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幽往前迈了一步。
她正低头凝视着脚下的纹路,突然感觉到眼前一阵迷糊,脑海中有针扎般的剧痛传来——
她忍不住踉跄了一下,抬手扶住自己的额头。
“该死……”
她忍不住骂道。
来自溯光城的阵法,让钟姣的精神被刺激到了。
——她原本借魔核的力量,对钟姣强行使用了摄魂附体之术。钟姣的神魂一直被她压制,处于半睡半醒的混沌状态。但被这么一刺激,竟有彻底清醒过来的征兆。
一具身体里是塞不下两个意识的。
她们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被压制的一方一旦抓到机会,就会拼命反扑,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但出于某种原因,簇幽并不想出手重创钟姣的神魂。
她对着虚空勾起嘴角,笑意森冷:“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否则,我也不介意彻底接手你的躯体。到时候,我就借你的身份打入归藏宗内部,先杀了荀妙菱……”顺便再好好收拾那个不识时务的林尧!
簇幽本以为,这样一番威胁能让钟姣感到害怕。趁她心神动摇之时,就能再次压制她。
没想到却起了反效果。
钟姣的神魂彻底清醒了过来。
簇幽甚至能在耳边直接听见少女充满了怒气的吼声:
“无耻,龌龊,卑鄙!!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利用我去算计荀师姐的!”
“……”
昏暗的祭坛上,簇幽沉默了一瞬间,陡然笑出声。那笑声无比的尖锐,还有一丝隐隐的癫狂。
“荀妙菱,还有你那个师门,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心甘情愿为他们去死?”
钟姣被她这么一下子给整懵了。
随即更为愤怒: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我不保护自己的师门,难道还要配合你去残害忠良?师门的人待我比亲人还亲,我们虽无血缘,却是实实在在的家人……为了护住家人而不惜代价,这有什么错?”
突兀的,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更为镇定,也更为冷漠:
“还有,千面魔君。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就是你设下一局,给了我母亲替换灵脉的希望,利用她的执念,让她一步步走向疯魔。从小到大,我遇到的这些糟心烂事,也有大半是拜你所赐。”
“——我以前并不知道,你为什么执着于给程姝替换灵脉,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先天灵胎来。现在我知道了。你就是瞧上了钟氏的特殊血脉,想借我们的力量达成你自己的目的!”
“你知道就好。”
簇幽微笑道,语气颇为刻薄:“要说,这一切都怪你们自己不争气。明明是神皇遗脉,却什么都修不成。连诞生一个先天灵胎都这么废劲。原本,我是想把你的灵脉替换给你那个姐姐的,毕竟她更蠢,也更好控制。没想到被那个该死的荀妙菱中途搅局,把你带去了归藏宗……这也就罢了。我原本打算用你那个姐姐凑合一下,她资质那么差,被你的灵血滋养那么多年,才堪堪得到替换灵脉的资格。没想到,那荀妙菱连这个计划都要来搅局……”
说到这里,簇幽已经咬牙切齿。即使她再装样子,在提起荀妙菱的时候也冷静不起来。
偏偏钟姣还在火上浇油:“那也是你们自己咎由自取,和我荀师姐有什么相干?”
荀师姐,荀师姐……这人满脑子都是她那个荀师姐!
簇幽脾气上来了。她抬掌运起魔气,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
“啊!”
钟姣的神魂被震晕过去。
滴滴答答……
簇幽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用袖口狠狠抹了一把滴落下来的鼻血。
她刚才真是被气昏头了。
不……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想办法唤醒祭坛才最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底寒芒骤现。双手迅速结印,唇齿轻启,晦涩的咒语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无数金色的浮光从她指尖飞了出来,汇聚在一起,如同金色的鸟群。
那金色鸟群在她周身环绕片刻,刺目的金光照亮她的双眼,长发在气浪中飞扬不息。
突然,那金色的鸟群一头扎进祭坛的砖石之中——
祭坛上的那些金色纹路,被这股力量补全,彻底苏醒了过来,泛起层层的金色涟漪。
簇幽目光深沉地看着这个被点亮的祭坛,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堪称快意的笑容。
溯光城,混天转息轮……
废了那么多周折,如今,她想要的东西,总算是近在咫尺了!
就在她举步往前时。
剑吟破空,如月光皎然,无声无息地贴上她的咽喉。
下一秒,扑面而来的寒气,瞬间将她腰际以下的部分冻在了一截冰块里。接着又是一个巨大的、冒着金光的阵法在她脚下展开,无数锁链冒了出来,缚住她的双臂,将其牢牢锁在阵盘之上。
簇幽:“……”
她狠狠一皱眉,扭头望向来人,目眦欲裂。
“为什么又是你!”
荀、妙、菱!!
到底怎么回事?她亲眼看着那群傀儡把她牵制住了才悄悄离队的。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除非从她刚刚离开的时候算起,这两人就已经在追踪她了!
可这两人之前却表现得没有一点异常。
真是好演技,好心机啊!
荀妙菱的剑就搭在簇幽的脖颈上,不曾偏移半分。见她脱口而出一句“又是你”,荀妙菱之前就准备好的质问却莫名停滞了片刻。
她微微挑眉,有几分迟疑,道:“……你是魔君簇幽?”
簇幽:“……”
该死!
原来荀妙菱根本不确定她是谁,只是她一句话就不小心暴露身份了?
事已至此,簇幽只能怀疑荀妙菱是天生克她的,每次遇见她,自己就要倒霉。她狠狠闭了闭眼,语气凶恶地说:“你怎么猜到是我?明明你外面的仇家也不少吧。”
荀妙菱道:“诈你的呗。而且我仇家明明不多,我人缘好的很呢。”
簇幽:“…………”
呵呵。我信你个鬼。
下一秒,属于“钟姣”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魔气冲天而起。
滚滚黑雾从钟姣背后升起,魔君簇幽的形貌从中浮现。而钟姣的双眼慢慢闭起,然后整个人一软,向后微微倾倒,落在了魔君怀中。
魔君肤色雪白,纯黑色的长发幽诡绮艳,将钟姣层层环绕住,宛若一株菟丝子攀附寄生,隐隐流露出一钟随时会把目标绞杀的压迫感。
“就算你们识破了我真身,那又如何?”
千面魔君掐住钟姣的脖子。
钟姣依旧没有苏醒。在她手下乖的像只沉眠的羔羊。
簇幽艳丽而苍白的眉目中透出一股阴戾。她道:
“你们再敢往前一步,我现在就——”
“唰!”
三尺寒芒如瀑奔涌,月华凝成的白龙俯冲而下,精准地咬中簇幽肩头,猛地将她拽飞出去。
只听轰地一声,她重重撞在墙壁上。碎石飞溅,整个祭坛都发出微微的震动声。
谢酌抓住机会,抬扇击碎钟姣脚下的坚冰。再一挥扇,阵盘一转,把人带到了他怀里。
荀妙菱正准备再补一剑,就听见身后的谢酌喊道:
“阿菱,且住手。你师妹身上还有魔气未退!”
荀妙菱略微一惊,已经送出去的剑势硬生生收了回来。息心剑在她手中翻了个剑花,随即收敛了锋芒。
她冷冷地看着簇幽:“你对她做了什么?”
簇幽捂着自己的伤口,抬头恨恨地望向荀妙菱,眼中甚至还有一丝嘲讽之色。她嗤笑道:“种个魔核而已。”
荀妙菱:“你是打算把她做成一个活的高阶傀儡吗?
簇幽:“你现在装出这副在意她的样子给谁看?之前,我掐着她的脖子威胁你的时候,你出剑可没有半分犹豫啊。”
“那时候你身上没有杀气。”荀妙菱干脆与她直白地说道,“我不知道阿姣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是相当重要的工具?总之,你真该看看自己抱着她的样子。我之前是见过你怎么准备给程姝和程宣替换灵脉的——你对待他们的态度,和对待阿姣的态度,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而且她附身的时候还会抽空给阿姣编发带!
荀妙菱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神情。
而簇幽的神色一僵,似乎是被荀妙菱的目光给刺痛了,怒道:“……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杀了她!”
荀妙菱完全忽略了她的争辩。
“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是冲着这个祭坛来的。而阿姣就是开启这个祭坛的钥匙。你之前在程家折腾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
“难道说……你与钟家的先祖相识,知道他们身上的秘密,所以才布了那一局?”
簇幽的心一冷。
荀妙菱的猜测已经无限接近了真相。
也不奇怪,她身上有昆仑镜,掌握的信息远比常人要丰富。
簇幽在心里暗骂:说来说去,一切都要怪那个没用的兆慶和白痴一样的林尧!一个就这么自信地把昆仑镜送出去结果被人截胡,另一个更是神器都贴到他脸上了却依旧不中用!早知今日,还不如她一手包办所有计划算了!
“师父。”荀妙菱的声音忽然淡淡地响起来,“你封住师妹周身大穴,别让她动弹。一个魔核而已,只要不被簇幽肆意操纵,她即使因为魔气冲撞受些内伤,她身上、我手上也有一堆灵丹妙药能治。再大不了,带回师门,秦师伯也能给她养回来。”
谢酌:“………”这话倒也不假。
秦太初连灵根都能给阿姣生造一个出来,一个魔核而已,问题不大。
荀妙菱抬剑,息心轻轻嗡鸣,磅礴的灵力朝着魔君威逼而去:“我劝你现在搞清楚形势。只要你说实话,我未必会在今天杀你。”
“哈哈哈。”簇幽仰天一笑,突然脸色一厉,朝着荀妙菱反扑过来,“想让我认输?——除非我死!”
荀妙菱毫不留情地挥剑而出。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窜了出来。荀妙菱只觉得眼前一花,两道火星在面前溅起。她的剑居然被挡住了!
仔细看,那竟也是一只持着双刀的傀儡。
但和他们之前在荒城里遇到的不一样,这只傀儡似乎特别的……丑。外面那些傀儡无论是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但浑身的木材都被打磨的非常光滑,设计都十分成熟,机关也很精密。
眼前这只么,就粗糙很多。
这傀儡的四肢长短不一,走起路来应该是要一瘸一拐的。它歪斜的木脸上嵌着两颗黑色棋子当眼睛,嘴用颜料胡乱涂出一道尬笑的弧度,脸颊上还有两坨红艳艳的腮红,搞笑里透着一丝滑稽。
可偏偏是这只傀儡,它的动作比之前遇到的所有傀儡都快很多。而且招式也更为灵活多变,一点都不刻板,简直像是一个活着的刀术大师一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荀妙菱有些疑惑,而簇幽更是惊呆了。
她愣愣地看着那只傀儡,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是一片惨白,整个人像是丢了三魂七魄似的。
那傀儡身上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不……许……”
荀妙菱:“?”
那傀儡一本正经道:“不许,欺负,小幽!”
荀妙菱:“……”到底谁欺负谁啊?这傀儡落后版本了吧!
“打架是,不好的,行行行行为。”那傀儡的脑袋里爆出一丝火花,仿佛这简单的思考就要烧掉它的脑袋,它歪了歪头,道,“恶劣的行为,会让,阿真,生气。你会被,赶出无忧集。”
“哈。”荀妙菱忍不住笑了,“你倒是赶我试试看啊?”
簇幽终于是回过神来了。她像是看见了什么惊恐的场景,近乎破音的喊道:
“——阿丑,回来,别跟她打架!”
但这傀儡不是很听她的话。
转眼间,又跟荀妙菱缠斗在一起。
荀妙菱承认,这玩意儿是挺棘手的,尤其在如此密闭的空间里,对方几乎将冷兵器使得出神入化。而且它身上的材料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居然能免疫很多攻击。荀妙菱找机会一道咒语打在了它身上,看见那一瞬间,它身上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禁咒,顿时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这都什么怪东西啊!难怪一般的法术对它没有作用!
丑丑的傀儡还在向荀妙菱逼近。
刀光凛冽无情,好几次几乎贴着荀妙菱的发顶过去。要不是她动作敏捷,就要成秃子了!
可恶,这傀儡居然还知道攻人要害?
虽然她看这傀儡也没有要取人性命的意思,但是打着打着,它的动作却越来越错乱,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某次刀剑相接之后,它突然跳起来单脚转了一圈,然后某只手臂一抬,居然化为了一个黑漆漆的炮口,开始向四周乱喷火弹!
荀妙菱:“……”
她还是结束这场荒谬的闹剧,让它物理冷静一下吧。
她一剑直取那傀儡的脑袋。
没想到,这时候簇幽突然暴起,运起魔气硬生生挨了这一剑。
她趴在地上,进气比出气少:“荀妙菱,别动它。否则你会遭报应的!”
荀妙菱:“……多新鲜啊?你一个魔君跟我讲报应?”
有趣的是,这傀儡似乎和簇幽是旧识。
这也就意味着,对方有弱点落在荀妙菱手上了。
荀妙菱微微一笑。
她也不是什么魔鬼。
只要簇幽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
然而,还真就出意外了。
刹那间,祭坛迸发刺目的金光。
恍若烈日落下。即使闭上眼,灼热的光芒依旧灼得人眼眶生疼。
原本坚硬的地面突然一空,她和簇幽仿佛是被卷入了什么漩涡之中,极速下坠——
“阿菱!”
荀妙菱最后的印象,是谢酌一手揽着阿姣,一手干脆利落地给那只破破烂烂的傀儡锁喉,拖着它一起跳了下来。
第142章
荀妙菱睁开眼,眼前一片昏黑。
她静静缓了会儿,才确定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身上泛起微微的酸痛感……应该是传送阵启动时,空间跳跃带来的影响。
周围一片空空荡荡的。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归剑入鞘。
“这是哪里?”她问昆仑镜。
“时空的缝隙之处。你可以理解为是一片混沌,什么也没有。”昆仑镜答道,“而我们要找的溯光城就隐匿在这片混沌之后……你得赶紧找到你那个师妹。没有她领路,你们只能在这黑黢黢的地方乱转。万一迷路,说不定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一辈子”这个词还是有点恐怖了。
荀妙菱当即就开始四处找人。
现在唯一欣慰的就是阿姣被她师父带着……若是让簇幽把阿姣给劫走,那真是什么都完了。
然而,一刻钟后,师父和阿姣没找到,她倒是先跟簇幽撞上了。
“……”
一时之间,双方都有些尴尬。
簇幽身后依旧跟着那个模样古怪的傀儡。不过,她已经镇定了许多,不像第一次见到傀儡时那样紧张——
荀妙菱还记得,自己跟那个傀儡动手的时候,簇幽在一旁大惊失色地让那个傀儡住手。
应当是怕她把那个傀儡给拆掉吧?
簇幽应当是蛮在乎这个傀儡的。
现如今,那傀儡还是紧紧跟着簇幽,一步也不落下。身上那件破斗篷松松垮垮的,随着步伐晃来晃去,看着随时都会散架。而簇幽却是满脸的冷漠,步履匆匆地走在前方,连回头看它一眼都不愿意。
直到她见了荀妙菱,身形一顿,双方霎时剑拔弩张起来。
簇幽亮出了自己的傀儡丝,荀妙菱也拔出了剑,就在双方即将动手之时,就见簇幽身后的傀儡先一步跳了出来,拦在两人中间:
“别再、打架!”
荀妙菱:“?”
簇幽那麻木的表情突然挂不住了,脸色变得幽愤起来。
“闪开!”她低声咒骂道,“就你这一堆破铜烂铁做成的傀儡,还敢来做我的主?”
傀儡的动作一顿,那张滑稽的面容望向了簇幽。似乎难以置信,还隐隐还带着受伤的情绪。
它委屈地道:
“我是,小幽做的,第一只,傀儡。也是阿真,亲手改装过的。”
“阿真说,我能……保护小幽。也能,保护大家……”
簇幽冷笑了一声。
“钟饮真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无忧集的那些人也一样。他们逃走的时候,有哪个愿意带上你了?”
她的话语过于尖锐,语气也过于刻薄,导致那傀儡被她骂的有些抬不起头来,脸上的笑脸看着都跟哭脸似的。
甚至连站在一边的荀妙菱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这傀儡刚刚也算是救了你。你就这态度?”
“我什么态度?”簇幽扭过头来,目光讥诮,她眼角的红痕如鲜血般刺目,又像是烧起来的火,“我可是魔族——荀妙菱,你想从一个魔族那里得到什么良善的态度?”
下一秒,剑光一闪。
簇幽甚至没看清荀妙菱是怎么拔剑的。
也有可能是自那个傀儡出现之后,她就被一些莫名的情绪支配着,导致她无力集中精神对付眼前的劲敌。
缥缈而凌厉的剑锋,转瞬间就已经搭上了簇幽的咽喉。
不远处的傀儡瞬间又抬起头——在它抽出武器再次搅局之前,被荀妙菱一个充满了压迫感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荀妙菱:“再吵一句试试?信不信我把你们全都给解决掉。”
簇幽:“……”
丑丑的傀儡:“……”
一人一傀儡瞬间安静了。
荀妙菱抽空瞥了眼簇幽。
其实她真的在考虑,不如就在这儿把簇幽给杀掉算了。
因为簇幽明显也在觊觎神器,让她继续接触阿姣,可能会有危险。再加上簇幽之前在水月门的种种恶行,即使荀妙菱出手把她杀上几遍,也算是师出有名。
可簇幽身上有太多秘密。令人好奇。
而且,那些秘密似乎也与阿姣有关。
荀妙菱突然开口,问:“你与那个钟饮真,是什么关系?”
簇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甚至神情里大有一种“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让你如愿”的狠绝。
可架不住一旁的那只傀儡是个大嘴巴:
“小幽是阿真收养的妹妹。她们住在从城门进朝南三百步、看见卖酒的摊子左拐进青石巷、巷子尾长着棵歪脖子梨树的园子里。”
簇幽气得浑身颤抖:“你这个白痴!”
荀妙菱也有些惊讶。
她只是随口问一句,怎么这傀儡上来就报户口了,而且这回居然还一点都不结巴?
这看起来像是一段已经人为提前编排好的“固定程序”。
大概是某人怕这个傀儡太笨了走丢,所以特地给它加深了记忆。
这傀儡之前也提到了,它是簇幽动手做的第一只傀儡。那它这副磕碜的外貌和粗糙的做工倒是找到了解释。之后改造了这个傀儡的,是钟饮真。
钟饮真可真是能化腐朽为神奇……也真是够用心良苦的。
虽然簇幽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但荀妙菱还想抓住这个机会深挖下去。
可就在这时,远处似乎传来了两声呼唤。
“……荀师姐!!”
荀妙菱一转身。
钟姣已经跟只兔子似的扑进了她怀里。
“师姐。”她把脸埋在荀妙菱的衣襟里,声音隐隐发颤,“你没受伤吧?”
若不是,她不小心被魔君趁虚而入……
“我没事。”荀妙菱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背,抬头就见谢酌也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只是谢酌的神情有些微妙。他见了那只傀儡就皱眉。
“就是这东西。”他指着那傀儡道,“之前在穿梭的途中,它为了脱离控制,居然还踹了我一脚,弄得我们差点掉出传送隧道。小混蛋,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
难怪。
谢酌明明是带着阿姣和这只傀儡,后面才跳进漩涡的。但落地的时候这只傀儡却跟在簇幽身边。原来是传送途中就发现了它和簇幽之间可能会被分隔开,于是提前行动了。
……这只傀儡,确实在尽它所能地保护魔君簇幽。
三人再次聚齐。
而簇幽和那只傀儡,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阶下囚。
谢酌没收了傀儡的武器,用咒法束缚住了它的双手。但荀妙菱知道,它其实只是在装样子。这只傀儡身上布满了重重禁咒,且布咒的人造诣颇深,导致这只傀儡能够免疫大部分法咒——它肯配合,主要也是被荀妙菱逼的。
而簇幽,谢酌在她浑身能下咒的地方都下了咒。
毕竟她的真身还在魔域,现在能外出游荡的只是她的分神。
按理说,她的计划已经接近失败,如果不想继续在荀妙菱手中受辱,直接自尽便是。虽然神魂会遭到重创,但反正她被创也不是头一回了,大不了和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魔君兆慶一起窝在魔域养伤,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但簇幽她分明是不甘心。
她付出了那么努力,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眼看溯光城近在眼前,她怎么肯就这么折返?
她所求的,荀妙菱心知肚明。
看她浑身被施满束缚咒,还梗着脖子硬撑的模样,荀妙菱故意挑眉道:“要不先把她和这个傀儡丢在这儿吧。我们一会儿还要去找溯光城,带着它们,行动不便。”
谢酌和钟姣都表示赞同。
簇幽:“……”
她为什么要束手就擒?不就是指望他们带上她吗?
只可惜,在荀妙菱看来,这样的伏低做小还远远不够。
簇幽咬牙道:“我得先提前警告你们,溯光城可不是什么好闯的地方。溯光城的大司命更是比魔君还要难缠百倍的人物。在场的人里,我对溯光城的了解最多。有我在,你们总能少走些弯路。”
荀妙菱:“你一开始就是打算好了,要利用阿姣潜入溯光城,然后偷走神器吧。这么说来,你的确该有个可行的计划……”
说着,她微微勾起唇角。
“我劝你也看开点吧。神器落在我们手上,总比落在仙帝手里要好的多,是不是?”
簇幽有些惊异地抬头。
她不确定,荀妙菱到底知道了多少有关仙族和魔族的前尘往事。
“我可以带着你进溯光城。甚至……在联合对付仙帝这桩事上,我们也有的谈。”
荀妙菱想的很透彻。
仅凭她和归藏宗的力量,想要撼动天庭实在是难上加难。而身在人间的宗门,职责是护卫凡人,轻易也走不开。
与魔族合作,听起来有些骇人听闻。荀妙菱也根本信不过他们。但如果,只是设计给魔族的复仇开个方便之门呢?那她还是相当乐意的。
“我先给你解释解释,混天转息轮落到我手里的用法吧。”荀妙菱语不惊人死不休,在周围人堪称惊骇的神情中说道,“先说好,我不会开放海天结界放你们出来。但我会利用那个神器,在众魔栖息的魔域、和仙族居住的九重天之间,制造一个快速通道……”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谢酌。
他“啪”地一合扇,感慨道:“这实在是个好法子!”
魔族不是一直想复仇吗?
那就想办法让他们绕过人间呗!到时候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影响不到人界。而人间的修士也能借这个机会破了那飞升之局。真是一举多得!
好一出驱虎吞狼之计。
而簇幽的神情也有些许呆滞。
她当然知道,荀妙菱是等着看魔族和仙族打起来,她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
可是……这个建议魔族偏偏还无法拒绝。
现在,所有理智尚存的魔族,他们所做的一切事,除了生存之外,就只剩两个字:
复仇。
他们与仙族的血仇已经绵延数千年。
一旦碰见机会,他们必然会死死咬钩,不肯松口。
所以,荀妙菱的想法,从魔族的角度看,甚至也不算坏。是求仁得仁。
在簇幽一边震惊一边计较着利弊得失的时候,荀妙菱却开局打断了她的思路,道:
“不过,在那之前,你还得先付出别的筹码才行。”
“……你要什么?”簇幽的声音冷淡,却透着一股极端的平静。仿佛现在就算荀妙菱要她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他也不会犹豫半分。
“把我师妹身上的魔核给解了。”荀妙菱胜券在握道,“然后,好好跟我说说——你,还有钟饮真之间的故事。”
第143章
荀妙菱这一问,直接触及了簇幽的雷区。
她看起来根本不想提及那段过去。
魔君的视线缓缓停留在了钟姣身上——这个女孩正小心翼翼地从荀妙菱身后探出脸,警惕的神色里还藏着若有若无的探究。这一幕,让她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倦。
……如果说,平时她还能强迫自己将那些往事全都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可当她每次看到钟姣的时候,后者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在宣告着一个残酷的真相——钟饮真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了。
簇幽:“你早知道,你这师妹是钟饮真的转世,对吧?”
荀妙菱颔首:“先前有过这个猜想,但是不确定。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基本可以盖棺定论了。”
霎时间,几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钟姣身上。
阿姣有些迷茫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我是苍梧仙子的转世?”
“是。”簇幽提了提嘴角,眉眼暗含嘲讽,“不过,你不是自然轮回转世而来的——是我,使了些手段,先是集齐了钟饮真的魂魄,让她转世为人,这才有了你。这一切都是瞒着九重天的那些家伙进行的,被我做的极为隐秘。天时,地利,人和,所有条件缺一不可。但凡运气差那么一点,你就无法诞生。”
她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地道。
“故事很长,我就尽量长话短说吧。”
“钟饮真,本身是出身溯光城,没错。她是溯光城大司命之徒,也就是默认的下一任司命。但她不打算继任她师父的位置,反倒不满足被囚禁在时空的缝隙之间,想要到人间去……年轻时候的钟饮真,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她精心布局后,竟真的撕开了通往尘世的通道,成了人间的‘苍梧仙子’。”
簇幽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些什么,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彼时,天庭与魔域分庭抗礼,战局胶着难分。双方鏖战不休,每每交锋都搅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天地间清气如百川归海,尽数升腾,汇聚于九重天阙;而浊气则因魔族的活动,在人间肆虐,群魔所过之处,魔气凝聚成渊,仿若腐水凝滞就会滋生蚊虫,这些魔气竟也滋生出无数魔兽。
其中,有五只最为强大的魔兽,为祸人间,凶名在外,被称做“五灾”。
那“五灾”具体叫什么名字,簇幽已经有些记不得了。
因为那时,她也只是一个刚刚清醒的、弱小的初生魔而已。
魔族……又或者说是曾经的巫族。他们在受到浊气侵蚀的那一瞬间,就短暂地失去了自己的人性。他们自相残杀,化魔之后又彼此吞噬,等他们终于找回自己的“人性”之后,却发现,自己手上已经沾满了族人、或是其他什么人的鲜血。
骨肉相戕。血亲相残。天伦失序。人伦尽丧。
在遥远的过去,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簇幽只是巫族之中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
她的天赋不出众,性格也不要强。但好在她有氛围和睦的家庭,爱护她的诸多族人。
但在巫族化魔的那一日,最初的“簇幽”,就死在了那场混乱的杀戮之中。
而后,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她终于清醒过来,再次以“簇幽”的身份睁开双眼——
可她却难以面对自己作为魔族的人生。
在她没有记忆,没有意识的时候,她可以毫无芥蒂地通过杀戮、吞噬、茹毛饮血,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可她在苏醒了曾经的人格之后,这些血腥的杀戮却让她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她是一个没有勇气的,懦弱的,没有胆量继续杀人的魔。
可惜,魔族已经不是曾经的巫族。他们的生存逻辑是弱肉强食。不会有人因为簇幽的年纪小就对她手下留情。相反,群魔只会因为她的弱小,把她当做自己的口粮,或是可以追逐的猎物。
唯有一只魔是例外。
他的名字叫浮梁。
浮梁的父母与簇幽的父母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因为住得近,两家也经常彼此串门。
浮梁,就是簇幽“醒过来”后,见到的第一个熟面孔。虽说浮梁早她一步重获意识,但两人实力相近,在弱肉强食的魔族世界里,都属于是偶尔会被路过的魔族毫无理由地欺辱一番,或是被大魔盯上追着狩猎的那种弱小存在。
簇幽一开始根本不适应魔族的生活。
她天天哭泣,哪知道魔族已经成了流血不流泪的怪物,她眼眶里滴落的是两行鲜血,看起来滑稽又吓人。
“浮梁,我受不了了。这个世界为什么变得这么可怕?为什么大家都能毫无犹豫地杀人、吃人?就没人关心我们该怎么变回原样吗?”
浮梁——看起来也就是个比她大了一两岁的男孩儿。他无奈地笑了笑,原本活泼开朗的面容变得苍白异常,透着几分虚弱。
“小幽,已经很多年过去,现在已经没人在意我们以前是什么样子了。”
他们曾经的父母、亲戚、朋友……所有人与人之间正常的关系,早已经荡然无存。便是他们有意去回忆,到最后也会不忍回忆。因为他们最终会发现,曾经的挚爱亲朋,不是被他们自己吞噬了,就是被其他人给吞噬掉了。
事已至此,还不如发疯。
过得一日算一日。
但簇幽不愿意再过这样地狱般的日子,她决心要离开魔域。
那本来该是一段难熬的旅程。她不抱希望地问浮梁是否愿意同行。令她惊喜的是,浮梁居然答应了。
“你这么单纯好骗的性格,就算去了外面,也肯定会被人欺负的。”
浮梁这么说道。
他的言行举止、神态表情,都让簇幽回想起当初那个总愿意护着她的邻家哥哥。
……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回到从前呢?明明浮梁就没什么变化,还是和当初一样啊。
这种幼稚而天真的想法,只持续了一天一夜。
只持续到他们千辛万苦地溜出了魔域、两人彼此靠在野地的一棵树下沉沉入睡的时候——
浮梁趁着她睡着了,想要掐死她,然后吃掉她。
半梦半醒之间。在濒临窒息的剧痛中。簇幽猛地睁眼。
月光下,浮梁瞳孔猩红,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苍白的脸颊上爬满魔纹。
他铁钳般的手死死掐住她的脖颈。
“浮……梁……”她气若游丝,徒劳地挣扎,眼角又有两滴血泪滑落下来,“你……为什么……”
“对不起,小幽。我也不想的,可我实在是太虚弱。除了你,我根本吞噬不了任何魔族。”对方神色疯狂地说道,“何况,为什么?凭什么你醒了之后就能控制自己,不去吞噬他人。你之前到底已经吃掉多少族人了?……小幽,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你根本就不弱小,你至少已经是个中等魔了。你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力量,所以才一直这么‘弱小’!”
“凭什么?你那么懦弱,那么胆小,整天只知道哭,却一苏醒就是中等魔。而我,我已经在拼命面对所有的现实,可我还是——”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狰狞的脸,魔气与戾气顿时在簇幽的心头暴涨。
杀了他。杀了他!
一种本能的愤怒,驱使她下一刻就运起魔气,伸出利爪,穿透对方的胸膛。
……可她到底还是没有动手。
这样扭曲不堪的生活,继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哪怕她今天杀了浮梁,然后呢?明天她又要杀了谁,后天她又该杀了谁?
“……”
她沉默了下来。任由视线逐渐模糊。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一道灼亮的火光在她面前爆裂开来。
簇幽只听到一声哀嚎。
几乎是同一瞬间,扼住喉间的力量骤然消散。簇幽大口地吞咽着空气,睁开眼,在一片燃烧的火光和焦枯的植物中,浮梁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如果,对面地上那摊灰烬算是痕迹的话。
簇幽呆滞地,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影。
对方一袭白衣,鸦青色的长发松松挽着,面容半掩在朦胧的月光下,静美,慈悲。她腰间佩着个水壶,身上似乎还带着些草木的清苦、露水的寒凉。
这是簇幽再度苏醒后,第一次闻到“人”的味道。
对方关切地俯身,扶起她,摸了摸她的额头,对她满身的魔气视若无睹:
“小妹妹,你没事吧?你叫什么名字?”
簇幽一阵哑然。
“嗯,莫不是被吓傻了?”
对方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眼瞎,又会是自恃实力,总之是真没把她当做一个魔族对待——
下一秒,她感受到了一个轻柔的、浅浅的拥抱。
“别害怕……好了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第144章
簇幽扑在那人的怀里大哭一场。
之后,她才知晓这人名叫钟饮真,最近正为研制一个新药方四处游历。
她之所以会跑到离魔域如此之近的地方来,一是因为她修为不俗,即使是遇上高位魔君也有周旋之力,算是艺高人胆大。二是因为……她迷路了。
“我有几味想找来做实验的原料,只在魔气浓郁的地方才会生长。一路找着找着,就不小心进入了魔域的边界。本来是想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的,但偏偏遇上一场大雾。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走到舆图上没记载过的地方了。”
钟饮真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找出一件衣服,给这个新遇见的魔族小孩儿披上。紧接着,她俯身拾起四周散落的枯枝,不多时,一簇跃动的篝火便在原地熊熊燃起,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簇幽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的篝火,手里拿着钟饮真递到她面前的水壶和干粮。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如常人般的生活了。
魔族不需要进食。没有味觉,也没有体温。
他们已经变化成为某种程度上能被称作不死不灭的异种,这也是他们付出的代价之一。
簇幽现在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浮梁的“葬身之处”边上,就是因为她知道,浮梁并不是真的死了,在某一天,他可能还会再度睁开眼睛——
钟饮真坐在对面,看着那个小家伙机械地吞咽着食物。那魔族小孩的脸稚嫩而苍白,唯有一双湿润的眼眸还残留着一丝活人的气息。此刻,一滴滴鲜红的血泪正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淌落下来。
钟饮真:“……”
深夜,荒林,面无表情捧着食物边吃边流血泪的小姑娘,这场景看起来还挺像鬼故事的。
她不知道魔族能否消化凡人食物,魔族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太过神秘了。不过想来,普通的食物对这孩子而言,也不至于是穿肠毒药吧。
钟饮真等了很久。
等簇幽哭够了,似乎也是吃饱了。
钟饮真这才轻声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簇幽摇了摇头。
“那不如,你跟我走?”
簇幽缓缓垂下头,沉默片刻,纤细的手悄然探出,小心翼翼地勾住钟饮真的衣摆。
两人就此结伴。
簇幽年纪虽小,方向感却没有钟饮真那么糟糕。在她的指引下,两人很快走出了那片林子。
钟饮真却不愿以最短的路线直接离开魔域。
“我之前已经追踪到了一些稀有魔兽的足迹,想再赌赌运气。说不定就有收获了呢?”
“你为什么要抓魔兽?它们既不好吃,身上的气息也浑浊肮脏。我也没听说哪个修仙的人拿魔兽来炼丹的。”
簇幽的质疑理所当然。
钟饮真微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
“我说出理由来,你可别笑我——我是在寻找消解魔气的方法。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但距离成功还有十万八千里……”
簇幽仰头,眼眸微颤。
有些不可思议的惊喜在眼底炸开,又很快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惶然。
……居然,真的有人在研究该怎么让魔气消失么?
她也瞬间明白了,钟饮真为什么偏偏需要魔兽来做她的实验材料。
可天下的魔气,说到底都来源于魔族身上。还有什么,比一个活生生的魔族更适合做实验材料呢?
这个人……她救了自己,收留自己,有没有可能,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呢?
接下来的几日,簇幽日渐沉默。
她们离魔族的地界越远,离人间越近,她发呆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直至钟饮真牵着她的手踏入满是凡人的无忧集,逢人便笑着说,这是刚刚来投奔她的远房妹妹——
簇幽:“……?”
这和她想象的好像有点不一样……
得知她在想些什么的钟饮真也忍不住瞳孔地震,声音也拔高了好几个度:“你说什么?你以为我把你带回来,是为了拿你做实验?”
随后,钟饮真不知想到了什么,深深一叹,语气也严肃了起来。
“小幽,你心存疑虑,为何不直接问我?既如此恐惧,又为何不逃跑?”
“我刚刚遇见你的时候,就发现有些不对劲。明明你那个魔族同伴要置你于死地,你却毫无反抗。起初我以为,是你顾念旧情,狠不下心……现在才发觉,是你本性如此。”
“为什么,每逢生死关头,你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钟饮真已经见过太多残忍嗜杀的魔族。她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不一样,但却没料到她的心态和其他魔族居然是两个极端。
这孩子怎么能如此轻视自己的性命?
簇幽的神情茫然而落寞。
其实,她不是不想活。
她只是已经不知为何而活。
浮梁曾直言过他对她的妒忌。可如果活着只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煎熬,那些对力量的痴求,对“生”的执念,又有何意义?所谓“活着”,不正是上天对魔族的祖咒吗?
她想不通这点,钟饮真倒也没有逼她。只是让她以自己妹妹的身份在无忧集住下。
“无忧集”——是钟饮真亲自建设起来的城市。一开始,只是一个村落,十几户人家。再到后来她用自己所学的机关术治水,手刃了导致江河泛滥的“五灾”之一的赤虺,“苍梧仙子”之名逐渐在大地上传播开来,引得无数民众慕名投奔,这才逐渐发展出一座城市。
钟饮真是个天才。
只要是见过她的人,就不会怀疑这一点。
就拿她如今除了机关术外最闻名的医术来说。最开始,她对医道只懂一些皮毛。真正开始研习药理是从赤虺被斩、引发大疫之后……那场瘟疫本来要死更多人,是她在紧要关头不眠不休地研究,才找出克制疫病的药方。
身为无忧集之主,尽管城中能人辈出、各施所长,但千头万绪的事务里,总有些关键决断非她不可……她斩除魔兽、济世救人、制造各种机关和傀儡,闲下来的时候才有空研究医术。但就这样,她也只花费了百年就成为了当世第一的医道圣手。
现在,她身上又多了一项责任。
那就是养妹妹。
她把簇幽养的很好。
不过短短数十载,簇幽就已经不会再思考“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这种无趣的问题了。
她已经完全融入了无忧集。融入了钟饮真妹妹的角色。
钟饮真把能教的东西全都教给了她,其中就包括那些密不外传的机关术。机关术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学的。即使簇幽被钟饮真盛赞有这方面的天赋,可她第一次制作傀儡的场面还是……
“啊啊啊啊!它动了动了!等下,这个机关应该安在这儿吗?……它为什么要蹦起来倒立走路?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穿着红色衣衫的少女在院落里狼狈地逃窜。
她身后跟了一个模样滑稽的傀儡,时而在地上乱爬,时而倒立着失控地追向她。傀儡横冲直撞,院落里的东西碎的碎、翻的翻,满地狼藉。
“吱呀”一声,院门洞开,风偷溜进来,卷起地上零落的花瓣。
来人是个青衫女子,腰悬药箱,还背着满满一筐莲蓬。她瞥见院中的狼藉,轻轻笑了一声,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运力掷出。
嗖的一声。石子破空而去,砸在那傀儡的某处机关上。
“咔啦”两声,傀儡四肢猛地一僵,摔落在地,再不动弹。
躲在一堆杂物里的红衣少女悄悄探出头。
见傀儡已经彻底被控制住,容貌娇美的少女这才满脸惊魂未定地走出来,冲着那傀儡轻轻踹了一脚,微微喘气:“什么破烂玩意儿。”
她眉一皱,嘴一瘪,反身去跟钟饮真告状:“阿真姐,你看它!”
“你想让我看什么?”钟饮真微微挑眉,含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傀儡。你得负责把它修好才行。”
簇幽:“可要我从最基础的步骤开始,从头到尾自己做傀儡,这也太折腾人了。就不能先拿现成的傀儡练练手吗。”
“以你现在的水准,便是再好的傀儡到你手上,也只会被改成个四不像的样子。先人有云,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啊……”
钟饮真背后走出一个人。
他一身白衣,提着一只还活着的大公鸡。
他虽然年轻,但五官颇为平淡,只是右眼眼下有一颗小痣,给寡淡如青烟的气质平添了一股明媚的气息。未开口,眉眼就先有三分笑意。
这是钟饮真的弟弟,钟平之。
他们虽然是姐弟,容貌却没太多相似的地方。可即便如此,两人身上却都有种相似的神秘气质。而且,两人都青春永驻,且通晓机关术。
簇幽一见钟平之也来了,瞬间变了脸。
“你今天又是来做什么?蹭饭的?”
钟平之:“我来看望我姐姐。不行吗?”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对那个瘫在地上的傀儡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唉。你这机关术一言难尽,连审美也……这傀儡长得如此潦草,就取名叫阿丑吧。”
簇幽没有搭理他。
转身去厨房换上围裙,还提了一把菜刀出来,在砧板上剁的砰砰响。
“鸡拿来,吃完饭就赶紧滚,别对着我的傀儡指指点点的!”
钟饮真笑眯眯地把食材递给她:“那就辛苦你啦,小幽。”
这个院子里平时住着钟饮真、簇幽两个人。
钟平之偶尔会出现,但他并不生活在无忧集,而是经常在外四处云游。偶尔出现来蹭一顿饭,和她们聊聊天,之后又会消失一段时间。
簇幽瞧不上钟平之。
虽然那家伙也会些机关术,但和饮真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无是处。
其罪一,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爷。
在这个小院落里,三个人,最擅长做饭的居然是簇幽这个魔族!
钟饮真身上有些不足倒也正常。世间本无完人,她既有那般耀眼的才华与成就,老天自然会给她留下些遗憾来平衡。比如,她是个实打实的厨房杀手。
而钟平之,他纯粹就是懒。偶尔要他做饭,他就会化身预制菜大师。在别的城镇酒楼里点好菜,冰冻封存在储物袋里,热一热再带回来摆盘。外形倒是看着漂亮,味道一言难尽。
簇幽在钟饮真帮她恢复味觉后,便接手了小院的一日三餐,从厨房新手一路成长为掌勺高手。
但除此之外,簇幽主要是和钟平之这个人合不来。
钟平之看着年轻,实际上是有过妻室的。
他和一个凡人女子恩爱数十年,后来寻尽各种方法为其延寿,均无所获。也曾经为此求到钟饮真面前来。钟饮真的回答是,凡人的衰老不是一种病,是自然天理。于是钟平之又发癫,请钟饮真给他配置一副毒药,让他能像一个凡人一样衰老、死去……钟饮真苦劝无果,也弄不出这种丹药,最后把他赶了出去。
妻子逝去后,他就成了一道游魂。
给妻子立好坟,上完香,他就音讯全无了一段时间,和自己的两个孩子断联了。
实际上,那段时间他是躲到了无忧集里头。
是的。他未曾在自己的孩子们面前提及过钟饮真的所在,也没有提起过无忧集。
他的孩子们继承妻子的凡人体质,不到百年就要经历生老病死。他不忍再看那样的事情重演,于是直接选择了逃避。
直到他的子孙们因为一场大疫,整个家族里死的只剩一个孩子,这才阴差阳错地求到无忧集来,结果发现城主的弟弟就是自己的亲爷爷……
那画面太美,簇幽到现在还不忍回想。
现在钟平之倒是承担起了一点做祖宗的责任,给那个孩子在别的地方置办了家产,还从钟饮真这里求了几本医书给他,也算是教授了安身立命之法。
但机关术,他从未教给任何人。
钟平之曾经因此感慨过:“小幽,我姐是真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了。你可千万别让她失望。”
说着又添了一句:
“即使是我不在,你也能让姐姐过上开心的日子吧。”
簇幽:“…………”
这就是她最看不上钟平之的一点了。
因为钟平之也和曾经的她一样,因为丧妻丧子,陷入了“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的烦恼之中。偏偏他自己还找不到意义。
但凡人有句话说得好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纵使是家人之间,也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总是要靠互相忍让过下去。
钟饮真说,她建立无忧集,初心是为了让天下人免受颠沛流离之苦,过上无忧无虑的踏实日子。
这个梦想太过宏伟了。
簇幽的愿望就简单许多。
她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永远,无风无浪地持续下去。
直到——
簇幽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面露浓烈的恨意。
“直到天上那群王八蛋和魔族在平阳州开启决战,一战定鼎。仙帝亲自出手,斩杀‘五灾’中的剩余四只魔兽,以其精血铸就伏魔钟,将魔主封印。同时,平阳州的百姓日夜备战,无忧集也不例外,所有能战斗的人都上阵与魔族厮杀……”
那一仗,打的苍生泣血,哀鸿遍野。
簇幽自己是魔族,身份敏感,只能在暗中借机关术的力量来保住无忧集。
原本,无忧集中虽然有人员折损,但也没到惨烈的地步。
直到天庭的一位仙君在与魔主的决斗中不敌,受伤坠落在无忧集。钟饮真作为当世第一的医道圣手,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可那位仙君的伤势过重,浑身都被魔气浸染了,根本内撑上几个时辰。
……可没想到的是,那仙君死后,形体消散,竟然掀起了一股规模不小的灵气风暴,那精纯的灵力与一般的灵力似有不同。不仅净化了无忧集方圆百里内的魔气,甚至还使伤者痊愈、万物生发,连在战争中被焚毁的山林都恢复了一片苍绿。
“那是几千年来,第一次有仙族在人间陨落。却没想到,一个仙族的死,可以换来千千万万条性命的生。”
“但这却暴露了仙族一个致命的秘密——”
“他们自身,就是净化魔族最好的工具。他们的死,便能让天地清浊归位。”
“就为了守住这么一个秘密,他们要彻底毁了无忧集,要杀了所有的人。”
第145章
天上的仙族,要杀死一城的凡人,有多简单?
他们甚至不屑于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仅一位手握神器的仙君凌空而至,眨眼间,无忧集便被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簇幽永远忘不了那场天火。
天际一片昏黑,滚滚火球从天而降,跳跃的火焰铺满整片天空。滚滚黑烟与足以令一切扭曲的热气交织弥漫,模糊了视野……
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冷汗浸透衣衫,又在高温的作用下迅速蒸干。她咬了咬牙,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现出了自己的魔族真身,化作一片黑烟穿过了混乱的城市——
还来得及……马上就到家了!
“砰”地一声,她踢开门。
“阿真姐姐!无忧集撑不了太久的!我们快走。带上剩余的傀儡,我们一起杀出去……”
簇幽焦急的语气瞬间一滞。
熟悉的小院里,已经开始凋零的梨花树下,除了钟饮真、钟平之外,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
霜白色的长发,从一个羽翅形银冠中倾泻而下。他身着一袭以白色为底的华服,金线与珠饰如辐射的日光般排列其上。那奢靡到有些格格不入的装束,既有一种难言的圣洁之意,又流露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矜贵与倨傲。
对方站在树下,和钟饮真仿若持对峙之势。
而钟平之默默无言地站在一旁,脸色苍白,俯首帖耳……簇幽甚至能从他身上隐隐嗅到一种恐惧的味道。
那男人开口了。声音如玉石泠泠相击。
“你当真要执迷不悟么?”
钟饮真忽然轻笑一声,面上的郁色尽数褪去。她朝着男人深深地躬身行礼,郑重道:“师父的教诲之恩,饮真此生不敢相忘。可无忧集是我的心血,城中数千百姓更是以命相托,才愿意来到我这无忧集。我岂能在关键时刻弃他们而去?我有自己的责任要负,有自己的路要走。溯光城虽是我的故乡,但一切已经恍如隔世——”
“我既入尘世,便再也没有回头之理。”
她的声音清浅,舒缓,却有种哪怕天崩地裂也无法撼动半分的坚定。
“你可以回头。”白发男人的声音温和下来,“如同平之。他不是也在盼望着重回溯光城吗?”
“……”钟平之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神色黯淡地低下头。
他不敢去看钟饮真现在的表情。
钟饮真没有半句指责,也未将他当作背叛者。她只是淡淡地、像是评价一个寻常的话题那般说道:
“他会后悔的。”
钟平之的心瞬间像是被刺扎了一下。
他反倒生出几分怨怼来:他怎么会后悔?又会因为什么后悔?
他们当初是为得到自由,逃离了溯光城。
或许对钟饮真这种心怀抱负的人来说,这是势在必行的举措。但是对他而言,最开始推动他做出那个选择的,只是那么一点点少年人的好奇心、以及对姐姐的眷恋不舍而已。
说到底,这尘世根本没他们想象的那么好。反倒是千疮百孔。他在此处处碰壁,尝遍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现在,他又有了机会让一切都回到原点……他有什么理由不回溯光城?又为什么要因此感到愧疚——
白发男人:“你这又是何苦?”
钟饮真只答道:“观于海者,难为水也。”
“…………”
男人点了点头,不再劝了。
只见那白发男人手里似有金光一闪。他,以及钟平之的身影,就都消失不见了。
簇幽原本躲在门后大气都不敢出,等他们都走了,才急切地跑到钟饮真身边:“阿真姐姐,那人是谁啊?”
“那是我的师父。”钟饮真叹息了一声,道,“他来,是想劝我走。”
簇幽听见了,那个男人嘴里用的是“溯光城”一类的词汇。
但她也不愿钟饮真跟着那人走。
因为她知道,溯光城一定是个很远的地方。远到钟饮真跟那人一走,自己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钟平之就这么跟着他走了?……也罢,走就走。也省的我看见他就心烦。”
她抓住钟饮真的手,发现她的双手一片冰凉。或许,在大祸临头的此刻,她并没有表现上看起来的那么波澜不惊——
簇幽怜惜地抬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阿真,你不要担心。无论旁人如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无论是拼死杀出去,还是留下来与仙族的人决一死战、丧命于此,她都绝无二话。
钟饮真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笑道:“趁着那些机关和傀儡都还没有失效,你快把无忧集的所有居民都召集到地宫里去。对了,让他们每个人都带上一些应急的物资,不要太多,但不能没有。”
地宫里有一个钟饮真和钟平之联手绘制的阵法。
据说是个空间传送阵。
但除了钟平之偶尔使用之外,那个修建得如同祭坛般的大阵从未派上其他用场。
今日,倒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簇幽按照钟饮真的话去办了。
在她眼里,钟饮真近乎无所不能。能有一个将数千人传送到别处的空间大阵又有什么稀奇的?至于仙族今后如果还要追杀她们,那是明天该愁的事,得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
簇幽咬着牙,在心底将仙族的列祖列宗诅咒了个遍,旋即带着无忧集所有还活着的百姓,匆匆遁入地宫深处。
钟饮真很快赶到了。
最后一面,她笑着和大家告别。
“诸位,钟某三生有幸,与诸位红尘相遇,共建此城……”
“但还请诸位谨记:在无忧集里发生的一切,就请各位当做是一场梦吧。从今以后,在无忧集中的所见所闻,世世代代,绝不可外传。”
无忧集的居民们哭着应了。
他们在哭。哭自己失去了家园,哭善恶无报、乾坤有私。也哭自己心中明明有滚烫的仇恨,却只能任其如熄灭的炭火般,逐渐冷却下去。
一批又一批的居民进入大阵中。
此阵暗藏玄机。一旦启动,众人将如星子散落九州各地。当他们隐入茫茫人海,便似万千水滴汇入汪洋。哪怕仙族神通广大,也难寻到他们的踪迹。
最后,只剩钟饮真与簇幽两人了。
簇幽紧紧握着钟饮真的手,还是有些不安:“阿真,我们要去哪里?”
钟饮真微笑了一下。俯身理了理簇幽的鬓边的碎发,道:
“小幽,如今,你学会了傀儡术,学会了那么多东西……这些本事,足以让你在乱世中站稳脚跟。即使没有我,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对不对?”
“……阿真姐姐,你在说什么?”
簇幽的声音破碎沙哑。她浑身发颤,眼底尽是惊惶与不敢相信。
“——钟饮真,你说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饮真沉默,不给她回答。
簇幽狠狠抓过她的手,抬起头时,神色凶狠,眼眸中却有泪光闪烁。
“你跟我走。走!”
“你到底在干什么?城里的人都已经离开了,难道你还要留下来一个人断后吗?你死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
“小幽!”钟饮真突然提高了声音,“他们忌惮的不仅是我们知道了真相——还有我一直在研究消解魔气的事。乱世之中,我救治了那么多被魔气侵染的人,他们都知道我对这东西有多么的了解……”
“所以,从那个仙君意外陨落在无忧集开始,我就已经逃不掉了。”
簇幽哑然了片刻。
“所以呢?!你就要出去送死吗?我绝不允许。我要跟你一起去。我——”
只见钟饮真一抬手。
一道浅绿色的光缭绕在簇幽眼前。在黑暗的地宫里是那么的刺眼。
四肢瞬间开始脱力,簇幽感到一阵虚软。
“你……做了什么?”
簇幽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绝望的挽留:“你不能……不能抛下我一个人……”
“钟饮真!”簇幽啜泣着,有些虚弱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却还是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你这么做,我会恨你!我永生永世都恨你!绝不原谅——听见没有,我绝不会原谅你的!”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簇幽那只死死攥住钟饮真的手,被对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手指地掰开。
钟饮真的最后一点体温,伴随着滴溅下来的血泪,从她冰冷的掌心溜走。
“阿真……阿真……”
“阿真……”
少女的声音渐渐哀恸起来,如被雨打湿的雏鸟在拼命呼唤抚养自己的长辈。
黑暗中,阵法外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似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睑无声地滑落,泛着细碎的银光。一闪而逝。快到簇幽以为那是她的幻觉。
钟饮真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忘了我吧。小幽。给自己找一个……新的家。”
下一秒。
阵法开启。
刺目的光芒彻底淹没了簇幽的视线。
最后,钟饮真就这么一个人,站在了无忧集的城外。
她的身影,远远望去,不过是天地间一粒微渺的黑点。
而在她的身后,是一整座空城。
在她耗尽心血建设的无忧集覆灭的那天,她也在无尽的火焰炙烤下,化为了灰烬。
……
簇幽把当年的旧事讲完,气氛一时间陷入沉默。
几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尤其是钟姣,她望向簇幽的眼神已经复杂地难以言说。
……这么听来,她前世属实是过于倒霉了。
簇幽会恨钟饮真,钟姣勉强也可以理解。
是钟饮真把她从地狱里捞了出来。即使她后来有了人的感情,但她的精神支柱仍是钟饮真,这一点从未变过。
对她来说,当时那种情况,即使留下她一起赴死,也比把她赶走要好。
但前世的孽缘,关她这辈子什么事?凭什么她这辈还要吃这么多苦?
这么想着,钟姣就直接问出口了。
谁知,簇幽的回答是一声冷哼:“我是魔族,你跟我讲道理?跟你直说吧,钟饮真死了就是死了。你与她,半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我从不将你视作她。那些往事确实与你无关。你会倒霉,是因为我想利用你和钟家那些蠢货拿到神器,仅此而已。”
钟姣:“……”她有点想揍人了哈!
荀妙菱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前因后果我们大概清楚了,但我还是有一些不理解的地方。比如,钟饮真到底为什么非死不可?她不像是那种因为畏惧仙族就引颈就戮的人啊。”
簇幽的笑容乍然阴冷起来。
“我原本也想不通这点。直到我费尽心思聚集了她几近破碎的魂魄,这才获取到了一些零星的记忆——”
“她会死,是因为溯光城的大祭司,也就是她的那个好师父从中作梗!”
“钟饮真当年私自逃离溯光城,早被视作叛逃。后来因为无忧集一事,引得仙族格外关注她。大祭司为守住溯光城的秘密,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随他返回溯光城,永世不再出来,要么,就立刻死在无忧集。”
荀妙菱:“这大祭司这么不讲师徒情分?”
“在他眼里,自然是什么都比不上溯光城的秘密重要。”簇幽扯了扯嘴角,目光透着一丝危险气息,“至于钟平之……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我迟早也要杀了他!”
“你等我捋一捋哈。”荀妙菱抬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阿姣是钟饮真的转世,但她好像又是钟氏的血脉……”瞬间,她略微有些惊疑不定地道,“所以,钟若华和她的那些孩子,其实是钟平之的后人?”
“钟氏的后人与钟饮真同出一脉。要让她重新转世为人,操作起来也更简单。”簇幽觉得已经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干脆全都说出来,“原本钟若华只怀了一个胎。因为我将钟饮真的魂魄引入她腹中,所以变成了双生胎。原本属于钟饮真的天赋被分割成了两半——但这也算是我从一开始就计算好的。”
簇幽面无表情地看着钟姣,语气平淡地说道:“说实话,我就等着你身上的灵脉被换到那个程姝身上。然后我再将她制作成傀儡。这样,我就拥有了能催动祭坛大阵的能力……可惜,你这些师门的人打乱了我的计划。”
她又望向荀妙菱:“我原本是想用那个程姝凑合凑合的,结果你也不让。那我就只能把你这好师妹卷入这些事端里了。”
“故事已经讲完了。”簇幽有些疲倦地皱眉,随即口出狂言,“总而言之,溯光城不是什么讲温情的地方。”
“荀妙菱,你想拿到神器,就要做好杀了溯光城大祭司、乃至杀了里面所有人的准备。”
荀妙菱也没说赞不赞同,只道:“你想借我做刀?”
簇幽站了起来:“我可不是在危言耸听,也不是刻意鼓动你与溯光城为敌。你想拿到神器,在溯光城的人眼中本就是大逆不道。等他们发现了我们这些外人的意图,下手时可不会手软。何况,我们是怎么来到这个溯光城的?”
她扭头,看向钟姣。
“当年他们要钟饮真死,就是为了避免外人入城的麻烦。”簇幽轻声道,“可现在麻烦已经缔造而成——他们只会执着于让她死第二次。”
第146章
短暂的沉默里,荀妙菱敛目,未曾言语。
簇幽微微挑眉:“怎么?荀妙菱,事到如今,你还在迟疑什么?”
“我在迟疑,这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荀妙菱道,“没人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或者说,你有没有在之前的叙述里添油加醋过什么。”
她道:“此番我们进溯光城冒险,要是按照你说的,直接上去和溯光城的人打的两败俱伤……可你不过是一介分身,你的真身可还在魔域呢,又死不了。再说,刚才是你亲口承认,你为开启溯光城准备的‘钥匙’有两份——阿姣是其一,程姝是其二。眼下程姝还在外面活得好好的,若是你再去给她换个什么灵脉,不就成你的备用筹码了?”
钟姣如梦初醒:“对哦!”
说着,她看向簇幽的眼神又添了几分忌惮。
还好师姐思虑周全,否则差点又掉进这个魔君的坑里了。
簇幽:“对个屁!”
她愤恨地咬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刚才那一番追忆,和自揭疮疤也没什么区别。结果荀妙菱居然怀疑她!
“姓荀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阴险吗?”
荀妙菱指了指自己:“你?一个魔君,骂我阴险?”
簇幽:“……”的确是在荀妙菱手里吃了太多亏,导致现在她都有些心理阴影了。
但这又不是她的错?换了兆慶来不也是一样!
簇幽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的怒气:“若你还有疑虑,等进了溯光城,揪出钟平之,杀了他,翻看他的魂魄,自然就能验证我所言非虚。”
满嘴的打打杀杀。
随着簇幽的讲述,钟姣脑海中那些曾经的梦境渐渐苏醒。
提到“钟平之”这个时,一张总是带着苦笑的模糊面容,也随之浮现。
她对这个人并无恶感。相反,心底还生出几分亲切,以及一丝莫名的悲哀。
钟姣忍不住开口,是因为好奇:“你和那钟平之,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因为溯光城的大祭司逼死钟饮真的时候,他袖手旁观了吗?”
簇幽眼神中闪烁一丝阴戾,冷漠地撇过脸。
“他做的当然不止这些。”
“溯光城的大祭司,就是被他给招来的。”
说着,她闭上了眼,脸上却露出明显的厌恶。
“那家伙成天觉得生无可恋,又不敢真死。仙族上门找茬的时候,他反倒来劲了,打着求援旗号往溯光城传信。谁能想到,那大祭司赶来之后,就干了一件事——拿地宫里面的传送阵,来威胁钟饮真。”
“那传送阵也是出自溯光城的秘法。再加上钟平之那个叛徒领路,溯光城的大祭司想打断它,实在是太简单。可那时候,满城的人,都在指望着那个传送阵活命。”
“怎么可能有这么巧?那大祭司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无忧集遭难的时候出现了。分明是钟平之早就跟溯光城联系上了——他却还装作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等着紧要关头来插无忧集一刀!”
荀妙菱明白了。
看来那大祭司是器重钟饮真的,一开始,就是想带她回去。
所以,才刻意找了个关键的时刻,提出钟饮真难以拒绝的交易:回乡,或是赴死。
这样的交易,说是趁火打劫也不为过。
因为,钟饮真付出自由或是性命的代价,也只够让大祭司保持中立。他当然不可能出手救无忧集的人。那些人不值得他在仙族面前暴露自己。相反,如果钟饮真逃跑,他也不介意让满城的人都葬身于此。
可惜,那个劳什子的大祭司,还有钟平之,都低估了钟饮真的决心。
她宁愿死,也不要抛弃自己已经得到的自由。
荀妙菱忽然道:“最开始那幅把我们传送到无忧集的画像,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簇幽讥笑一声:“那就是钟平之的。从前,他就靠那画上的术法,在无忧集内来去自如。后来,他临走前,钟饮真把这幅画要了回来,让他以后都不要踏足无忧集,这画才阴差阳错落到了我的手上。”
“那无忧集外的大阵……?”
“钟饮真在最后关头设下了那个结界。自此,无忧集就成了封闭之地。即使是一座空城,她也想护住自己多年的心血。”簇幽冷冷地道,“可笑。明明有余力设下如此结界,最后却连反抗都没有就死了……”
谢酌深深叹息:“这些细节,你一开始为何隐瞒?”
如果,溯光城的大祭司是这样的行事作风,那他们和溯光城能达成和谈的可能性,确实已经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了。他们下起手来,也能少些顾忌。
簇幽不回答他。
荀妙菱却心里大致有数了。
因为,这些信息才是簇幽一直想要逃避的部分。
被她视作半个家人的,钟平之的背叛。
以及,钟饮真为保护无忧集的人,是多么的不顾惜自身。而在簇幽眼中,这也是钟饮真不顾惜她的表现。
钟饮真为救那些人,抛弃了她——可谓是“舍小家,为大家”。
想法偏激的簇幽觉得,这恰恰说明自己在钟饮真心里无足轻重。不然,对方怎么会毫不犹豫就做了抉择?
簇幽忽地扯出一抹自嘲的笑,目光直直落在钟姣身上。她未发一言,钟姣却读懂了那眼神里的无声话语。簇幽在说:
你真该谢谢我。
谢我从一开始就点醒你,贪婪和凉薄是人性常态,血脉至亲亦不能免。这样,你便不会再心慈手软,也不会傻傻地总想着为他人牺牲一切。
你和钟饮真并不像。
这是我为你做的,唯一一点好事。
钟姣:“……”
她终于忍不住抽了口气,然后扯住荀妙菱的衣角。
“师姐,若你迟迟下不了决心,是担心我在溯光城丢了性命,大可不必继续犹豫了。”
钟姣其实很清楚。荀妙菱会问的这么刨根问底,一是因为魔族狡诈,二是因为溯光城对她太过危险,而她自身的修为又不高,这一趟最容易死的人就是她。
但她不害怕。
“师姐,已经是时候了。”钟姣的声音微微绷紧,听起来却清冷而镇定,“你很想要那个混天转息轮,对吗?那它就该是你的东西。至于溯光城的人会怎么想,我根本不在乎——我只相信你。我也信任你能保护好我。”
霎时,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她反手扣住荀妙菱的指尖,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去取神器吧。这一仗,既是为你我、为我们归藏宗,亦是为人间。”
“一直被愚弄的人族,也该掌握一点主动权了。”
一旁的簇幽:“…………”
簇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脸色麻木地移开视线。
忌恨。
她好忌恨。
凭什么荀妙菱就能得到钟姣无条件的支持和偏爱?
要说钟饮真的转世,与原来的她不相似,那是假的。
她们其实一样有大智大勇,一样有济怀苍生的心愿。
或许,最大的区别是,当初,钟饮真只能一个人孤军作战。
而钟姣身边有许多可以信任的伙伴。
簇幽不由想到:若是她当初有荀妙菱这样强的实力。不,哪怕只有她的一半,钟饮真当初也不会直接抛弃她,肯定会依靠她的吧?
好狠,好恨……
越想越痛苦。越想越烦躁。
她愤恨地睁开眼,身上魔气翻涌。
等她入了城,第一件事就是把钟平之那个家伙给撕碎!还有那什么狗屁大祭司,都得死——
就在这时,她的后背被剑柄拍了拍。
荀妙菱:“喂,你能不能收收心啊。这么重的杀气。你生怕溯光城的人发现不了咱们吗?”
被打断的簇幽:“……”
算了。忍字头上一把刀,她认。
几人盘点好随身的物资,开始准备入城。
期间,簇幽指尖灵光飞转,大发神通,对着傀儡阿丑一通改造。不消片刻,原本古怪的傀儡竟变得与常人无异了。
换了新皮肤的阿丑,是个容貌朴实又俊俏的少年郎。
阿丑有些惊喜,又有些迷茫,伸手不断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
“有些招式防得住人,却防不住傀儡。关键时刻,它可以为我们所用。”簇幽对它的反应视若无睹,只道,“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
“往那边走。”钟姣轻声道,抬手指了个方向。
在其他人眼里,这时空的缝隙之处是一片混沌与黑暗。
但在她的视线中,却一直有一道散发着金色光芒的丝线,在牵引着她,朝着未知的方向而去。
在钟姣的带领下,几人刚走出了一段距离,便感觉到周身的空间不断变动了几次。
忽然,他们眼前也出现了一片璀璨的金芒。
一棵通体鎏金的巨树巍峨而立,枝桠舒展,如天神展翼,树冠顶端托着太阳的虚影。黄金般的流光倾泻而下,在空中渐变为袅袅金雾,化作磅礴的瀑布,垂落四野。在金光笼罩的范围之下,是一片不大不小的城池。
荀妙菱定眼一看,问道:“那树上挂的是什么?”
金色的流光交织之处,形成了一个个漩涡,在发着光。远远看去,像是挂满了小灯泡。
“我嘞个去。”她识海中的昆仑镜感慨道,“我说呢。这时空混沌之处,但凡生灵都无法繁衍。那些神皇遗民在时空夹缝里与世隔绝几千年都没消亡,原来是依托梦域活着啊。”
“……梦域?”
“嗯呢。你可以理解为他们把所有人的梦都连接在一起了,然后在里面活着。”昆仑镜一边疯狂记录溯光城的信息数据,一边兴奋地道,“呀。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祭司又被称作‘司命’了。因为人不能一直做同样的梦境,否则他们就会从梦中醒来。哪怕是梦也一直需要变化,所以他们需要一个编织故事、看管梦境的人——这个人被叫做‘司命’,再合适不过了!”
第147章
漆黑的混沌空间之中,这棵金色神树的辉光格外耀眼。
簇幽看了看那一眼望不到顶的树冠,目光幽邃。她扭头,看向一旁的阿丑道:“你先去探探路。”
阿丑轻轻点头:“好。”
谢酌挥了挥扇子,凑到荀妙菱耳边,有些好奇地道:“这傀儡是不是变聪明了些?还是因为它的外表顺眼了带来的错觉?”
“错觉吧。”荀妙菱耸肩,“我不觉得,簇幽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帮它提高智商。”
究其根本,阿丑不过是具傀儡。它只与簇幽有旧,与他人却形同陌路。况且,簇幽一心斩断过往的那些关系,对阿丑的态度也只剩利用。真遇上危险,恐怕没有人会豁出性命救它。保不准什么时候它就彻底散架了。
一个随时会被舍弃的工具,簇幽何必花大功夫让它聪明起来呢?这傀儡要是再聪明一些,搞不好还会追着簇幽问钟饮真在哪里……那可真就是在雷区蹦迪了。
果然,在阿丑的概念里,“探路”就仅仅是“探路”——它发现溯光城大门紧锁,难以开启,便往后退了几步,紧接着一个助跑起跳,重重一脚踹向门板。
“咚——”
漆黑的夜色中,金属门受击后发出嗡鸣,声音像浪潮,一波波漫过死寂的城池,明亮而悠远地回荡着。
簇幽脸都绿了:“让你去探路,不是让你去撞钟!”
下一秒,“吱呀”一声。
门居然真的开了。
无数金色的鸟,遮天蔽日,如一股金色的洪流,从门缝里飞了出来。
“小心!”
谢酌说着撑起了阵法。
砰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
隔着阵法的灵光,众人看清了:那些都是机关鸟。
鸟的体型都不大,但攻击性极强,亮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尖锐的喙部闪烁着金属的寒芒,精准锁定目标后便疯狂啄击。很快,伴随着破壳声般的脆响,谢酌撑起的阵法开始闪烁不定。
谢酌有些惊讶。
不应该啊。
一群机关鸟而已,他一个化神境的修士,布下的阵法难道只能防住它们这么短的时间吗?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一些巴掌大小的机关鸟,在撞上阵法的瞬间便无声解体,炸成一簇明亮的金光。光芒迅速黯淡下去的同时,空间的扭曲如涟漪荡开。谢酌的防护阵法,在那瞬间就会被吞噬掉一小部分。
尽管他的灵力已经在飞速弥补阵法的裂纹,但鸟群的攻击太频繁,修复速度有些跟不上。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荀妙菱拔剑,准备用灵力把这群鸟给冻住。
却见簇幽轻轻笑了一声:“你还是把自己的灵力省到关键的时候用吧。”
她往前迈了一步,挥了挥袖子。
魔气奔涌,无数只黑色大翅蝶振翼而出。这些大翅蝶身上闪烁着奇怪的鳞粉。当鳞粉碰到那些机关鸟时,机关鸟身上就会浮现出黑色的锈斑。那些斑痕不断蔓延、侵蚀,机关鸟就会在顷刻间失去平衡,掉落在地上。
簇幽:“往前跑!先进去!”
几人往城门的方向快速移动。
空中金色的洪流和黑紫色的魔气不断纠缠、争斗,但总的来说,魔气还是处于劣势。就在她的魔气即将被冲破的瞬间,众人已经溜进城门里——
又是“咚”的一声。
阿丑迅速转身,双臂发力,竟硬生生把那厚重的城门合拢起来。
城门轰然关闭,将疯狂扑来的机关鸟隔绝在外,众人这才脱身。
谢酌转身看了眼那足有半人厚的青铜门,语气带着几分欣慰:“阿丑这孩子,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是胜在力气大啊。”
刚一回头,他的视线却突兀地顿住。
“……”
在这瞬间,没有人说话。
城中本来是一片黑暗的,但在耀眼的神树笼罩下,那些金光照亮了城中的景致。
这几乎是一座用白玉搭成的城市。
纯白的建筑纤尘不染,悬浮在半空中,各个部位以虹桥勾连,有缈缈的云雾穿行其间。
城池的最中央,是一座华丽的祭祀神坛。神坛上供奉着一尊无名的高大玉像……远远的,他们看不清那白玉神像的全貌,但其神性的威严与神秘,却在这一瞬间静默地倾轧而来。
令人震惊的不只是这座城池。
更是城池里密密麻麻的玉俑。
无数用玉雕成的、穿着和模样不同的人,跪在城池的各个角落,朝着神像的方向屈膝拜伏。
用的是五体投地的姿势。
无人敢用自己的目光直视神像。足见他们的敬畏与虔诚。
片刻后,荀妙菱沉声道:“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城池,倒不如说是一个坟墓。”
昆仑镜深表赞同:“您说的没错。我觉得这就是——”
就在这时。
只见不远处的两具玉俑无声地直起身子,空洞的眼眸一扫。
众人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霎那间动不了了,脚下白光骤现。
泛着白点的漩涡,将他们一个个拽入其中。
最先消失的是钟姣,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人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其次是谢酌,他下意识地往荀妙菱的方向冲了一步,想抓住她的手,可惜没来得及;然后是荀妙菱——
在跌入漩涡之前,她隐约看见簇幽周身腾起魔气,化作黑雾,飘了起来。而她身旁的阿丑也是惊地跳起,跃至一边,也算安然无恙。
看来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对魔族和傀儡不是很管用啊。
……这下子队伍之中角色丰富的优点就体现出来了。至少他们没沦落到全军覆没的地步。
然而,下一秒,她的意识就迷糊了起来。身体不断往下坠落,感觉像是从云端跌落了下去。
耳畔传来一道隐隐的声音:
“……浮世如梦寐,万古一虚空。冥冥归寂处,赐尔入眠中。”
眠你个大头鬼啊!
荀妙菱挣扎着睁开眼睛。
差点被亮瞎。
烈日,刺目的阳光……四周似乎围着很多人,嘈杂的声响如水压般将她淹没。鼻尖还隐隐嗅到了灰尘的味道。
“唉呀!这人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她怕是身上的骨头都被砸断了吧?”
“大夫,快叫大夫来呀。欸,正好医馆的崔灵姑娘在——姑娘,快来给这个伤者看诊救命啊!”
痛啊。荀妙菱浑身都痛。
自从做了修士之后,即便是被天雷劈的痛不欲生,她也不会直接失去活动能力。但这回,她的体质却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了凡人的时候,是真动不了了。
突然,她听到有人急匆匆地跑到她身边,扒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又在她身上一阵摸索,随后一道柔声响起:
“她还活着。来。帮我把她挪回医馆里……”
荀妙菱眼前一黑。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医馆里,浑身缠满绷带,几乎成了一个木乃伊。
荀妙菱:“……?”
她头一后仰,撞在了墙上。
她躺的地方与其说是“床”,不过是用几块木板、一堆干草和一床被褥临时拼接起来的一个角落。
身侧挂着一个帘子,算是做出了一个小隔间。
布帘轻垂,人影在另一侧晃动。她隔着帘子,瞧见医馆内人来人往,问诊、抓药、煎药的声响此起彼伏。
就在荀妙菱尝试着把手臂上的绷带给解开的时候,一道身影突然掀开了帘子,一张清水出芙蓉的秀丽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呀,你醒得真快。”
对方相貌文静,语调却轻灵、悦耳,又充满活力,会让人幻视一些在春日枝头啾鸣的鸟雀。
“欸,你先别动……别忙着拆这些绷带,里面还敷着药呢。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伤势已经不算重了,但伤筋动骨是免不了的,要好好修养几天才行。”说着,她又拿了一个茶壶和一个碗来,给荀妙菱喂温水。
“你……”荀妙菱低头润了润唇,浑浑噩噩地问道,“请问,这里是哪里,姑娘叫什么名字?”
“这里是灵犀镇的饮真堂,也是镇上最有名的医馆。”那女子温和地答道,“我叫崔灵,是医馆里的医师,专门负责帮人看跌打外伤的。”
挺好,医馆还分内科外科。
等等……这医馆叫什么名儿?
“饮、真、堂?”
荀妙菱倏然坐起。
像是一桶冰水闷头浇下来,她的神智瞬间清醒。因为被强行拽入梦域而消沉的神魂也缓过劲来。
对方被她这个动作吓得花容失色:“你怎么能突然做这么大的动作呢?骨头不疼吗?!”
荀妙菱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她有一只手隐于被褥之下,掌心光芒流转,瞬间凝出一面浑圆如满月的镜子,水波似的白光骤现。
下一秒,她就活动自如了。
在那姑娘惊骇又有些呆滞的目光下,荀妙菱利落地拆掉身上所有的绷带,只穿着一件宽大又雪白的中衣,微笑着发问道:
“请问,这个医馆是谁开的?”
那姑娘:“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实不相瞒。”荀妙菱的演技上来了,她虚弱地捂住胸口,“我是被家里驱逐出来的,身无长物,可以说是一分钱也没有。我怕我付不起这里的医药费……”
“是这样啊。”对方松了口气,宽慰她,“这个医馆是我们镇上有名的富户,钟家祖传的产业。原来的名字叫做德仁堂,这代的钟家少爷掌家之后,就改为饮真堂了。你放心,这个医馆也不是第一次做赔本买卖了……你现在身上没钱,暂时赊账就好,以后再还也来得及的。”
荀妙菱:“那这钟家少爷,真是品格超群,乐善好施啊。”
“是……是啊。”
那姑娘忽然偏过头,耳廓还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哈哈哈。”有两个药童掀开帘子,冲她们做了个鬼脸,“钟少爷可是我们崔灵姐的未婚夫,大家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管谁来问,她的回答当然是千好万好啦!”
“你们——!”崔灵扭头,潮他们威胁般地眯了眯眼睛,“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给你们抓两剂苦药堵嘴?”但她看起来根本不恼,甚至脸上还带着些几分羞涩,明显是沉醉于爱情中的模样。
荀妙菱沉默着等他们嬉笑完,这才开口道:
“我能请教一下,这位钟少爷的名讳吗?”
“……平之。”少女含羞多情的面颊如新绽的荷花,“他叫钟平之……”
突然,医馆里似乎传来一阵小小的喧闹声。然后,声音兀地安静下去。
帘子外,一个青年含笑声音传来:
“阿灵,你是不是该到交班的时间了?我来接你回家。”
第148章
帘子被掀开了。
先露出来的却不是崔灵的脸,而是一个陌生的少女。
素白的衣裳,裹在她身上,勾勒出清泠又仿佛镀着一层柔辉的轮廓。少女抬眼的刹那,眼底犹如星河微澜,波光粼粼。
如此风姿,实在不似凡尘之人。
钟平之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镇上的人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如果出了此等人物,没道理他没有任何印象。
“平之,你来啦!”
崔灵微笑着从那少女身后走出来。
她身上穿着杏黄色的上衣,配碧青罗裙,十分清雅。
她往前走几步,接下钟平之手里给她带的点心,侧身引荐道:“这位姑娘之前意外受伤,是新来医馆的病人。”
“原来如此。”钟平之应了句,目光却在荀妙菱身上凝滞片刻,才像是回过神般缓缓错开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从这个少女身上嗅到一种隐隐的危险感。
但他不愿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对陌生少女表现出过多的关注。
而是微笑着执起她的手,道:“阿灵,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已经亲手准备好一桌饭菜,家里还放着给你准备的生辰礼。就等着你回来了。”
崔灵的脸顿时又红了起来:“好……”
周围人再次纷纷起哄。
“崔姑娘这是害羞了!”
“哈哈,像钟少爷这样体贴的郎君,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两位到底何时办婚宴?一定要请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喜酒才好啊!”
医馆本是问诊抓药之地,若非生病,不会有人光顾。但钟平之与崔灵这对璧人到来后,瞬间打破了原本沉闷的氛围,连躺在床上的病人们也露出笑容,医馆满是轻松欢快的气息。
荀妙菱脸上也带着微笑,暗地里和昆仑镜交流:“这些人,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说溯光城里的人都把梦域连接在一起、然后生活在里面,就像在玩一场角色扮演,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算是真实的生命个体。
但仅仅一个小镇就这么热闹,难道溯光城的所有人口都集中在这儿了吗?
“咱们掉进来的时候,我记录了下梦域的范围。发现梦与梦之间还是有分离地带的。我们身处的是其中的一片梦域。”
自昆仑镜入了梦域,那感觉简直是如同蛟龙入海、鲲鹏上天。它从未感觉到自己这么自信过,语气里也带了一丝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悠闲之意——
“不过你面前的这一圈人,只能说是有真有假。而且是假的多,真的少。毕竟梦域要维持运转,总得有足够的角色来撑场,这倒也合乎情理……”
荀妙菱几不可闻地扯了扯嘴角。
她把床边叠好的外衣随手捞起,片刻间穿戴妥当,抬头,目光灼灼看向对方:“钟少爷,我有些好奇,这医馆名字中的‘饮真’二字,是怎么来的?”
钟平之的脸上掠过一丝迟疑。但还算是神态自若地答道:“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饮真是家姐之名。她精通医道,可惜年少早夭。我给医馆取名叫饮真堂,就是为了纪念她。”
荀妙菱幽幽道:“年少早夭啊……”
钟平之:“姑娘对我家的往事很好奇?”
荀妙菱:“只是有些感慨罢了……也亏你有脸说这种话。”
钟平之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唰——
下一秒,雪亮的剑光已经被荀妙菱握在手中。
“厚颜无耻!”荀妙菱冷笑一声,随手轻挥。钟平之如断线风筝般飘向前方,很快,脖颈便不自主地抵上寒光凛冽的剑锋。
崔灵见状,大惊失色,刚要冲上前阻拦,脚下突然亮起一阵光芒,随后一道闪烁着灵光的透明屏障升起,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急得拍打着结界,声音颤抖:“平之,平之——姑娘,你究竟想干什么?!”
医馆内鸦雀无声,众人目瞪口呆。
荀妙菱一个不似出身凡尘之人,凭空呼唤出一把灵剑,甚至还有法术……周围人哪里见过这样的神通?甚至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跪了下来:
“难怪这姑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您是上天派来的神使吗?神使饶命啊!”
“神使,求您不要动怒啊!”
他们跪下来的姿势倒是很熟练。五体投地的样子让荀妙菱想起了溯光城里的那些玉俑。
她道:“你们信的是哪个神?”
他们忐忑又迷茫地回答:“自然是掌御天地的神皇大人……”
做梦归做梦,这群人的信仰倒是没落下。
他们说她是神使,荀妙菱一笑而过,既没有否认,也没有应承。她只是微微抬剑,剑光冷若凝霜。钟平之的眉头皱得更紧,呼吸声也停滞了一瞬。
“我尚不知,是哪里冒犯了阁下。”他一字一顿道,随后就沉默了下来。那双泛着清浅色泽的眸子直直凝视着荀妙菱,透着一股无声的执拗。
荀妙菱抬了抬剑锋。
“你这双眼睛,倒是生的像她。”
像画像上的钟饮真。
钟平之一愣,随即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但很快,那抹神色就消失不见,化为浓重的迷茫:“你到底在说什么?”
荀妙菱见他没有露出任何愧疚或是心虚的模样,心中也有一些疑惑。这钟平之不是个胆小又窝囊的人么,面对她如此明显的质问,能淡定到这个程度?还是说,为了“入戏”,他也把自己的“前生记忆”全都抹除掉了?
荀妙菱在意识里问昆仑镜:“这小子是这片梦域的域主么?”
昆仑镜:“不是。”
那也就是说域主另有其人。杀了他也无法脱离这片梦域。
荀妙菱思索片刻后,突然收起剑,也扬手把崔灵身边的阵法给撤了。
“平之!”
“阿灵……”
一对苦命鸳鸯顿时抱在一起。
荀妙菱的脸色平和下来,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她漫不经心道:“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惊魂未定,崔灵下意识挡在了钟平之身前,有些嗔怒地道:“姑娘,你……”大约是想斥责她怎么能搞不清状况就随意动手。但荀妙菱虽然嘴上道了歉,表情却无一丝抱歉之意,便知她根本没把刚才的莽撞放在心上,再加上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再不忿也是无用——
这到底是从哪里掉下来的煞星!
钟平之谨慎地把崔灵拉至身后,周身气息紧绷:“阁下究竟是……”
荀妙菱一口咬定:“没错。我就是神使。”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被她打断的、表情不可置信的钟平之:“……?!”
医馆内彻底沸腾了。
“神使大人!!”
“神明显灵了,拜见神使大人——”
这下所有人都下跪了。
他们都过着平平凡凡的生活,没有见过什么“神迹”。乍然出现这么个有神仙手段的神秘人物自称神使,他们不仅不怀疑,甚至狂热地认为这就是真相。
神使神通广大=这个世界上真有神明=他们的信仰是管用的!
“神明派我下来找个人。”荀妙菱三言两语就给他们发布了任务,“刚刚是我认错人了。现在,我要你们集齐这个镇子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来,我要亲自过目。”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我们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神使大人万金之躯,还请移步,让我们为您接风洗尘——”
荀妙菱被他们簇拥着走了。
无人在意的钟平之和崔灵:“……”
崔灵抓着钟平之的手抱怨:“就算是神使……怎么能这样霸道?”
她从未后悔救下荀妙菱,唯独懊恼自己看走了眼。原以为救的是个良善之人,却不想对方竟将人命视如草芥,仗着一身本领肆意妄为。
“没事,别怕。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吗?”钟平之将自己的未婚妻拢入怀中,温声安慰,“我们都还好好的呢。快随我回家吧,家里的菜都该凉了。”
“好……”
两人相携离开。
另一头,荀妙菱在镇长那里受了一番招待。借着神使的由头行事,整个镇子的效率都无比之快。不到傍晚时分,整个小镇里下至刚刚出生的幼儿、上至年岁已高行动不便的老人,全都集中在了一处空地上。
镇长还搭了个遮阳的棚子,放置了一把舒适的躺椅,让荀妙菱坐着慢慢看。
荀妙菱一个个看过去,却发现他们没有一个是域主。
昆仑镜道:“这就怪了。即使溯光城的大祭司在外头操纵梦域,但这梦域既然已经被分隔开,本身却还能维持,必然是有一个域主主持的。就像蜘蛛结网也需要从一个中心开始织丝,一棵大树再枝繁叶茂也需要主干——没有域主,这不合常理。”
荀妙菱放下手中的杯盏,扭头问一旁的镇长:“全镇的人都在这儿了吗?”
镇长点头哈腰:“禀报神使大人,都在这儿了,一个不落。”
“就没有外出的,或者是搬到山里生活的山民?”
“神使大人有所不知。这附近有山精出没,时常伤人,闹出人命的也有。我们一般都不敢离山太近,更别说是搬进山里了。不过神使大人既然来了,小小山精,想必也是手到擒来……”
就在这时,地平线吞没了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
夏日的晚风吹拂,竟带来一丝寒凉。
镇子的边缘处传来了阵阵钟声:
“山精来了,山精来了!大家警戒!速速归家,紧闭门窗!”
镇长的脊背一颤,脸色难看道:“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了!”
全镇的人都在这儿,岂不是要被山精给一锅端了?
“你们先回家。”荀妙菱站起身,不紧不慢的语气给足了安全感,“山精就交给我解决。”
镇长喜出望外:“……是、是!”
原本还以为神使肯定会拿乔一番、享受完供奉再帮他们处理山精的事。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心怀慈悲,真是太好了!
人们明显对山精充满恐惧,在得到荀妙菱的首肯之后快速散开,不过顷刻间,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地方马上空了。
荀妙菱就站在原地等待。
只见一阵阴风袭来,她身边的两簇火把顿时熄灭。
铺天盖地的黑气如沙尘般遮蔽下来,黑气的中央是个看不清形貌的怪物,口中发出阵阵“嗬嗬”的低响。
荀妙菱:“昆仑镜,干活。”
昆仑镜闻言一查,惊喜道:“嘿,原来它才是域主!不对,它怎么长这样啊?”
荀妙菱:“先把它身上这层冒着黑气的东西拨开再说。”
言毕,拔剑出鞘。
银光似水,照破长夜!
……
另一头。
自从荀妙菱等人被拉进梦域后,就只剩簇幽和阿丑,一魔一傀儡,在城中继续游荡。
簇幽抬头,循着那棵巨大金色神树的根系,找到了一个封闭的地下宫殿。
“又是地下,这群溯光城的人怎么总喜欢在地下打洞?”簇幽抱怨了几句,然后开始解宫殿大门的机关。
承蒙钟饮真曾经的教导……这机关对她来说,虽然有些复杂,但也不是解不开。
她在埋头做苦功的时候,阿丑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蹲着她。像条小狗。
簇幽:“……你能不能自己找点事做,别老盯着我?不,回来。与其等着你误触什么机关,不如就在这里待着。”说完,她转换了一下思想,扭头冷漠道,“你就给我蹲在这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动。”
阿丑很听话。
只要簇幽愿意搭理他,他就会显得很安分。
但,就算他不说话,也会分走簇幽的一些注意力。她往阿丑的方向瞥了两眼,在心里嘀咕:她一定是昏了头,才抽空给这傀儡修了个看得过眼的躯壳。就算她不费这个功夫,难道这傀儡就动不了了吗?真是吃饱了撑的。
许久,手下的机关传来“喀拉”一声,随后是无数齿轮咬合、链条滑动的声音。
门扉渐渐打开。
簇幽对阿丑道:“你就在这儿等我,哪里也不许去。”
她往里头走了几步。
然后突然一个转身——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她冷声道,“我叫你别跟着我!”
“不、行。”阿丑直愣愣地看着她,“钟城主命令,必须永远、跟着小幽。时刻、保护小幽。”
簇幽:“…………”
她微愣,脸上浮现错愕的神色,嘴唇颤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紧接着,怒焰轰然在心底腾起,烧得她浑身发颤,连牙齿都止不住轻轻磕碰起来。
但很快,这一切情绪都沉寂了下来,化为冰凉的灰烬。
她转身,声线喑哑。
“随便你。”
对于往事,无动于衷才是最好的反击。
她反应越大,倒显得她越放不下似的。
一人一傀儡在幽深的地下甬路中慢行。
还没走到宫殿的最深处,他们又接连看到了数个玉俑。
不过,这些玉俑的姿势和地上的有些不一样。他们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虔诚跪拜,相反,他们姿势各异,呈现出一种惊恐的状态。或崩溃跪地、或挣扎奔逃——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面朝着出口的方向。
簇幽:“……”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看来这钟平之心心念念的溯光城,也不是什么享福的地方啊。
直至穿过一片漆黑而空旷的空间,她看见了远处闪烁的金色光芒。
是神树的根系,蔓延到了地下。
等她拐过一片石壁,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惊:无数个金色的茧子挂在金色的树根上,每只茧都透着朦胧光晕,隐约可见蜷缩其中的人影。
溯光城的大祭司就站在树前。
无数丝线般的流光从那些线上延伸出来,然后又聚拢成一道光河,飘至他面前。他垂眸,手指在光河里轻轻拨动,用那些流光织出无数列文字……那些文字成了形,又迅速在空中消散。
簇幽忽然有些想笑。
没想到,所谓高贵的大祭司,干的活居然就是站在这儿,给这些沉睡的人编织梦中的命谱。
这样折腾真的有意思吗?来来回回都是一场梦。
也那怪钟饮真厌憎这样的溯光城。
也难怪,那个在尘世中活不下去的钟平之会想回到溯光城来。
簇幽悄悄后退了两步——她没有直接惊动大祭司的打算。得先把荀妙菱他们救出来,她才能有胜算。至于怎么救,不如就伺机彻底破坏溯光城的梦域……
然而,她的思绪还未理清,脚下是地面突然传来细微的震颤。
只见大祭司的手指在空中一动。
无数泛着金光的枝丫破土而出,朝着簇幽绞杀而来。
簇幽周身腾起黑气,身形如鬼魅般消散在原地。
金色枝丫擦着她方才站立的位置刺入石壁,坚硬的岩石瞬间被洞穿,碎石飞溅。
黑雾在半空翻滚,簇幽望着那些仍在疯狂舞动的枝蔓,见大祭司转过了身——
银冠雕琢成振翅欲飞的双翼形态,将一头霜雪般的长发尽数拢起。他眼眸微垂,神色冷淡,既透着不染尘埃的神性,又凝着俯视众生的傲慢。
华丽的冠冕下,金丝银线织就的躯壳里,只有冰冷和沉寂,不见一丝活气。
“……我记得你。”他忽而开口道,“你是跟着饮真的那个魔族。”
“果然,当时就该除了你,也不至于有今日之患。”
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队友都还没到位,她就一个人和大祭司杠上了。
簇幽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拖延时间再说。
可大祭司的攻击,她能躲,阿丑却躲不过。
少年模样的傀儡在翻涌着金色枝桠的地面上跳动着,像只灵活的跳蚤。却终究敌不过如蛇群般蔓延的枝丫,眨眼间便被死死缠住。
簇幽咬牙,分出一道力量打出去。可魔气却在瞬间被那些卷在一起的枝丫给吞噬掉。
阿丑的存在,似乎引起了大祭司的好奇心。
他控制着那些枝条,把阿丑捆绑起来,然后吊到面前,细细端详。
“你在机关术一道上,确实有些造诣。”大祭司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那双素白得毫无瑕疵、近乎非人般完美的手,轻轻抵在了阿丑的额头中央,“可惜,终究是有瑕疵。这具傀儡,太笨,太死板了。”
话音未落,他五指收拢,轻轻扣住了阿丑的头颅。
“咔吱——!”
阿丑的头颅发出金属扭曲的声响。
大祭司的手稳如磐石,以一种令人绝望的、不容抗拒的缓慢速度,向阿丑的头颅施加压力。
“住手……”
压抑的声音传来。
大祭司充耳不闻。
阿丑的头颅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向内凹陷、变形。
“你给我住手!!”
伴随着一声咆哮,一道身影如同被激怒的凶兽,猛然现身。簇幽身后顿时浮现出无数冒着魔气的傀儡,不顾一切地扑向大祭司!
刷啦——
空中金芒一闪。
无数金色的丝线,将她的那群傀儡击碎。
簇幽聚起魔气,伺机狠狠击向一旁挂满了金色茧蛹的神树。
大祭司眉心一跳,身形一闪,瞬间就出现在簇幽身边。
两人交手数招。
不过几息,簇幽被一股巨力狠狠掼在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在她有些模糊的视线中,大祭司挥手召来捆着阿丑的金色枝条,一手下一用力——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碎裂声。
阿丑的四肢瞬间软了下去。
在那一片狼藉的头颅深处,一颗散发着微弱蓝光、布满法咒的核心,终于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光芒急促地闪烁,如同风中残烛。
簇幽怨恨的吼声卡在喉咙里,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
大祭司取出那枚核心。
毫不犹豫地碾碎。
他这么做,只是看不惯簇幽用溯光城的机关术粗制滥造成的“伪劣品”在他面前活动。
也是为了给簇幽一个小小的教训。
核心碎裂,空中突然浮现出一点点水波般的灵光。
傀儡生前的所有记忆,如浮光掠影,显露在他们面前。
那些画面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便是年少时的簇幽,还有钟饮真。
簇幽的背影出现的次数,多的让她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花开的时候,傀儡歪坐在横斜的枝丫间,簌簌飘落的花瓣滑过它平静的眼睛,但它只盯着树下的簇幽和钟饮真,悄悄把花枝间爬行的毛毛虫全都捉走;暴雨倾盆而下时,傀儡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院落门前,它将伞轻轻放在门口,身影一闪便没了踪迹。不久后,簇幽出现在门边,撑起那把新伞,蹦蹦跳跳地踏入雨中,去医馆接钟饮真回家,伞面滴落的水珠溅在青石板上,傀儡就无声地跟在她在后面,一程又一程。
傀儡的藏身之术已经登峰造极,毕竟它本不是活物,不想被发现的时候很难被发现。
但钟饮真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它,给它一点反应。或许是一个点头,或许是微微一笑。
一日,钟饮真登上屋顶,给阿丑带来了一盏灯。然后她就坐了下来,他们一人一傀儡,并着排,望着无忧集的茫茫夜色。
晚风中,钟饮真的目光仿佛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阿丑,我没有出手把你身上的每一处都改造好,是因为我想培养小幽独立的能力。”她道,“她不能什么都指望我——我可以替她遮风挡雨,但机关术的精髓,唯有她亲手钻研才能领悟。若哪天,我不在了,她总得靠自己的本事走下去……”
说着,钟饮真又沉默下来,笑着摇了摇头。
“也罢。”
“阿丑,对于我来说,小幽和无忧集,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我至死也不会抛弃他们。既然如此,我们一起保护他们吧!”
阿丑眼中幽光闪烁。
随后郑重的,点点头。
“……”
傀儡核心的灵光彻底熄灭。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大祭司的指尖微微发颤,最终垂落下来,掩在袖中。
“滚吧。”他转身,那些金色的枝蔓放开了对簇幽的控制,“总归,没有我的首肯,你离不开这溯光城,也逃不出时空缝隙……”
空中传来一声尖厉的怒吼。
簇幽霎那间失去了人形,魔气撑爆她的躯体,让她在痛苦的吼声中疯狂变化。
“——我杀了你!”
……
梦域中。
荀妙菱很顺利地把那个“山精”给打的虚弱起来,然后把它困在阵法里。
原本域主在自己的梦域中可谓占尽天时地利,可奈何荀妙菱手里有昆仑镜这个作弊神器。
“山精”还在阵法里颓然挣扎。
荀妙菱搓了几张符咒做锁链,一手牵着它的脖子,一手举起镜子,强行把它的脸往镜面上怼。
清澈的灵光一闪。
镜面中浮现出一张脸。
是一个赤红着双目的、近乎发狂的青年面孔——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荀妙菱轻笑一声。
“怎么是你啊。钟平之。”
那个与崔灵鹣鲽情深的“钟平之”,不是真正的他。只能算是一个表象。
真正的他,已经堕落成了这副鬼样子。
昆仑镜映出细碎流光,它声音带着几分唏嘘:“有些域主的梦中意识,也分表里。当梦到的东西与他心中的现实过于割裂的时候,心灵也会出现裂隙。”昆仑镜啧啧称奇,“久而久之,人也就会分裂成两个——一个还在演戏,但一个沉溺于痛苦之中,彻底无法自拔。”
荀妙菱问:“这里的其他人,会有像他一样的问题吗?”
昆仑镜:“会有。但他们的痛苦不足以酝酿成一股能颠覆梦境的能量。大部分都会被梦境强行压下去。钟平之的痛苦反而凝聚成了形体,一是因为他是这片梦域的域主,二是他的意识渗透到了这个梦域的每一处角落……这片梦域原来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啊,被人大范围修改过。”
“当然是修改过的。”荀妙菱冷哼道,“其他人都没有成功逃离过溯光城,只有钟平之离开过这里,去过凡间。他的记忆,对这片梦域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宝贵财富。”
大概就是因为这点,大祭司才会给钟平之域主的权限,让他大范围修改梦域。
之前说过,频繁地做同样的梦,人会醒来。
梦域几千年都没有变化,一切都是停滞的,而钟平之能给梦域带来许多新鲜的东西,反倒能维护其稳定。
可是,即使他做了梦,却还是无法逃离痛苦。
溯光城千百年未变的故事,全靠钟平之的痛苦撕开了一处裂缝——这条裂缝,就足以颠覆整个梦域。
荀妙菱:“该怎么让他清醒过来?”
昆仑镜很有反派风格地欢呼道:“让他更痛!”
荀妙菱思考了片刻,传音给刚才见过的镇长,让他把崔灵带来。
很难说接到消息的镇长有多么兴奋——总之,现在镇长不会拒绝来自荀妙菱的任何要求。哪怕她要他们原地架个火堆,把崔灵和钟平之烤了,献给神灵,恐怕他们也会照办不误。
崔灵不情不愿地赶到现场。
“钟平之”自然也跟来了。
荀妙菱直接无视他,对崔灵招招手:“崔姑娘,快过来。”
崔灵看着还在挣扎呜咽、浑身漆黑的山精,有些手足无措。
“钟平之”忍不住了,他脸上终于流露出愤怒的神情,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他把崔灵护在身后,站在崔灵与那只山精之间,不畏强权,径直望向荀妙菱:
“神使大人,阿灵只是一介弱女子,山精如此危险,怎能让她轻易靠近?”
“这不是还有我呢嘛,有什么可担心的?”
荀妙菱扯了扯捆在山精脖子上的锁链。
在众人眼中,她牵制着山精,像是在牵一条狗。
镇子的居民们不觉得危险。甚至有些兴奋。他们将荀妙菱的话奉为圭臬。此时看到“钟平之”推三阻四,对他自然有了微词。
“钟少爷,神使大人不会害我们的,你担心未婚妻也要有个度啊。”
“就是。您可不能罔顾大局啊。万一触怒神使,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大势已去。
“钟平之”狠狠攥紧拳头,却还是死犟在原地。
“我不可能让你伤害我的妻子——”
“一边凉快去吧你。”荀妙菱一道法咒把他定在原地,“敬酒不吃吃罚酒。”
“平之!”崔灵惊讶地喊了一声,随即焦急地走过来,“神使请勿动怒。平之他只是太担心我……”
她话音未落,就看清了荀妙菱手中的那面镜子,以及镜子里的那张脸。
“平、平之?!”
她姣好的脸瞬间血色尽褪。
“阿灵……”
镜中的钟平之开始泣血。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让你那么早就离开了我身边。”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
“够了!”另一个“钟平之”突然冲破了荀妙菱的法咒,也跑了过来,近乎嘶吼道,“你发什么神经?阿灵还活着,她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什么对不起——你给我住嘴。就因为你不幸福,你就要破坏我的幸福吗?”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十分阴沉。
镜子里,他在悲泣:“假的。都是假的。”
镜子外,他在愤怒:“谁说梦中的一切就不是真的?”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之间,最先崩溃的,却是崔灵。
她看着两个完全不同、但都神色癫狂的钟平之,电光火石间,居然领悟到了真相。
崔灵只觉得脑中一阵嗡鸣,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身体顿时失去所有力气。
“我竟从未真实存在过……”沙哑的呢喃中,她的身体开始绽放出光芒,轮廓逐渐透明。
“阿灵……!”
转瞬间,两道属于钟平之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山精化作流光融入一旁的钟平之身躯中。两者合二为一。
钟平之踉跄着扑过去,抱住她逐渐消散的躯体。
钟平之抚摸着妻子的脸,泪如雨下:“阿灵,我……”
崔灵有些艰难地仰头呼吸。
在钟平之眼中,这无异于是一场噩梦的重演。曾经,更加苍老一些的崔灵,就是在他眼中,这么一点点地断绝了呼吸。
“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不知足,害得你又要经受一次死亡。都怪我——”
“平之。”
崔灵深吸了一口气,那张娴雅温和的脸上,试图流露出一个肃然、责备的表情。
她似乎是想要责备什么,却在钟平之攥紧她手的瞬间,泄了气。
她甚至轻轻笑了出来。
“你这个,傻瓜……!”
“人生来就有生老病死。我才不害怕……”
“我看,害怕着的人,一直是你啊。”
话音刚落。
她化作点点萤火,消散在空中。
钟平之跌坐在地,双臂颤抖着抬起来,徒劳地想拢住那些逸散的光点。
最后,一无所获。
荀妙菱:“……”
她一直沉默着站在边上,看着两人告别。
她对这个好心肠的崔灵姑娘一直没有意见。
哪怕她只是梦中一个虚假的幻影,也已经强过这梦中的许多人了。
但该做的事情还得做。何况即使没有她这一遭,这梦域最终也会被钟平之潜意识中的痛苦所污染,化为地狱。
“这不是美梦,这是根本就是囚笼。”荀妙菱冷声道,“醒醒吧,钟平之。”
这是她给的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钟平之还是坚持继续做梦……那她只要多杀他几遍,这梦域最后还是会坍塌。
不是说人总是做一个梦就会醒吗?荀妙菱可以杀到他醒为止。但那样会很麻烦。所以她还是希望钟平之能配合一下。
钟平之瘫坐在原地许久。
直到荀妙菱的耐心快消耗完了,他才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他问道:“你和我姐姐是什么关系?”
钟平之想起了荀妙菱最初的质问。就是有关钟饮真的。
“你姐转世了,她现在是我师妹。”荀妙菱言简意赅道。
“转世?”钟平之的语气微微一顿,终于直视荀妙菱的眼睛,“外面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几千年,连簇幽都已经混成魔君了。就是她带着我和师妹来的溯光城。”
“小幽……”钟平之的眼中闪过异色,又很快黯淡下来,“她是来报仇的。”
荀妙菱心道,你倒是了解她。
“我马上就解除这片梦域。”钟平之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道,“大祭司还在外面,小幽有危险。”
第149章
钟平之解除了这片梦域。
刹那间,周遭的万物在瞬间定格。紧接着,色彩如退潮般褪去,化作纯粹的黑白两色。最终一切都像晕开的墨痕,消散在无尽的空白之中。
钟平之缓缓走到荀妙菱身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形如枯槁的死气。
他叹息道:
“我们溯光城。历代的职责就是镇守神器,混天转息轮。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大部分人早就撑不住了,甚至出现了许多外逃的情况。叛逃者,按律当处决。可还是控制不住绝望的蔓延。所以,大祭司才倾注所有力量,创造了梦域。那棵神树,就是梦域力量的具象化,而大祭司已经与神树融为一体,神树在,他就在。”
这算是在给荀妙菱透底了。
“我解除这片梦域,只能短暂地削弱大祭司的力量。你们,就趁机逃走吧。”他目光平静地望向荀妙菱,“之前,大祭司就曾经言明,这是留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如今梦域坍塌,我自然必死无疑。对于小幽来说,也算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吧……?”
荀妙菱道:“你也别太把自己当一碟菜了。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神器,杀你不过是顺带的。而且,这是簇幽自己的事,我和我的同伴不会随便插手。”
钟平之的双眉轻轻一皱,扭过头,视线望向远方,语气平淡:“小幽与你们,不是一伙儿的?”
荀妙菱:“目标相同,暂时合作而已。”
短暂的沉默之后,钟平之仿佛是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问:
“你师妹……她还好吗?”
“过去不是很好。”荀妙菱实话实说,“最近刚开始过好日子——不过她也跟着我们来溯光城了,掉进了其他的梦域里。”
转瞬间,梦境彻底坍塌。
荀妙菱只觉得自己身化流光,在一条浩瀚的光河里陈冲直撞了片刻,随即被狠狠抛向虚空。
她眼前豁然一亮。
入目是一座巨大的地宫。
无数散发着金色的神树根系,自穹顶垂落下来,盘桓生长。而她身后正对着的一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金色的流光也暗了下去,应当就是之前他们所在的梦域解除的缘故——
而不远处,簇幽正和一个银冠白发男子打得难舍难分。
荀妙菱从未见簇幽那么疯过。
她已经失去了人形,如野兽般身具利爪和獠牙,浑身一团魔气,仅凭本能疯狂地抓挠撕咬。
“呲啦、呲啦……”
荀妙菱头顶的一个金色茧蛹突然开始扭动起来。
随后茧蛹裂开,钟平之从里面掉了下来。他瘦削苍白,浑身几乎只剩一个骨架子。
“趁大祭司现在没有心思掌控梦域,我会循着梦域找到你的同伴。”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另一只巨大的、还在闪烁着金光的根系边上,伸出了手。耀眼的光芒瞬间将他吞噬。金光穿透皮肉,荀妙菱甚至能看清他骨架和内脏的形状。无数金色枝丫从他的皮肉下破土而出,迅速编织成茧,将他包裹住。在树茧彻底闭合之前,他说了一句:“小幽……就拜托给你了。”
说完,立地化茧。
而荀妙菱则拔剑,攻向了大祭司。
寒芒破空,万千剑光如银河倾泻,刹那间将天地染成霜白色。月华自剑锋飞散,凝成清辉,笼罩下来,所过之处,万物皆在这肃杀的光辉下俯首。
在这一瞬间,地宫内陷入诡异的静默。
大祭司手中金光大盛,刚把簇幽压制住,下意识分神往荀妙菱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重重一挥袖——
数百只振翅疾飞的金色灵鸟,汇成一片金色的狂澜,铺天盖地朝荀妙菱席卷而去。
剑气与那些金色灵鸟相撞在一起,一时间震得地宫落石不断。
那银冠白发的男人盯着荀妙菱,淡漠高傲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被冒犯的神情:
“你又是何人?”
只是一个簇幽,还不至于让他感觉到棘手。
但与荀妙菱打上一个照面,他就领悟到,眼前的这个人修,才是真正的威胁。
荀妙菱目光瞥过地面,阿丑残破的“尸身”映入眼帘……它的下场堪称惨烈。
荀妙菱抬头,微微一笑,声音无比平静地道:
“我是来杀你的。”
大祭司脸色沉了下来。
他双手飞速结印,凌空击出,身旁的金色神树突然簌簌作响。他有心调动神树的力量,却发现神树的光芒忽然开始一亮一暗,仿若有人在刻意捣鬼——
大祭司定眼一看,气极反笑。
“钟、平、之!”
他居然有胆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背叛溯光城?
而此时荀妙菱已经向他攻来。
她的剑身震颤,发出清越龙吟,凌厉的剑意,朝着他绞杀而去。
前方,是荀妙菱步步紧逼。
身后,是已经化魔的簇幽虎视眈眈。
再加上梦域已经被扰乱……
大祭司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后猛地一展双臂。
环绕在神树周围的金光顿时疯狂地朝他体内汇聚。
而树上的那些茧蛹,里面的光芒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尽光芒,只余灰扑扑的外壳垂挂着。
荀妙菱有些惊讶:“他这是在汲取梦域的能量?”
昆仑镜道:“他大概早有类似的打算吧。梦域看着是个庇护所,实则是把那些人圈养起来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就会变成大祭司随取随用的吸血包。”
至于梦域里的人……能不能幸存下来,对大祭司而言,似乎并不要紧。
此时,空中响起一声尖锐的唳鸣。
炽烈的火光冲天而起。一只金翅巨鸟赫然现身!
它通体如同黄金熔铸而成,每一片羽毛都流淌着岩浆般的色泽。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热浪灼得扭曲变形。
紧接着,地面震颤,大块大块的砖石崩裂,地宫开始逐渐坍塌。
如此狭窄又混乱的场景对荀妙菱来说很不利。
她踏着剑御空而起,喊道:“簇幽,你醒醒,别发疯了,赶紧走!”
已经彻底化魔的簇幽听见这句呼唤,却只是抬头冲着荀妙菱吼了一声,周身魔气越发地翻涌激荡起来。
荀妙菱:“……”
如此紧要的时刻,她总不能先跟簇幽打上一架吧?!
就在这时,神树的光芒突然闪动了两下。两个空间漩涡凭空出现,之前失踪的谢酌和钟姣从里面飞身而出。
“阿菱!”
“师姐!”
来得正好!
谢酌飞速构建起阵法,为他们挡去头顶砸下来的巨石和尘灰。而钟姣看着失去理智的簇幽、以及地上躺着的阿丑残骸,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她心一横,抱起那具残破的傀儡,一个水牛冲撞扎进了簇幽的怀里——
“你清醒一点啊!再不醒我们就要死了!”
簇幽的身形一顿,那双猩红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从身体里溢出的魔气似乎也淡了一些。
她没有完全冷静下来,也没有恢复人性,但在钟姣面前,她似乎已经丧失了所有攻击性,像是个听话的娃娃任她摆布。
几人有惊无险地飞了出去。
等出了地宫,才发现这片浮岛的基底已经开始坍塌。溯光城本身是一座浮空之城,金色的巨树扎根在其中。金翅巨鸟如流动的太阳,环绕着巨树飞翔。而整座城池的崩塌速度,也在鸟鸣声中愈发加快。
荀妙菱望着那棵巨树,问道:“钟平之人呢?”
“他还留在梦域里,不知道是不是出不来了。”钟姣喘了口气,道,“他就跟我说一句对不起,说他该死,然后就把我和谢师叔从梦域里踢出来了。”
“他确实是该死!”一旁的簇幽缓过劲来了,一边呕出黑血,一边脸色阴沉道,“但谁允许他就这么死的?我非得让他死在我手上不可……”
“钟平之也算是在用劲儿了。”昆仑镜突然道,“他在试着唤醒梦域中剩下的人。”
所以,那只金翅巨鸟才绕着神树上上下下飞来飞去。
就是在逮钟平之呢。
大祭司还算有点脑子,知道和荀妙菱他们开打之前,必须先揪出叛徒。他不想在关键时刻被钟平之突然背刺。
荀妙菱道:“你们先在这儿休息休息,我去去就回。”
说着,她的身形顿时消失在原地。
金色翅膀的巨鸟还在盘旋。那双巨眼燃烧着金色火焰,死死锁定了下方渺小如蝼蚁的茧蛹们。
钟平之……他在哪里?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接受这朝秦暮楚之徒重回溯光城!
若带回来的是他的徒弟钟饮真,那该多好?饮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嫡传弟子,他本意是想委以重任的。而钟平之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可有有无的附属品。
可惜,钟饮真就是贪恋尘世,忘却使命,不肯回头……
“大祭司。”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钟平之的声音。
那声音虚弱不堪,似乎还因为剧烈的痛苦而隐隐喘息,但还是透着一股决绝的执拗。
“万事万物,终有尽时。哪怕是神,也不该例外。”
“当初,神皇吩咐我们死守神器,静待祂归来那一日。可那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幻梦——我们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是注定要死在这里的。”
“我们已经睡了数千年,自我欺骗了数千年。我们真的需要醒醒了。”
“荒唐。”大祭司的声音没有半分动摇,“自始至终,守护神器、践行神谕便是我们的天命。溯光城所有人,早将性命置之度外。你今日联合外人作乱,不过是为你的私心怨愤而已!”
“是啊,是啊。私心怨愤……”
“可是大祭司,我也是溯光城的一员。你睁开眼睛看看吧,这梦域之中,无人不苦……”
“你轻视我们所有人的痛苦。被反噬,也是应得的!”
下一秒。
那金色的神树一震。
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正在从它的根系处蔓延出来。
第150章
金色的巨树开始动摇。
叶片在簌簌奏乐,听起来却像是人的哀求与啜泣声。各种声线混杂在一起——
“我们还要被关在这里多久?”
“我不想再等了……所有人、所有人都死了……”
“现在外面是什么模样?”
“吾神,求您放过我们。大祭司,求你放我们离开这个牢笼吧!”
数千年的幻梦,一直包裹着他们。但关于外界的零星记忆始终在他们脑海中若隐若现。那些一直被压抑的绝望与恐惧,在漫长时光里悄然滋长,最后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钟平之所做的,不过是让梦域失序,然后稍加刺激而已。
大祭司对眼前这一幕十分恼怒,从金翅巨鸟拍打翅膀的焦躁模样就能看得出来。
但他并非一点应对手段都没有。
巨鸟朝天一鸣,刹那间,无数璀璨的灵光从神树内被强行抽出,涌入大祭司体内。
而那棵辉煌的、仿佛永垂不朽的神树,此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片片金叶如雨坠落。
人们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混沌的空间中。
钟姣仰望着那棵巨树,脸色难看:“他要杀了这里所有人吗!”
簇幽冷笑一声,并不惊讶:“这溯光城的大祭司也是疯子一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神旨’,他愿意付出所有的代价。现在更是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了……”说完,她低头咳嗽了几声,指缝间溢出点点血渍,眸中却闪过一丝快意。
好啊,被逼到如此疯魔的地步才好。
她就等着看,等大祭司拥有的所有东西都燃烧殆尽之后,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此时,荀妙菱出手了。
她的灵力如潮水般翻涌着,周身的空气都在无形的重压下发出阵阵嗡鸣。她踏着那柄寒光幽冷的长剑,瞬间化作一道白色流光冲了出去,如同九天之上坠落的星辰,轨迹笔直、锐不可当,直击空中那盘旋的金翅巨鸟。
金翅巨鸟却不想让她靠近。
巨鸟爪尖流转的金光暴涨,凌厉一抓,周围的空间竟如同纸般被撕开,漆黑的裂缝中流淌出咆哮的熔浆。
刺目的光芒亮起,如同空中升起了千万个太阳。
它沐浴在烈阳之中,双翅掀起火焰与飓风,似要将一切焚灭殆尽。
荀妙菱的速度不减,剑光再无半分保留。它们时而化作倾泻的月光,清冷皎洁,轻盈地笼罩下来;时而又如澎湃的海潮,汹涌奔腾,以万钧巨力拍击而下,强大而不可抗拒。那剑光在磅礴的灵力灌注下,悄悄发生了玄妙的变化——
一声清越的龙吟凭空炸响!
银色的巨龙,在瞬间显化成形。
巨龙蜿蜒盘旋于天际,身躯如流动的月华,每一寸鳞片都泛着凛冽的寒光。它缓缓睁开双目,目光饱含肃杀之气,震慑天地。
它怒吼一声,杀向那只金色的巨鸟。
一时间,天幕被一分为二。半边银龙舞动,流淌着月华冷辉,寒意彻骨;另一边则被金翅鸟搅染成炽热的金红色,火焰蒸腾。
两股能量正疯狂碰撞。
谢酌等人看的近乎失神。
直到战斗即将波及他们的时候,才会急匆匆地往溯光城的边缘后撤。
空中传来接连不断的轰然巨响,这座由白玉堆砌的城池在剧烈震荡中缓缓坠落。无数玉俑纷纷炸裂,化为齑粉,一转眼就不见踪迹。
荀妙菱手中长剑不停,巨龙盘旋的身姿也愈发灵动。撕扯,噬咬,搏杀,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致命。
终于,银龙趁巨鸟不备,龙颈猛地一探,咬住它的一侧翅膀。巨鸟仓促地挥出另一只翅膀格挡,与荀妙菱的剑光正好撞上,被划出一道巨大的伤口。
金翅巨鸟发出一声凄厉哀鸣。
银龙昂首长吟,盘旋缠绕,困住它。
荀妙菱小小的身躯跃了起来。
耀目的雪色银光一闪,穿透金翅鸟在慌乱之下掀起的火光,直取它的脑袋!
唰——
短暂的寂静后,一声巨响如烟花般在空中炸开。
漫天的金羽散落而下。
曾经不可一世的金翅巨鸟发出绝望的长鸣,周身的光焰急速黯淡。伴随着滚滚黑烟,它无力地从树顶坠落而下,几个翻身,“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你……”空中传来隐隐的喘息,那巨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傲然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恨意,“你这恶徒,违逆神明,毁我溯光城……”
荀妙菱轻巧地落地。
她垂眸,那张美的近乎失真的脸无情地看着大祭司。
“是你自己决定,牺牲梦域里所有人来增强力量,非跟我斗到底。也是你先使用大范围的攻击法术,间接毁掉了这座城池——本来,我想要的只有混天息转轮。只要你愿意把神器交出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谁知道你谈都不谈,上来就动手呢?难道怪我吗?”
昆仑镜在识海里给荀妙菱点赞。
“您这颠倒黑白的功力是越来越娴熟了!不过我喜欢。做人就是要这样才爽快嘛。”
大祭司被荀妙菱气得几乎吐血:“你!”
荀妙菱循循善诱:“做个聪明人如何?你若主动说出神器在哪里,我还能容你在这混沌空间继续苟延残喘。总好过我先把你打得魂飞魄散,然后再从你的记忆里找到它吧?”
“想杀我,尽管来。就算把我挫骨扬灰,你也休想知道神器下落。”盛怒之下,大祭司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何况,你就这么有把握能从我的魂魄中找到答案?……哼。纵使你知道了又如何。那神器在你永远踏足不了的禁地。你这辈子都休想染指它——”
荀妙菱轻轻吸口气,摁了摁自己的眉心。
刚刚那场激战对她来说并不是毫无影响。至少她现在的识海还在隐隐作痛。
所以,她更没有耐心与大祭司继续废话。
“那么,谈判破裂了,是吗?”她轻声道,语气里透着一丝冷酷,“既然如此……”
“昆仑镜,动手。”
昆仑镜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了。
清亮的镜子瞬间飞了出来。
“什么?我可以吃了他吗?真的可以吗?”
看到昆仑镜出现,大祭司才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语气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恐惧:“你——”
昆仑镜没有给他反悔的时间。也没有给荀妙菱后悔的余地。
镜面上的银光乍亮。
金翅巨鸟的身躯猛然一僵,被定格在原地。随即金芒一闪,它幻化为原本的人身,身上又升起丝丝缕缕的白光,如轻烟般被吸入镜面中……
“不……”
他站起来,踉跄了几步,然后双手在空中疯狂舞动,却无力阻止自己形体的消散。
“不行!我还未完成吾神的遗旨,我还没等到祂重归天地——”
话音未落,他的指尖已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点,飘了起来。身躯也逐渐透明。
“吾神……!”
下一秒。他整个人如被风卷走的尘埃,消散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荀妙菱体内的灵力也在无限暴涨。
荀妙菱:“……”
她咽了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低头打开自己的储物袋,颤巍巍地翻出秦太初之前给她的天阶灵丹,一瓶一瓶地往嘴里倒。
不远处的谢酌等人也发现了不对,急匆匆地赶来。钟姣看见荀妙菱周身不断飙升的灵压,首先就发出了一声惊叫:“师姐?!”
她怎么进阶的这么快,会死人的!!
不多时,荀妙菱手里的灵丹就见了底。
谢酌收起扇子,脸色难看地打开自己的储物袋,又倒出了一箱子高阶灵丹,往她手里一塞:“继续,别停!”
说着,又翻出了小山高的各种天材地宝,还有一个炼药的炉子,扭头对钟姣说:“阿姣,开炉生火。我来炼丹,你当场给你师姐炼制灵药,能炼多少是多少!”
钟姣面露难色:“可我炼制的灵药……”
谢酌:“唉呀,味道不是问题!”
钟姣得令,更有一种正在和阎王手里抢她师姐性命的紧迫感,她捋起袖子,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好!!”
俩人热火朝天地开始干活。
一旁的簇幽:“?”
什么情况,怎么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还有正在往自己嘴里塞灵药的荀妙菱——需要这么急吗,她都快被噎的翻白眼了,还吃?!
但很快,簇幽就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她感觉到,荀妙菱身上的修为从化神三重境开始疯涨,几乎瞬间跃至大圆满,然后又丝滑地升入了返虚期。
返虚期一重境……二重境……三重境……
臻至合道期!
还、在、往、上、飙!
不是,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跨越了两个大境界吗?
簇幽眼中有一丝恍惚,随后很快反应过来:
这里是时空的混沌缝隙啊。
这里,没有天道,也没有天雷……
被荀妙菱给抓住漏洞了?
她就这么看着荀妙菱吃着吃着,硬生生吃到了合道期。
距离渡劫期仅一步之遥……
所有灵草灵药都被她吃光了。
她一边流着鼻血,一边掐着鼻子,声音闷闷地道:“神器脏在空家乱溜里……”
“什么?”谢酌担忧地道,“你慢慢说。”
“那个大祭司的记忆说,神器——被他们藏在空间乱流里。”荀妙菱吸了吸鼻子,道,“那地方危险至极,和溯光城所在的混沌缝隙不一样。要是不精通空间规则,会马上迷失的。”
“我去找神器。”荀妙菱道,“师父,师妹,你们几个就先留在此地……”
“荀妙菱。”
空中响起一道略显紧绷的声音。
荀妙菱回身一看,是簇幽在唤她。
簇幽脸色苍白,抱着那具已经破烂不堪的傀儡,抬头,眼中闪烁着难言的希冀。
“你既然掌握那个大祭司所有的记忆,那……”她沙哑地说,“你有办法修好它么?”
荀妙菱张了张嘴。
昆仑镜虽然吞噬了大祭司所有的记忆,但她能做到的也只有提取一些关键记忆点。像机关术这种精巧而自成体系的知识,不是她见了就能上手精通的。
“小幽……”
空中传来叹息声。
一道渺小的金光,不知从何处飘荡了过来。
簇幽听到那声音,脸色瞬间一冷。她忍耐半天,才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只道:
“……你来做什么?”
她不认为钟平之还算活着。
但他即使死了,魂魄晃晃悠悠地飘到这儿来,也挺恶心人的。好似他死前还放不下谁似的。
钟平之道:“要让着傀儡重获新生,绝非一日之功。你要重新为他灌注记忆和情感……可如今,还留存着那段记忆的,也唯有你了。”
说完,金光化为了数百个字符,在空中排列好,停驻了一会儿。
“——这是饮真没来得及教授你的,最后的机关秘术。”
“小幽,我知道你并不想听这些。但我还是想说一句,对不起。当初,我真的没想到,饮真宁愿选择去死,也不愿回到溯光城。”
“现在想来,她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钟饮真曾对钟平之说过。
“回溯光城,你一定会后悔。”
如今他果真后悔了。
可惜,悔之晚矣。
钟平之长长的轻叹一声,已经不知道是在跟谁对话:“阿灵,是我来晚了……”
一阵无形的风吹过。
金色的字符陡然散去。
簇幽记下那些字,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