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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第 31 章

    刀身出鞘的声响即使是在人声里也格外的响亮。

    晏南镜人在辎车里,但是外面的动静全都听得到。她听到之前那个带着恶意和调侃的年轻声音霎时间气急败坏,“真是好大的脾性,当真不知我是谁?”

    “我还真的不知道你是谁。”崔缇朗声道,“如果你要说你祖上如何显赫,那我还是劝你少费这个功夫。祖上有德,子孙却是这个样子。恐怕在地底下都要气得半夜来揍你这个不肖子孙。”

    崔缇作为游侠,自然是有些眼界,看得出来这人出身应该不简单。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半点半点退缩的意思。

    那人见崔缇这样,越发怒火高涨,“不过一个匹夫,也敢这么和我说话。”

    “就算一介匹夫,也敢叫人血溅三尺!”

    崔缇话语掷地有声,他骑在马上,提着手里已经出鞘的刀,好生的打量那年轻男人。

    何宥出身荆州当地大族,对于白衣出身的杨之简从来看不上。哪怕人已经到了主簿的位置,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卑贱。

    原本主簿的位置,是荆州本地大族轮流坐,原本照着资历,应该是轮到他的伯父了。谁知道横空出来一个杨之简,把要得手的主簿之位给夺了。

    眼看着要到手的高位就这么被个白身给抢了,谁又能甘心?

    他看不惯卑贱的人身居高位,所以出言嘲笑一番。家里的长辈也看不惯杨之简,但是碍于场面上的颜面,不好把话给说难听了。

    谁知道他两三句话,就被面前的游侠一股脑的全都照着头脸给扔了回来。

    “郎君出身大族,却没有大族子弟应该有的体面。真是坠了你先祖的声名!你不羞愧万分,反而还理直气壮,怎么你这话是你们家的家学?”

    “或者说,这话都是你们代代父教子,子教孙?”

    “你、你粗鄙!”

    何宥被他这话激得脸上涨红,偏生被他抓住了弱点。只能从叱骂他出身上做文章。

    晏南镜在车里噗嗤一笑,没想到崔缇平日里说几句话就容易脸红,现在一句句话反驳得对面无言以对。

    那声轻笑从车簾里头传出来,格外的清晰。

    霎时间何宥怒火更甚,如果说方才言语里落了下风,那么现在车内女子的轻笑,更是一巴掌当众打到了他脸上。

    他连连说了几个“好”,指着崔缇。

    杨之简身上有主簿的职务,要不是有个出身在,何宥别说讲那些话,就连人都得先给行了大礼才能继续说话。

    何宥不敢指着杨之简,只好拿崔缇出气问罪。然而混出头的游侠可没有那么好欺负。手里持刀,似笑非笑的往他那儿一看。

    手里真正沾血的人,眼睛斜睨人,哪怕不做其他事,看在眼里都有莫名的轻蔑和杀意。

    何宥经历过的争斗全都是勾心斗角,没有真刀真枪的杀人过。被崔缇的气势一逼,就落了下乘。

    “何郎君不要再挡道了。”杨之简淡淡开口,“如果回头叫刺史府里知道了,你也不好交代。”

    杨之简话语平静,没有何宥那么把所有的情绪都摆在明面上,可越是如此,就越是叫何宥有被轻蔑的愤怒。

    他失算了,竟然叫个白衣给奚落了。

    可他还半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领着一众仆从,退避到一旁,原本拥堵的道路又重新流动起来。

    晏南镜坐在车里,隔着辎车前垂下的车簾看到路边那年轻男人满脸的愤恨。她坐在车前,恰好有风吹过,将垂下的车簾吹开些许。

    何宥往车簾里看到了少女的小半张面孔。他人僵在那儿,眼睛直勾勾的随着车辆远去。

    晏南镜见到何宥那毫不掩饰的注视,眉头微蹙,和阿元抱怨,“还不如打起来,把那人给往死里打一顿呢。”

    好好的往死里打一顿,那人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到处乱看了。

    阿元吓了一跳,“女郎这话可说不得。”

    她见晏南镜不解,赶紧解释道,“今日女郎迁入新居,要是路上有斗殴的事,这多晦气!”

    迁居嫁娶这都是大事,为求以后一路顺利的好兆头,也不愿意半路上出什么事。

    晏南镜听后一哂,“可我觉得这么忍着也不是什么好兆头。那还不如直接打一顿出个气更好。”

    阿元吓得连连拉住她,“女郎。”

    辎车一路南行,到了宅邸面前。

    阿元的儿子孙猛已经等在门口了,见着杨之简骑在马上,后面跟着辎车。赶紧的跑到杨之简面前,满脸笑容,“郎主和女郎来了!”

    孙猛虽然单字一个猛,但是人生的短小精悍。那张和阿元有几分相似的容貌看得杨之简不由得笑,“嗯,回来了。”

    晏南镜在车里看到阿元两眼盯着车外,眼含热泪,等下了车,就让阿元赶紧的去和儿子团聚。

    她自己指挥着人,将行李全都搬到自己住的庭院里。

    崔缇也跟着过来帮忙。他见着好些面生的婢女进进出出,把各类器皿摆放整齐,“现在人多了,知善可以歇一会。”

    这些婢女是最新安排过来的,人看着都十几二十的年纪,但是做事最是麻利,也不需要多费什么新盯着。

    她嗯了一声,和崔缇坐下来,又叫婢女上了烧热的热水。

    “你不去忙你那儿么?”晏南镜见着崔缇坐到自己对面,有些好奇问。

    崔缇日后就和她们住在一起了,虽然说府邸里时常有人打扫,但是自己住的,也要去亲自收拾一下。

    崔缇摇摇头,“我没什么行囊,随便往那儿一方就成。”

    他说着刚毅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见着知善你搬到这儿来,我这心算是真的能放下了。”

    “之前你一个小女子带着几个人住着,杨主簿不在身边,到底是容易出事。”

    说着他就想到了齐昀。神色里越发的不自在,“幸好,上天垂怜,没出什么事。不过这种事,不能再有下次了。到了荆州城内,算是没了后患之忧。”

    这里离刺史府不远,就算有什么贼人,也不敢在刺史府附近撒野。

    晏南镜正要说什么,听到一旁往这里过来的脚步声,她抬头就见着杨之简过来了。

    “阿兄。”

    杨之简对她一笑,然后看向崔缇点了点头。

    杨之简坐到她身边,“累不累?若是累的话,好好歇息一会儿。”

    晏南镜摇摇头,这么一路颠簸过来,的确是有些辛苦,不过她有另外的事要问,“外面挡路的那个人是谁啊。”

    她已经料想到杨之简在荆州城内并不是一帆风顺,今日的那个只是嫉恨他的诸多人里头的一个罢了。

    杨之简笑着摇摇头,“不值一提。”

    他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我占了主簿的这个位置,自然就有人没了这个机会。遭人怨恨也是平常。”

    杨之简对此毫不在意,“这世上原本就是这样,你既然占据了这个高位,那么就必定会被人嫉恨。”

    他神情自得,“这根本也没什么,只有庸才才不会被人嫉妒。”

    “而且”他提起铜壶的提梁,给晏南镜把面前的热水给满上。

    “只是心里嫉妒那也没什么,反正难受的是他们。只是我担心,他们会不会对阿兄做什么?”

    晏南镜问。

    崔缇神色也严肃起来。

    “我看那人不怀好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杨主簿千万要小心。”

    杨之简摇摇头,“要是说外头的那个,那就不必提防了。靠着族里风流过一辈子的人。也不入仕。就算他恨的牙都碎了,也没有什么本事。”

    “人只有在府君面前,才能有作用。否则也就和何宥一样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吗?

    晏南镜觉得应该不会只有这个能耐,只是还没到互相撕破脸大打出手的时候而已。

    乔迁的好日子,她没有说这一句。

    杨之简人在刺史府里,对于这些东西应该更有领会。

    杨之简人在主簿这个位置上,有人嫉妒,自然也有人攀附。他将亲人接来的消息不胫而走。

    短短几日里,就有不少宾客上门,借着这个由头和杨之简来搭上关系。当然贺礼也送了不少。

    杨之简干脆一股脑的全都把这些赠礼都送到了晏南镜那儿。

    阿元光是帮着她整理那些赠礼,就是忙得头晕目眩。

    阿元不识字,只能叫来孙猛,帮着一笔笔的记在簿子上。

    “这些郎主都给女郎了?”阿元一一清点完,簿子上得把赠礼的种类还有数量,全都记下来。

    等到好不容易清点完,听孙猛说,这些都是给晏南镜自己,阿元满脸惊诧。

    孙猛点点头,“阿母,郎主说了,这些都是给女郎用的。”

    送的赠礼里,许多都是各类的绢缯帛,这些东西可以用来做衣裳,也能拿来当做钱币使用。甚至用绢帛,比铸造的五铢钱好使。

    阿元惊讶的捂住嘴,看向晏南镜。

    女子出嫁之前,除却首饰衣物之外,没有什么钱财。等到出嫁的时候,家里会安排嫁妆。不过嫁妆的多寡都是看族中和父母的意思。

    这应该算是给女郎攒下的嫁妆吧。只是提前给了女郎而已。

    阿元见着晏南镜多看了一匹茱萸纹帛缯几眼,“女郎要是喜欢,不如拿来做衣裳。”

    到荆州城内之后,就不能和以前一样,关起门爱怎么就怎么了。杨之简没有娶妇,所以好些交际就由她来负责。

    “女郎的衣裙已经有一两年没有新制的了,女郎看上去高了些,衣裳也该做新的了。”

    阿元继续道,“毕竟女郎之后还要和其他高门大户人家的女郎来往,若是没有拿得出手的衣裳,不太合适。”

    晏南镜在衣着打扮上没太多讲究,懒得不行,她想起量体裁衣时候的麻烦,刚想要回绝,听到阿元这么一说,拒绝的话吞了回去点了点头。

    原先杨之简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儿,一切从简,除了必要的几个仆从之外。几乎都看不到其他人。

    将晏南镜接过来之后,进了好些人,其中里头好些就是专门做衣裳的妇人。有了这些仆妇。衣裳很快做好,给晏南镜送了去。

    晏南镜没有挑剔什么,径直穿上了,就去了贵女们的春会。

    这些交际是躲不掉的,刺史府里同僚之间的往来,好些是不方便明面上,所以得借着女眷妻女们进行。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就算是杨之简也没有例外。之前杨之简孑然一人,这些事不会找到他身上,现如今晏南镜来了,哪怕只是妹妹,也要一块儿参与。

    荆州的天比北面要暖和的早,立春过后的一个月之后,断断续续的冻了十来日。终于开始回暖,桃花开的漫山遍野都是。

    这个时候城中高门大户家的女眷也会出来去踏青,好散散蛰伏一整个冬日的郁气。

    晏南镜收到了请柬,到了日子让崔缇送她过去。

    杨之简对这些并不看重,他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才能所得,如果非要有什么依靠的话,那就是荆州刺史本人,至于同僚,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

    他和她说,这种事若是不想去,随意找个借口推掉就是。她却没有,说出来走走也好。

    送来请柬的是何家的夫人,不过那位夫人见到晏南镜之后,拧着眉头上下打量她。晏南镜含笑回视,那夫人当即变了面色,只是随意招呼了两句,就掉头去和别家女眷寒暄,有意把她晾到一边去。

    杨之简的就任,实在是让太多大族不满。奈何无人能改变刺史的任命,尤其去年年末的时候,对战齐军大胜,炙手可热,更是不可能拉他下马了。

    没办法对杨之简怎么样,那就从他妹妹身上入手。

    早先女眷里头早就传开了,说杨之简的这个妹妹一直住在乡下,是个不折不扣的农家女子。竟然如此,想必也粗糙不堪。毕竟生长在乡野里的女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谁知一见,竟然完全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容貌不堪,不仅如此,反而还将一众人给比了下去。

    原本准备好的暗暗嘲讽的话语,是完全派不上用场了。甚至其他一众人离她稍微近点,就成了她的衬托。

    晏南镜面上不着脂粉,看着一团天成的玲珑。反而让其他盛装打扮的成了衬托。

    再精心的描眉画眼,也比不过天然的雕琢。站在一处,只要一眼就能看出这里头孰高孰低。

    何氏夫人没了之前的悠闲心思,只当做看不见晏南镜,她看不上这女子的低微出身。也不想和她说话,以至于让看到这儿来。

    索性干脆当看不见,等到一圈儿都差不多已经谈笑完了,这才去看晏南镜。

    谁知道眼看过去,却发现原先伫立在那儿的人不见了!

    晏南镜才不会真的老老实实站在那儿,等着主人家什么时候想到她。见着人故意疏远她,她也干净利落的直接走人。

    现在还没到三月三上巳节的时候,但已经比上巳节都还要热闹。桃树是个好东西,开花好看,入夏之后还能结出果实给人果腹。所以几乎一面山坡上种了一片。开花的时候也是满山的姹紫嫣红。清风一起,霎时就是落英缤纷。

    她从桃花枝头上折了一段带花的树枝在手里,左右看看风景。她来赴约是假,出来透透气倒是真的。

    “请问,是知善女公子吗?”

    她正看着那边山坡蜿蜒的河流,河流两边全都是人。

    三月三上巳没到,河水还带着可见的寒气,所以也没有人蹲在河边玩耍。

    冷不防背后来了一声,嗓音听着很年轻,她有些错愕的回头。见着一个青年站在那儿,脸上摆着温润的笑。

    那张脸她从来没有见过,却知道她的小名,她张了张口,“这位郎君是——”

    她在脑子里搜刮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有关于眼前这人的任何记忆。

    但是这青年看上去莫名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儿看过。

    那青年左右张望了一圈,压低了声量,“我是郑玄符的兄长,郑玄朗。”

    “他回邺城之后,和我提及在荆州的事。”说着他面上正色了许多,“多谢杨使君和女郎收留。不至于让他们二人在外经受风霜摧残。”

    郑玄朗一自报家门,她顿时焕然大悟,难怪她看着这个人眼熟,原来是因为他的样貌和郑玄符有几分相似。

    亲生兄弟容貌相似,但也不全像,所以她没有立即认出来。

    她突然想起,之前荆州刺史派往邺城送齐奂灵柩的人已经回来,跟着一块儿过来的,还有齐侯派来的人。

    这齐侯简直是个妙人,打了败仗之后,不见半点的恼羞成怒。对荆州来的人和颜悦色,好生招待。完了另外再派人到荆州致谢。完全看不出之前动干戈的你死我活。

    这作风和齐昀是有五六分相似。

    “郎君是……”

    她开口就要问,还没等话语说完,他就笑着点点头,

    “我等奉君侯之命,前来荆州致谢府君。”

    他顿了下,“长公子托我向女公子道谢。”

    晏南镜微愣,原本以为送齐昀离开荆州之后,就不会有任何关系了,没成想齐昀还托人道谢。

    “长公子言重了。”

    她眨着眼,“长公子当时也帮了我们兄妹不少忙,要不是长公子,恐怕我们兄妹现如今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郑玄朗听后,眼眸里浮出些许意趣,但她却不和他仔细说了,又换了个话题,“他们两个一路安好吧?”

    郑玄朗没有和她客气,稍稍迟疑了下,“舍弟还好,只是长公子这一路回邺城之后,遭遇了些许变故。养了好些时候的病。”

    她满脸诧异,“是路上舟车劳顿累着了?我记得他临走的时候,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好来着。”

    有这个原因,不过更多的可能是因为在父子俩在臣工前的那一场戏。

    士族里但凡能身居高位的,全都生着犀利的眼睛。不管明面上如何,都能看到其下的本质。

    邺城真正开春,要到三月之后去了。脱了衣袍挨了鞭笞,原本就没有彻底养好身体,开始的时候还能靠着年轻压下去,后面全都翻出来。

    也是高热了好几日,齐侯派出不少疾医诊治,费了不少功夫才勉强退热。

    “邺城里出了事,长公子受了牵连。”

    郑玄朗比起郑玄符,更会言语里的技巧。话语说一半留一半,勾起人的担忧,让她自己来问。

    然而晏南镜没有半点追问的意思,她只是焕然大悟,然后紧接着就是满脸担忧,“长公子无事就好。”

    郑玄朗闻言,只觉得她的这番担忧,到底还是没有到实处。

    “我打算到时候再去拜访杨使君,”他低声道,“不知使君是否方便。”

    他是齐侯派来的人,即使现如今双方人马都和颜悦色,看不出之前的剑拔弩张,也还是要小心行事。

    “阿兄这段时日比较忙,多数时候都直接住在衙署里了。”

    她婉拒道。

    郑玄朗明白她话语下的意思,也没有非得拜见。他只是颔首,“既然如此,那就不去打扰使君了。”

    正说着,他抬头见着一个青年男子领着个婢女过来。

    何宥见着晏南镜和郑玄朗站在一起,神色里有些许怪异,他让身后的婢女去请晏南镜回去。

    “女郎好悠闲,我家母亲亲自请女郎过来,谁料到女郎竟然撇开众人都这儿。”

    何宥眼睛盯着晏南镜的面庞,他看不上杨之简,却不得不承认他们兄妹都是样貌出众之辈,连养在乡野里的妹妹都如此貌美。

    他垂涎于美貌和帛缯下柔软玲珑的身段,心里却依然鄙夷她的出身。

    “如果夫人的相请就是将客人请来之后,置之不顾,那么还是算了吧。夫人的这种相请我实在是承受不起。”

    她说罢,微微回身,眼眸回望间,颇有些不经意的暼过他,随后抽身离开。

    何宥还没有被女子这般不客气的对待过,何况还是个寒门女子。当即变了脸色,几步就要过来,结果被郑玄朗截断了去路。

    “方才女郎说的很对,既然自视甚高,又何必相请呢。”

    郑玄朗神色带笑,最是和气不过,但腰间佩戴的环首刀,却昭示着他并不是面上的一派温和。

    说罢,郑玄朗也不管何宥的脸色,转身离开。

    郑玄朗跟上晏南镜,“这人看着肚量不高,恐怕之后还要生事。女郎和使君要小心。”

    第032章 第 32 章

    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面前的郑玄朗。

    郑玄朗年纪要比郑玄符要年长些许,完全不是郑玄符喜怒皆形于色的作风,他此刻面对晏南镜,唇角旁是敲到好处的笑,得体的很。神色平静,看不出他此刻心绪如何。

    “长公子和郎君说了什么吗?”

    她问。

    “虽然在下初来驾到,但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杨主簿现如今看着这鲜花锦簇炙手可热,但是实则下面却是危机四伏。”

    他飞快的眨了眨眼,“长公子在在下出发之前,曾经让在下问候杨主簿,说请他多多谨慎。那些豪强大族,看似百年家承,实际上吃人不吐骨头。”

    那些百年世家自称礼仪治家,家风渊博。实际上在争权夺势上,一个两个下手毒辣,六亲不认。

    真正的君子是没办法熬成世家的,早在半路就被这些披着君子皮的东西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了。

    “杨主簿现如今扎眼的很,上回的事说不定还会发生。所以长公主说主簿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他说着看向晏南镜,“另外长公子还请主簿多多注意女公子的安危。毕竟这世上君子少,小人如同过江之鲫。那些人对主簿无可奈何,指不定会对女公子下手。”

    “这——都是长公子叮嘱郎君转述的话?”晏南镜轻声问。

    她神情里颇有些古怪,被人这么关照着,除却淡淡的感激之外,另外的就是一言难尽的诡异。

    扪心自问,虽然曾经一同经历生死过。可是两人关系好像没有到这种殷殷叮嘱的地步。

    男人的关怀,除却父亲和兄长之外,其余的人多少都有些不怀好意,都有所图。她有些不习惯这种关切。

    不过齐昀人不在面前,就算有什么,她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损失。

    她迅速整理好面上的神情,眼里脸颊上浮上了恰到好处的感激,“多谢长公子了。”

    郑玄朗莞尔,“待会我送女公子回去吧。”

    他瞥向何宥方向,眼上蒙着一层冷光,回眸过来见到晏南镜嘴唇微张,似乎是要“我既然受长公子所托,事自然是要办到底。否则长公子那边,在下不好交代。”

    “何况”郑玄朗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无奈,“七郎的那个性子,之前和长公子一起在主簿家中的时候,给女公子添了不少麻烦。”

    何止是麻烦,郑玄符一来就喊打喊杀,简直和那些盗匪也没有太大差别。而且起居上又很挑剔,这里不喜那里不爱,比齐昀都还要难伺候。要不是齐昀在那儿压着,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

    不过这话是不能直截了当说出来,她恰到好处低头,唇角略微牵出点儿苦笑,郑玄朗就已经明了她的不容易了。

    郑玄朗样貌和郑玄符有点相似,但是作风上却和郑玄符完全不同,他两手拢在袖中,就给她一拜。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她给吓了一跳。她连忙侧开身,“郎君礼太重了。”

    郑玄朗却没立即直腰的意思,“我那个弟弟,排行最末,做兄长的自小没有约束好他,以至于他长大之后行事鲁莽。长兄如父,他如此,我也逃脱不了责任,所以特意向女公子致歉。”

    这会儿,这边的动静已经引得其他人的注意了。

    开春之后漫山遍野的桃树引来不少人在这儿游玩,所以这儿哪哪都是人,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人注意到。

    她立即伸手来搀扶,手掌扶在郑玄朗的手腕上,是柔弱无骨的触感。郑玄朗手臂明显的僵硬,随后也顾不上继续把姿态给做全,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晏南镜看着自己落空的手,眨眨眼有些迷茫,再抬头看对面的郑玄朗,只见着郑玄朗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一副避之不及的慌张。

    四目相对,霎时间两人脸上都是尴尬。

    郑玄朗先开口,“在下是怕唐突了女公子。”

    的确是怕,哪怕没有更多的触碰,光是手腕那一截就够让他心惊。

    还是远远避开好,要是真的弄出什么事来。不说别的,长公子那儿就不知道有多少麻烦等着他。

    晏南镜点点头,“郎君真人君子令人钦佩,我也只是想扶郎君一把,不是要轻薄郎君。”

    这话出来,顿时又陷入诡异的静谧里。

    她不是说笑的,吴楚古风彪悍,完全不是后世里温柔多情的做派。而且时风又粗犷,女子们看中了样貌俊美的男人,是会手牵手把看中的男人给包围起来,不准他走。

    好会的功夫,晏南镜清了下嗓子,“郎君好不容易来一次,要不再走一走?”

    “到时候还要劳烦郎君送我回家。”

    这句话算是领他的情了。

    郑玄朗含笑点头。

    开春之后的荆州,处处都是花红柳绿,地上全都是冒出来的嫩草,再加上桃树,这热闹真的看的人眼热。

    郑玄朗背手走在晏南镜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几次想要问询齐昀当时的状况。

    打了败仗,主将惨死。这面子丢的厉害,荆州刺史会做人,只说是天不假年实在可惜。但是只要打过仗的人,就能在这里头寻出不对劲。

    溃败的大军来的时候有多威风,逃的时候就有多可怕。逃命的人是没有礼义廉耻,也没有尊卑的。狼奔豚突,简直和野兽是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是齐侯亲自压阵,也不一定见得能镇得住。

    长公子能完好回来,简直算是意外之喜,虽然名头上也不好听,但也的确算得上有本事了。

    他对里头的事,不禁有些好奇。

    “郎君有话要和我说吗?”晏南镜感觉到郑玄朗的目光时不时放在她身上,她忍不住开口问。

    郑玄朗摇摇头。

    走了小半个时辰,晏南镜就回去了。何家请她过来,是不怀好意,那她也不必去和何家的主母辞行了。直接登上辎车。

    她上了车,听到外面有马匹嘶鸣,透过车簾一看,见着郑玄朗已经翻身上马,拉过马缰,跟在辎车附近。

    因为这次来的都是女眷,所以她没有让崔缇跟着。

    正好郑玄朗把崔缇的位置给填上了。

    郑玄朗将她送至家门,晏南镜不太想邺城来的人和杨之简交往太多。毕竟现如今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哪怕一丁点的错处都要被抓出来,这个节骨眼上,她自然不能让他授人以柄,所以在车内的时候,她连怎么打发郑玄朗离开的话语都已经想好了。

    不过等到门前,她还在辎车内没有下来,郑玄朗就已经告辞。

    “郎君不进去坐一坐休憩一会儿吗?”

    她不禁问道。

    这是对客人说的常见客套话,郑玄朗并没有将这客套话当真,“不了,既然使君不在府上,我又何必叨扰,等改日再下名刺,过来拜见。”

    他说完,拉了下马缰,驱马到了辎车跟前,“女郎不要忘记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那些人务必要提防。”

    晏南镜叫住他,眉眼都沉下来,“郎君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半点都不怀疑这些高门大族的本事,比他们这些寒门子弟有更多的消息来源。

    “女郎说笑了,我只是个外来人,又初来驾到,能知道什么呢?只是我的话,还请女郎铭记。”

    说罢,他在马上对她颔首,随即牵过了马头,往大道的另外一头去了。

    晏南镜拨开垂下的车簾,往外看到郑玄朗的背影渐渐远去。

    晏南镜在屋子里撑着脸,看着院子里的树好会儿都没说话。院子里的树也是桃树,这会已经出了花苞,哪怕还没完全绽放,看着就是一团喜气。

    崔缇跟着阿元进来,见着她支着下巴往外看,“知善你回来了?”

    听到她应了一声,崔缇径直往她跟前一坐,两腿胡乱的盘起来,“今日出去一切还顺利吗?”

    崔缇之前听到晏南镜要去和那些大族女眷来往,还担心了许久。

    她摇摇头,“那个何家的主母有意给我颜色看,被我撇在一边,我游玩够了就自己回来了。”

    崔缇听到前半句,正要发怒,然而听她把话说完,顿时拍桌大笑,“知善做的好!这些人凭着出身,自己没多大本事,倒是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我早就料想到他们不安好心。幸好知善你不惯着他们!”

    惯着他们也没用。已经是明里暗里的针对了,就算忍下这口气,也没有多大的作用。还白白的受气,那还不如直接甩开,好歹自己开心。

    “最近我阿兄那儿,你知道何人和他不对付吗?”

    崔缇听她这么一问,顿时就有些犯愁,“这可不少,”

    崔缇之前时常帮着她送信给杨之简,对于杨之简的处境多少也知道,“听说就有一个姓何的,领着其余长史等人为难主簿。后面说是主簿挑了个错处,当众把一行人给罚了。那个领头的也被当场挨了杖刑。从此之后,才算是好多了。”

    她听后长长哦了一声,继续支着下巴,崔缇见状,“知善怎么问起这个?”

    “难怪那何氏主母看我总是眼神古怪,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一桩。”

    “他们就从头到尾没安好心。”

    崔缇看向她,“原本以为他们有了上次那么一回,好歹能收敛那么一点,但是现如今看来他们是半点都没悔过。以后知善就不要和他们家有什么关系了。”

    她的脸颊依然压在手上,庭院里桃树的花苞开了一半,开了的桃花被风一吹,花瓣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

    “光我一人和他家没有关系又有什么用啊。”

    开春之后,刺史府里的事务积堆如山,杨之简时常忙的几日都不回来,全都住在衙署了。过了三四日之后,他才回来。

    孙猛见着他回来了,立即跑到里头去报信。

    晏南镜出来,见到杨之简满面疲惫的进来。杨之简见到她,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

    “知善,阿兄有个东西给你。”说着他伸手在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了一个锦囊递给她。

    晏南镜半是疑惑的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是快晶莹剔透的水玉。

    水玉雕琢成玉佩的模样,剔透玲珑。

    “阿兄哪里来的?”

    “今日府君因为年初的战事,心情不错,赏赐于我。正好用来给你做生辰礼。”

    她这幅躯体的原身的生辰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陈赟也就将把她带回去的那一日作为生辰。

    晏南镜收下来,收起笑脸,“我有话和阿兄说。”

    杨之简见她如此,点点头,和她一块儿到堂上。而后又遣散了左右,不准人靠近。

    “邺城来的那一位郑郎君,阿兄见过没有?”

    杨之简点头,“私下他来见过我,是上回那位小郑郎君的兄长。”

    晏南镜观察他的神色,将郑玄朗的话和他说了,“上回我被何家刁难,正好遇见那位郑郎君出手解围。后面四周无人的时候,他和我说,要我提防何家。说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阿兄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上回的事,不会是何氏一门做的吧?”

    杨之简听后,神色略有些凝重,“要说是何氏一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所有的恩怨,全都在刺史府内。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僚和他结怨最深。那么大的手笔,又这个能耐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人。

    “阿兄要小心。”晏南镜叮嘱,“这事儿有一就有二。那位郑郎君能说那话,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杨之简点头,“好,我会小心的。”

    “不过他们对我再下手的机会也不多,年末的时候错过了机会,再想要下手,刺史府之内,怕是没那个机会。”

    晏南镜却说不,“谁知道呢,谁然说是高门大户,可是高门大户不要脸起来比市井里都还要厉害。”

    杨之简嗯了一声,神情凝重,“我会的。”

    杨之简在刺史府内有没有谨慎晏南镜不知道,但是何家却又给她下了请柬。

    上回不欢而散,几乎两家可以说是断绝往来了。这次再送,不管那儿都透着一股诡异。

    晏南镜忍不住揽镜自照,她以前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竟然有如此魄力,能让人吃瘪之后继续凑过来。然后她就很干脆的拒绝了。

    她是个听劝的人,既然人家已经点明,那她还是少去为好。

    反正就算何家日后问起,她也有一大堆的理由搪塞。

    何宥从外面回到家中,去见母亲,见到何夫人听完面前老仆妇的话,眉头皱起来,“竟然拒绝不来了?”

    何宥唤了一声母亲,步入内堂里,“是谁不来了?”

    何夫人招呼他到近前坐下,手肘压在凭几下,眼底里泛凉。“还有谁,能不当面不给我颜面的,除了杨主簿家的那个还能是谁?”

    “若不是为了给你父亲还有叔父他们打听,我也不必这么低声下气的去找那个黄毛丫头。”

    何宥想起杨主簿的那个妹妹,容色鲜妍,即使穿着厚厚的袍服,也能看出身段不一般。可要比母亲口里的黄毛丫头要动人的多。

    “那个丫头,出身不高,心气倒是不少。不过是稍微将她晾在那儿,竟然就能掉头就走。不过小半会,竟然还有士族给她辩白。”

    荥阳郑氏的门第远远高于他们,哪怕那个世家子只是奉命过来致谢,他们也只能忍住。

    “还是没有探查清楚吗?”何宥问。

    他们和杨之简,就不是什么能相安无事的关系。伯父眼前着资历已经足够,马上就等你更进一步。谁料到杨之简竟然从天而降,将这个仅次于刺史之下的位置给夺了去。事后为了立威,更是将他的叔父行了杖刑。

    高门大族极其重颜面,让他们受这种刑罚,耻辱比疼痛更甚。

    这个仇他们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所以去年年末的时候,让心腹家仆去刺杀。谁知道杨之简安然无恙,那些心腹家仆却一个也没有回来。即使手里捏着家仆全家,不用担心他们反水,却也忍不住去打听一二。看看这里头的虚实。

    “原本想着从那个女子身上下手,谁知道她竟然滑不留手,我除非上门去拜访,否则都见不着她。”

    然而亲自上门拜访是不可能的,若是亲自上门拜访,不说他们的脸面,就算是杨主簿兄妹也会觉察到不对。

    这里说了两句,外面有婢女来请,说是家主已经回来了,让人过去说话。

    何宥来到堂上,见着父亲还有叔伯几个面色不佳。

    “怎么了?难道是杨之简又弄出什么事了?”

    “不止他,还有府君。”何宥的父亲何揽开口道。

    “兄长,你说府君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来,府君是越来越疏远我们这些本地大族。掉头去亲近那些寒门子弟。”

    以前朝廷任命刺史郡守,就是以外地人为刺史郡守,本地人来做刺史郡守的属官。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如此。荆州刺史前两代是被朝廷任命来的刺史,后面直接在荆州扎根下来。

    “是觉得我们这些人碍事了吧?”何揽冷声一笑道。

    刺史任用他们这些本地大族的人,行事之间,他们这些人自然也是要为家族谋求好处。否则身上的职务就没有了多少用处。

    他们做得,和刺史想要的不一样。

    往年的时候还能维持着一团和气。但是现如今的刺史上位将近三十岁,可以称得上一声年轻力壮。

    或许是看多了父辈被掣肘,到了他这儿就想要改变局面。

    “真是年轻,张狂不知所谓!”

    何揽这话一时间不知道是在说荆州刺史,还是在说杨之简。

    “不能这么下去了。”何宥看到有叔父说道,“如果再这么下去,到时候我们恐怕是什么都没有了。上回杨之简那小儿仗责兄长,难道府君是半点都不知道吗?兄长资历高,不管如何都应该保全他的颜面,但是府君却坐看兄长被辱,恐怕不是杨之简要立威,而是府君要立威吧!”

    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何宥左右望了一圈,见着长辈们脸色铁青,“既然这样,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府君不是还有几个弟弟么?”

    “兄长死了,弟弟上位,难保不会记恨杀兄之仇。”

    有人犹豫,“再说了,调军之权也不在我们手里。”

    何宥不以为意,“那难道仍由事情就这么下去,到时候我们就可能什么都不是。弟弟会记恨杀兄之仇,那旁系的呢。别忘记了,不止我们一家被府君如此对待。”

    只要拉上足够的人,哪怕把天捅个窟窿,都有人帮着一块儿收拾。

    此言一出,偌大的堂上无人再说话。

    富贵险中求,为着家族前程,他们也不能不有所行动。

    短短两三日,天气比之前还要温暖好些。

    安排完春耕的事之后,荆州刺史领着下面的属官去江面上泛舟。

    吴楚湖泊众多,春夏之时,泛舟湖上也是常见的消遣。杨之简站得离刺史最近,他抬眼看了一旁的何揽,何揽回望他的眸色冰冷。

    杨之简和何氏一门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唯有的两次还是和家里的妹妹。但是自从婉拒了何家主母的邀约之后,就彻底的再也没有了往来。

    身后的仆从送来了梨汤,但是梨汤入口冰凉,杨之简匆匆喝完,掉头去其他人说话。冰凉的饮品在这个节气里还是不得事宜,小会的功夫,杨之简感觉到肚腹疼痛,不敢强忍,起身和刺史告罪。

    刺史很宽容,笑着道,“身体不适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言罪。”

    说着,刺史转身向湖面上不远处停着的小舟招手。除却刺史还有其下属官乘坐的大船之外,还有不少仆从摇着小舟停在不远处,以防刺史这儿有什么吩咐。

    “你去更衣吧。”

    更衣是如厕的雅称。杨之简道谢之后,顺着放下的梯子一路到小舟上,小舟上的仆从摇着船桨,摇摇荡荡的把他送到岸边。

    杨之简的脚踩到土地上,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噗通的入水声。他回头去看,湖面有人入水的涟漪,远远的他看见刺史所在的主位空了。

    杨之简瞬时如同数九寒天掉入冰窟里一般,当即他提起袍裾下摆奋力往外跑去,骑马一路冲回家里。

    他见到晏南镜,立即抓住她,“带上些许钱财,赶紧和我走!”

    说着又看向阿元,让她赶紧和孙猛带上点钱财跟着他一块离开。

    “主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崔缇见着连杨之简连行囊都不让收拾,只让带点钱就跑,忍不住问。

    他是游侠,没什么家底,把环首刀一拿当即就可以跟着杨之简离开。

    晏南镜也看过来,眼里带着疑问。

    “现在来不及说了,等逃出去再说。”

    幸好一家人加起来也没有几个,手脚动作快些,应该能逃出生天。

    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杨之简握住晏南镜的手腕,带着她在行人里奔行。

    这时候前头传来马夫的高声叱喝,只见着一行车马迎面过来。杨之简和崔缇护着晏南镜躲避到一旁。

    车前跟着的家仆看着有些眼熟,那家仆望见了晏南镜,跑到车边小声禀告。

    随即车壁上传来敲击的声响,车停了下来。

    垂下来的车簾给里头的人撩了上去,露出一张脸来。

    “郑郎君?”

    晏南镜惊讶道。

    郑玄朗看见晏南镜做的乔装,没有太多的惊讶,他点点头,“是出事了?”

    不等杨之简回答,他又道,“我们正好要回邺城,如果女郎和使君不嫌弃的话,那就一路吧。”

    第033章 第 33 章

    杨之简顾不上其他,把晏南镜推了上去。郑玄朗一手拉住晏南镜,将她送到车内,又去拉杨之简。

    逃命的节骨眼上,顾不上什么客气,他径直入内。坐在晏南镜身边,其余的人也全都送到后面的其余马车上。

    晏南镜见着杨之简脸色惨白,忍不住去握他的手。杨之简手掌冰凉,他回头过来,面上生硬的挤出了一丝笑,来安抚她,“没事,知善不要担心。”

    晏南镜哎了一声,她面色比杨之简要好些。她对他点点头,以表示自己一切安然无恙,不用担心她,又往对面的郑玄朗看过去。

    郑玄朗和她双目对上,柔声宽慰道,“我们很快就往河道去了。追兵一时半会的赶不上来。”

    话语里,似乎对这场变故已经了然于胸。

    晏南镜眼睫颤动了下,神色依然不改半分,她只是凄楚又柔弱的坐在那儿,似乎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这模样果然引得郑玄朗的再次安抚,“女郎不用怕,到了这里,就已经没有大事了。”

    她头颅垂得低低的,点了点头。

    外面依然人声涌动,但是没有铠甲磨动的声响。过了小会,外面的人禀报,说是已经到河道边,请郎君下车上船。

    郑玄朗一行人来的时候是走陆路,但是回去的时候却是走水路。

    船只是老早就预备下了,停在那儿,所有的行囊都已经提前一日带到了船上。只等人过去了。

    “现在形势紧急,使君和女郎还是先与我等一块儿上船,至于之后等到时再说。”

    现如今也只能这也了,杨之简说了一声叨扰,握住晏南镜的手腕从车上下来。

    阿元这会也正好从马车上下来,和儿子孙猛满脸迷茫又惊恐。见到晏南镜,赶紧的围过来。

    “郎主,这是怎么了?”

    这会儿逃命要紧,哪里来得及细细解释。

    杨之简脸上绷紧,只是紧紧抓住了晏南镜的手腕,“一切等脱困再说。”

    “阿兄。”杨之简看过去,见着晏南镜对他安抚的笑了笑。

    他们即使没有血缘,却也比亲生兄妹更加亲密。一块儿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求生,是他不可多得的温情和慰藉。

    郑玄朗做事周到,哪怕事发突然,他也马上将一大家子人全都带到了船上。船只不小,可以容下一家主仆。

    待到松开船只上的绳索,船只在水面上荡开,有追兵追到了岸边,晏南镜在船舱竹簾后往岸上看,认出正是那日见到的何宥。

    何宥领着身后持刀戟的家仆,杀气腾腾,“听说你们收留了杨之简,那是要犯,把人交出来。否则尔等会有什么下场,可就难说了。”

    郑玄朗站在舟头,只是笑笑,广袖中的手抬起来,隔空点了点他,朗声道,“我听说你是个白身,已经及冠两年了,身上却依然没有一官半职。就算真的捉拿犯人,荆州刺史也只会派其他人,怎么可能让你这么一个白身过来?”

    他这话当即叫何宥的脸上涨的通红,也不和他废话,甚至也不在乎之后如何向邺城的齐侯交代。

    打蛇不死必成祸患,杨之简不死,日后不知道这人还会不会掉过头来报仇。必须斩草除根。

    何宥抬手,顿时几个家仆持着弓箭对准河面上的船就射。

    掌控船只的人,在郑玄朗与何宥对峙的时候,就已经拼命的往远处行驶。弓箭的射程和弓箭和弓箭手自身的本事有关,他们抬起弓箭的时候,船只本来就顺水而行,再加上好些人在拼命的往远处划,箭矢射过来,好些半道落入河道里。

    不过还是有些射到了船只上。晏南镜听到外面有箭头和木头撞击的闷声。

    她挺起身去看外面,就听到藏身的舱壁前咚的一声,低头一看,只见着一支羽箭落到了地上。

    大船迅速飘远,何宥的手下人把手里的箭矢都射完之后,想要坐船追上来。然而这边船走的飞快,不给他们半点机会。小会的功夫那边还在火烧火燎的爬到船里,那边就已经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紧接着那点模糊的影子也很快的化作了一点黑点,消失不见了。

    “使君和女郎没事吧?”郑玄朗到船舱里问。

    晏南镜摇头,“郎君没事吧?”

    杨之简也是满脸关切,“那些贼人没有伤到郎君吧?”

    “我又不傻,那些弓箭手一出来,我就躲了。说实在的,他手下的那些人,本事倒是不多。一顿乱射,也不瞄准的。”郑玄朗笑笑,他在他们两人面前坐下来,又让人摆上两笥的麦饼。

    “之前在路上看见使君和女郎神色匆忙,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过膳食。饮食粗薄,还请不要嫌弃。”

    郑玄朗说着让两边的奴婢把竹笥给打开。内里的麦饼看样子才做好不久,热气蒸腾带着麦香和内里肉馅的油脂香气,随着冒腾的热气扑面而来。

    其实早膳早就用过了,但是这一路的逃跑还有担惊受怕,把早几个时辰前吃得东西全都给消耗干净了。

    这笥麦饼来的正是时候。

    郑玄朗又叫人端上粟米粥,“麦饼干涩,用粥汤送一送正好。”

    郑玄朗除却样貌之外,几乎和郑玄符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他言行举止里,并不见半点倨傲,反而显得有些平易近人。办事也很周到。

    麦饼撕开,内里的肉馅中的油脂流淌而出。她听到郑玄朗开口,“接下来,使君和女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这可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这一路光顾着被拉住逃命去了,她没来得及问杨之简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但是即使不问,她依然能从一切里能整理出些许线索。

    杨之简的靠山是刺史,刺史年轻有为,没有完全挣脱大族的掣肘,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远远没到良弓藏的时候。

    那就只能是刺史出事了,然后何宥那些人趁此机会要赶尽杀绝。

    她往杨之简那儿看了一眼,见着杨之简放下手里的木箸,面庞上恰到好处的羞愧。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郎君出手相助,我们兄妹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他苦笑着摇摇头,“连活命都是奢望,就更别说其他了。”

    郑玄朗也是叹了口气,晏南镜垂目小会,又抬眼起来,“不止我们可否跟着郎君一同前往邺城?”

    “听闻邺城繁荣,我们兄妹不知道能不能在那儿寻得一席之地。”

    郑玄朗的面庞上有些错愕,他看她的眼神也颇为意味深长。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此刻的郑玄朗看着依然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子,可是那探究的目光让人很不自在。

    晏南镜依然还是开口时候的满面疑惑,言语里看上去似乎是有些不安,“是我问错话了吗?”

    郑玄朗摇头,“其实我正想说,邺城也是一个好去处。就是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杨之简叹气,“就我现如今这样,也不知道去了邺城之后会如何。”

    他似乎心灰意懒,“容我再想想吧。”

    顺水而行的船只速度极其快,那些追兵根本就追不上。半日的功夫下来,众人的心全都放下来。

    晏南镜靠在窗户前支着下巴,看着湖面上凌凌水光,水面上的风都是带着腥味的。

    “知善。”

    她闻言往声源处看去,见着杨之简撩开竹簾走进来。

    “阿兄,我觉着那位郑郎君什么都知道。”

    从之前的劝告,到现如今的出手相救,一切都太巧合了。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都是人为的。

    这些世家总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或许早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出言相劝。

    “我也感觉到了。”杨之简坐到她的对面,“所以我才没有立即答应他。”

    没有人喜欢被算计,有些话口中不说,面上不显。不代表不知道。

    荆州刺史对他有知遇之恩,即使知道郑玄朗就算知道何氏一门的算计,不管于公于私,都没有那个必要来提点。

    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些过不去。

    “阿兄在怕前途不明吗?”晏南镜问道。

    杨之简点点头,“现如今这局面,谁能不怕呢。不过幸好,保住你平安无事。”

    “至于接下来如何,走一步算一步。”

    他现在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变乱几乎是瞬间发生的,说起来他还要多谢奴婢们奉上的冷梨汤。

    要不是那一碗冷掉的梨汤,他恐怕也是要和刺史一块被丢到水里去了。

    晏南镜望着他,唇边带笑“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们兄妹在一起就好。”

    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人,成了兄妹,就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牵挂。只要有亲人牵挂在,不管是如何的艰难处境,总有一份心气顽强的撑下去。

    杨之简脸上终于多了点笑意,“不幸中的大幸,之后也算不愁去处。”

    “阿兄真的要去邺城?”

    这下杨之简有些惊讶,“之前你问郑郎君那话,不是想去邺城么?”

    晏南镜说不是,“我就是试探他的。”

    “他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之前又提醒过,所以我就故意试探了一句。看他如何应对。”

    她瞅着杨之简,“我觉得他怕就是等着这会呢。”

    杨之简坐在那儿沉默下来,过了小会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形势比人强,现如今再看看吧。”

    这一路船只在江面上没有停下靠岸的意思,一路直接顺着水路往上。郑玄朗对晏南镜还有杨之简也是十分周到。

    他行事说话,没有常见的倨傲,相反十分的谦和,而且还十分敏锐。有些事晏南镜哪怕没说,他会私下叮嘱婢女去给她做好。

    当水路走完,要改为陆路继续北上的时候。郑玄朗才再一次提及两人的前路和去处。

    见杨之简神色凄楚迷茫,他道,“实在不行,还是和我一道回邺城。就像女郎说的,邺城繁荣,不管怎样都好求前程。”

    杨之简看了晏南镜一眼,这个时候再拒绝那就是不知好歹了,“多谢郑郎君。”

    陆路相对于水路要慢上一些,、也要颠簸。等看到邺城的城墙的时候,晏南镜都顾不上看看邺城是个什么模样,直接一头扎在阿元怀里不起来了。

    她自小生了一场要命的大病,诡异的捡回一条命,后面陈赟和杨之简花了大力气给她调养。平常的时候看不出什么,但是劳累的厉害了,曾经的亏空就会浮现出来。

    “女郎不要紧吧?”郑玄朗的声音隔着车簾,满满的担忧。

    晏南镜想要回话,但是肚腹胀满,连带着头脑也昏昏沉沉,说话有气无力,“没事。”

    阿元忍不住了,“女郎今日早膳都没用多少,连水都没怎么喝。”

    不思饮食,那就是真的出状况了。外面的郑玄朗面上一肃,“女郎暂且忍耐一下,现在已经到邺城了,不多时就安排女郎休憩。”

    郑玄朗说到做到,晏南镜趴在阿元怀里,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到车停了。外面两双素手把车簾捧上去,紧接着两个青春年少的婢女进来,小心的把晏南镜半抱半搀扶着带出去。

    人才出辎车,就有人把厚重的狐裘给她披上。

    这个时候,荆州已经春暖花开,但是邺城里却还是一片冬日的萧瑟荒凉,她才受过颠簸之苦,要是在这会再受冻,那就真的要坏事。

    狐裘才上身,将所有的风寒全数抵御在外。婢女们一边一个,扶着她到卧房里休息。

    内寝里已经事先熏香过,一到里头就是铺面的暖馨。

    精心调配的合香,被火燎烤之后,腾出的是最抚慰身心的馨香。

    晏南镜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由着婢女们忙活。

    她昏昏沉沉里听到杨之简的嗓音,很担忧的,甚至还拉着她的手腕出来,仔细给她诊脉。

    被抱着喝了点温热的蜜水,槐花的香馥混着蜂蜜的甜味,一路从嘴里灌下去。原本眩晕感也因此缓和许多。

    感觉有手给她掖了掖被子,她彻底放心下来,昏昏沉沉睡去。

    郑玄朗把晏南镜还有杨之简全都安排好。

    这才起身去了齐昀府上。

    齐昀没有成婚,但并不和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们住在侯府里,齐侯给他另外赏赐了宅邸。所以去见他不必有那么多繁琐的弯弯绕绕。

    齐昀自从上回回来之后,被齐侯下令禁足。明面上是禁足,实际上是叫他在宅邸中养病。因为他回邺城之前疑似得过伤寒,生怕又惹出什么事来。

    郑玄符一路和齐昀同吃同住,之前在路上共患难,回到邺城之后,被齐侯强硬留在了齐昀府上,继续和齐昀一同待着,哪儿都不准去。

    过了小半个月,好几个疾医守着齐昀和郑玄符,没见到他们高热不退,又或者有其他病症,这才松了点,允许外人进去探视。

    府邸里的执事见到郑玄朗前来,引他入府内。

    到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前停下,执事对郑玄朗呵了呵腰。

    郑玄朗迈步步入屋内,屋子里点了不少苍术。他一入门就被浓厚的苍术气味熏了个倒昂。

    在外面缓了小会,才勉强适应。

    屋内一面玄底朱漆屏风挡在门前。上面用朱色描绘着孔丘弟子三千的故事。

    屏风之内光下骤然黯淡下来,一株偌大的铜灯树烛台上全都是点亮的烛火,乍一眼整个铜枝树上灯火摇曳。

    烛火再明亮也比不上日光,屋内的竹簾放了下来。竹簾前的不远处放着供人坐下的枰。

    借着烛火的光亮郑玄朗看见竹簾后的身影。

    他抬手行礼,“臣见过长公子。”

    竹簾后的影子动了动,“坐吧。”

    郑玄朗在枰上坐下,不等竹簾后的人发问,他主动道,“事情已经办妥当了,臣不负长公子的嘱托。”

    他原本不在出使的名单之列,是齐昀将他加进去的。

    齐昀十来岁就跟着父亲出入军中,处置政务,安插人进去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办成了?”

    竹簾后传来齐昀的话语,郑玄朗微微抬头,一段时日不见,竹簾后的人好像清减了些许,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清颧。

    他应声说是,“而且荆州刺史被刺杀,臣恰好在路上等到了杨使君兄妹。”

    “我当时看荆州刺史的做派,他有心完全挣脱豪强的掣肘,但是太过心切了。以至于人得罪了一大圈。”

    竹簾后的人影摇了摇头,发出的轻笑里也满是感叹。他看的出来荆州城内的弊端,所以选择了静观其变,当初叔父要是听他的劝,不要一味求冒进。也不会落得个兵败身死的下场。

    虽然荆州那边话说的好听,颜面也给的齐全,可是邺城上下谁不知道他死的不光彩。

    “臣当时得知那些人的筹谋,也是吓了一跳。”

    郑玄朗到了荆州之后没有闲着,另外安排人去收买那几家豪强当家家主身边的奴仆。收买这些小人,远比去收买那些有职务的容易。

    那些奴仆时常侍立在主人周身,主人家里密谈的时候,即使支开左右,只要负责守卫的奴仆做手脚,不顾命令上去偷听,总能有所收获。

    郑玄朗也是这般得知何家的那些谋算,他临行前被长公子叮嘱过,要去拜见杨之简以及那位女郎。

    即使没有明说,他也能洞察到长公子话语下的意图。

    他明了为君者有许多话是不会明说的,这就要臣属们闻弦知雅意从中体会了。

    所以他选择袖手盘观,另外提前安排好守在道路上,等着杨之简领着他那位女弟出现的时候,恰到好处的前去施以援手。

    他的计谋实现了,也成功将这对兄妹带到了邺城。如果要说里头有什么不顺利,那就是那位女郎,敏锐的过分了,才从逃出生天,就觉察到这里头的不对。

    “你辛苦了。”竹簾后的人温声道。

    说罢,拍手让外面的人送酪浆进来。

    北方多养牛羊,也喜欢饮用牛羊乳制成的酪浆,觉得是大补之物。尤其是冬日里温热了喝,更是温养身体。

    外面守着的执事亲自把热好的酪浆送到郑玄朗手边,又垂首退了出去。

    他们说话的时候,所有奴婢全都被屏退,执事亲自在门口守着,免得有奴婢私下偷听的事。

    “臣不敢说辛苦。”卮中的酪浆滚热,热意透过了卮直接渡到了手上。

    “我知道你辛苦,这种客套话就不要说了。”

    郑玄朗见到竹簾后的人靠在凭几上,“现如今已经将人安排好了?”

    郑玄朗说是,“臣已经将他们兄妹安排在别邸里。”

    他听到竹簾里嗯了一声之后,小会没有其他的话语。

    “长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向君侯引荐?”

    杨之简出身寒门,或许说寒门都有些高抬他了。但是这样的出身也有好处。没有家族的依靠,就要另寻靠山。没有靠山就是浮萍,根本长久不了。

    如果杨之简得了长公子的引荐,那么日后不管他多受重用,对长公子这儿他还是要偏倚些。

    齐昀对郑玄朗这话有些好笑,“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他引荐给父亲了?”

    他隔着竹簾都能看到郑玄朗面上的错愕。

    “难道你觉得,引荐他给了他天大的好处之后,他就一定会死心塌地给你办事?”

    有时候不得不说,世家子再如何平易近人,还是有着世家的傲慢。对人心参透不了。带着出身的居高临下和自以为是。

    难道不是?

    这话郑玄朗有眼色的没有说出来,只是保持沉默。

    他的出身让他说不出‘臣愚钝’这类话,治好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竹簾内的人把话给说下去。

    “人心是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东西,今日的确是真心实意,感恩戴德。时过境迁,掉头就忘。”

    “尤其不仅仅是他,那位女郎也是不容小觑。”

    郑玄朗听到竹簾里话语里已经有了笑意。

    “女郎?”郑玄朗有些诧异,想起救下他们之后,那位少女冷不丁的一句话,险些让他下不了台。

    幸好她之后很有眼色的没有再提了,才把这事给敷衍了过去。

    “她看似一团和气,最会审时度势。其实内里脾气爆裂如火。她都这样了,作为兄长的杨之简,又能偏到哪里去?”

    郑玄朗以为这话是说杨之简,谁知道一句话听完,他满心错愕。

    这干那位女郎什么事?难道看中的不是杨之简吗?

    第034章 第 34 章

    “长公子的意思是——”

    郑玄朗现如今越发拿不准竹簾内的人的想法,他原本以为长公子盯上的是杨之简,可是现如今听起来,杨之简倒像是附带的了。

    长公子此人自小都是一团温和和煦,待人如同春风拂面。可就是因为如此,所以长公子心里到底想什么,谁也没有本事拿的准。

    “人要掌控在自己手里,那才是最放心的。放出去了,即使手里还拉着一条线,总也不怎么放心。”

    郑玄朗垂首做出洗耳恭听状,他现如今也不知道长公子说的到底是杨之简,还是那个小女子了。

    他也没听说长公子会和属下谈男女私事的爱好啊。

    “让杨之简直接到我这儿。去父亲那儿,恐怕一时半会的他未必能熬出头来。”

    和荆州刺史不同,齐侯齐巽的身边能人不少,还有另外的从祖上三代开始就一直侍奉他们家的旧臣,这都还没加上另外的例如荥阳郑氏等名门望族。杨之简一个没有门第的人,到了这里头,光是论资排辈就能熬到头发花白。

    更别说能得重用了。

    “原来长公子是想要杨之简收为己用。”

    竹簾背后的光影动了下,似乎是人又换了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坐着,“不然我不用费这么大的功夫。”

    “这事你办的很好。”齐昀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我原本的构想,至少要过上一段时日,人才能过来。谁知道这么快竟然办成了。”

    “臣也是顺势而为,”郑玄朗知道功劳不能全捞在身上,哪怕事情真的是他做的,在君上的面前,自己最多只能将功劳算上七分。

    “这是天意,臣不敢居功。”

    “你的功劳我记得的。”齐昀仰首,他眉眼看着像是画工用细腻的笔触描绘而成,不过因为过于细致,所以看着多了几分咄咄逼人,少了几分亲切。现在他满脸感叹,又将这天生而来的疏离给融化了好些。

    “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只有你们兄弟两人留下来。如果没了你们,我就犹如被砍去了左膀右臂。”

    “长公子言重了。”郑玄朗赶紧的直起背脊,正坐的姿态即使臀下有支踵撑住,也是极其不舒适。

    “这原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

    齐昀把最后四个字轻轻品咂了下,脸上浮现些许笑,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分内之事。也没有那么多老实人。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尤其是世家大族,嘴里满是忠心,听听就好,完全不必当真。

    “那等两人休整好了,臣再领过来让杨之简拜见?”

    这个是通常的安排,齐昀却在里头听出了别的意思,“他们两人路上得病了?”

    “是那位小女郎,身体娇弱,舟车劳顿犯了旧疾。臣已经安排疾医好生照看了。”

    齐昀有些奇怪的皱起眉头,他印象里,那个少女一直都是暗藏尖爪,面上的柔顺妩媚是她的伪装。若是真的信了,指不定就能被她猝不及防的来上一下。

    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生机勃勃的,即使是在鲜血四溅里头,他也没见到她有半点退缩。甚至还能跑过来,提着手里灯照亮他手里提着的头颅,来震慑四方匪徒。

    这样的小女子,他算是头回见。嫡母慕夫人年轻的时候是个英姿飒爽的美人,骑射娴熟,曾经带上人杀入仇敌家,把齐巽给救出来。

    但是她眉眼里没有慕夫人那般的坚不可摧,如同楚地的山水,朦胧着柔软的雾霭,缱绻婉转间,将人的眼还有人的心轻巧的攥在手里。以至于生出了错误的判断。

    她的脸上和那副身躯全都洋溢着蓬勃的活力,在冬日里和一团火似的。

    这样的人,他是想象不出她生病难受是什么模样的。

    “好生照看。”

    他提了这么一句,郑玄朗俯首称是。

    郑玄朗迟疑了下,“臣不在的这段时日,玹公子没有什么举动吧?”

    他口里的玹公子是指齐侯的侄子齐玹,齐巽早年的时候还不是齐侯,身上挂着五郎将的官职,占据的也是从祖父那儿开始传下来的地盘,不算大也不算小。想要往外扩展,没有那个实力。在诸侯里,齐巽算不上太有实力的。

    但齐巽年轻的时候却生的样貌十分俊美,以至于让豪强出身的慕夫人一见倾心,不顾父母阻拦嫁给了他。世道纷乱,齐巽不会偏安一隅。时常有征战,慕夫人带着娘家人全力帮他。有好几次,还是慕夫人和她几个兄弟领兵把齐巽从危难里救出来。

    慕夫人在那几次带兵救人里意外受伤,不能生育。齐巽愧疚难当,也不纳妾,干脆把侄子过继来当做嗣子,让慕夫人抚养。

    然而谁知道男人的愧疚只能维持几年,当他遇见了齐昀的生母虞夫人,原先的愧疚顿时成了障碍,等虞夫人生下长子之后。齐巽将侄子退还回去,把五岁的齐昀交给正妻慕夫人抚养。

    那会儿齐玹也已经十一二岁,这个年纪在诸侯家几乎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何况之前还有士族支持他。

    将人退回去,恢复原来的伯侄关系,留下了不少的隐患。而且比起半路母子的齐昀,显然亲手养大的齐玹才更得慕夫人的心。到了如今,齐玹与齐昀隐约有争锋的影子。

    齐昀摇摇头,“我整日在这养病,外面如何我也不知。”

    郑玄朗知道齐昀既然这么说了,那自然是没什么大事。

    他浑身上下一松,面上的笑容浓了许多。

    “那臣就可以放心了。”

    说完这个,又说了一些平日里的小事。齐昀的姿态比方才要随意许多,引得竹簾外的郑玄朗也放松下来。

    像是少年时候,两个结伴一起纵马打猎一般。

    等那边的箭漏上的箭羽往下沉了好些,齐昀才整个人往背后靠了些许。郑玄朗知道到了该告退的时候。

    “玄符也累坏了,你们兄弟许久不见,好生见上一面谈一谈。”

    郑玄朗应下,人才出门,执事还没把门合上,郑玄朗就见着郑玄符大步流星的直接往他这边来。

    “阿兄!”郑玄符见着兄长,脚下步子加快,一口气直接跑到了他跟前,“你终于回来了?”

    郑玄朗嗯了一声,郑玄符看了下四周,满脸笑容的拉着兄长就往自己的居所走。

    他和齐昀关在一块儿,无事不得出门。幸好齐昀这块儿府邸够大,除却主人家的居所之外,还有建造的假山和湖泊。这才勉强让他安生下来,现在见到兄长来了,那股压制下去欢脱一下又全都往上冒。

    “我说你好歹也沉稳一点,老是这样,到时候恐怕要闯祸。”

    郑玄符对兄长这话嗤之以鼻,“我这样能闯出什么祸,我虽然言语里有些没什么规矩,但是从来不在紧要关头出岔子。”

    这倒是,郑玄符脾气算不上好,一言不合就是要和人起争执,但要事上从来不见他犯浑。

    到了屋舍内,来了仆从在枰上放了厚实的锦席,又在博山炉中添了合香。

    “阿兄的事都办妥了?”

    郑玄朗在这儿,要随意许多,随意坐下低头抿了口酪浆。他淡淡的嗯了一声就算是作答了。

    “人已经带回来了,长公子说等人休养好之后,再带过来拜见。”

    说完就见到郑玄符满脸错愕,还没等他询问怎么回事,郑玄符的那张脸上又笑起来,“不愧是阿兄,厉害!”

    这次郑玄朗没有自谦,唇角里牵起抹笑,慢慢低头喝酪浆。

    “是带回一个,还是两个?”

    郑玄朗对他这般打听颇有些不解,但还是回答他,“兄妹俩都带回来了。”

    他不说还好,说了郑玄符啪的一下狠劲的拍了下手掌,笑得喜笑颜开,那灿烂的笑容里颇有些狡黠。

    “这下真好,等那小女子过来,我倒要看看景约那个模样到底能不能装下去!”

    郑玄朗听得直皱眉头,“你打什么鬼主意呢?”

    这个弟弟排行靠后,老话说父母爱幺儿,在郑家里也是一样。郑玄符自小被父母宠爱,出身显贵,从小胆子比天大。郑玄朗一看他这样,顿时明了怕不是又要作弄谁。

    “没什么,就是觉得景约老是端着正人君子那模样,觉得挺烦的。”

    他自小和齐昀一块儿长大,见着他自小就摆出那么一副谦恭自制的贤良姿态。不管方方面面,都让人无可指摘。

    时日久了,他就觉得厌烦,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能让他不同以往的,他自然要抓住。不然日日见着齐昀那样,他都能闷死。

    “长公子之前也提到那个女郎了,”郑玄朗顿了顿,“可是里头有什么缘故?”

    他对主君们的私事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只是看弟弟这般兴高采烈,不禁有些狐疑。

    这里头几句话说不清楚,他也不想和兄长说明白了。毕竟照着兄长那古板的个性,就算从头到尾的听了,只会提着他的耳朵痛骂,才不会照着他的叮嘱去做。

    郑玄符连连摆手,“没什么。”

    郑玄朗见状眉头蹙起,不过过了小会,轻哼一声只当自己没问过。

    “那个小女子一路过来没事吧?”郑玄符问道。

    郑玄朗说有事,“现在正休养呢。”

    郑玄符一时哑然,郑玄朗不在这些事上打转了,他一手把郑玄符扯过来,“你平日里不要老是这么跳脱,那股目中无人的劲头也给我好好收拾收拾。喜怒都在面上,一眼叫人看透,你也没什么前途了!”

    郑玄符被郑玄朗勒得白眼直翻,什么叫做喜怒在脸上,他就没前途了。他的前途和这些有关系吗?

    不过这话,郑玄符知道自己若是真的把这话给说了,说不定兄长怒得更厉害。只能默默地给吞回肚子里。

    晏南镜捂住锦被睡了很长的时间,她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人过来给她喂汤药,喂米汤。还有人给她擦拭身体换衣裳。

    男女的躯体是不同的,触感也是不同,她能感觉到触碰她的那一双双手的柔软,也不着急睁开眼,只顾自的继续昏睡过去。

    不知道多久,她终于舍得睁开眼,就见到阿元正守在榻旁。

    阿元坐在胡床上,小小一只的胡床只能让她勉强坐下,提供不了其他的支撑。可能是夜里没有睡好,在这儿守了一个晚上,整个人就往地上扑。

    幸好头才往地面上栽下去,阿元一个激灵清醒了。伸手抹了两把脸颊,往榻上看,见到晏南镜已经睁开了眼睛。

    阿元霎时间喜出望外,扑到她跟前,“女郎醒了?”

    晏南镜轻声嗯了一下,点了点头。阿元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下,惊喜发现体温已经降下来了。

    顿时满心欢喜的跑出去,小会的功夫。晏南镜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杨之简急匆匆到她跟前,“知善觉得好些了没有?”

    的确是比之前要好多了,至少没有觉得身体沉重。

    “我睡了多久?”

    昏睡里人是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她只是感觉到自己被人照料。

    “已经两日了。”杨之简手放在她额头上,亲自探过没有任何高热的迹象之后,长吐一口气,坐在那儿,紧绷的躯体松弛下来。

    “我们都吓坏了,郑郎君派了不少疾医过来,”阿元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满脸的心有余悸。

    汤药熬煮出来灌下去,也没见着人好点,阿元急的恨不得不管什么人情世故,直接拉着杨之简来看看。幸好两日过去,人算是缓过来了。

    “现如今感觉怎样?”

    杨之简轻声问道。

    晏南镜试着在锦被里活动了下手脚,“就是还有些没力气。”

    杨之简仔细给她搭脉,过了小会,“肺气不足。先好生养着。”

    “我还以为这么多年,已经差不多了呢。”她把身上的锦被往上拉了拉,瓮声瓮气的的说道。

    明明这身体平常也没看出什么,结果长途跋涉就出事了。

    “是因为路上受了湿气,然后冷暖转变,才引发的。”他安抚她。

    杨之简这会儿浑身放松,“无事就好。”

    他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亲人,若真是因为一路逃命出了什么状况,这下半辈子都是无尽的痛悔。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会儿正好是辰时,“有胃口吗?”

    她摇了摇头,身体是没有那种沉重感,但是也没有多少食欲。

    食欲不开,代表病气未除尽。

    这个道理两人都懂,不过也不要急于求成,先一步步来。

    她醒了的消息有人报到郑玄朗那边,男女有别,郑玄朗是不好过来看的,只能让疾医再给她看诊。所有的医药不计珍贵与否,只管下。

    就这么养了三四天,倒也一日强过一日,胃口也好起来了。

    外面原本阴沉的天晴朗了起来,有了几丝暖意。

    这样的天简直是大好事,晏南镜到了外面晒着,和阿元一块儿看着婢女把各类书卷等物,给放到日头下翻开晾晒。

    都是闷了一冬的东西,趁着日头出来,赶紧的摆来晒一晒。

    “我这几日到现在都还有回过神来,”阿元看着婢女们娴熟翻弄开各类书卷,“这祸事是说起就起,幸好路上遇见了贵人。”

    阿元说起来还是满脸的后怕,“幸好女郎和郎主都没事,要是有事,我们也活不下去。”

    除非是飞来横祸,不然所有祸事都是提前埋伏好的,只是突然发难。

    她也不说什么,只是轻轻在阿元的背上拍了拍,“现如今不是无事了么?”

    是啊,现在他们好端端的在邺城,平安无事不说,还受人礼遇。阿元心思简单,伸手赶紧将脸上的泪珠给擦干净了,对晏南镜笑道,“女郎说的对。”

    “人都说祸福相依,郎主说不定也因祸得福呢。”

    现如今是不是因祸得福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总比真的跟着荆州刺史一块儿丢命强。

    今日的日头出奇的灿烂,若不是四周人还穿着臃肿笨拙的冬袍,她都要以为自己置身在荆州了。

    她听到一阵脚步声,只见着一个中年男子脚步匆匆的赶来,晏南镜认得他。郑玄朗几次请杨之简过去说话,都是他过来的。

    “女郎,使君在不在?”那执事停了脚步问道。

    晏南镜点点头,“应该在看书呢。是有什么事吗?”

    执事立即松了口气,“府上来了贵客,过来见使君。郎主吩咐我请使君过去。”

    晏南镜挑眉,他们才来邺城没多久,在邺城也无亲无故,能有贵客专程上门相见的,她只想到齐昀一个。

    “阿兄眼下在院子里,她指了指那边相通的院门。”

    执事作揖道谢之后立即去了,不多时杨之简出来,颇有些手慌脚乱的整理衣冠。见着晏南镜坐在胡床上晒太阳,“我去去就回来。”

    说完,他对前头的执事颔首,赶紧跟着一块儿到前面的前堂去了。

    “郎主这是又要被重用了?”阿元悄声问。

    阿元不太懂这些东西,但是不妨碍她猜测。

    晏南镜才要回答,就听到那边一声少年郎的笑声。这笑声听着有些耳熟,她脑袋转过去,就见着郑玄符双手抱胸,靠在院门那儿。

    “许久不见,不知道女郎还认出我吗?”

    说起来,这世上也真是奇妙。当初见到郑玄符的时候,她才被闯入门的齐昀吓得半死。他跟着齐昀起来,满嘴的打打杀杀,现如今竟然也能和许久不见的老友一般随意说笑。

    郑玄符是跟着齐昀一块来的,他是不耐烦看着齐昀在那儿摆着礼贤下士的贤良姿态,他干脆调转头来寻到晏南镜这里。

    这里原本就是郑家的宅邸,想要知道她在那儿不费吹灰之力。

    郑玄符见着那边的人抬头望着他,满脸目瞪口呆,好会儿都没说话,不禁忍不住反手在自己面庞上抹了一把,“我面上有什么吗?”

    “郑郎君。”晏南镜站起身,不复刚才的错愕,已经是满面惊喜,“郎君怎么来了?”

    “景约过来,我也跟着过来看看。”

    他过来让婢女搬来个胡床,这胡人方便随时休憩的东西小小的一只,可以很方便的挂在马后,不过小巧也有小巧的坏处,人坐下来衣袍就容易落到地上,有辱斯文。

    郑玄符对此毫不在意,随意的把袍服下巴撩起,当着婢女们或是惊骇或是羞涩的目光中,随意坐在胡床上。

    “气色不太好。我之前听阿兄说,你这几日病了。”

    她点点头,“让郑使君费心了。”

    郑玄符嗤笑一声,“他费什么心啊,万事都有下面的人做。他只要吩咐一句就行了。做好了理所应得,做的不好罚就是了。他能操心?”

    晏南镜看着他拆自家兄长的台,不禁犹豫道,“郑郎君和使君难道有什么不睦吗?”

    这都是明面上的客气话而已,郑玄符这三五两下的,简直是听不得郑玄朗的半点好话。

    郑玄符摇头说没有,“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他支起手臂撑着脸,很是随意的望着她。这模样不像是世家子,反而像是哪家的少年。

    晏南镜一时间颇有些一言难尽,她望着他,“郎君果然是性情直率。”

    “我知道你在说我鲁莽,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郑玄符支着脸,毫不留情的点出。

    晏南镜再也忍不住笑出声,“郎君这样,恐怕郑使君会操心的。”

    长兄如父,有这么一个弟弟,恐怕得操心到头疼。

    郑玄符笑了,“那也好,我那位兄长年少的时候还好,性情还活泛些。最近是越来越叔伯他们越来越像了。有时候我都分不出来他和叔伯们。”

    这个苦恼恕晏南镜无法体会,她和杨之简除了彼此之外,都没有其他亲人了。前生那些亲人,清晰又模糊,不管怎么用力去回想,也想不出清楚的轮廓了。

    郑玄符望着她,“荆州的事,景约和我都已经知道了。这事在如今这世道也是平常。所以也不要往心里去。”

    “背井离乡的确无奈,可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郑玄符笑得有些混不吝,但眸色里有些高深莫测,“谁知道不是好事呢。”

    第035章 第 35 章

    晏南镜静静听完,她叹了口气,很是有些感叹,“郎君自小到大想来运气不错。”

    没因为他那张嘴被人打死,郑玄符也真算是命大。

    当然也是他出身的缘故,不然郑玄符就靠着那张嘴,能不能活到现在都难说。

    晏南镜语焉不详,郑玄符拧着眉头没听明白,只当她是在说奉承话,“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这样的话了,我们这个交情,不用和旁人一样说那些攀附的奉承话。”

    晏南镜笑而不语,眼神里全是盈盈的笑,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郎君说的是。”

    “不过你说的也对,我自小到大,运气还真算不错的。至少该有的好事,一件不少我的。”

    他说着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脊背,整个人坐在低矮的胡床上,看上去挺拔了不少。

    胡床这个东西讲究的就是个随意自在,坐在这玩意儿上面,还要正襟危坐,腰杆子都要酸断了。

    她裹了裹身上的狐裘,没有说话。

    北方比荆州要冷上很多,虽然已经有那么点儿开春的意思和暖意,春衣还是上不了身,在日头下面需得裹实在了,才能从容的享受日光的暖意。

    狐裘是整块的白狐制成的,雪白的毛峰轻轻的蹭在她的脸上,显得她整个人越发娇小。

    今日没有起风,日头又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但是郑玄符看了眼周旁,“你要不是还是回去吧,虽然现在你是比刚来的时候好些了,但是要真的见风,说不定又要出状况。”

    郑玄符家中的姊妹也有几个是天生体弱的,见过那些姊妹们自小把汤药当茶喝,即使有一大堆的婢女仆妇照顾伺候,有个风吹草动就倒下了。

    照他看,面前小女子应该比家里那些自小体弱的姊妹应该好些,但万事还是求个稳妥。

    “没有风。”她说着伸手出来,在空中感受了下四周的风力。四周一丝风都没有见着。她回眸对郑玄符灿烂一笑。

    “说实在的,我在荆州遇见郑使君,说是郑郎君的兄长。即使相貌上有几分相似,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天底下竟然还有性情这么不一样的兄弟。”

    “我父亲以前也说,怎么一母同胞就生出了你这么个犟种,和你兄长完全不一样。”

    说起这个郑玄符自个都乐,他原本挺起来的脊背这会儿又恢复成了刚开始的随意姿态。

    “反正兄长觉得我胡作非为,我觉得兄长太过死板。互相看不过眼。”

    她听到他叹了好大一口气,她幽幽道,“好令人羡慕啊。”

    双亲还有兄弟姊妹,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即使有不顺心的地方,也很快就过去了。

    郑玄符以为她是羡慕他的出身,颇为矜贵的一笑,“你也别想多了,这些事哪里是由自己做主的,想得太多反而没什么益处。”

    这两人从头到尾说得都不是一件事儿,说得风马牛不相及。

    她也不去解释,解释无益,干脆就做在那儿,看着那边婢女们已经摆好的各类书卷。士族被称作士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百年簪缨,朝堂上有族人担任要职。各类经典孤本藏书更是一绝。这是那些寒门不管如何都难以追上的。

    “日后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让人来找我。”

    她啊了一声,满眼的惊诧。那惊诧让他笑了,“怎么欢喜坏了?”

    晏南镜连连摇头,“不是,郎君怎么想到这些的?”

    “毕竟当初我也是在你们家里住了那么长时日,”他还记得他和齐昀藏身小院,她特意过来把意图闯入的不速之客给赶走。如果不是专门在那儿守着,哪里可能有那么及时。不管如何,这个情他得记住。

    当然郑玄符也不是单纯为了报恩,他也有自己的算计。杨之简能在荆州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也不是池中物。

    士族也不是人才辈出的,许多都是沾了祖荫的光。

    如果将杨之简收拢过来,将来不管他成就出来,郑氏也是多了条有力臂膀。这个打算郑玄符是不打算和她说的。

    “都是举手之劳,郎君言重了。”

    她垂下眼,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再说了,两位当时曾经两次救我于水火,哪里还敢劳烦郎君。”

    郑玄符愣了下,随即当她只是面皮薄,“什么叫做哪里还敢,我之前在你家的时候,就知道你这人的胆子可大了,人生的娇小,但是胆量却比你这个人都还要大的多。”

    “你说你不敢,我可不信这话。”

    敢持匕首,径直往匪徒脖颈上刺的女子。说自己不敢找他。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你们兄妹初来驾到,现如今一切都还没尘埃落定,所以弄不好就有什么状况。没人在背后撑腰,日子会不好过。”

    郑玄符觉得自己此刻简直是苦口婆心,“我一番好心呢,你可不要顾着士人那点清高。”

    “清高的人可是担不了多高的官位。这个道理你兄长也明白。”

    晏南镜也没说自己应下不应下,她只是好奇的望着他,“其实这话,郎君去和我兄长当面说更好。兄长一定记郎君的情。”

    齐昀还在那边呢,他过去当着齐昀的面施恩,只怕是浑身上下的皮都痒了。到时候不仅仅是齐昀,恐怕是兄长都要把他提起来好生抽一番。

    “我去说不方便。”他撑着脸颊,瞧着没半点不好意思,“再说了你们兄妹情深,我和谁说都一样。”

    “有时候这小人啊,见着你兄长不好招惹,就来寻你的晦气。”

    他仰首感叹,感叹完,扭头过来瞅她,“我这都是一片赤子之心。”

    若是真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女,说不定现在就感恩戴德。晏南镜却不,她满脸感激,但是话语里却是,“郎君放心,我知道了。”

    郑玄符有小会的哽噎。

    他只当她听进去了,陪着她坐在那儿,庭院里的树枝丫光秃秃的,在颇为灿烂的日头下显出几分冬季里还没褪去的肃杀。他在荆州的时候,见着就算是下雪,树上都是翠色盎然,和邺城完全不一样。

    “邺城也有好风景的,”他突然开口,“等三月之后,就草木生发,到那时候和荆州那边也没什么两样。”

    他这话说完,就见着晏南镜暼他。

    郑玄符有些些许心虚,咳嗽了一声,“到那会你就知道了。”

    晏南镜已经没有和他说话的兴致了,说话本来就是挺耗费力气,说了一小会儿,她就没有那个兴致继续了。

    或许之前的话太托大,郑玄符也不说了,坐在庭院里头一块儿在日头下晒着。暖意不多,但是也比闷在黑布隆冬的屋子里强许多。

    “郎君,”一个仆从小心翼翼的进来,“前头长公子要找你。”

    毕竟是一块来的,也不好少一个。郑玄符已经跑出来小半个时辰了。比起那些从开始就闷在屋子里头的齐昀等人来说,已经够了。

    “我去了。”他左右扭了下脖子,“说起来景约也真是,上次他回来,挨了君侯几鞭子,打得可是半点都没手下留情,要不是我拦着,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明明可以好好留在府里养伤,他偏生就不。”

    齐侯让齐昀承担了主将的些许罪责,心里也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明面上不显,但是私下是叫人送来许多名贵药材还有好些金饼以及蜀锦。

    明明可以好好养伤逍遥一阵,却要无事操心,给自己寻了不少事做。

    晏南镜啊了一声,满脸的诧异,“被打了?怎么会被打呢?”

    “主将是死了,可是其他人还在。”郑玄符叹口气,“总不能说主将死了,就不追责了吧。”

    吃败仗,不管是什么缘由,那都是个丢人的事儿。不管如何都要降罪,可主将已经死了,而且死得不甚光彩。

    死人就算是从棺椁里拉出来鞭尸,也只能那样,警示不了其他人。那就只能让副将上了。

    说起来也该齐昀倒霉,明明当时他力劝主将赶紧撤退。结果却是他承担下来了叔父的过失。

    “……”晏南镜神色有些奇怪,“好歹是亲生儿子,怎么……”

    “就是因为亲生父子,若是旁人指不定会成什么样。”

    若是换了别人,郑玄符毫不犹豫那位君侯可能是借人头一用了。

    晏南镜明了他话语下的意思,忍不住蹙眉,“还能这样。”

    “怎么会不这样,古今成大事者,心都硬着呢。也就父子间还能有些许温情。其余的想都别想,就算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那也是说翻脸就翻脸。”

    身后等着的家仆眼瞧着郑玄符又想坐回去,和晏南镜在继续说一说成事者的冷酷。

    “郎君,要是再不去,长公子就会生气了。”

    郑玄符不耐烦瞪他一眼,家仆吓得连忙低头退了好几步。

    “郎君你去吧,那边应当是有事,不然也不会请你过去。”

    小女子说话,倒也好听。

    郑玄符一哂,“这会能有什么事,左右就是见不得我自在,非得拉上我一块儿受罪。”

    话语说完,他也不继续逗留了,脸上笑容一收就往前头去。

    这次过来,齐昀没有和任何人说,哪怕是郑玄符也是一样。像是不经意间,他就叫人通知郑玄符跟着他一块儿出门去。到了门前,郑玄符才知道,原来是要到郑家。

    郑玄朗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前去迎接的时候,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是狠狠的瞪过他的。

    郑玄符老大不痛快,这事儿他事先也不知道,怎么可能告知兄长?

    他心里不痛快,干脆就跑这儿来了。

    到了前面堂上,郑玄符就听到齐昀的嗓音。齐昀此人,面相生的好,一把嗓音也好。不疾不徐说话的时候,嗓音沉稳动听。

    齐昀这人经常吃容貌的甜头,世人对着容貌鲜妍之辈,只要不是犯什么天怒人怨的错处,总是愿意多给耐心。

    郑玄符入内,拖去鞋履的脚踩在木质的地面上,没有半点声响。

    齐昀正在关切杨之简的衣食起居,他这人并不是上来就单刀直入达成自己的目的。尤其在获取人心上。温言软语,一派的君子之风。不会处处昭示自己的施恩,轻风细雨里不动声色的收拢人心。

    郑玄符看着他那架势,就忍不住牙酸。有什么事直白说就是了。毕竟能被他看中的人也不是什么蠢笨的,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么来来回回打哑谜似的,也不知道有什么乐趣。

    “那就好,知道杨使君一路平安,我也就能放心。”

    郑玄符大摇大摆进来,齐昀淡淡暼了他一眼,又转眼过去去看杨之简。

    话语里全都是发自肺腑的关心,“府君实在是可惜了,胸有沟壑,又有雄心壮志,却死于小人之手。着实让我悲叹不已。”

    说完郑玄符还见着齐昀长长的叹出了口气,像是真的伤感。

    郑玄符忍不住笑出声,他这段日子就住在齐昀的府邸上,两人算是日日都对着,那边荆州刺史身亡的消息传来,这人该吃吃该睡睡,没什么格外的反应。倘若真的要说什么,就齐昀每日还多用了半碗的膳,估摸这多用的半碗就是对荆州刺史的祭奠。

    荆州刺史若是知道,怕不是要从湖里头爬出来。

    他这笑声格外的明显,霎时枰上坐着的几人全都望着他。齐昀神色不动,杨之简有些惊愕,郑玄朗盯住他的目光,恨不得从他身上给活活剐出个洞来。

    “我、我最近受了风寒,嗓子格外不适,”郑玄符说着手掌握成拳头,压在唇上用力咳嗽两声。

    他如此卖力掩饰,齐昀转头过去,只当是没看见他,继续和那边的杨之简说话。

    杨之简是个聪明人,似乎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和齐昀道,“府君之事,我是半点没预料,也不知道现如今荆州那边如何了?”

    “听说何氏一门想要扶持别支上位,但是被府君的叔父起兵推翻。”

    刺史和大族们都是相互携手,但也不是什么事都交于大族,例如军权都是牢牢掌控在自己和亲族之手。

    何氏当初行事铤而走险,现在也知道冒进的后果了。大族即使有佃户,但比起州府兵来说,也只是比农夫强点有限。

    杨之简听齐昀说完,脸上流露出些许解恨,“如此就好,他们何氏一门不忠不义,若是丧命,也是告慰府君的在天之灵。”

    齐昀含笑点头,“是啊,作乱犯上者必会重加严惩。否则这世道还有天理吗?”

    他说完轻轻的拍了拍杨之简的背,“所以使君也要放宽心,多多加餐。一段时日不见,今日再见使君已经瘦了许多。是为了府君之事茶饭不思吧。”

    郑玄符听着齐昀的话,莫名想着,为什么茶饭不思就是因为荆州刺史的事呢。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若是说了出口,不说齐昀那儿,兄长怕是会亲自出手把他给提溜出门去。

    杨之简叹口气点点头,“多谢长公子宽慰,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现如今我就只想亲耳听到何氏一门的下场。”

    齐昀点点头,“他们的下场应该不远了,这种不忠不义之徒,已经没了立身之本。不死何为。”

    他说罢,看了看外面,侍立在门口的执事立即会意,拍了拍手。不多时几个婢女手里捧着漆卮进来。

    照顾到杨之简的习惯,上来的都是温热的槐花蜜水,而不是邺城权贵喝习惯的酪浆。

    说了好久的话,放在手边的漆卮里的水也早已经凉了。正好换上新的,喝几口润一润喉咙。

    “不知我可可不可以去使君住的地方看看?”

    齐昀突然道。

    郑玄符一口蜜水真的呛在了嗓子里,咳嗽了几声,被郑玄朗拿刀剐的眼神瞪着,他指了指嗓子再也不管其他,咳嗽了好几下。

    他说呢,这次来难道就是为了一个杨之简?果然还是有别的用意。

    齐昀都这么说了,杨之简也不能贸然说不能,他只能点了点头。

    齐昀没打算带上许多人,在这宅邸里浩浩荡荡的来去,只和杨之简还有郑家兄弟两人就起身了。

    齐昀叮嘱的事,郑玄朗办的极好,对杨之简和晏南镜也是礼遇。

    两人所住的院落毗邻,只有一道门隔着。

    齐昀一行人才到杨之简的住处,那边院子里的晏南镜就已经听到了那边的动静。她起身一看,就和齐昀碰上。

    齐昀看上去焕然一新,他不重衣饰,只是着士人常见的长袍。只是发鬓整理的格外干净利落,让那张面容越发出众。

    他是一众人里身量最高的,又走在前面,就算是想要装作看不到都难。

    他见着晏南镜先是一愣,而后浅笑开口,“知善女公子许久不见,安然无恙?”

    晏南镜早就知道他来了,却没想到齐昀能到这儿来。她下意识去看他身边的郑玄符。只见着郑玄符在一旁脸上绯红,看着像拼命憋什么。

    “多亏长公子出手相助,我们兄妹才能逃脱何氏一门的追杀。”

    她说着就要抬手给他行大礼,却被他一声制住,“止住。”

    “故人相见,理应……”

    那双泛着浅浅清辉的眼睛眨了眨,没能想出这话要怎么说出来才能妥善。他干脆也就不说了。

    “已经许久不见了,那些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了。毕竟在下也不是为了专程见女公子感恩戴德的。”

    第036章 第 36 章

    晏南镜看向面前的齐昀,方才不过是些表面上的客套罢了。她站在那儿,看着齐昀带笑的脸。

    许久不见,那张脸还是和初见的时候一样。似乎他除了杀人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幅温雅模样。

    “长公子好几次出手相救,每次都是大恩,虽然说大恩不言谢,可要是真的连嘴上说几句都不的话,那恐怕绝对不行的。”

    “长公子可以不说,但是我却不能不提。”

    说罢,她抬手对着齐昀就是一拜到底。

    齐昀眼角余光暼了一眼旁边的杨之简,他们不是亲生的兄妹,所以就算是由同一个养父抚养长大,两人的性情做派还是不通。杨之简性情活泛,不过还是在士人的框架内。但是她,可以藏起所有的爪牙,露出极其妩媚温婉的姿态,然后猝不及防的给人来上一下。

    所以当初他嘲笑郑玄符,竟然只是看到了她面上的那一层浅薄的讨好,便是以为她曲意逢迎。

    她若是曲意逢迎,恐怕所图的不小。

    初次相见的时候,他一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手持刀逼住她。她回首望他的时候,除却突然被打得手慌脚乱的换乱,但是两眼在烛火下亮的惊人。

    他浑身血腥,一路带着从包围绞杀里逃脱出来。而她眼底干净纯澈,连着身上粘上的炭火气都是干净的。

    她看着他这个闯入者,像是看一块随意逃进来的野兽。

    “一块儿四处走走吧。”齐昀朗声道,看了一眼身后的郑氏兄弟,还有杨之简。

    “今日难得的好日头,那就依照长公子所说。”郑玄朗道。

    这个宅邸不小,除却供人起居的房舍之外,还修建了好些风景。只是碍于地方大小,修的不怎么壮阔罢了。

    宅邸后方特意修建了个小湖泊,上面照着曲水流觞修了一条木栈道,曲曲绕绕在水面上一路盘旋开来。栈道并不是她在荆州常见的那种打上木桩铺上木板就简单完事了。而是细细致致整整齐齐的一路排列,上面髹漆,日头一照,髹漆过的栈道上折出一片耀眼的光辉。

    漆器名贵,拥有漆器的多少其实也是衡量财富的多寡。郑氏这儿,除却那些有专门用处的漆器,连着水上栈道都是这么大手笔,简直让荆州的许多豪强都望尘莫及。

    晏南镜疑心郑玄朗怕不是故意的,之前郑玄符的言下之意她已经听出来了。只是给她装作不知道给搪塞过去了。

    她知道,像自己和杨之简这样的出身,仅仅凭借自己就想要出人头地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在荆州的时候,是靠在荆州刺史门下。现如今也要重新再谋求一个靠山。

    荥阳郑氏的名头响亮,百年簪缨的家底不是说笑的。但晏南镜却不觉得,靠在郑氏的手下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她在荆州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大族是个什么模样。

    士族对于门客僚属,与那些佃户没有区别。呼来唤去,简直就是和对奴仆一样。她知道杨之简的傲骨,要他奴颜屈膝的跟在郑氏门后,随时等候郑氏发号施令。恐怕是要比杀了他都还要难受,所以她对着郑玄符的那些暗示,只当做听不明白。

    栈道上漆面被日光照的熠熠生辉。她笑着往杨之简那儿看了一眼。

    杨之简唇角带着得体的笑,拢着袖子,看不出多少真实想法。

    “到这儿了,都各自走走吧。”齐昀突然道。

    郑玄朗和最开始一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长公子?”

    齐昀面颊上依然带着笑,反手在他的脊背上随意的推了下。

    郑玄符上来,拉了下郑玄朗的衣袖,脸上带笑下巴往另外一个方向抬了抬。郑玄符连推带拉的将兄长拉开,就剩下齐昀三人。

    “一块儿到那儿走走。花了这么多心思,修成这样,要是不上去踩一踩,倒是浪费了他的一片苦心。”

    晏南镜直接笑出声,杨之简不由得压低声量训斥,“知善!”

    晏南镜抬手捂住嘴,故意做出吃惊惊惶来,“阿兄我错了。”

    然后她又道,“可是我觉得,长公子这话也没错啊。”

    杨之简抬手告罪,“女弟无状,还请长公子恕罪。”

    晏南镜半点心慌都没有的,他们这出身,听人调侃士族子,人前是不能真的笑的。但也不能随意的败了上位者的兴致,所以最好就分工合作,她来笑,杨之简来告罪。如此最多就是她年少不懂事,轻轻松松的渡过去了。

    “这里没别人。”齐昀一手扶住杨之简的胳膊,稍微用了点力气,把他给扶起来。“何况我说的也是真心话。”

    说着,他去看晏南镜,“女公子快来劝劝你家兄长,不要这么古板。”

    晏南镜拉下脸愁眉苦脸的,“这我可做不了,阿兄那就是天生的古板性子,我没受训就是好的了,哪里还敢劝呢。”

    齐昀像是叹了口气,脸颊微偏,“我以真心对使君,还请不要讲究这些东西了。”

    晏南镜心头跳了下,看向齐昀。到底是自小就跟随父亲征战的人,这些手段只需一眼就能看透。

    “我是将使君当做朋友的。毕竟曾经一同经历过生死。”

    晏南镜听他说这话的似乎,似乎眸光向她转了些。

    “难道还不能信我么?”

    这还真不能。

    晏南镜不是真正的少女,知晓上位者的话,说得再怎么情深意切,那也跟随口一说没有什么区别。说得时候感情真挚,时日一长,也就忘记的干干净净。

    所有的一切都还不如实实在在的东西。

    只是这话说出来有点太叫人下不了台,所以她只是低了眉眼,和那边杨之简一道,露出羞愧的神情,“长公子不要责怪阿兄。我们实在是受了长公子太多的恩情。”

    “我们实在不敢任意妄为,以至于有损长公子的声誉。”

    这话让齐昀回身过去,他眸色里有些异样,“女公子觉得我是会讲究这样的人吗?”

    晏南镜莫名想起他才闯入她卧房里不久,直接将湿透了的铠甲衣袍脱下,半点都不介意旁人看到他那副狼狈模样,第二日还穿了杨之简少年时候的衣袍来见她。

    那衣袍根本不合身,穿在他身上局促的很。他也是那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态。

    不过她可看得出来里头的缘由,家里不管是她还是阿元都不在他眼里,也不被他认作是对手。既然如此,也不必讲究那么多。

    她摇摇头,“但我们也不能这样,”

    她的声量压得更低,“有些事,长公子能做,但是我们不能做。”

    “知善!”那边杨之简压低了声量训斥出声,然后正色看向齐昀,“小妹鲁莽无知,还请长公子恕罪。”

    “怎么会是鲁莽。”齐昀笑了,他看向她,眼底里有些玩味,“其他人鲁莽,但是女公子却不一定。”

    杨之简脸色一变,齐昀回头过来,和颜悦色,“走吧,说那么多客气话,我听多了可是要抱怨的。”

    说罢,在杨之简胸前轻轻敲了敲。

    齐昀这个人着实没有半点诸侯长子的架子,不仅没有反而很能拉近与人的距离,三两下功夫,就消弭掉那些隔阂,与人打成一片。

    他走在那条亮闪闪的栈道上,脚下用力的踩了才髹漆了的木板上。

    他嚯了一声,回身对杨之简和晏南镜说,“这儿倒是不滑。我原本还以为会一路滑下去呢。”

    晏南镜闻言动了动脚,鞋履在木板上滑过,“还真不滑。”

    她说着低头看水面,原本木栈两边都种了点荷花。不过现在荷花经过一个严冬,只剩下残留发黑的杆子,其余的什么都没留下,留着原本养着的鱼,也还躲在水底,伸头去看什么都见不着。

    “知善小心。”杨之简见状忍不住扶住她的胳膊,免得她一脚就滑入到水里去了。

    邺城这会儿还没完全开春,湖水也是刺骨的冰凉,人掉到里头就算不死也脱层皮。

    “阿兄,别担心,只要阿兄拉着我,才不会掉下去呢。”

    杨之简又气又无奈,只能瞪了她几眼。

    晏南镜半点都不怕。

    齐昀在一旁看着,颇有些好奇。他自小在生母身边长到五岁,然后送到了嫡母慕夫人的身边,慕夫人年轻时候因为救齐侯受了伤,不能生育,所以只有他一个孩子在慕夫人身边。虽然有其他弟弟,但是慕夫人平日里喜欢清净,不喜欢听到孩童的吵闹声,齐侯的其他庶子不敢到慕夫人的居所来玩耍。无形之中,他也就被隔在其他兄弟之外。

    “听说使君和女公子并不是亲生的兄妹。”

    杨之简点头,丝毫不介怀这段过往,“我和小妹都是父亲收养的。虽然不是亲生兄妹,但也和亲生兄妹无异。”

    “我看使君的兄妹情比亲生兄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状若无意发问,“这么多年下来,使君没想过寻找亲生父母吗?”

    他言语温煦,像是极其为人着想。

    杨之简苦笑摇头,“我那时候虽然年少,但也记得父母双亲都已经离世了。要不是父亲把我带回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他似乎想起了,眉头皱着往晏南镜那儿暼了一眼。那一眼被齐昀捕捉到,“可是女公子那儿有什么事?”

    “记得知善被救回来的时候,衣裳都是锦罗。但是——”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平民庶人们命如草芥,达官贵人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也是朝不保夕。

    今日肆意风流富贵,明日指不定就成了路边一具残尸。这种事多到已经习以为常了。根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齐昀看向晏南镜,晏南镜知道他的意思,她摇摇头,“我都这么大了,何必多此一举。”

    她见到齐昀挑了挑眉,似乎是有些不解,“找也没用,对于前尘往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齐昀神情里终于浮现些许错愕,她继续道,“过去的,就已经当死掉好了。何况我亲生父母极有可能已经丢了性命,不然我当年又怎么会成那样。”

    晏南镜想要装作伤心一点,奈何心下是半点感触都没有,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成了这个小姑娘,对于这个身躯之前所有的一切,她没有半点记忆,也不在乎。

    “我有阿翁有阿兄。虽然长公子觉着没有诸多族人,人单力薄,但已经足够了。”

    齐昀见着她脸上全是满足的笑,一双眼睛里笑盈盈的去看旁边毫无血缘的兄长。

    他袖笼里的手缓缓的握紧。

    胸腔里有什么在抽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当真不去找么?”

    “孩子都已经成了那副模样,那种情形下,大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都是迷惑,内里没有望见一丝悲痛。

    “阿翁和我说过,他是从死人堆里把我带出来的。说看到乌鸦守在我身边等着不下嘴,知道我还活着,就救回来了。还能找什么呢?”

    可能是齐昀想要施恩,但是她却没有太迎合的兴致。

    齐昀定定的望着她,唇角依然是牵出一丝笑,但那笑在日头下颇有些虚假,没等她定睛再看。他低头一笑,再抬头的时候那抹虚假已经消失无形了。

    “女公子这样,着实令我钦佩。”

    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动没脑,晏南镜不明所以,所以也没有把话接下去。

    “平常兄弟之间,也就幼年的时候暂且能和睦。等到长大之后,说是兄弟手足,可是这里头到底是不比从前了。”

    晏南镜听出他话语里带着冷意的感叹,只是抬了抬眼,没有说话。那边杨之简道,“即使年长,那也是血浓于水的亲生兄弟。”

    王侯家里阴私多,他们兄妹是半点都不想掺和。尤其这种兄弟之间。他们兄弟自己不管闹成什么样,齐侯看着只要别祸起萧墙,打骂两声也就收场了。但是外人掺和进去,落到齐侯的眼里,那就是离间兄弟情,能捞个全尸都算是运道好了。

    齐昀明白他的意思,面上神情不变,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日头有点暖意,但是不多,湖水上除却这条财大气粗的栈道之外,没有其他别的可以看到的景物。附近种的那些树木,枝丫上树叶都没长出几个,光秃秃的在那儿,满目的苍凉。

    “我回来之后,很是想念在荆州时候吃到的柑橘。”

    他回头看向晏南镜,“女公子带了吗?”

    晏南镜嘴微张,她两手张开,露出空荡荡的手心给他看,“当初走太急,没来得及带上。”

    “不过这个时节窖藏的那些,恐怕也已经全都吃完了。等秋后长公子令人去采买一些过来?”

    这话不过怎么听,都像是敷衍,但是偏偏她满脸真诚,齐昀点头,“好,那就照着女公子说的做。”

    “可惜橘树不能过淮河,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他背手感叹,“水土不同,哪怕是同一棵树,结出来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

    齐昀身量高,身躯修长美观,从他背后看过去,背影挺拔,很是赏心悦目。

    他眉眼漂亮,仔细看上面上的五官生的有些深邃。尤其鼻梁秀挺。姿容清隽秀美的人,总是格外引人注目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谁知道她再瞟过去的时候直接和齐昀双目对上。

    他眼神平稳,却又像是看穿了什么。晏南镜下意识撇开眼,可是随即又理直气壮的回看了过去。

    她又没做什么,更没往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人生一张脸难道不就是给人看的?

    想着,她看得比刚才还要胆大。

    齐昀没料到她竟然眨眼的功夫就又看了过来,还面上含笑。

    他早就领教过她的胆大,被她这般行径给弄得无奈,她看人就是纯粹的看,神色里是欣赏。

    齐昀头回见这么毫不避让的打量。

    他也不生气,“等秋日里,柑橘来了,我送一些给女公子。”

    还没等她道谢,又听他道,“到时候就麻烦女公子帮忙烤热。邺城入秋之后天就转凉了,和荆州的冬日没太大区别,正好可以围炉煮酒,再配上一二柑橘,那是人生无憾了。”

    “为什么不是长公子让其他人来呢?”

    她神色里一言难尽。

    “北人做不好这些事。”齐昀微微叹息,他暼了一眼晏南镜,“我身边也没有其他的楚人。”

    她唇角乱颤,过了小会终于牵出个得体的笑来,“既然如此,还请长公子不要嫌弃我手笨就好。”

    齐昀说无事,“再手笨也比不上我,当初我想要学女公子,结果五个里头四个全都烤焦了。”

    她记得自己当初是给他送过柑橘,主要是冬日里菜蔬没有多少,如果不吃点水果的话,很容易牙齿出血。

    给齐昀送过去多少,他就用了多少,没听白宿说有扔掉的。

    “那——”

    “都给玄符吃了。”

    齐昀点头道。

    还剩下来的唯一一个好的,被他自己吃了。

    她低头下来,咳嗽了两声。真是好惨的一人。

    不过当初谁叫郑玄符咋咋呼呼的,一副下手无情的姿态。吃烤焦的橘子,也算是他活该。

    齐昀在日光下她的容色里又多了几分生动,将手拢在袖笼里,看这她眼底里一片金色的光。

    袖笼里的手掌又慢慢握紧,手背上青筋爆出。

    送走了齐昀,杨之简带着她回院子,屏退左右,连阿元都没有留下之后。杨之简开口就问,“知善和长公子没有什么吧?”

    她摇头,见着杨之简蹙眉,她干脆加重了语气,“绝无。”

    杨之简知晓她是个什么性子,如果真的有什么,绝对不是她现如今这般坦荡,他坐下来,“没有就好。”

    “我看长公子似乎对你有意思。”

    “阿元之前也和我说过,说他对我不一般。”她坐下来,双手捧着漆卮,卮内是热水。她不喝,只是捧着,让内里滚烫的温度透过了卮壁来暖手。

    “不过谁知道呢。”她垂眼下来,卮内腾出的滚热的水汽正好滋润了面颊。

    杨之简摇摇头,他并不觉得齐昀是什么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和齐昀本人的品性没有关系,而是王侯家的那些事,就没有几个是舒心的。

    他从来没肖想过什么攀附上诸侯,听到晏南镜这么说算是松口气。

    “如此就好,”他又担忧起来,眉头皱着,“只是长公子来,若是要见你,恐怕也没有什么推掉的理由。”

    晏南镜没有他那么忧愁,“到时候再说。兄长思虑太厉害了反而伤身。”

    齐昀办事很少单刀直入,除非迫不得已,否则都是春风细雨的润物无声。

    “我说你若是喜欢,直接把人要来。”郑玄符骑马在他身后,见着前头坐在马上的人斜睨过来,他忍不住看过去,“现如今你要是开口,照着杨之简现如今的处境,他不敢不答应。”

    “那是你想的,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郑玄符忍不住问了,“当初我说我喜欢,想要出手,你一把将我摁住。现如今人都带过来了,你竟然还能按兵不动?”

    有时候郑玄符都觉得齐昀看上去不像个正常男人,平常王侯家的公子在这些事上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毕竟这点事只是男人们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兴趣。不管成什么样,都无足轻重。

    可齐昀却不,他那君子之风似乎是要一路维持下去。

    “现如今是要把人拉拢过来,”齐昀回头过去,看着前路。

    “事有轻重缓急。何况杨之简不见得愿意让她到我的府邸上。”

    这话再次引得郑玄符肆意嘲笑。

    一个寒门,愿意纳他妹妹为妾室,别说只是毫无血缘,就算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也得欢天喜地的送过来。

    这还要杨之简点头?

    杨之简没有什么出身,倘若齐昀不用他,恐怕都没什么出头之日,还怕什么?

    郑玄符才要把这嘲笑说出口,见到前头齐昀回头过去,显然不想和他多说话。

    他识趣的自己闭了嘴,跟在他身后。

    到了府邸里,人从马背上下来,径直往门内走。

    执事上前来,对着齐昀和郑玄符拜下,“郎君,夫人那边来了人,说是请郎君过去。”

    第037章 第 37 章

    齐昀看向执事,“是哪位夫人?”

    和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同,他有生母和养母。若是不说清楚,很难分辩出是哪位。

    “是慕夫人。”

    他点点头,郑玄符进来就听到执事的禀报,看向他的眼神都要同情几分。这都才刚回来,开心没多久,慕夫人那边就派人来。

    “你先回房,我去一趟回来。”

    郑玄符蹙眉叫住他,“要不然我也和你一块去。”

    齐昀摇摇头,“多谢好意,不过我还是自己去的好,母亲那边若是看到你,心情不快,又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郑玄符曾经随着齐昀一同拜见过那位慕夫人,那位夫人性情颇有些古怪,极其不好亲近。而且谁的颜面都不卖,就算是齐侯若是惹得她不快,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敢下他的脸面。

    齐昀和慕夫人是半路母子,他被齐侯送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五岁,已经记得谁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慕夫人已经抚养齐玹已经差不多九年多,自己视为己出的养子被退还本家,又塞过来另外一个侧室生的孩子。

    两者相比较,谁才是她真正喜爱的儿子,已经很明显了。慕夫人为此大受打击,可是退还回去的养子是不可能接回来,此事就算是拿出来说,也是理所应当。

    过继侄子,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儿子。如今有了亲生儿子,过继来的都是要退回去的。要不然一家就别想好过了。尤其王侯家,不仅仅是家业,还牵扯到世子。更是容不得有半点宗法上的瑕疵。

    慕夫人和她的娘家只能眼睁睁的接受这个事实,只是她心里还是怨恨的,这股怨恨对着齐侯还有那些僚臣发不出来,落到了齐昀的身上。

    齐昀在她身旁的时候,日子也是不好过。

    郑玄符知晓齐侯家里的一些事,所以听到慕夫人请他过去,马上防备起来。

    齐昀见郑玄符还要说,“我已经长成这么大了,母亲那边也不会做什么。我一个人去足够了。”

    郑玄符闻言,也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只能照着他说的去做。

    慕夫人的居所独立于侯府之外,并不住在齐侯的后院里。

    自从齐昀被齐侯带入军中之后,慕夫人也就从侯府里搬出来,另住在一处府邸。

    她公开与齐侯表示不满,齐侯处于愧疚又或者是其他的心,也就由着她。并且慕夫人的府邸上一切规制均参照侯府,并没有因为她别府居住,就慢待了她。

    齐昀在门前下马,早已经有人早早的开了门等候,见着他来赶紧的引入门内。

    入了中庭,就见到一个老妇人等在那儿。见到齐昀,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一丝亲厚的笑,“长公子安好。”

    这是慕夫人身边伺候的崔媪,崔媪是慕夫人的乳母,这么多年一直跟着风风雨雨走过来的。是慕夫人身边最得脸的人。

    “阿媪安好。”齐昀见着崔媪,脸上满是笑容,他几步过来,伸手搀扶住崔媪的手臂,“阿媪看着比之前面色还要红润。可喜可贺。”

    他的这话说的漂亮听着又像是发自真心,崔媪一时间也分不清这话里头的真假,晕头转向稀里糊涂的一股脑全受了。

    “人老了,能多吃几口饭就不错了。”

    说着她没有忘记自己身上的使命,“夫人在后面等着长公子呢,一块过去吧。”

    齐昀颔首,“我离开邺城已经有段时日了,母亲的身体如何?”

    若真是孝子,哪怕人不在邺城,也能打听到。不必专程在这个时候来问。

    崔媪没有察觉到,她点点头,神色里都是笑,“夫人身体不错,每日里用饭就寝都不错,卯时起身,还能在庭院里练五禽戏强身健体。”

    齐昀眼里古井无波,面上的笑意越发浓厚,“那就太好了,我出征在外,最是担心父母的康健。只要父母康健,做儿女的也就别无所求了。”

    他这话哄得崔媪越发的高兴,她高兴够了,也愿意指点他两下,“待会你去见夫人,说些好话哄一哄夫人,也叫她好好高兴高兴。”

    齐昀含笑点头答应。

    慕夫人的宅邸就是缩小的侯府,只不过主人是慕夫人而已。

    慕夫人人在前堂,迈步上去,婢女们把门拉开,请他进去。齐昀进去见到慕夫人安坐在上首。

    慕夫人淡淡暼了他一眼,音色冷淡,“你来了。”

    齐昀说是,“母亲安好?”

    慕夫人唇边牵出一抹嘲讽的笑,“怎么了?难道是外面有人想要我死吗?”

    齐昀说不是,“母亲德满邺城,怎么会有人这么想?儿只是想知道母亲身体是否安康。”

    “难为你了。”慕夫人唇边噙笑,话语依然尖利,“到底是不会有人这么想,还是你不好说呢?”

    她整个人靠在凭几上,“盼着我死的人也不少,你父亲,你生母,都在里头。”

    齐昀依然还是刚才那副温和的姿态,“儿前来,心心念念都是母亲是否安康。至于别的一概不知。”

    慕夫人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幅模样,面上一派和煦,说话也是温和。不管什么都不会让他露出怒色。

    这种姿态让邺城上下都赞叹不已,她看着却是装腔作势。

    “我听说你替你的叔父受过了?”

    齐昀垂眼下来,神色姿态叫人拿不出一丝错,“儿未能劝诫叔父,是该受罚。”

    慕夫人嗤笑,“你怕不是被他打傻了吧,他自己不善于用人,让他那个弟弟带兵。结果颜面丧尽,连命都丢了。他不忙着自思己过,让你来顶缸做什么?”

    齐昀站在那儿头垂得更低,“即使不是儿做主将,也是该极力劝诫主将。未能劝下叔父,实属儿无能。”

    慕夫人蹙眉,脸庞上沉下来,紧紧的盯住齐昀。

    齐昀的神色,只有她开口问起齐奂的事的时候,有过些许变化。然而就算是那些许变化,也是没有半点怨怼,瞧着似乎真的全心全意全都认作是他的过错。

    顿时间,堂上一片静谧。

    小半会之后,慕夫人抬手,手肘支在身旁的锦几上,撑着额头,“你我母子,虽然你不是我生的,但也是我看过几年。不必拿着应付外人的那套来对我。”

    齐昀莫名想笑,然而那副神情却一直没变,“母亲,儿说的都是真的。”

    慕夫人渐渐地笑容消退,眉头渐渐蹙紧。

    “叔父再过两日就要下葬了,到那时,儿不知道还有没有脸面前去送葬。”

    慕夫人冷笑,“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去,没人敢把你赶出去。”

    她失却了耐心,“之前荆州的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不是回不来了。等你回来之后,有听说你父亲打了你一顿,然后给拘在府里等闲不让出来。我都不知道你父亲到底想要做什么,之前那么大的架势,我还以为他是要废黜你呢。”

    齐昀垂眼,愧疚看着比刚才还要多了些,“让母亲操心了。”

    慕夫人眉头蹙得更紧。

    他浑身上下滑不溜秋,半点把柄都不给人留。不管是谁,都不会露出半点破绽。

    “让母亲操心担忧,是儿的过错。”

    说着,他对慕夫人叩首拜下。

    慕夫人放下支着额头的手臂,望着他,“我们母子不必如此。”

    崔媪进来,见着两人这幅模样,“夫人多问问公子最近如何,好不好。”

    慕夫人摇头,“人不就在我面前,问这些还做什么呢?”

    她抬手让他起来,“罢了,我让你过来,也只是想要看看你好不好,你那个父亲做事,想一出是一出。打了之后要如何给你收场恐怕是半点都不会。”

    他垂首,“父亲教训子女,原本就理所应得。”

    “好一个理所应当。”慕夫人点点头,唇边带了点讥讽的笑,“看来是我多想了。你替人受过还甘之如饴,是我枉做小人了。”

    她点点头道了一声好,“你既然如此说了,我倒也不好说其他,不然消息走漏出去,就成了我离间你们父子之情。”

    崔媪在旁边听着,脸色变了几变,她想要伸手来拉,奈何慕夫人的嘴比她的手快,话已经出来了。

    崔媪去看齐昀,齐昀神态不变,“母亲这话真是要折煞儿了。”

    “行吧,你去吧。待会你生母还要让你过去。”

    齐昀的母亲虞夫人最喜欢在她见过齐昀之后,又派人将齐昀叫过去,彰显她这个生母在这儿。

    当初齐昀刚送过来的时候,虞夫人直接跑到她这儿看儿子,后面再生了一个才消停。等到齐昀长大,又开始耍这种招数。

    齐昀起身告辞。没有达到预期里的目的,慕夫人略有些疲惫的靠在那儿,“那个蠢妇竟然生了这么一个聪明儿子,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真是好大的本事。”

    崔媪见状不由得劝说,“夫人这又是何苦?长公子自小抱到夫人这儿来的,既然如此那就是夫人的儿子。”

    “我的儿子已经被他赶走了。”

    虞夫人淡声道,“何况这个哪里又把我当成母亲了?”

    这话叫崔媪好半会都没说出话来。

    齐昀回去,半路上被另外一伙人截住,说是虞夫人相请。

    齐昀没有那个心思再去应付生母,干脆直接找了个借口推拒。

    郑玄符已经在门口等他好会了,见他回来,立即迎上去,上下打量他。

    他见状笑道,“我就是到母亲那儿走一趟,说几句话就走。没你想的那么难。”

    郑玄符是真的受过慕夫人的刁难,慕夫人连齐侯的面子都不给,更别说是他,当即就让他下不了台。

    对于齐昀这话,他嗤之以鼻,根本不信,“是吗,那你脸又怎么是黑的?”

    这个时候周围的仆从已经被执事给散开了。

    “这会儿也没人了,说实话也没什么。”

    齐昀摇摇头,“母亲很喜欢堂兄。”

    “话里内外都是设套,想要我说出对父亲不满的话语。”

    郑玄符嗤笑,“这都多少年了,还是没死心?除了你这个长子之外,下面还有好几个公子。就算你真的有万一,那也是还有其他的公子可用。”

    这世道,男子长到十二三岁就能跟着父兄一道上沙场了。

    “难道慕夫人还打算把你给除掉,趁乱让玹公子顶事?”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现如今还没有一个公子和齐昀这样,真正上过沙场,打过仗的。要是齐昀出事,肯定会有变乱,到那时候把齐玹推上去。趁火打劫,即使不可能谋求世子之位,也能获取其他的好处。

    “又不是自己亲生儿子,还亲自动手。”

    郑玄符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她费这个力气做什么!”

    齐昀却说无妨,“反正也没有让她如愿。”

    郑玄符面色古怪的望了他一眼,“可是你也是她儿子,怎么不为你着想呢?”

    齐昀让郑玄符自己去休息,他回到自己的院舍内。

    他垂首整理袖口,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细细的猫叫。府邸里时常养着猫,用来捕鼠。他开了窗户,见到一只浅橘的母猫叼着一只幼猫从院子墙根处飞快的跑过去。幼猫被母猫叼在嘴里,不知道是颠簸的厉害觉得不适,又或者是别的,细细的叫唤。

    他曾经何时也见过的。郑玄符有一点说错了,慕夫人从来不是他的母亲,他也从来没有将慕夫人当做母亲过。

    他当初才送到慕夫人那儿的时候,年岁不大但也已经记事了。送到慕夫人那儿,满目可见便是完全陌生的人。那年也是个冬日,他还来不及问到底怎么了,就被赶来的慕夫人一把抓住。

    齐昀还记得慕夫人死死的盯着他,恨声道,“就是你赶走了我的儿子么?”

    然后他就被一头丢到了院中的雪地里。慕夫人下令不准任何仆妇靠近。

    她不能把满腔的恨意撒到齐侯,与那些臣僚的身上,所以落到了他的头上。

    邺城的雪夜冰冷刺骨,他先是哭,哭完了浑身发热过后开始逐渐转冷,他知道不能哭了,坐在那儿,想要跑出去。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冻的缩成一团,那会儿就有细细的猫叫,是一只被母猫抛弃的幼猫,小小瘦瘦的一只,和他一圈蜷缩在那儿。

    他盯着那只猫,像是寻到了同类。

    最后是婢女们担心事发之后,会丢掉性命。偷偷把他抱回来,才算是捡回一条命。事后齐侯还是知道了,召来慕夫人兄弟几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慕夫人再也没有和那次那么失态过。但是也不会有半点所谓母子亲情了。

    他在一片冰水里长大,母亲是什么,兄弟又是什么。照顾他的婢女永远都是唯唯诺诺,满心畏惧。

    他所有的情绪撒出去,得到的除却畏惧和躲避之外,没有别的。

    所有婢女不敢和他回话,他的话除却奴婢们的惊吓,没有回应。

    父亲也是时常很忙,除却查看他功课的时候之外,很少见到他。就算见到他,也都是围绕他的课业,做的好了应当的,做的不好那便是一顿打。

    师傅们除却课业之外,并不关照其他方面。他是长子,上头无兄长,下面的弟弟和他差了岁数,也没办法相处融洽。更何况他还是养在嫡母手下的兄长。

    年岁再大些,开始学骑射,他没有那些初学骑射同龄孩童的畏惧,亲手射杀的第一只猎物,是只很幼小的小鹿,幼鹿中箭的时候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身上带着箭矢想要逃出去。但是被四周的细犬左右包抄,追得瘫倒在地。

    他看着那只幼鹿躺在地上,身躯插着箭矢,嘴上都是带血的泡沫。

    和那些一同学骑射的孩童满心害怕不同,齐昀毫无感触,他像是在看自己习字的字帖,而不是看一个活物,更没有因此生出什么别样不同的感情。

    侍从拉上死掉的幼鹿,和他一块返回的时候。有母鹿从林子里追出来,锲而不舍的跟在他们后面。侍从告诉他那母鹿应该是幼鹿的母亲。

    那只母鹿不怕他们,追在马后,时不时发出悲鸣。靠近了,竟然见到它眼下有泪水的痕迹。

    他看着很奇怪,问旁边的侍从,“它哭什么?”

    死了就死了,哭什么。

    侍从看他的神色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古怪。

    教他读书的师傅发觉了他的不对,和父亲说他天性太淡漠,不是好事。他惊觉这样是不对的,所以学着身边每个人的喜怒哀乐,也将自己沉浸在那股。

    可是即使再用力,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只是在心头薄薄的一层。

    齐昀不相信那些所谓的情识,甚至也不觉得那些情识于他能有多少用处。他情感淡漠,反而能让他更能做出正确的抉择,也能看透对方所思所想。

    他无法和叔父对军功的渴望感同身受,所以反而更能看清局势。

    他与慕夫人毫无半点真情,一眼看出她目的所在,并且毫无波澜的和她周旋。

    他见到那个女子的时候,他从一场浩大的杀戮围猎中逃脱出来,他手脚冰凉,像是又回到了幼年的那个雪夜。

    他的刀横在她的脖颈上,是一手捂住了她的嘴。手掌初传来的温热柔软分外鲜明,那股温热柔软将他从极致的冰冷里拉了出来。似乎他不再是麻木杀人脱困的野兽。终于有了活着的质感,感受到躯体对于暖意的渴望。

    她惊恐且愤怒的怒瞪他,彻底的将他从冰冷里拖拽了出来。

    那双眼里不是他见习惯了的恐惧哀伤,又或者是卑微。坦坦荡荡,将所有的一切都流露而出。

    他喘息里,甚至想要攥住那双眼睛,好据为己有。

    但是他没有,他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杨之简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想要完全收服他,需要心思。他不会贸然动她,而且冻久了的人,贸贸然靠近篝火,反而会坏事。

    他看着那只母猫叼着幼猫,几下蹿上墙头,飞快的消失在视野里。

    可能是真的邺城要开春了,连着好几日都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晏南镜瞧着婢女们几乎把所有能搬出来的东西,全都晒了一遍。连着人都在日头下晒了还几天。晒到她今日看到外面的日头犹豫要不要躲在屋子里别出去了。

    毕竟晒多了,她也有些不耐烦。

    然而晏南镜才在屋子里头没呆上多久,郑玄符不请自来。这儿原本就是他们家的地方,来了也没人通报的。来了之后,立即就拉着她往外跑。

    阿元见着,吓得魂飞魄散,就要来拦,“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杨之简这会儿受邀出门,崔缇也跟着一块去了,只剩下晏南镜一人在这儿,要是出什么事,阿元心下琢磨着干脆就让自己儿子追过去。

    “没事。”郑玄符看着心情不错,脸上眼里都是笑,被阿元拦住了也不生气,“我看今日日头好,带她到外面走一走。要不然老闷在这宅邸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郑玄符见阿元还是没有半点放行的意思,“实在不行,你也跟着吧。让你们家女郎也好放心。”

    这个好,阿元终于放心下来。

    郑玄符叫人备了辎车,因为是女郎乘坐的,所以在车内铺得厚厚的,好来减轻一些颠簸。

    晏南镜自从来了邺城之后,还没有好好的看过邺城里是什么模样,开始的时候是生病,后面好了也不想给主人家添麻烦,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

    邺城和荆州风土完全不一样,她在辎车里戳开了车簾往外看,外面道路两旁人不少。天气开始暖和了,除非不得已,不然没几人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继续待着。

    “今日你怎么来了?”她把车簾挑开了,对着外面的郑玄符说话。

    郑玄符笑眯眯的回看过去,“就是突然想起来你来邺城这么久,都还没有出来走过。所以我特意过来带你出来。”

    他握住马缰,俯身下来,对车簾内露出来的脸庞笑。

    可惜他那笑对晏南镜没有任何作用,晏南镜抬头,“我可不信,该不是郎君你打得什么主意,所以才特意把我给带出来的吧。”

    她说话还是和当初一样,半点情面都不给。

    第038章 第 38 章

    郑玄符忍不住心里呲牙,女子太聪明太不给情面了,还真是不好办。

    “怎么是我打主意。”郑玄符嘴上犹自倔强着,还撑着一双眼望着她。

    睁眼说瞎话是他们士族自小该学的本事,哪怕做的事再怎么不耻,在脸上永远都要拿出君子之姿。

    这是他自小耳濡目染学的本事,哪怕比不上齐昀,拿出来唬人也是绰绰有余。

    “我们两次过命的交情。”他满脸情真意切,“女郎好歹也不要将我想得那么坏。”

    晏南镜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望着他,即使什么都没说,那目光也是让郑玄符莫名的心虚。

    “你真不信我?”

    晏南镜笑了笑,她笑着点头说了一声好,“郑郎君,我信你就是了。”

    话虽如此,郑玄符可是没有半点高兴。她那意味深长的一暼,像是把他所有的打算都给看透了,只是略略装作被他瞒过去了的样子,来安抚一下他。像是他家里的阿姊对着他的脾气,随口安慰几句,就算是把这件事给过去了。

    郑玄符心下越发不服,要和她说明白,然而那张明艳的脸庞往后一退,竹簾也随之垂下来。

    那抹艳色就隐藏到了竹簾后,只能看出半点模糊的影子。

    人到了车内,阿元扶住她,嘴往外努了努。出来走走也是好事,人闷在屋子里闷久了,是要闷出病的。只是她们初来驾到,许多事必须都得小心。

    “不管他。”晏南镜懒得去打探郑玄符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们这些人,想做什么,一股脑就都去做了。除非他们自己乐意,否则不管说什么,都不会多说几个字。没必要费这个力气。”

    她又笑起来,“再说了,我高兴不就成了吗?”

    只要她自己出来这一趟高兴了。只要郑玄符不是打着把她卖了的主意,那就随他去。

    城郊外是很热闹的,晏南镜下车之后,就见到外面是一片一片的人。其中里头不少还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因为衣着打扮一看就不俗,而且两旁还有仆妇手持步障等物,围拢在女眷周围,高高的抬起来,阻挡路人的视线落到内里的女眷身上。

    晏南镜远远看见那浩荡的架势,都觉得多此一举,出来就是为得多见见阳光。看看外面的开春风景,结果一出去包围的严严实实,大好的风光都没看到什么。

    “你也觉得可笑吧?”郑玄符瞧着她正在往那边贵妇看,凑到她身边来了一句,“就喜欢做这架势,大大方方不就成了。人都到外面了,何必多此一举。”

    晏南镜颇有些惊讶的暼他,“难道郑家女郎不这样?”

    她见着的大族女眷,基本上出行都要好大的阵仗,似乎动静不大凸显不出身份的尊贵。郑玄符是士族出身,应该也是见习惯了的。

    “我家姊妹没这个习惯,至于其他叔伯家也没。”

    他们的名号拿出来就已经是极其光彩的了,不必再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下功夫来彰显自己的贵气。

    晏南镜哦了一声,然后掉头过去。

    这会儿没到三月三,日头下面,天还有些冷。不过树木上已经有了点可喜的绿芽,连带着有些萧瑟光秃的地面上,有小小的冒头的青草。

    和楚地相比,哪怕是这喜人的开春景象也很是苍凉。晏南镜左右看了一圈,看了一眼身后的阿元,阿元对这种景色还是很熟悉,她年轻时在中原生活了二十年,对早春的物景很是熟悉,阿元贴在她身边说,“现在这样算是不错了,等过一段时日,桃花杏花什么的都会开了。到时候那是真的好看。到时候我给女郎用杏花做糕点酿酒。”

    听到酿酒晏南镜的眼睛里亮了,阿元一手上好的酿酒手艺,酿出来的酒水米白香醇,醉人但也喝起来甜甜的。她不敢纯喝米酒,都是用醪糟加水煮米糍,再往上面撒上干桂花或者其他的干花。趁着滚热搅和几下,花香就会混着酒香腾出。

    晏南镜亲亲热热的抱住阿元的胳膊,“就阿元最疼我了。”

    郑玄符在那儿看着她和身边的仆妇亲密的贴着,忍不住眉心乱颤。只能说寒门里太没有规矩,竟然连尊卑这种大事竟然也不遵守。他听齐昀说过,晏南镜和杨之简都是由一个游方道人收养的。

    或许就是因为游方道人,所以家里才是这样上不上下不下,没有半点尊卑有序的模样。

    不然寒门即使有贵子,也难以和士族相提并论。

    晏南镜和阿元说好,等杏花开的时候,给酿杏花酒。

    “我要拿杏花酒来煮米糍,一顿能吃三碗。”

    阿元忍不住就笑,“那可不成,郎主和我说啦,米糍难以克化,所以每日里女郎只能用一餐。”

    她正要多撒娇几回,前头的郑玄符已经回头过来,指着那边已经开花的花树,“那边花已经开了,女郎一块儿过去看看?”

    那边不知名花树开的灿烂,相比较其他树枝上只是打了个花苞的树来说,简直可以说是优秀了。

    花枝灿烂,颇有些可取之处。

    那边隐约还有好些身影,远远的望着竟然有些眼熟。

    “走。”

    她还没反应,郑玄符已经大步过去。那边风景独好,也吸引来不少其他人。

    只见着一个豪奴领着其他奴仆过来,开始驱逐这一片的游人。应当是什么贵人看中了这片地方,所以叫人清场。

    那豪奴走在那儿,让手下的奴仆把这一片的游人全都驱散开。高门里的奴仆,哪怕人是贱籍,在外也耻高气扬。

    有游人不愿意离去的,直接拳脚相加。

    “小女子到别处!”晏南镜跟前来了个奴仆大声呵斥。

    晏南镜皱了皱眉,即使郑玄符就在不远处,她不想节外生枝,回头看了眼阿元就打算离开。

    “等等。”领头的那个豪奴看清楚她的面庞,抬手制止那个奴仆粗暴的驱赶。大步走过来。

    他看着那张容貌双眼发光,双手张开搓了又搓。眼里满是浑浊的欲念,然而还没等他靠近开口,一马鞭从他身侧那儿径直打过来。那一鞭子格外不留情,打在那豪奴的头脸上,当即皮开肉绽。

    赶来的郑玄符仰手又是好马鞭抽在那豪奴的头脸上,其中有道径直打到了眼上,当即豪奴滚在地上,哀嚎不止。

    其他几个奴仆被郑玄符那几鞭子镇住,吓得畏缩不敢上前。

    “你敢打人!”

    郑玄符打了好几鞭子停了手,听到有个奴仆开口喊。

    他看了一眼晏南镜,“女郎无事?”

    晏南镜摇摇头,她看了一眼地上的豪奴。郑玄符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那几下,径直把那豪奴打去了半条命。眼睛那儿是鞭子抽得最狠的地方,她按着捂住眼的手的指缝里鲜血直流。

    恐怕不仅仅只是皮肉伤。

    “都写贱籍奴婢,打了就打了,杀了就杀了。”他擦了下鼻下,听到这威胁也似的叫喊,不禁有些好笑,“还想怎么?”

    “死了大不了赔钱就过去了,你家主人到时候还指不定亲自上门给我谢罪。一条命还当不得一只羊值钱。”

    他出手的狠劲以及那话让那几个奴仆心惊胆战,他再抬头一窝蜂的全都散了。连地上躺着的管事都没管,头也不回的跑得远远的。

    郑玄符把马鞭折起来别在腰上,大步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她。

    “对那几个恶奴那么客气做什么,打就完事儿。”

    晏南镜正要说话,那边突然有人影靠近,原本隔着段距离看得并不真切,走近之后倒是看清楚了。

    齐昀和杨之简一块儿过来。

    “阿兄!”她对郑玄符歉意的笑笑,提着裙裾跑到杨之简身旁。

    齐昀看着她眼里全是光彩,“阿兄你怎么在这?”

    “我和长公子在这里说一些事。”

    晏南镜闻言,意味深长的掉头去望了郑玄符一眼,郑玄符摆摆手,“我是担心你闷坏了,所以特意带你来这散心。”

    “多谢郎君。”

    齐昀看到地上瘫软晕死过去的豪奴,方才的动静虽然距离太远听得并不很真切,也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此时,原先逃走的那些奴仆已经带了人过来,看着气势汹汹,但是见着齐昀一行人,顿时迟疑的停在那儿。

    他拍了拍手,不多时来了两个人,他点了点地上的豪奴。

    仆役一左一右把那个豪奴架起来往那边的奴仆面前一丢。

    “放心没打死。”

    郑玄符见着齐昀看着他,连忙解释道,“君侯爱惜人力,打死奴婢是要判流刑的。我可不敢下这手。”

    “方才有人看见何人伤得吗?”齐昀开口问。

    他身量不高,却足以在在场的人听见。

    高门大户的豪奴,眼睛都厉害,即使不认识面前那个锦衣男子是谁,观他气度,也知道不是常人。

    听他这话,奴仆们连忙摇摇头。若是此刻不表态,恐怕他们这一行人都回不去了。

    律法里说是私自仗杀奴婢判流刑。但那些东西都是约束无权无势的人。对于上位者来说,可以不屑一顾。

    那些奴仆接过已经完全瘫软的豪奴,深深佝偻着腰背,往远处逃命去了。

    “刚才被我打得那个人看着比较眼熟,也不知道在哪见过。”

    那些豪奴时常跟在主人身边,就算是见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郑玄符把这事儿给丢出去不再想了。

    “说起来,女郎还是不信任我。你就是我带来的。有人敢冒犯你,直接打回去,打死也不要紧,我给你担着。不用想什么初来乍到,根基不稳,另外还有什么息事宁人。那些豪奴就是狗眼看人低,和他们客气没有必要。就算是主人上门了,死了区区几个贱籍赔钱就是,还能闹出什么花样吗?”

    “我还记得当初你拿匕首抹了人脖子呢,可别和我说你怕。”

    话都叫他说完了,齐昀看了过来,晏南镜莫名的被他看的有些心慌,“我就是——”

    她还是没说了,“好,下次借郑郎君这个人在我身边站着,到时候谁来冒犯,郑郎君就狠狠打他。”

    齐昀出面道,“算了,他那个性子,脾气一上来,浑身煞气,别把女公子冲撞了。”

    他说着上前几步,也不知道是巧合,又或者是别的。恰到好处插在晏南镜和郑玄符中间,将两人给隔开。

    齐昀的身量比郑玄符都还要高尚半个头,所以他一进来,顿时两个人除非伸长脖子,否者互相都见不着。

    士族讲究仪态,人可以生的不漂亮,但是仪态一定要漂亮。郑玄符做不出抻长脖子的事来。

    他只有站在那儿,任由齐昀在那儿堵着。

    不过回头一想,自己带人来的目的也就是这个,瞬时有些郁闷的心境一下豁然开朗,甚至还心情颇好的笑吟吟的望着齐昀。

    “以后若是有此事,直接打杀了就是,算不上什么大事。”齐昀望着晏南镜,微微沉声。

    晏南镜颇有些难办的活动了下脸颊,“多谢长公子和郑郎君的好意,这话我都记得了。”

    反正到时候看情况办事就是,要是自己人多,就带人把对面的打得半死。

    “对,这才是当初能持刃杀匪的女郎。”郑玄符抚掌笑道。

    “既然都遇上了,那么女公子也一块吧。”

    晏南镜听到这话,疑惑的往齐昀那儿看去。

    “长公子拜托我去和太夫人诊脉。”

    晏南镜记得当初齐昀也和她提起过,想要请阿翁去给他祖母治病。

    阿翁已经去世,齐昀就退而求其次找上了她兄长。

    “既然女公子也在,那就一起去。记得当初女公子也是在旁辅助使君。”

    话语里说着客气相邀的话,但没给她留他拒绝的后路。

    这点瞒不过杨之简,他眉心微蹙,当齐昀看向他的时候,蹙起的眉心也舒展开,看着无事发生一般。

    晏南镜点头干净利落道了一声好。

    齐昀颔首,立即让人备车。

    她和阿元坐车,齐昀和杨之简骑马在外。

    齐昀手下人备的车,比郑家的要宽敞舒适的多。甚至同样的道路,外面的车夫驱车要更加稳当。

    “女郎,”阿元轻轻搭上她的手笔,一手捂住胸口,“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怎么了?”

    晏南镜问道。

    阿元摇摇头,说不出哪儿不对劲,“就是觉得不对。女郎不该答应长公子。”

    她压低了声量,“高门大户里,虽然说事情做好了有数不清的好处,但是一旦粘上,总觉得没有什么好事。”

    阿元还是没有弄明白眼下的局势,现在不是说他们说不去,就能不去的。

    何况也不是什么为难人的事,只是说请去给太夫人诊脉看病。这点极其正常的要求,若是不去,反而显得畏手畏脚。

    晏南镜没有和阿元说里头的道道,只是安抚她,“只是给太夫人治病而已,去去就回来了。”

    阿元听了她的话,也觉得自己怕是想得太多,只是看个病而已,以前在荆州也见到许多人上门求医的,这次只是需要他们兄妹上门而已。阿元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莫名有些不安。

    太夫人是居住在侯府里,他们哪怕是齐昀带来的人,也是经过了好些麻烦。

    汉人千百年来以孝治天下,袁太夫人所住的院落比齐侯本人都还要豪奢宽敞。她一进来就见着满眼白墙朱柱。

    两个婢女过来引路,一路前行穿过中庭,径直往后面的内寝里去。

    “祖母为人和善,两位只管放心。”

    他话语是和杨之简说的,但是眼神却看着她。

    晏南镜抬头和他的目光撞上。她点点头,以示明白他的用意。杨之简出任过主簿,不管什么事,绝大多数能应付的过来,这话还是说给她听得,好叫她别紧张。

    齐昀看见她眼底纯澈,她这人瞧着有一腔的孤勇。不管做什么,都是闷头冲上去。看着莽撞,但每每有奇效。

    他似乎回到了荆州的那个冬夜,四周鲜血迸溅,她一路跑过来,手里还提着灯。

    她踩到里地上的血洼,脚下一滑,但是飞快的稳住身形,跑了过来。他手里提着头颅,光从她的手里照了过来,那时候她眼里的和手里一样的稳当。

    他还记得她当时微微的喘息着,眼神坚定。他想要伸手穿过光去攥住那双眼睛。

    鲜活而坚定,那是他鲜少看到的。

    “长公子?”晏南镜察觉到齐昀的视线还在她身上,甚至没有去关注脚下的路。不由得轻声唤道。

    身边的杨之简听到她的嗓音,不由得也看过来。齐昀恰到好处的收回视线。

    对杨之简点了点头,“待会就一切交于使君了。”

    到内寝,绕过门口放置的描绘列女传的朱漆大屏,晏南镜就嗅到了浓烈的熏香。

    香料价值昂贵,所以在王侯家里,也是彰显身份的手段之一。但是这么个烧法,晏南镜只觉得鼻子受罪。

    齐昀先去内寝,内寝的卧榻上躺着一个头发微微见白的妇人,见到齐昀来了,让婢女搀扶自己起来,“你来了呀。”

    言语带笑,若不是面上那层长期卧床的浮肿,都看不出是个病人。

    “祖母,儿这次请来了荆州陈仙人的养子杨使君,来给祖母治病。”

    袁太夫人听后眼里有了点兴致,让婢女在她伸手塞了个隐囊,好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

    她见到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人站在那儿,见到袁太夫人看过来,杨之简马上领着晏南镜行礼。

    不管是杨之简还是晏南镜,都样貌出众。样貌好的人,很容易让人在一眼之下有好感。

    袁太夫人连连点头,“都是好孩子。”

    “没想到陈仙人竟然有这么好的孩子。”袁太夫人让人将枰搬到榻边上,“那就看看吧。”

    陈赟的名声传播的很广,没办法,这叫良医难寻。当一个医者有好些本事的时候,哪怕他不想出名,也会有不少被他医治过的人替他宣扬名声。

    杨之简是跟随陈赟学医时间最久的,他替袁太夫人诊脉,又问过了吃睡两便,然后看腿的时候,就来了难题。

    在荆州的时候,前来求医的有好些庶人百姓,百姓们只求病去,不讲究其他的。就算是妇人女子都是听医者的话。但是王侯家就不同了,杨之简是不能和在荆州那样随意探查病人的躯体。

    所以这个事只能晏南镜来。

    齐昀和杨之简都退了出去,婢女把帷帐放下来,防止风入内。

    帷帐放下来之后,那股原本就浓厚的熏香更浓了。晏南镜忍着头顶的眩晕,含笑上前给袁太夫人察看。

    婢女们把锦被掀开,再解开袁太夫人的衣物。

    袁太夫人和颜悦色,“孩子你多大了。”

    “十六七了。”

    晏南镜脸上浮出得体且轻快的笑。

    “好年纪啊。”袁太夫人点头。

    “太夫人是怎么知道我家阿翁的?”

    她一面说话,一面察看太夫人腿上的情况。太夫人被她话语带着,也不怎么关注到自己的躯体上。

    袁太夫人见多了唯唯诺诺的人,倒是喜欢她这种俏皮又有方寸的话语。

    “有人说荆州有个神医,可以医死人肉白骨,传的神乎其神的。”

    晏南镜低头就笑了,“这传的,像是我家阿翁真的得道了似的。”

    “死人复活是不行的,魂入阴司哪里还有放还的道理,不过就从这传言里头可见,你家阿翁的医术的确高超。只是人一直在荆州,想要请来,也是诸多不便。”

    晏南镜一边看她腿上,一边又和袁太夫人说起荆州里的风土人情。

    袁太夫人没去过吴楚,听她这么说,也全神贯注的听着。

    等到看完了,她让候在一旁的婢女给袁太夫人把衣裳给穿上。

    “如何?”袁太夫人问。

    “没什么大事,只是看着血脉有些凝滞不通。”

    她说完,轻轻退到外面,和杨之简说了自己的所见。

    杨之简听到她说完之后,“怕是要点刺放血。”

    这就有些难为了,他看向齐昀,齐昀点头,“我既然请使君过来,自然是相信使君。”

    有齐昀这话,杨之简放心下来,他让晏南镜进去和太夫人说。太夫人听后毫无惧色,“人都请来了,不听他的,还能听谁的。来吧。”

    这事自然不能是杨之简做,是晏南镜来。晏南镜说楚地里稻田里头的鱼,说初夏里的桑葚。

    袁太夫人听得认真,她趁着这个机会用特质的小巧刀具在她腿上几个地方迅速轻刺几下。

    暗色的血从刺口出喷涌而出。婢女们面色讶异,赶紧用提前准备好的陶罐接住。

    过了几息的功夫,血流渐渐小下去,然后止住。收拾完之后,她让齐昀进来。

    “祖母觉得如何?”

    袁太夫人点了点头,“感觉腿脚上比之前要轻松些。”

    齐昀面上露出笑容,他和袁太夫人说了些话,然后出来。

    他径直看向晏南镜,“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晏南镜莫名脊梁那儿腾出点儿凉意,她望着齐昀等着他把话说完。

    “不知女公子可否留下来?”

    第039章 第 39 章

    “长公子?”

    没等晏南镜开口,杨之简抢先一步问道。

    “祖母身边没有得力的人看护,”齐昀解释,“周围的人虽然尽心尽力,但是对于医道一窍不通。除却起居那些事之外,其余的半点手也插不上。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让女公子陪在祖母身边。”

    杨之简满脸为难,“长公子的孝心我等当然知道,只是知善她自小长在乡野,父亲和我事务繁多,对她疏于管教,也没有请傅母约束她的行动。以至于她长大成人之后,任性的厉害。甚至脾气上来,就算是我,也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

    “她这种性情,若是闷在自家门内。不管如何都是我们自家的事。可是她要是留在太夫人的身边,万一一不留神冲撞了太夫人,那罪过可就大了。”

    晏南镜听到这话,脸上诡异的浮出点笑,像是为了证明杨之简这话似的,干笑两声,然后随即低头下去,一副被言中要害,羞愧难当的模样。

    说她不好,恰恰是为了她好。她又不是十岁孩子,弄不清楚里头的好歹。

    齐昀看过来,他脸上像是惊愕,但是眼里光却是沉沉的,翻不出半点涟漪。

    和她四目相对的时候,晏南镜心头一震,迅速低头下来。满脸的惭愧。

    “当初在荆州的时候,使君回来之前,我曾经和女公子打过交道。要说有不客气的地方,的确也很不客气。但是大致说来进退得宜,并且胆识不错。”

    晏南镜扯了扯嘴角,对于这些好话,她可真是高兴不起来。

    “使君放心,并不是难为女公子去做贱婢服侍人的活计。只是说每日里替祖母看看。侯府里虽然也有疾医,但是除却负责接生的乳医是女医之外。其余的都是男子。这些人只能诊脉已经看一看面色舌苔,其余的事不便察看,就算让婢女去,那些婢子们也看不到要紧处。”

    “女公子在祖母这儿,所有的一切都是照着其他候女用度来,绝不会慢待半分。”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里,显然已经没有了半点婉拒的余地。

    这位长公子对人和善,看着脾性温和。可是真的坚持一件事,根本不会给人拒绝的机会。

    晏南镜才不会让杨之简为难,尤其眼下这个节骨眼上,“长公子说的可都是真的?”

    她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像是要印证刚才杨之简对她描述似的。

    齐昀颔首,他唇边泛出点浅笑,“自然是真的。若是我连这点都不能遵守承诺,那恐怕我也无脸面见人了吧?”

    她看了一眼杨之简,杨之简还是想要劝说他打消念头,她却看得明白,这分明就是定死了,任凭杨之简再说,也不过是白费力气。

    “那就一切听长公子的了。”

    杨之简听到她这话,有瞬间的呆滞,而后用不解的眼神望着她。

    齐昀让人去准备,这件事袁太夫人自然无不可的,人年纪大了喜欢清净,但是也害怕孤独。虽然也有好些资历老的人陪伴在身边,但都上了年纪了。彼此看着都有一股迟暮感。见着孩子或者年轻女郎,心情才好那么一些。可不管是孩子还是年轻女郎,都喜欢闹腾,到了跟前时辰一久想要清净是不成的了。

    袁太夫人虽然只是见过晏南镜一面,但是对她很满意,最好的年纪,长了一张明艳可人的面庞,更难得的是不骄不躁,做事下手快狠准,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身边都是仆妇,说实在的,看久了也有些许厌烦。毕竟那些仆妇,不管在她身边伺候了多少年,主仆之请再深厚,那也只是主仆。例如人再怎么喜欢养的猫犬,也不能老是对着这些毛绒绒的畜生,还是要和人打交道的。

    齐昀的提议袁太夫人很高兴,有个知进退有懂点医术的年轻女郎在身边,比其他人要强上许多。

    晏南镜的居所也很快定下来,和齐昀说的没差,好大的一个院落,主厢侧厢一应俱全,全都是白墙朱柱,一眼看去白朱辉映,满面的富贵扑面而来。

    或许是为了让杨之简好放心,齐昀让杨之简和晏南镜一道去她的居所看了看。

    的确是富丽堂皇,挑不出半点错来。

    “你怎么和长公子说那话。”

    杨之简没有那个心情去看居所里如何,他看向晏南镜。

    “知善你也不是什么贪图富贵的人。”

    晏南镜却说不是,“我可贪图富贵了,只是没那个门道。替人看病,我嫌人多怕累。可是去出谋划策,前头光是堵着的男人就一大堆,没我的份。”

    杨之简被她这话给哽的小半会都没能说出话。

    她见状,陪着小心“阿兄吓到了?”

    杨之简嘴角拉直了,“所以你上这来了?”

    “也算是吧,反正体验一下候女的日子怎么过的,也是不错啊。”

    杨之简忍不住扶额,“知善,我是明白你的脾气的,你哪怕是有点贪图享乐,也不会给自己寻这么大一个麻烦。”

    多年的兄妹,他还是知道她的脾气,她喜欢享乐是没错,不过是喜欢无拘无束,像这种给自己寻事的,她宁可在郊野的房舍里待着,都不愿意挨上。

    “阿兄快要再次被举荐啦。”晏南镜只是一笑,“留我一个人在家里,也怪寂寞的,留在这儿也算是好事一桩。”

    “阿兄和其他人不一样,不能攀附其他士族,”她的话让杨之简眉头皱起来,“一旦粘上那些士族的边,日后就只能仰人鼻息。”

    “尤其齐侯于那些士族,今日是君臣,明日是什么不好说。粘上士族,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反而说不定被当做前锋卒给用掉。”

    “所以你顺势就留在这了?”

    杨之简问,面色不佳。

    晏南镜点点头,“反正我留在这儿,阿兄也好放心。就算这次和上回一样有小人,也没办法拿我来威胁阿兄。”

    这世上君子少小人多如过江之鲫,见拿杨之简没有办法,干脆就拿她开刀。

    “留在侯府里,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阿兄也能安心。”

    杨之简听得眉头紧蹙,小妹说得哪儿都对,但他这心里就是莫名放心不下。

    “再说了,以前阿兄在荆州的时候,我也不是一个人待着阿元他们留在家里的么?”

    “以前不一样,那是在自己家里。现如今在侯府,稍微有个行差就错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怎么能相提并论。”

    晏南镜却不怕,“我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除却每日给太夫人看看身体是否有异样之外,其余的不是我的活。出了事也怪不到我的头上。”

    说的也是,她就是看看,其余关乎性命的药食,那都是有专人负责,和她半点关系扯不上,“再说了,我是长公子留下来的,我若是真的被诬陷了,为了他自己的清白着想,他也要保我平安无事的。”

    毕竟她是他举荐的,要是真的太夫人出了什么事,和她牵扯上关系,很难不被有心人利用,将他也要拉下水。一旦头上被盖上不孝的罪名,这世子之位,下辈子也别想了。

    那些安抚打动不了杨之简,真实利益上的牵扯终于让杨之简勉强放心下来。

    “侯府不比外面,知善要小心谨慎,不要任性。”

    杨之简才叮嘱了两句,原本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他的阿妹自小就是跟着他长大的,她要做什么,只要别是杀人放火都随便她。他也从来没有让她遵守过什么规矩。

    现如今规劝的话语说出口,满心的违和和不舍。

    “实在不行,知善你还是和阿兄回去算了。”

    晏南镜脑袋上冒出个问号。

    最终还是没有和杨之简走。来了好几个年少样貌周正的婢女服侍她用膳,婢女们极其有规矩,进来的时候除却轻微的足音,几乎半点都没有声响。阿元都不由的和她感叹,“站在那儿都没半点声响,要不是见着人在那,都以为没人呢。”

    用完了晚膳,外面的天还亮着。正当她迟疑要不要出去走一走的时候,婢女来禀报,说是长公子来了。

    “长公子没有回府吗?”她满是好奇问道。

    齐侯长成的儿子,是要迁居到侯府外的。齐昀就是如此。

    “我已经很久没有探望祖母,所以祖母今日特意留我住上几日。”

    他看了看天色,现如今还是才到酉时,天色依然大亮,没有半点落日的意思,“女公子若是不弃,一块儿出去散散心吧?”

    晏南镜求之不得,她点点头,赶紧的过来。

    她的喜怒是很明显的,完全没有半分掩藏的意思。

    “太夫人现如今怎么样了?”她在离他还有几步的距离停住,问了一句。

    “祖母说腿脚现如今轻快了些,至少没有那么胀痛了。”齐昀答道,“此事多谢使君和女公子了。”

    这人在明面上总是做的让人跳不出错,言语里温风细雨,不自觉间警惕就放了下来。

    “既然受长公子的托付,自然是尽力做好。”

    “这世上好话说的多的人不知几何,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却又有几人呢。”

    齐昀对她颔首,示意她跟上。

    她还没换下冬日里厚重的长袍,不过这不妨碍她在亮堂的日光里行走。

    太夫人住的地方,是侯府里景致最好的。齐侯一片孝心,格外用心的修缮母亲住的这一片居所。

    太夫人的居所比齐侯居住的地方还要大,甚至内里还做了诸多错落有致的景致,好让太夫人不管在什么季节,都能欣赏到不同的美景。

    长廊的尽头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溪水,溪水像是仿照吴楚的风景,溪水里还放着大小不一的圆盘石头。

    看着应该是引人踏上溪水赏景的。前头的齐昀已经上去了,走了两步回头看她。

    晏南镜走了过去。

    可能因为没有收到士族那套规矩的束缚,她一门心思全是如何让她自己走的更顺当点。也不讲究什么礼仪,径直迈开大步子,跳过那两块之前有些距离的大圆石。

    齐昀静静看着她两三步跳过来,这会儿溪水没有夏季时候那般丰沛,她却还是那副欢欣的样子。

    他不由得有些疑惑,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见过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门在这儿玩耍,都是夏日的时候欢欣鼓舞,到了秋冬之后对这儿唯恐避之不及,像是在这儿待久了,就会粘上水的寒气。

    “女公子很喜欢这?”他问。

    晏南镜摇摇头,齐昀笑着叹气,“我方才见女公子在笑,是因为——”

    “哦,我只是觉得跳起来很好玩。”

    齐昀未尽的话语堵在了嗓子里,这感觉很古怪,比起和那些臣僚辩论解释的时候格外不一样。

    像是自己原本准备的被她打了个干净。这感觉着实古怪的很。他细细感受那股难以言喻的古怪感。

    “长公子?”她抬头见到齐昀正蹙眉看她,眼里的探究让她有些疑惑。

    “方才那话是我说得不合长公子心意吗?”

    她问道。

    她除非迫不得已,要不然想说什么也就说了。她那话正中要害,他想要她说的是自己想的,她似乎从来都不在掌控之中。不管何时何地。

    晏南镜见到他神色里转出些许疑惑,不过很快他蹙起的眉头舒展开了,“女公子言重了。”

    “只是这些有什么意趣吗?”

    他看了一眼那条石头路,“这个时候溪水枯竭,要到夏日才能恢复。”

    “这与我何干?”她好奇反问。

    齐昀眨眼,方才说话的神情似乎停留在他面庞上,过了小会,他缓缓点头。

    晏南镜不知道齐昀点头做什么,“长公子继续往前头走吧?”

    日头在头上,但毕竟是要进入傍晚了,再怎么灿烂,也没有午时时候那么有暖意了。只能趁着这最后的点点余晖,多走一段路。

    他像是终于回神过来,抬头往前面的一段路看了看。

    那边修葺有假山,其中有弯曲水道。四周还有凋零没有完全被收拾走的花草。

    “你在这儿,使君不在身边,会想念兄长吧?”

    “不会。”

    齐昀忍不住再次蹙眉,她似乎除了留在侯府之外,其余的所有所思所想,全都都不在他的掌控内。

    他自小感情淡漠,但就是因为如此,反而看人看事反而还能更真切。现如今在她身上,那套人之常情就完全不能用了。

    “这又是为何?”

    齐昀不想自己去想了,她就是游走在世情之外的人。

    “因为阿兄不是有长公子的关照吗?”她笑着反问,原本拢在袖笼里的手,探出一点纤白的指尖,隔空对他指了指,“我已经过了离开人就哭鼻子的年纪啦,要不然当初阿兄在荆州里做主簿的时候,那我岂不是要日日都哭疯了。”

    他听着仰首,“所以你也不担心使君了?”

    “当初长公子在我家的时候,刚开始还怕我下毒来着,后面长公子可还有这个忧虑?”

    齐昀面上有瞬间的空白,然后扬声笑了。

    “的确女公子不用担心。我会护他周全,”他说着又望着她,神色里和方才不太一样,“你也是。”

    他不喜欢脱离自己掌控的人或者是,就算有偶尔有逃脱掌控的时候,也要拉回来。

    她神色里不见任何羞涩和惊慌失措,坦坦荡荡,眼眸逆着日光看向他,“那小女子就多谢过长公子了。”

    齐昀半边眉毛微挑,看着她的笑面。

    日光落到他的眼眸里,在他的眼瞳里照出了一轮浅淡的光晕。

    他似乎是有些懊恼,“如此就行了?”

    她半点也不慌张的,竟然张开手就和他算起来,“我兄长必定会在长公子那儿,为长公子出谋划策。长公子得一良臣,这真是可喜可贺。而我在太夫人这儿,替长公子分忧。”

    她说一下就掰放下一根手指。她人生得纤细,连着手指也是纤细洁白,齐昀垂眼看着她掰弄着她自己的指头。账是算的头头是道。

    “就这样了?”

    “那长公子说还要什么?”

    晏南镜笑问。

    她听得出来他言语下的暧昧,但却不接茬,反而把这个事一股脑的全都退还他身上。

    齐昀面上笑着,点了点头,“那我想到了,再和女公子说吧。”

    她略哽了下,她原本以为照着齐昀那个性子,为了颜面随意的扯过去了。

    也是,上位者好颜面,但不会是死要面子。死要面子是成不了事的。

    “我记住女公子这次了。”

    晏南镜满脸不解,不知道他是记住她什么了,不过男人说的话,如果过三日都还没有回应,那就可以当做是耳旁风了。

    “那长公子可要好好的记住,别忘了啊。”

    记住又怎么样呢?

    晏南镜不屑。

    春日还未完全来到,那些残败的花草树木并没有多少可看的。一直等到天色将暗,齐昀亲自送她回去。

    第二日,晏南镜起身去见袁太夫人,袁太夫人相比较第一日刚刚见的时候,精神要好了些。

    检查她的腿脚的时候,袁太夫人笑着问,“听说昨天秋郎那孩子,和你一块儿赏景?”

    晏南镜也没想着要瞒着袁太夫人,原本就那么多眼睛,想要瞒也是瞒不住的,更何况也没什么事,她点头,“昨晚上长公子好心,怕我不知道地方乱走,所以特意领着我在外走了走。”

    袁太夫人笑了,“你这孩子,说话还真是滴水不漏。”

    “秋郎以前从不如此,他这人看着一团和气,与谁都能交心,可是对于女子却从来没什么爱惜的,将那些娇弱女子与他身边那些男人一视同仁。”

    袁太夫人说起这个忍不住就笑,“这世上哪里有这种儿郎!就算长得一张好脸面,那些青春年少的女郎对着他这种铁面无私的男人,哪个敢上去。”

    她看向面前的少女,颇有些若有所思,“你还是第一个得他如此相待的。”

    第040章 第 40 章

    袁太夫人说着笑了又笑,晏南镜让婢女把贴身的内裙给掀起来,自己去看她的腿上的浮肿好些了没有,还没有错过袁太夫人这打趣的话,“怎么会没有呢?长公子样貌俊美出众,就算是他对人无意,应当也有不少女郎追上来才是。”

    时风奔放,即使没有到狂野的地步,也不讲究什么三从四德。未婚少女主动追求男子屡见不鲜,就算是士族家里,年轻女郎若是看中了喜欢的男子,和身边婢女把外男引入内寝过夜,也没什么大不了。女子们在这上面,几乎没有什么好踟蹰的,只要喜欢,那就大胆往前上。

    她才不信就齐昀的出身和样貌,竟然没有人看上他。

    “有,”袁太夫人道,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面庞上露出点诡异的笑容,“几个表亲家的小女郎,每次前来喜欢跟在他身边,左右都是叫阿兄。他去哪就跟着去哪。”

    烈女怕男缠,男人也差不多,被爱慕自己的女子缠着,只要这女子不要太寒碜,时日稍微有点多少好脸色。

    可是这位长公子不一样。

    晏南镜听太夫人感叹也似的道,“那小女郎左右跟着叫阿兄,不管他到哪儿都跟着,他也不赶人,我听人说,他甚至对她还和颜悦色,那小女郎可不就觉得手握胜券。”

    晏南镜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手下轻轻的按在袁太夫人的腿,贵妇人的肌肤保养的十分得宜,比真实的年岁看上去要年轻。

    比昨日里的确要好许多了,她松开手,让婢女过来给太夫人整理衣裳。

    随后她恰到好处的露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然后呢?”

    袁太夫人摇摇头,神色里颇有些怪异,“有一回他去打猎,那小女郎也跟着一块去。结果到了山上,一群男人奔马射箭。那小女郎对那些野兽习性不熟,开弓就射,结果激怒了只冬眠后的熊。”

    “长公子没救吗?”

    她轻声问。

    袁太夫人靠在隐囊上,“救了。说是用弩机直接将那只熊的头颅给穿了个透顶。听亲眼目睹的人说,血洒了那个小女郎一头一脸。”

    “那小女郎也就吓到了,事后神志不清了好长一段时日。”

    袁太夫人摇摇头,“自此之后,也没几个小女郎敢在他周身转悠了。”

    若是有心护人周全,从开始直接让几个亲兵护着,又或者安排等在其他地方,不管如何都不会发生。

    这长孙看似和气,可在这上面,满是冷情。就算女郎们年岁小看不出来。她们的父母可不蠢,哪里真的放任女儿傻乎乎的去暖他的心肠?

    袁太夫人去看晏南镜,少女生得一张引人注目的明媚面庞,但此刻她眨了几下眼睛,露出点焕然大悟,“我说呢,难怪长公子明明是有一张好面孔,却周身没有爱慕他的女子。”

    太夫人年岁大了,就喜欢看年轻女郎们脸上生动的神情,以及带着稚气的话语。光是看着听着,似乎自己也被这股年少的心性给感染了,回到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候。

    跟前的少女,知道点到为止,不会聒噪的一味追问。说完这一句,就没有再过问齐昀的事。

    太夫人看她神色平静,眼里的光是纯澈的,看着对什么事儿都不往心上放。

    “你不想知道他的事了?”

    晏南镜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太夫人说的是齐昀。她对这位兴致不大,对他的私事更是没有半点兴趣。听完太夫人的那个故事,她没有太多感想,只是觉得故事里的那个小姑娘笨。

    男人真的喜欢的话,只不会舍得让她追逐那么久。男人这东西,其实没什么耐心,只要喜欢了,恨不得立即定下名分。根本不会等那么久。

    只是可惜年纪小,不懂这个道理,去追逐不爱自己的人那么久,最后白白挨了一顿惊吓。

    “长公子的事,不是小女子能随意刺探的。”晏南镜知道太夫人想看什么,垂下头话语里满是不好意思。

    太夫人活的时间长,什么看不出来,见着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对长孙没有那个意思了。

    她也就想要看看长孙的笑话,这孩子看似温润平和,其实性情过于冷情。对于上位者来说是好事。

    对于军情政事,应当有洞若观火的耐性和定力。对于臣僚该有的人情要有,但也应该奖罚有度。

    不过做人还是得有情,若是太过无情,倒是不妥善了。

    袁太夫人似乎感觉到什么,不过齐昀不和她说,她也乐得在一旁看着小辈们打打闹闹。

    “劳烦你了,赶紧去外面歇着吧。”

    内寝里点了过于浓厚的熏香,袁太夫人闻着还好,晏南镜这儿就有些头晕。

    她赶紧到外面,袁太夫人身边的秦媪出来,让婢女给晏南镜送上温热的蜜水。

    蜜是槐花蜜,用温水化开了,甜香里还有槐花的香气。

    “女公子劳累。”秦媪的容貌看着比袁太夫人要年长一些。说话也是和风细雨的温和。

    晏南镜没有那个兴致去管人家究竟是不是真心,反正只要明面上,大家都过得去就好。

    “多谢阿姆。”她屈膝对秦媪微微一屈,这才把婢女手里的漆卮接过去。漆卮中的蜜水温热,入喉很好缓解了疲惫。

    “女公子不必言谢,女公子也是家里父兄仔细照顾长大的,离开兄长留在这儿。于情于理我等也要好生照顾女公子的。”

    晏南镜把手里的漆卮交还给婢女,对秦媪羞涩笑,“能为太夫人做事,小女深感荣幸。”

    嘴里的客气话有些生疏,可是眼底里全是光。

    秦媪言语里更是放柔了几分,“当在自己家就好,太夫人性情和善。不必太过小心。”

    晏南镜悄悄的嗯了一声,轻轻点头。又抬头对秦媪笑。

    喝完了蜜水,她到庭院里稍微晒晒太阳。对于邺城来说,日头是个好东西,除却夏日里之外。

    日头比昨日的还更有力度,晏南镜人在日头下面,感觉到比昨日更甚的暖意游走在浑身上下。

    她正站着,好些脚步声由远及近,从廊道的那头往这里一点点的过来。不多时,她看到一群仆妇簇拥着个年岁比她还要小的少女往这边来。

    那少女隔着人,往庭院里看,和晏南镜四目对上。

    少女一身靓丽的华锦袍服,头上一对金步摇在发鬓上熠熠生辉。

    那一行人缓缓过来,少女停住了步子,抬眸看向她,“你是何人?”

    晏南镜还要做事,不喜欢身上衣饰繁琐,所有能不戴的统统全都丢到一旁,浑身轻松。

    她身上衣袍用料式样,和婢女完全不同,不至于被人认作婢女,可是不着妆饰,和贵女又牵扯不起来。

    晏南镜知道面前这位少女应该是齐侯的女儿,她得体一笑,“我是长公子请来的。”

    少女听后神色微变,眼里是掩饰不住的讶异,“兄长请来的?”

    正要再问,原本合上的门开了,秦媪领着婢女从内里出来,见着外面的少女,“女郎来了。”

    少女对祖母身边的老人十分尊重,好声好气问好,她看了一眼晏南镜方向,“那位女郎是长兄请来的?”

    哪怕已经从晏南镜那儿听过了,再说出来的时候,眉梢眼角全都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秦媪点头,“正是,最近太夫人腿脚肿胀不适,长公子请来荆州陈仙人的郎君给太夫人诊治。因为有诸多不便之处,所以将那位郎君的妹妹留在这儿随时察看太夫人的病情。”

    少女这才满脸焕然大悟,轻轻点头。

    她神色恢复到刚才的冷淡,回头对晏南镜只是浅浅颔首,就算已经是打过了招呼。然后随着秦媪入门去了。

    医工的地位说起来并不高,也不怪那少女对她态度冷淡。

    晏南镜丝毫不放在心上,少女进去了,带来的一大堆仆妇们就都侍立在庭院里。

    秦媪没多时出来,一路走下台阶搀扶住晏南镜的手笔,把她往廊上带。晏南镜有些不明所以,秦媪解释,“那些仆妇都等在那儿,哪有让客人和那些贱籍呆在一个地方的道理。”

    晏南镜这才反应过来,她本身不讲究这个,但是见到秦媪满脸坚持,也只能随她去了。

    秦媪做事周全,把她送到一处开阔的小亭子里,又让婢女送来温水给她润喉。

    “候女一时半会还不知道女郎的身份,所以开始慢待了女郎,还请女郎不要往心里去。”

    晏南镜很大度的摇头,她本来也没有把这个当回事。答应齐昀留在侯府上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这种事儿不痛不痒,过那么一下就忘记了。

    “阿姆言重啦,这又是多大的事儿。”

    秦媪看她脸上欢笑真切,知道她是真的不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眼里肯定多了几分。

    正说着,不远处人声起来了,只见着太夫人裹着狐裘坐在由四个壮婢抬着的小辇上,身边离得最近的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少女。

    “太夫人出来透气了,小女郎也过去?”

    说着,那边袁太夫人身边的人已经看到了这边的晏南镜,禀报给了太夫人。

    小会的功夫,有个仆妇就过来了,说是请女公子过去。

    晏南镜到了跟前,看着小辇上的袁太夫人,袁太夫人穿着鲜卑进贡的狐裘。鲜卑所产的皮裘为天下一绝,狐裘遍体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毛峰在春风里摇摆着,显出几分富贵无极来。

    “你来了,”袁太夫人听孙女提起她了。

    她知道晏南镜的兄长是要被起用的,不想人家妹妹在自己这儿被人当做医女,平白无故的受了委屈。

    袁太夫人和颜悦色,看晏南镜的眼神十分和蔼。对她招了招手,让她到自己跟前来,然后从小辇上稍稍俯身,探了把她的手心,“怎么手是凉的?”

    晏南镜笑着解释,“多看了会风景,等会捂一捂就好了。”

    袁太夫人摇头,话语里也带了点责怪,“这会树枝上也只是结了花苞,都还没完全开呢。有什么好看的,吹多了风,受了寒。到时候来癸水的时候,会腹痛的厉害。”

    说着,让婢女把兔毛手筒给她。

    “邺城不比荆州。我听人说荆州这个时候,都已经只能穿的住单衣了。但是这儿得等到三月上巳才能把冬衣给换了。”

    兔毛手筒做得精致,外面一层绒绒的柔软兔毛,即使比不得狐裘名贵,但是两手塞进去是真的暖和。

    “多谢太夫人。”

    袁太夫人摆摆手,显然没放在心上,“这点事用不着谢,要说谢,也应该是我这个老妇。腿脚肿胀不适了那么久,若不是你们兄妹,还不知道要难受多久。”

    腿脚肿胀,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可大可小,肿胀不适卧床的时日长了,寿命都能生生的缩短一半。

    少女闻言,颇有些不解的朝晏南镜看过去。她已经从祖母那里听说了晏南镜的来历,但是见到祖母如此礼遇,还是有些不能明了里头的用意。

    “孟婉。”太夫人看了一眼少女,“以后你们这些年少女郎,多多来往。”

    齐孟婉应了一声,她上前几步,对晏南镜道,“方才不知道女郎的身份,以至于对女郎无礼。还请女郎多多谅解。”

    说罢,竟然还真的对她屈膝。

    晏南镜是真的没放在心上,任凭谁突然见到自家里多出一个陌生人,都会有警惕心。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她赶紧的上两步,两手搀在齐孟婉的胳膊肘上,用了点力气把人给生生的架了起来。

    晏南镜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贵女,在荆州的时候,阿元忙不过来,她是要去帮忙的,可不只是坐着享福。所以哪怕双手没有老茧,但是她实实在在的有几分力气。

    齐孟婉没见过她这般直接的,说不用就真的径直把她整个人给提直了。

    贵女们哪个不是虚扶一把的?

    袁太夫人在小辇上看到这一幕,尤其见到孙女面上的错愕,只觉得好笑。

    一个两个的,年纪小小,但是个个都装的极其老道深沉。也不知道日日恪守那些礼仪究竟有什么好的。

    礼仪规矩那都是用来约束下面人的,不是用在自己身上,束手束脚的。

    可惜都叫那些师傅还有傅母给教傻了。到了这个年纪再教也没用了,得自己去悟。

    齐孟婉被晏南镜给搀扶了起来,脸上笑得略微有些勉强,晏南镜看出来,托扶着她的手及时放下来,悄悄的退开几步。

    她不上赶着,就算是有人在里头牵桥拉线,如果对方不乐意,她也没兴趣去上赶着。

    上赶着不管是哪上面,都是换不来真心。而且还叫人看不起。

    她明白袁太夫人的用意,拉开的距离不是很明显,她面庞上依然是笑。

    晏南镜退开几步之后,齐孟婉松口气,她实在不习惯和才见过两面的人太过亲近。她暼了眼对面的人,她脸上笑盈盈的,不由得悬起来的心放了下来。她刚才的挣扎着实有些明显了,不过看眼前人的反应,似乎是没有察觉到。

    贵女之间的交往是点到为止,言行举止里头都是恰到好处的疏离。可能是因为出身,不懂里头的道道,所以刚才是真心实意要把她给扶起来。

    齐孟婉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点到为止的你来我往,猝不及防遇上这么一个实心眼的,很是反应不过来。

    小辇继续往前行,这一片景色还没有恢复过来,但是原本灰蒙蒙的山体上已经有些春意了。太夫人抬手,壮婢们就抬辇继续往前走。

    “刚才多谢女郎了。”齐孟婉依然是保持方才的速度,迈着端庄的步子跟在小辇旁,对旁边的晏南镜道。

    晏南镜灿然一笑,“哪里值得女郎谢的。”

    小辇上的太夫人发现路旁种的桃花树开了,虽然还没一片桃花林连片盛开的程度,但也见到几个枝头上的花苞已经绽开了。

    袁太夫人让婢女折下两段桃花树枝,分别给晏南镜和齐孟婉。

    “这花开的正好,适合你们这些年轻女郎拿着。桃花好看可以妆饰容貌,桃木可以驱邪,正好放在内寝里。”

    晏南镜和齐孟婉一同道是,接了过来。

    袁太夫人喜欢年轻女孩的活泼模样,她摘了几朵桃花下来,簪在两人的发髻上。袁太夫人将花簪到晏南镜头上的时候忍不住感叹,“明明大好的年纪,怎么不多加妆饰,平白无故的浪费了你的好容色。”

    明明生了这么好的一张脸以及身段,却瞧着没怎么放在心上,浓乌的长发随意的在背后梳一个椎髻,这种老气的发髻,连自己这个年纪的老妇都不想梳,面前这个小女子倒是梳这个。

    晏南镜不接这话,偏过头去,“太夫人觉得好看不好看?”

    袁太夫人颔首道,“好看,这个年岁戴什么都好看。”

    “就是你呀。”袁太夫人见着她这么糟蹋自己的容色,就是直摇头。

    见着美人是很赏心悦目,可要是美人不把自己美貌当回事,可劲糟蹋,那也是糟心。

    晏南镜摸摸头上的花,“多谢太夫人。”

    袁太夫人摆摆手,颇有些堵心。不过好在今日日头好,风景即使没有十分好看,人在日头下走一走也是十分舒畅了。

    袁太夫人在小辇上走了一个时辰,有些累了,让壮婢们抬走回去。

    齐孟婉脚下慢了半步,正好和晏南镜肩并肩,“祖母自从去年年中发病以来,很久都没有像今日这么开心过了。”

    病人的情绪多少有些不好,尤其腿脚不便的。躺在榻上什么都做不了,事事都要人服侍,更是让病人烦躁。

    袁太夫人不是轻易责罚婢女发泄的人,所以只能自己闷闷不乐了。

    下面的孙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邺城的但凡有名气的疾医都已经看遍了,也没有太大起色。所以才想着试试荆州那个有神医名号的道人。

    齐孟婉对那些道人方士很不喜欢,觉得这些人都是装神弄鬼。现如今见到祖母难得轻松许多,齐孟婉不仅佩服这对兄妹的本事。

    “我没见到那位给祖母治病的郎君,估摸也恐怕见不到他,我就多谢谢女郎了。”

    人还在太夫人跟前,不能有太大的动作,她手从兔毛筒里伸出来,轻轻的对齐孟婉摇了摇,“我们也是受长公子之托,只要太夫人好就行。”

    她没有半点在齐孟婉跟前炫耀功劳的意思,随意一句话就算过去了。

    太夫人难得心情好,出来走了一圈不说,连着午膳都用了好些。

    午膳用过之后,就让晏南镜还有齐孟婉回去了。

    晏南镜就是住在太夫人这儿的,没多久的功夫就到。

    一到院子里,阿元已经叫人备下热水,见着她回来,赶紧出去搀扶住她,“女郎回来了,今日没有人为难吧?”

    在阿元看来,侯府这个地方富贵无极,但也是个危险的地方。阿元就当心她人在外面,被那些贵人给欺负了。

    晏南镜摇摇头,“太夫人还有候女都很好。说话也很和气。”

    阿元没见过她口里说的这两位贵人,不过她既然这么说了,阿元也只有相信。

    她服侍着她洁面洗脚,然后让晏南镜好好躺到卧榻上去。

    白日里陪着太夫人走了一个多时辰,体力耗费的有些大,正好太夫人叮嘱她午后就不必到她面前去了,正好让她可以放肆的睡上一通。

    没多时她就沉沉睡过去,阿元给卧榻旁边的博山炉里放了安神香。

    这一觉直接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之后晏南镜干脆就在屋子里看书卷。她看书很杂,几乎什么都看,正在抽动书卷的时候,外面有了动静。阿元起身到外面看看,晏南镜听到外面有人声。

    不多时,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女子领着几个婢女进来。

    “这是长公子令奴婢送来的。”那女子说完,让身后婢女们上前。婢女们托着漆盘过来,漆盘内全都是赞新的云锦锦袍,锦袍面上的丝线经纬交错,在光下折出温润的光。

    另外还有好些步摇耳珰,以及华胜这些贵重首饰。

    晏南镜看到这些先是一愣,知道今日和袁太夫人的那些话都已经到了齐昀耳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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