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国王都临淄城
初秋, 王都终日黑云沉沉,不见天日。
乌国位于中临洲南部山地,巍峨王城坐落于山上, 在雨幕之中看不清晰。
谢景行一身青色儒衫,手执一把油纸伞, 正在见微私塾的屋檐下,看着面前的阴冷长街。
他伸出手,似乎在等雨势变小, 坠下的雨滴却越来越潮湿粘稠,让人越发不快。
见微私塾位于城中西侧, 地势较低, 雨天容易洼陷。青苔遍布古老石墙,悠久而衰败,透着浸透肌骨的寒意,雨丝纷纷扬扬地敲打在阶前的青石砖上, 发出穿林打叶声。
偶有人打着油伞,走过狭长的街道, 仔细一看,对方虽有人身, 影子却古怪扭曲,生出森森的鬼气。
“红尘道。”谢景行垂下轻盈的眼睫, 眸子漆黑幽沉。
白衣书生倚在门口,看着自己曾经的私塾,向虚空伸出手, 淡淡道:“不肯出来?”
他唤了一声,没有听到回答,也就作罢。
毕竟此间主人不是他, 是还游荡在这画卷之中的圣人天魂,法宝的神魂印记应该也在天魂的身上。
红尘道不理他这个金丹期,自然是很正常的事情。
“启动残缺的红尘卷,他到底要干什么?”谢景行此时静下来,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仍然恼怒至极。
红尘卷之所以是儒门圣物,幻世神兵,不但因为它曾是圣人谢衍的法宝,还因为其中寄居着“道”。
天道是天地的伊始,那红尘道自称,它是世间万物的最终。
当年,谢衍淬炼红尘卷时,曾将红尘道炼化进法宝中,使寻常画卷中也生出一方千变万化的须臾世界。凡人不知神异,只觉幽曲奥妙,唯有大能才明白个中恐怖。
红尘卷轴展开,是一张完整的山河图,幻形写意,墨迹流动,蔚为壮观。
红尘卷自成一体,可以容纳生灵,也可回溯历史虚影,在须臾间经历百年千年时光流逝,一切规则,皆由主人制定掌握。
这件儒门至宝,蕴藏着一位继承古今的宗主,对宗门弟子的殷殷爱护,也承载了儒门鼎盛的岁月。
宋澜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他花费数百年岁月,终于可以作为“伪主”催动红尘卷,但红尘卷上还有圣人禁制,残魂仍存,灭尽一切靠近者,哪怕是宋澜也不能干涉。
宋澜抹不掉神魂印记,费尽心血也只能启动红尘卷,却控制不了红尘卷的走向。
他也不必控制。毕竟,他不需要这些弟子活着出来。
“他手中只有半部红尘卷,无法控制,更无法窥探。”谢景行捋着有限的信息。
“红尘世界会自主演化,他不在乎这些仙门弟子的性命,但是我的天魂会在乎……”
“原来如此,是想投入大量的无关人等,消耗天魂禁制的力量,磨去我留下神魂印记吗?”
“而且,还能将弟子们当做人质。儒道最是重视传承,此次来参加大比的,又是宗门的顶尖弟子……”
红尘卷中的确有“道”的影子,宋东明想要夺去,不但是觊觎法宝,更是病急乱投医,想要打破他的“半步圣人”境界瓶颈。
但是,圣人魂魄的力量耗尽,届时谢景行又无法重掌红尘卷,无主的红尘道会做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谢景行看着私塾上古旧的牌匾,“见微”二字龙飞凤舞,极是张狂,正如他早年的心境。
他大乘时走遍天下,此地是他化为凡人,教导学生的私塾。
大概两千年前,殷无极叛入魔道。路过此地时,一把火将其烧毁,回忆在烈火中化为尘埃。
如今,红尘卷却将其完整地复刻进了画卷之中,陈设、用具、一如当年,很难说是对他这名前主人的照顾,还是嘲笑。
“地势险峻,多雨,四面多山,依山建城……”
除却这格格不入的私塾之外,其余建筑的风格多是道观式样,结构方正,配色黑白黄灰,却又带着本国的南地特征。
“不像是坐落在道家盛行的东临洲,是古早时代的巫族式样。”
“似道似巫,宗教治国,妖气冲天……”谢景行低语着,仅仅是站在家门口,就大致推出了此地的来历。
“原来,这是早已灭亡的乌国的历史投影,不知现在离亡国城灭还有多久……”
历史上的乌国位于中临洲与南蛮洲接壤处,多山陵,地势崎岖封闭,所以小国林立,不曾统一过。
打下这些地方成本太高,治理太难,又毫无油水可刮,天下逐鹿的君主向来懒得去碰,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乌国若是不作死,偏安一隅,除非天灾降临,国祚能传很久。
但是,它还是一夕间灭国,真相深埋在历史之中。
“宋澜可做不到构筑历史投影,所以这是你的意思?”谢景行自言自语 。
白色儒衫的书生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看着街道之上路过几个忘却前尘记忆的熟悉脸孔。
有穿着儒衫,用袖子挡着雨奔跑的书生,有坐在茶棚喝茶的散客,谢景行在先前的大比里都见过。
他们被红尘卷安置到了红尘世界的各个角落,记忆被锁,以临淄城百姓的身份,浑浑噩噩地活着。想要渡过第一关,至少得依靠自己冲破记忆封锁,才算是初步能立足。
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了。
谢景行折回,将私塾的大门关闭,打算去室内搜寻一番,看看有没有还能用的东西。
红尘卷给前主人的待遇相当不错,不仅没有锁他的记忆,还原样保留了他的修为,起始点就在不该在此处出现的见微私塾,配齐了生活用品。
所以,他不必如其他修士那样,餐风露宿,过拮据的生活。
圣人谢衍不但是红尘卷主人,于红尘道也有半师之谊。
黄昏过去,夕阳西下,四面环山的城池,夜色降临的格外早。
谢景行捏诀,打扫过闲置多年的厨房、书房与卧室,然后抱着一筐晾晒好的药材,独自穿过树影重重的小径。
灯火无风自动,显得格外诡谲。
他脚下是铺着卵石的小路,微雨未停,他的发丝与衣料皆是湿漉。
这种润泽感,却未削减白衣青年身上的凌厉。
森森的眼睛蛰伏着,无形无态,却漂浮在草丛中,贪婪地注视着他。
看着黑洞洞的私塾院落,谢景行五指合拢,捏了一个剑诀,唇舌微启,言出法随 。
他寒声道:“去!”
声随心动,剑意凝起,虚无的风刺透了黑暗,躲藏在幽深树丛中窥探的东西发出尖细的惨叫声,退去了。
谢景行也不欲去追。
这些藏在暗处的,一定是当时存在于乌国的某种东西,绝不是他如此简单一击,就能轻易能消灭的。
“是想要我查明乌国灭亡的真相吗?”谢景行猜测出此次红尘卷的通关条件,心中颇为拿不准。
“乌国灭国惨剧,这是仙门千年冤案,利益牵扯极大,甚至还有大乘以上大能的影子。这些仙门的年轻孩子,最高不过元婴,怎么可能做到。”
别说查明了,他们若是没有自行恢复记忆,以为自己是乌国子民,想要在危机重重的红尘世界活过一周,都是问题。
他放下那筐草药,又听到墙外有人的惊呼声,惨叫声与鬼哭声,似乎在诱惑他夜间出门,一探究竟。
他清楚,有这些声音,是因为见微私塾内还算安全,这些邪物不至于闯进来。
他端起烛台,行走在风灯摇晃的走廊上。
树影重重,竹影婆娑,阴雨越发不详,雨声中仿佛掺杂妖魅之音。
他神色淡淡,充耳不闻,仿佛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然后他沿着那黑暗的走廊,来到了尽头,斜斜向右侧一看。那是私塾的东南角,有一棵百年的榕树,树冠葱茏,遮天蔽日。
往昔,私塾学生总是在树上挂满祈愿的风铃,此时在风雨中,作响的却不止是这些风铃。
谢景行本站在廊下 ,却在雨中听到一阵缥缈又熟悉的铃声,神色陡变。
他当即取了一把纸伞,沿着通向榕树的小路,疾步走到雨中。
枯叶覆满的树下,有一个人影倒伏着。
他举着盖着琉璃灯罩的灯,投下一缕光源,却见那在大雨中蜷缩着的,是一名生死不知的少年。
玄衣,黑发,有着一副天地所钟的面容。
他眼眸紧闭,浑身湿透,倒在败叶枯枝中,唯有耳垂上悬着的绯红摇晃着,在响。
雨丝冰冷坠入黑暗,血从他纤细的腰身处缓缓渗出,濡满玄衣,与水洼融为一体。
谢景行毫不犹豫地弃下伞与灯,任由雨水浇在他的肩上。
他不顾脏污冰凉的雨水,弯腰俯身,把少年伤痕累累的身躯抱在怀中,用衣袖轻轻裹住,好似在替他取暖。
若是此时有他人在场,可以看到,一向冷静的转世圣人,揽着少年的手臂却在颤抖。
少年的身体冰寒的可怕。
谢景行伸手,把他的头颅按在怀里。少年阖着眸,苍白俊俏的脸上毫无生气。
“……真是知道怎么刺激我啊。”
谢景行心绪不平,捞起他的膝弯,把少年横抱起来,匆匆回到私塾内。
屋内中透着潮湿腐朽的气息,他离开不到片刻,似乎有什么胆大包天的邪祟溜了进来,藏在屋中的影子里。
谢景行眼眸如寒星,手指一弹,那熄灭的数盏油灯自明。
庭院内雷电交加,他横抱着少年,穿过半敞开式的檐下回廊。惊雷乍起,照的他面上如鬼魅般雪白冷厉。
寒凉到让人发憷的神情,只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当谢景行抬脚跨入卧室,让浑身湿冷的少年躺在自己清理好的床铺上,又扶着少年的头,轻轻置于枕上,动作温柔起来。
少年乖巧的像是一具木偶,任他摆弄,却毫无清醒的征兆。
谢景行似乎是不信他会这样脆弱,道:“莫要装了,不过是红尘卷,帝尊经验丰富,还不至于栽在这上面吧。”
没有反应。
谢景行的神情凝固了一瞬,碰了碰那张俊秀侧脸,轻轻拍了拍,道:“别崖,醒一醒,别吓师父。”
谢景行用袖子替他擦净雨水,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还未长开时,就显几分未来的绝世容色。
帝尊的眉峰间总是藏着一股独步天下的锋芒,让他的五官多了些攻击性的美丽。因为沉睡,那锋利感削去几分,窝在他怀里时,又显得乖巧无害了。
少年阖着目,雪白耳垂处坠下的绯红摇晃,道不尽的风情。
“血的气味?受伤了?”谢景行想起雨中那不太明显的血水,脸色霎时就沉了下来。
他伸手揭开少年的黑色衣衫,看见他的腹部有一个狰狞的血洞,几乎贯穿他的内脏。
血色在暗色衣料上不太明显,却顺着雨水染红了大半张床。
谢景行心中大震,抚着少年肩胛骨的手,也有些不稳起来。他心中煎熬痛楚,疼的厉害。
这伤痕,似他当年提起山海剑,贯入他胸膛的剑伤。
“别崖……”谢景行心中一悸,动手剥去他黏连着伤口的布料,想要用灵气使他痊愈。
红尘卷待他的主人好,却不会善待他的徒弟。
殷无极的修为被“道”压制,红尘劫针对他内心的弱点,将他此生最困苦黑暗的记忆凝于一身。
所以,殷无极化为他十五岁时最脆弱的模样,身负师尊刺他的剑伤,跌跌撞撞地闯入这唯一熟悉的私塾,然后独自倒在大雨中。
他在红尘卷中,不是那横绝天下的大魔,只是一个脆弱无依的少年。他得自己想起一切,才能冲破封锁,恢复他被压制的魔气。
殷无极的骨子里,始终有着如狼的凶戾,这样一只狼崽子,哪怕被他抱走,好生教化,教成君子模样,也不会削减他天生大魔的致命魔性。
山海剑的剑伤难处理,谢景行花费不少功夫,才抽去了附着在伤口上的剑意。
他打来清水,用布料沾水,一点点地替他清理创口。
少年殷无极平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匀称的身体因为疼痛抽搐着,汗水与血水濡湿了床单,如同水中捞出来的湿漉漉小狗,漂亮的皮毛上都是伤痕。
被雨水泡了许久,少年的伤口处皮肉已经泛白,底下是溃烂的血肉,他高烧不退,咬紧牙关,却难免小声呼痛。
谢景行用火燎了小刀,去割他坏死的腐肉。
少年的身体在床榻上挣扎着,又虚弱地落回去,他噩梦未醒,雪白的面容泛着病态的红晕,他在高烧。
“很疼吗?”谢景行顿了顿,下刀也停滞了一瞬。
他实在是不忍心见他这么疼,却又狠下心肠:“长痛不如短痛,别崖,你忍忍。”
“……唔。”
昏迷的漂亮少年腰身弓起,身体颤抖,肌肉绷紧着,柔韧修长的肢体,将素色的床榻荡出波纹,凄惨又可怜。
怎能不疼?
就算殷无极半点不提,跟在他身侧,总是笑盈盈的与他闲话,或是温言细语的问候,故作嗔怪的打趣,好似全让忘记了这回事。
但他们中间的芥蒂,早已经化为裂痕,纵横在镜面之上。
但无论有多明显的裂痕,他们却默契地不提,依旧能搁置在一旁,在夜深露重时亲密无间。
谢景行再不是那无情无心的圣人境,七情涌动时,总是对他有遏制不住的怜爱之心。
此时,见他这样苍白痛楚,还是被自己过去的法宝欺负了,谢景行的心偏的厉害,低声道:“别崖,我待你着实不够好,等你醒过来……”
灯油摇晃几下,快要耗尽。
谢景行把湿润的长发用木簪挽起,袖子卷到小臂以上,沉默无声地替他清理血水。
他挽起袖子,白皙的小臂浸入水中,涤荡干净布巾,又拭去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溢出的黑红色鲜血。
不多时,血染满了整盆水。
“别怕。”谢景行低头,抚摸着少年的额头,笼过他细密颤抖着的眼睫,“不哭,别崖是好孩子,再掉眼泪,师尊要心疼了。”
谢景行迎着雨挑过井水,烧热,只是一个来回,本来快被火烤干的白衣又湿了个彻底。
待到包扎时,他又去挑了些能用的草药,找到屋中干燥的儒门白色旧衣,用术法处理干净后,他亲手剪成一条一条,裹上药泥,托起少年略显瘦削的背,绕过他的腰,缠好了他的伤口。
少年呜咽一声,如同稚弱的小兽,蜷缩在他的怀中,被他完全拢在怀中,细致地保护起来。
“懵懵懂懂的小崽子,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什么亏,把自己搞得这么惨。不过,吃了苦头,还知道来找我求救,算是不错。”
“先前一时兴起送的,倒是真的起到作用了。”
谢景行低头,用唇轻碰他耳上绯红的饰物,温度冰凉,金红璀璨,这清脆的铃声,快要晃到他心里去了。
谢景行仙术卓绝,几乎从来没这样伺候过人,有些生疏。
包扎好他上半身的伤口,谢景行又垂下眸,伸手去抚摸他赤/裸的身体上那些新新旧旧的伤痕。
那些纵横着的血痕,鞭伤,针刺,淤青,好像在复制他曾经黑暗无光的命数,让谢景行心中抽搐似的疼。
“这是在折磨他,还是折磨我?”
谢景行的黑眸又是一沉,用轻薄的被单遮住他的躯体,端着汤药的手有些不稳。
但他很快阖眸,收敛住所有情绪。他也没有避嫌的意思,饮了一口汤药,顺着少年苍白的唇,轻轻哺入他口中。
他家的漂亮徒弟还阖着眼,却乖巧得很,将一整碗汤药饮下后,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气色稍微好了些。
谢景行给他掖了掖被角,苍白冷冽的面容,仿佛在诉说着他的如今的心情。
“都过去几千年了,翻他这些陈年旧账有什么意思?”
他很生气,极端不爽。
窗外,有着鬼影森森的东西窥视着,视线几乎化为实质,好像屋里的那个少年是绝妙的补品,等着随时将他吞吃入腹。
白衣青年在霏霏细雨的窗前站立许久,眼神逐渐冷下来。
谢景行转身,在室内放满了灯,从桌上到床头,一盏一盏点亮,要阴暗无所遁形,把室内照的通明。
火光照亮了漏风的窗户纸,却也照出半室扭曲的鬼影,哀鸣着,惨叫着,哭诉着。
床上的少年轻喘一声,很不安地蜷缩起了身体。他太孤弱可怜了,只摸了个虚空,冷的都在颤抖。
谢景行的神色随即变为无奈,坐在他床头。
他搭上少年纤瘦的指骨,握住,似乎在传递给他些许温度。然后把少年抱到膝上,要他枕着自己的腿,找到可以依靠的港湾。
谢景行撩开少年被冷汗浸湿的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哄道:“别怕,师父在这里。”
殷无极坠入红尘卷后,仿佛被无边无际的痛楚笼罩。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仇满天下,罪业累累,只是在黑暗中寻到了一盏还亮着的暖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闯了进去。
因果仇怨如嗜血的豺狼,仿佛要扑上去,撕咬那重伤的大魔。
它们是上门讨债的鬼,叫嚣着,嘶吼着,疯狂着,要趁着帝尊千年难遇的脆弱时刻,要他还那人命血债。
“我管你们是讨债的还是讨命的,若是想哭坟,去乱葬岗。”
谢景行走到窗边,举着烛台,照着那几乎庞然的鬼影,淡淡地道:“若是谁吵着他休息,我就让你们再死一次。”
他微笑着偏头,最后几个字听着温柔,却句句森寒。
“魂飞魄散。”
鬼哭声一阵沉寂。
隔着一层窗户纸的青年,却是认真的在威胁鬼。
一夜平安。
第52章 只如初见
少年是被光芒刺醒的。
他伸手挡住眼帘, 上身精赤着,覆着温暖的锦被。
少年猛然惊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立即坐起, 却牵扯到腹部伤口,慌忙看去。
伤口已经包扎好, 涂上药膏,不再隐隐作痛。他触手,摸到身下垫着的柔软外袍, 被血痕濡湿大半,织料精细柔软。
桌上, 床头, 地上,皆是摆满了灯与烛,燃至天明。让白昼降临的室内,依然有着或明或灭的灯光。
灯油烧尽, 蜡炬成灰,护佑他一夜无梦。
这是对他有极大善意, 才会给予的温柔。
“谁会对我这么好?”少年攥紧了床单,在感觉到陪伴与安全的同时, 也有些惶然失措地想。
他披上放在床头的干净玄色外袍,双手撑着床榻, 猫着身,想要下榻。
披着青色大氅的白衣青年在此时推门进入,他还端着药碗, 药香在室内弥漫。
谢景行见他漆黑的眼眸澄澈,很活泼有精神的模样,心下一松, 用熟稔的语气,轻笑:“醒了?你竟会为红尘卷所制……”
少年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戒备地道:“你是谁?”
谢景行的笑如潮水般褪去了。
年少时的殷无极,对旁人的情绪变化是很敏感的。
他见白衣青年唇边的笑意淡了,明明温柔儒雅,漆色眸底却带着些锋利纤薄的冷意。
见他本能的防备动作时,他眯起眼,眼底染上一种隐隐的薄怒,好似完全不能接受他的疏离。
谢景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红尘卷中,魔道帝尊也得遵循规则,记忆暂时被锁是正常的。
他当真见到殷无极不认他时,却一点也未感觉到从畸形关系里暂时解脱的放松,而是从心底生出一种接近离谱的恼怒。
他怎么可以记不得?怎能认不出?
“罢了,不认就不认。”
这种无端的迁怒,让谢景行周身气质一凛,兀自冷笑,道:“没人闹我,反倒清净。”
少年脊背一僵,问道:“您认识我?”
谢景行见他顿住,面露防备,捏了一下眉心,才按捺下焦躁的情绪。
他尔雅地微笑:“抱歉,我方才情绪有些失控,以为你,是我那不听话的孽徒。”
少年仰着头望着他,漆黑的眸子中,有种不知来由的依赖,好像湿漉漉的小狗。
但他自身浑然未觉,轻轻地道:“先生救命之恩,谨记于心,来日我结草衔环,必将报答。”
谢景行又起了一阵无名火,也实在不好迁怒,因为这只湿漉漉的小狗还是太乖了些。
他轻描淡写道:“昨夜你倒在私塾附近,救你不过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多谢先生搭救。”少年硬撑着爬起身,赤着脚想要下地,露出苍白的脚踝,然后他纤细的小腿从破旧的裤管下伸出,隐隐绰绰,布满石头割过的新旧伤痕。
少年极是能忍耐疼痛,扶着床沿站起身。腹部的伤口裂开时,他伸手去捂,布条上濡染了一层浅浅的红。
可怖的伤口上还缠绕着阴气,是纠缠着他的业果。
大魔降世,血屠万里,他在统一北渊,整肃魔道时,手中沾着的血,伤过的人命,在他落魄时必将反噬。
那些曾经受过的伤,遭过的罪,皆狰狞地爬上这具脆弱的身躯,好似要把他当场撕裂。
这就是他的红尘劫。
少年明白缠着自己的东西有多邪异,不欲连累这看似平凡的救命恩人。
他垂下细密的眼睫,轻声道:“我要走了,请先生就当今日未曾见过我。”
说罢,他硬撑着走出两步,却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少年纤细的身躯伏在地面上,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硬是咬着牙,不肯叫一声疼。
谢景行凝视着他倔强挺直的脊背,在他摔倒时,虽然背在身后的指尖抽搐了一下,但到底没有去扶。
少年弓着身,脊骨到腰窝,弯出柔韧好看的曲线,如濯濯春山柳,枝条舒展,透着些生机勃勃的美。
谢景行被他的固执气的不轻,又实在是心疼,俯身,注视着他的眼睛,淡淡地命令:“躺回去。”
他语气有些冷,殷无极顿了顿,眼里有些孤戾防备,没听。
谢景行知道他倔脾气,拧的很,甩袖冷哼一声,道:“不听我的话,就爱去哪里去哪里。左右我说了也没用。”
“以你现在的状态,刚刚走出我的私塾,就会被昨晚那些邪祟撕成碎片。”
殷无极统一北渊洲,天道封禅,称“魔道帝尊”。十城拱卫魔宫,如星芒围绕紫微帝星,重塑了北渊魔洲的格局。
征服怎能没有牺牲。他以血洗剑,犁了一遍北渊洲,魔洲的乱葬岗中,全是暗啼的新鬼,声声鬼哭,句句嘶声,皆是憎恨怨怼。
血债追魂索命,除却给他心魔助助威,平日里帝尊向来不理会。
但是,一进入红尘卷,殷无极的修为与记忆被暂时封住,身上的时岁倒退回少年时期,血债就化为追魂索命的厉鬼,磨牙吮血,要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抱歉,惹先生生气了,我……”他不知为何慌张,抓住素衣青年的衣摆,留下一个沾着血的污迹。
“你气我还少了?”谢景行见他伸手捉他衣袖,唇边微微扬起,于是顺势握住他的手,略用几分力道,不让他抽走。
小狼崽动弹了一下,手脚无力,没挣动。他沮丧地呜咽一声,蜷起身体,着实没法硬气地说要离开了。
谢景行俯下身,把颤抖蜷缩的小家伙抱在怀里。
他弯腰时,墨色长发落下如流水。
少年悄悄伸出手指,拨弄他的长发,又在谢景行睨来时缩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乖乖垂着眼。
谢景行把软绵绵的少年小狼狗抱回床上,然后把少年的腕子塞进被子里,悉心地掖好被角。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少年人最挺拔张扬的日子,他脸上却带着沉沉的戒备与警觉。
“多大了?”谢景行也不在意,用干净的帕子拭去他的冷汗。
“十五。”少年抿起唇,抓着被角蹬腿儿,有些慌张地往里缩,看似是抗拒,脸颊却红红的,透着些不知所措。
帝尊再能折腾,再能闯祸,总归还是他亲手抚育长大的殷别崖,是他心肝宝贝徒弟。
为魔为帝,登临人极也好。疯魔沦落,坠入低谷也罢。
他都管了殷无极这么些年了,早就管出偏执,当成是自己的责任,断然是撒不开手的。
“这里是见微私塾,在下谢景行,是这里的先生。”
他顿了顿,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记忆似乎有些混乱,他思忖了一下,才自报家门:“……殷无极。”
“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
谢景行用勺子搅拌,让汤药逐渐变凉,淡淡地道:“你命格独特,生而无涯,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
“为你取名之人,是希望你不要为自己设限,哪怕拦在前方的是命运。”
殷无极的神情有须臾变化,只是一瞬的茫然,而后复杂无比。
“为魔也好,为仙也罢,前路无极,命运无涯,莫要自束。”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对殷无极寄予无限厚望。
不然,就不会取无穷尽之意,为他取名“无极”。
他字“别崖”,亦然是谢衍为他取的。
这是要他别危崖,远苦难,寡离愁,不为离恨所苦,命运所束。
“原来是这样。”少年的眼眸一亮,似乎从名字中,得到了些许被爱的感觉。
“喜欢这个名字?”
名由长者赐,谢衍当年为他取名时,并未问过他的意思。
“喜欢。”殷无极点头,瞳孔里的孤戾在望着他时,一点一点地化了干净,弯起了澄澈的眼。
他毫无防备地望着谢景行,神情喜悦,说道:“当年为我取名的人,一定很爱我吧……”
“……”谢景行顿了一下。
殷无极忽然沉默了,有些怅然若失地道:“但我把他弄丢了。”
他哽咽了一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爱我了。”
他之所言,竟是句句成谶。
谢景行没有回答,把忽然七情涌动,深感绝望的少年揽到怀里。
殷无极也没有挣扎,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蜷缩着身体。
“别怕,别怕。”白衣先生习惯性地哄着徒弟,手穿过他的墨发,轻轻地拂过他的后脑。
“你没弄丢他,在你未来的某一日,他会回来寻你。”
“真的吗?”少年嗅到他身上清冷的白梅香,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在他怀里蹭了蹭。
这种像是回家的气息,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当然是真的。”谢景行叹了口气,“好孩子,把药喝了,疼爱你的人,若是见到你这样浑身是伤,也会伤心的。”
他看着少年一点点喝尽汤药,神情放松惬意 。
在他嘴里塞了一块蜜饯,看着他像是小松鼠一样咀嚼,清凌凌地望着他,瞳孔里也似乎蕴着蜜渍出来的甜意。
他此时未入魔,漆黑的眼眸亮如星辰,好看的很。
谢景行晃神了一瞬,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覆上了少年的眼睑,温度滚烫。
帝尊的记忆被封,留下他都快忘记的少年时期。
他少年时颠沛流离,却长了一张惹事的脸。为了保护自己,他养出了一身刺,是头见谁咬谁的小狼崽子。
他在战场的死人堆里待过好一阵子,靠捡发馊的干粮生存。
他混在难民潮中,当过流浪儿,打过短工,吃过无数的苦。
如当时的流民一样,他有着卑贱到骨子里的命,却如野草顽强。
彼时的谢衍,却是名动天下的大乘期修士。
他化身一名游历的书生,隐瞒身份周游世间,将整理出的上古学说传遍天下。
当年他正年轻桀骜,自认修为不足以为人师,游历时只收学生,不收亲传弟子。
那时佛、道兴盛,世人修道成风,人界道观数不胜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黄老炼丹术风行。
儒门上古传承残缺,典籍曾遭数次仙魔大战焚毁。愿意听他讲学之人少之又少,儒道复兴之路艰难万分。
谢衍有志于此,将上古遗落的四书五经收集编纂,讲仁礼义志信,传播圣人之言。
他每走过一个地方,都会停下一月到两月,为当地的学子开蒙,教他们识字读书,传扬儒学。
谢衍设下见微私塾,有教无类,愿意向学之人皆可来读。
这场旅程漫长至极,有百年之久,久到朝代更迭,世道流离。
他教过的人也逐渐变多,几乎都投身了乱世,成为一时的明珠,乱世的群星。
殷无极少年流离,没什么机会读书,却心向往之。
他自知付不起束脩,没法与旁人一般,坐在见微私塾中读书,于是成为了他窗边的学生。
当年的谢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会用油纸包着饼子,放到窗边,看少年纤细的手探上来,四处试探,像只小仓鼠一样,悄悄取走。
谢衍怕他顾忌,背过身,听着少年狼吞虎咽的声音。
当年的殷无极,是他最刻苦的学生。天不亮就去学堂外,窝在屋檐下,点着攒下的断烛读书。
练字时,他买不起毛笔,就用碳削成小段,写在竹片上,或是在沙地上反复练习。
他又听说悬重物可练习腕力,更是日日不曾懈怠,练出了一手好字。
他记性极佳,天赋聪慧,凡是听过一遍,过耳不忘,举一反三。
他进步很快,从大字不识,到融会贯通四书五经,前后不过用去数月,可以说是天赋神异。
谁都喜欢好学生,谢衍有教无类,但也偏心天才。他给他布置文章,让他讲经义,作策论。
若是他答不上,谢衍稍稍蹙一下眉头,殷无极就会回去死磕半宿。
谢衍离开广陵后,无论走到哪里,殷无极就跟去哪里,成了他甩不掉的小尾巴。
少年从一个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凶徒,成了执着书卷,跟在他身侧的学生,收起所有戾气,恭敬而不逾越。
他自知没有资格唤师尊,就言笑晏晏地喊他:“谢先生。”
谢衍也曾疾言厉色,想要斥他走。
殷无极却是偏执到极点的性子,即使谢衍作势要拔剑,他都不肯退一步,执着地守在他的身侧,为他驱虎逐狼,处理杂事。
他为拜他为师,不惜跋涉万里,跟着他穿过大半中洲。
大雪纷飞的边关,少年顽固立于门外,积雪漫上小腿,直至霜雪染满鬓发,肩上积着厚厚一层雪,只为拜入他的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师尊、师尊。”他这样笑着唤他。
谢衍终究还是不忍心,将他收入门下。
然后,殷无极于孔圣画像之前三叩首,定下这段千年师徒之缘。
当年的少年人,正是春风中的新柳,正在拔节的竹。
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变强,遭遇挫折,为天下人所弃,然后目送他离去。
谢景行正晃神,却听殷无极低沉唤他。
谢景行猝然望向少年的眼,只见里面涌动着莫名的情绪,仿佛暗涌的潮,看不清流向。
他却敛下眸,谦恭地唤他:“谢先生。”
仿佛分花拂柳,穿过了浩浩的时光洪流。
殷无极失却记忆,而他,却已隔世。
谢景行叹了口气,笑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乌国城西,见微私塾虽然破落,寻常不见人影,有些封闭的房间已经蛛网丛生。
但是谢景行将屋檐下垂落的藤蔓侍弄一番,荒废的私塾就有了些许野趣。
谢景行自从收留了暂时回到少年时代的帝尊后,就一直闭门谢客。
殷无极养着伤,却跟在他身侧,替他磨墨。
他磨的很轻缓,动作熟稔,好似如此做过无数遍。
“陪着我,难道不无聊?”
谢景行搁笔,就撑着下颌偏头看他,平静地试探:“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难道不是更爱玩耍吗?”
殷无极却道:“待在谢先生身边,我的情绪很平静,不觉得无聊,只觉得安全。”
殷无极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侧,面容俊秀,未长开时已经有了些后来姿容绝世的影子。
他低垂眉眼的时候,看似恭顺,实际上有着桀骜不驯藏在眼底,在望向谢景行时,却变成了一脉温良柔和。
“安全?”谢景行失笑,总觉得他如今倒是比那位心思莫测的帝尊坦诚。
他又问道:“我又无法保护你,说不准还会伤害你,你为何觉得安全?”
“不知道。”少年诚实地摇摇头,“但不知为何,就这样觉得。”
谢景行支颐看他,却见灯光下的玄衣少年也抬头,正好撞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
少年人的眼睫细密,腰很细窄,长腿笔直紧绷,显得身姿挺拔俊秀。
为了磨墨,他撩起袖子,露出的一段手腕,骨节很好看,因为常年营养不良,有些瘦削,好似可以一手握住。
被发现自己偷偷瞧他,少年像是被抓包了一样,匆匆垂下头。
谢景行看见他的脖颈和锁骨在呼吸时舒张,面容雪白,神色可怜,好像掐一把他的脸颊,就能浮现出花苞一样的淡粉色。
真是可怜又可爱。谢景行眸底深藏的雪,逐渐融成一阵春雨。
对爱徒的怜意,让他放弃了试探他记忆的想法,而是让少年走到案台面前,教他握笔。
“……先生!”
“别动,悬住手腕,跟着我的力度来。”
谢景行从背后覆住他握笔的手,微微倾身,在他耳畔淡淡地笑道:“我来教你怎么画竹子。”
风灯在廊下摇晃,火光摇动,将夜晚的影子拉长。
婆娑竹影印在窗棂之上,屋内灯火通明。
入夜后,鬼哭之声依旧。城内行人皆无,家家闭户。
夜色中的私塾内庭,与昨夜截然不同,一草一木皆有讲究,暗合天理,围绕主屋呈现拱卫之势。
这是有行家里手想要保护什么人,特意设下的阵法。
桌前摆着一台琴,方才上好弦,此时少年正在保养。
谢景行剪掉多余的烛花,又看向替他给琴弦上油的少年。
光又亮了些,衬出少年帝尊俊秀专注的侧脸。
乖巧,他显得也太乖巧了些。
这个殷无极,像是最完美的徒弟。
他完全听从他,恭敬有加,仰慕至极,简直是温良恭俭让的典范,偏生又聪颖过人,根骨奇佳,谁能不喜欢?
谢景行叹了口气,心想:我竟也会被影响吗?
他弯下腰,把少年带伤的手拢在手心。
殷无极的手冰凉的很,与他入魔后滚热的体温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从肋下与脊背后生出的因果丝线,连向屋外,鬼魅夜夜徘徊,似乎要趁虚而入,而他毫无所觉。
“谢先生,琴修好了。”殷无极道。
手心温度相贴,有种悱恻的温柔。少年帝尊的眼底有些晦暗的东西一闪而过,有些掩饰地垂下眼。
琴制作精良,音色低沉空灵。谢景行拨动琴弦,心下满意。
“我教你首曲子,听好了。”谢景行把他的手放开,席地而坐。
曲子的开头从容自由,贯穿“正声”与乱声。
紧接着,音调孤绝慷慨,透着隐隐苍凉,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谢景行平和温雅,可琴声却悲歌慷慨,风骨卓绝。
殷无极沉下心倾听,随着急促的低音,只觉乐声如匹练的刀光,惊心动魄至极。
一时间,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好不壮阔!
屋外鬼哭之声逐渐凄厉,仿佛被这杀伐之曲刺穿,不顾阵法屏障,撞击门扉。
一时间风声大作,门窗皆颤,犹如骤风急雨。
琴声不绝于耳。
谢景行拨琴,骤然抬眸,望向窗外,眼神竟是带上几分冷冽杀气。
庭中竹在狂风中巍然,挡住了一切。
琴声随即一转,长歌当哭,哀转久绝。
“这曲广陵散,讲的是聂政刺韩王。”谢景行弹罢,琴声久久低徊,仿佛绕梁三日不绝。
他唯一的听众跪于他的身侧,微微阖目,仿佛已经进入到那沉郁壮阔的场景之中。
谢景行淡淡道:“传闻,自上古竹林七贤嵇叔夜后,广陵散久绝于世。后人收录之琴谱,不过三十三段,永不及上古声。”
说罢,他又是一叹,让殷无极坐到他身侧,教他指法。
记忆被封,不代表学过的东西就会消失。
少年的殷别崖也曾被他压着学过琴,乐理与指法都是一点点教的,学不好便用戒尺抽手心。
所以,他的琴声自带一股杀伐之气,风格独特,教人听之难忘。
“从第一段开始,谱子记住多少?”
“只有少许不清楚。”
“很好。”
他明知这师徒和睦的情景是虚假,却耐下性子一点点地教他,像是从浩瀚的岁月中偷得须臾,以宽慰他们错过的流年。
“后面这一段,我把握不好。”殷无极弹完一段,正襟危坐,看似谦虚,却抬了眼眸,眼神亮亮的,等待谢先生的评价。
谢景行久未听到他弹琴,风格故我,总有种隐约的霸道。
他生来就该涉入这大争之世,为王为帝,从不臣服于天地,也从不屈从于任何规则。
谢景行抬眼一看,窗外的动静偃旗息鼓,看样子是被出自殷无极之手的一曲广陵,杀的元气大伤。
“太随心所欲了。”谢景行评罢,却揉了揉眉心,笑了,“也罢,就是如此,也不错。”
“请先生教我。”
“……这里,错了一个音,调子高了些。”
谢景行教他时,会从背后俯下身,靠近他,手放置于琴弦上,几乎把他搂在怀里。
明明只是教学,可是他鬓发间清雅的气息萦绕在他身侧,丝丝缕缕,诱人的很。
兴许是太过亲密,少年猝然一惊,眸色深了些,喉头仿佛滚着沉郁的叹息,激烈的情绪在眸底涌动。
“别走神。”
谢景行覆住他的手,温度相贴,引他去弹宫音,指尖按上,发出低沉急促的音。
殷无极未曾挣开,颇有贪恋地窝在他的怀里,随着他的指引去触碰琴弦。
可似乎是因为谢景行离得太近,不过两三次,殷无极的呼吸明显就乱了。
“心态,若是再错音,要打板子了。”谢景行淡淡道。
“……谢先生。”少年帝尊的眼睛都被烧的有点红,却硬是咬下牙,忍住沸腾的情绪。
他垂下眼睫,压抑着本性,神情看上去依旧毫无异样。
这狼崽子,记忆当真被封的这么严实?
照理说,以帝尊的修为,红尘卷至多困他一日一夜,现在还未恢复,不应该啊。
谢景行试探了一番,发觉他依旧乖的像是舔舐他手心的小狗,心下无奈,又有些无名的郁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广陵散》吗?”
“先生指教。”
“……罢了,自己去领悟吧。”谢景行淡淡道,“我乏了,你今夜就到这里,去歇着吧。”
少年坐在原地,不语。
谢景行已经走出门,见庭院积水空明,黑影荡然无存,自然知道又是平安过了一日。
他半晌没听到书房里熄灯的动静,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折回,看到少年仍然在挑灯夜读。
上古散佚之曲,此世会的人都是寥寥,更何况谢衍只是教了他一遍。
但殷无极对这首曲子的印象极是深刻,伸手覆上琴弦时,竟是无师自通地开始弹奏,
“叫你去睡觉,不听话?你今日想不出答案,我不会生气,若是明日我教你东西时打瞌睡,我就要打你板子了。”
谢景行似笑非笑地倚着门,看着他道:“夜深露重,床铺太凉,去帮我床榻暖热了再走。”
“……”
“怎么?不乐意?”
“谨遵先生之命。”少年站起身时,哪怕还是恭顺至极,声音却有些哑。
谢景行环着手臂,见他离去的身影,眸中异彩连连。
第53章 琴剑相和
红尘卷的时间流速异常。
前天还是初秋, 今日枫林尽染,寒意陡生,已是深秋时节了。
谢景行第一日用来摸清情况, 原定计划是后续在城中搜寻儒门弟子,却被殷无极意外绊住。
小崽子记忆混乱, 因果缠身,这乌国王都临淄城又邪气冲天,他哪里舍得把这迷迷瞪瞪的孩子放出去, 只得悉心护在羽翼之下。
却不想,殷无极也是空前绝后的大魔, 又怎么会真的栽在这里?
小徒弟一朝被封住记忆, 乳燕投林似的,窝在他怀里,倔强又依赖的模样,让他为人师的责任感大增, 硬是被缠住了。
是关心则乱,还是独有偏私, 却难说了。
广陵一曲毕,余音绕梁。
殷无极跪在琴台前, 手从琴弦上抬起,又攥成拳落在膝上, 然后微微仰起头,眼睛亮亮的,似乎在等待先生的评价。
披着青色大氅的先生走到他身边, 一只手搭在布料上,似乎要压一压这乍生的寒意。
谢景行面色冰白,神情温柔又严厉, 道:“此曲过于悲怆,你胸中积郁不平,愤慨过重,忧思成疾,恐怕是钻了牛角尖,容易一条路走到死。”
“走到死又如何?”少年帝尊垂眸,“我别无选择。”
“你心中有仇恨,执着太过,已成久病,何时才能释怀?”谢景行又问。
“无法释怀。”少年挺直脊背,沉默半晌,“有人要我以恨为食。也是憎恨,让我活到了今天。”
谢景行许久未曾见过他这般神情。
当殷无极还是个孩子时,早就尝过世间炎凉疾苦,能够很好地管理自己的欲望,喜怒不形于色。
他很少有这种面带戾气,仿佛要撕碎谁的气势。
“你在恨谁?”谢景行温柔问道。
“……不知道。”他的神情渐渐平复下来,摇了摇头,神色彷徨,“我不知这恨意何处来,只知道,若是连恨意也没了,我这一生,也就了无生趣了。”
这大概是未来的心境映照在了现在的他身上。
谢景行俯下身,无声地把少年拢进大氅中,护住雏鸟,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圣人谢衍曾以最残忍的方式,逼他从绝境中站起来,与天争命。
他亲手毁了当年那个可以毫不犹豫为他死的徒弟,把他的一切打碎重塑,要他恨到熬尽心血,风干血泪,成为了如今谈笑间风云翻覆的魔道帝尊。
他在北渊掀起腥风血雨,做他的乱世枭雄,一代雄主。那些曾经不服他之人,皆是低头俯首,九叩称臣。
他锦衣华披,行走在光辉璀璨的荣耀之中,丛生的危险却如影随形。
殷无极依然活的不快乐,余生的每一日,不过苦熬,却因为北渊魔洲缺不了他,他才不得不勉强地活下去,如不断运作的机械,支撑着这偌大的魔道。
在圣人谢衍去后,他也活成了另一个他。
“先生,您身上好凉。”藏在他青色大氅底下的少年,却像是幼兽一样,伸手环住他的腰,藏起自己的软弱和依恋,悄悄地把自己的脸颊埋进他的怀中,贪婪地从他身上汲取温度。
“久病沉疴,习惯了,无妨。”谢景行将扑到他怀里蜷着的少年揽在怀中,右手抚着他柔软的发,心中怜爱。
“我身上热,帮先生暖暖。”藏在他大氅下的少年,正在不老实的乱动,手指“无意”掠过他纤瘦的腰与背,激起一阵酥痒。
谢景行按着他的头,眼底却带着些许沉沉的迷雾,辨认不清。
忽的,他唇角微微挑起,发出一声冷笑。
失忆?还诓他,以为他是谁?
这小混蛋,逆徒,学会装样儿了。
午后阳光正好,见微私塾的书房中,陈列着许多书架,塞满了天下藏书,大多都是当年他在尘世行走时收集的。
当然,此地为红尘卷幻化,作为对前主人的偏心,谢景行心念一动,往书架中随意抽取,就能找到合意的书。
他回来时,殷无极正如饥似渴地读一本书,正是入迷。
听到开门声,他连忙把书一合,正襟危坐,好像被老师抓到溜号的学生。
“我方才考你的问题,想出答案了吗?”
谢景行假装没看见他方才看闲书的行为,板起脸问道:“地方豪族势大,城中来往官吏无不与之勾连,把持当地,贪污索贿,拒不听帝命,君王遣使者下去调查,该如何处置?”
“寻常时日,城主十年一轮换。两次调迁之后,可召入朝中。”
殷无极答的很流利,道:“若是贪污税收,派遣一明、一暗两支队伍前往监察。对首恶,杀了大头,抄其家财,杀鸡儆猴。若是勾连太广,党羽太多,全杀了干净不现实,按层级、罪行轻重、涉案深浅,职级高低等定罪。此外,设黑名单制,一旦有劣迹,永不录用。”
“有些有用的人,也不能都杀了。”殷无极沉吟,笑了,“有些人,恩威并施,捏住把柄,自然也能为我所用。”
“那你如何分‘有用’与‘无用’?”谢景行提问。
“这个嘛,自然有‘眼睛’来帮我分辨。”
“帝王心术,还算不错。”谢景行拢起衣袖,看着少年无端坐直了些的身板,悠然道,“面对地方大城对抗朝廷中枢,你为何不考虑,直接断其根,从地方财政入手?”
“哦?愿闻其详。”
“改革税制,对豪族产业加税。”
谢景行在书房中走了两步,倏尔停下,笑道:“将原本分开收取的朝廷与地方税,合到一处。财不经城主之手,直接由朝廷直接管辖,再分配到地方,限制财权,缩小城主权力。”
“先生厉害。”少年笑意盈盈,“直接一刀劈下,断其源头。”
他叹息道:“这又会出现许多问题,看来还不可一蹴而就。”
见他沉思,谢景行不动声色地接近殷无极,把他压在最底下,那本方才在读的闲书陡然抽出。
殷无极猝不及防,没能阻止,委屈道:“先生耍赖!”
谢景行似笑非笑,瞟他一眼,道:“我能耍什么赖?”
这本书没有封面,也未写落款,伸手一翻,谢景行却见到熟悉的词句。
那是圣人谢衍在殷无极在北渊揭竿而起后,写下的手札。
他在每一次看完魔洲简报时,对殷无极每一次的应对之策,写下的赞扬或是批判。
谢衍对徒弟的手段,有的能够认同,有的却不能。
但他也承认,在北渊洲那种环境之下,殷无极很难找到完美的应对,就算是有,他也没有那个慢慢来的时间。
发生在魔洲的变革,一切都是剧烈的,动荡的。
因为不欲著书立说,也因为其中之道,与“儒术”格格不入,当年谢衍最终没有写下落款。
“这书倒是颇有意思,像是对某位帝王生平的观察与评点,第一次点评的时间很早,在他还未成名时,写道,‘帝少时性孤直,坚韧不拔,敏而好学……’”
少年帝尊支着下颌,颇有些无辜地看向神色逐渐变了的谢景行,轻快地道:“您说,这位著述人,是不是早就认识这位帝尊?”
“这本书,你不准看。”
谢景行按了按眉心,把书册一合,心中却在懊恼。
这本《帝王策》为什么会在这个书房?他明明藏于儒门黄金屋的最隐蔽处了,红尘卷果然卖他。
“为什么?书中的观点鞭辟入里,我看了很受启发。”殷无极伸了手,试图从先生手中取走书。
谢景行不给,背过身去。
他就依偎到谢景行身侧,拉着他的袖子,苦求几句:“先生,好先生,我真的很想看,就给我吧。”
他刚刚才看到,书中对帝尊废魔洲奴隶制一段的评价,是四个字:“仁者爱人。”
仅仅四个字,便要他心中的雀跃几乎满溢出来,哪里还能猜不出这是出自谁手。
他想看师尊的评价,哪怕是骂他残暴也行,哪里还顾得上装楚楚可怜的失忆少年。
谢景行对这本书的内容心知肚明,因为评价的是他的爱徒,他行文落笔处,总带着些独有的偏私,内容自然也不都是全然客观。
但圣人秉性公正,也不会违背自己的道,盲目赞同殷无极过于暴戾的手段。
于是,他也经常评价“太激进”“暴戾独断,不可久长”“高压使人生畏”等等。
虽然出身儒家,但当年的圣人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并不迂腐,以为用“仁”“礼”就能教化魔修,那纯粹有病。
这本书中的小字注解,预设了多种可能的结果与对策,也不乏阴谋阳谋,与他面对世人时的慈悲宽和截然相反。
所以他没有写落款。若是他人有幸拜读,也不会联想到这是出自光风霁月的圣人之手。
于是,谢景行把几乎挂在他身上的少年薅下来,无奈道:“殷别崖,你别闹,坐好。”
端坐书桌前的少年挺直了脊背,沉默了一下,倏尔笑道:“谢先生早就发觉了?”
谢景行站起身,执着书卷踱步,笑骂道:“你以为,你眼里的欲望,藏的很好?”
与他们这不明不白的关系一样,这场师徒大戏,情假到至深,端看谁忍不住戳破。
殷无极喉头一滚,笑了:“那您还如此认真的教本座,容本座放肆,甚至……”
那温雅如玉的先生轻哼一声,倒是说不上喜怒,道:“只是看帝尊脸皮多厚,能装到几时罢了。”
面对一个心思莫测,暴戾深沉的君王,谢景行仍然有这般耐心与温柔。明明看穿了他的居心叵测,却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现,自顾自地宽纵他的冒犯。
他固然大逆不道,妄图染指师尊,但谢景行从不推拒,又怎会全然无辜?
谢景行俯下身,把他散乱的发撩到耳后,然后捏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扬起脸庞。
“帝尊两千五百余年前的模样,教我十分怀念。”
殷无极抬眸,看着微微倾身的谢景行,他漆黑如深潭静水的眼眸中,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他青衣束发,面色清雅,好一个风姿卓绝的先生!
殷无极眼里,却映出了痴狂与偏执,是深埋在他的骨髓里的渴望,透入血脉的执念。
他阖眸笑了,道:“本座已经忘记那时的我,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
然后,殷无极舒展了肩胛,拿起夺下的书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书页哗啦啦作响,端正的坐姿浑然一改,更是恣意不羁。
圣人谢衍当年在烛灯下写出的一字一句,于他来说,都和蜜一样甜,恨不得反复品味。
“……这一段,应当是关于我当年挥师北上,圣人批语:飞龙在天。”他拖长了音调,满面笑意,“谢先生,这个飞龙,是什么意思呀?”
“……”谢景行恼了,他怎么这么多话。
少年原本孤戾桀骜的眉眼流转着多情,看似是濯濯新柳,却风姿天成,雍容华美,教人见之忘俗。
但是,似乎受了红尘卷影响,他对心魔的压制也弱了几分,说着说着,神色却倏忽一郁,漂亮的皮相之下,似有狰狞的魔性蛰伏着,磨牙吮血。
殷无极黯哑了声音,道:“圣人啊,您亦然知道,您即使待我为爱徒,我却不再有当年的心境,可以纯粹地视您如师父。”
他一顿,恶意地挑起唇角,低沉了声线,暧昧道:“本座憎恨您,也敬爱您。想杀您,更想要您,您难道就不会有一点点后悔?若那一日,您不曾收我为徒……”
谢景行没有为他的出言不逊而愠怒,而是抄起戒尺,作势往他伸展的腿上拍,淡淡地道:“坐没坐相,端正!”
殷无极平日端出一副帝尊端华沉静的姿态,可现在一朝回到少年时,心性桀骜不驯,飞扬跳脱,说话更没有拘束。
曾经的圣人谢衍收他为徒,好生养着他,他被宠惯了,难免露出些许本性。
谢衍为了磨去他一身尘世中摸爬滚打时的劣习,对他管教严苛,才把他教成端肃的君子。
少年帝尊本能的一躲,却见谢景行并未抽下来,戒尺轻轻地在他膝盖上一拍。
谢景行似笑非笑:“怎么?我还管不得你了?”
这比起惩戒更像安抚的一戒尺,让殷无极的神色暗的出奇。
“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谢景行淡淡地道,“你若想欺师灭祖,我拦得住吗?疏远,放逐,或是差点刺你一剑,我哪点没做过?你的心思熄了没?”
“放逐?刺我一剑?”殷无极笑了,抚过自己的肋上三寸,挫败道,“哪有您这样疏远的,圣人啊,您做的那些事情,下手虽狠,但个中含义,分明是要我为您发疯至死……”
殷无极的神色忽明忽暗,透着血色的眼眸死死地攫住他,燃烧着沸腾的火。
谢衍是他毕生的执念。
就是把他扒皮拆骨,碾碎他的筋骨血肉,乃至俱灭神魂。只要他还剩下一粒渣滓,都是要飞回师尊身边的。
这种堪称可怕的执念,让他活过生不如死的五百年,要他在地狱里滚过无数次,才走到今日,得以碰见隔世的师尊。
这种情,说是爱,都显得浅薄。
谢景行叹了口气,殷无极真的是不好管教,像极了他年轻时候,一身反骨。
可他舍不得把他的反骨打断,磨掉他的意志,消灭他的桀骜,偏要他活蹦乱跳的给自己惹麻烦,也算是自作自受。
谢景行转身欲走,故意道:“既然你想起来了,我是教不了你了。”
少年人跳起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腰,用脸颊蹭了蹭,软下口吻道:“谢先生,我不是有意骗你。”
“……”
“只是,想再过一次这样的日子罢了。”
他见谢景行动摇,摩挲着他白皙的手背,带着几分柔软缠绵。
见势正好,他轻轻抽出那本册子,笑着道:“这是师尊为我写的书,送给我好不好,我真的好久没有听过师尊教我了。”
再接再厉。
谢景行无奈,他这叛逆徒弟当真是懂他最吃哪一套,句句都往他心坎子里戳,真是要了命了。
但他还是要面子,刻意冷下声音,反驳道:“此书又没有署名落款,并非是我所作。”
殷无极柔声道:“好,不是。”
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面子总归是全了。
谢景行也不欲再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身出门,打算冷静冷静。
他的好徒弟自然紧跟其后,美其名曰保护他,又乖又软,像个黏人的小尾巴。
谢景行停一步,斥他,他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保持着温良恭俭让的态度,他说什么都应好,要他有气没处撒。
他原本就喜怒不形于色,旁人见到圣人风姿,只会赞一句好,称他温雅如玉,君子端方,哪会窥见他这副发脾气的模样。
即使是后来入门的儒门三相,都以为师尊永远冷静而清醒,仿佛无情无欲的仙神。
却不知,他只是没有遇到让他破功的人罢了。
“殷别崖,你若是闲得慌,便去练剑。”谢景行指了指空地,恼道,“别来缠着我。”
“先生若是想看我舞剑,不如直说,莫敢不从。”殷无极软声道,“先生叫我做什么,我都是肯的。”
“一个时辰。”谢景行面无表情道。
少年背着手,面对着他后退两步,容色昳丽飞扬,道:“先生这几日对我好,都是无私大爱,绝不是疼我,舍不得我吃苦,对吧?”
“三个时辰。”
“……师尊好凶。”少年垂下眼,语气委屈。
“快去。”谢景行折腾了徒弟,才算顺了口气。
可他没想到,久不见徒弟舞剑,他站在庭前,竟是被少年的剑意吸引,一时间忘了时辰。
少年的身法轻灵,不过伸手一抽,就凭空抓住应主人感召飞来的无涯剑,霸气恣睢的剑意流泻。
那凌厉的剑意,如山峦,如川流,激荡起萧萧落木,飞流三千尺直下天际,又如百川东到海。
剑锋一转,又是千百年的悲歌长啸,是与天争命的狂傲。
谢景行看向少年旋转腾挪间,一段优美矫健的腰紧绷如弓弦,强劲柔韧的身体,犹如天道雕琢,是力与美的结合体。
薄暮时分,少年的影子被光影拉长,一挑一刺,皆让人目眩神迷。
谢景行忽然转身,进入屋里。
殷无极停顿,不知他怎么忽然又生气了。
不多时,谢景行雪白长衣逶地,于竹下抱琴而出。
他的指尖抚在琴弦上,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练剑的少年帝尊,道:“别崖,剑舞,秦王破阵乐。”
“怎么?”少年帝尊偏头,绯红宝石在雪白耳垂下摇晃,极是勾魂夺魄。
“技痒。”谢景行淡淡地扬了一下头,“怎么,不行?”
殷无极剑锋斜挑,仿佛纵容,温柔地道:“好。”
谢景行眸似深潭,神色清如初雪,一身嶙峋风骨的,如画中走出的君子。
殷无极看着谢景行再度坐下,调试琴弦,一垂首的模样,简直如皎皎明月。
琴音起,声声铮然,他欣然舞剑相和。
一时间,月渡千山,竹影婆娑,琴声低徊,剑意纵横。
世事颠簸,流年偷换。
此世浮生,长恨欢娱少。
第54章 不是眷侣
不过五日, 已是从初秋到凛冬。
前几天谢景行出门寻找儒门弟子,一无所获,却是适应不了乌国湿冷的冬日, 经了风就病得厉害。
他想在大雪停后出门,却被少年模样的帝尊死死拦了下来, 逼到床榻上休息。
床榻上放着小几,上面摆着灯盏,温着热茶, 窗外却是雪覆。
谢景行睡了许久,躺的实在累了, 就裹在厚实的青色大氅中, 盘腿坐在榻上看书。
他对温度极是敏感,身子畏冷,心理上却又怕热,大氅底下也不肯穿好儒袍, 只是一件素色的单衣。
殷无极端着饭菜,用右肩推开门。
谢景行抬头, 见少年眉头蹙着,似乎在忍着怒气, 却端来了暖脾胃,好滋补的药膳, 约莫七八样,皆用精致的小盏盛着。
帝尊已经许久没有为谁做过羹汤。
“先生多少吃一点。”他把小菜逐一在案几上摆开,又放了双银筷, 揭开还温着的参汤。
“生气呢?”谢景行瞧着好笑。
“气着呢。”少年人喜怒都摆在脸上,见他瞥过来,神色还沉着, 绷着声,“都是白相卿的弟子,折在这里,只怪自己运气不好,您操什么心?”
说罢,殷无极用筷子夹出些好克化的素膳,放进他的碗里。“徒弟无能,没法在这红尘卷里给先生寻来龙肝凤髓,先生还请将就吧。”
谢景行不打算拂他的好意,只一尝,便笑了:“拿百灵草当调味,别崖这是比龙肝凤髓都奢侈。”
殷无极沾了点汤汁尝了尝,道:“都是酸甜,有什么区别?”
他又可惜道:“我为先生备下的天材地宝,大多都在魔宫,什么时候……”
他瞟过来,见瘦削的躯体被大氅盖住的谢景行,长发松散着,垂在肩头与身前,匀净的手中端着参汤,正沾了唇,让颜色寡淡的唇上染上一点红。
殷无极呼吸一促,满眼都是他唇上那一片红。
“瞧什么?”谢景行饮了一口,喉结微动,露在外面的肌肤苍白到透明,身上浸着幽冷的药香,在空气中浮动。
瞧什么?当然是瞧他。
他丝缎一样的墨发,袖中纤瘦的手指,扬起的白皙脖颈,还有唇上那让人心痒的一点红色。
一笑一怒,皆是风流。
他受不了,想亲。
“谢先生好看。”少年的眸中沉着暗雨,伸手一撑,身子窄瘦矫健,像只扑食的小狼。
他抬起膝,跪在床上,倾身去捉他的发,低头在他露出的那一截脖颈上亲了一口,还浅浅地咬了一下。“……最好看了。”
“下去。”谢景行见他不装了,毛茸茸的脑袋伏在他喉间,灼热的呼吸喷上浸透寒意的肌骨,让他脊背一麻。
谢景行伸手推了推他,道:“像什么样子。”
“我饿了。”他理直气壮。
“饿了就吃饭,怎么来啃我。”谢景行把小狼从身上拎下来,又摸了侧颈,嘶了一声,恼道:“这牙口。”
殷无极扬起他那张俊俏到过分的脸,恶人先告状,埋怨道:“我没用力,只是轻轻咬了咬,是先生现在太弱了,碰一下就留印子。”
谢景行想起,先前旧情复燃的种种,他家的漂亮小狗唇齿灵活,扑上来,又吻又咬,最后弄得他脊背上全是痕迹,不遮一遮都不好见人。
他揉了揉他的脑袋,半是笑骂:“小崽子,还找上理由了。”
殷无极对他的情绪敏感,立即乖巧承认错误,道:“是我忍不住,先生太香了。”
少年凑上来,轻轻嗅了嗅他的长发,清苦的药味与幽淡的白梅香混杂着,教他笑着低眸,眸中流动着熔岩。
“只要嗅到先生的味道,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他声音低沉。
“孽障玩意儿。”谢景行见他混不吝,又捏了捏他的脸颊。
殷无极声音却更哑了:“我很有用的,可以替您熬药,下厨,现在还可以暖床……屋外雪大,南方又湿冷,您会要我的。”
“要你?”谢景行又笑了,“怎么个要法?”
“当然是师尊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帝尊虽然披着年轻的壳子,却早已不是当年被谢衍调戏一下就红脸的纯真少年,他欺上去,细密的眼睫忽闪忽闪,顾盼神飞的模样。
“我也冷,先生,暖暖我吧。”殷无极以退为进,软声哀求。
若他是平日的成年模样,攻击性强一些,威势重一些,谢景行哪里会被他骗到。
可无奈,他这副少年的皮相,褪去孤戾之色,就漂亮的太过,太有欺骗性。
谢景行最终还是没有赶他,而是贪他身上的暖意,把一只真正的狼放了进来。
少年大魔心满意足地被他一起裹进了大氅里,偎在他怀中,像是被撸顺了毛的小狼崽。
他这模样年纪尚轻,骨骼纤细,还未长开,体温却烫热如暖炉,正是双手能揽住,可以搂在怀里、抱在膝上,细细疼爱的模样。
谢景行环住他,体温带来的暖意就浸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舒适地叹息一声。
“乖,别动。”谢景行的鼻息温柔地拂在他的耳畔,轻声一笑,“好孩子,让师父抱抱……对,把爪子放下来,真乖。”
殷无极搭在他腰侧的手顿了顿,还是惋惜地放下,缩着手脚钻进师尊怀里,脑袋却被一只纤长的手按住,揉了揉。
"师尊欺负人。"他软软地控诉了一声,却见谢景行眼眸一深,右手从揉他后脑的发丝,转而滑到他的侧脸之上,轻轻抚摸。
他少时颠沛,吃了上顿没下顿,孤弱无依,后来拜师修行了,才被谢衍从孤弱的小狼崽子养成了小漂亮。
时间让他成长为独步天下的一道霸主,但他却宁可窝在师尊的臂弯里,听他讲故事,做他的乖徒弟。
“怎么欺负你了?”谢景行捏了捏他的下巴尖,只觉得软,然后慢慢笑道,“帝尊横绝天下,我还能把帝尊欺负了去?”
“这不一样。”
殷无极年轻的身体气血充盈,又不是当年那个慕艾少年,而是尝过情与欲的百般滋味,也从里到外将师尊吃过不知多少遍。
这段极其隐秘,却又全然悖德的关系,自始至终,都藕断丝连着。
也就谢景行不避忌,过了一世,仍然不记教训,还把他当徒弟宠,他却贪恋情爱,满心想做他师父床上的好情人,睡的他神魂颠倒,食髓知味。
别说谢景行现在还在病中,就算是大好,修为差距摆在这里,他却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就怕自己失控。
所以,他生生压下骨子里的热,钻进他大氅里,闷着声不说话了。
不透风的大氅之中,两人肌肤相贴处微微汗湿,浸透骨髓的药香就往他鼻子里钻。
殷无极喘息着,不敢乱碰,手揽着对方纤细的腰,浑身都泡在他的味道里。这种刺激,让他筋骨皆酥,几乎飘飘欲仙,腰下却极是难受,生生压着欲,只觉得自己要烧着了。
谢景行又饮了一口参汤,觉得药力让他身体也微微发热。膝上还趴着个小家伙。
他无奈,于是一弹指,把案几移到别处,淡淡地笑道:“闷着做什么?起来,压着腿麻。”
听他说腿麻了,少年立即掀开青色大氅,调整了姿势。
少年跪在床榻上,露出含情的眉目,浅绯色的嘴唇,垂在脸侧的墨发。
白衣青年看去,只见少年的脸庞昳丽静美,原本的苍白容貌,因为热,染上淡淡的粉色。
少年掀起眼睫,喉头焦渴,嗓子带着点哑:“师尊,亲亲我。”
殷无极平日里总是端着腔调,故作正经地唤他谢先生,矜持又端华,要甜头都是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向他索吻,还是第一回。
他这句师尊一叫,谢景行忽的耳根一热,只觉悖德。
殷无极湿润的绯色唇瓣开合着,软声哀求:“就一下,好不好?”
他还是少年人模样,看似乖巧无害,实际上不知与他肌肤相亲了多少回,可中间又横着身份立场之别,宿世冤仇,师恩养恩与伦理纲常。
谢景行顿住,没拒绝也没同意。
他重生一次,七情六欲俱在,早已不是圣人。
曾经尝过许多回的弟子,如此不死不休的痴缠上来,他又不是柳下惠,又怎能对他置之不理。
他还要想办法对抗天道,若是对弟子再下了手,让死去的灰复燃,以殷无极这般重情的性子,又会疯多久?
“师尊不愿意吗?”少年的眸色微暗,神色执拗的过分。
他明明摆出了一副凶戾的模样,可一见他拒绝,却睁大了眼睛,仿佛要哭了。
“……罢了。”
谢景行简直服了这只小魔王,心想,亲一下便亲一下,左右都那么多次了,也不见的有什么特殊含义。
再容他一次,其他的,下次再说吧。
殷无极的下颌被捏住。
继而,他的师父俯身,在他湿润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一触即离。
“满意了?”谢景行原先清冽的声音,此时也有些哑。
“……再亲一下。”殷无极仰头。
“得寸进尺?”谢景行气笑了,当年他是多瞎,才觉得这是个孝顺徒弟。
“师尊,师尊,好不好?”小狼狗又摇尾巴了。
谢景行无奈,他费尽心血,却亲手娇养出这么一个叛逆狂悖,锲而不舍爬床的小祖宗。多年后,他又这么黏糊上来,翘着尾巴喊他师尊,当真以为他不会拒绝么?
“……胡闹,哪有师父教这个的。”伴随着一声声的软声哀求,他的防线迅速融解。
“师尊教教我。”殷无极弯起眼眸,笑意甜甜。
“……别撒娇,坐好。”这小崽子。
屋外是雪,殷无极却像是一阵绵绵的春雨,凝视着他时,有种纯而欲的美感。
谢景行被他这样有意无意地撩着,甚至有种倒错感。
殷别崖不愧是最了解他的人,抓准了他万事万物都要掌控的强硬性子,只要在他面前示弱,就会戳到他心里最软的地方,说什么都肯答应。
若是他再卖一下惨,再俏生生地勾住他不放,更是让他受不了。哪怕当年圣人的七情六欲再寡淡,也能被被他吃的死死的。
“先生,师尊,云霁哥哥……”
殷无极跪在他面前,微微仰着细白的脖子,唇被亲出了一点绯红,却用少年的声线,胡乱叫他的名字,一声一声,极是清澈。
“亲一亲我,疼一疼我,师尊,别不要我。”
他那样乖,谁也瞧不出,这张温顺的皮囊之下,藏着一只磨牙吮血的凶兽。
唯一明白他本性的那个人,明知危险,却能够把几乎狂暴的大魔,抱在怀里安抚喂养,哪怕是用一身的骨血。
伴随着亲吻落下,天生大魔沸腾的血平静了下来,看着谢景行的眼神,却藏着深到骨髓里的执念。
不够,不够,不够。
光是亲吻,怎么能够平复他的焦躁与不安。
殷无极看着师尊浅浅地亲了他几下,又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被子里的热度早就散去了。他的先生脊背颤了颤,似乎在忍着神魂的疼。
殷无极压下眸底的渴欲,从背后揽上他,埋首他的发间,道:“冬夜无事,我陪先生,若是您觉得难受,我再渡给您一些灵气……”
谢景行不喜依赖,本能地拒绝:“不必。”
但意识到少年的失落,他蹙起眉,柔声安抚道:“上回你渡给我的灵气已足够,只是灵脉修复的过程难熬一些,冬日寒冷,容易手脚发僵,我神魂不稳,身体反应难免剧烈些。”
殷无极也不再劝,沉默地替他按摩起手足来。
这样带着温柔的揉捏让他舒缓许多,殷无极也又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谢景行这具躯体到底有多脆弱。
他这一路走来,竟是如此坚不可摧。谁也不会意识到他看似柔弱的肩膀上扛住了多少事,又在暗地里受过多少苦。
谢景行见他蹙眉,又有了开玩笑的心思,道:“别崖莫不是觉得我麻烦?”
“我恨不得你麻烦我,就怕你不麻烦我。”殷无极低头,亲了一下他的指尖,闷闷地道,“那样,我就和别人没区别了。”
谢云霁转世之后,会对很多人露出无懈可击的笑,会关怀很多人,却只会对他一人恼怒、玩笑、讽刺与亲昵。
他只会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疲惫,展现苍白的病容。
他在人前是光鲜亮丽的圣人弟子,没有任何弱点;人后却如玉山,倾倒他的怀里,并深信他是世上唯一不会伤害他的人。
殷无极心想,难道我就不一样吗?
他的心魔,唯有在师尊的身边才能平息。他是他唯一的解药。
第55章 不问苍生
凛冬初雪, 天气骤冷,屋檐下已有一连串冰棱,雪花白皙如鹅毛, 朔朔飘下。
山城车马难行,雪后又冷, 街上的人寥寥无几。
谢景行披着一层素色大氅,裹住他纤瘦的躯体,手中执着伞, 慢悠悠地走在城东的道路上。
他身侧长身玉立的少年抬高斗笠,露出半张白皙的脸, 语笑盈盈。
玄色劲装勾勒出他匀称修长的身材, 一把古朴长剑悬在腰侧,看似寻常,谁也想不到那是上古凶兵无涯剑。
“倒是巧了,我受人所托, 要查的正是乌国旧案。”殷无极弹了一下剑,剑身发出一声轻啸。
他悠悠道:“此案真相早已埋藏于历史, 若有机会看到历史投影,倒是一大突破口。”
“可惜不能作为证据。”谢景行提醒。
“不能便不能。”殷无极嗤笑。
“我们要的是一个没有被掩盖的真相, 至于公道,先生总不会觉得, 魔修讨公道能走你们仙门的程序吧?”
将夜要的是当年仇人死绝,向世人揭露真相,而非是寻求仙门认同。
魔修, 自然要用魔修的手段。
谢景行不想深思他言下之意,道:“乌国身处南方山地,是小国的集合体, 地势险要,位置靠近南疆,末代帝王听信谗言,信奉举国升仙的秘法,酿下大祸。”
“无虚,无实,无颇三人,史称‘祸国三道’,传闻中,是他们献给末帝所谓‘举国升仙’的秘法。之后的事情,史书就再无记载,只余传闻了。”
这是一场惊天的骗局。
殷无极笑了,语气极冷,道:“红尘卷被宋澜控制了几成?”
谢景行淡淡地道:“不足三成。”
殷无极面色稍霁:“因为你的天魂还在?”
谢景行却说不上高兴:“我的魂魄还在,神魂印记就在,自然不可能易主。他的目的是消磨掉卷中我的残魂。只要彻底掌握这半卷,封存于儒门的那半卷,自然也会归他所有。”
两人在雪中絮絮的说着话,先是保持一步距离,后来却是袖挨着袖,是个很容易牵手的距离。
殷无极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心中大抵是有鬼的,咬着下唇,又悄悄缩回来,背到身后,揉搓了一下自己还残留温度的手指。
谢景行看着他的表现,只觉有趣,轻笑。
“笑什么?”殷无极不满。
“俗世之中,别崖这般年纪的少年,非要父亲牵着走,可是要让人笑话的。”
谢景行打趣:“你十五岁拜我为师,我教养你一千年,于你来说,也算是半师半父,你若肯唤我一声……”
“……谁要你做我父亲!”殷无极像是被他气得半死,大步向前,越过他身侧,声音中颇带咬牙切齿。
“谢云霁,你休想!”
儒门礼乐严苛,谢衍是他师父时,他就得小心翼翼地藏着爱慕,以免暴露心思,被他斥责乱了纲常。
过去,仙魔、师徒、养父子三座大山横在他们中间,他们身居高位,隐蔽而小心地维系着情人关系,却时时担心着行差踏错,被天下人指摘,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生气了?”谢景行看着他扎入风雪中,头也不回的背影,
他轻声自语:“我只是开个玩笑……”倒也没有真的想做他父亲的意思。
当年谢衍基本上把他当儿子养,到最后,剖肉换骨,为他延命。
殷无极唇瓣啜饮过的,是圣人的心头血,身体里藏着的,是从他肋下剜出的骨。
骨血交融,也莫过于此。
谢景行无奈,为了把不知为何闹起别扭的徒弟哄回来,最后还是快步赶上,牵着他的手,与他并行,好生说了许多动听的话,才堪堪让殷无极面色舒缓,肯理他了。
街上寂静一片,家家闭户,十分萧索。他们收获不大,就沿途寻找各类店面打听情报。
中临洲虽然儒道大兴,但乌国位置偏僻,以道教治国,儒家思想在此不受欢迎。
卖酒的小二见谢景行的儒生外袍,在语气中难免遮遮掩掩。
殷无极听了几句便不耐,一抬眼,幽幽红眸摄魂夺魄。
小二的嘴立刻被撬开,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下去:“客官可不要接近宫中大门,那里有儒生跪着,已经快一天一夜了,他们声称,举国升仙不过骗局,请求陛下一见……照小的说,这群迂腐酸儒就是在逼宫,陛下是万万不会见他们的。我们临淄人杰地灵,陛下飞升,百姓也跟着修仙,咱们整个王都能当仙人,岂不是一桩美事?”
谢景行皱起眉,道:“已经到三百儒生跪宫门了?”
他后来查过乌国旧案,对卷宗资料过目不忘,如今刚好派上用场。
乌国最后的残史不全,但是此事在史书上发生的时间还算早,才有完整的记载,让他得以确认目前所在的时间坐标,后续就能根据时序流逝,推定出后续事件的大致走向。
殷无极掏干净了情报,不忘评价一句:“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情,乌国,纯属是蠢死的。”
谢景行面无表情道:“不问苍生问鬼神,葬送国祚,国君该死。”
殷无极见他不开心,揉了揉他冰凉的手,在他手心哈了一口气,笑道:“谢先生别气了,若是生气,就多看看我,我好看。”
帝尊倒是乐得以色侍人,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
“你惹我生气还不够多?”
小二还迷瞪着,谢景行叹了口气,自行付了钱,取走几囊酒。
殷无极自觉拎起酒囊,也不喝,只是在那里晃荡。
他无甚情绪,甚至还朗然一笑,道:“照我看,这群榆木脑袋,也是一等一的蠢人,既然看出沉船要翻,苦劝不动,就该及时抽身快跑,何必愚忠至死?”
谢景行没他这般寒凉,转身就抬步往宫城去。
殷无极见他浑身笼罩凛然之意,连忙跟上,道:“这些都是假的,乌国早灭了,您就算生气去杀了国君,历史上那群儒生骨头都化成灰了。”
谢景行侧眸,却道:“这点我当然知道,但,有人不知道。”
殷无极一思忖,继而笑了:“与其漫无目的到处寻,不如去宫门瞧一瞧,儒门弟子尽会多管闲事。”
若是家国皆不管,苍生皆不悯,也不配做儒门弟子了。
雪越发大了,临淄城陷入一片寂静。
谢景行执着纸伞,却被风呛了一声,但他好似习惯了这点病痛,很快又缓过来,继续向前。
殷无极原本与他并排而行,见状,上前一步,拂开他面前的风雪。
他让风雪皆避,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好似要掩藏自己的心思。可这哪是能藏得住的。
谢景行叹了口气,见他肩上仍有积雪,就握了少年的腕子,把他拉到自己的伞下,一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伞面微微倾斜。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有一股脉脉的温情流动。
他们经过了太漫长的岁月。这段关系慢慢修复的日子,像是偷来的,没人去打破,都很珍惜。
谢景行在宫门前看到了些见过的脸孔,他们大多没有蠢到随顽固的儒生跪在地上,或在远处眺望,或许愤怒,或许不解,或是叹息。
修仙者早已离开俗世许久,照理说,这种为国流尽心头血的情怀应当早就淡去。
但儒道弟子大多与红尘联系紧密,在书中读过先贤的忧愤,这些行为,依旧能够激起他们难凉的热血。
谢景行观察过后,发现他们全然沉浸在历史照影之中,不记得还在试炼之中。
于是,他只是告知了“见微私塾”之名,暗自打上灵力记号,关注他们的生死,又看向紧闭的宫门。
在风雪中跪皇城一日一夜,与送死无疑。不过数个时辰,这些儒生的身上就会结冰,膝上也没有知觉。
这群头铁的儒生一波倒下,又一波替上,硬是熬住了。
他们逆全国上下的升仙之潮,豁出性命去劝谏,无奈只是以卵击石,最终结局惨烈。
“君王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行为。”
殷无极面色淡淡:“在魔宫,可无人敢这么逼本座,就算把脑袋在柱子上撞碎了,本座也不知道‘收回成命’这四个字怎么写。”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背后隐藏的血腥味却是极重。
“独断。”谢景行戳了一下他的脑袋,似笑非笑,“你该庆幸,你魔宫之中大多是忠臣,才可在君王不在朝时,替你稳着北渊朝局,维持近三百年的运转。”
说实话,当年殷无极被关于九幽,所有人都以为,如此乾纲独断的魔君败北,他留下的偌大基业便会分崩离析。
却不料,他留下的根本不是以他个人威信强行整合的烂摊子,而是一套严密运作的体系。
萧珩为首,将夜、陆机为辅,三足鼎立,代替魔君摄政。
虽然中间也出了许多乱子,北渊各地烽火连天,却还是维持住了面子上的和平。
直到近三百年后,圣人坠天,萧珩率魔兵至九幽,迎帝尊归来,大政还朝。
殷无极笑了笑,没有说话。
谢景行只是随便试探一句,见他不说,又转移话题。
“很快,他们会被带走下狱。今日跪宫门,冻死冻伤约五十,狱中拷打致死者十七,余下皆在三日后斩首,头颅奉上通天台,作为第一次开坛做法的祭品,伺候,冤魂数年不散,久久盘旋。”
这就像是一个不幸的征兆,乌国从此向着作死狂奔,距离灭国不足三年。
谢景行看似冷眼旁观,殷无极却见他的叹息。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曾走过五洲十三岛的遗迹,收集过上古散佚的典籍书册,修复、考证词句,重新编撰成册。当代的儒道,有许多人学的都是他重编的典籍,打的是他创下的基础。
为往圣继绝学。他当年正是以此成圣的。
漫漫风雪中,国都里最傲的文人屈膝了,早已心灰意懒辞官的臣子跪下了,学子监的老师折腰了,太学生端端正正的跪下了。
他们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就连家人也不敢来此探望,生怕触怒天颜,惹来杀身之祸。
他们的脸庞还很年轻,很坚毅,是因为还抱有一线希望。
但谁也不知,这最后的脊梁即将被打断。
“陛下,请您三思。”他们的声音在风雪里格外悲怆,“仙路难通,何来举国升仙之说?莫要信妖邪之言啊!”
“妖道惑主,农不思耕种,工匠不事生产,商贾抬高粮价,民不聊生!”
“老臣今日就是跪死在这里,也要请陛下收回成命!”
“人都做不了了,还指望做仙人吗?陛下啊,请您一见——”
狂风在摧折这千年前的忠骨,宫门却紧闭。
不多时,已经陆续有人在冰雪中倒地。周遭无人敢与这些逆反的读书人扯上关系,纷纷避之。
整座城之中,唯有他们执拗到迂腐,与旁人格格不入,
谢景行终于看不下去了,提起方才买的烈酒,迈入风雪中。
殷无极心想:“果然不会袖手旁观。”
圣人无情胜似多情,冷漠而慈悲。
他时而冷酷到极点,犹如寒凉的冰;时而似春风化雨般温柔,一视同仁的悲悯。
谢景行在昏倒的老先生身上一拂,驱走冰雪的寒意,唤回神志。
紧接着,他给老先生灌下暖身的烈酒,一探脉搏,轻声道:“风寒入体,还请老人家回府吧。”
转醒的老人不肯听,道:“老朽曾是陛下的老师……老朽必须留在这里,若是老朽走了,又怎么能劝动陛下呢。”
谢景行叹了口气,也不劝说,再给他倒了一杯酒。
老人一口灌下,脸上有种异常的红光,神采奕奕起来。
谢景行给每个人倒了烈酒,又为自己也倒了一盏,向他们遥遥一敬,一饮而尽。
像是敬意,又像是壮行。
烈酒驱寒,这些快要承受不住的读书人,终于感受到了从骨子里涌出的暖意,觉得自己还能执着地等下去。
直到等到一个回答,或者死去。
那有着仙人之姿的青年,在雪里风中逐一施救,分去些许灵力,为这明知是虚假的历史人物延命一时半刻,却阻止不了死亡的回音。
殷无极叹了口气,又折去隔壁酒肆,拎了数十坛酒。往谢景行的方向走去,帮他分发酒水。
“明知不可以而为之?”殷无极笑了,似是自嘲,又似是嘲讽。
“以卵击石,极是不智。”
谢景行倒尽最后的酒,看向早已在时光中化为朽灰的儒生,眼中有熠熠神光,“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尊敬他们。”
“以卵击石的事情,你难道未曾做过吗?”殷无极压了压斗笠,忽然笑了,带着淡淡的讽刺,“你在共情。”
谢景行看向他,却见少年的眸中蕴着干涸的血。
殷无极的神色骤变,道:“你明知天命难违,偏要与天命抗衡,哪怕死在路上都无所谓。”
“谢云霁,你以‘公无渡河’规劝本座,到最后,你却做了那渡河的狂夫……”
“天路长而险阻,圣人窥探天命,难道不知晓吗?”
“有些事,终究要人去做。”
谢景行阖眸,复而睁开,唇角微微含笑:“如果变革一定要流血,那流血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殷无极咬着牙关,眸中剧烈颤动,神色忽明忽暗。
“走吧,再过三刻,皇城军便会带来圣旨。”谢景行不去看他的神情,道。
远远看着的几个儒道弟子,见了谢景行所为,也颇为动容,纷纷效仿。
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贵公子,捧着御寒的风衣,正打算往宫门前送,可他一直凝望着谢景行的方向。
倏尔间,两人眼睛对上,公子一怔,只觉对方格外熟悉。
“风凉夜。”谢景行果然看到徒孙,心下满意。
孺子可教,不枉他把风凉夜带在身边好好教养,指望他撑起儒宗的第三代。
“先生留步。”贵公子匆匆上前,温文尔雅道,“先生所为,为学子之表率,在下风凉夜,深慕先生风骨,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谢景行,东街有间私塾名‘见微’,可以去那里寻我。”
风凉夜欣喜道:“先生若不弃,定然上门拜访。”
两人浅浅交谈几句,风凉夜如得教诲,辞别他,去分发御寒的衣物了。
二人刚辞别,城门就轰然洞开。皇城军森冷的铠甲反映着雪光,枪尖凛冽。
从皇城军的簇拥中,走出一个抚着胡须的老道,身侧有着执明黄色圣旨的太监。
太监尖声尖气地念着圣旨:“陛下有令,举国升仙乃是圣旨,违背者,皆以叛国罪论处,下狱!”
谢景行叹了一口气,回头,不忍再看:“走吧。”
殷无极仰起头,看着皇城之上的紫气黯淡下来。
气运被夺,国之将灭。
而整座王都,仍旧陷在惊天的骗局,幻世的美梦中。
“圣人啊,没有仙缘,偏要强求,便是这个结果。”他的声音中带着讽意,仿佛有激烈的情绪暗藏冰面之下。
帝尊侧头看向他,仿佛这句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谢景行知晓他对自己的死有心结,却从不为飞升而后悔。
若他不孤身走一遭,整个修仙界可能再过万年,也无法得知天道真相,仙魔二道依旧徘徊于长夜之中,彼此争斗,以为天道所指道路才是光明。
哪怕当年,他灵骨缺一,飞升注定失败。
“天路断绝已多年,气数越来越难得,若不开天途,仙门与魔道只会一次又一次开战,争夺有限的资源,陷入周而复始的历史循环,别崖,你为一道至尊,应当清楚……”
圣人谢衍当年所见,绝不止个人存亡,甚至不止仙门的存续,更是五洲十三岛的未来。
那是他的杀身成仁。
“谢云霁,你心中记挂此世存亡,悲悯天下人,想要向上打破界限,于是舍身赴道,去求一个结果……那我呢?”
殷无极见他素衣白裳,背影仿佛融入雪中,在久久沉默中,他的声音极其嘶哑。
“你求仁得仁,你有大慈悲,那我呢!”
“别崖,你……”
“九幽钟鸣的时候,锁链断开的时候,相连的识海断开的时候……你想过,被你困于九幽之下的我,是什么感觉吗?”
谢景行默然。
殷无极站在雪中,看着白衣如仙神的青年,身影孤绝而高远,无限接近于许多年前,那个无情无欲的圣人谢衍。
“师尊,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
雪落肩上,玄衣少年的绯眸仿佛凝血。
好似终于被岁月凌迟,经历过这人世间的痛苦与孤独,踏破余生的荆棘与血路。
“是独活。”他哑着声,说道。
第56章 一字千金
雪覆城池, 掩盖了罪恶,也抹去宫门之外飞溅的鲜血。
刽子手把尸首堆上车,交予黑袍的拖尸人, 运往城外的乱葬岗。白茫茫的地上,只留下拖行的痕迹。
寒鸦在孤枝上凄鸣, 却唤不醒沉睡麻木的城池。它们歪着脑袋,站在红色的宫墙之上,墙皮仿佛也渗出血, 好似墙内早已埋骨万千,声声鬼哭, 盘旋在天子之殿上。
此城最浓深的鬼气, 竟是来源于这巍峨的皇宫。
黑色的妖鬼之气,仿佛一张贪婪的大口,将那本就微薄的紫气污染、吞噬。
“这是从宫中拉出来的第几车了?”
见到黑袍的老人,有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禁宫, 压低着嗓子问:“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可说, 不可说。”老人怪笑一声,浑浊的瞳仁白多黑少, 嗓音像是磨砂般粗粝刺耳。
酒馆无客,说书人瑟缩着, 抚了抚手肘。他打算离去时,却见两人自大雪之中相伴而来。
青年走在前,身披鸦青色的大氅, 搭在伞骨上的手是苍雪的白,指骨拢起时,形状格外匀亭, 广袖飘扬间,是脉脉的风流。
他身侧的少年腰间悬剑,一身寻常劲装,唇上虽带三分笑,却总让人不寒而栗,近乎睥睨天下的气场。
临近傍晚,酒馆之外,有城中守军巡查大街。
两人于屋檐下躲雪,也不交谈。檐下冰凌倒挂,反射着天光。
谢景行傲然,殷无极倔强,从以前开始,他们的吵架冷战就未曾停过。
而做师尊的,难免更难低头些,先来求和的往往是殷无极。
在殷无极还在身边时,圣人谢衍拢共也未曾低过几次头。他离去后,他为儒宗传承,又陆续收了儒门三相,这几个对他崇敬万分的孩子连与他冷战都不敢,跟别说像殷无极那样,变着花样逼着他低头,要他来哄了。
“还不肯和我说话?”
“……”少年瞥他一眼,冷笑。
他就算再气,又能怎样?他的师尊就是这种人。舍生取义,一心大道,从不考虑自身生死存亡。
他的毕生所求就是飞升,固然不错。
可在那之前,他应该再剖一次他的胸膛,把那块灵骨取回去,否则,与玩命有什么区别?
谢景行给他倒茶:“回一趟少年时,帝尊怎么还钻牛角尖了?”
黑衣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蒸腾热气的茶盏,暖着手心。
良久,他才闷闷道:“我没生你的气,只是在气我自己罢了。”
谢景行剥开油纸,指尖捏着一块栗子糕,碰了碰小徒弟的嘴唇:“来,吃口糕?”
虽然回避了问题,但师尊肯这么哄他,已经是婉转的求和。
“栗子糕?”殷无极抿了一口,糖粉黏在唇角,他又伸舌舔去,湿润的唇翘起细微的弧度。
“嗯,你小时候爱吃。”谢景行也尝了尝,蹙眉,“太甜了。”
“我倒觉得味道好。”殷无极取了糕点,笑着放进口中,甜腻的滋味弥散开。
他其实不爱吃甜,只是当年谢衍以为小孩都爱甜食,每次见他都吃的香甜,错以为他喜欢,外出时常给他拎上一包罢了。
但,不爱又怎样。
别说是甜食,师尊就算给他喂毒药,他也能爱上那种穿肠的滋味。
一时间,守军尽出,满街明亮,竟然分不清那些是雪光,哪些是腾腾的火光。
“现在的客人可是越来越少了,生意不好做啊。”
说书人哆嗦了一下,感叹着,收拾着吃饭的玩意儿们,正打算离开酒馆,去城西碰碰运气。
殷无极来酒馆是为了打探消息与找人。他随手给说书人抛了一贯钱:“先别走,说些城中之事。”
谢景行找到了风凉夜,他却还没找到陆机。
殷无极还算是了解红尘卷,又凭借本能躲到了谢景行的身边,才安然度过最初的几日。
以陆机的过去,毫无准备被拉入红尘卷,又被封锁记忆,指不定被坑的比他还惨。
说书人精神一振,道:“说怪谈,找我可就对了。最近啊,王都可不太平。”
谢景行:“怎么个不太平法?”
说书人执起快板,说起怪事来,腔调更是抑扬顿挫:“听说,这城郊的乱葬岗总是有怪声,听着像是婴儿在哭,仔细听去,又是一种怪鸟的叫唤。”
“最近,入城的人慢慢减少了,城里也莫名冷清不少,照理说,以前的冬日,外地人也不会完全不来王都……”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来这儿的外地人,都在城郊出了事。”
殷无极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道:“出了什么事?”
说书人故弄玄虚:“可不敢说。”
少年利落地丢了一锭银子。
说书人接过银子,用袖子擦了擦,藏进腰带里头,才满面笑容道:“听说,宫里最近蒙着黑布,拉出去一车一车的东西,听说,就是送到郊外去。我听说,里头还有些活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不是人的模样。”
“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
“仙人在宫中炼丹,出现什么奇闻都不足为怪嘛。”
说书人嘿嘿一笑,道:“听说,等到陛下丹道大成,除了达官贵族外,还会先散一批仙丹给我们吃。不知哪些好运气的家伙,能去当神仙哩。”
乌国百姓对于举国升仙的传闻,有种近乎狂热的笃信。
但凡是修行者都知道,无论怎样的丹道,至多能让普通人洗筋伐髓,若说要靠吃丹药升仙,更是无稽之谈了。
近五千年里,唯一登天门,却惨遭失败的圣人谢衍,还坐在他对面呢。
“那仙丹,是什么样子?”谢景行问道。
“我有幸看过一次开炉的异象,满城丹霞紫气,好生壮丽!礼官托着一颗神药巡城,甚至还当场赠予了一位大臣,那位垂垂老矣的礼部尚书,鹤发鸡皮褪去,返老还童,精神奕奕,重归壮年——这当真、当真是神迹啊。”
人生七十古来稀。说书人已经五十来岁,寿命有限,他谈起时更是憧憬至极。
谢景行思忖,这大抵是花容丹之类的东西,根据丹药的品质,返老还童的效果持续一月到一年不等。
在修真界,这类美容的丹药在女修中比较热门。
这“祸国三道”精于这类左道丹药,背后应当不是道门大宗,可能是个下九流的道宗弟子,仗着修真界与俗世的信息差,来招摇撞骗的。
殷无极又抛了一枚碎银,道:“可见过一个人?爱穿青衣,形容懒散,看上去病恹恹的书生。”
说书人想了想,道:“小老儿在这城东说了半辈子书,可没见过这号人物。”
殷无极捏着一粒花生米,对小二道:“小二,你这的酒,香不香?”
“那可是方圆十里都有名的!”
“最近,有人天天都来打酒么?”
“那倒有一个,不过不是什么病书生,而是个少年。”
小二把布巾搭在肩上,咬了一口殷无极丢来的碎银,喜笑颜开道:“客官,他比你稍微矮一些,穿着白衣服,年纪倒是差不多,是个文化人,会读书、会算账的。”
谢景行心里一动,问道:“他今日什么时候会来?”
“这大雪封路,官兵四处巡逻,危险的很,今日恐怕是不来了吧。”
小二的话音刚落,一个纤薄的身影从街角拐出,手里拎着一个空的酒壶。
少年人一身简洁的白衣儒袍,洁净朴素,却有种淡淡的懒散感,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谢景行看着少年熟悉的脸,那是儒门弟子陆辰明。
陆辰明的面色在雪中显得异样的白,眼窝却带着些青黑。
视线扫过谢景行时,他并未认出,平静地转过眼,与小二说话。
“店家,来一坛子梨花白……算了,他不能再喝那么多,还是一壶罢。”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贯铜钱,数出酒钱。
“好勒。”对待常客,小二的招待很殷勤,“您坐好,我替您去沽酒,稍待一会。”
“你这小娃娃,倒像是个老酒鬼似的,一天一坛子酒。”说书人看样子也是与他相熟,打趣道。
“家里有人嗜酒如命,明明身体不好,瘾却很足,若是无酒,要闹我的。”陆辰明道。
说到家里人时,他眼神微微一软,言语之间并不像是嫌弃,反倒透着无奈:“非要喝了酒,才肯吃饭,说什么‘有菜无酒,不如没有’。”
殷无极眯起眼,看了看白衣少年抱着的一坛子酒,心里想。
以这拿酒当水喝的瘾头,他那家里人,该不会是……
“久病饮酒,病情只会愈演愈烈。”
谢景行见殷无极眯起眼,也对他的心思猜了个大概,继续试探那人的身份,温和道:“不如劝一劝那位家里人,教他以药物调养好身体,再适当饮酒。”
陆辰明一顿,转头看向谢景行漆黑的眼,只觉似曾相识。
他口吻和缓,道:“若是我劝得动,也不必日日出来买酒了。”
“在下略懂些医术,也颇擅疑难杂症,若是那位嗜酒如命的先生病情罕见,我甚至可以免了诊金。”
谢景行看着他朴素的白衣,对他的境遇有了大致判断,于是抛出难以拒绝的条件,道:“患病的那一位是你的什么人?”
“是哥哥。”少年犹豫了一下,道。
“比起梨花白,你那位哥哥,是不是更喜欢女儿红。喜着青衣白裳,性格刻薄易怒,嘴毒欠揍?”
殷无极声音醇厚沉郁,说到这里时,尾音有些微微上挑,似笑非笑道:“名为陆平遥?”
陆辰明看着他:“你认识我哥哥?”
殷无极不答,啧了一声:“不想认识。”
他们魔宫四人,平日里互相嫌弃,评价对方时,都不怎么说人话。
将夜成天喊他殷老鬼,死也不肯喊一声哥。
陆机人前对他敬重有加,背后天天损他,还没事闹罢工。
萧珩更过分了,高兴时当他是陛下,敬上几分;不高兴了,就整日声称要夺权篡位,坐一坐他的江山。
但北渊帝位空悬,萧珩摄政了百八十年,还是把他给迎回来,和丢烫手山芋似的还给他,说这活傻子才干。
陆辰明神情微微一凝:“你认识平遥哥?你们的关系很好?”
殷无极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一个朋友。”
他说出“朋友”这个字眼时,很轻松,很自然,极是真诚。
谢景行特意看了他一眼,当年的殷无极在仙门独来独往,旁人都觉他性子薄凉,不与人深交,仿佛无人可以走入他的心里,留下丝毫痕迹。
等到离去时,他在仙门竟然也无牵无挂,没有一个朋友。
他叛入魔门,却能与人性命相托,并肩同行。
无论是将夜、萧珩,还是陆机,都陪了他快一千五百年,比起当年的圣人谢衍,在他身边的岁月更长。也就是这样的情义,让殷无极终于肯承认,世上还有朋友这种东西。
谢景行心里百味杂陈。
他想起当年的卦象,天枢、文曲、七杀三星环绕紫微帝星。
固然煞烈,但凶途中有峥嵘之气。
他明明知道这是一件好事,哪怕自己不在,也有人能拉他一把,要他不至于自毁,不至于疯魔至死。
可这种为他人留出的特殊,哪怕只是肝胆相照的友谊,却是让谢景行心中极是古怪别扭。
他开始不适应了。
等到风雪停了,他们一同前往城东陆辰明的住处。
那是市坊的一间窄屋,位于王都的贫民区,也是三教九流的汇聚地。
路上,陆辰明对他们说了自己的身世。
他自从母亲去世,就一人居住,依靠替人抄书攒下银子,读书学习。
四周街坊皆是市井碎嘴之人,有什么新事情,皆要议论许久。
这些日子,他们就在议论,老陆家那个命硬克死双亲的小子,最近捡了个断了腿的男人回来,围着他一口一个哥哥,俨然是将他当做了失散的亲人。
陆辰明说,他是在一个死胡同里,捡到被野狗围着的陆平遥的。
青衣书生双腿经脉皆断,无法行走,衣衫之上俱是血迹,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本简牍,眸子却狠戾至极。
这些豺狗想咬死他,吃他的肉,只要他稍稍露出一点颓势,它们就会一股脑扑上来,渴饮他的鲜血。
受如此屈辱,他偏不死,他要活着。
如此僵持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
此地太过狭窄,人烟稀少,大雪几乎埋住他的残腿,他为了不冻死,哪怕发着高烧,他也决不能睡着,眼中泛出重重血丝。
直到第三夜,青衣书生听见这久无人烟的巷子中,有了人的脚步声。
少年走了进来,身着朴素的白衣,有种莫名的干净感,像是一只羽毛初丰的幼鸟。
他沉默地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却被书生用了三日夜磨出的锋利石块指着喉咙。
陆机发着高烧,意识迟钝,声音几乎哑了,字字带血:“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少年说道:“带你回家。”
陆机顿了一下。
陆辰明小心地避开陆机的伤腿,把他轻柔地背在肩上,把他从凛冬中救了出来,带回了家中。
然后,陆家就多了个断了腿的哥哥。
陆平遥明明长的俊,却总是显出些阴沉的病态,性格更是不讨喜,时而面上带笑,却让人觉得渗人,时而刻薄至极。
但凡是评判他那断腿的,皆要被他那张尖牙利嘴,说的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陆辰明性子淡漠,自己被嚼舌根时,他半点也不说什么,但若有人言语中提及他的兄长,却是次次动怒。
虽然知道这小子翻不出什么浪,那些街坊却莫名害怕他,不敢触霉头。久而久之,就不再说了。
这一趟,谢景行寻回了宗门小辈,殷无极寻到了臣子,已经算是运气不错,收获颇丰。
陆辰明在进入家中之前,先拢起袖子,对殷无极道:“平遥哥哥最近脾气有些不好,我先问一问,看他是否愿意见你。”
殷无极不置可否,任由他去了。
少年帝尊信心满满,对谢景行笑道:“本座都亲自来找他了,他敢不见我?”
谢景行没回答他,神色不定。
不多时,狭窄的小屋内响起一个清冽的男声,与陆辰明对话。听起来,倒是带着些懒懒的刻薄。
他冷笑道:“在下为人出卖,既然沦落至此,往昔同僚、友人、族人纷纷避之,又何来友人肯来此地寻我?”
“你过去,告诉他,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来找,管他是哪一路的神仙,都不见,给我轰出去!”
两人修为高深,耳目灵光,陆机的声音又故意喊的很大,他们哪能听不见陆机的逐客令。
殷无极:“……”
谢景行似笑非笑,看了一眼他,道:“陛下也有被臣子拒之门外的时候?”
殷无极神色变了几变,却笑道:“下属比较有个性,谢先生见笑。”
然后,他的眼眸阴沉了一瞬,嗤笑:“这是床板上躺太久,闲的,回头本座给他匀几坛子佳酿,再找点文书给他批,一会便好了。”
陆机治愈自身心理的方法,全靠实现自我价值。简而言之,就是工作狂。
谢景行慢条斯理:“你以为,我在夸你御下有方?”
殷无极:“……”
突然听出了些愠怒,他应该没惹到谢先生吧?
两人听到屋内的交谈逐渐激烈。
“他准确地说出了你的喜好与名姓,当真不见?”陆辰明的声音是少年的清润,“兴许是你的朋友未曾抛弃你……”
“不可能。”陆机冷笑道,“肯寻我的友人,没有。来取我项上人头的仇人,倒是比比皆是。”
陆辰明不赞同,道:“人并非都是你想的那么坏。”
陆机咳嗽一声,嗤笑道:“人之初,性本恶。”
陆辰明沉默良久,忽然问道:“在平遥哥哥眼里,我也是恶人吗?”
陆机看着少年失落的眼睛,一顿。
紧接着,混乱发生,碎瓷落地的声音刺耳尖锐,伴随着重物被带倒的响声,少年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
陆机的声音颇为焦躁,厉声呵斥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灯火浮在窗花之上,更显朦胧。
谢景行一合纸伞,等不下去了,道:“走吧,进去看看。”
殷无极负着手,摇了摇头:“麻烦。”
他抬脚跟着迈了进去,神色显然有些凝重。
陆辰明本就把门虚掩着,谢景行象征性地敲了敲,见没有人应,就直接推开了。
殷无极一扫室内,却见青衣的书生摔下床铺,带倒了床边的碗碟,瓷片散了一地。
就在陆机摔下来的一刻,白衣少年却扑了上去,用手垫着他毫无知觉的双腿,却被碎瓷扎的鲜血淋漓。
少年硬是咬牙不吭声,跪坐在地上,黑凝的眼眸中流露出雏鸟般的濡慕来,执着地问:“没事吧?”
陆机的神色怪异又沉默,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他几乎暴躁道:“你是傻子吗?”
少年垂下眼去看他的伤势,道:“不是。”
书生没有知觉的双腿被他及时托起,碎瓷片并没有扎入肢体之中。毫发无损。
陆辰明检查后,见没有伤口,才松了一口气,眸底浮着一层澄澈的欢喜,道:“太好了,没受伤。”
陆机实在不适应这样的关照,冷哼一声,道:“果然是傻子,我又不是你亲兄长。”
“我知道。”陆辰明很乖,点点头道,“我父母双亡,族中死绝,是独子没错。”
下一刻,他又毫不在意地道:“平遥哥晚上想吃点什么?”
“……”陆机头疼,这是个傻孩子吧,简直说不通啊。
谢景行又捏了捏眉心,白相卿对他说过陆辰明的灭族血仇,还隐晦暗示过,可能与魔宫有关。
这是在他离去后发生的事情了。这件事他不能去问殷无极,也不必问,了解陆机生平的谢景行,对往昔仇怨心知肚明。
所以,他不太想让陆辰明与陆机碰面,陆辰明这孩子平日也懒懒散散,看不出有什么太过激的情绪。
陆机这才舍得抬眼瞧了一眼他们,先是扫过谢景行的脸,无甚波动,又是在殷无极的面容上顿了顿,好像在回忆什么。
“我不认识。”他薄而锋利的唇抿起,扭头,对陆辰明理直气壮道,“辰明,把他们赶出去。”
“你确定要赶我出去?”殷无极笑了,却隐约带着些威胁的口吻。
“……”陆机的危机感提醒他,千万不能得罪面前这个少年。
殷无极抱着臂,上下打量他一番,用熟稔的口吻揶揄道:“陆平遥,你怎么混的这么惨?”
他的断腿覆在衣物之下,显得毫无生气。
枯瘦的手腕,苍白的病容与眉眼间的脆弱狠戾,虽然不能磨灭他天生的俊美皮相,却是让人觉得他色厉内荏,孱弱无依。
陆机没想回答他,阴阳怪气道:“初次见面,就打听旁人的过去,可不是君子所为。”
他欠的让人想打他,浑然没有后来魔宫丞相八面玲珑的模样。
谢景行见过的陆机,待人接物皆是无可挑剔。魔宫一群怪胎,他却在里面如鱼得水,也是需要实力的。
在这位瘦的脸颊都凹陷的书生身上,谢景行几乎看不出魔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才文臣的那风流的影子。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对如今为人背叛,一蹶不振的你而言,那是你过不去的心魔,当然不肯让旁人打听了。”
陆机被说中心事,勃然大怒,道:“你说什么?”
殷无极含着笑,语气如春风般和煦,却句句扎心扎肺:“说你知道的太多,却又孤傲不群,不肯与浊流为伍。更是不肯被人利用,被认为没有价值……怎么样,被背叛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陆机沉下脸色,咬牙切齿:“阁下何人?”
殷无极挑眉:“你猜?”
陆机的记忆停在一身傲骨被生生折断的时候。
那是骄傲的天才生命中最迷茫,最黑暗的时刻,虽然堪堪捡回一条命,但他双腿经脉被废,灵脉不通,更是一腔赤诚与抱负付之东流。
他时而暴怒,时而压抑,郁郁不得志;时而哀叹自怜,叹息自己满腹才华无人赏识;又时而大骂世人都是瞎子,却不料,自己在旁人眼中才是疯子。
若不是遇到了殷无极,让当年潦倒的书生看见了抱负与未来,他恐怕是不知会死在北渊洲的哪个角落,从此化为无名的墓碑。
若他死了,这史家,恐怕也就真的绝唱了。
殷无极看着他因为酗酒而颤抖的手腕,明白他的颓废与不得志心境到底从何而来。
他绯色的眸光流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激将道:“陆平遥,你也曾是一字千金,怎么,现在竟然连笔都拿不起来了吗?”
第57章 魔宫过往
被殷无极这般扎心扎肺, 陆机的侧脸陷在幽光中,分辨不清神情。
“你说什么?”
骤然间,陆机身上升腾起可怕的气场, 青衣广袖扬起,散乱的发丝无风自动, 衬得他那张苍白的俊容有几分狰狞鬼魅之色。
犹如堕仙。
他伸手,摆在桌上笔筒中的判官笔,嗖的一声飞回他的手上, 青色魔气倾泻而下,仿佛随时都能将挑衅者斩杀当场。
殷无极并不怕他这副随时要开战的模样, 不动声色上前, 挡在谢景行身前。
玄衣少年负着手,淡淡地笑道:“不会吧,你想与我动手?”
“阁下一试便知。”陆机冷笑。
“平遥哥哥……”陆辰明轻声唤他。
“谁是你哥?”陆机把陆辰明揽在自己怀里,口气虽然恶劣嫌弃, 却透着极不自在的关心,“不想给我添乱, 就别动。”
暗淡的判官笔,在神机书生的手中活了过来, 破空的金光化为春秋大印,裹挟史书的巍巍沉重, 好似下一刻就要砸向面前之人。
殷无极挑起眉,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道:“春秋笔法, 着实不错。”
陆机整个经脉都在痛,他咬着牙关,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眸色却是凌然,唇齿一吐,却道:“春秋判——”
春秋判本该浩荡辉煌,可那沉肃的金光中却有魔气流动,成为其中的杂质,在他灵脉中狰狞肆虐。
他如今灵脉堵塞,魔气不稳,使用春秋判极为不智。
但是陆机知晓,这两名不速之客中,白衣书生身上没有敌意,也并不构成威胁。这名面貌绮丽,唇角带笑的黑衣少年,危险,极端危险!
“和我动手,陆平遥,反了你。”殷无极拇指推开剑鞘,无涯剑出鞘一寸,流光微闪。
在看到青衣军师莫名紧张的神色,殷无极吓了他一下,又含着笑,撤开拇指,让剑重新滑回鞘中。
帝尊已经许久没有和陆机动过手,也不爱与他动手,因为总觉得欺负人。
陆机是文臣,修的是锦绣文章,动的是笔杆子。
虽说他也是渡劫修为,但比起将夜与萧珩两个暴力狂,还是好搞定的多。
他也不打算硬接春秋判,用无涯剑的剑鞘向面前一划,血红色的魔气外溢,化为凝血的剑意,竟是硬生生截住陆机的杀招。
陆机却不服输,咬破舌尖,凌空喷出一口鲜血,以笔沾血,慨然而书。
笔墨融入空气之中,殷无极所站之处浮现出金色阵法,伸出无数笔墨化为的漆黑锁链,自他小腿处往上纠缠,好似要把他困杀此地。
不过僵持片刻,陆机的唇角接连溢出血来。
殷无极却毫不在意,用手扯住锁链,只是一握,血色的魔气反向缠绕在锁链之上,让其朔朔颤抖,表面浮现冰裂一样的纹路。
他脚下的金色阵法飞速转动,光芒迅速暗淡,还想垂死挣扎,却被他一脚踏碎,化为漫天的尘埃星屑。
这间屋子,哪里承受的住如此斗法。
屋顶塌陷,飞雪飘了进来,一时骤冷。
几招之内搞定了臣子,殷无极灵活地转动着手中剑鞘,漫不经心道:“平日,你就没法从我手上走过百招,如今的你还差得远。”
陆机早就学的太精,狡猾的和狐狸似的,半点也不当面惹他,却热衷给他添堵。
现在难得有机会整他一下,还不抓紧?
少年帝尊翘起唇,带着些恶劣的笑容俯身,对着他双腿残废,冷汗浸透脊背的下属慢慢地伸出手,像是随时能夺去他的性命。
转瞬间,护着陆辰明的陆机身边,出现血沼一样的魔气,让他们半身都陷在其中。
“差不多该放弃抵抗了。”殷无极淡淡笑道。
这种程度的魔功,绝非常人可修得,今日之败,绝非偶然。
许多猜测让陆机毛骨悚然,甚至在思考要不要一掌拍死自己,省的被擒后再受侮辱。
陆机披衣散发,唇染血迹,眸中却带着狠戾地看着他,浑然没有昔日从容。
他不肯低下高傲的头,只是盯着他,十分不甘心:“是在下落败,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您的便。”
他拢在袖中的少年发出微弱的呻/吟,好似受不了这等魔气,神色痛苦不堪。
陆机又咬了咬牙,他没求过人,可如今为人鱼肉,他终于还是低了头,道:“这位大人,您也看到了,这少年与在下半点关系也没有,又弱又蠢又瞎,杀之无用,不然也不会把在下这个废人捡回家,您可否……剑下留人?”
“哦?”
“……高抬贵手。”
“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在求情?”殷无极抱着臂,悠然道,“神机书生,在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家伙,求情?”
“你这么傲的家伙,也懂求字怎么写呢?”
“……”
陆机沉默,看了怀里的陆辰明一眼,咬着牙关,道:“在下恩怨分明,如此交换,还了情,就与他两不相欠。”
殷无极也不逗他了,勾了勾手指,对他笑道:“神机书生就算再落魄,只要脑子没坏就行。这样吧,你只要愿意为我所用,我就谁也不杀,还能治好你的腿,如何?”
陆机看了看他不过少年的身形,沉声道:“阁下何人?”
殷无极啧了一声,把剑别回腰间,无奈道:“我说陆机,这你都想不起来?是想被我再修理一顿吗?”
陆机被他碾压式地教训了一顿,却看上去丝毫没动真格的,足以感觉出中间的差距。
他虽然感觉这手法熟悉,记忆始终是模糊的,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这种气人的感觉,好像是有些熟悉……”
神机书生于魔洲潦倒落魄时,曾被无数仇家追杀。他在阴暗的棚屋中苟延残喘,直到那一日……
“陆机,为我效力。”
“我要让裂土分疆的北渊洲,重归一统!我要让魔,断掉的传承重续,失去的千年重来!我要让他们受压迫的血不再流,这天下的每一个人,能够活的像人——”
“那些背叛你,折辱你,毁灭你理想之人,只会被碾为历史的灰烬,然后死不瞑目地看着你,成为一代名相,万世流芳……”
陆机眼底出现了些许重影。
身影逆光,玄衣黑发,气势凛然。少年的身影,和当年还未登上帝位的年轻大魔重合了。
“陛下。”他终于叹息,放松了肩膀,在他面前心甘情愿地低了头。
神机书生一生傲气,从未为谁折腰,最终却因为一场知遇之恩,成为魔君手下最忠诚的臣。
宣誓追随,百死不悔。
殷无极见他被揍醒了,进水的脑子也好了不少,满意道:“既然想起来了,那红尘卷的规则就束缚不了你,这腿休养一阵便能好。或者,我再用魔气给你通一下经络,加速一下痊愈?”
玄衣少年明明是征询的口吻,却卷了卷袖子,十分期待的模样。
“不必了,不劳您出手,快收了神通吧。” 陆机脊背一寒,连忙婉拒。
“这是上司的关怀。”殷无极循循善诱。
“……臣自己来!”陆机炸毛了。
“真是可惜。”少年帝尊像个货真价实的魔星,见整不成下属,才遗憾地叹了口气。
“陛下,还有,您为什么一定要打我一顿?”
陆机见他笑意盎然的模样,心里毫无波动:“您就不能用温柔一点的手段?臣还是很讲道理的。”
“讲道理?陆平遥,若是不把你打服,你面上答应的好,回头就能反咬我一口。”
“怎么敢呢?您可是陛下啊。”陆机心里大写的呵呵。
谢景行侧了侧头,不欲看这场君臣相得的场面,眉峰蹙着。
殷无极从不是池中物,自从离开他的庇护后,一遇风云便化龙。
他成为了空前绝后的大魔,无数人被他折服,追随在他的身后,为他肝脑涂地,舍生忘死。
这千年,圣人谢衍在仙门遥望,只能从简报上获得他的消息,试图从那些冷冰冰的字迹之中,读出他的欢愉与痛苦,挣扎与抉择。
他还是缺席了他的成长。
谢景行正恍惚着,却听徒弟温柔地唤了他一声。
他下意识地回神,却被少年扑上来抱住腰身撒娇。
殷无极温言软语道:“谢先生怎么在走神?一直不做声的,您倒是理一理我啊。”
“我只是……”他不欲说出自己的失落,少年似乎也没有察觉。
陆机正倚着墙壁,运转着魔气。
青色魔气向着他本被堵塞的腿部涌去,缓慢地疏通着他腿部堵塞的经络。不多时,他已经汗湿重衣。
可随着灵脉打通,他的面色也逐步舒缓,恢复几分精神气,显然是状态不错。
“陆先生可好?”谢景行收敛情绪,问道。
“好着呢。”殷无极看过陆机的情况,道,“魔修耐打,让他自己恢复一阵。就算今天站不起来,过两天也能好。”
屋顶漏风,露出沉沉的夜色。
谢景行却倏然看向屋外的长街。
方才动静这么大,街道之上却没有半点声响。可这里不远处是市坊。这很不寻常。
“有麻烦的东西来了。”殷无极也感觉到什么,“看来,我和陆机交手溢出的魔气,吸引来了很不妙的东西啊。”
红尘卷里充满了异常,那些曾经追杀过失忆殷无极的无形鬼气,是沾染在两名意外卷入的大魔身上的因果。
屋子几乎坍塌,陆机也看见那不远处,足以填满整个街道的鬼气,正在迅速聚集,凝合,化为实质性的怨鬼妖邪。
虽然不比魔君的杀人盛野,陆机手上的命也是不少,自然要在他落魄时穷追不舍了。
“陛下,护个法啊。”陆机倒吸一口凉气。
“行了,老实待着,治你的伤。”殷无极头也不回,含笑着抽剑,道,“要是放一只过去,这魔君的位置你来做。”
“陆先生,请照顾一下辰明。”谢景行也抽出玉笛,走了出去。
“那是自然。”陆机倚在墙边,让昏倒的白衣少年靠在自己肩上,无奈道。
殷无极抬起无涯剑,遥遥指向这凝聚的黑色鬼雾。
“这乌国,怎么这样容易滋生鬼祟?”
“仙门后来派人去看过临淄城的遗迹,王都布置的并非升仙大阵,而是聚妖鬼之气,形成的妖祸重生之阵。”
谢景行摇了摇头,轻声道:“有人要血祭王都,以千万人之命换取一人苏生。”
是谁策划的这一切?想要复生什么?
为何最后,重生的妖祸消失无踪,再也没人见过它?
这是乌国疑云。
殷无极神色一凝,横剑在身前,玄袍猎猎当风,道:“谢先生,退后。”
谢景行对自己目前的修为有清醒的认识,不欲让他分心,于是守在陆机与陆辰明之前,淡淡道:“我在此处,别崖小心。”
汇聚在一起的怨气逐渐成型,终于化为漆黑的鬼物。
它没有五官,黑气涌动,足足有三四层城楼那么高。
腥风四起,黑云欲摧,将天幕彻底遮蔽。
殷无极侧头,对将要退守的谢景行笑道:“先生不给我一点鼓励吗?”
谢景行知晓他仗着自己年纪轻,图他心软,占他便宜,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温柔道:“去吧,我看着你。”
少年的眼眸是波澜不惊的深潭,此时被摸了头,却倏然化为汹涌的江河。
但他还是装模作样,道一声:“好,我很快就能处理完,你等着我。”
殷无极剑尖低垂,那锋刃中蕴含着星芒。在转身的那一瞬,绯眸中温柔褪去,冰冷乍现,显出暴戾杀意。
屋内是还未恢复力量的魔门军师,与他昏厥的儒门小徒孙。
谢景行执着玉笛守在门口,冷静地看着那横贯了整条街的鬼影。
他心中知晓,以殷无极的实力,除去它不过是一剑的功夫。而换了他,恐怕要用尽所有积蓄的灵力。
鬼影小山一样的身躯,压碎了周边无数的房屋,却不见半点人声,好似这条街道早已没有活人。
殷无极觉得不对,一蹙眉,抬手就要施展洪荒三剑的第一式“斩山劈海”。
飞雪连天,时光仿佛静止。
白衣临江的身影,与他几乎绝世的剑,自遥远虚空而来。
剑锋浩荡如山海,只是一剑,那几欲成型的鬼瞬间被斩杀。一切都在他的面前失色。
白衣人落地时,飞扬的衣袂与漆黑墨发交缠,仿佛仙神飘然临世。
他手中那柄古朴长剑,更是锋芒毕露,一剑定风波。
殷无极却怔在原地,久久凝望着他的方向,半晌不动。
谢景行抬起头,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那是圣人天魂。
第58章 圣人谢衍
在重重夜色之中, 红尘卷的主人终于现身,却是时光凝滞,恍然如一梦。
圣人天魂白衣墨发, 持剑而立,只是一剑, 就把三层之高的怨鬼劈为两半。
剑锋落时,积雪深深。竟似天光乍破,永夜也生出明光。
谢景行握紧了玉笛, 垂下了幽沉的眼眸。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般姿态, 和过去的幻影相对而立。
圣人谢衍本应在坠天之时湮没于世, 而非在红尘卷中如幽灵般游弋,宛然如生。
一魂一魄留于红尘卷,那当年他在踏天门之前,就有了分魂的打算, 为了蒙骗天道轮回,他甚至连这部分的记忆都未留给主魂。
房屋坍塌, 废墟之中的陆机以笔绘出一片遮蔽之地。
一棵雪松自残破瓦砾中拔地而起,用枝干支起摇摇欲坠的瓦砾, 承载着飘落的白雪。
陆机把陆辰明置于树枝的保护之中,勉强撑起身体, 用无力的双腿走了几步,又滑落在地,倚在废墟瓦砾之中。
他望向十里长街, 却见白衣圣人的影子,又强撑着挪了几步,似乎想要离他近一些, 再近一些,能够看清他的身姿。
当已成过往的历史,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神机书生忽然生出些许感伤来。
他情不自禁地叹息:“他,是圣人谢衍啊。实在是久违了。”
五洲十三岛已经久不闻他的名字,而他开启的天下大同之世,让那一代人依旧深深怀念遥想。
哪怕已过五百年,他留下的东西,依旧遗泽数代,乃至数十代。
这样的人,教人如何忘记?
可是很快,陆机的目光又落在了魔君的身上,神色却显出几分紧张。
哪怕陛下从来不提,但他们魔宫几人都知道,对殷无极来说,圣人谢衍意味着什么。
这五百年来,殷无极在九重天空荡荡的黑色魔宫之上,又辟出一片独立空间,用他几近巅峰的炼器之术,造出了一座真正的悬空宫城。
宫城通体洁白,分为十二楼五城,以悬空梯连接,毫无斧凿痕迹,宛若人界仙境。
殷无极为他起了名字,叫做“天上白玉京”。
他未曾征用魔洲一徭一役,亲手设计,亲手堆砌,并且在建成时,荒唐大醉一场,醒来后长叹一声,用结界将宫殿彻底封存。
那座城,如今还高悬魔宫之上,无人可踏入一步。
萧珩曾问他:“你造这座宫殿,莫不是想要把仙人抓回来,困在里面吧?”
他反问:“有何不可呢?”
殷无极支颐,高居王座之上,血狱滔滔的眼眸中,是刻骨的疯。
陆机早已不知道,陛下对圣人谢衍,到底是爱还是恨。
他十分希望陛下能够从过往之中走出来,才会对谢景行的存在欣然乐见。
在他以为陛下终于要放下时,他隔世的宿仇,却以当年面貌,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陆机心中哀叹,却是深恨自己这不争气的腿,一边竭力疏通灵脉,一边暗暗祈祷。
“陛下啊,这可是您最深的心魔,若是您扛不过去,发了疯,咱们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玄袍帝尊虽是少年形貌,却有睥睨天下的君王气场。
无涯剑扬起,可那斩山劈海的剑意,却在山海剑意出现时,赫然间烟消云散。
一同散去的,是他所有的反抗与桀骜。
殷无极像是陷入一场未曾清醒的大梦,似疯似癫,如狂如醉,甚至被最深的心魔牵引,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似乎在追逐一个虚无的影子。
圣人谢衍的魂魄,虚幻如这漫天的雪,执着剑的手,苍白到与雪景融为一体。
“尔等何人?为何夜晚在外游荡?”他的声音,轻而动听,却冷漠至极。
殷无极让剑尖点地,以少年的模样,毫不犹豫地向着他走去。
对方的眼神没有任何焦距,只是轻轻一振袖,将剑上雪花抖去,露出一道雪亮的剑锋。
他的声音极冷,像是万古不变的寒冰积雪:“停下,再进一步,生死自负。”
剑气在少年帝尊的面前划出一道清晰的沟壑,逼停他前进的脚步。
殷无极看着那贴着他脸颊刺来的剑气,若是差了一寸,就会将他的头颅劈为两半。这是圣人的警告。
可他不怒反笑,声音清冽,道:“谢云霁的残魂,竟然也会听从宋澜的号令?”
那白衣的幽魂道:“吾不听从任何人的号令。”
他又道:“魔门有何意图?”
谢景行攥紧了竹笛,看向那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却想:“我以前,竟是这般模样吗?”
那时的他已成为圣人,要舍下七情六欲,断绝红尘,居于云端之上俯瞰众生,才能一视同仁,成就大慈悲与大圆满。
可他却有一段斩不断的尘缘。
无论被他伤的有多深,那锲而不舍的孩子,也会不断摔倒,再爬起来。哪怕遍体鳞伤,也会一步一步地走到最接近他的地方,以他最决绝的疯狂,拥住他,将他生生扯下神坛。
谢景行主魂与分魂相见之时,记忆开始流动,想起他上一世最后的时光,头皮发麻,几乎战栗,心中不禁生出寒意。
上一世,他机关算尽,藏了太多的秘密。
他哪是什么无情无欲,大公无私的圣人,在涉及殷无极的事情上,他简直是个十成十的疯子。
尤其是仙魔大战之后,圣人关着魔君的那段时日,简直是为所欲为,堪称癫狂。
他现在完全能理解,自家徒弟再见到他时,为何差点杀了他了。
他必须尽快收回天魂,或是将他与这逆徒隔离开来,绝不能让殷无极发现不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天魂只保留了不可为天道窥伺的部分记忆,与圣人当年的六成修为。余下四成,已经被他补了天穹,消散于世间了。
天魂并没有太多曾经的记忆,也未曾认出殷无极的少年模样,于是把他误认为潜入其中捣乱的大魔,是应该被清除的对象。
圣人的衣袂在风雪中飞扬,手中山海剑的影子也变得凝实。
“吾初时便察觉不对,此间世界绝大多数的试炼者,皆是元婴修为,不该有如此多的魔修因果汇聚。于是吾判断,应当有大魔混入其中。”
圣人天魂的淡声道:“依据红尘秘意的规则,就算是大魔,记忆与魔气亦然被封,吾一时无法察觉方位。今日魔气冲天,原是两名大魔交手,倒也省了吾慢慢去找的功夫。”
他剑锋一转,杀意寂静无声,却砭人肌骨。
他的眼神如荒漠般空旷,殷无极未曾出声,只是站在剑锋的三步之外。
“说罢,魔道又有何企图?”
红尘卷中,他早已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近乎机械地完成自己的职责,山海剑指向少年的喉咙。
“是开战?还是,妄图从我这里……”圣人天魂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宛如刀锋的笑容,“夺走你们的君王?”
“……什么意思?”殷无极终于出声,却显得有些哑。“什么叫,从你这里夺走?”
陆机想起当年殷无极被困九幽,他们三人不知多少次试图营救他。
九幽大狱之中,只关了魔君一个囚徒。圣人谢衍,却是他唯一的牢头。
当年的谢衍乃是此界顶峰,差距几乎绝望。
每一次,计划都折在他手中,连人都见不到,只从圣人口中得知,陛下还活着。
当年的谢衍再胜仙魔大战,威望极高,几乎权势滔天,无人会违抗他的决定。
仙门其余二圣,也几乎没有办法见到帝尊一面。
近三百年里,殷无极唯一能够见到的,只有谢衍。
没有人能够杀他,没有人能够救他。
他想获得自由,除非谢衍死去。
少年殷无极看着他,像是失了魂魄,迎着剑锋,不自觉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好似在追逐一抹缥缈的月光。
“给我回来!”温润雅致的谢景行厉声喝道。
他有着一双肃然冷厉的眼睛,极怒,好似迸溅星火:“别分神,给我出剑,他要杀你!你还能由着他杀吗?”
良久,殷无极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是笑了,哑声道:“你要我出剑,这怎么做的到啊……”
曾经的他,傲慢,恣睢,不驯。
他叛出师尊的门下,妄图成为他的宿敌,最终掀起仙魔大战。
他渴慕他,追逐他,折腾他,让他两难,迫他出剑。甚至,与他师徒不伦,仙魔私通,触犯仙门大忌。
殷无极长叹一声,手中长剑坠入雪地之中,然后转过身,迎上这迟来的审判 ,含笑对剑锋。
长风过街,踏着雪走来的圣人,最是冷血,却又最慈悲。
他只对众生慈悲,却对他最是残忍。
就连现在,殷无极也毫不怀疑他会杀他。
但他合该生受这一剑,于是,殷无极的脸上带着盈盈的笑,轻快地道:“您要杀我?”
“除魔,天经地义。”圣人回答道。
“就没有例外吗?”他歪歪头,含笑又问。
“你身上的因果太重,杀戮不可胜数。”
圣人依然回答,他垂下眼睫,眸光如冰:“既然撞在吾之手中,吾有什么理由放过你?”
少年大魔笑了,轻轻问道:“圣人当真要杀我?那便来罢。这一剑是我欠您,若当真死了,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了。”
谢景行初遇他时的态度,竟是被他原样回敬。他几乎被徒弟这副束手就擒的模样气死了。
大魔的躯体再强悍,圣人天魂,也有当年他的六成修为,哪里是他毫不抵抗就能接的剑?
“如尔所愿。”圣人剑意裹挟着漫天的风雪,浩浩荡荡地斩下,犹如苍茫山海。
漆夜的风雪中,却传来一声厉喝: “殷别崖,给我回来!”
下一刻,那披着群青色外袍的青年,竟是不顾一切地闯了出来,将那独立雪中,放弃抵抗的少年一把护进怀里。
然后,他右手执着玉笛,毫不畏惧地挡在了那剑锋之前。
圣人剑意滔天,玉笛刹那间被剑气震碎。
见谢景行挡在面前,殷无极的本能快于思考,浑身魔气瞬间调动,玄色衣袖一展,将他牢牢扣在怀里,密不透风地护住。
他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剑气的余波全部打在他的脊背之上,哪怕有魔气护体,他的唇角还是溢出血来。
还好,谢景行出声的那一瞬间,圣人剑风陡然一收。
不然,他怕是会被自己直接劈成两半。
“谢先生,您闹什么?”殷无极自己接剑时云淡风轻,可见他挡上来的一瞬,心脏却差点停跳。
他显然是慌到极致,都忘了敬词,厉声道:“这也是你的修为能挡的剑?”
“我还没问陛下,你在闹什么?”谢景行的声音中带着冷然的怒意。
殷无极反应再快,谢景行却是实打实地挡了第一道剑气,还赔上一根笛子。
他右臂鲜血淋漓,群青色的大氅下,洁白里衣几乎全被染红。
一身病骨的儒门君子,像是感觉不到痛,怒极反笑,质问:“帝尊这是越活越回去了?出息了?不反抗?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殷无极他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他半点也没法反驳,只得不断渡来灵气,替他止血。
他怀中的身体脆弱至极,血不断地往外涌,这让殷无极更是惊惶地抱紧他,几乎颤抖起来。
谢景行揪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骂他:“混账东西……”
殷无极瞳孔颤抖,失措地道:“先生别说话,您的伤很重。”
“陛下遇到心魔,都是这么处理的?”谢景行面色苍白,声音几乎能凝出冰渣。
他冷冷地拭去唇边溢出的血,看上去毫不在乎,眸子却凌厉如寒星,连珠炮似的骂他:“小崽子,你非得气死我……”
“……”
不一样啊,心魔是他的欲念,他可以把他钉死在心中,隐忍着不碰,装出言笑晏晏的正常模样。
可站在他面前的是师尊的魂魄,他若是伤他毫发,都是大错。
所以,他宁可弃剑,赌他这一剑杀不了他,也赌他不会砍下来。
事实证明,他确实没有。
山海剑悬停在半空中,大部分剑意却收了回去,一时间,连风雪的方向也变了。
圣人谢衍如遗落在冰天雪地里的幽影,眼睛依然看向前方,却空落落的,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
他却是淡淡地唤道:“别崖?”
继而,薄冰在他眼底破碎。
殷无极半跪在雪地里,玄衣黑发,眸底原本是深黑,再抬起眼时,却灼烧着赤色的烈焰。
“别崖。”他低声唤,黑色眼睛中带着雾,向他伸出手来,道,“我有些看不清你,再近一些。”
殷无极见他抬起手,像是要去抓住什么,又叹息一声,尾音消失在风里。
圣人的墨发轻轻地飘扬着,脸庞却苍白至极,仿佛下一刻便会消逝。
“我在。”帝尊叹息一声,应道。
“好。”圣人天魂听到殷无极的答应声,像是笑了,不再像方才那样冰冷。
他手中一握,山海剑的虚影消失无踪。他转向谢景行,感知到主魂的到来,道:“已经多少年了?还好,终于等到了你。”
“五百年有余。”谢景行呛咳一声,对着自己的一魂一魄道,“是,我已经来了,你何时回来?”
“有事未曾做完,还不能死。”天魂想了想,答道。
圣人天魂循着声走向殷无极,俯身,伸手抚摸少年爱徒的发顶。
他的体温灼烫,魔气常年犹如烈火,在他的血脉中涌动。
爱与恨,还是生机勃勃的。
这样很好。
谢景行虽然心里明白,那是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很快就要回到自己身体里,记忆合二为一,心里仍然极不舒服。但是无人能从他幽沉的表情上,看出他心中所想罢了。
他躺在徒弟怀里,他渡来的灵气正在活化身体,让他浑身发热,像是在温泉里。
魔的自愈能力太强,殷无极不怎么通晓治疗手段,拔除剑意时,哪怕再小心,也会让谢景行冷汗涔涔,痛的脸色发白。
殷无极自知理亏,低声道:“忍不住就咬我。”
谢景行恨他自毁,实在恨的牙痒痒,对着徒弟的脖颈就是一咬。
殷无极侧了侧颈,任由他咬在自己的要害,手中却专注为他拔除剑意。
平日见陛下与谢先生相处,本以为只是移情。可圣人残魂在前,陛下却能优先为谢先生处理伤口,这让目睹他这么多年疯魔的陆机心里颇觉怪异,甚至有了些许猜想。
“外界如何了?”白衣天魂问道。
“仙门大比,飘凌与游之来了,相卿守宗门。”
“儒道如何?”
“道统零落,亟待复兴。”
“隐忧?”
“成为现实。”
“……他的心魔呢?”圣人天魂看向殷无极,眼底依然雾气蒙蒙,却显得格外的清远。
“变本加厉。”谢景行叹息。
“……不是什么大事。”殷无极小声反驳。
谢景行冷笑一声,反问:“自毁,不算大事?”
殷无极不答。
他看上去正常,实际上早就疯的不成样子。他时而疯癫如狂,时而清醒冷静;他心机深沉,却展露天真颜色;他喜怒无常,容易厌倦,有时又有莫名其妙的执着。
谢景行甚至会觉得,他心早已成了灰烬,成了冷铁,甚至都不想活下去。
圣人谢衍曾经用尽一切办法,即使是要他以恨为食,也要让他挣扎着求生。
做师父的人,大抵就是这点自私。
“是我之过,我会听您的话。”殷无极的下颌抵在他的肩头,忽然道,“真的,我不骗您。”
圣人原本冷硬的神情,忽的就怔忪了。
“你过得,似乎还不错。”他的眸里似乎有柔软的温情涌动,却又有冰冷肆虐。
长街上涌动的雪与风要他做出抉择,他看向遥远的宫墙,却迟迟无法给出答案。
他最终还是道:“给我些时间,把余下的事情处理完。”
谢景行当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道:“好。”
殷无极抬头看了一眼天魂,那似疯似狂的神色消失了。
时过经年,他们最癫狂的时候早已过去,如今的温情,也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遗留在过去的影子叹息一声,衣袖猎猎飞扬,仿佛临风而来的仙神。
他归去时,风雪染上墨发,恍如梨花白头。
殷无极搂住谢景行纤细的身子,抬起眼,骤然问道:“圣人,您想做什么?”
他的口吻,却是温和的,柔软的。
在逝去之前,圣人谢衍已经许久未曾听过他这样的口吻。
圣人天魂的背影一顿,在漫天的风雪之中,放声吟道。
“车辙尽处,岂效穷途而哭,余一生,困于天道,来时问天路,去时,当斩天而归。”
说罢,白衣身影在风雪中消失不见。
殷无极握着谢景行的手腕力道收紧,眸色绯如滴血。
“他会回来的。”谢景行咳了一声,拭去唇角的鲜血。他从天魂那里得到了不少信息,可身体撑不住了。
在陷入沉睡之前,他教训徒弟的口吻,依旧温柔到可怖。
“殷别崖,等我醒了,我们好好算算帐!”
第59章 九幽之下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陆机站在十里长街前, 看着自殷无极脚下蔓延的魔气之海。
一时间,天色赤红,城池沸腾, 与朝阳辉映,格外瑰丽。
长街正中的玄衣少年, 筋骨舒展,身躯随着魔气的释放而抽长,本来宽松的衣料, 被他强健的身体撑开、绷紧、融入魔气,化为滚着金边的广袖黑袍。
朝霞漫天, 大魔转身之时, 已然是成年的俊美模样。
本就披散的长发及腰,堪称绝世的容貌上,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唯有永远燃烧的眼眸, 是不尽的业火。
谢景行还倒在他的臂弯里,就算殷无极拼了命地用魔气转化为圣人灵气喂给他, 他还是立即发起了烧,陷入沉沉昏迷。
殷无极的手臂温柔地穿过他的腰与膝弯, 把他横抱起来。
谢景行的脸因失血而格外苍白,眼眸阖着, 仿佛沉入一个漫长的梦境。
他低下头,去吻师尊合起的眼眸,亲他细密的睫羽。
陆机把一切尽收眼底, 心里却有无数疑问。
他把陆辰明抗在肩上,还顺手拍了拍这小崽子的背,哀叹自己还是捡了个麻烦。
但一想起陛下抱着的人有多难缠, 他忽然觉得,这只小麻烦显得可爱起来。
他走到十步之外,没敢接近这种状态下的上司,建议道:“陛下,谢先生受了伤,需要静养。不如先去您所说的私塾安置,等谢先生醒了,再从长计议。”
殷无极颔首,被他横抱在怀中的青年还安然沉睡,染了斑驳血迹的衣袖垂下,随着他的脚步而微微摇晃。
“陆机,走吧。”他没有多说。
陆机侧了侧身,为他让道。
殷无极经过他身边,怀中的人眼眸紧闭着,墨色长发随风飘扬,宛若乘风归去。
陆机忽然惊觉,谢景行的容貌、性格与剑风,与圣人不甚相似,可他露出的半张脸,神韵气质,与惊鸿一瞥的圣人极像。
他们先入为主,总是把谢景行展现出的种种神异与渊博,与他圣人弟子的身份挂钩,又会下意识地去寻找他身上与圣人不同的地方,觉得“洞府传人”的身份理所当然。
可就在刚刚,军师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荒谬的可能,却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去否定。
不可能,不可能,圣人已经故去五百年了。
谢景行受伤昏迷,他们回到见微私塾中,略作休整。
殷无极直奔里间,把重伤沉睡的白衣青年放在床榻上,只是一探脉,就咬牙切齿,恨得发疯。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
圣人兵解归来,无论是处理宗门的烂摊子,还是统合一盘散沙的儒道,都是地狱难度。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在这短短的数月,谢景行劳神耗力,差点把几年养下来的底子都败干净。
断去谢家因果后,他一度依靠殷无极渡来圣人灵气,充盈灵脉,才能如常参加第二场大比。
他这透支自己的毛病源于前世。当年的圣人为仙门鞠躬尽瘁,最后更是死而后已。可谢景行现在又哪来的圣人境界给他折腾?
更别说,窥视着他的性命的是天道。若是他一朝行差踏错,只会万劫不复。
殷无极并不专修医道,却在三年前一别后,满世界为他搜寻灵药,医别人他是不行,但对他师尊的身体情况,他却是比他本人还清楚。
无奈他的一身火气没法对病人撒,神色阴沉的如暴雨降临,在庭院徘徊的时候,通身都充斥着暴戾的杀意。
还好他还忍得住,守在谢景行身侧,半点也不离。
毕竟,谢先生身上的这伤,算是替他受的。
若不是他疯到不躲那一剑,以谢景行的冷静理智,又怎么会拿自己开玩笑。
陆机溜达到院子里时,见他这般暴躁不安,本能倒退两步,转身就想跑。
他寻思着,自己方才还和上司动过手,殷无极连剑也未出鞘,就把他摁着打,哪里敢再去触霉头。
他连忙把熬好的汤药往桌上一放,道:“陛下,您要的药好了。”
“陆机,你来的正好,本座……”
“陛下再见,臣也有人要照顾,臣退下了!”
陆机现在万分庆幸自己还有个借口,匆匆一拱手,头也不回地往隔壁、陆辰明躺着的地方钻。
“还好我机智,跑掉了,不然又得被陛下打一顿。”
陆机暗自庆幸,却又惋惜:“怎么来这儿的不是萧珩或者将夜呢,让在下这种柔弱文臣去看着陛下别发疯,这难度也太高了吧?可惜谢先生还睡着,不然一个眼神就办到了……”
军师一边给陆辰明擦脸,一边唉声叹气,想着: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前几日,这只小东西把他背回家伺候着,现在就轮到他照顾回去了。
他可是魔门丞相,这么纡尊降贵地照顾人,这和雏鸟一样的小崽子,怎么还是不醒?
陆机漫不经心地执着一卷书,看着蜷在被子里,睡的很不安稳的少年,忽然想起他轻轻喊平遥哥哥的模样,漆黑的眼眸深深的,很是好看。
青衣的军师执着书卷,抵在自己下颌,自言自语道:
“听说,雏鸟破壳的时候,会一眼认定第一个见到的人,这只小东西,莫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我吧?”
殷无极坐在谢景行床前,从早晨枯坐到深夜。
他的谢先生躺在那里,原本风流雅致的容色,如今却是面如金纸,唇色苍白,几乎干裂。
殷无极用布巾沾了水,替他细细地润了唇,又舀起一勺汤药,用嘴含了,俯身渡过去。
谢景行的眼睫合拢,唇畔尝起来是冰凉的,呼吸弱的让人发慌。
殷无极贴上去的唇,却是绯红滚烫,只是贴上去,这样一灼,就让谢景行的唇染上几分暧昧之色。
“你的伤早就好了,怎么不肯醒?”
殷无极捏着他的手,用指尖抚过他掌心的纹路,勾勒出他的命途。
可他用纤长的指反复摩挲,却怎么算,也只能读出他的今世,慧极必伤,命薄福浅,寿元无几。
“一定是算错了。”殷无极自言自语,“谢云霁可是集世间大气运者,天生圣人,合该登临绝顶,一生顺遂。”
他可是谢云霁啊,怎会命薄如纸?怎会为天道所忌?怎会经受诸般苦厄?
殷无极一生被命运折磨,明白命的残忍与无情。
到了师尊这里,他却分毫不信命,只觉是自己的眼力太烂,算错了,或者算的是那早就消散的谢公子,压根不是他的师父。
但他的天衍之术师承圣人,看手相是基础中的基础,又怎么可能算错。
“怎么还不醒?”殷无极手肘撑着床,墨色长发散在他的枕边,绯眸凝视着他苍白的侧脸,声音低沉温柔,“先生不是要找本座算账的吗?”
殷无极将自己唯一的魔种,种在了师尊的心脏之上,却不是为了让他入魔。
当年的殷无极早就尝过一次由仙入魔的滋味,差点死在魔洲,实在舍不得他吃这个苦。
魔种与他性命相连,是跳动在谢景行身上的,第二个心脏。
他要时时看着他的师尊,哪怕他不在身边,遭遇危机,或是陷入灵力耗尽的困局,魔气依然会护住他的心脉与神魂,也给他时间元神降临的时间,足以护他性命无忧。
他有无数续命的药方,无数救命的灵草,只要有用,他可不惜一切代价,为他取来世上任何延寿之物。
就算要用他余下的寿元,去补他的寿,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换。
只求他看似冷静理智的先生,不要那么疯。
他会吓坏,他受不了。
烧退了,谢景行仍然陷在噩梦里,眉头蹙着,好似为什么所困。
“不想见我?嗯?”殷无极又低头,亲了一下他的眉心。
“再这样,本座就去您的识海找您了。”
魔种可助他元神离体,潜入谢景行的识海。
之前还在儒宗时,谢景行一至金丹,他就三番五次地造访,霸占了圣人的识海。他们神魂、性命皆双修过,谢景行拿他毫无办法,只得被逼迫着看着他的脸。
如今主人意识未醒,识海知道拦不住他,只能躺平认命,任由他来去自如。
殷无极敛起黑袍,走在平日混沌的识海中,却觉这一次有些不同。
谢景行的识海广阔,几乎容纳五洲十三岛。
因为他曾为圣人境,心中有着红尘万里,大千世界。圣人心忧天下,仙门事务,儒门兴衰,乃至五洲十三岛的存亡,皆在他心怀。
大魔走马观花似的看了看,却只见表层之上,是修界山川的幻影,是红尘碌碌,人间烟火,是仙门升平,礼乐大同。
这一切,皆符合世人对圣人的定义,仁德雅正,毫无瑕疵,堪为修界表率。
殷无极却没有在这里,找到师尊的元神。
他思忖半晌,却是笑了:“真是稀奇,圣人的心,竟然不在世人这里,您究竟在想什么啊。”
他的唇上带着三分笑,分花拂柳,向着识海深处走去。
殷无极又在变换的虚影中,看到许多熟悉的人。
山水间坐而论道的儒门三相,挑战圣人的剑神叶轻舟,禅山会友的仙门三圣,稷下学宫的百家争鸣,一切皆欣欣向荣。
他甚至还见到前任魔尊,看圣人出山海,涤万魔,剑斩狂徒。
圣人谢衍的功绩,世人早已传唱过千万遍。
有人说他平衡仙门权柄,开仙门太平盛世,乃中兴之主。
有人说他嫉恶如仇,一剑斩去世间所有不正、不平、不公。
有人说他公正无私,定下仙门律令,道德无暇,堪为表率。
无论世人如何描摹勾勒,谢云霁,早就成为了神坛本身。
他犹如仙神的背影,是仙门的定海神针,亦是盛世的象征。
无论是妖,还是魔,皆是畏他的剑,惧他的威名。就算他身故,也会引人忌惮怀念,久久不能释怀。
殷无极非常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看过去,却无法从这些光明雅正的记忆之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有关他的一切回忆,都被圣人刻意抹去了。
正如那一年,他下令焚毁圣人弟子“无涯君”的记载,让他在仙门,成为了一个连名字也不能提的禁忌。
谢云霁的识海多宽广啊,甚至容下了只见过一次的凡人。他又是多么残忍,连他的一个背影都容不下。
大魔明明笑着,心中却痛的要命,自语道:“谢云霁,你可真绝情,我难道,连在你识海存在的资格都没有?”
殷无极心绪一变,刚刚露出些许疯狂神色,识海内又风云变幻。
可他还有理智,记得上回这般折腾时,谢景行元神的难受反应。他忍着深重的破坏欲,一拂袖,挥散那些独独缺了他的恼人幻象。
直到他穿过重重迷雾,走到大地的一条裂隙面前。
他捂着脸笑了,几近癫狂:“竟然是这里。”
“九幽大狱。”
殷无极想起被关在九幽之下的日日夜夜,眸色越发晦暗,像是干涸的血。
他负手站在裂隙前,自嘲道:“本座是该庆幸,圣人还保存着一点与本座相关的记忆,还是该恼怒,您在记忆的最深处,也还是心心念念要关本座一辈子?”
无人回答。
他始终未曾找到谢云霁的元神,唯一没有去过的,恐怕只有九幽之下。
殷无极在裂缝上站了片刻,只感觉烈烈的腥风从底部向外吹,玄色宽袍于风中鼓荡,潮湿而阴冷。
二百七十四年,他数过那些煎熬的年岁,做他一个人的囚徒。
直到某一天,他从沉睡中醒来,身上锁链灵力散去,齐声断裂。
九幽钟鸣,他等的人消失在一场坠天中,再也没有回来。
殷无极长眸一敛,含着笑倒向深渊,神色不乏狂妄冰冷。
他骨子里始终带着毁灭他人,或是自我毁灭的倾向,前面哪怕是九幽,他想跳,也就真的跳了。
上天入地,出生入死。
又有何人拦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一晃,身影出现在了九幽大狱中。
九幽阴暗潮湿,无声无光。
寻常人被关在这里,不出三五年便要疯癫,所以,这里只关押仙门重刑犯。
上一个住客还是上古妖兽,因为无法杀死,所以被困在这里,直到千年前,妖力耗尽,消散于天地间,才彻底得到解脱。
殷无极故地重游,却只觉森然齿冷。
千年期至,他掀起仙魔大战,魔兵南下,渡江败道祖,破东桓洲,如日中天。
他一路打到中洲关外,剑指中洲腹地,却遭遇了守关的圣人谢衍。
浴血鏖战之后,魔君战败被擒,沦为阶下囚。
谢衍没有杀他,而是将他困于九幽之下,美其名曰“教化”大魔。
却只是一场漫长的,互相折磨。
殷无极隐去身形,站在过去的自己跟前。
往日君临天下的魔道帝尊,双手被缚,铁链勒紧了他的四肢,根部打在了崖底的石壁上。
只要心念一动,铁链收紧,就能将他悬吊在半空中。最狠的一根锁链,正穿过他的琵琶骨,把他牢牢钉死在这里。
鲜血滑过魔的躯体,落在地上,却又干涸。帝尊长发披散,黑袍破损,身上满是血渍,却是容色惨淡狰狞,几欲疯狂。
他咬着牙,带着刻骨的恨意:“谢、衍!谢云霁,给本座滚出来!”
“你杀了本座——”
“你若恨我,要惩戒我,要为五洲十三岛除害,就出来杀了我——”
困兽犹斗。
殷无极评判着自己,冰凉地想着:谢云霁是如此的无情,却又是如此固执,偏要你活着恨他,你有什么办法呢?
殷无极见大狱中的自己,从字字泣血的悲鸣,到磨牙吮血,恨不得把谢衍咬碎的恨,再到孤戾野兽带着痛意的悲鸣。
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肋下、琵琶骨和腹部。
哪怕伤痕痊愈,那曾经被谢衍刺伤过的痕迹,依旧烙印在他魂魄上,再多时日过去,他也忘不掉那些疼。
殷无极看着自己根据滴落的水滴,煎熬着数日子。
直到,他听到了脚步声。
白衣的圣人来了。
他身侧悬着山海剑,手中提着灯,唯有犹如深潭的眼睛,不带情绪,平静至极,像是一层精巧的假面。
被铁链缠身的大魔,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只能睡,不分昼夜,平日总是缠绕着灼热魔气的身体,几乎与大狱一般冰。
鸦羽色的长发散落,肋下的狰狞血洞结了痂,却又被锁链撕裂,随着呼吸起伏,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也许是睡昏头了吧,殷无极不记得谢衍此时看过他。
圣人维持的很好,先是如合格的看守者,例行公事地探过他的脉搏,检查过锁链的完好,确认过他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
他的动作也不曾有一丝逾越,却在看到他脸上的血污时,怔忪了一下,似乎想伸手去擦,可眼眸里激烈情绪涌动,几乎承受不住地阖目,雪白袖下是他掩饰不住颤抖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表露出不对劲。
殷无极隐了身形,饶有兴趣地撑着下颌,看着仙门领袖未能藏好的种种有趣反应。
谢衍面具的第二个裂缝,出现在他检查过穿透琵琶骨的铁链时。
血已经凝结,新生的血肉几乎与锁链长在一起,若是要取下铁链,定要撕开他的皮肉,要他再经历一遍如此屈辱的痛楚。
白衣圣人用手碰了碰伤口,感觉到那裸/露的皮肉轻微一颤,总是笼罩灼热魔气的躯体,如今冰凉的不可思议。
他怔在那里,长久地注视着大魔沾着血迹的沉睡容颜,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把灯放在地上,想要趁着暗淡的光,去触碰他鸦羽一样的墨发,短暂地抚摸他那张绝世的容貌,试图通过感受他的温度,来找出他还活着的根据。
他连仙门公堂都未过,战败后直接被谢衍关入大狱,那些所谓的仙门高层,竟是一个也没见着。
谢衍竟也有如此独断的时候。
大魔身着残损的玄色衣袍,濡满血腥,唇色惨白,如死了一样安静,连发尾都黏连着血块。
九幽之下的冰冷水汽,是砭人肌骨的寒。
谢衍叹息,最后还是轻轻笼住他的墨发,用术法清理干净,然后一点点擦去他倾城容貌上的血污。
“师尊……我好冷……”大魔仍然沉湎于睡梦中。
他说,我冷。
仔细一瞧,他仍然是不清醒的。
殷无极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怔在原地,心里暗暗地恼着:当真丢人。
哪怕被师尊折磨成这样,他也不记打,还渴求他施舍的一点点温情。
他有些心慌失措,于是下意识看向谢衍。
却不料,圣人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完美面具,忽然间就碎了。
在他一句下意识的冷中,黑暗中,仙门的掌权者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崩溃。
他宛如深潭的眼睛凝视着他,几欲滴血,他咬紧了牙关,试图死死克制住即将涌出的情绪,仿佛在煎熬。
圣人本以自己早已足够冷血,撑得住。
当他看见徒弟苍白的脸,颤抖的睫与浑身的鲜血时,他的防线却在摧枯拉朽中轻易崩裂。
神坛崩裂了,神像塌陷了。
圣人也不再完美无瑕。
谢衍终于克制不住,弹指拂灭灯光,把自己的表情藏在黑暗中,然后不顾他浑身的血污,径直上前,沉睡的大魔拥在了怀里。
“师父在这儿,不冷了,别崖,不冷了……”
圣人用下颌抵住他的额头,把他失去温度的身体拥住,像是在抱着一个孩子,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
他声音已经嘶哑,哄着他,声音颤抖。
“好孩子,别哭,别怕。”
“让我再想想办法,把你的病治好,然后放你出去……”
谢衍像是失控了,垂下眼睫,近乎呢喃道:“天下人悠悠之口又如何,一世清名又如何,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第60章 千年隐衷
殷无极隐匿着身形, 瞳孔中映着这荒唐一幕,只觉天旋地转。
趁着他沉睡,谢衍把重伤的大魔揽在怀中, 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在安抚当年的孤戾少年。
他在天下人面前逐他出门墙, 私底下却视他如爱徒。
就算他被俘获,死罪难逃,一向公正的圣人却敢独断专行, 越过一切程序,顶住天下攻讦, 将他直接关入九幽。
他不能放他回到魔宫, 也不愿杀他,只能这样囚着他,换一丝生机。
谢衍没得选。
感觉到他身上还有温度,圣人垂下眼睫, 随手一指,把铁链往下放了放, 让他不至于被悬于空中,伤势频繁撕裂。
九幽的地面崎岖, 水汽湿冷,谢衍只是待了一阵, 就感觉寒气浸透了他的衣料。
重伤的殷无极被他封住魔气,这冷意,又该如何砭人肌骨?
谢衍跪坐在地上, 把坠入他怀中的徒弟往怀里拢了拢,鹤羽般的白色衣袖,盖住他破损玄衣下皮肉翻卷的伤势。
谢衍揭开他身上黏连血迹的衣料, 然后伸手,逐一抚平他身上的伤痕。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他肌肉紧致的胸膛上,那里几乎被开了一个血洞,覆着护体的魔气,只是勉强维持他不死。
谢衍念动双修的法诀,俯下身,将纯净的灵力通过唇渡了过去。
“觉得很疼?”他冷笑,“疼就对了,该长长记性,你就算再顾着北渊,也不至于把自己毁到神魂几乎尽碎。”
“仙魔大战的因果,在你我之战中已经了结。可这场气运之战,到底牵连无数生灵,如今失控的战车坠崖,一切也该到了结束之时。”
谢衍神色惨淡,轻抚他的面颊,笑了笑道:“别崖,所有人都要逼我杀你,你说为师怎么才能护着你?”
“逆徒,混账东西……”
谢衍骂了几句,又住了口,眼睫微颤,道:“你若是当时退却一步,不犯在吾手上,这五洲十三岛,又哪来第二个人能阻拦你?”
对于仙魔两道的修士来说,对方是经久的宿敌,仙门视北渊魔洲为恶,而北渊又觉仙门虚伪,于是愈发两看相厌。
即使有短暂的和平时期,也是一圣一尊竭力维系的,一旦失衡,就会兵戎相向。
只有到了圣位或者尊位,才明白一点:仙魔千年大战,乃是天道安排的气运之战,谁也躲不过。
说到底,魔修也是只是道不同的修士,又何来非我族类?
天道鼓励他们自相残杀,不过是为了均衡,他不会允许任意一方过于强盛,打破这平衡。
天道之下,万物刍狗。
不外如是。
谢衍按住徒弟后脑的发丝,随手掐了诀,让他睡的再沉一些。
那重伤的大魔,缠着一身沉沉的铁链,毫无防备地依靠在谢衍的怀中,眉峰却浅浅蹙着。
“道祖和佛宗已经到九幽之外了,是来找我要说法的。”
谢衍调整姿势,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睡得更好一些,倏尔冷笑:“两位圣人,怕是都要杀你,见信使被我截住,竟是亲自上门了。”
仙门三圣在大方向上从来一致,却各自代表道统利益,互相牵制。
若是谢衍要留殷无极一命,要置换出去的利益与付出的代价,绝非小可。
隐匿黑暗中的魔君神识,在谢衍这样的自言自语中,终于窥见了些许当年的真相。
他本以为战败会死,却不料最终等待他的,是漫长的刑期。
在他无望地熬过二百七十四年,甚至以为自己会被谢衍囚困一生时。
他的师尊,却以死亡为结局,放他破狱而出。
殷无极在黑暗中无声笑了,神情却逐渐疯魔,只是凝视着那白衣人的影子。
他是天问先生,怎能不通天命。除非他要破这命数。
谢云霁,简直机关算尽。
他好恨,好恨啊!
谢衍低头噙着他的唇,却尝到血味。随着灵气的转移,他身上的伤痕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流血。
他胸口的血洞仍然皮肉翻卷,让魔君绮丽的容颜一片衰败惨白。
“一个月了,你的臣子已经稳定了局势,开始准备和谈。”白衣圣人手中把玩着徒弟的发丝,端然微笑着,谁也不知他漆黑眼眸里藏着什么。
“魔修凉薄,可你的心腹甚至底下魔兵,竟从未打算放弃你,哪怕让出资源、增加贸易的让利、甚至将矿场租借给仙门,他们都要,保你不死。”
“现在,传闻满天飞。”
“流传最广的一个,说帝尊有姿容绝世,昳丽貌美,我这个做师父的,慕色,才一意孤行,将你囚入九幽,是为了让你当我的禁/脔。”
“师徒不伦,仙魔私通,罪大恶极。旁人不需要知道这是真是假,也无人能验证,但用这种桃色传闻来毁吾之声名,最是一本万利。”
北渊倒罢了,向来无甚规矩,民风放纵,即使师徒不伦,也不过你情我愿,充其量变成茶余饭后的闲谈八卦。
但是仙门礼教森严,谢衍却又站的太高,希望他摔下来的人数不胜数。
他力挽狂澜击败魔君,正值威望最盛时,又一意孤行不肯杀他,加上过往的无数恩怨纠葛,无疑是亲手给自己白璧无瑕的名声,添上了致命的污点。
天下攻讦。
谢衍的目光垂下,然后伸手摩挲他的侧脸,他忽然笑了。
“不过,这消息倒是歪打正着,没有编错。”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现在哪像个无情无欲的圣贤,这样温柔抚摸着他,却轻声自语的模样,看似冷静,却是疯的厉害。
“别崖,我反复警告过你,千万别落到我手上,否则后果自负。”
谢衍神色温柔,却让人脊背生寒:“你怎么不听话?”
殷无极曾是他最听话的徒弟,最尔雅的君子。他曾是他的骄傲,他的知己,他的继承者,他生命的延续。
他们的师徒之情,早就搅和了欲望、情爱、责任、亏欠、又被仇恨延续。
他们被逼至绝境,关系破碎了一地,也是死活都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这逆徒要求死,获得永远的宁静,谢衍偏不杀他,他要他活着恨他,只因他早就偏执至此。
殷无极当年得知谢衍囚他,早就心灰欲死,情绪抵触至极,只会越发疯癫,根本没有看出他的不对劲。
如今站在旁观的视角,经历了五百年孤寂的魔君,才能真正读出当年谢衍冰冷面具之下,深藏着的,与自己一般的疯。
他久居仙门高位的师尊,掌控欲那么强,哪是什么慈悲心软的性子?
既然是他先招惹的圣人,勾着他犯了禁忌大罪,就活该被他玩弄在掌心,成为他九幽下的笼中雀,庭中豢养的倾城花。
数百年不见天日,殷无极只看着他的眼睛,只听他一人的话,只做他一个人的囚徒。
殷无极思及此,却是笑了,不觉得可怕,只觉得高兴。
在谢衍死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与那五百年的寂静相比,那曾经让他憎恨不已的九幽大狱时光,该是多幸福啊。
谢衍替他处理过伤势,又俯身亲了一下他的唇,才平静地放开他,退出几步,解开让他沉睡的术法。
不多时,大魔睁开眼,见到熹微灯火光芒中的白衣圣人,绯眸中涌动着刺骨的恨。
他手腕上的铁链鸣响,刺耳至极。
“谢云霁——你还敢来见本座?”殷无极勃然大怒,面容狰狞如修罗鬼神。“伪善!可恨!要么杀了本座,要么滚出去——”
“恨我?”圣人薄凉地开口了,“那便恨吧。”
“是不是很想杀了我,让我这个伪君子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谢衍负手,仿佛洞悉了一切,神色温雅带笑。
“活着恨我,想一想怎么从这大狱中逃出去,然后向我复仇。”
“殷别崖,我等着你来杀。”
圣人说罢,决绝地转身,任由大魔在他身后怒吼。
九幽黑暗无光,杳无人迹。
梦中的谢衍方才情绪激荡时,未曾感觉到不对,此时,却抬眼看向虚空之中,眼神一凝。
他冷声道:“谁?”
*
在被察觉的一瞬间,殷无极从识海瞬间脱出,浑身都在颤抖。
他伏在床榻边,呼吸不稳,紧紧握着谢景行的指骨,好像要把他融到自己的血肉里。
若是此时,他的谢先生想剜他的骨肉,砍他的头颅,刺他的心脏,甚至要碎他的魂,他怕是都能笑着递刀,疯到任由他去杀。
圣人谢衍那平静如深潭的面容下,藏着千年未曾说出一字的隐衷。
他自始至终都在乎他。
知道了这一点,他还比什么,醋什么,慌什么?
哪怕他对他不是爱,亲情也好,欲情也好,占有欲也罢,谢衍自始至终,都待他最是不同。
圣人总是有两套标准的,因为他的识海之中只分两类,世人与他。
为了世人,他固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为了他的徒弟,谢衍的底线可以一退再退,他不会去权衡利弊,因为根本不需要犹豫,哪怕是去破坏自己的规矩。
无论善恶、仙魔、正邪,一切世人的标签,都影响不了他的决定。
权力、利益、名声、道途,哪怕付出任何的代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换他的徒弟。
即便不是情人又如何,这非同一般的待遇,这份独一份的偏宠,足以让他得寸进尺。
更何况,冷静的圣人会为他疯癫至此,难道这不算是刻骨铭心?
谢景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回到前世阴暗的九幽大狱,血与冷铁的气味弥散鼻翼,让他连呼吸都冷凝。
那是圣人被责任与私欲撕扯为两半的时候。
他明明站在顶端,却必须从夹缝中寻找一丝机会,才能保住疼爱的徒弟,这让他深感无力,几乎也要被折磨的发了疯。
惊醒他的,是异常的窥探。
在他身边,又能够在他识海来去自如的,只有一人。
“谢先生醒啦?”看见谢景行支起身,殷无极带着盈盈的笑,握住他纤弱的手腕,把醒来的师尊缠绵地拢在怀里。
他意有所指道:“睡得可好?”
“……”谢景行冷冷地瞥他。
帝尊成年的模样,玄衣裹身,宽肩窄腰,端的是雍容端华,威仪天成。
他平日里真真假假,教人看不清心思;讨他疼宠时,又会作些哀怨动人的模样,唯有曾经睡在他怀里时,才显出几分乖巧可怜来。
谢景行讽刺道:“我以为帝尊还算是个君子,未经同意,擅自来去他人识海,可有一点风度?”
他气得要命时,才会这样恻恻地唤他帝尊。
殷无极含着笑,却在谢景行变了脸色前,捞起一缕发丝,放在唇角轻吻。
他撒娇道:“无意之中看见了点旧事,手段虽说有些见不得光,但本座也是无意的呀。师尊可是恼了本座?”
“莫要叫我师尊!”谢景行被他气的不轻,冷声道,“逆徒!不知廉耻……”
他骂的越厉害,殷无极越是血脉偾张。
“师尊,不知廉耻的是谁啊?”
他弯起唇,用舌尖舔舐唇瓣,带着些暗示意味地瞥向他,语气欲语还休:“您难道不记得,您关着本座,都干了些什么?”
“……”谢景行一僵,他想起了那些不可描述的过去。
“我都说不要了,您还拽着我的衣襟,坐在我身上。”
殷无极凑过去,长发落在他的膝上,指尖摩挲他紧抿的唇,轻笑道:“……先生囚着我,原来是馋我身子,早说啊。”
“给我闭嘴。”谢景行眸色冷然,厉声斥他,耳根却绯了一片。
殷无极勾起唇角,对他笑道:“您喜欢什么样的殷别崖?”
“……”谢景行想起当年做的离谱事,本就头疼极了,更是不敢去面对被他折腾的爱徒。
可殷无极浑然不觉他当年过分,意犹未尽道:“少年时候,您说我孤戾骄傲,是濯濯春山柳,招人疼。”
“青年时,又夸我是端肃君子,儒雅温和,合您的意。”
“别说了……”谢景行完全听不得这些。
当年起了大逆不道心思的,明明是这混账徒弟,殷无极说来,仿佛是他这个做师父的毫无道德,竟对小漂亮徒弟下手似的。
殷无极抬眸,似笑非笑地撩他一眼,道:“……后来,我入了魔,您又觉得我的容貌过盛,性子却疯癫,容易偏执,走了歧途。“
“然后,师尊为了把我弄到手,竟是把我带上床,与我……性命双修,教了我情/欲的滋味,难道,这也是算是我存心勾您?”
“……胡说八道。”谢景行侧过头,不敢看他那双灼灼的绯眸。
“现在,本座已是一道至尊,容貌、力量、权力、财富,应有尽有。”
帝尊伸臂,揽过谢景行瘦削的肩膀,像是当年那般靠在师长肩头,语气轻快地自荐枕席。
“魔功大成,容貌气质比当年更盛,百依百顺,温柔可靠,能力更强,师尊可还入眼?”
“帝尊难道也甘心以色侍人?”
记忆回归,让前圣人原先的雅致褪了干净,而是透着一股冷静的疯。
谢景行听他越说越离谱,漆黑眼眸一敛,不去看他,因为气愤而口不择言:“五百年,以帝尊在魔宫的地位,身边自然断不了美人,何必在我这伏低做小,受我的气?”
他虽说是失言,但一想这种可能,掌控欲极强的前圣人心中如蚂蚁在噬,恨不能再把他困在九幽之下,关上几百年。
殷无极先是一怔,看着他脸上沉沉冷意,竟是越发乐不可支。
“谢云霁,你吃醋了啊?”
“随你怎么理解。”谢景行刚醒不久,先是恼他擅闯识海,被他又是调戏,又是撒娇的闹了一通。
这还不够,他竟然还被自己的假设给气到自闭了。
上辈子,殷无极是他的徒弟,就算叛出师门,他们也是师徒。
仙门的伦理纲常摆在那,他根本不能名正言顺地动他的心思,那些爱恨纠缠,虽说是殷无极先起头,但他无论出于什么心态,接受了纠缠,也犯下了禁忌悖德的大罪。
但圣人费尽心血,才把殷无极养成如今这副模样,却也不是为了便宜别人的。
殷无极还没见过他这副眼神笼着阴霾的模样,忽然唤了一声:“师尊。”
“做什么?”谢景行横他一眼,还未说什么,就被一根食指抵住了唇畔。
殷无极忽然笑了,欺身,双手支在他身侧,娓娓道来:“自从我十五岁见到谢先生起,往后的数千年,我眼里就再也没有过第二个人。”
他的一字一句,都极尽缠绵,宛如春潮带雨。
“我在先生这开了窍,尝了欲,知了情,却越是怕。”
“我知道师尊的性子,您什么都要最好的,衣服脏污破损,只会丢弃,不会去洗涤缝补;心爱瓷器有一道裂纹,您只会换掉,不会去修。”
“圣人站在最高处,性格那么骄傲,谁都没法让您停下脚步,我要是做错了什么,教您不喜了,您恐怕也只会失望叹息,然后把我丢下。”
殷无极看着他笼着薄雾的眼睛:“可是,就算你腻味了,不肯要我,我也自始至终都是您的东西,不会让别人碰一下。”
他垂下绯眸,又撩起眼帘,绯眸里的光,像是最初的少年。
“师尊,无论您喜欢与否,我干净的,我这一生,只有你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