”那年轻男子见到杨之简背后的辎车,脸上颇有些意趣。
崔缇见状,手直接扶上刀柄。
车簾后影影绰绰,能大致看到内里一绰约倩影。
即使看得不真切,也能透过车簾望见那姣美的轮廓。
然而还没等他看下去,杨之简已经牵过马头,截断了他打量的视线。而那边崔缇已经唰的一下拔刀出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