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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帝尊暖床

    殷无极是高居九重天的帝星, 北渊洲一千五百年的至尊神像,凛然而不可亵渎,无人敢冒犯君王威严。

    但那神威凛凛的帝君, 魔气涌动, 修长身躯却陷在红绡帐暖间。

    他挣扎了片刻, 好似要抬起身体,却被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按住, 轻而易举地推在枕上, 被衾泛起波纹。

    “这个时候, 您就别玩弄本座了。”殷无极叹息,却勾着他的手指,轻轻牵拉, 好似在求饶。

    “是教训你, 还是疼你,自己想去。”谢景行摸上他的后腰,隔着深红色的里衣, 反复摩挲那烙印着他名字的地方。

    只是触碰, 殷无极就是一颤。谢景行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笑道:“怎么, 受不住这个, 开始发抖了?”

    “不能碰……”帝尊轻哑着,眼睫湿漉,眉眼间沉寂的冰雪,却被情人的吐息呵化了。

    “若这是教训, 面对师长,别崖应当尊师重道,不该反抗。”

    谢景行循循善诱着, 他的记忆不全,属于上位者的掌控欲却还在。他总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这样教徒弟。

    但他选择假装忘记那些不解风情的东西,由着自己的心意,教着他漂亮温柔的情人,道:“若这是疼你,别崖可要想想,拒绝了,下一次在什么时候?”

    帝尊可疑地顿住了,好似某些本能凌驾了理智,他的手搭在他的腕子上,不自觉地微微用力。

    “你弄疼我了。”谢景行扫了一眼手腕,淡淡笑道,“青了。”

    “谢先生……”殷无极仓促松手,却是半点也不敢碰他,却是抱怨,“您这具身躯,怎么像块豆腐似的,一碰就是一个印子。”

    “三年金丹,已经是压着重修的速度了。”谢景行重走一遍修炼路,本就没瓶颈,“身体太脆弱,跟不上神魂境界,也容纳不了太多灵气。得寻找机缘淬体。”

    殷无极的绯眸闪烁着,好似有业火在烧,灼热,滚烫,足以燎原。

    他贪恋,却又克制,隐忍道:“谢先生,师尊,您现在才金丹,别撩本座,若是玩脱了……”

    他顿了顿,收回爪子,委屈地蜷起来,道:“先生连这点力道都受不住,哪里又受的住我的魔气?”

    “您把我撩出火来,又不肯灭,果真是在折磨我呢……”

    他先前也想过助他走双修的捷径。毕竟,他们过去相融的识海链接还在,再重续性命、神魂双修,只要再跨越一步。

    但谢景行神魂不稳,灵气不足,境界也太低。若是他现在把人办了,他受不住魔尊级别的魔气,仅仅金丹期的躯壳会被他弄坏的。

    谢云霁是他的爱别离、怨憎会与求不得。

    他一点点也不敢赌。

    “管你这个?抬头。”

    帝尊正垂首挣扎,闻言,本能地仰起头,迎接白衣青年落下来的那个吻,并不深入,是他一如既往的宠溺。

    殷无极喜欢这个,被师尊亲了又亲,他尝到甜如蜜水的滋味,于是清醒地沦陷下去,理智游走在危险边缘。

    他就算有再刚直的帝王骨,也要被这种温柔如水的吻融化了。

    “我现在不过金丹,灵气稀薄,以帝尊的身份,我这点修为,怕是连炉鼎都不配做。”

    殷无极的手腕爆出青筋,呼吸重重一沉,却被谢景行按住,却又不敢用哪怕一点点力道反抗:“……”

    他的谢先生如今病骨支离,一场风雨兴许就会让他病倒。碰他的时候,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能在这苍白的皮肤上掐出淤青。

    自殷无极拜入师门后,哪里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

    凶戾的狼只得收起牙齿与利爪,乖乖窝在他身边,用尾巴将他牢牢圈在保护范围内。

    然后,由着隔世的师尊撸着他的漂亮皮毛,抚摸他的身躯,将他当做无害的小狗捏扁搓圆。

    谢景行按着他的颈部,倾身上去,欣然笑纳了把自己送上他的床的美人帝尊。

    他悠悠然笑道:“急什么?吾现在当不得帝尊的炉鼎,难道帝尊还要上赶着,来当吾的炉鼎了?”

    “这样急着用身体报恩,不是不行,就是早了些。”他云淡风轻,“等我境界再高些吧。”

    殷无极被他气的反笑出声,没忍住,微微支起身,手指搭在床头的木质雕花上,用力一握,几乎将其碾成粉尘。

    谢景行一瞥,见他神色愠怒,向后倚在靠枕上,指尖仍然把玩着帝尊的长发。

    他垂眸淡然道:“闹什么脾气?”

    大魔的神色阴郁,戾气冲天,语气越发令人毛骨悚然:“圣人竟是如此回护苍生的,以身饲魔,甘为炉鼎,嗯?”

    谢景行早已掌握了顺毛撸徒弟的手法,见他眸子一冷,俨然又要发疯,抬手就把他塞回被子里。

    “别崖,你怎么越来越离谱了,和‘苍生’这种概念吃什么醋?”

    “哼……”殷无极咬着唇,冷哼道,“在圣人眼里,本座从来都不是第一顺位,大义,仙门,苍生,哪个不比我重要?”

    “想来,圣人后来任我沾染,为我炉鼎,也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揉皱了被单,显然是痛极,极是厌弃自己:“苍生大义,值得圣人这般献身,不惜一切代价修好我?还不如,当初在九幽下,就一剑把我杀了……这样还清净。”

    他长发垂腰,衣襟凌乱,唇被亲出润泽的朱红,这样极欲的魔,却被裹在衾中,墨发还落在师尊掌心,端得是被恣意把玩过的模样,楚楚可怜的很。

    “谁都比我重要,怪不得圣人,不肯和本座回魔宫……”他越想越觉得窒息,身体战栗,好像要把自己说哭了。

    谢景行叹息,抵住他的绯色唇瓣,摩挲上面的牙印,道:“别咬自己,都流血了。”

    殷无极这才尝到自己唇边的血味。

    谢景行明了他的性子,殷无极做他情人时,也有最明丽骄傲的一面,如今早就被岁月磋磨,变了模样。

    如今,他仍然好端端地作为“谢景行”活着,他却始终不安的厉害,反复确认,生怕他又不见了。

    “帝尊追着我跑,难道不是要做我的情人?”谢景行垂眸看他,见他脸上藏不住的心思,缓缓地笑了。

    “还是,我领会错了别崖的意思?你纠缠在我身侧,难道不是献身来的?”

    “……”帝尊没回答,显然是默认。

    “还是说,不满足于做个隐姓埋名的情人,想要更进一步?”

    “随你怎么想。”这回,他倒是有反应了,绯眸别开,像是被说中了的心虚。

    “你啊,爱恨分明,至情至性,半点没变。”

    谢景行见他在意至极,洞悉了他未明的心思,道:“你以为,谁都值得我退让牺牲?若不是我家别崖,你看我管不管他?”

    “圣人谢衍以身饲魔,却与佛宗的割肉喂鹰不同。”谢景行将他又因为噬咬流血的唇齿揉开,被他咬了一口,不重,留下淡色的牙印。

    他失笑:“谢衍哪怕再接近仙神,也终究是个有私心的凡人。他居圣位,本该大道为公,最终却一碗水端不平,生了偏私,受到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谢景行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再多提,一切留给殷无极沉思。

    良久,殷无极重新躺下去,微微阖眸,轻声笑了,道:“圣人啊,您这句话,简直是要了我的命。”

    时间过去太久,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殷无极愿意信。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慰藉。

    “人生一世间,你我皆凡人。”谢景行披着衣,坐在床榻外侧,掌着一盏灯,好似在守着他。

    在朦胧的曾经,圣人也这样守过他的噩梦。

    谢衍见过他最仓皇无措的神情,却能在夜间替他点一盏灯,教他清醒时,能见到温暖的光。

    殷无极躺在他的身边,仰头凝视着他逆光的影,眸底亦然有着零零碎碎的光。

    “既是凡人,就会经历这世间种种欢乐痛苦。”

    “别崖,遇到了我这样的师父,罚你、逼你、伤你、关你,运气实在是不好。”

    谢景行说到此,道:“你既然不肯划清界限,非得叫我一声师父,那我就得管着你,一千年,一万年。就算帝尊觉得为师的话刺耳,我也半分不会改。”

    “你平日里装的温柔尔雅,着实骗了不少小家伙。若是他们知晓你真正的脾气这般执拗古怪,怕是会当场吓跑。”

    殷无极笑了,声音却有些温柔,道:“我就知道,再活一次,你无论修为几何,还是掌控欲这么强。”

    圣人谢衍就是有这种魅力,让爱他者为之疯,恨他者为之死。

    殷无极的血管里,还奔流着不肯停歇的火焰,烈火烧尽他的一切,他也半分不敢动作,只得忍受着漫长的折磨。

    夜风寒雨早已让屋内的暖意跑了干净,竟是有些三秋的凉意。

    他听着他如清泉一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与他闲话平生。

    披衣而坐的青年也觉得有些冷,把散落在衣襟上的发丝撩到背后,推了推占了他大半个床的徒弟,只觉倦意上涌。

    谢景行道:“往里去一点,给我让点位置。”

    他伸手探进被子里,只觉温暖,难得愉快地道:“有帝尊暖床,夫复何求?”

    帝尊唇边的笑一闪而逝,然后故作镇定地捏了一下他的小腿,光洁如玉,却是冰凉。

    他低声道:“明明给你用火系灵力淬过体,怎么还是这么寒?”

    殷无极生性属火,体温常年灼热,谢景行早就想把他骗来枕着睡了。

    他如今体弱多病,受凉就得受一遭罪。哪怕淬了体,也不过是会好上一些,却是治不了神魂的冰冷。

    谢景行感受他渡来的热气,浑身舒坦着,咳嗽几声,道:“神魂之症,平日还好,阴雨天尤其讨厌。”

    殷无极勾着他的手,半倚着软枕,侧身支起身体,衣襟敞开,露出他结实有力的胸膛。他略长的袖摆垂下床铺,垫在他身下的玄色描金衣料,几乎铺了大半床,风流而绝色。

    “暖床?”殷无极一撩眼帘,支着下颌,似笑非笑道:“我在先生这里的用处,难道就是用来暖被窝?”

    “你很生气?”谢景行瞧他道。

    “我哪敢和谢先生置气。”他啧了一声,支起身体。

    他揉搓着谢景行的手,暖热了之后,又把人裹进被褥,揽着他抱上去。

    他的胸膛宽广,臂膀坚实,已经成熟到足以把他隔世的师尊全然纳入怀中,为他提供温暖的避风港。

    “不过,你只准找我,不许碰别人。”他任性道。

    他眸光流转间,有种惊人的魔魅。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勾搭。

    殷无极的身材极是完美,一段窄腰紧致有力,腹部肌肉在烛光下起伏着,显得那烙印着“衍”字的刻文,在烛光下格外动人。

    谢景行不再隔着衣料,反复摩挲那弱处,将高傲的帝王揉成怀中呜咽着的小狗。

    “唔,师尊……”

    “帝尊承诺过的,‘等到某日闲下来,寻一罗帐深处,你宽衣解带,教我摸个痛快’。怎么,不作数了?”

    “……没有不作数。”殷无极鬓发汗湿,带着他一同倒下去,叹息道,“您摸,我不反抗。”

    他的心魔早就消退下去,情却没那么容易平息。

    殷无极的双腕被谢景行的发带捆着,并没有什么禁术,更不是仙品法宝,只是薄薄的一层布料,却禁锢住了横绝天下的帝尊。

    “您的控制欲真是越来越重了。”

    殷无极笑而叹息,给他瞧了瞧苍白手腕上明显的红痕:“这若是换成寒冰铁锁,就是九幽下……”

    帝尊可疑地顿了一下,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谢景行:“……”他到底在九幽底下做了什么?

    谢景行揽着腰,做了大型的抱枕,肢体贴合。

    谢景行最喜欢倚着他睡,现在浑身如泡在温水里,舒服得很,却似笑非笑地看他腰以下,笑了:“你要这么忍一夜?”

    “我可以倒背四书五经,过一阵就好。”殷无极顿了顿,声音低下来,“魔欲深重,这是正常反应,不碍事。”

    “罢了,给你点甜头。”

    谢景行无奈,他就算再心大,也不至于让他熬一个晚上。

    他支起身,随手一弹,把烛火熄灭,帐子彻底落下。

    黑暗中,他听到徒弟含着浓烈欲望的喘,好似春潮带雨。

    谢景行支在殷无极脸侧,俯下身,又亲了亲他的唇瓣,轻声道:“别崖,放松一点,师尊不会欺负你。”

    半晌后。

    “……您这叫不欺负我?”

    殷无极一瞬间揉皱了布料,忍无可忍地绷紧小腿,握住谢景行那双作孽的手,却又耐不住蚀骨的快活。

    一片暗淡中,他的师尊抬头,眸底沾着与自己一样的情,眸光极亮。

    第42章 仙门均势

    风凉夜守了夜, 正到清晨换班时。

    他与墨、法两家交接过后,在客栈大堂取了些茶水与糕点,想要给谢景行端去。

    “小师叔, 您在吗?”风凉夜敲了门, 却半天没有应答, 在门前踟躇半晌,“昨夜休息的如何?”

    谢景行倚着帝尊睡了一宿, 享受着他温暖又不灼人的体温, 如同泡在温水里。

    “大清早的, 扰人清梦。”谢景行少有如此惫懒的时候。

    披着单薄秋衣的儒门君子支起身,却觉得骨头都松快着,要被暖意融化了。

    他颇有些起床气, 很想重新倒回床榻间, 抱着漂亮黏人的小徒弟睡个天昏地暗。

    “是您那小徒孙。”殷无极语气低沉,好似慵睡将醒,自背后抱着他, 下颌搁在他肩头, “打发走吧, 时间还早, 我再陪您睡一会儿……”

    殷无极昨夜得了甜头, 被师尊用手安抚了一番,算是尝到了点滋味,正是餍足,如今却是黏在他身上, 觉得神魂都浸在缠绵的情中,哪里肯离他半刻。

    “你今天该回魔宫据点了吧,一整夜都没消息, 陆先生怕是很快就要找上门了。”

    谢景行见他软绵绵地缠上来,使劲浑身解数勾搭他,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觉得他可爱。

    “管他。”帝尊还不放弃,凑上来吹耳旁风,语带嗔怪,“您已不是仙门之主了,没有那么多天下事要操心,小辈事务也不繁琐,教他们自己处理,您得抽空多陪陪本座。”

    “娇气,蛮不讲理。”谢景行失笑。

    “讲什么理?”殷无极微微曲身,伏在他膝上,明着讨怜,“您分给他们的注意力太多了,本座不美吗?您该看着本座才对。”

    谢景行把暖床的情人捞到怀里,抚摸他披散的长发,道:“别崖这般懒洋洋的,陆先生又要说你君王不视朝了。”

    “魔宫事务,离了我也照样转。”他意蕴深长。“君王不过是个象征,有没有都一样。”

    “不做正经事,偏来我这里赖床。”谢景行一时没听懂他话里深意,与他揶揄,“别崖这帝王,怎么当的和妖妃似的,勾搭人呢。”

    “圣人又不是第一次被本座勾搭了,怎么,现在才觉得本座轻浮放浪?”

    他理所当然地凑上来,弯起唇,眸里绯光甜如蜜水,言语里又勾着他,好似耳语:“魔就是这个样子的呀。”

    谢景行却见不得他太得意,含着笑,在他后腰上的烙印处先是一拍,见他颤抖,又压了压,指尖沿着那痕迹摩挲勾勒。

    膝上的美人帝尊惊了一跳,凑上去咬住他的唇,细细碾磨,低声笑道:“先生坏心眼儿。”

    殷无极最知道如何勾搭圣人。

    他的墨色长发也不束,尽如泼墨,落在谢景行的白衣上,却径直扶着他的膝,微微仰头,漫声吟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谢景行眼神一深,却听他又歪歪头,笑着吟:“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圣人向来是古典派的君子,最是受不了他这样热情又放浪的诉情。他的身躯僵硬片刻,才用力握着他的腰,把小徒弟完全揽在膝上。

    “的确可怜。”谢景行低下头,在帝尊鬓发间轻轻吸了一口,是他最喜欢的水沉香。

    谢景行的黑眸陆离不定,扬声对门口的风凉夜道:“我有些困乏,还要再睡一会儿,茶水就不必了,多谢。”

    听到他的声音,风凉夜不知为何松了口气,道:“小师叔好好休息,百家递来拜帖,约我们在有间茶社见,应当是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谢景行声音淡淡,“我会准备。”

    “方才陆先生来找我,说无涯子一夜未归,想来问一问,小师叔是否知道他的行踪?”

    平日里,谢景行不该起的这么迟,在他告知有百家的拜帖时,小师叔一向重视,会让他直接进门,而非敷衍押后。

    “没有见过。”

    谢景行答的平淡,他的手却抬着“无涯子”的下颌,慢条斯理地品尝他唇边的味道。

    殷无极也不反抗,怕自己失控把他碰碎了,就由着他折腾。

    上辈子,霸道又占有欲极强的圣人最喜欢绑着他亲,最疯最强势的时候,他甚至被师尊摁着亲到腰酥腿软,掌控住全身的情/欲,调动着所有情绪,只能在圣人掌中起舞。

    当然,现在的师尊没那么疯,七情六欲皆在,才会这样温情地触碰他,慢条斯理地带着节奏。

    这种宠溺,迷的他神魂颠倒,漂亮皮毛都要舒展开了。

    风凉夜迟疑地徘徊在门口,却不知那位失踪的“无涯子”,如今成功登堂入室,正衣冠不整地躺在小师叔的床上。

    “你的师侄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现在还在门口徘徊呢。”殷无极喘息一声,亲了亲他的指尖。

    殷无极的神识足以覆盖整个云梦城,惊疑的风凉夜在门口来回踱步的声音,他自然听的一清二楚。

    “他不敢闯进来。”

    “若是他知道,昨晚你一直和本座在一起,会是什么反应?”殷无极促狭,撩起眼眸,“先生,您与我的关系向来见不得光,现在这样可是在偷情……”

    谢景行也不接他的招,悠悠然地道:“帝尊非要玩刺激的,我只好奉陪了。”

    说罢,谢景行又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不是要抢我回魔宫,幽禁起来?帝尊难不成,就这张嘴最硬?”

    “……”殷无极闷闷,反而被调戏了。

    殷无极说的凶,道德标准却高。他就算发过狠,心里想过把师尊幽禁在魔宫,只能看他一个人,真到要实施的时候,他却是踌躇半晌,做不出来的。

    谢云霁那样骄傲,会玉石俱焚,他很难时时都看住他。

    戏谑过他家小情人,谢景行又歇了一会,不紧不慢地整理衣冠,道:“今日陆先生急着找你,定是魔宫有事。正巧,我这里也有百家的拜帖。看来,你得暂离片刻。”

    殷无极也支起身,双足踩在靴面上,随便取了一件玄袍披在身上,半真半假地笑道:“谢先生用完就丢,当真无情。我就这么见不得光,连你这师侄都得瞒着?”

    殷无极身上的玄袍还松散地系着,不束冠,不挽发,一头墨发披在肩头,倚在墙边时,有种入幕浪子的风流俊赏。

    “儒门和道门素有龃龉,你若是太过火,该烦恼的是你。”谢景行已经穿好儒门制式的白衣,打理着自己的长发。

    “‘无涯子’这个身份被你处理的很好,徘徊在长清宗边缘,平日无人管你。但若是宋澜过问,你难道真的能这般去见他?”

    长清宗是道门顶端的庞然大物,近五百年来飞速扩张,其附属宗门、分宗与势力多如牛毛,有一些特立独行的天才不足为怪,而宗主宋澜忙着招揽分神以上的老祖,区区元婴,自然有他座下弟子来处理。

    殷无极涉入仙门大比,以道门身份活动,正是看准了长清宗“灯下黑”,不会排查宗内弟子。无涯子的身份又十分边缘,除却一二分名气外,不足为惧。

    “本座怕什么?大不了不用这身份,谁管得了我?”殷无极先是言语恣狂,但一思忖,若是暴露,他就没有办法时时跟着师尊了,才熄了声,勉强道,“罢了,遮掩一二。”

    “小师叔,又收到了几份拜帖,其中还有世家的,应该如何处理?”谢景行听着风凉夜又敲了一遍门。

    “别崖……”谢景行视线投向他,似乎在暗示他该走了。

    殷无极却莫名和他拧上了,他半分不动,非得杵在这,坐实私情的模样。

    “让你这小师侄知道又如何?好啊,我懂了,谢云霁你就是不想让白相卿知道,他在你身边放个眼睛,也是在防着我?”

    他挑眉冷笑:“小白的心眼深得很呢,还没有他小时候可爱……”

    谢景行见他任性,失笑道:“别崖,你又在醋什么,这么酸。”

    殷无极别开脸:“左右圣人是觉得我比他好哄,又肯无名无分的跟着您,被您欺负了也不哭不闹的,给个甜枣就哄好了。”

    “本座现在的身份又非魔门帝尊,区区一个道门弟子而已,你连这都不肯认,还真的打算让我躲躲藏藏一辈子?”

    “既然陛下不肯走,那就去床上躲着。”谢景行推着他的脊背,把他塞进帐子里,睨他一眼,“不许出声,他找我是有正事。”

    殷无极看着谢景行撩起被子,按着他的后脑,把他塞进去,也没反抗,依着他的意思顺势倒进凌乱的床榻里。

    他没想到谢景行会用这么原始的方法,揭开盖着脑袋的被子,绯眸好似带着钩子,“您这样藏情人,是与本座暗通款曲,问心有愧,怕被那小徒孙抓奸在床吗?”

    “你明面上的身份与我宗关系不和,所以委屈陛下当个好情人,懂事点,不要闹。”

    谢景行好气又好笑,却顺着他的意思,一本正经地哄他。

    帝尊果真不再闹了,甚至还对这见不得光的“情人”身份乐在其中。

    把闹事的徒弟哄好了,谢景行走向门口,为再度叩响门扉的风凉夜开门,道:“进来吧。”

    风凉夜一进门,就像警觉的鹿,扫过房间内,并未察觉到异样的痕迹。

    他见谢景行正在系环佩,神情自然,看上去的确是犯了懒,起的迟了些。

    风凉夜觉得自己想太多,轻咳一声,从袖里乾坤掏出百家的拜帖。

    “心、理、墨、法、兵,五家上宗门邀您去茶社一叙,共同商议如何应对数日后的明镜公堂。名家房之远邀您去论道场、杂家吕梁则是附了一张琳琅阁的帖子,请您参与今晚的拍卖会,还有三张世家的帖子,分别是叶、黄、危三家。”

    他又道:“明镜公堂在即,世家此时递拜帖,又是何意?”

    谢景行:“叶家任侠,道门剑神叶轻舟出身于此,威望极高。黄家擅御妖,危家御鬼,都是赫赫有名的世家。”

    风凉夜蹙眉:“来者不善?”

    谢景行翻了一下名帖,见叶家措辞客气,并无以势压人的派头,另外两家言辞泛泛,看不出什么。

    他沉吟半晌,道:“叶轻舟曾经放话,追杀我即是与他为敌,叶剑神是叶家最大的依仗,两者立场基本一致,所以叶家并不一定是抱着恶意而来,大抵是打算交个朋友。黄、危二家,虽然御术精妙,但自身实力不强,向来都是墙头草,怕是两头押宝,敷衍一下罢了。”

    “那我去回绝了。”风凉夜闻言,抿起了唇有些不悦,“我们儒宗,还未落魄到要靠这等墙头草的地步。”

    仙门势力错综复杂,强者的自成一道,弱者合纵连横,还有为数不少的墙头草,儒释道三家道统分仙门。

    饶是风凉夜性格再温润天真,经过这勾心斗角,加上帮助谢景行处理了不少问题,对这修真界的势力分布也有了几分数。

    “不,黄、危两家的出现,是在试探我们的深浅。”谢景行却施施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道:“你可知,圣人提出过的制衡策略——仙门均势?”

    “均势?”

    “五洲之势力,分为东道西佛,南妖北魔,中儒门。”

    “儒释道三足鼎立,无论哪一方强势,余下稍弱的两道倘若联合,必定制衡第一。”

    谢景行沾了茶水,在桌上轻轻勾画,五洲十三岛的地图浮现。

    他笑着轻点中临、东桓、西佛三州,道:“五百年前,儒有儒圣,道有道祖,西有佛宗。仙门三圣是血盟关系,三家道统彼此合作又忌惮,就算微有不和,也不会轻易动刀兵。这是均势。”

    “除此之外,南疆为妖与巫的地盘,妖族与巫族为宿仇,常年内战,若是联合,必然扭成一股让人忌惮的势力,若是内乱,便不足以成为威胁。”

    谢景行淡淡道:“这亦然是均势。”

    “北渊魔君殷无极,两千年前叛出仙门,遁入北渊洲,成为渡劫期大魔。而后,他兴兵于草野,废魔洲奴隶制,除去盘踞地方的魔门与豪族势力,屯军、募兵、驯养魔兽,将乌合之众的魔修编成令行禁止的魔兵,统一魔道十城,迎渡劫天雷,以帝君身份登临尊位。”

    当年的殷无极做出的事情,足够惊天动地,让远在仙门的圣人谢衍都为之捏了把汗。

    自古变法者无不流血,圣人在改革仙门时,早有此决绝之心。

    但他未曾料到,殷无极青出于蓝,将那积弊已久,混乱割据的魔洲,给掀了一个底朝天。

    他让原本分不到修炼资源,只能世代奴籍的魔修,得以从军,加入讨伐剥削自己的大魔修势力的队伍中。

    他让原本被把持在少数魔修手中的矿脉资源,得以共享。

    他让原先因为境界之差,从而固化的阶层,重新开始流动。

    可以说,自魔君殷无极后,死气沉沉,互相残杀的魔洲,从此翻天覆地。

    若他不可称一句“帝尊”,又谁能胜任之?

    谢景行想起还藏在里间的帝尊,摇了摇头,笑而叹道:“称他为帝尊,的确名副其实。这位陛下,在圣人谢衍去后,就是五洲十三岛的战力天花板。”

    “他手腕强硬,杀伐果决,一手遮天,魔兵能征善战,偏又极其忠诚,视他如神灵。也无怪乎道、佛二家,都惧其三分。”

    “我听闻,魔君酷厉,素有暴君之名,可手下魔修为何如此忠诚?”

    “暴君?”谢景行笑了,“你所在之地乃是和平的仙门,卧榻之侧,有这样一只凶兽酣睡,你动起笔,宣传鼓动旁人与你一道反对北渊,难道会夸魔君乃是千年难遇的仁君么?”

    何况,慈不掌兵。他宁可殷无极能够狠一些。

    毕竟,那可是处处危机的北渊洲。

    “确实如此。”风凉夜若有所思,却把目光略微移到里室。

    他刚才,仿佛听到了那里传来些许动静,是错觉吗?

    “海外十三世家,四家为首,分别是君、叶、陆、谢。”

    谢景行指尖点到瀛洲海以外,直接拉回了他的注意力:“此外,梁、薛、柳、危、黄、陶、朱、孟、曲,各自把控地盘,相互之间联姻又敌对,乃是五洲之外的豪族,在海外可称无冕之王。”

    “仙与魔,妖与巫,儒释道三家,以及海外世家,这些势力,共同组成五洲十三岛,本应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而圣人谢衍陨落,打破了这一格局。”谢景行说起自己坠天时,已经十分平静。

    “圣人去后,儒释道三家去一,二圣隐遁,道与佛两家起初联手打击儒道,在儒道式微之后,原本联合的道与佛也会生出间隙,势必要开始一次道统之争。”

    “如今道门势大,佛门暂时还不欲与之起冲突,为避免两家内斗,道门会……”

    谢景行看向整个格局,忽地抓住了灵光,脑中迅速掠过云梦城发生的所有事,面色忽地一变:“为了避免内斗,势必要引入外敌,向外扩张。”

    那么,谁是外敌。

    是魔。

    “……仙魔大战。”

    “小师叔,你方才说什么?”他的声音几乎呓语,风凉夜没有听清,问道:“有什么不寻常?”

    “不,没什么。我只是发现,世家选择对付我们儒道,背后也有其原因。”

    谢景行神思一恍,道:“世家势力不容小觑,然,海外岛屿毕竟资源有限,他们想要更进一步并不奇怪。东西南北都极是难缠,唯有中临洲势弱,无圣,唯有三名渡劫老祖压阵,却占据五洲十三岛最好的地盘之一,换做是你,动不动心?”

    他之前一直忙于仙门大比,未曾深想宋澜的态度。

    他为何为世家对付儒宗行方便?

    会不会,是赌他们可以驱逐儒道百家,拿下中临洲呢?

    谢景行的手掌支在桌上,眸里仿佛有锐利的星芒,脑中各种讯息迅速排列组合,推出一个极为不可能的答案,

    刺客将夜,为何频繁挑衅仙门?

    军师陆机,又为何化身散修,伺机而动?

    殷无极贵为帝尊,本该镇住大后方,又为何亲入云梦城?

    谢景行思忖半晌,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不容置疑地道:“百家的帖子都接下来,世家的全部拒绝,凉夜,先去准备一下拜礼,然后随我走一趟。”

    风凉夜看了看天色,昨夜雷雨,今晨也未停歇,还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

    他将名帖折好放进袖子,道:“我立即去翻下师尊给我们带的行李。”

    离去前,风凉夜似乎有些疑惑,问道:“为何要接百家的帖子?百家对我们儒宗一向看不顺眼,他们又为何在此时对我们示好?”

    “因为,儒道……不,是整个中临洲,现在必须要拧成一股绳。”

    谢景行慢条斯理地泼上茶水,将地图抹去,道:“百家之中,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在他圣人弟子身份曝光,理、心二宗摆出态度,联合拱卫时;在他请开明镜公堂,把墨、法二家与儒宗绑上一条战船时……

    百家,便望风而动了。

    风凉夜离去前,已经记不得再“无意”转一遍小师叔的房间了,满心都是即将到来的重要应酬,匆匆告辞离去。

    从前儒门清净,他甚少沾手这些事务,如今在谢景行的指导之下,他主持几次,很有心得,也与上宗门五家交情颇好,逐渐立起儒宗大弟子温润儒雅的形象。

    谢景行等他关门走远,才停了一停,走进里间。

    他方才撩起帘子,还未说话,却被一只手抓住腕子,径直拉进了帐中。

    白衣青年的身躯与殷无极的胸膛贴合,暖热顿时袭上来,让他满腹的心事都被融了干净。

    “仙门均势,你前世的策略,放在如今,已经行不通了。”

    殷无极把他抱在膝上,下颌靠在他的肩上,明明是依赖的姿态,却是掩不住的帝王风度。

    “道祖、佛宗隐世五百年,如今,也许只有宋东明和了空才知道他们的去向。若是仙门不发生什么大乱子,他们怕是不会纡尊降贵,出来管事的。”

    “所以,你会做什么?”谢景行眸光如电。

    “宋澜是仙门的实质掌权者,你问我会做什么,不如问他想做什么?”

    殷无极匆匆提了一句,就住了口,自顾自地把他冰凉的身躯揉进自己怀里。

    他低低道:“你觉得我,做的还不错?”

    谢景行一怔,忽然意识到,殷无极在里间听到了他的话。

    五洲十三岛不乏大能豪雄,奇闻异事极多,可他不提旁人,却对风凉夜详尽地叙述了殷无极在魔洲登基为帝的功绩,尽是激赏,没有一句贬低,很难说不是因为偏向。

    “……你这是,在找我要夸奖?”谢景行见他绯眸低垂,平日里莫辨的神情,此时却显出些许紧张不安。

    殷无极伸手握着他的腰,不语。

    谢景行忽然意识到,上一世,圣人谢衍在仙门,他在北渊,哪怕私底下夸了他不知多少遍,殷无极也是无法知道的。

    谢景行失笑,道:“你在怀疑什么?若是陛下做的还不够好,那天底下,就不会有人能够称得上一句好字了。”

    回答他的,是殷无极越收越紧的手臂,与在他耳畔响起的沙哑的嗓音。

    “有圣人这句话,这一千五百年,值得了。”

    第43章 百家小会

    距离第二场大比还有七日, 正午过后,谢景行带着风凉夜去有间茶社,赴百家之约。

    茶社是百家在云梦城的产业, 此次腾出, 作为学术辩论的场地。

    送给谢景行的拜帖上, 有上宗门五家联合署名,抬头是“圣人弟子谢景行敬启”, 明面上是邀他参加学问探讨, 实则, 乃是上宗门五家做东的儒道内部小会。

    儒道有名有姓的宗门几乎都会排代表赴约,算是借由明镜公堂开启的契机聚一次,共同商议如何应对世家。

    理、心二宗势力最强, 为儒道双支柱, 立场本就倾向主宗。

    墨、法二家亦然承了谢景行的情,加上明镜公堂更是为他们二开,隐隐有奉圣人弟子为先的趋势。

    有四家站台, 其他儒道宗门自然不会与四家作对。

    看似只是把圣人弟子捧上这次内部小会的主位, 可背后的倾向, 却耐人寻味。

    初秋时节, 云梦多骤雨。

    谢景行与风凉夜抵达茶社时, 正是云覆城池,细雨湿流光。

    车马络绎不绝,身着各宗门服饰的修士垂衣拱手,相谈甚欢。

    谢景行站在茶社的招牌之下, 收起沾水的油纸伞,递给身边的风凉夜。

    他长身玉立,白衣儒袍, 墨玉骨簪束发,不与人交谈时,神情孤高淡漠,仿佛圣人曲水临江。

    “谢先生留步。”

    来人声音热情亲切,人还未至,便生好感。

    谢景行回眸,却见身着锦缎软袍,脑后编着一根小辫儿的青年,正对他笑的一团和气。

    他天生一副笑模样,眼尾上挑,有些像狐狸,精明狡黠,却又不会教人讨厌。

    谢景行不与人交往时,神情略显淡淡,但在与儒道百家交游时,兴许是志同道合,他待人接物总是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

    “您是?”谢景行哪怕从未见过对方,但短促打量后,他就在对方袖袍与腰间看见杂家的标志,心中便有几分数。

    他也拱手行礼,温文尔雅地笑道:“‘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若在下没有猜错,您就是杂家的吕梁,吕先生吧?”

    “圣人弟子莅临鄙店,有失远迎。”这有间茶社,正是吕梁的产业。听他如此赞扬,吕梁的笑容更真切几分。

    他热情道:“不愧是圣人弟子,博学多闻,鄙人一瞧,您这通身的风流雅致,半天回不过神,还以为见到了仙人——哎呀,失态失态,是我轻薄,偏重姿容了。谢先生的学问与手段,更是惊才艳绝,教人见之难忘。”

    他若要讨好什么人,嘴便和抹了蜜一样。

    百家中人,多觉得杂家巧言令色,颇多不喜,又或是觉得他派所学杂而不精,又通身的商贾气息,门下弟子多赌国运以修身,红尘沾染太多,与之交游,或沾因果。

    所以在百家之中,杂家也是特殊的门派,实力平平,地位中等,却独有一个长处,杂家巨富。

    但他面前的,可是折服过百家先代宗主,摆平百家之乱,要百家尊儒术的圣人谢衍。

    论对百家的了解,他若敢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谢景行含笑:“吕先生谬赞了,不才区区,只是借着师尊庇荫,才侥幸闯出一二名声。”

    吕梁一展折扇,笑眯眯地道:“先生谦虚了,前有云梦泊力压墨、法二家风头,旗亭题壁前退帝尊魔气,后有叶剑神盛赞力保,大比之中,更是击败长清宗、苦海寺,豪取五百一十二分,位列第一,不仅折服眼高于顶的理、心二宗,更是于墨少宗主与韩先生有救命之恩……”

    “今日我等,皆因为三家联名请开明镜堂一事聚集于此,亦是先生领衔,不过短短半月,谢先生就有如此成就,圣人弟子如此心智手段,怎能让人不折腰啊。”

    他说罢,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张价值千枚上品灵石的帖子,递过去,笑道:“今晚便是琳琅阁拍卖会,今年正巧赶上大比,拍卖会便在云梦城举行,届时奇花异草、兵甲法器、应有尽有。这帖子略作薄礼,先生拿好。”

    谢景行知晓这是拉拢,不动声色地推回,笑道:“吕先生这份礼很重,在下受之有愧。”

    吕梁笑道:“杂家先圣吕不韦曾言,‘奇货可居’。吕某今日之投资,远不及先生未来之成就,这一点心意,不过交个朋友,还请先生不要拒绝。”

    他又一展折扇,几近耳语,道:“白宗主若想复兴儒宗,定然也是缺钱的吧?杂家虽无别的本领,独独在赚钱上颇有一二心得,还请先生代为引荐。”

    野心勃勃,不愧是杂家。不仅仅是与他交游,更是把算盘打到了意图复兴的儒宗头上了。

    谢景行闻言,从善如流地收下帖子,拢在袖中。

    他随即不动声色道:“白师兄神仙人物,不通俗务,儒宗一切对外事项,皆是由我与凉夜处理,吕先生勿要担心。”

    这是对他的示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吕梁的嘴角,笑容又真切几分,于是一抬手,道:“午时已至,先生请至二楼,小心台阶。”

    谢景行至二层后,推门进入,才见一处宽敞房间。

    茶社平日作为百家清谈之地,装修无一不雅。

    杂家出身百家,极是了解书生品味与怀古之情,在这小会的室内,竟是复刻了当年儒宗的稷下学宫。

    这让谢景行颇有一种错乱感,好似他还是微茫山的学宫中,永远位于上首的圣人谢衍。

    人未到齐,书生们正在清谈。

    能够接到帖子来此的,多是儒道各门派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未来的顶梁柱。

    上宗门的五家,更是有分神期、合体期的长老、贤士莅临,也不摆架子,偶尔还指点两句小辈,替论辩做公证。

    封原正与张世谦一人一侧,各领几名百家弟子,眼看是临时组成的队伍。

    谢景行听了听,发现他们在辩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日方中方睨,物方死方生。”

    “日头升到正中,便开始西斜;万物方才生下,便走向死亡。君不见,这世间万物总是处于种种变化之中,东升西落,生老病死,总是接连不断地发生,由此可见,此言透着玄妙哲理。”封原拍案,神采飞扬道。

    “此言差矣,封道友。若是方生方死,那岂不是你我方才生下,便会死去?而你我二人还在此处论辩,修真之途,让这一过程延缓无数,又怎能称‘方生方死’?”张世谦捉住他话语中的漏洞,一击必中。

    “此乃我名家先圣惠施的名言,先圣曾目睹花开花谢……”名家弟子房之远不甘示弱,辩驳道,“虽肉眼不可见,但事物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延缓,便意味着生命不在流逝吗?”

    “……”

    众人激辩几轮,却分不出胜负,俨然是要学着上古君子,捋起袖子斗法了。

    谢景行在一侧拢袖观看,见儒道的孩子们追逐真理时执着的模样,饶有兴致地微笑。

    “谢先生来了。”

    “我等分不出胜负,便让谢先生裁决!”

    “妙,圣人弟子的见地定然不俗。”

    本在围观的谢景行,却蓦然成为视线焦点,他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在下刚至,还未听全各位观点,岂能胡乱评判?”

    “不必评价观点,就先生看来,这方生方死,可正确?”韩黎的伤将就养好些许,此时不宜参加劳心劳力的清谈,但也是看了个全程。

    法家亦然好辩,见此议题,他心中有大致轮廓,却总是不得其法,所以目光投向谢景行,道:“在下看来,两方之观点,各有其道理所在,却又迟迟挑不出错来,还请谢先生点拨。”

    “先圣庄周在《齐物论》中言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反映出道者的生死观,生便是死,死便是生,生者,一出生便走向死亡,死者,又何尝不是一种生?”

    “道家思想。”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非偏狭于自家学说之人,虽然与道门不睦,但不代表否认对方尊崇的先圣,听罢,皆品味出几分妙处。

    “庄圣此言妙极,是我等拘泥了。”

    “然而,我却认为,错了。”

    谢景行负着手,缓缓走向书生们之中,看着左右两侧的封原与张世谦,淡淡地道:“惠施与庄子之言,义理上虽然妙极,却皆是片面。”

    众人蓦然抬头,看向那看似温润雅致,实则开口质疑两位上古先圣的圣人弟子,怔住。

    前来小会的几名贤士长老,闻言也皱起眉头,显然是不认同谢景行所言,沉声道:“谢景行,哪怕你是圣人弟子,也不该如此轻狂,圣人之言又怎会出错?”

    “物方生方死,承认了万事万物的绝对变化,却否定了相对的停滞。”

    谢景行振衣,看向心宗的徒孙,淡淡笑道:“封原,我且问你,倘若你面前有一条湍急河流,你早晨涉水而过。当你夜晚返程时,经过的是同一条河流吗?”

    “当然是……”封原想要说什么,却蓦然愣住,陷入沉思。

    “不,流水始终在变,此时河流,非彼时河流。”张世谦双目灼亮,“人不可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那么,你能一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吗?”

    “这……”

    “如此,就是诡辩。”谢景行将手负在身后,好似当年在学宫之中点拨学生,云淡风轻,又蕴含大道义理。

    他白衣广袖,墨发垂腰,却悠然道:“若你身处河流之中,却时时觉得,此河非彼河,那你所渡过的这条河,又是什么呢?”

    “若是世间万物,从不存在一个稳定的时间阶段,那你我所踏的这地面,所共享的这天空,这风、这雨、这一切的一切,都该是一片虚无与混沌。”

    “正因为他们永远在变,所以不会拥有任何形态。此界也就不存在了。”

    他话音刚落,一时安静。

    韩黎长舒一口气,终于解开心中疑问,叹服道:“谢先生一言,韩某如醍醐灌顶。”

    封原也一改方才的张狂态度,拱手笑道:“受教了。”

    风凉夜在旁聆听,并不接话,却想起赴约之前,谢景行对他说的话。

    “墨家性任侠,晓以义理;法家重法度,以法制之;杂家为商贾,以利动之;名家好辩,以辩折之;农家重民生,许以良谷;阴阳家御术,斗之以法;纵横家擅谋,以智胜之……”

    “如今百家争鸣,各有其法,不可视儒术为世间唯一解,而是兼容并包,海纳百川,切记切记。”

    几名用先圣质疑他的长老,皆是怔怔不语。

    良久,有人叹道:“圣人弟子一番高论,真是让人感慨,我等还以为……还是五百年前,在学宫聆听圣人教诲。然,天不假年,圣人陨落……可惜可叹。”

    谢景行见他们怀念感佩,感觉到时光的荒谬之处。

    但他想起自己举例的那条河,却又难免生出几分怅然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圣人,也不过是那个为苦悲命运感到不甘,却又不肯死心,执着渡河的狂夫罢了。

    “既然人到齐了,我们今日商议有关明镜公堂的事务。”

    一名法家贤士抬起眼,沉声道:“此会,本不该有我们这些多管闲事的长辈出席。可如今,身在道门地界,此事又是针对我儒道修士而来,不得不慎重行事。”

    墨家的长老向他点了点头,道:“我已布下结界,此地无人窥视,还请各位畅所欲言。”

    说罢,他们退到旁座,不再言语,却注意着众人的表现,仿佛在评估当下儒道的未来后进,是否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墨临的伤势没有韩黎重,身体大好后,就接了谢景行的秘密传讯,暗自去找百家众宗门查了一些东西。

    他手中握着一份名单,却是犹豫半晌,道:“我要告知各位的,非常重要,还请诸位留意。”

    他吐出一口浊气,道:“世家,针对的并不止我们五家上宗门,而是整个儒道。我已查过近十年的各宗门死亡清单与死因,发现其中颇多蹊跷,许多例离奇死亡的宗门弟子,可能是被世家下毒害死,并非修为走岔暴毙。”

    “当真?”张世谦沉肃,他紧紧锁着眉,“墨少宗主可以对此言负责?”

    “我可以对天道发誓。”墨临紧紧攥着拳,似乎在忍耐什么,沉声道,“不过,我手中证据,暂时还不可公布,待到明镜堂开时,我定要——为枉死的诸位道友,讨回公道。”

    “我审问死士时,也从他们的口供中掏出了点东西。”韩黎微微冷笑。

    作为法家弟子,韩黎以严刑峻法逼供,自然能在不伤身体性命的基础上,让他们口吐真言。

    他大怒道:“世家,竟是窥伺我等世代居住的中临洲,此番暗害各种天才弟子,就是要釜底抽薪,要我等宗门青黄不接,如此下去,不出百年,传承必将断代!”

    “届时,你、我、乃至整个儒道,又怎能抵挡世家举兵!”

    “可恨!竟是要谋夺我们中洲。”

    “卑鄙无耻!”

    “化外之民,如此豪横,绝不容之!”

    群情激奋。

    韩黎与墨临将气氛带了起来,谢景行走到正中,逐一扫过每个人脸上愤怒的神情,淡淡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他陈述起当年仙门改革的真意,却对着这些陌生而青涩的脸。这让他想起当年聚拢在他身侧,正是鼎盛时期的百家。

    “圣人曾为仙门之首,命法家制定仙门律令,是为依法善治,行公义之事。”

    “设明镜公堂,是为让小宗门也有提告上宗门之权,不必囿于等级、势力、制度。”

    “行外儒内法之策,以德教化之,以法约束之,终而使仙门脱离各宗林立,互相孤立、吞并、内斗不止的局面。”

    “可以说,如今仙门的架构,是从圣人治时脱胎成型。”

    “可惜的是,圣人之法,已被如今那位废除大半,圣人治时,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岂是那位可比?”接话的乃是理宗一贤士,是风飘凌派遣来替小师弟撑场面的。

    他原本以为这陡然冒出来的圣人弟子不过黄口小儿,难免轻慢,但谢景行的学识见地,让他们无不折服,只觉他得到圣人真传,也和颜悦色许多。

    心宗客卿也道:“圣人之法已行数千年未曾出错,明镜公堂仍被广泛认可,哪怕近些年开的已少,却永远深入人心,此乃传统,不可移。”

    谢景行拂袖,徐徐行至众人身侧,道:“后日,明镜公堂之上,我提告谢家,对方必然以我作筏,攻击儒道,还望各位勿要动摇,我自有安排。”

    “但世家狼子野心,能够涉入罗浮世界,其背后定有道门影子,我们暂时不能与道门撕破脸皮。”

    谢景行说到此,逐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看到了答案。

    那是不服。他们没有一个人,服气过如今的仙门之主。

    谢景行拢袖,淡然道:“如今儒道正不知何处去,外有豺狼窥伺,虎视眈眈;内有明争暗斗,一盘散沙。”

    “如今的百家之争,非是良性竞争,而是恶性挤压,互相提防,将自家道友视为贼人。再这样下去,必然让外人捡了便宜。”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还望各位牢记。”

    谢景行说罢,向众人拱手,行了一儒门古礼。

    “若各位下定决心,肯摒弃前嫌,和衷共济,组成儒道联盟,共振儒道道统,谢景行,与在下三位师兄,将在微茫山恭候百家诸宗门贵客。”

    第44章 帝尊赠礼

    琳琅阁拍卖会于戍时开始。

    谢景行与吕梁走进琳琅阁, 只见珠光宝气尽豪奢。这里不仅是拍卖会,更是仙门最上层的交际场。

    阁中分为两层,上层呈现圆环形, 以绸缎帘幕遮挡隔间, 保证其私密性, 自然是为贵客预留的。下层扇形展开,是寻常来客的座位, 高台保证视野。

    一层中间的圆台是展示货品之地, 以灵石雕琢成菱形。将灵材置于其上, 光华流转,尽显宝气。

    心宗封原,理宗张世谦见了谢景行, 立即迎上来打招呼。紧接着, 墨临、韩黎也来见礼,笑容真切,兵家等宗门也凑了个热闹, 向圣人弟子问好。

    百家小会之后, 他们似乎是得到了门内长辈的叮嘱, 对谢景行更是热情。

    吕梁知道自己和上宗门不是一国的, 也就笑眯眯地告罪, 找了个借口远离。毕竟,他背后的杂家看中的是目前落寞的儒宗。

    谢景行与他们闲话,笑道:“今日琳琅阁当真热闹,不知都有哪些贵客会到场?”

    “琳琅阁在云梦城开拍卖会, 城主张载道自是要来的。宋宗主事务繁忙,所以道门是叶剑神出席。喏,就是上首那一席。”

    韩黎指了指楼上视野最好的位置:“已经挂起来了, 看来叶剑神已经到了。”

    谢景行循着望去,雅间门口悬上纹有道门标志的青色帘幕。

    墨临补充:“佛门拒了帖子,了空大师与几位主持潜心修行,物欲淡泊,未曾前来。”

    封原笑道:“我亦然不知宗主是否会来,道门的场子,宗主一向是厌烦参加的。”

    他说的倒是坦荡荡,在场几人也都对儒、道两家的龃龉心知肚明。

    “也不知宗主是否会来。”张世谦叹了口气,“据传,今日有一珍宝临时加入了拍卖,你们可得了消息?”

    “是沧海安魂珠?”

    “正是。”

    “据说是养魂、淬魂至宝,极为罕见。”韩黎颇有些神往,“这可是渡劫时救命的东西,不知能拍到什么价格……”

    “这等重宝,自然是压轴,我们看个热闹就行了。”墨临道,“修到被雷劫淬魂的程度,才会需求这个。”

    说罢,他看到一个雅间挂上靛蓝色的帘幕,烙下理宗纹章,对张世谦道:“张道友,你看,那是不是风宗主的标志?”

    “真是稀奇,宗主竟然也会来道门的场子……”张世谦讶异。

    当年圣人事务繁忙,从来不出席这种场合,多由三相代劳。如今这阵仗看似豪奢,但比起当年,还是有差距。

    谢景行浏览了一眼拍卖法宝的单子,无甚兴趣。

    琳琅阁内,世家子弟聚拢的那一圈,一名锦衣少年捏着折扇,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藏着轻蔑与敌意。

    那不是曾经的谢大公子的异母弟弟,谢鸿吗?

    谢景行漆黑的眼眸中透出一星两点的笑意,随即掩去,却见那锦衣少年带着数个世家子弟,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我道这圣人弟子是谁。”谢鸿一扬折扇,带着讥讽道,“谢景行,你的底细我还不了解?风吹就倒的病鬼,别会使点花架子剑法,就空口白牙说自己是‘圣人弟子’了。”

    说罢,谢鸿又看儒道众人,傲慢地抬起头,道:“就是你们,联合告我们海外世家?”

    谢家在海外势力极大,他横行霸道惯了,背后跟着几个附庸世家的跟班,把他捧到天上去,让他养成了骄横的秉性。

    见书生们结束了谈话,纷纷把目光投向他,谢鸿见了,洋洋得意,自以为揭破了他的真面目。

    “圣人都陨落许久了,谁能证明他是圣人弟子?谁见过圣人洞府?”

    “他在家中,是个十五岁连炼气期都达不到的废物,成日病歪歪,一副要死的模样,怎么就转眼就冠上圣人弟子的名头,引的众人交口称赞了?”

    与他相交甚笃的,都是些世家纨绔,一身穿蓝色锦衣的公子闻言也笑道:“谢家的大公子谢景行,据说从娘胎里就带着病,照理说该活不过及冠,就算有机缘,给他这种病秧子,当真浪费!”

    “他叛出家族,改投儒门,指不定偷了家中什么宝贝。如此无能,如此人品,又怎么可能是‘圣人弟子’?”

    谢氏子弟污蔑道:“让谢景行拜入儒宗,成了圣人弟子,这才是辱没圣人身后名呢。”

    过去的圣人就不怎么看得上谢家,时任的谢家家主还一个劲地蹭圣人的名声。圣人谢衍目下无尘,态度冷淡,谢家还在世家圈子里沦为笑柄。

    如今他借了谢景行的命格与躯体,兵解重生,也担了些因果。他本就打算借机斩去俗世因缘,免得受拖累,正好有人瞌睡送枕头,前来挑破。

    谢鸿向来不把谢景行这个大哥当回事。

    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灵根上佳,天赋异禀。无论是父亲还是老祖,都喜欢他,对他另眼相看。

    迟迟无法突破炼气,孱弱多病的谢景行,偏占着一个原配嫡长公子的身份,哪怕他体弱多病,不可能与他争抢谢家家主之位,却让谢二显得不那么名正言顺。

    谢二公子乃是继室嫡出,向来盛气凌人,惯会如此打压人。他的境界也被用丹药堆到金丹后期,配上化神期的侍从,自然是在海外十三岛横着走。

    谢鸿对他恶感明显,家仆捧高踩低,自然也不肯尽心照顾常年缠绵病榻的谢景行。谢家家主也对他早逝的母亲无甚感情,对谢景行没有什么父子之情。

    谢家上下,看他犹如一个死人,甚至有人当面嘲笑他废物、痨病鬼、早死的命,连药材与食水都被克扣,修炼资源自然也轮不到他,哪还有什么进步的余地。

    在场之人无不哗然,云梦城内最炙手可热的圣人弟子,竟有这般身世。

    “照谢家的说法,这圣人弟子的身份也颇有疑点。”有人质疑。

    “指不定是落魄的儒宗选了个弟子,妄图利用炒出来的名气,在儒道重振声威。”

    今日午间的百家小会开过,儒道的精英子弟,皆是见过谢景行的才能与格局。

    旁人以为他是沽名钓誉,真正受过他恩惠的人,是断然不会小觑他的。

    于是,封原等人好整以暇地站在他左右,哪怕旁人质疑,也半点不动摇,是上宗门五家的表态。

    谢景行站在儒道子弟中央,白衣如雪,拢袖而立。

    哪怕被人指着鼻子骂废物,他也不争辩,只是用淡淡的眼神看向他们,像是在看一堆脏东西。

    “这货是谁?”封原性子随了沈游之,登时就有些不快了。“谢先生,他这般指着鼻子骂你,你难道能宽容了他?”

    “这位就是我们所告的,晋安谢家,谢二公子,谢鸿。”谢景行微微侧眸,语气淡淡。

    “区区一个谢家子,在海外横行也就算了,这点子修为,来云梦城抖什么?”韩黎嗤笑道。

    “此次来云梦的世家子弟,以谢二为首。墨少宗主,韩先生,你们放心了吧?”

    谢景行语气尔雅,却在暗指对方太菜,不值一晒。

    韩黎继而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笑了:“是极,这下我放心了。”

    谢鸿勃然大怒:“你们这是什么眼神?看不起我?”

    “如此出口不逊,又叫我们怎么看得起你?”墨临冷声道,“再者,世家与我等近日有仇,又如此上门挑衅,攻击圣人弟子,真当儒道百家是死的吗?”

    说罢,兵家李纵也上前一步。谢鸿的小身板,在他的壮硕肌肉前,显得像个发育不足的小鸡仔。

    他叼着草杆:“我说,你们这些小少爷,没事可别惹这些读书人。他们心黑的很,若是想动手,还是我李纵和诸位过过招?”

    “武疯子,你骂谁呢?”封原一吐葡萄皮,佯怒道。

    “谁叫得响骂谁。”李纵松了松肩膀,手指掰的格拉响,笑道。

    封原嗤他一声,虚虚把谢景行往中间一护,眼神扫过其余看热闹的,含笑道:“宗主可说了,圣人身后五百年,好不容易得了小师叔一个洞府传人,若是磕了碰了,宗主可是要让我们自挂东南枝的。”

    “你们若是想乘机欺负谢先生,也得过了我和张世谦这一关。”

    “不,是整个儒道这一关。”

    谢景行看向争相挡在他身前的孩子们,漆黑的眸光宛如流动,继而露出一星两点的笑意。

    过去的百家鼎盛,他们簇拥圣人,是群星环绕仙门的高悬日月。

    如今,百家虽然看似一盘散沙,那股心气却没有丢,沦落只是一时,蛰伏也是等待时机。

    圣人的影响似乎从未褪去,他们会因为“圣人弟子”而凝聚,也是因为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影响。

    世家与儒道气氛不对,这场即将发生的冲突,也被琳琅阁楼上雅间的大能尽收眼底。

    门口挂着群青色帘子的房间里,叶轻舟听闻自己的眼力被质疑,把剑往桌上一搁,俨然是被这小辈说的有些不愉快了。

    叶轻舟蹙眉,道:“这是在质疑,叶某看错圣人的传承?叶某就算在当世剑道上并非第一,但圣人的剑,叶某不可能走眼。”

    沈游之忍了又忍,还是摔了茶盏,气极反笑:“好啊,当着我面欺负小师弟,这是活腻歪了?”

    叶轻舟被这掷盏声一惊,看向身侧好友的脸色,冷汗顿时下来了,连忙顺毛安抚道:“小游之,你冷静点,这里不能拆!”

    “我可是鼎鼎有名的‘玉面修罗’,性情骄纵乖戾,揍一两个小辈,也不离谱吧?”沈游之沉着脸。

    叶轻舟却道:“明日是公堂对证,以你之身份,今日若是公然偏袒,总是会引些闲话的。”

    沈游之翘着腿,手中的判官笔锋芒尽显:“我护着我师弟,管旁人说什么?”

    叶轻舟见他神色桀骜不驯,眉眼间却有着流转的情致。

    他被晃了下眼,才哑着声道:“小游之,莫让我为难好不好,今日琳琅阁是我镇场,我不能公然偏向你的。”

    他前些日子还挨了师兄一顿打,他理亏,生生挨了。滋味却相当不好受。

    沈游之冷哼不答,还是坐回了太师椅中,端上一盏好茶,为自己满上,恨恨地道:“宋澜怎么不打断你的腿?”

    随即,他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手没事了?”

    叶轻舟一愣,笑道:“师兄下手不会太狠……”

    沈游之横他一眼:“我还未消气,不许提他。”

    叶轻舟举起双手,唇边带着宽纵的微笑,道:“好,不提。”

    他和沈游之的交情非常隐秘。沈游之瞒着风飘凌、白相卿,他瞒着宋澜,十分小心谨慎。

    但是宋澜已然知道,风飘凌他们也不会久。他们有私交之事,早晚会暴露在阳光之下。

    儒道两家虽说同为仙门,却有陈年积怨。

    当年,他刚认识沈游之时,差点没被他揍个半死。他扛不住对方如风霜刀剑的文法,抽了剑,才勉强挡下他。

    那时他心想:美则美矣,可惜是个修罗,凶得很,能避则避。

    但是,他又在数次的交手之中,果断打脸。

    游之真可爱,真香。

    叶轻舟终于把沈游之劝下,心里忐忑,生怕风飘凌也一时上头,出去撑腰,把拍卖闹的一团糟。

    风飘凌为人理性稳重,最终,天蓝色的帘幕内还是没有动静。

    “小师弟能解决的事情,自然不必我们出面。”沈游之如此说道。

    另一边,天蓝色帘幕后的雅间内,风飘凌眉眼间霜雪凝冻,神情颇不愉快。

    风飘凌本想替小师弟撑腰,可当他的手覆上帘子时,又想起他倔强孤傲的性子,终而没有动手。

    小师弟看似温和,实有嶙峋傲骨,俗世尘缘,自然是会自己解决,不需要他们插手。

    风飘凌坐了回去,心事重重道:“若不是为了沧海安魂珠,参与这场拍卖会,我竟不知景行师弟曾这般受气。”

    他在俗世时,也曾是皇家血脉,后来于道观修行,自然是见过无数血亲倾轧惨剧。

    只要略略思索,谢景行为何不远万里来到儒宗拜师,而非待在谢家,他就明白了大概。

    “谢家若非龙潭虎穴,他也不至如此舍近求远。”

    风飘凌对执剑弟子淡声道:“去查查,我要谢家的资料,包括小师弟,与这谢二的过往龃龉。”

    “小师弟受苦了,这珠子可治神魂之症,拍下来,安慰他一下吧。”面冷心热的大师兄这样想道。

    同一时刻,最隐秘的雅间之外,侍女战战兢兢地挂上黑色的帘幕,纤纤素手抖得厉害。

    雅间内的端坐的魔君,本是唇角带笑,下一刻,却是将这盛气凌人的辱骂听的清清楚楚。

    殷无极支着下颌,面上笑意如潮水褪去,手指用力一捏,椅子的扶手无声无息崩散,连灰都不剩。

    陆机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陛下……”陆机弯腰拱手,在他面前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嗯?”殷无极转过脸,眼神阴戾,“谢家,竟然这般活的不耐烦,若是轻轻放过,岂不是显得本座脾气很好?”

    殷无极的指尖叩在桌上,望向下方的争端时,眸中杀机尽显。

    “本座也并非那般有容人之量,你说是吧,陆机?”

    听他发出一声幽幽低笑,青衣的军师只觉刺骨冰凉,汗湿脊背。

    他一激灵,真情实感地附和道:“谢家猖狂,该杀。”

    “把将夜叫回来吧,本座要他带着魔君令,领着魔门暗堂,去一趟海外。”

    殷无极阖眸,复而睁开,明明似笑非笑着,眸底却是一片暴戾的血红。

    “告诉他,瀛洲海的斩首行动,也该稍稍提前一些了。”

    *

    鼓点敲响。已经戍时三刻,拍卖要开始了。

    世家子弟与儒道众人纷纷怒目而视,差点动手。

    谢景行却明白,他若是在私底下占了上风,反而会让对方提高警惕,不如先示之以弱,以长对方气焰,才能在仙门公堂之上一举锤死。

    何况,如今在场者,并非只有儒道与世家,还是要注意影响的。

    谢景行云淡风轻道:“琳琅阁的规矩是要遵守的,任何人不可在阁内动武,否则就是和琳琅阁为敌。有什么事,不如公堂上去说,诸位还是专注拍卖吧。”

    他轻描淡写地化去争端苗头,看似退了一步,却不卑不亢,显出容人雅量。

    拍卖如常进行。

    “第一件,成色极好水玉一对,最适宜双修道侣做定情信物,灵气交流媒介。起价五百颗中品灵石。”

    “我出六百。”

    “七百。”

    “七百一次,七百二次,七百三次,成交!”

    拍卖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在场之人,皆有宗门底蕴,有看中的玩意儿自然都不吝于叫价。

    在这琳琅阁之中,花钱事小,让宗门失了牌面事大,能够尽情秀一秀宗门财富的机会,他们自然不会错过。

    “下面这件宝贝,大家应当都听说过——沧海安魂珠,传说蓬莱仙岛之蚌所产,五百年得一颗,可以稳固、修补、淬炼神魂!”

    “起拍价,上品灵石,三千枚。”

    众人哗然。

    无他,这个起拍价乃是今日之最,但是联想到这是怎样的至宝,就毫无异议了。

    “四千。”谢景行知晓自己神魂不稳,沧海安魂珠对他的神魂之症颇为有效,他也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参与叫价。

    谢鸿本是恹恹,一见他叫了价,就好像是刻意与他为难一般,故意道:“五千。”

    谢景行淡淡地看他一眼,继续加价:“六千。”

    谢鸿确认了他势在必得,咧嘴一笑,似乎想到了如何恶心他,加价毫不犹豫。

    他一拍板,道:“一万!”

    反正谢家的家底殷实,足够他败。

    谢氏子弟小声道:“少爷,你少加点啊,拍卖哪有这样的……”

    谢鸿不耐烦地道:“我自有分寸。”

    他斜眼看向暂停叫价的谢景行,得意起来:“怎么,破落户儒宗不过六千灵石,就已经山穷水尽了?”

    谢景行不欲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起冲突,毕竟自己占着一个叛出谢家的名声,并非好时机。

    他退让一步,淡淡道:“既然谢二公子志在必得,那么就……”

    他话音刚落,楼上雅座传来一个声音,温和中带着点磁性,他道:“既然今日如此热闹,我也来讨个彩头,两万。”

    这个价格,足足加了一倍。

    紧接着,令牌从青色的帘幕中飞出来,直直钉在拍卖场的地上,上面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叶”字。

    “叶剑神出价两万,还有人有意吗?”

    拍卖师见身份极高的镇场老祖下场,不禁激动地红了脸,扬声道。

    “五万。”对面垂着蓝色帘幕的雅座中,风飘凌掷出一枚靛蓝色的令牌。

    出价又翻了一倍有余。

    叶轻舟微微一怔,笑道:“风宗主势在必得?”

    “不错。”

    “那叶某就让……”他话还未说完,倒抽一口冷气,没挡住与他同坐一帘的沈游之。

    “让什么让,十万上品灵石!”沈游之的声音传出,下一刻拍碎了桌面,“风飘凌,别和我抢。”

    风飘凌的目光扫过叶轻舟所在的雅间,却传来沈游之的声音。

    “二十万。”他心中不知在想什么,叫价丝毫不带犹豫。

    二十万上品灵石,足以维持普通宗门一年的发展了。

    “四十。”

    “五十。”

    风飘凌和沈游之虽然关系缓和了些,但是在一些小事上,却极其容易起胜负心。

    他们都是渡劫老祖,再往上就是进阶圣人,没有契机,自然也就用不到。

    拍珠子的原因只有一个,沧海安魂珠是治疗神魂的天材地宝,刚好适合他们可怜的小师弟。

    他们都看见了,小师弟被欺负成那样,却还得为了儒道大局着想,不能在开公堂前与世家私斗,只得忍着对方踩着脸面侮辱。

    所以,这对冤家师兄弟想到了一起,就是拍下宝物为小师弟治病,好好安慰他一番。

    有两位渡劫修士争抢的天材地宝,其余人皆默契地停止竞价,任由他们撕。

    他们可都是宗主级别,你去抢,有钱吗?

    再不济,以他们这个执着劲儿,你能活着出琳琅阁大门吗?

    正在二位宗主竞价到白热化时,悬着黑色帘幕的雅座中,有一支通体漆黑的令牌飞出,入木三分。

    那不速之客淡淡地道:“一百万。”

    四下皆寂。

    在一楼的众修士还在惊叹这是哪里来的豪客时,位于二楼雅间的风飘凌、叶轻舟、沈游之三人,却齐齐变色。

    灵石不仅是五洲十三岛的通行货币,更是修士修炼的材料。

    灵石从品级、成色分为三种:上品,中品,下品。

    一千枚下品可抵一枚中品,一千枚中品可抵一枚上品,足以看出上品灵石的稀有。

    五洲十三岛灵石并非取之不尽,而是从灵石矿脉之中开采。

    资源分布本就不均,经历上万年消耗,人多的大洲矿脉资源不足,大量的财富都聚集在上宗门中,成为金字塔的顶端。

    这人,竟是轻描淡写之间,豪掷一百万拍下这沧海安魂珠。

    一百万,是一个宗门几乎十年的收入!

    如此价格,饶是风飘凌与沈游之家底再殷实,也得想想。何况,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沧海安魂珠的价值。

    “客人出一百万,还有谁要加价吗?”拍卖师一锤定音,“成交!”

    风飘凌拂衣而起,从袖中取出长卷,眸中带上了几分森然之色。

    他厉声道:“阁下是谁?”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

    能够豪掷一百万上品灵石之人,在五洲十三岛也不多。与他们、与谢景行有渊源的,几乎已经指向了一个人。

    然后,他听到黑色帘幕背后,有人轻哼一声,笑了。

    这声音太过熟悉,让沈游之也变了脸色。

    他亦然也猜到了,这胆敢视道门腹地如无人之境,又公然挑衅的,到底是谁。

    北渊洲之主,魔道帝尊……

    殷、无、极!

    琳琅阁中立,仙魔妖的生意都做,魔君莅临自然是座上宾。殷无极守着规矩拍卖,谁也不能将他拒之门外。

    他们心中有答案,却不能闹大。在场还有无数仙门未来,若是激怒了魔君,怕是会死伤惨重。

    沈游之咬着牙,又坐了回去,却是暗恨。

    这沧海安魂珠落入殷无极手里,那就别肖想了,给小师弟的药方又需要调整……

    叶轻舟也看出了门道,面沉如水,低声道:“小游之,你说帝……他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沈游之冷笑,“总不至于是来给小师弟赔礼道歉的吧。”

    他上次差点掀了儒宗的事儿,他还没忘呢。

    谢景行先是一怔,心想:他拍这沧海安魂珠做什么,以帝尊之境界,难道用得着这种东西?

    他又失笑,豪掷一百万,别崖这风头出的足足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云梦城呢。

    殷无极指使将夜刺杀时,就没打算掩盖魔修活动的迹象。加上红尘卷之事,怕是许多人已经猜到,帝尊就在云梦城。

    他在拍卖会似是而非地一现身,证实了这种猜测,估计能让闻魔色变的仙门癫狂好一阵子。

    拍卖师将沧海安魂珠置于柔软的丝绸之上,侍女用托盘端上二楼,隔着黑色帘幕恭敬地行礼,道:“客人,请查验。”

    那人懒洋洋地道:“不必了,本座相信琳琅阁的信用。”

    隔着帘幕,侍女都能感觉到这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她不敢直起腰,低着头,战战兢兢道:“谢大人。”

    “拿下楼去。”魔君支颐而座,语调慵懒,“送给圣人弟子谢景行,就说,是师兄送的见面礼。”

    “遵命……啊?”侍女猛然抬头,面上愣愣。

    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这、这一百万上品灵石的天材地宝,说送就送了?

    谢景行是圣人谢衍的洞府传人,关门弟子。

    雅座之上的那位大能,自称“师兄。”

    风飘凌、沈游之皆在场,却沉默不语。白相卿远在儒门,就算在场,也定然拿不出一百万灵石。

    他的师兄,能是谁,还能有谁?

    除了远在北渊洲的那位陛下,不作二想。

    侍女的牙齿都有点发抖了,应了一声:“是。”

    然后,她捧着托盘,一路走下台阶,脚步像是飘在云端,直直来到谢景行面前。

    谢景行看着被送到他面前的淡蓝色宝珠,一个没忍住,竟是气的笑出声来。

    他本以为,对方豪掷一百万上品灵石,高价拍得沧海安魂珠,不过是想要警告仙门一番,是出于计策需要。

    可殷别崖那小崽子,居然敢这样大张旗鼓的,把这烫手山芋转交给他!

    他还自称“师兄”。这世上谁人不知,魔道帝尊殷无极,曾是圣人的叛师弟子?

    他分明是在不爽有人质疑他“圣人弟子”的身份,非得借自己的凶名,把这一切坐实。此后,但凡世人再质疑,就要想一想他的“师兄”同不同意。

    殷无极向来恣意妄为惯了,嘴上说着恨谢衍恨的不行,实际上有人敢辱圣人一个字,就是被他折了全身筋骨的命。

    这世上,又有谁敢得罪魔道帝尊殷无极?

    “此物贵重,我不能收。”谢景行不想成为焦点,极是压着性子,可此刻他迎着众人几乎要把他穿透的眼神,头疼得厉害。

    他咬字清晰,道:“请殷师兄收回。”

    这一句“师兄”,语气虽平淡,但是殷无极却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滋味。

    殷无极似乎是为这一句不情不愿的“师兄”,心情很好,所以纵情大笑,道:“当真是不情不愿啊,谢、师、弟。”

    魔君的笑蛊惑人心,如千军横扫,震慑全场。

    心境不稳的弟子都盘腿坐下,竭力定心,仍旧被冷汗浸湿后背,唇角溢出血来。

    谢家子弟只觉得脊背有什么东西在压着,扑通一声跪下,大汗淋漓,唇舌战栗。谢鸿鬓边流下大颗的汗珠,脸色青了又白,好似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

    “听闻圣人谢衍身后得了个小徒弟,乍一看来,确实不错,与他是有几分相像。”

    魔君的语气不紧不慢,却把之前质疑他身份的世家子弟的脸,按在地上抽。

    方才发过声的人皆是两股战战,他们似乎感觉到一股噬人的杀意,从背后窜了上来。

    沈游之终于掀开帘子,大踏步走了出来,桃花面上满是煞意,道:“殷无极,收起你的魔音,你这是要杀了在场所有人吗!”

    风飘凌的雅座之中,更是结了一层薄冰,不寻常的风吹过,撩起帘子,露出他霜雪般森寒的眸子。

    “魔君这是何意?”

    他正在拭一把剑,如霜雪冰寒,更冷的是他的神情:“深入云梦城腹地,帝尊难道是想与仙门开战吗?”

    “不过送个小玩意罢了,怎么,拍不过本座,不甘心了?”那引起了如此轩然大波的男人依旧若无其事。

    他从容地支着下颌,道:“今年的拍卖会在云梦城举行,本座闲来无事,就不能来凑凑热闹?琳琅阁的生意横贯仙魔二道,此次在仙门举办,魔不可来?你们仙门,未免也太霸道了些吧。”

    风飘凌神色冷厉:“恐怕不止是凑热闹吧?城内数起刺杀,已然确定是魔修所为,帝尊可还要解释什么?”

    “那家伙的私事,我可管不着。”殷无极似笑非笑,“不如去查查丢了性命的那几个老不死,到底做了些什么,这么惹人恨。”

    魔君撩开黑色的帘子,玄衣上有金色的滚边,华贵异常。他俯身往下看,容色极是煌煌如照,让人不敢直视他的绯色眼眸。

    目睹魔君真容,底下的仙道弟子不受控制地跪了一片。

    殷无极丝毫不管沉下脸色的叶轻舟,看向人群之中唯一还站着的谢景行,愉悦地道:“小师弟,师兄送你颗珠子,拿去玩,别客气。”

    他笑意浅浅:“若是你这三个蠢货师兄养不起你,就喊一声大师兄,本座帮你出气。”

    风飘凌险些被他气死,道:“你早已叛宗叛师,谢景行是我们的小师弟,而非你的!若是魔君再染指我儒道,我等剑下不留情。”

    沈游之冷笑一声,更是直接:“你若敢碰他一下,沈某人教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叶轻舟也搭上了腰间的剑,肃然道:“叶某早就想领教一下帝尊的剑法,可否赐教?”

    三名渡劫老祖纷纷出声威胁,殷无极短促地笑了一声,显然不把他们当回事。

    “本座在和小师弟说话,闲杂人等,不准插嘴。”他慢条斯理,却是极致的傲慢。

    谢景行看着面前盈盈生光的珠子,只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他知道,殷无极是不忿有人辱他名声。

    这位幼稚的陛下向来觉得,报复他只能自己来,若是旁人动一下,手动砍手,脚动砍脚。

    谢景行叹了口气,这小崽子,又弄出这么大的排场送他东西,还非要卷过两名师弟才罢休。若是不收,他恼了,私底下不知怎么闹他呢。

    他把盒子一合,温润的玉光藏于匣中,坦然收于袖中,向二楼殷无极的方向行了一礼,道:“谢帝尊赐。”语气疏离至极。

    殷无极见他收了,也不为难,隔着薄薄的帘幕,目光扫向走出雅间,严阵以待的三人。

    “何必如此紧张,本座不过是闲得无聊,来逛一逛罢了。”说罢,殷无极又道,“还等什么,走了。”

    雅间中有人倦倦应道:“是,陛下。”

    然后,那清朗的声音又笑着道:“琳琅阁禁武,诸位不至于破坏规则吧。”

    三人心里又是重重一沉,这声音,是魔门军师陆机!

    叶轻舟想到对方可怕的破坏力,若是动手,今日定然不会善了。

    他思忖片刻后,决定收剑,道:“帝尊自便。”

    魔气消弭无形,楼下跪着的子弟们吐出一口血,终于能动了。

    下一瞬,沈游之身若惊鸿,至那黑色帘幕之前,以手挑开,却只见一个乾坤袋,里面放着灵石。

    神出鬼没的帝尊,早已不见。

    第45章 破镜难圆

    圣人弟子已经够拉仇恨了, 再加上一颗沧海安魂珠,麻烦加倍。

    在琳琅阁中,谢景行当众把珠子交给沈游之, 请他帮忙制药。宝物转到渡劫老祖手中, 自然也就没人敢打主意了。

    拍卖会准时结束, 谢景行走出琳琅阁时,月明星稀, 夜色正盛。

    谢景行并未跟着风凉夜回到客栈, 推说有事没办完, 打发了他,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集市间。

    作为修真大城,云梦城没有宵禁, 此时正是夜间灯市。

    市集里交易的货物, 虽然没有琳琅阁那般珍贵,但胜在天南海北,热闹而有特色, 偶尔也能淘到些不错的修炼材料。

    谢景行看不上那些基础的材料, 只挑挑拣拣, 买了个凤凰模样的花灯, 提在手中, 旋转间有着七彩的光。

    谢景行穿过拱门,行至灯影穷尽时,人影阑珊处。

    在河岸边的小巷中,他停顿片刻, 回眸笑道:“怎么,还要跟着我多久?”

    黑暗中没有声息。

    银汉迢迢,背后是熙攘人潮, 前方却是寥落灯影。斜巷无人,河岸下蓝莲摇曳,芦苇飘荡,正是情人私会时。

    谢景行也不恼,拨弄着那振翅欲飞的凤凰花灯,七色流转,照着他淡淡眉,温柔脸。

    他莞尔:“方才替我撑场面时,陛下当真霸道,一掷千金,震慑全场。私底下,怎么躲着我,不爱露面了?”

    被他叫破身份,披着无涯子马甲的帝尊才勉为其难走出黑暗,站到他身侧。萤火漫漫,两个人的身影落在骀荡的波光中。

    殷无极似是嫌弃,从他手中拿过花灯,不悦道:“这灯,工艺拙劣,与你不配。”

    谢景行纵着他莫名其妙的脾气,哄着他:“集市粗陋之作,论工艺,当然比不得别崖这样的炼器大师的作品。只是图个热闹,应个景罢了。”

    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两盏琉璃灯,强行把他手中的花灯换成自己做的,又自己提了一盏,满意几分:“这样才算相配。”

    “别崖这阵仗,怕是要把我的吃穿用都全包了。”

    谢景行也不逆着他,白衣广袖展开,等殷无极给他披上群青色的披风,笑道:“陛下温柔贤惠……”

    “先生又取笑本座。”殷无极将他的墨发撩出披风,捋平,有些责怪道,“仙门大比持续日久,入秋了,您来河边吹风,得注意身体,寒症三分靠治,七分靠养,否则,您再服几颗沧海安魂珠,用处也不大。”

    “说得对,听卿卿的。”谢景行眸如澄清秋水,也在阑珊灯火下看着他,难掩多情。

    殷无极一顿,却见青年低头静观花灯,白衣临江,雅致而风流。

    “您怎么唤起了这个称呼?”

    帝尊的眸光轻动,被他一声多情的“卿卿”唤过,慌忙侧头遮掩,脸颊浮现淡淡的绯。

    多情总被无情恼。他一见师尊,情难自已,却被谢景行提着灯照过来,抓了个正着。

    “怎么,恼了?”谢景行带着些诙谐,见他羞了,想到言语间蕴含的暧昧迷离,耳根也有些微微发热。

    “是我唐突……”

    “……没有恼。”

    他们同时出声,却又住口,又在月光下看着对方的脸。光影斜照,他们的目光勾缠住,好似有糖丝牵扯着,半晌也挪不开。

    谢景行善解人意,主动打圆场:“先前在琳琅阁里有应酬,饮了几杯。今夜灯影如旧,说些醉话,难免唐突,陛下勿怪。”

    “先生原是醉了。”殷无极镇静了片刻,也捡回了些从容,端起了矜持高贵的帝王风度,试图糊弄过去。

    “都是些年轻时的黑历史,那时本座总是胡闹,缠着您,说些孩子话,先生勿要当真。”

    他还矜着,不肯承认呢。

    谢景行若不是看过殷无极带在身边的灵位,知他早已心里认定了是他的“未亡人”,说不准真的会被他故作不在意的态度骗到。

    “既然闹市偶然相逢,也是有缘,不如一起走。”

    谢景行善解人意地给他递梯子,让帝尊下得来台。见帝尊动容,他又主动伸手,牵住孤身一人的他,带着他慢慢从寥落黑暗中走出来,向着前方闹市走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殷无极欣然,又像是有什么顾忌,在进入光明的时候,不自觉地抬手遮了遮眼睛。

    仙魔道别,他在黑暗里呆的太久,见不得光,已经忘却与圣人光明正大地同游闹市是什么滋味。

    “有何顾忌?”谢景行敏锐地觉察出徒弟的情绪变化。

    “无涯子这个身份是道门的,与圣人弟子同游,还是要挡一挡。”殷无极收敛了情绪,淡淡笑道,“先前说归说,能少给您惹些麻烦总是好的。”

    谢景行从袖里乾坤取出半扇面具,黄金铸就,勾勒出眼睛与半面容貌,抬手为他戴上,道:“这面具名为‘天妒’,有隐藏容貌的效果。”

    他说罢,又将徒弟的发挽到他耳后,看着那张天也妒的容貌被遮挡大半,只露出秀致的下颌线条,惋惜地摇摇头,笑道:“陛下倾城姿容,挡了可真浪费。”

    殷无极抬手触碰,看不出他如今心绪,笑道:“戴了两层面具,才能在您身边如常陪伴行走……”

    谢景行牵着他往前走,云淡风轻道:“别崖太招人,合该挡着,回去摘了面具,给我看就行。”

    殷无极一噎,他从向来见不得光的惆怅,蓦然变成被师尊独占。这种隐含的意味,他品味良久后,抑制不住地弯起唇。

    仙门大比期间,主办的仙门城池将会迎来五十年里最繁华的一段时光。

    就算云梦城中暗流涌动,也是仙门上层该烦恼的,对于前来观赛的修士来说,云梦集市天不夜,就是繁华最好的注脚。

    但是,对于宛如修真界活史书的圣人与帝尊而言,如今仙门,比起当年最鼎盛时,还是落魄许多。

    殷无极转着花灯,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侧,说些闲话。

    “谢家,到底怎么回事?”殷无极偏头,看向他盈盈的黑眸。

    “一团乱账。”今夜闲暇,谢景行不介意与他分说,“还是世家最陈腐的那套,嫡庶之别。以前的谢大公子在家族中的地位颇为尴尬,因一些阴私病逝,我才得以凭依这具躯体。”

    “将真相揭露,讨回公道,斩断与谢家的因果,就能了结他的心愿。”谢景行道,“在明镜公堂上,我会一并解决。”

    既然他这样笃定,殷无极也就不问了,转而说些别的。

    “你离去后,仙门今不如昔,仙门大比的影响力大减,也不再实打实的对决,几乎沦为宗门实力的表演,优胜名额更是为仙道上宗门垄断,再也不是普通修士的通天之径……”

    “遥想圣人时代,仙门钟鼓馔玉,遍地流金,万国衣冠……”

    “那是一个整个五洲十三岛,都以仙门为风向标的时代。”他顿了顿,怅然道,“圣人当年的改革成果,被如此践踏,就算是作为魔修的本座,也会觉得可惜……”

    谢景行听他猛踩宋澜,明里暗里抬高他,就知道殷无极这些年颇多抱怨,却无人倾诉,就变着法子向他告状。

    “失败了,就说明改革还不够彻底。”谢景行阖眸,复又睁开,好似漠漠寒雪,“能够死灰复燃,就说明真正的时机,还没有来到。”

    他们穿过拱门,绕过扇形的花灯立屏,走过几步,金色锦鲤在灯罩上鱼跃。

    集市喧闹,散修的讨价还价声传来,原来是到了珍宝街。

    飞升前备下许多法宝,谢景行不缺钱,当然也没有指望能在珍宝街上淘到好东西。殷无极的九重天魔宫,更是奇珍遍地。两人闲逛,也就真的是随便逛逛。

    谢景行在一个小摊边驻足,却看摊主用草帽遮住脸,卖东西也不甚诚心。

    摊上东西并不值钱,但他掠过那些灵气暗淡的法宝,目光落在了一面还有裂纹的碧玉琉璃镜上。

    “有点眼熟。”殷无极思考片刻,神色有点不好看,“是儒宗旧物,怎么会散落……”

    若是儒宗旧物进入散修市场,只有一个可能——

    四百五十余年前,宋澜率仙门围了微茫山,谋夺圣人遗物。

    虽然当年仙门大部队没能上山,但是儒宗弟子一盘散沙,携宗门灵宝夜奔下山,出卖宗门,改投门庭的,数不胜数。

    在那时,一部分的圣人旧物就散落入世间,连圣人居所天问阁的陈设都丢了不少。

    隔了五百余年,那些旧物大多数都湮灭在时间长河中,却不料,此时他们随便逛逛,就能遇到曾经陈设在天问阁里的物件。

    “那镜子过去是个不错的宝贝,可以抵挡术法伤害。但是它转手太多次,被过度使用,灵气耗尽,已经裂了。”

    摊主见他们有意,将草帽取下,善意地道:“再看看别的吧,这镜子修不好了,顶多再能用一两次吧。”

    谢景行拿起镜子,果然看见那琉璃镜灵气暗淡,有一道深深的裂纹横贯镜面,将他的倒影分割两半。

    “不必看别的了,就这面镜子,多少灵石?”谢景行取出乾坤囊,问道。

    “这么多好好的法宝不挑,偏挑一面破镜子。”摊主嘟囔,“我也提醒过了,既然你们执意要,三枚中品灵石,带走吧。”

    谢景行放下一枚上品灵石,收回镜子,淡淡道:“不必找了 。”

    摊主看他们走远的背影,愣住,甚至还咬了一口灵石,发现是真的,感叹:“今夜竟然有这等冤大头……老子要发达了?”

    走出不远,谢景行将破碎的琉璃镜递给殷无极 ,看他拿着镜面,对月一照,问道:“别崖,能修吗?”

    殷无极摩挲过那裂痕,轻叹:“能修是能修,但中间残缺的的琉璃太多,想要弥补这裂痕,实在太难,只能把镜面更换了。”

    谢景行见他凝眸时的认真,微笑道:“那就更换镜面吧,意外得回旧物,只要能修好,就不讲究这些了。”

    殷无极却摇头:“你要寻回天问阁旧物,换了镜面,补了裂痕,这镜子,难道还是当初承载回忆的那一面吗?”

    说到这里,好像是一语成谶,两人俱是沉默。

    谢景行面色沉冷,漆黑的眼眸一片晦暗。他拂袖,向前走去,甚至失态到没有理会帝尊。

    殷无极抱着镜子,像是个执着的孩子,紧紧跟在他身后。

    “谢先生……师尊。”

    “陛下既然认为破镜难重圆,又何必跟着吾。”谢景行顿足,并未回头,语气寒肃如当年圣人。

    “伤害早就铸成,吾给不了陛下什么承诺,更不能还陛下一面完好的镜子,既然心里介意,何不及时止损?”

    “……”

    殷无极张了张口,却没说话,试图去拉谢景行的雪白衣袖。

    谢景行转头,目若寒星,冷笑道:“无论再怎样修复,现在的镜子,都不是当初的那一面。陛下执着的,到底是当年镜花水月中的虚影,还是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吾?”

    转世圣人联想到殷无极见到天魂时的种种反应,心里的别扭与怒火就是压不下去。

    站在今生,却在吃前世的醋。他简直没救了。

    谢景行向他伸手,索要那面镜子,语气锋利如霜雪:“陛下既然觉得破损的琉璃镜,已不是当年那面。不完美的东西,何必留存于世,这镜子不要了,摔了吧。”

    殷无极哪里肯给他,像是抱住宝贝那样,拥紧了残缺的镜子,倒退两步,拒绝道:“不行,不能摔。”

    “怎么不能?”谢景行眸底沉黯,冷笑。

    “无论碎成什么样,至少这破碎的两半没有分开。就算有裂痕无法修复,只要好好保护,维持原状,还能够像一面镜子,这就够了。”玄袍的魔君陛下沉默半晌,道。

    “……这就够了?”谢景行目光深深。

    “您说的,不提过往恩仇,就当重新相识。”殷无极咽喉里淬着血味。他倦了,不想追究当年事了。

    过往一碰即痛,他虽然依旧想知道圣人当年为何飞升,却已经不愿一条条掰扯对错了。

    因为那些仙魔对立的过去,本无对错,只有立场相别。

    他嘴上说着谢云霁负他,实际上,谢云霁又做错了什么?他又有何立场来这样斥责他?

    不是师徒,不是父子,不是挚友,更不是道侣。

    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无亲无故,只是相杀多年的死敌宿仇。

    谢景行端详着他的神情,他看得出来,殷无极隐瞒了极其重要的事情,却佯装无事,笑意盈盈地凑过来,好似镜面从未破碎。

    但实际上,他们都清楚,隔世经年,他们之间哪能没有裂缝?

    “我的原意,不是教你逃避。”谢景行顿了顿,轻声道,“而是教你等我……”

    “等?”却不料,原本进退失据的殷无极猛然向前踏一步,极端的情绪在眼底涌动,“谢云霁,你还要本座等你什么?”

    谢景行不答,他也有事情隐瞒。

    “也罢,又是不能说。不为难您。”殷无极敛眸,将情绪压抑回去,却是将面具摘下,露出他苍白昳丽的容色。

    他努力露出一个看似高兴,实则有些惨淡的笑容,道:“这镜子,我会修修看的。”

    两人又行至河岸边,只见满月天穹下,无数烟花在天空中绽开,凋零,吹落星如雨。

    在河岸边,殷无极看向河中飘荡的孤舟,轻身落在舟楫上,然后向谢景行伸手。

    谢景行如轻飘飘的一叶,落在舟上,殷无极用竹篙撑船,小船渐渐驶离芦苇荡,顺流而下。

    岸边飘起些孔明灯,寄托愿望,融融的暖。灯影落在水面中,却显得格外寥落。

    “我设想过很多遍,您回来的时候,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殷无极的声音随着水流,很轻很轻。

    “起初是怨恨,我设想过,要把您用寒冰玄铁锁起来,幽囚于魔宫,我会玷污您,掠夺您……让您彻底成为我的人,让这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您……”

    “后来就是慌。时日久了,我找不见您,也就没那么自信了,就一遍一遍地翻过五洲十三岛,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我总得证明,我的想法是真的,您还留有布置,谢云霁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

    谢景行坐在小舟中,看着逝去的流水,目光动容。

    耳畔仍是殷无极的絮语,他的神情无波无澜,好似平静的一潭深水,叹息道:“到了现在,殷别崖已经没有多余的要求,无论是说爱,还是说怨,都是奢侈。”

    “只要见您好端端地归来,我还能跟着您,再走一段路……如此,就好。”

    “别崖。”谢景行从小舟上站起,白衣临水,墨发随烟波飘荡。

    他看着天边月明,微微笑道:“你知道,为何古往今来,破镜难重圆吗?”

    “为什么?”

    “或是战胜不了世事跌宕;或是敌不过人心难测;或是衣不如旧,人不如新……”

    “……”

    “跨越了五百年的山与水,连生与死都走过一遭,就算暂时还有裂痕,无法弥合,但只要长长久久待在一处,慢慢地修,再深的鸿沟,也是能填起来的。”

    “走过了生与死吗?”殷无极阖起眼,笑了。

    “这镜子就算是碎了,也得碎在一处,碎片纠缠在一起,哪怕裂成千片万片,碾成齑粉,彻底换了存在的形态……”

    谢景行看着碎裂的镜中倒影的明月,微微勾起唇角,笑道:“谁能说,这不是镜子呢?”

    第46章 景行断案

    辰时一到, 登闻鼓敲响,仙门公堂准时开启。

    明镜堂大门洞开,上悬匾额“正大光明”, 象征仙门公正的法宝“明镜”正陈于堂前, 一切阴暗无所遁形。

    明镜堂的规则, 中立势力为主审,十位修真界顶端的人物表决, 结果载于仙门邸报, 昭示天下。

    世家一方是专程前来的谢家家主谢必, 谢鸿等世家子弟助阵。

    儒道一方是谢景行、韩黎、墨临三人,背后靠山则是中洲儒道。

    主审为云梦城城主张载道,道门长清宗出身。

    最上方超然主座的位置, 属于仙门之主、道门魁首宋澜。此外, 叶轻舟、江映雪等道门大能也在位次中,静观局势。

    佛门这边,苦海寺主持了空为首, 佛宗之师弟, 脾气刚直暴躁。慈航寺、光正寺等禅宗主持也列席。

    儒道这边, 风飘凌、沈游之破天荒坐到一处。墨家门主墨承、法家门主韩殊列席, 显然是来帮亲儿子和亲徒弟的。

    云梦城涌动的暗流, 只需要沸石入水,平静表象就会瞬间碎裂。这一场中洲儒道对海外世家的官司,显然就是那颗沸石。

    “张载道看似中立,其实是宋宗主的人, 他有偏向。”墨临走入时,低声说道,“情况不妙。”

    韩黎是个明白人:“我们在道门的地界, 把道门罩着的世家告了,情况能妙到哪里去?”

    “随机应变。”谢景行说罢,撩起宗门制式的儒袍,跨过门槛,看向上首处列席的十位大能。

    若是眼界浅的寻常修士,见到这阵仗,定是腿肚子都在抖。

    但明镜公堂是圣人谢衍首创,他从来都是坐在主座,支颐冷眼看世事流转,是十名大能表决后,作出最终裁断的那个人。

    谢景行洞若观火,心想:“堂下明着对阵的是世家与儒道,实则背后是道门联合世家在倾轧整个中洲,此事很难善了。”

    当年,是谢衍将叛乱的世家驱逐出中洲。后来圣人坠天,这些伺机而动的势力,又在背地筹谋,试图回到这片土地上了。

    他心中沉静,保持了儒家中庸的风度,美玉内敛光华。他振衣,与墨临、韩黎二人共同对着上首处行了一个古礼。

    “双方陈述,审问证人,堂前对辩,最后各位宗主裁断。”云梦城主张载道端坐,背后却似有挥不去的阴影。

    现任仙门之主宋澜,右臂搭着拂尘,如玉的脸藏在暗处,抬眸时,霜雪凝眸,眉锋寒冽,是目下无尘的清高模样。

    宋澜在谢景行走入堂前时,自动屏蔽了墨、法二人,将目光直直投向他,好似在评估什么。

    见他病体孱弱,儒雅温和,待人接物如三月春风的模样,黑白道袍的道子打量片刻,又不感兴趣地移开眼。

    “圣人弟子?”宋澜的声音如深寒静雪,却在提及“圣人”二字时,有少许讥诮,“不像他。”

    “你的师父谢衍,从骨子里就桀骜不驯,清高无尘,天上地下唯他独尊。他的弟子,却没有一个有乃师之风,与庸碌凡士混迹,沾染浊流尘泥,俗人!”

    宋澜看似是在贬斥他,实际是在阴阳儒门三相。

    区区洞府传人,当然不如被谢衍教出的儒门三相,只是运气好得了传承。谢景行的金丹修为,在宋澜看来不值一提。

    在他看来,谢景行的出现,因缘际会,恰逢其时,正代表着儒门三相的野心——

    儒道是一潭死水,唯有炒热“圣人弟子”的身份,将他们重新聚集起来。至于“圣人弟子”到底有几分传承?想来,儒门三相亲自教导,当然也能有几分以假乱真。

    可面对旭日东升的局面,这被推向台前,声名鹊起的圣人弟子又能怎样呢?

    挽大厦于将倾吗?儒门三相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区区一个金丹期,又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宋澜淡淡阖目,露出讥讽的笑。

    沈游之看着他嘲讽神情,用力捏碎杯盏,最明白如何掏他心窝子,冷笑道:“没有师尊的眼力,就莫要学圣人批命。”

    “半步圣人,至尊门槛都没过,还没有资格谈大道。”

    宋澜陡然色变。

    公堂上呈水火之势,堂下还不足以插足大能的争端,只得眼观鼻鼻观心。

    两位大能不吵了,张载道才敲响惊堂木,宣布明镜公堂开始。

    张载道:“世家先自辩,切记,你们所言都会在堂前记录,登上邸报,为全修界所知,定要考虑清楚。”

    谢必是当代谢家家主,出窍期修为。

    他久居家主之位,又在海外地位颇高,哪里看得上这些小辈,更别提对面还有他不声不响叛出家族的儿子。

    他神色阴沉,扫过那些被捆起来的死士,高昂着头道:“儒道污蔑海外世家派遣死士,刺杀儒道弟子,纯属无稽之谈!”

    “此乃吾子谢景行,忤逆不孝,践踏族规,诬告家族,是谢家家丑!还请张公撤案,将其遣送谢家,由我等家法处置!”

    在遥远的过去,五洲十三岛等级森严,规矩林立。宗派大族没有统一的法律标准,就多以家法、门规行事,残忍私刑一时盛行。

    后来,圣人谢衍整肃仙门,实行外儒内法,把许多黑暗刑罚废止,修真界才摆脱原始粗暴的家法宗规,仙门礼乐升平,进入良政善治,天下大同的鼎盛时期。

    但是,在海外十三岛这个被世家大族盘踞的地带,不受仙门约束,家族宗法依然凌驾于一切。

    在旁人看来,谢景行替儒道当这个出头椽子,也是兵行险着。他既受家族生恩养恩,只要一日未从族谱上除名,就一辈子无法摆脱那罩在他身上的庞大阴影。

    若是公堂对质失败,他被判孤身一人还家,被家法处置后哪里还能有命在?

    被这具躯体的血缘父亲厉声斥责,谢景行垂衣拢袖,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圣人早就修至大道无情,对谢家并无一丝认同,谢必在他面前嚷嚷,他只觉得吵。

    谢必冷笑道:“逆子,先不论你叛出家族之事,我谢家是否追究,光是子告父,就是大逆不道!你若撤了此状,看在你死去母亲的份上,为父还能留你一条命在!”

    谢必抬出父亲与家族身份,是要以势压人,占得先机,抢先给他扣上一个“不忠不孝”的恶名,削弱他言语的可信度。

    转世圣人撩起眼,淡淡看他一眼,漫声道:“母亲去后,谢家养恩不再,谢景行在谢家实在碍事,还不如替你的儿子腾位置,不至于哪一日陷入争端,被继母与弟弟磋磨至死。”

    他的口吻,是在代替那魂归地府的谢大公子讨还公道。

    “白眼狼。”谢鸿啐了一口,“谢家如何未养育你?”

    “若是夺其母亲嫁妆,在平日食水里下寒毒;授意下仆盘剥瓜分家族公子月例,时不时赏一顿毒打;刻意养废,不得修炼家族精深法诀;历练时被强制去捕猎海兽,使其身受重伤,又不肯拨付药材调养,关在柴房,随时等待发丧……”

    “如此,谢家是对在下‘恩重如山’呐。”

    谢景行的语气不紧不慢,却血淋淋地揭示出世家同族的相互倾轧。

    谢大公子自小时就被人在食水里下寒毒,留下这一具沉疴病体。来自小氏族,又有炉鼎体质的母亲香消玉殒后,谢大公子再无人护着,来徐氏的京华夫人嫁入谢家续弦后,他的日子更不好过。

    谢家家主不喜他,忠心耿耿的老仆也被谢家纨绔子弟凌虐致死,他病恹恹的,还被谢二处处找麻烦,克扣大部分的修炼材料。

    明明是上好的修炼体质,却生生蹉跎了光阴。在死前,以谢大公子软弱的性格,都不知道该去恨谁。

    圣人不是这般慈善性子,在接收了这具原主魂归地府的躯体后,他细细理了理记忆,简直要冷笑出声。

    谢家真是一团污糟!完全不是个修炼的地方。

    他若要潜心重修,必须把尘缘尽斩,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把害死谢大公子的人全杀了。

    谢景行站在公堂上,目光掠过那倨傲大谈“父父子子”的谢必,与那仗势欺人的谢鸿,轻轻点头。

    嗯,都杀了。迟早的事。

    有血缘关系的话,就做的隐蔽一点,伪装成意外也可以。他早就得罪死了天道,完全摆烂,也不差这点因果。

    韩黎见谢景行不开口,以为他是伤怀身世,立即接过话头,一顿输出。

    “失敬了,谢家主。在下本以为,海外世家都有上古遗风,却未料到,您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竟是比礼教森严的儒门还苛刻,教人大开眼界。”

    “被如此对待,谁不生恨?谢先生叛出家族,对外不提半点阴私,已是足够客气,你等还要逼上公堂,迫使谢先生吐露实情,当然不是谢先生之过。”

    韩黎显然是有些义愤填膺,道:“难不成,无论是谁,只要挟着生恩,就能‘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吗?这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仙门,可没有这等陈腐规矩!”

    他这波节奏一带起来,儒道众人纷纷附和。

    “这三纲五常,虽然也来自上古,但圣人当年早就斥为落后迂腐,不适应时代,废止了。”

    “没想到世家还抱残守缺,行这一套老古董的东西。”

    对方想借谢景行之身份攻击儒道,而圣人曾是儒道的灵魂,给圣人弟子泼脏水,辱的可不仅仅是他啊。

    谢必不觉有错,厉声道:“父要子死,难道为人子者,还要反抗不成?此乃不孝!家主之命,他不听从,即是不忠!当庭污蔑亲弟弟,这是不悌。”

    谢必觉得,自己只是恶他病弱无用,又未曾亲自动手杀他腾位,已是慈父。

    “跟我回去,家法伺候!”

    谢必身上陡然一沉,是两个渡劫老祖的压力。

    他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沈游之和风飘凌的脸色,为自己找补:“不过,你现在既是圣人弟子,虽然得受家法,但为父向来慈恤,自然不会毁你道途……”

    风飘凌一拍扶手,冷笑道:“仙门自然有仙门之法,谢家来源于海外,横行霸道惯了,平日无人管你等。可现在尔等在云梦城,而非海外十三岛,在明镜公堂之上提家法,可是不把仙门放在眼里?”

    沈游之撑着下颌,冷笑一声,说话杀人诛心:“谢家主,你难道认为,你们谢家的家法,大过于仙门的法度?”

    谢必神色难看,这话就是藐视明镜堂了,他不能接。

    “风宗主,沈宗主,保持中立。”

    宋澜终于开口了,声音缥缈,仿佛没有落点,眼睛也像一块冰。

    中立?

    沈游之嗤笑,桃花面上满是嘲讽的笑意。

    “这明镜堂的规矩是家师制定,沈某自当遵守,不劳宋宗主操心。”沈游之讽刺。

    “如此甚好。”宋澜点了点头,假装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敌意。

    谢必被渡劫老祖呵斥,有些投鼠忌器,打量着那身着白衣,看似病弱,实则柔中带刚的儿子,只觉他沉静到不同寻常。

    谢景行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走着流程,从袖中拿出一折状子,道:“这是我拟定的状纸,案件经过都已写明,还请过目。”

    张载道示意人呈上,看了看,眉头拧起,仿佛那一行行端正的楷书颇为刺眼。

    韩黎看过谢景行写的状纸,不仅陈述了刺杀的前因后果,列上了杀手的口供,更是深究云梦城的疏漏,条条直指道门失察。

    谢景行负手,淡淡道:“请张公彻查到底,给儒道一个合理的答复。”

    “一派胡言!”张载道把状纸往桌上一拍,怒道,“公堂审理的是刺杀案,你等儒道,竟污蔑云梦城和道门与世家合谋!荒唐!”

    谢景行淡淡道:“罗浮小世界早在七百年前就炼化完成,属于道门。若没有道门的许可,这些杀手难道还有通天的本事,能够瞒天过海,混入小罗浮?”

    张载道捻了一下胡须,找补:“仙门大比参与修士众多,若是伪装成散修,混入其中,云梦城亦然是无法分辨的。”

    谢必见张载道发话,拱了拱手,道:“谢家百年清誉,必然不可能自毁长城,做出这般事情。”

    谢景行一笑,也没有多做纠缠,道:“请张公提人证吧。”

    程序一步步往下走,儒墨法三家看管的证人被押上公堂。

    “谁知这些杀手有没有被儒道操控收买,这几日,都是儒道看管的人。”谢鸿等世家子不甘寂寞,表示。

    “此话有理。”

    谢景行不答,若是交了人,指不定第二日就死在大牢里。死人总是比活人更容易保守秘密。

    墨临上前一步,作为苦主陈述:“在下墨临,旬日前,于罗浮小世界遭遇这些死士,与之一战。”

    “对方不以夺宝为念,一心杀伤我墨家弟子,身法路数幽深奇诡,是世家影卫的‘幽浮诀’。”

    墨临的语速不快,沉稳庄肃,格外具有说服力。

    “对方视死如归,在下虽然修为最高,却双拳难敌四手,不能时时照顾到门下弟子,数名弟子受伤不敌,二人折在其刀下。为保存宗门实力,在下做出判断,独自留下牵制死士,让我墨家弟子们先行撤离。”

    旁观审理的仙门修士不禁感叹,评价道:“墨家少宗主真汉子,做他们的门徒有福气。”

    墨临继续道:“我发现,死士们全部留下围杀我,大概是我乃宗主之子。最后,我且战且退,遇到我处境相似的韩黎,与他联手抗敌。”

    韩黎一身赭色衣服,腹部的伤还隐隐作痛,他自然是心中不忿,冷笑道:“法家两名弟子被刺身亡,这笔账,我定要幕后黑手血债血偿。”

    杀手们被死死捆住,跪在堂下,嘴上是禁咒,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不存在。

    世家自然反驳。

    “这都是随意攀扯,污蔑我等,你难道有什么证据吗?”

    “这些死士有可能和你们串通口供,这样的证据,不算数!”

    “张公,我等要求当堂审理,还我世家清白。”谢必自然顺水推舟。

    杀手虽然在私底下供认不讳,也有当堂翻供的可能性。

    果不其然,一解开禁言,他们就抵死不认。

    多名杀手顺着谢家家主的话,说自己是散修,利欲熏心,才对他们谋财害命,与世家毫无关联。

    谢鸿更是得意,从父亲身后探出身来,指着谢景行道:“你们看,我就说这是丧家之犬的污蔑,半点做不得真。”

    他的态度猖狂,扬扬道:“既然已经证明谢景行之言站不住脚,谢家可以把这有辱门风的叛族者,带回族中了吗?”

    围观的闲杂人等中,披着道门弟子外皮的殷无极,在人群中压了压斗笠,遮住大半张脸,下颌却扬起,赤眸看向公堂之内,好似干涸的鲜血。

    他的目光未曾从谢景行的身上移开过。

    他白衣薄衫,身形瘦削,看似孱弱到能被风雪摧折,却有一根极为刚硬的骨,支撑着他的躯体。

    无论面对怎样的狂风骤雨,他都能心如深潭,不动如山。

    墨临、韩黎也不急,谢景行的思绪缜密,言行果断,行事作风老辣,交给他就行。

    谢景行捂着唇,咳嗽几声,看似病恹恹的,却不紧不慢:“人证翻供,自然还有物证。”

    墨临体贴,不让他多说话。他轻轻拍手,机甲人上前,手里捧着托盘,里面装着密封的证物。

    “第一样,是从法家弟子于沫尸首上取下的毒素。”

    谢景行为了在公堂上锤死谢家,自然验了尸。

    他博览群书,沈游之的医毒之术都是他教的,只是他基本不治病,也懒得用毒。

    他唯一亲自治过的,大抵就数帝尊了。

    谢景行垂下眼睫,展示盒中白绢,上面染着干涸的鲜血。

    他道:“这种毒素无色无味,遇血即融,不易觉察。旁人皆以为该弟子死因是胸口的贯穿伤,其实不然,恰恰是他小腿的割伤要了他的命。”

    “这种毒,名为‘碧血’,是由明月岛一带特有的植物‘碧落花’花汁制成,毒素可无声无息地侵入肺腑。”

    “因为水土原因,碧落花从不长在五大洲。又因为产量稀少,种子大多为世家垄断,是家族内部处决背叛者的好东西。”

    “碧落花,听也没听过!你这是污蔑。”谢必不怕他纠缠死士不放,却是怕他在公堂上抖落谢家的阴私。

    此时,他也不管三相,仗着修为,澎湃的灵力向着仅有金丹期的谢景行陡然压去——

    谢必额角青筋毕露,狠狠道:“你有何证据?”

    谢景行打开了第二个盒子,道:“自是有物证,这是从死士身上搜来的暗器,我找到了符合的凶器。”

    他敛袖,用手帕包裹住一把匕首,在堂中走了一圈,展示。

    “这匕首长约一尺,有凹槽。我比对过,与这位丧命于死士之手的法家弟子身上伤口完全一致。具体尺寸,可以看记载。”

    说罢,谢景行又将匕首翻面,示意:“匕首虽然被擦拭过 ,但是仍然有残留的鲜血与毒药,可以一验。”

    “又如何证明,这就是该弟子的鲜血?”张载道问道。

    “用血羽蝶。”谢景行眸如点漆,面色沉静似水。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张载道勃然大怒,“仙门怎能使用这等邪物!”

    血羽蝶是一种被邪修豢养的妖物,历来上不了台面。

    “若是仙门断公案,还需要求助于邪修,岂不是笑话?”

    张载道背后的道门本就倾向于世家,此时有他说话的份,他自然百般不许,拍下惊堂木:“驳回!”

    “血羽蝶天赋是分辨鲜血,十分敏感,这是唯一能够证明的办法。”

    谢景行垂衣拱手,眼神一凛,道:“明镜堂一向追求真相,若是纠结于门户之别,手段僵化,让仙门弟子枉死,让公义埋于黑暗,岂不是贻笑大方?”

    张载道看向宋澜。

    那束着道冠,神色淡漠的男人虚虚一抬手,他就噤声。

    道子侧目看向台下的白衣青年,神色幽幽。

    宋澜忽的说道:“我收回前言,你是最像他的一个。”

    在三相发怒之前,宋澜从开始的意兴阑珊,到现在的颇有兴致,显然是有些欣赏谢景行的行事作风,想看戏了。

    他淡淡吩咐:“去取个血羽蝶来吧,前段时间,长清宗查抄过一个邪修的收藏。”

    血羽蝶取来,法家弟子保存完好的尸首也抬上公堂。

    谢景行看着那赤红色的蝴蝶吮吸过尸首腿上的伤口后,毫不犹豫地飞到匕首之上。

    它还没扇几下翅膀,就抽搐了几下,落在地上,死了干净。

    谢景行看向张载道,微笑道:“结果很明显了。”

    谢鸿还在胡搅蛮缠:“谢景行,你证明了他死于这把匕首,又怎能证明,这无色无味的毒是碧落花,不是其他的毒药?”

    “我敢这么说,自然不会冤枉你。”

    谢景行看向台上,也不避讳,坦然道:“沈宗主是药毒圣手,可否请宗主一观?”

    世家人的脸色霎时变了。

    “明镜堂没有这种规矩!怎可让负责裁断的修士下场?”

    “规矩是人定的,没有活人被规矩困死的道理。”谢景行撩起眼眸,平淡道,“再说,圣人当年开明镜堂,从来没有这种规矩,哪儿来的?”

    他的语气越淡定,越是没把宋澜的修订当回事。

    沈游之见小师弟连自己都算进去,笑了:“景行师弟这不肯吃亏的性子,我喜欢。”

    谢鸿愤愤不平:“谢景行,你真是好算计!同门师兄怎么会不帮你?这是活生生要往我们身上泼污水了!”

    谢景行:“你等可是质疑儒门三相、渡劫修士、心宗宗主沈游之的信用?”

    “若要质疑我的公允……”沈游之没管宋澜的脸色,一扬绯色衣袖,踱步就下了场。

    沈游之拢着袖,飘然落在谢景行身侧,道:“沈某以道心起誓,此事必定秉公,绝不偏私。”

    谢景行要的就是把沈游之拖下来,他是修真界的医毒圣手,只有他的判断最让人信服,可以当庭将谢家锤死。

    沈游之取了一点血,用了数种药粉蛊虫。

    他看着正覆在鲜血之上,通体澄碧的虫子,断言道:“这种虫可以分辨百毒,正如小师弟所言,此毒原料是碧落花。”

    张载道只觉得这明镜公堂,根本就是一场局,谢景行万事俱备,已全然操纵了走向。

    作为傀儡的他隐蔽地看向宋澜,却见他支起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白衣墨发的青年,眼神玩味。

    对方予世家方便,也只是顺手为之,加上看世家与儒道撕起来好玩罢了。

    他什么指示也没有,甚至不关心走向。

    张载道的冷汗下来了,难不成,宗主是要弃卒保车,不打算扶持世家了?

    谢景行得了沈游之的判断,又看向韩黎。

    韩黎会意,接话道:“还有一事要禀,近日,我与墨少宗主核对了近些年仙门失踪人口的名单,光是在宗门有登记的,就有不少。尤其是这十年,失踪、暴毙、死因不详的人数,是前些年的五倍有余。”

    殷无极藏在人群之中,想起谢景行问他要的仙门情报,最后顺利地整理出这一份名单。

    魔宫经营多年,最懂得知己知彼。仙门有些资料早就被处理干净,魔门暗堂处还留有副本。

    韩黎的证据才是真正的重磅。

    韩黎在公堂之中转了一圈,根据宗门念名单。

    在韩黎念到第十个人的时候,就有人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谢必青筋暴起,知晓今日绝不能善了,道:“够了!这又有何干系!”

    以几名儒道弟子被刺杀为引,谢景行竟然借题发挥至此,甚至扩大到整个仙门自危的程度。

    这分明就是一场阴谋!

    谢景行似笑非笑,这才正眼看他,目光淡漠冰冷:“念,怎么不念了?”

    “这见血封喉的毒,能让修士暴毙而亡,实在太阴毒。”

    “那岂不是在斗法时受了点伤,就有被暗算的可能?老子一定要躲着世家这群瘟神走!”

    “这样猖狂,必须要治治他们!仙门不欢迎恶客!”

    局中局都揭开,世家对儒道的谋算昭然若揭。

    谢景行看向脸色难看的儒道大能,背后是群情激奋的围观修士,好似汹涌的潮水。

    “还是怕大家知道了这种手段,有了防备,不好暗中布局害人了?”

    第47章 魔宫刺客

    从一件仙门大比舞弊案开始, 事情急转直下,谢景行揭开了一个针对儒道的惊天阴谋。

    若是世家坐实了持续暗害儒道精英的罪名,可不止是取消仙门大比资格的问题。

    这会直接造成双方交恶, 甚至开战。

    世家那边的气氛极为凝重, 知情者恨不得把谢景行的骨头咬碎。

    这事情世家本就筹谋许久, 神不知鬼不觉。

    如今被揭到明面上,不但世家精心经营的与世无争形象一朝破灭, 更是受仙门唾弃。

    一切都是因为谢景行这叛族者。

    谢景行足踏深渊边缘, 立于风口浪尖, 收获赞誉的同时,也树敌无数。但他不能后退一步。

    世家之事,是将一盘散沙的儒道捏合起来的重要机会。拥有共同的敌人, 儒道内部才会拧成一股绳。

    谢景行并未把世家的小心思放在眼里, 他更看重将分散的百家收归羽翼之下。

    就算他修为未恢复前驾驭不了儒道百家,此时打下良好的基础,也是为后续归心做准备。

    谢景行看着地上的数只抽搐的血羽蝶, 毫不留情地跨过去, 白袍衣袂飞扬, 是翩翩的儒雅君子。

    “碧落花被海外世家长期垄断, 散修很难买到。若是清查琳琅阁等地, 应当有不少发现。”

    “琳琅阁不向外公布客人名单。”张载道皱眉。

    “仙门律第一百一十七条。”谢景行平静道,“家规族矩,商行自令,应当让位于仙门律令。”

    “……”

    宋澜笑了, 他用手指轻扣桌面,扫了一眼脸色极差的谢必,淡淡地道:“有意思, 查。”

    现任仙门之首都发话了,张载道自然是命令查下去。

    不多时,琳琅阁的管事被传唤至此,交易记录自然也是带了过来。

    毕竟,琳琅阁依托仙门做生意,对他们这种商人来说,自然是仙门说什么就是什么。

    “近百年来,碧落花的交易记录没有散修的名字,俱是供给海外世家。”

    琳琅阁管事道:“最近,最大的买主是谢家,大概走货三百多株,包括花种、花瓣与土壤。”

    谢景行居然连渠道方面都考虑到了,心思何等缜密。

    韩黎碰了碰墨临的手臂,悄声道:“谢先生当真算无遗策,我都要怀疑他看过这交易记录了,竟然这样笃定。”

    谢景行回眸,目光落在人群之中的某处,又轻巧地收回视线。

    谢鸿还是不服:“即使世家大量购买了碧落花,也不能证明动手的是我们!散修不是通过买,而是自行采摘呢?”

    他指向死士们,垂死挣扎:“他们是散修,买了碧落花制毒,然后混在参赛的散修中进入罗浮世界……也是有可能的啊!”

    “……”

    谢景行怜悯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可以不用说话的。”

    谢鸿的强行解释,在渠道交易证明、物证、验尸结果与亲历者口供等严密的证据链之前,完全立不住脚,反而显出他的心虚。

    “都说了,碧落花唯一的成长之地,只在海外,所有种养的土地皆被你世家划为私有,暗害儒道弟子需要大量的碧落花制毒,除了你海外世家,还有谁能够找的到货,供应的起?”

    对本案,谢必已然无话可说。

    但他并不觉得道门会对世家做出极端的裁决,就算输了,也是走个过场,但是这些年塑造的清白形象碎了一地,实在得不偿失。

    他恨极了谢景行,输归输,依旧在利用族长与父亲双重身份施压。

    “谢景行,你身为谢家子,竟然目无尊长,恩将仇报,在公堂之上状告本族,此乃叛族大罪!”

    “你一日姓谢,身上就流着谢氏的血,学的是谢氏的术法,就得维护本族名誉。”

    “就算这次官司胜了,也只是他们墨、法二家的胜利,你如此反抗家族,普天之下,你无论走到何处,都没人容得下你!”

    谢必冷笑一声,看向儒道众人,指着他警告道:“此子野心勃勃,今日能踩着家族的名声向前走,明日就能踩着你们的尸体做投名状!”

    谢必固然不讲道理,但他说的,确实是修真界一道隐形的关卡。

    家族永远是修仙者绕不过去的一个坎,为家族所累,一辈子挣不脱禁锢,从而寂寂无名的天才不可胜数。

    少数能够功成名就的,也是经历了残酷的蜕变。

    他们或是选择照拂,如叶轻舟;或是选择灭族,例如陆机。

    官司尘埃落定,谢景行面前却摆着两个选择。

    一是回归谢家,接受惩戒。

    二是与家族一刀两断,改投儒道,彻底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

    风飘凌捏紧扶手,想要出声说什么。

    谢景行淡淡看向谢必,倔强挺立的脊背如柔韧竹节,即使劲风摧折,也绝不肯弯腰。

    谢景行漆黑的眼眸毫无动摇神色,反而燃起一簇幽火。

    “逼我做选择吗?”

    “你如此状告家族,于理不合,于义不合,落井下石,品性不堪!”

    谢必今日发了狠,必然是要把谢景行逼到极限,污他的名声。

    他向围观者大声道:“尔等若是信他舌灿莲花,一心诋毁,就是盲目偏袒了!难道就因为世家富贵,就得担负这清名尽毁的恶果,届时,又有何人替我们鸣不平?”

    “谢家之恩,早已尽绝。如若我此时还念着家族,才是愚蠢,”

    “既然你们咄咄逼人,我也索性在此处把话说开。”

    今日之公堂,无数人瞩目。倘若要斩断因果,脱离谢家,没有比这次更好的机会。

    围观修士看着谢景行迎着谢必的灵气压迫,上前一步,身形清瘦风流,面色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化为风消逝。

    “天才果然都是身世坎坷,历经磨难,才有今日之成就。”众人感叹。

    “谢家术法,从小到大,我一共会三十七种。”

    谢景行的手按向胸口,灵力在体内涌动,似乎在寻找灵脉之中那些驳杂浅显的功法,那组成了谢家的道基。

    谢家道基,对于他修习纯正的儒门功法无益,舍了也无妨。

    只是大抵要吃些苦,痛上一阵,流一些血。

    “现在,当着天下人的面……”谢景行偏偏头,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我还给你们。”

    听懂他言下之意,沈游之、风飘凌霍然变色。

    “你干什么?”风飘凌登时站起身,拍出一掌劲风,似是要阻止谢景行。

    他却没拦住。

    谢景行面带淡淡的笑容,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寸一寸,把谢家道基废尽。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鲜血从他的喉头溢出,染红唇瓣,也浸透了胸口的衣襟。

    人群之中,玄袍帝君眼眸淬血,几欲抬起斗笠,闯上公堂,用他暴戾的剑,将那些逼迫他的人全都屠杀殆尽。

    但他无比清楚,这是谢云霁的战争。

    殷无极生生忍住,垂下绯眸,攥紧了拳,狠意却是透了出来。

    “谢家认为于我有生养之恩,母亲已死,算是断了生恩。如今我自废谢家道基,将功法尽数还去,算是断了养恩。”

    “今日请天下人做个见证,以后,谢景行从此与谢家一刀两断,再无关联。”

    对修士来说,废去道基是重创,甚至可能再无寸进。

    谢必与谢鸿没想到谢景行竟然狠绝至此,一时哑口无言。

    宋澜看够了这出家族恩怨,开口道:“不如让这法宝明镜来决定吧,正好可证明二者所言真假。”

    法宝明镜高悬于明镜公堂之上,作为公正的象征。

    却甚少有人知道,这面镜子,阳面可照出公正天理,阴面,却是可以编撰出虚假的谎言。

    当年,仙门上层以此作为证据,污蔑过一个人,让他粉身碎骨,承百代污名,永不翻身。

    谢衍后来机缘巧合得到这面镜子,故人却已逝去许久。

    当年污蔑他的人四散,或是死亡,或是回归宗门,再不出来走动,真相早已埋没于历史长河。

    他本想将这法宝毁掉,却犹豫半晌,没有动手,而是封印了阴面镜,将其翻转,以阳面高悬公堂之上,作为一个永远的警醒。

    谢衍在期待,仙门从此不再有惨烈的冤案,让无辜之人枉死,有罪之人逍遥法外。

    张载道将明镜置于堂前,厉声喝道:“谢家子,站于明镜之前,我问你答!”

    谢景行看到镜子边缘阴刻的纹路,心里清楚,这是阴面镜。

    宋澜看够了好戏,还记得世家与道门的合作关系。对他而言,真相并不重要,但是膈应儒道很重要。

    他要抬谢家一手,就会动用各种非常手段。

    谢景行听殷无极说过,后来宋澜接手过数个大案,结果都是倾向道门,程序也并无错处。

    今日看见宋澜拿出这面镜子,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了。

    所谓一力降十会,作为仙门之主的宋澜,权力远高于在场的所有人,他只需要一个借口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就可以肆意践踏仙门公堂的规矩。

    宋澜支着下颌,漠然而残忍地看向谢景行,无不快意地想:谢衍早就死了,他才是仙门的规矩。

    此时,却生了变故。

    那是一道洗练的刀光。

    如弯月,如冰雪,银光照彻。

    张载道大骇之下站起,却见刀锋劈开案台,木屑四溅。

    迭起的刀光落下,尘灰之间,站着一名白袍佩刀的刺客。

    刺客的白袍兜帽之下,是散落的银发,仿佛月光流泻。

    他的面容藏在面具之下,下颌到脖颈处的皮肤,常年不见光显得过分苍白。

    刺客宛如矫健的豹子,轻巧地落在明镜公堂之中,身形均匀,腰线窄瘦,银灰色眸光漠然,好似冷彻的寒风。

    叶轻舟眸光微闪,道:“是他!”

    近日接连刺杀烈血枪,苏长寒,活动于云梦城背面,掀起腥风血雨的男人。

    北渊洲魔宫,刺客将夜!

    “滚开!”

    将夜一脚踢开挡路的道门修士,娴熟地将法宝收入袖中,白色披风微微落下,掩住他臂间的铁甲。

    他当庭抢劫,态度太过理所当然,让十名仙门大能皆觉得荒唐。

    魔修竟敢堂而皇之地闯入明镜公堂,他难道不怕众人群起而攻之?

    “竖子尔敢!放下你手中法宝,那是仙门公义的证明,容不得你在我等面前放肆!”

    佛门的了空大师赫然出手,一个九转莲花印结出,如泰山压顶,向着刺客袭去。

    风飘凌维持着他端正庄严的坐姿,清冷如雪。沈游之嗤笑,也未动作,同样,墨与法二家宗主也作壁上观。

    儒道没有动作就罢了,宋澜竟然也不曾动手。

    只有他身旁的江映雪玉臂一扬,白绫飞起,向着刺客穿梭而去。

    “公义,仙门当真有公义?”刺客哂笑,声音低哑,“道貌岸然之辈,不配提这两个字!”

    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一道白昼流星,转瞬间消失不见。

    他来去无踪,佛印与白绫并未擦到刺客的衣角。了空大师与江映雪联手,最终还是没把他留下。

    “那是何人,竟然能在了空大师和映雪仙子的手下逃脱?”

    围观者本是屏息,此时才回过神来,相互议论,神色愕然。

    “刺客将夜?他当真存在?我一直以为他是北渊洲编出来,止小儿夜啼的恐怖故事呢。”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传说中,他总是戴着一张花纹奇异的恶鬼面具,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见到,那就是要死了。”

    “我听说,他掌管着魔门暗影阁,统领着魔门暗卫,专门肃清反对魔君的势力,平素不常出现于人前,只要一出现,那就是活阎王,有人要被抄家灭门。”

    修界传说有许多版本,多是在传扬他的恶名。

    刺客只是一把刀,真正执刀的君王,才是毁谤加身,在传闻中沦为暴君。

    谢景行在城楼上见过他一面,知道他看上去冰冷寡言,实际上,是在执着地替故人追求一个公正。

    这明镜曾被用于构陷故人,只要现世,他必然盗之,一探究竟!

    明镜被盗,谢景行心里稍微一松。

    若无明镜,世家从程序上就没有任何翻盘可能。

    明镜在将夜手里,也只是为天/行君翻案,不会惹出什么祸事。

    谢景行这口气松下来,就觉得呼吸急促,浑身筋骨都在发冷。

    虽然他淬了体,除去体内几分寒毒,神魂不稳的病痛仍然如影随形。

    更何况,他为斩断尘缘因果,不惜自伤,废去了谢家道基与功法,一时间气血上涌,灵气空虚。

    对旁人来说,这是否了自己的“道”,绝对是重创。

    谢景行有所依仗,但此举也兵行险着。但他更厌烦俗世因果,不愿被带累,宁可做个了断。

    宋澜连眼皮也没有抬:“无妨,让他走吧。”

    清冷美人怒不可遏,却极是动人。江映雪收回白绫,视线如刀,刺向儒道四人。

    她发难道:“在场诸位都是一方宗主,权倾天下,竟是争也不争,就让刺客这么跑了?”

    “追不上的。”沈游之漫不经心地摇扇子,懒洋洋道,“仙子年轻气盛,刚刚进入渡劫门槛,想来没有与他交过手吧?”

    江映雪不答,她刚刚升入渡劫境两百年,当年并未参与过仙魔大战,自然未曾直面过刺客将夜。

    宋澜拨了拨拂尘,神情恹恹道:“那刺客想要走,在场之人,没一个拦得住。仙子的白绫虽快,能追上一道光吗?”

    江映雪的脸上满是寒霜:“那就让他这般猖狂?死去的这些大能修士,是被谁刺杀的,我们心里都清楚得很。”

    云梦城最近的一系列事件,从将夜刺杀烈血枪与苏长寒,再到红尘卷遭到窥伺,魔君现身琳琅阁拍卖会……

    一切都在说明,北渊洲的力量在云梦城聚集。

    仙门的戒备是加强了,却没逮到一个魔修,教人心中憋屈的很。

    “既然明镜不在,这明镜堂也开不下去了,索性关门吧。”

    宋澜扫了一眼众宗主,可有可无地颔首,转而居高临下地看向谢家方向。

    既然明镜被夺,他就算要捞人,也不至于做的那样明目张胆了。

    宋澜道:“世家无法自证清白,如今明镜被盗,也无法完全确定你们有罪。”

    “吾提议,剥夺他们参与仙门大比的资格,以儆效尤,诸位宗主看,如何啊?”

    涉嫌谋害仙门精英弟子的罪名,最后就只剥夺资格,处罚着实太轻。

    宋澜轻描淡写之间,把谢景行摆出的如山铁证轻轻揭过,算是另一种层面的摆明态度,要维护世家了。

    谢必的脸上带着些遗憾,也带着些庆幸。

    他的确与道门有来往,也深厌儒道。这位心思莫测的宋宗主,到底还是选择了保他们。

    道门基本唯宋澜马首是瞻。

    很快,江映雪附和道:“我没意见。”

    佛门的几位大师眼观鼻鼻观心,手中拨着念珠,看上去处于完全中立。

    但若不提异议,就意味着站在道门一边。

    风飘凌与沈游之,连同此次的事主墨、韩两家宗主都持反对态度。

    在他们看来,世家可恨,若是如此轻拿轻放,儒道利益必然受损,他们也觉得憋屈。

    十名大能的表决很快揭晓,跟随宋澜的是五票,儒道这边有四票。

    唯一没有表态的,是叶轻舟。

    这位道门剑神抱着剑,夹在好友与师兄中间,却是左右为难。

    宋澜拂尘搭在臂弯间,警告地瞥去,道:“师弟,你别忘了师父的嘱托。”

    叶轻舟一窒。

    沈游之桃花面上浮着寒意,似乎看也不愿意看叶轻舟一眼,显然是知道他会选择哪一边。

    说白了,他们立场敌对,那点私底下的交情,一遇到宗门大义,总是脆弱的很。

    叶轻舟若不落井下石,已经很好,他又怎能指望他背弃宋澜,站在自己这边?

    年轻的道家侠者,英挺的眉微微蹙着,容貌是让无数少女芳心暗许的风流清俊。

    他握住了自己的剑,又松开,内心焦灼。

    宋澜见他没有立刻回应,有些不愉地道:“师弟?”

    叶轻舟没回答,看向台下的谢景行。

    白衣的儒门君子一身神仙风度,即使当着天下人的面自废道基,却也是面带从容微笑,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魅力。

    这并非绝望中的孤注一掷,而是对自己有着强烈的自信,才有的坚韧刚毅。

    这位圣人弟子啊,外表看上去温雅随和,让人如沐春风,本质却是个骄傲的人。

    谢景行似乎也意识到道门剑神的煎熬,偏头,漆黑的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旁人谓圣人仁德,山海剑意是君子剑。但叶轻舟却明白,他的剑中,有着掩藏不住的孤傲。

    正如他从谢景行的剑上看到的那样。

    他多想再看一次,圣人出山海的剑意啊。

    叶轻舟先是一怔,慷慨笑道:“圣人弟子,上来!我这一票,你若是要,就自己来争!”

    宋澜的脸色霎时变了,那副看戏模样赫然不见,清俊的面容上全是沉沉阴霾。

    “叶师弟,你在干什么?”他咬着牙,声音恻恻。

    一边是宗门,一边是道义,如何抉择?

    叶轻舟知道自己师兄肯定气的要死,却实在难以说服自己的心。

    他很清楚,宋澜这些年为了彻底掌控仙门,使道门发展到巅峰,背地里做了许多令人不齿的事情。

    叶轻舟生性正直坦荡,不愿与师兄为敌,也接受不了他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常年流浪在外,其实也是一种天真的逃避。

    但是他逃入名山大川,于江河湖海行走,又能如何呢?

    离道门越是遥远,叶轻舟越是清楚地意识到,他和宋澜虽然仍有师兄弟之情,却自始至终,不是一路人。

    谢景行觉得身形有点摇晃,咽下一口鲜血,面上却不显,淡然笑道:“剑神打算如何?”

    叶轻舟挑眉,笑道:“叶某只认剑意,用你的剑来说服我,我就给你这一票。”

    谢景行手中执着一根朴素的玉笛,平淡道:“我没有剑。”

    叶轻舟蹙眉,道:“你有剑意,怎能无剑?”

    谢景行扬了扬下颌,神情不再温雅,有着说不出的桀骜。

    他道:“一生只会有一把剑,暂时没有能让我心动的剑,就不肯用剑。”

    叶轻舟闻言,笑了:“说得好。”

    叶轻舟拂衣起身,腰间阴阳游鱼的纹路如在浮动,窄袖的青色侠客长衫尽显风流。

    他一步一步,走下明镜堂的台阶,走向那苍白而病弱,却依旧傲立于此的圣人弟子。

    剑修的目光相对,皆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剑意。

    沈游之大怒,桃花面上寒意阵阵,话语难免阴阳怪气,道:“小师弟此时身体抱恙,怎可用剑?”

    他手中已经握住了玉笔,红唇凌厉:“叶剑神难不成,嫌他自废功法不够彻底,想要毁他道途吗?”

    若是叶轻舟动一下,沈游之的风刀霜剑,就能从他的背后刺进他的肩胛骨。

    剑痴的眼中透出微亮的光芒,道:“叶某不欲为难圣人弟子,这一招,不动灵力,只出剑意。”

    “剑意不会骗人,你若是正直坦荡之人,就让叶某看看你的剑意!”

    谢景行听罢,却是无可奈何。

    叶轻舟之法极是主观,却很剑修,非常符合他的性格。

    宋澜本来勃然大怒,但在听到叶轻舟的要求时,沉吟了一番。

    他望向谢景行孤直却脆弱的身形,神色莫辨,竟是放弃了阻拦。

    宋澜、风飘凌、沈游之、叶轻舟、了空……

    可以说,当今修真界的大能皆云集于此,等着看他的剑意。

    这可麻烦了,倘若他还用前世仁德雅善的山海剑意,和大喊“我就是圣人谢衍”,有何分别?

    第48章 圣人旧影

    谢景行看不上谢家传承, 索性弃了。固然一时有损伤,但他有底牌,损伤并非不可复原, 对重修影响不大。

    最难撑的就是当下。没有修为压着病灶, 他的道基有部分空荡, 好不容易攒的灵气也消耗大半,被天劫撕裂的神魂疼痛欲裂, 让他眼前一黑, 差点倒下。

    但是, 叶轻舟这一票,至关重要。

    叶轻舟肯向儒道踏半步,已是极限。让谢景行出剑并非为难他, 而是给他一个机会, 看他如何把握。

    若是世家赢了,就是六比四。

    就算摆出无数证据,只要明镜堂没有定性, 自当疑罪从无, 最多将世家驱逐出仙门大比, 没有任何用处。

    若是叶轻舟这一票投给儒道, 就是五比五。

    就算明镜堂未能定性, 但结果是平票,世家无法脱罪,不可能轻易揭过。

    等到仙门大比结束后,儒道清算师出有名, 天下无人可指摘。

    他现在还支撑着不倒,就是必须为儒道赢回发难理由。

    韩黎劝他:“谢先生,你若身体撑不住, 作罢也无妨。”

    谢景行身体本来就不好,刚刚自废功法,逼迫这样的修士出剑,韩黎虽然想赢,但实在于心不忍。

    “那就这么办吧。”谢景行神魂欲裂,耳鸣骨痛,行走间不稳,眼前漆黑,出现短暂的目盲。

    他拂开韩黎搀扶的手,双足屹立,挺直了如青松孤竹的脊背。

    九天雷劫让他尸骨无存,但圣人谢衍直到碎成齑粉的那一刻,都是昂首立于天边的。

    当他作为谢景行重回此世后,看似淡然,实则心火燎灼,处处都将自己逼的很紧,好似在追赶时间的流逝。

    藏在人群之中的帝尊抬起斗笠,看向站在中央的白衣青年。

    谢景行白色儒袍如霜雪,执起玉笛,微微阖目。

    他的点漆凤眸再睁开时,长身玉立,风姿冰冷,高标寒彻,神髓与方才敛容时截然不同。

    “我既无剑,只能以诗意化剑意。叶剑神且看好。”

    谢景行广袖一拂,玉笛划过半圆的弧度,好似剑意的起势。

    “请。”叶轻舟眼睛登时一亮,颔首。

    这仅有金丹期的圣人弟子,又能营造出怎样的剑意?

    至多是那次的“一剑霜寒十四洲”吧。

    不求他像几分谢衍,这样的阅历眼界,能得半分儒门三相的真传,就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从圣人时代活到如今的大能修士们,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更有甚者,带着些许看笑话的意味。

    回忆如缠绵细雨,朦胧暗淡,让人以为早已忘却。

    谢景行的身影沉在细密的回忆中,好似烟云在他身上流转,时间从奔流中回溯,将一个永远逝去的影子召回此世。

    随着玉笛划出的半弧,当年圣人谢衍的剪影,在这飘若游云的剑招起势中,逐渐清晰分明,好似惊鸿的回首。

    那是一段,道不尽的风流往事。

    白衣圣人曲水临江,醉卧在禅山洞天,浪迹于微茫云海,行文讥笑诸天神佛。

    圣人出山海,风雷皆惊,九天云动。

    他俯瞰过浩荡东流水,衣袂留下烟霞的余光,惊破上古时期的无边黑暗。

    作为承继古今的圣贤,他缔造众道朝圣的传奇时代,是仙门无可争议的高悬日月。

    那时的谢衍镇在仙门,天下大同,从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直到他去后五百年,世上依旧无人,翻越这座至高的巅峰!

    “圣人——”忽然有人一声惊破,让众人皆失态。

    法家、墨家的宗主纷纷站起,好似被回忆惊醒,紧紧地盯着那白衣如雪的青年。

    这世上,从不缺模仿圣人谢衍的人。

    他登临圣位,执掌仙门两千五百年,试图模仿他的修士如过江之卿,人人皆以此为荣。

    就算圣人坠天,不再是五洲十三岛的风向标。暗地里敬仰他、铭记他的人,却从未少过半分。

    “师尊……”沈游之紧紧捏着扇骨,喃喃道。

    沈游之曾天下张榜,遍寻谢衍踪迹。他不知见过多少冒充师尊的修士,却从未有近乎魂魄战栗的感觉。

    现在,他却在小师弟的身上见到了——

    谢景行淡淡道:“圣人洞府传承中,有这样一式,我见之心喜,百般揣摩,试图学习模仿,却从未有机会演练过,不知得了几分神髓,如今,就展示给诸位——”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他在千万人中,斩向狂风。

    浩荡如千军万马的剑意乍起,是吹过绝关的肆虐狂风,是边塞暴烈无匹的漫天飞沙。

    一个早已远去的白衣身影,在谢景行剑意乍起时,好似于他身上蓦然回首。亦狂亦仙亦温文。

    “我信了。”叶轻舟目光灼灼,激赏无比,“能够使出这样凝聚浩荡正气的剑,哪怕只有其形,我也相信你的品性!”

    “先圣人的传承之中,竟然也有这一式吗?”宋澜的眸光凛冽,转过头来,第一次正视了这名圣人弟子。

    儒门三相各自承继了谢衍的一项绝学,足以成为一代渡劫大能。

    无论是风飘凌的九歌剑阵,还是白相卿的音律绝学,亦或是沈游之的笔墨文法,都不是谢衍真正的山海剑意。

    “他的弟子中,你最像他。”宋澜居高临下,似在感叹,“若非五百年倏忽已过,谢衍神魂俱碎,我说不定还会怀疑……”

    当年是道祖、佛宗亲眼见证的圣人殉道,神魂俱为齑粉,早已不存此世。时间如流水,证明了他们所说不假。

    宋澜负手俯瞰,少有这样多话的时候:“不过,性格倒是不相似,这样狂风般的桀骜不驯,与先圣人冰冷高寒的风格,还是差距甚远……”

    风飘凌和沈游之见识过他的音律造诣,早就心生赞叹。今日,又见到那承继自师尊,相似,又有不同的剑法,恍然失神。

    众大能议论纷纷,神情激动。

    其中,儒道修士最欣慰:“圣人身后,得了个好弟子。假以时日,他说不定能够继承圣人的山海剑,将他的师尊未曾完成的事情做完……”

    “有这样的高才,我们儒道未来有望啊!”

    隐藏在人群之中的玄袍帝尊笑了,他的绯色眼眸隐藏在斗笠之下,唇边的弧度却勾起。

    “千年了,你这一剑荡平百万师的桀骜霸道,封印太久了……”

    明镜堂设立千余年,平票次数少之又少。这意味着仙门诸多势力的利益,在此事上达成平衡,仙门不宜多加管束,该由涉事两方清算仇怨。

    世家与儒道恩怨难明,但仙门大比舞弊案尘埃落定。张载道就因循明镜公堂的结果,下了定论。

    “此次仙门大比,将世家子弟逐出云梦城。未来五百年,剥夺世家子弟参与仙门大比的资格。”

    “判决已定,退堂。”

    这次仙门最高公堂的结论,几乎预示了未来近百年的格局。

    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未来,中洲儒道与海外世家终有一战。

    世家大敌当前,内部的小打小闹已不是主要矛盾,原先一盘散沙的宗门终于迎来了放下成见联合的可能,未来会越走越近。

    “在绝对劣势中打开局面,为儒道争出一个未来,小师弟有大才。”沈游之神色飞扬。

    “这些年来,我们少有这般痛快。”风飘凌冰冷如雪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微笑。

    墨法宗主更是喜形于色,把韩黎、墨临唤来询问细节,关怀伤势。二人在宗门中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人潮鼎沸中,谢景行虽然被簇拥着,却不经意看向叶轻舟。

    青衣侠客的身姿挺拔,脊骨犹如一把笔直的剑,他的表情平静温和,无人知晓他内心的涌流。

    作为道门剑神,他却试图在涉及立场的事情上寻求公义,在政治上极为不成熟。

    他甚至还往儒道那边踏了半步。仅仅半步,无异于背叛。

    如今儒道扬眉吐气,投出关键一票的叶轻舟,未必能从他师兄那里讨得了好。

    谢景行记起,那日在琳琅阁拍卖会时,叶轻舟与沈游之共坐一室,相交甚笃。

    望向他的小弟子时,叶轻舟的神情看上去意外的柔和。

    “明镜公堂之事,多谢叶剑神。”谢景行看得出大概,上前,对这位刚直不阿的道门剑神行了一个儒门古礼。

    如今,叶轻舟已是挺拔青年,比起当年谢衍见到的那个孤直的少年剑侠,看似成熟了,又有些地方完全没变。

    “无妨,是你的剑意打动了我,与他人无关。”叶轻舟温和含笑,说的泛泛,却看向沈游之的背影。

    这种怅然若失,让他的客套也欲盖弥彰。

    轻裘红衣的沈游之,正在与靛蓝儒衫的风飘凌从公堂相携而出,似乎在议论什么,大概是儒道相关的问题。

    绯衣宗主看似冷笑,却变着花儿怼他的大师兄,神色生动鲜明,嬉笑怒骂皆是风流。

    叶轻舟本想去道个别,在见到这一幕时,长睫略略垂下,双腿像是钉在地上,愣是动弹不得。

    谢景行哪能看不出小辈这点心事,先是看向冤家对头般的弟子们,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师兄弟看似互怼,关系很差。

    实际上,当年作为大师兄风飘凌,兢兢业业地照顾还在襁褓里的沈游之。在游之还是个玉雪般的小娃娃时,性格顽劣,最喜欢围着他,给严肃的大师兄找麻烦。

    谢景行想罢,微微一笑:“剑神若遇到不可解之事,不肯联系沈师兄,大可以先派人来找我,我或许可以替您开解一二。”

    叶轻舟一愣,显然被说中了心思,失笑:“谢小友好生聪明。”

    谢景行:“沈师兄心高气傲,嘴上利,心里软,若是言辞太尖利,相信也并非出自本心。叶剑神既然肯与沈师兄交游,还劳烦多担待些。”

    他这一句担待,有些逾越,是长辈调解小辈矛盾的模样了。

    谢景行失言,谨慎地补充:“景行逾距,见二位交情深厚,不想见到挚友因道统之隔分道扬镳。不过以二位的能力,倒也不用我多嘴。”

    “小师弟,走了。”

    “师兄们叫我了,先行告退。”谢景行辞别,看着向他走来的风、沈二人,迎了上去。

    叶轻舟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脊,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宋澜执着拂尘,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他神色怪异,带着些森然的微笑,低哑道:“师弟还不走呢,难道,是等着与某人告别?”

    叶轻舟脊背顿时僵硬。

    那一瞬,他仿佛从师兄的身上感觉出一股狠绝的杀气,战斗本能都被调动起来,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料。

    下一瞬,宋澜又恢复了他如冰雪般冷淡的神情,倦怠道:“随我回去,下一场大比还有些琐事,师兄有事要交代给你。”

    “是,师兄。”叶轻舟闭了闭眼,没有再回头,随他离去。

    见谢景行身形摇晃,行走时似有些不稳,风飘凌、沈游之二人拉住他,嘘寒问暖。

    风飘凌是个面冷心热的,本是打算摆脸色,斥责几句。当他面对病骨支离的小师弟,开口就是自责愧悔。

    “若是师兄更厉害些,也不用把决定权交给旁人,更不需要你如此劳神费力,为儒道拓出这般局面,却被那骄横的谢家针对的这样厉害。”

    “风师兄在其位,谋其政,既然选择背负整个宗门,自有身不由己之处,遇到事情,反倒没有景行自由。”

    谢景行不欲叫他自责,宽慰道:“至于谢家的针对,也在我预料之中,仅仅付出这点代价,就与家族断了关系,也算是幸运了。”

    “今日,你还是冲动了,自废谢家道基何其痛苦。”沈游之早就备好固本培元的药丸,一股脑地塞在他手里,然后细细探脉。

    “就算是被人骂,那又怎样?有师兄在,就算你不自伤,也有一万种方法把你从谢家族谱上抹了名。”

    沈游之说到此,又兀自冷笑:“他们逼你至此,实在欺人太甚。今后若要开战,我必然让那谢家吃不了兜着走。”

    谢景行知晓他性子激烈,偏又护短,能够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沈游之是把他当做自己人。

    他温声道:“沈师兄,想要斩断因缘,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以后谢家想用家族束缚我,我可以不应。”

    “可你受伤了。”沈游之摸了他的脉,神情有些不愉快。

    “你的灵脉、灵骨皆是上佳,功法驳杂一些也不会影响你修炼的进度。此次废掉这部分道基,让你灵气大量缺失,现在离第二场仙门大比已经没有几日,你上哪来弥补这亏空?”

    绯衣宗主牵住他,谆谆关切道:“实在不行,你不参加了,现在圣人弟子的名气打出去,已经达到目的。”

    “恢复的方式有很多,这一点,沈师兄不必担心。”谢景行闻言,取了一颗丹药压在舌下。

    他执着道:“仙门大比还是要参加的,据说,宋宗主手中握有红尘残卷,这是师尊的遗物……”

    “景行师弟,你呀,就是太有主见。”沈游之叹了口气,从袖中翻出大量提供灵气的转灵丹,认真填满他的乾坤袋。

    他道:“拿去,都拿去,你灵气不足就会引起神魂之症,滋味可不好受。放心,就算你把转灵丹当糖豆子嗑,师兄也供得起。”

    沈游之是医毒圣手,他炼的丹药,自然是顶顶好的。谢景行也不推拒,尽数收下。

    师兄弟叙话完,沈游之不经意间抬头,视线越过谢景行的肩膀,看向他来时的地方。

    他眸光微凝,只看见叶轻舟随着宋澜远走的背影。

    道门剑神青色衣角飞扬,手中握剑,身影逆着光,孤独又挺拔。

    沈游之的神情微动,放下谢景行的苍白瘦削的手腕,道:“师弟,待会我去客栈看你,我有事先离开……”

    他一个错眼,对方就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流之中。

    风飘凌投来问询的眼神:“师弟何事?”

    沈游之阖眸,若有所失道:“不,没事。”

    谢景行不知是笑还是恼,笑的是他骄傲的小徒弟也有在意旁人感受的一日,恼却恼他还是口是心非,高高端着,待人接物方面半点长进也没。

    他若是真的喜欢叶轻舟,就算是刻板似风飘凌,又哪里拘着他,在意那点门户之别。

    谢衍不在了,无人替他四处周全,沈游之闯的祸要自己弥补,做错的事情,也要自己承担后果。

    这大抵就是成长罢。

    谢景行吞下几颗丹药,精神好了些,打算走回黄粱客栈休息。

    沈游之和风飘凌不放心,执意随他一起,走到半路又吵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谢景行尽听见他们引经据典嘲讽对方的声音,诙谐,闹腾,又充满了温馨的烟火气息。

    夕阳如烈火,灼烧了大半天穹,明日又是晴天。

    谢景行也不打扰他们,拢着袖慢慢地走,神情难得舒缓。

    忽然,他感觉到些许熟悉的气息。

    白衣青年蓦然抬眼,迎面走来玄袍男人,面容藏在斗笠之下,存在感近似于无。

    铺天盖地的威压。

    擦身而过的那一刻,他的手被人隐约地碰了一下,灼烫,好似快要烧起来。

    那气场唯有他感知得到,只存在了一瞬。紧接着,时间恢复流动,一切如常。

    谢景行忽的回头,不过几息之间,那人就消失在人潮之中。

    指尖残留的温度,与他手中多出的白瓷瓶,都在告诉他,这并非错觉。

    “师弟,怎么了?”风飘凌发觉到谢景行气息紊乱,回头,出声询问道。

    “无妨,走累了,停一停。”

    谢景行把药藏入袖口,瓶上还有体温,几乎要烧进他的心里。

    谢景行不经意地回头,扫过来时熙攘人群,又轻轻收回目光。

    他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刚才,别崖的身上,有血腥味?

    第49章 天地勾动

    回到黄粱客栈后, 沈游之替他诊脉开药,吩咐风凉夜去熬,一时间, 药香味弥漫客栈内。

    师兄弟还有关于儒道未来的话要谈, 见他精神不济, 就让他上楼休息,等着药煎好。

    谢景行虽然有些眼前发黑, 但他向来不会在人前显示弱点, 于是如常告辞离去。

    他走上楼梯时, 甚至遇上簇拥过来的几名百家修士,他端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细致妥帖地应对着, 全程行止如常。

    如此完美的君子, 无论风雨如何摧撼,他也不存在半分破绽。

    这样端着无懈可击的姿态,谢景行推开了门扉, 一照面, 就被等在门前的玄袍帝尊伸臂一揽, 牢牢拥在了怀里。

    圣人天生剑骨, 刚硬不可摧, 天劫也折不断。

    可魔君的怀抱是沸腾的水,燎原的火,席卷旷野的长风。

    当遮掩血气的檀香扑面而来时,谢景行的大脑空白, 思维难得停转了一次。

    天地颠倒,玉山崩塌。

    他轰然坠落下去,没有丝毫抵抗。

    他跌入帝尊坚实的胸膛中, 如同陷进地火熔岩,全身力气都卸了干净,半晌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反应。

    殷无极的脸色沉如暗夜,背部抵着门,重重带上,径直将他横抱起来,疾步向床边走去,一气呵成。

    “谢云霁,你怎么回事?”他唇紧抿着,声音都在发抖,“先生,先生……您别吓我。”

    殷无极总是宣称要将他拉下九天,尝尝坠入炼狱的滋味。但当高悬日月真的坠入他怀中时,他却慌的厉害。

    帝尊撩起床帐,将怀中的白衣青年放置在床上,教他的下颌枕在自己肩头,然后坐在床边,惶然地拥着他的身躯,半分也不撒手。

    他怕师尊如皎皎冰雪,下一刻就化在他怀中。

    半晌后,谢景行才拼凑出一个反应,对他笑了笑,安抚他敏感多情的徒弟:“……无妨。灵气亏空,得睡一觉。”

    踏入云梦城之后,他就是儒门的支柱,绝不能倒。

    谢景行心有筹谋,必须要从零开始,为儒宗披荆斩棘,为道统拓出一个轮廓清晰的未来。

    这偌大仙门,矛盾此起彼伏,他不复当年,想要从中斡旋调和,难度堪比登天。

    这圣人弟子的身份,看似花团锦簇,背后杀机四伏。

    他凭依一具肉/体凡躯,既要化为利剑,又要搭起桥梁,这样的谋算实在太累了。

    谢景行阖着眸,神色倦怠,灵力枯竭,好似随时都会睡过去。

    “别崖,暂时没精力与你争,让我休息一会。”谢景行的声音很轻,他没有多余的精力,也不必在帝尊面前伪装游刃有余。

    他的神魂剧痛,身体忽冷忽热,眼睛空茫没有焦点,似乎随时会从这不合衬的躯体中离魂。

    殷无极脸色骤变,用额头抵上他的前额,发现他在持续低烧。

    他的手附上谢景行的身体探查,只觉他灵脉干涸,压不住隐伤,脸色骤然沉下来,阖着眼,忍了又忍,才压制住喷薄的怒意。

    “就这副身体,你还敢当众废去道基?”

    “灵气被抽干的太快,仅剩的部分锁不住圣人神魂。”谢景行阖着眸,声音越来越轻,薄唇淡淡,呈现冰冷的苍白。

    “谢云霁,你该庆幸你的神魂只有记忆与境界,若是再高些,这具凡躯,转瞬间就会被圣人魂魄碾为飞灰……”

    在弟子仰望的目光中,师尊白衣如雪的身影,是完美无瑕的神像,是此世之巅峰。

    谁会想到,那近乎仙神的圣人,也有玉山倾颓的疲惫时刻,也会有这种近乎崩碎,随时要融在他怀中的倦容。

    “别崖的身体很暖和……”谢景行倦极了,倚着他的肩,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不等他说完要求,殷无极就主动抬起广袖,轻轻覆住他的肩胛,用自己炙热的躯体做靠枕,为他提供温暖的港湾。

    “您真是任性。”他的吐息好似化雪,些许埋怨,却又含着嗔。

    “谢家那群蠢物,井底之蛙,自大傲慢,哪里值得您如此自伤自毁?我替您杀了就是,您不必沾手。”

    他忍不住恼意,却又担心惊扰他,声音放轻:“还有,儒道那些禁不住事的小子,得跌跌跤才晓得厉害。您不在之后,他们才懂得怀念圣人时代,早干什么去了——”

    谢景行枕在他的怀抱中,听他低沉着嗓音说话,思维竟然放缓下来,好似浸泡在缠绵温水里,躯体的每一寸都懈怠惫懒着。

    这是一种极为新奇的体验。叫做安逸。

    谢景行体内的魔种被殷无极悉心调动,助他稳定神魂,保护他脆弱的躯体。

    但魔气不是灵气 ,不能进入灵脉,效果并不显著。

    谢景行缓了缓,果真舒服许多。在殷无极面前,他也不必用意志力强撑,说话极是随意。

    “过几日,还有仙门大比第二场,我必须如常参与……”

    “就先生如今这副样子,参加什么仙门大比?”殷无极气的眼前发黑。

    他语气带着淡淡戾气,握住他霜雪般苍白的手腕,绯眸炽烈。

    “谢云霁!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本座就不该给你自由行动的空间。难道只有把你关起来,你才知道教训?”

    他越想越气,咬牙切齿:“不必等了,今夜你就和本座回魔宫,本座非得把你锁起来——”

    “别闹。”他早就是成熟的帝王,谢景行相信他的品性,也没把他的气话当真,恹恹道,“今日,为师没有力气哄你……”

    “谢云霁,你觉得本座做不出来?”殷无极拧着眉,咬牙切齿,情绪起伏时越发极端。

    “我需要同源的灵气,别崖,给我一些。”

    谢景行本是靠在他胸膛上,此时有了些气力,支着他的身侧起身,墨发垂下,露出苍白沉静的容颜。

    他眸如幽黑潭水,倒映着帝尊的影子,让一切欲望无所遁形。

    “本座是魔,只有魔气,又何来仙道的灵气……”殷无极蓦然一顿,按向自己肋下三寸,神情莫测。

    谢景行的态度淡然,不觉得自己提出了令人为难的要求:“为师当年,曾换给你一块圣人灵骨,别崖,渡我些灵气可好?”

    他甚少自称为师。此时他伸手抚过殷无极朱红湿润的唇畔,是隐约的暗示。

    圣人谢衍坠天之后,尸骨无存。

    这世上,唯有殷无极体内,还留存一块圣人灵骨。

    这块圣人灵骨,助他渡过天道死劫,维持了他千余年的灵台清明,让他作为圣人唯一存世的骨肉,寄身于颠沛世事间。

    “师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殷无极的眼神完全暗了下来,咬紧了牙关。

    “我平白无故,与你玩笑做什么。”

    “渡灵气用的是什么方法,您是不是没忘?若是没忘,您这样提要求……”殷无极的声音几乎哑了下来,有种性感的余韵。

    谢景行现在体内灵气枯竭,正是头疼欲裂,不甚愉快的时候。

    他看着帝尊一张一合的润泽唇畔,很想自取,又要维持着基本的君子礼貌,至少得等他点头允许。

    “您现在修为未恢复,渡您灵气要走七窍,这般亲密还不够,我们还得……”

    别崖什么时候点头啊?不就是双修吗,他记得呢。

    殷无极说什么,他听了,但听进去的不多。

    谢景行灵脉枯竭着,理智归零,处于半断片状态,完全为本源灵气所吸引,哪里还听得进去功法。

    他漆黑的眸光落在帝尊皎若朝霞的脸上,宛如实质,指间甚至还缠着他一缕墨发,细细把玩。

    “为师教你的双修功法,自然记得。”如此私密的事情,谢景行也答的光风霁月,坦荡无比。

    师尊看着清醒,但说不准,确实是疯了。

    殷无极喉头滚动,眼睛仿佛潮湿雨幕,又敛去那几乎溢出来的欲求,勉强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理智。

    他挣扎片刻,试图挽救师尊:“先生总说本座是君子,若是本座现在对您下手,实在趁人之危了,您清醒过来,会后悔的。”

    殷无极推拒他肩膀的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显然是忍的厉害。

    谢景行细密的长睫撩起,漆黑的眼眸笼着烟水,除却自家漂亮徒弟的皎皎模样,已经完全模糊,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殷别崖似乎真的以为他忘了功法内容。

    这小崽子,不是总是顺杆子爬吗,什么时候这么不聪明了?

    “师尊,您这样撩我,知不知道后果……”

    殷无极极力忍耐着魔的攻击本能,因为实在对自己的定力没把握。

    所以,他总是压抑着满腔的情,敛着爪子,小心翼翼地去碰他的师尊,偶尔挠人,也克制着不要损他半分,生怕他破一点皮。

    “双修功法,就算不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也是要重续神魂链接的。您若是因为缺少灵气,一念之差,应了这个,可就没法反悔,甩不掉本座了——”

    殷无极被他这样倾身按住,还是仰着那张出众的容貌,朱红色的唇畔开合,徒劳地劝阻着,似乎想让他收回决定。

    “听不清。”谢景行看着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盛若霞光的容色,绯光流转的眼波,处处都勾人的厉害。他却美而不自知,半点也不知收敛。

    这小崽子,勾搭师父呢。

    殷无极对他的想法无知无觉,声线蕴着魔音,黯哑道:“师尊当年以双修之名,诱着徒儿上榻伺候,隐居山林,琴瑟和鸣,与我近乎荒唐地做了十年夫妻,又始乱终弃……”

    “如今,再重提那段,您是改了主意,不与我做宿敌,做师徒,做知己,而是想与我再续前缘,重新做夫妻了吗?”

    他小心谨慎地避讳着,又时时不肯忘的模样,矛盾纠结、却又神往。

    魔洲十年,是他此生最幸福,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那只是一段镜花水月的梦。

    面对明显不对劲的师尊,殷无极明明是实力强横的那一方,却觉得自己像是花朵上的霜雪,快要被师尊拂上来的呼吸消融了。

    他光是拒绝这个重续神魂链接,渡他灵力的提议,就要用上全身的克制力,反复提醒自己“师尊不清醒”“这是趁人之危”。

    “运功,念心法,把灵气渡过来。”谢景行的声音响起,看似是命令,其实却是一个允许的信号。

    圣人神魂虽然残损,但是境界还是圣人境,不受躯体约束。

    只是重续神魂链接,方便传递灵气,而非真正的元神交融,对于修为并无太高的要求。

    但殷无极的识海另一端,已经寂静许久了。久到他识海都有了沧海桑田的剧变。

    “……链接呢?”谢景行见他久久失神 ,没有反应,又揉了揉他的后颈,不开心地询问,“别崖不愿意?”

    他性子太霸道,根本没考虑过,殷别崖不愿意的情况。

    填满金丹期灵脉的灵气需求并不多,何况圣人灵骨本就是前世的他的,识海也曾融过,比现在还过分呢。

    他只是向殷无极索要链接的线头,将灵气链接重续,又不是要他整个魂魄,他有什么好犹豫的,教人生气。

    “如果这是您的愿望……”殷无极方才还坚持的底线,全线溃败,叹息一声。

    见殷无极放下戒备,二人额头相抵,魔气那端怯怯地伸出一根触角,像是尖尖初露的小荷,却被圣人魂魄强势缠住,接合在一起,断点重续。

    一阵酥/麻的感觉透入天灵。

    他们彼此触碰了魂魄中最私密的地方,比道侣还要亲密无间。

    元神链接重续时,谁都压抑不住渴望。

    “师尊想念弟子的滋味了,自然要满足师尊。”

    殷无极握住他的右手,顺着他的指骨吻上手背,唇瓣轻触着骨节。

    “乖,喊什么?”谢景行发现他乖乖的,是在他掌心舔舐的小狗,就托着他的脸颊,轻抚魔君的漂亮面庞,满是温柔怜惜。

    “夫君。”殷无极轻轻含着师尊点在他唇畔的指尖,凝视着他的绯眸却灼灼。

    “卿卿真乖。”他笑了,抚过帝尊湿润的唇角,眸中暗潮涌动。

    谢景行处于一种玄妙的状态,他知道自己在玩火,还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一团火。

    但面对上辈子相爱相杀,又在寒风露重时抵死相拥的帝尊,谁能受得了这种引诱?

    何况,昳丽倾城的帝尊,明明最是高贵,在他面前,性子却温柔热烈,像是在把全部的心都捧给他,等着他回顾。

    若是能克制得住,保持距离,不再去碰,当年的谢衍也不至于走到坠天的那一步。

    重生归来后,他见殷别崖心魔执念越发深重,不死不休地缠上来时,早就心动神摇。

    他问心有愧,情劫正炽,对他能纵就纵,底线一退再退。

    哪怕殷无极失了方寸,做些更过分的事情,他也不会斥责对方,顶多恼上一阵罢了。

    “既然想要灵力,先生就自己来取。”

    殷无极叹了口气,心中默念功法,断裂的识海链接重新点亮,沉寂的情再度苏醒,是销魂蚀骨的煎熬。

    再做这些只能道侣做的事情,也未必说明谢云霁有何态度。

    说不定,圣人这次用完他,尝够他,又把他扔在人世间,冷心冷情,不带半分回顾。

    殷无极早就有觉悟了,笑而叹息,道:“您亲亲我,要多少灵力,我就给您多少。”

    “那我就开动了。”谢景行毫不矫情,抬手把他按在枕上,俯身低头,追逐那充盈的灵气。

    帝尊看似无情的薄唇,其实尝起来最是甜蜜。

    双唇浅浅相接,圣人灵气重新灌入他的灵脉。异常精纯的力量流动,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

    “别崖味道真好,甜的。”谢景行心情很好,轻轻啄着爱徒的唇,汲取大量灵气,甚至让他出现了微醺的状态。

    “您这是……”殷无极按住他的后脑,把他圈在怀里,隐忍地叹息着,“怎么会有人醉自己的灵力?”

    “我没醉,你才醉了。”谢景行瞥他一眼,黑眸微闪,低笑。

    “好,是本座醉了。”殷无极向后仰了点,完全倒在榻上,身躯舒展,泼墨般的发散了半床。

    玄袍魔君由着师尊亲他,眼睫轻颤,他早就有将一切献祭给圣人的觉悟,无论他要什么。

    殷无极似是痴了,盈盈地凝望着他,道:“若是没有醉,怎么会见到您肯主动亲我。这个梦也太好了点吧?”

    圣人的一颦一笑,对殷无极而言,都有致命的吸引力。

    可圣人慷慨又吝啬,眼中只有大道,寡情绝爱到了极致,徒留他动心动情,又在南墙上撞的头破血流。

    时至今日,即使知道亲近是让他万劫不复的陷阱,他却不得不往里面跳。

    殷无极受不了这种不被疼爱的滋味,低喘一声,在师尊又凑上来时,带着些狠意地攫住他的唇齿。

    他把那一抹淡色抿住,与他纠缠,如在饮毒吞血。

    只有把他嚼碎了,咽下去,才能填满空虚的心灵。

    不多时,他们皆已经尝到了血腥味。

    谢景行今日显然有些不一样,他好似醉了,又格外清醒,也不斥责他的冒犯,更不见责罚。

    他摩挲着殷无极的脸,眸色浓稠如暗夜,笑骂:“小崽子,尽做些坏事。”

    殷无极自知失控,微微扬起脖颈,哑声说:“好,您罚罚我,别不管我。”

    室内正情浓时,谢景行的房门突然被敲响,紧接着传来一个声音,熟悉的恣意明朗。

    “小师弟,你睡着了吗,药好了。”来者竟是沈游之。

    沈游之一身绯衣,端着药碗,有些狐疑地看向寂静的室内,问道:“师兄可以进来吗?”

    谢景行一僵,勉强从情潮中抽身。

    他支着手肘,看着被他摁住,唇畔上都是咬痕的帝尊,也是喘息深深。

    殷无极正意乱情迷之际,却被蓦然打断。

    他的眸底还沾着情动时的缭乱,微抚鬓发,恨恨道:“哼,这沈师弟,也不看看场合,现在来做什么?”

    “游之要进来了,你快走。”

    谢景行汲取了足够多的灵力,灵脉不枯竭了,腰还是微酸,软在帝尊温热的身上起不来,好似被他勾的魂颠梦倒。

    美人是温柔乡,英雄冢。

    转世圣人感叹,古人诚不欺我。

    尤其是针对情劫中的修士,帝尊这种等级的美人在怀,纯如连绵春雨,欲如情花丝萝,耳鬓厮磨,软语柔情,谁能从他的身边离开片刻?

    殷无极通体暖热,他体寒,魂魄不稳,最喜欢这种享受。他只要陷在帝尊怀里,就如胶漆,压根出不来。

    神魂链接只是稍稍唤醒一点,建立了灵力的通路。在谢景行还未完全寻回天魂前,他们的联系还是残缺的。

    但仅仅这样浅显的链接,就让他们对彼此产生了极致的吸引力,顺理成章地黏在一处,完全拆分不开。

    殷无极支起身,美人慵起懒梳头,声音也销魂蚀骨。

    “走?圣人在说笑吗?若在本座在此处施展缩地成寸,仅一墙之隔,你以为沈师弟不会察觉?”

    “本座倒是不介意被发现,大不了把您带回魔宫,魔宫有一处本座亲手修的宫殿,早就想带您看看……”

    “小师弟?”沈游之又敲了敲门,“你若醒着就回话,给师兄报个平安。若是不应,师兄就要进门看看了。”

    沈游之是渡劫修士,却是讲规矩的,不会刻意利用手段探查师弟的房内。

    他起初以为师弟真的累到睡着了,又担心谢景行身体亏空太多,会出什么意外,正在思考要不要强闯。

    门外是一无所知的关门弟子,床上是一心上位成师娘的前大师兄,谢景行这个做师尊的,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问题更严重的是,他现在还假借自己的名声,当了圣人弟子。

    “谢师弟,小景行,你起了吗?”屋外,沈游之问了第二遍,神情担忧,“刚才风凉夜说,你近日非常嗜睡,是身体不适?”

    屋内,床帐逶迤,披着一层单薄黑袍的美人帝尊,却自背后环着他,含笑道:“景行师弟,大师兄的滋味如何?”

    “……啊?”他这冷不伶仃地一问,谢景行顿住。

    “师尊去后,新入门的小师弟,怎么就开始染指师娘了呀?”他嗔怪,却眼也不眨地开始编剧本,好似乐在其中。

    “是师兄的滋味妙,还是师娘的味道好?”殷无极慢条斯理地咬着他的后颈,语气带着钩子。

    “儒宗最是讲纲常,这样的私情若是被发现了,本座声名狼藉,倒是无所谓,您的名声可就出大问题了。”

    “……”谢景行瞳孔地震,他到底拿了什么剧本?

    “开个玩笑,躲还是要躲的。”在沈游之催促第三次之前,殷无极撩起床帐,环顾室内,似乎在找哪里能临时躲藏。

    动静太大的法术不行。还好现在他身上沾满谢景行的气息,修为又高沈游之太多。

    只要屏息凝神,迅速将他打发走,沈游之未必会发现。

    殷无极将目光投向屏风后,神情微妙,可疑地停顿了一下。

    他事无巨细,顾念师尊洁癖,在他回房之前就备好了热水,方便谢景行沐浴更衣,现在应当温度刚好。

    “先生,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他的笑容略有古怪。

    片刻后,沈游之久等没有回话,决定进门。不仅是为了送药,更是为了确定他无事。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尴尬,因为谢景行不回他,是在沐浴。

    室内光线很暗,唯有一盏烛光在桌上摇曳。小师弟的外衫搭在衣架上,屏风后有着朦胧剪影。

    沈游之当然不敢细看,立即转过身,错失了发现异常的机会。

    “为兄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在沐浴,是师兄失态了。”

    谢景行的声音有些沙哑:“师兄关心则乱,但我方才睡着不舒坦,身上汗湿,就想起来沐浴更衣,换换心情。”

    良久的沉默后,他发出一声叹息,声音不稳,咳嗽更猛烈:“麻烦师兄给我送药了,我现在衣冠不整,不好招待师兄,还请放在外侧桌上,待我更衣后再喝,等身体好些,再去当面感谢师兄。”

    “当面就不用了,我马上就走,师弟这几日如果身体不适,多来找师兄。”

    沈游之蹙眉,似乎有些疑窦:“师弟咳症复发了吗?怎么声音如此哑。”

    “……有些低烧,不过已经退了。”谢景行轻咳。

    “好,那我就不打扰了。”沈游之浑身不自在,见他无事,连忙放下药,转身离去。

    待门彻底合上,谢景行喘了一声,忍无可忍地向下望,揪住在浴桶里捣乱的帝尊的墨色发尾,试图把他薅出来。

    殷无极不放过他,沉在水中,让他浑身颤抖。

    “您把沈师弟打发走了?”

    殷无极从热水里钻出来,墨色衣料紧贴胸膛,发尾潮湿,一张欲情流转的脸,仿佛流动着光,极是魔魅动人。

    “走了。”谢景行止住灵力丰盈造成的战栗,抓住他的发尾,轻轻叹息。

    殷无极将他按在浴桶边上,低头吻上,灵气源源不断地从相依的唇齿间输送过来,滋润着他的灵脉,治疗许多隐伤。

    “师尊,够不够?”帝尊的眸色深沉,绯唇湿润带笑,“只隔着屏风,在小师弟的面前亲热的感觉刺激吗?”

    他又揶揄,道:“那小子看上去浪,却还算懂道理。不会随便用修为,还自觉转身,不错不错,好孩子。”

    “三相自然都是讲理的,只有你殷别崖是个小混蛋,整天欺师灭祖。”谢景行横他一眼。

    “是本座孟浪了。”殷无极得了甜头,承认错误极快,“但是,我助您双修,任由您予取予求,总得有报酬吧。”

    “……”

    他这是蹬鼻子上脸。

    两天后是仙门大比第二场,儒道众宗门在楼下互相打探情报。

    今日有个儒道内部的小会,风凉夜去唤谢景行,隔着门敲了敲,没有人应。他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子,才听到一声“进来”。

    谢景行的白色儒衫却有些微微凌乱,显然是刚起床不久,正在整理衣冠。

    他清凌凌地望过来,嘴唇殷红,平日苍白的面容也多了些血色,无端有些风流情致。

    这种近似于纵情过后的状态,让风凉夜一怔。

    兴许是对方的神情太平静,半点也不像是与人有私,风凉夜也不疑有他,笑道:“风宗主、沈宗主都来了,正在外面叮嘱宗门要务,还带了给您开的药,小师叔可要下去一见?”

    谢景行点头,淡淡地道:“等一会儿,我稍作整理,再去拜见师兄们。”

    风凉夜答应,于是离去。

    在对方合上门的那一刻,殷无极的身形如黑雾浮现在他的身后,显然刚才他一直没走。

    方才空无一人的房间,不过是障眼法。

    “您若是求求本座,本座就陪您去几日后的第二场大比。您的身体还未调养好,需要补充很多灵力,离不得本座。”

    殷无极垂眸,用指尖揉搓着他的发丝,含着笑道。

    “帝尊整日粘着我,几岁了?”谢景行瞟了他一眼,说不出的欲语还休。

    殷无极的口吻矜持,眸却灿若春华,明媚的很。

    “谢先生是本座的头等要事,自然轻慢不得。”

    帝尊至情至性,爱恨浓墨重彩,是极端的两面,时而爱之如狂,时而恨之欲死。

    情到浓时,他恨不得把自己肝胆剖开,毫不犹豫地献上去,让情人放在掌心把玩。

    谢景行披上白色的外袍,系好腰带,正欲出门。

    谢景行:“飘凌和游之都在,我暂离片刻。”

    殷无极伸手点在了谢景行的后颈处,缓缓摩挲,道:“且慢。”

    “师尊的颈子后面,有些印子。”

    他从背后揽住他,笑盈盈道:“您若是这么出去,本座自然是没有意见,只不过沈游之一见到你,恐怕就回过味来了。”

    “接下来,师弟们怕是要来打死‘无涯子’了。”

    谢景行闻言一怔,面上虽然镇定,耳根却红了。

    “很明显?”他在脖颈拂过,用上法术遮掩,才堪堪盖住暧昧的痕迹。

    “您与我这般胡天胡地,有朝一日本座身份暴露,您当真不怕你的‘师兄’们恼了?”

    殷无极替他簪上儒冠,笑意掩饰不住,语调悱恻:“说不准,他们认为你之前反抗本座,信誓旦旦地说不入魔宫,都是假话。您早就与本座有私,甚至暗度陈仓……”

    “别做多余的事情。”谢景行打断了他的话,淡淡笑道,“别崖,目前还不是时候。”

    “还是见不得光吗?”殷无极一顿,他听懂了背后的含义,默默垂下眼帘,微笑,“只是个玩笑,师尊莫要当真。”

    他知道,黑夜结束了。

    唯有夜幕降临的那一点时间,他们才能无限接近于情人。

    谢云霁到底是怎样一个冷酷的人,才能在多情与无情之间如此游刃有余。

    “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你想要的东西,不会太遥远。”谢景行见他失落,又于心不忍,轻声宽慰。

    “好罢,反正这辈子也见不得人。”

    殷无极闻言,轻轻颤了颤眸瞳,向他扬起唇,微微一笑:“都听先生安排。”

    反正,他已经为他疯癫了半生,也不怕再用余下的时光,换一个结果。

    见殷无极黯然神伤,谢景行叹气,撩起长发,抚平儒袍的褶皱,问道:“别崖在想什么?”

    殷无极定定看他片刻,笑道:“可能是双修功法的缘故,还是离不开您,想把您关进小黑屋,再也不放出来。”

    谢景行一顿,失笑道:“没安全感?”

    殷无极颔首,目光在他的身上轻轻掠过,礼节性的退开两步,却在留出距离的时刻,骨子疯狂叫嚣着拒绝。

    这种异样,让两个人同时抬眼,天地勾动。

    “不太对劲……”谢景行品味这种感觉,现在明明他灵气充盈,却在骨子里透出不满足来。

    “离不开。”殷无极本是松了他的手,略略后退,适应没有肢体触碰的感觉。“……完全做不到。”

    只过了一炷香,他又受不了,义无反顾地黏了上去,好似完全被师尊的气息浸透了。

    “别崖,还记得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吗?”谢景行心里有答案。

    “记得。在物件上打个印记,佩戴身侧,可以平稳渡过最初的时期。”

    殷无极很快补充:“不过,那十年里,这些手段都用不上,我们每天都待在一处。”

    谢景行也觉得这是个好提议:“仙门大比在即,不一定能时时待在一处 ,那就交换刻印的信物。”

    殷无极取出一枚冰丝白玉环,亲手戴在谢景行如霜雪的手腕上,如一道情丝锁。

    他犹豫片刻,故作不在意的浅笑。

    “存了一些圣人灵气在里面,若是不够用,您再找我要。”

    说罢,他又扣住师尊的指缝,促狭地吟道:“白玉连环,与雪等色。置郎腕中,不辨谁白。”

    这是他在戏谑呢。

    等到这种互相过招的时刻,谢景行绝不肯输给他的。

    他扫视低调华贵的帝尊,见他比多年前朴素许多,最终取出一枚镶着绯红宝石的金饰耳扣。

    比起可以藏在腕间,意蕴含蓄的白玉环,这耳扣坠下琳琅宝石,绯光流转,显得明晃晃的,极是艳丽动人。

    “……您认真的吗?”殷无极完全愣住了。

    “低头。”谢景行抚了抚他的脸颊,撩起他的墨发,为他戴好。

    “师尊……”殷无极绯眸撩起,不知所措地看来,这单边的耳饰悬在耳垂下,微微摇晃,流光妖冶。

    谢景行从容地收回手,平静地笑着:“你若是再动心魔,就催动法宝,我会收到消息,过来捞你。”

    “只是你动用的时候,这个法宝会……”

    谢景行说罢,捏着他的耳垂,轻轻注入了一缕灵气。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铛鸣响。

    “会响。”

    第50章 共君此夜

    海外世家各族被勒令, 在第二场仙门大比前离开云梦城。

    谢家一行离开云梦城结界庇护的地界,颇带几分仓皇。

    行到城郊,没有禁飞令, 他们打算启动法宝, 起飞返程, 却不料飞船的轴承直冒青烟,似乎被烧焦了, 还需要停靠半日修理。

    城郊杳无人烟, 唯有谢家临时驻扎。

    “好端端的, 这飞行法宝怎么就坏了?”谢鸿在下仆的心窝子狠踹一脚,尤是愤愤。

    “要不是那个贱种,本少爷在云梦城一掷千金, 风风光光, 哪里会这样被逐出城……”

    “少说两句。”谢家家主谢必看着抛锚的飞船,神情铁青。

    “那谢景行果真是个丧门星,只要碰见他, 处处都是不顺。”谢鸿看着爹的脸色, 揣测出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连忙替爹分忧解难, 大声痛骂。

    “他要和谢家断绝关系, 谢家还不要他呢,什么圣人弟子,呸,谁稀罕!儒宗那个破落户——”

    光影横渡树荫, 从中阴影中走出一名戴着斗笠,身形颀长的修士,他的行止优雅, 好似分花拂柳而来。

    “你是谁?这里是谢家驻地,闲人免进。”

    谢鸿看向那人抬起斗笠,低笑一声,露出赤红如血的眼睛。

    “寻仇之人。”

    魔君容色端华,赤眸却阴戾,黑袍滚滚如浪,右手搭在腰间无涯剑上,左手向前平平一握。

    罡风四起,黑火燎原,魔息冲天而起!

    谢必神情惊恐,在烧焦的疼痛来临之前,失声叫出了他的名字:“魔君,殷无极——”

    这成为了这位老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事发之后不久,青衣白裳的魔宫丞相匆匆赶到城郊。

    他在这凶案现场走了一圈,除却满地飞灰之外,只有少许还未熄灭的黑色魔焰。

    陆机展开春秋判,查询过发生的事情,道:“陛下杀的太干净了,没什么好处理的,还叫我走这一趟。”

    先前在公堂之上趾高气昂的谢必,在海外也是一方势力之主。

    但是在魔道帝尊面前,甚至撑不过一个照面,就化为飞灰。

    他引以为傲的二儿子甚至还眼睁睁地看着黑火爬上他的脸,在挣扎中被烧成焦炭,风吹后,湮灭无踪。

    在仙门公堂之上,殷无极站在人潮之间,一句句地记住了攻讦,变本加厉地还给了谢家人。

    “陛下果真是很生气啊。”

    陆机对这等手段习以为常,眼皮也没抬,老老实实地帮冲动的上司打扫现场。

    “整日把文臣当成魔宫总管用,连哄人开心的事,也要臣子来善后,臣要闹了。”

    陆机手中执着狼毫笔,在简牍之上书写了什么。

    不多时,随着春秋判行文,现场的痕迹就被人生生抹去,恢复原状。

    “接下来,陛下还有吩咐。接下来,该去哪里找将夜呢?”

    陆机手中握着一支魔君令,银钩铁画地写着一个“殷”字。

    刺客来无影去无踪,一直在云梦城游走,未被任何人发现。

    他通过魔宫独有的传信之法约他见面,那任性至极的家伙,明明收到了,却半句不回。

    他的习性有点像大猫,陆机为寻他,就往城中几个高处去,比如城楼、高塔与百年榕树,却一无所获。

    离大比第二场只差一日,明日他还得和陛下一起,潜入仙门大比之内,所以今天必须找到将夜。

    “这下,只能去打扰陛下了。”

    可是,陛下自从进了云梦城,根本就懒得理他,整日缠着谢景行,很少回魔门暗堂。

    其他魔宫下属都找了不同渠道,向他旁敲侧击问:“是不是我们暗堂的条件太差,陛下不满意,才天天去蹭客栈住。”

    他们见不着陛下,慌得满地乱爬:“我们北渊有矿,客栈我们有几个包几个,陛下想住哪儿都行,陛下是嫌弃我们吗?”

    陆机有苦说不出,含含糊糊道:“说不定,魔宫很快就要有新主人了。”

    陛下不但看上了美人儿,还是他前师门的小师弟,与圣人还有几分相似。

    尤其是这几日,他的心情极好,陆机几次汇报工作,都见他脚下带风。

    说不定陛下当真拿下了谢先生,枕玉山,醉绮罗,美人膝上欢,才这样满面春风。

    陆机也拿不准,这到底是一见钟情还是替身文学,只好叮嘱他们,千万别坏了陛下的事。

    尤其别觉着好玩,去查陛下的行踪,给他正在追的小美人找麻烦。否则,下次挂在九重天外的人头,就变成他们了。

    魔宫臣子们眼睛一亮:“千年铁树开花啊,陛下终于开窍了?”

    “陛下这般姿容修为地位,还要追?”有臣子握拳,“当然是发扬魔修的优良传统,抢回魔宫啊!谁敢拒绝陛下!”

    陆机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道:“陛下慎重,从不以势压人。千年多了,陛下难得在意政务以外的事情,你们几个,不准搅黄了。”

    他才不是想起,陛下被谢景行按着脑袋摸毛,还一个劲地追在对方身后的事情呢!

    在当日午后,陆机终于堵到了殷无极。

    照面时,殷无极正与谢景行逛园子,遇到些时兴的景致,他们还驻足,吟诗作对,很是风雅。

    看见陆机迎面走来,殷无极就像是看到了无止境的文山。

    “别崖,陆相找你。”白衣儒袍的青年提醒。

    “谢先生,快跑,别被陆平遥抓住——”浑身抗拒着政务的殷无极倒退两步,拉着谢景行疾步离开。

    “陛下,您别跑——”陆机疾步追上,手中还拿着一摞奏折,“您不回魔宫暗堂,但是重大政务还要您定夺——”

    “陆机别追了,皮痒了吧!”

    “臣待陛下,一颗忠心可表日月,但是这政事——”

    殷无极被他嚎的头疼,玄袍一扬,脚步加快。

    殷无极恼了,拂袖道:“本座养那么多文书,可不是让他们吃干饭的。”

    谢景行神情悠然,走在他身后,见军师抱着一堆奏折,不依不饶非要他批阅的模样。

    谢景行忍不住笑出声,善解人意地道:“魔宫不可一日无君,别崖先处理奏折。我无事,可以自行游园。”

    陆机十分满意,谢先生不但不是妖妃,还有贤后的潜质。

    谢先生多善解人意啊,不但劝说陛下勤政,还能安抚陛下的情绪,让陛下快乐几分。

    至于出身儒宗,修为低微什么的,根本就不叫事,只要陛下喜欢,魔后就魔后,他赞成。

    殷无极驻足,恼道:“陆机,你自己也能处理,怎么非得缠着本座?这些奏折,本座都会背了,不是要钱的,就是要地的,还有大半是在吹捧本座,只有几封是军机要事,还写的狗屁不通……”

    陆机提着宽袍,追在背后,慷慨激昂道:“陛下,臣不为难您,臣已经把那些字丑的,狗屁不通的吹捧,要钱要地要矿的都原样扔了回去,这些真的都是我挑出来的紧急奏折,仙门大比不知道要耽搁多久,陛下不可一日不工作啊——”

    “放下,批完你就走,对吧?”殷无极按着眉心,无奈道。

    “放心,臣绝不打扰您与谢先生茶楼听琴,酒楼用膳,观赏园林,还有——”

    陆机指天誓日,还未数完他安排的行程,却被殷无极忍无可忍地打断。

    “闭嘴,陆机。”

    “您要是批完,求我也不留。”

    神机书生整了整衣冠,风度翩翩的模样:“毕竟,您好不容易和谢先生独处,在下也没有不长眼睛到这个地步。”

    “行,你等着。”

    殷无极见逃不过工作,还是在园中僻静处找了个石桌,设下结界,就地批阅奏折。

    陆机取出备好的文房四宝,道:“那臣替陛下磨墨——”

    “我来就好,刚好无事。”谢景行看了一眼陆机,却是不动声色接过墨条,细细研墨。

    “那就麻烦先生了。”殷无极抬眸,与白衣先生对视片刻。

    虽然二人间严谨守礼,寥寥数语,却显出异样的亲密。

    陆机站在一旁,看着殷无极翻阅陆机精挑细选出的奏章,三下五除二地批阅。

    殷无极一旦投入到政事中,就很忘情。狼毫摇动,一开始还是小楷,后来看到令人生气的,就冷笑几声,留下龙飞凤舞的草书。

    殷无极并不避讳他魔宫政事,谢景行也没有打探的意思,磨完墨,就在周边看花喂鱼,留下徒弟烦恼工作。

    半个时辰后,殷无极处理完魔宫政事,谢景行的一盏茶还没有品完。

    殷无极放下笔,如释重负。

    他睨了一眼陆机,恼道:“滚滚滚,拿着快走,明日前别来打扰本座。”

    陆机笑着将奏折放回袖里乾坤,道:“陛下,您只要做完了正事,求我也不留。”

    殷无极十分敏锐:“这些政事,你自己也可以处理,怎么今日非得来找本座,有事情要问?”

    “陛下知道将夜在哪吗?”陆机被他戳穿了心事。

    “这小子,自从把那法宝盗走,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臣实在是找不到他。”陆机道,“小猫儿偏执,不会出什么事吧?”

    “高处都找过了?”

    “找过了,传信也不回。”陆机担忧,“连我的信都不回,他这是怎么了,这么反常。”

    “小猫崽子,怕不是找个地方偷偷哭呢。”殷无极叹了口气。

    “你去桥下,洞穴之类的地方找找看。这猫儿,平日里爱看远处,总是站得越高越好,真的伤心了,却喜欢把自己藏起来。”

    谢景行还端着茶盏,见殷无极口气亲近,对下属有种说不出的关爱与熟稔,心中一顿,不知是什么滋味。

    时过经年,他也终于从那依偎着他,需要他疼爱的孤戾少年,逐步成长为可以为他人遮风挡雨的大树了。

    陆机从陛下那里问来线索,一个时辰后,终于在云梦二十四桥的桥洞底下,找到了坐在阴影中的刺客。

    将夜依旧是当时盗走明镜时的装扮,白袍斗篷,兜帽遮住大半的银发,并未戴他常年遮脸的鬼面。

    他的怀中还抱着一面镜子,上面是阴刻的花纹。

    刺客的背微微弓起,把自己蜷起来,像是被雨水淋湿的湿漉漉小猫,半点没有魔门刺客神佛皆一刺的霸道。

    “将夜,传信也不回,一个人窝在这里……”

    陆机找了他快两天,此时却见到这么可怜的小家伙,天大的怒气也发不出来。

    将夜微微仰头,看着他,小猫儿几乎耀眼的容貌跃入眼帘,银灰色的眼眸有些黯淡。

    他声音有点嘶哑,道:“陆机,你来了。”

    青衣的神机书生蹲下身,与他平视,叹了口气,问道:“还是我去问了陛下,才知道你在这……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仙门?”

    将夜摇头,好像是噩梦未醒,有些淡淡的迟钝。

    他漂亮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弧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几乎悲愤的杀意,却在见到同伴时稍稍褪去。

    “他们,欺负他。我说了,没有人信。”

    刺客安静的灰色眼眸也阖上,有种难以言说的悲郁。

    将夜这几日研究过法宝明镜的真相,终于明白,当年的那个人到底是如何被栽赃陷害,如何背负天大的冤屈,被各怀鬼胎的仙门众人劫杀于墟海之畔。

    千年的绝望如潮水反扑而来,他几乎要溺水了。

    陆机沉默,伸手揉揉他的银发,道:“别难过了,仙门就是如此道貌岸然,只有把他们打服了,才是我们说了算。”

    “你的仇,我、陛下、萧珩,都会帮你的。”

    银发的魔族刺客闻言,淡淡地点头:“我知道,你们一直对我很好。我也会对你们好。”

    刺客沉默寡言,但是他每一个许诺,比任何人都认真。

    陆机看着他,叹而笑道:“伸手,都是血,我给你擦擦。”

    将夜无害时,真像是一只乖巧的猫。他伸出手,白皙的掌中还留着些许血痕。

    他也意识到了这几日杀的人太多,想用手背想擦一下自己的脸。

    陆机像个怜爱弟弟的哥哥,掏出绢布,替他擦尽脸颊的血痕。

    “下回你杀仇人,别让他们的血溅到你的脸上,我们猫儿这么好看,才不给那些老不死看。”

    “……陆机。”

    “干什么?”

    “不许叫猫儿。”他似乎恢复了些,语气又是从前那样无波无澜,陆机却听出一点控诉。

    “殷老鬼这么叫,该打,你不要学坏。”

    “……”小猫儿心眼变坏了。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将夜擦尽了手上的血,将明镜收回乾坤囊,恢复了魔门刺客冰冷寡言的模样。

    “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下一个任务内容是什么?”他点头,言语之间,颇有通过不停歇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的欲望。

    陆机把魔君令交给他,道:“瀛洲海斩首,计划提前。”

    瀛洲海斩首,这是北渊魔宫针对海外世家的行动。

    目的是在海外世家制造混乱,最好杀上一两个重磅人物,使得世家无暇他顾,不成威胁,也可以掩盖他们真正的计划。

    “四大世家家主,他们的头,够不够?”

    将夜重新戴上面具,声音冰冷:“若要挑起他们内乱,我会让他们视彼此为仇敌。”

    “谢家家主已死,陛下杀的。”陆机感叹,“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为了魔宫计划,还是因为谢家欺负了他的谢先生。”

    陆机说着,就开始漫无目的的发散:“陛下不是因为圣人,快疯了五百年吗。如今成功移情,也算是走出来了吧。”

    将夜沉默,他虽然不了解圣人谢衍,但他当年被殷无极捡回来,对这声称要当他“兄长”的男人很是了解。

    殷无极看似疯魔残忍,实则重情重义,绝非轻易移情之人。

    倘若他真的能为谁江山袖手,那定然不是替身,而是本尊了。

    不过,陆机一向崇拜圣人,还是让他自己去发现吧。

    刺客戴正了面具,嘴角却狡黠的翘起,像个活灵活现的猫儿。

    *

    南疆祭台之上,代表巫族的圣象忽然燃起火焰,火光通明。

    紫袍的巫族大祭司站在祭台之上,红袍圣女站在左侧,见天象奇异,有七星连珠,顿时狂喜。

    巫族脸上画着奇异的纹路,身披五色珠石,身着皮毛,仿佛鬼神。

    他们瞳孔之中有着异样的狂热之光,纷纷伏于地上,三跪九叩,以神明之礼待之。

    “巫祖回归,巫族大兴!南疆大兴!”

    “忘战必危,仙门必亡——”

    *

    仙门大比的第二场在云梦台。

    时辰已到,城中黄吕大钟敲响,仙道众精英汇集于此,由张载道宣布大比开始。

    第一场大比之中,道门除去长清宗外,成绩都不是很好。佛门的表现也让人犯嘀咕,像是两道并未用全力,许多精英后辈都未曾参与大比。

    反而,儒道各宗门以及散修联盟,皆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年轻的修士们小声议论着,兴致勃勃地猜测着大比的题目,一派天真。

    仙门之主宋澜,站在云梦高台之巅,手中执着一卷红尘,居高临下地望着年轻修士们,露出含着深意的微笑。

    本该是无人能触碰的儒道圣物,此时却在他面前平展开,道之玄妙笼罩云梦台,红尘残卷显露出虚幻的山与水。

    “本场大比,吾将以圣人遗泽,红尘卷——”

    他明明是如皑皑山巅雪的道子,却有一双幽幽的,燃烧着腾腾野心火焰的眼睛。

    风飘凌与沈游之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怒与惊惧之色。

    “宋、东、明!你干什么!”

    “那可是红尘卷,是必须被封印起来的半部天书!你难道不知其中利害吗,怎敢用它!”

    一蓝一绯两个身影,登时拍案而起。

    他们深知其中恐怖,更不可能让仙道阻止他发动红尘卷,不惜破坏盟约,向仙道盟主悍然出手。

    可已经迟了。

    宋澜的灵气骤然腾升,半步圣人修为,竟是硬生生抵挡住两名渡劫老祖的袭击。

    被强行催动的红尘卷,灵气浓郁到几乎充斥整个云梦台,让一切都覆盖在红尘卷的领域中。

    道子似乎体会到其中奥妙,想象着完全得到它的场景,越发笑意盎然。

    他力压两名渡劫修士,俯瞰着那些天真的待宰羔羊,看着他们不知恐怖畏惧的神情。

    “第二场仙门大比,现在开始,题为——红尘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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