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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人心可用

    那一日的雷劫后, 他满身是伤,几乎森然可见白骨。而他仰躺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淋着雷劫后的暴雨, 真正意识到了天地之大。

    身体里涌动的魔气在告诉他, 哪怕到了渡劫期, 他于天道,依然是渺小虫豸。

    而谢衍, 又是抱着怎样的决心, 与天道对抗的?

    难道,谢衍做得, 他便做不得吗?

    殷无极知道, 圣人是不会回头的, 他只会往前走,直到有一日, 走到他彻底无法跟上的地方。

    到了那一日,难道他祈求他的哀怜,渴望他的怜悯, 最终如今日这样, 被他扔在这茫茫世间吗?

    他于雨中大笑三声,沧浪般的魔音席卷过茫茫荒野, 继而,他拔起斜插地表的黑金色古朴长剑, 将那些接近他的魔修,一剑荡平。

    在苍莽中, 殷无极心境激变,终于勘破了自己的前半生荒唐。

    曾经的他,为了跟在圣人谢衍的身边, 按捺着本性,装出一副温雅皮相,于他身侧退出一射之地,一心做令他骄傲的无涯君。

    天生的大魔压抑本性,放弃对力量的追求,不去沾染一分权力,甚至肯为他生死一掷轻,心中却只有一个堪称卑微的愿望。

    他只想简单地待在他的身边,不需要谢衍爱他,只要做师徒便好。他不会妨碍他,不会背叛他,不会成为他的弱点或拖累,他会竭尽全力跟上他的脚步,做他最好的一把刀。

    可直至今日,殷无极终于知晓,只是追随,便永远不会超越。

    这条孤寂大道,只有一个人的通道,倘若他还执着于看着他的背影,那他永远也达不到圣人谢衍的高度。

    “今日起,我要操纵这一道的风云,打破这根深蒂固的威权,做成前人都未曾做成的事业。我要站在与他同样高的山巅,眼中见到的,会是与他相同的风景。”

    他若为圣,他便为尊。

    他会跳出这天地一局的棋盘,从棋子成为棋手。

    他会成为他夜不能寐的忌惮,谈判桌前的劲敌,万军阵前的主帅,巅峰相逢的宿世冤仇。

    “你等着我,谢云霁。”

    少年模样的大魔站在高高的崖边,背后是成群结队劳作的奴隶,而他却看向魔洲之南的流云聚散,寂静山脉间即将翻涌的风云。

    殷无极唇边带着淡淡的笑,自语道:“你等着我,我会让你如鲠在喉,昼夜难眠,天天都想着我,念着我,再也不能忘了我。”

    “殷小弟,快跑!”赤着半身,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喊他。

    殷无极回头,却见长相硬朗的汉子奔过来,小麦色的肌肉起伏着,显出几分从容与力量。可虎落平阳,他的下颌是细密的胡茬,显出几分憔悴,眼睛却是极亮。

    “有人告密,说你每日都会偷懒,把王二引来了,你现在快从后面绕开,好歹装个样子。”他说到这里,把自己背篓里的矿石统统倒进他放在一侧的背篓里,关心道:“别被抓到了,先混过去。”

    他是柳云天,这一片矿区都是他的兄弟,他们都唤他柳三刀。

    魔修,元婴后期,因为出身平民,又义薄云天,在身份低微的奴隶中隐隐有领袖的模样。家中老母死于前阵子的龙隐之乱,妹妹被抓入城中花楼,被当做炉鼎待客,为了救出亲妹子,他反心很强,为人义气当先,信守承诺。

    此人可为百夫长。

    若好好教导兵法,千夫长也能当得。

    在此潜伏了半个月,殷无极少年的身份为他带来不少优势,让他得以在不同出身来历的魔修中游走,而那张俊俏过分的脸,与他身为顶级魔修的威压,也为他无形中扫平不少障碍。

    而他更习惯与这些来自底层的奴隶相处,与他们同吃同住,听他们讲过自己的过去,和他们一起骂奴隶主。

    他原本就是个流浪儿,这一切,他能共情。

    哪有什么天之骄子无涯君,那都是谢衍给他的。

    若要人心可用,便要以诚心待之。这是谢衍教他的。

    “差不多可以动手了。”他心中想,却没有接受柳云天的掩护,而是略略卷起袖子,从大石上跳下来,落在王二的面前。

    “就是你小子吧,你他娘的偷懒——”那个名为王二的彪形大汉怒气冲冲地执着鞭子,前来兴师问罪。

    他原本也是奴隶,但极会钻营,向看守人举报过上一批奴隶的反抗行为,踩着同伴的尸骨获得了看守人的欢心,便予了他些好处,让他能够高出一等,如驱赶牛马一样对待其他奴隶。

    可当一身粗布短衣,扎着长长马尾的少年像是鸟儿一样落在他面前,那大汉似乎是第一次正面见到他的脸,鞭子却死活落不下来了。

    无他,只因为他这张天地所钟的容貌,着实是太出色,也太惹事了。

    王二看着他的脸,呼吸急促几分,不知想了什么,孽物也顶了出来。

    “这批畜生里,怎么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家伙。”他堆起了笑,道:“老子要是知道,肯定就不让你受苦了啊。”

    这片矿区中,但凡是认识殷无极的人,皆为他捏了一把汗。

    神出鬼没的少年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这容貌,像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小少爷,却对他们这些人半点也没有看不起的模样,会听他们的抱怨,谩骂,与痛苦呜咽,他会把自己分到的干粮分给他们一半,与他们勾肩搭背,半点也不排斥。

    “真他娘的是个畜生。”柳云天拿他当弟弟,见王二这副反应,心中已经开骂了。可他现在手中没有他的银刀,只有一根发钝的锄头,连他的皮都砍不破。

    那双痴肥的手,马上要沾到少年的手腕。

    少年却冷笑一声,背在身后的左手中,已经藏了一片锋利的矿石。他明明手上还戴着拘魔锁,却一个鹞子翻身,踩着壮汉的肩膀,用力一蹬,便轻易把他踩进了地里,脑袋陷在尘土之中。

    在他少年时,他的一把匕首,不知废了多少人。

    敢对他有想法,找死!

    “好俊的身手!”柳云天握紧了锄头,本要帮忙,却见殷无极转眼之间,已经把王二踩在了身下,于是情不自禁地出了一口恶气。“你要当心,他会报复……”

    殷无极微笑着踩断了他的脊骨,发出格拉一声。

    “他不会报复的,因为他活不到那个时候。”少年人说着,又是一脚,踩碎了他那双痴肥的手骨,道:“就是这双手,鞭笞你的同伴?”

    王二发出一声惨嚎,眼中出现了惊惧之色。

    “好,解气!”

    “殷小弟,痛快啊!”

    “这张嘴,出卖了你的兄弟?”殷无极用鞋尖把他翻了个面,看着壮汉的骨骼像是脆饼一样易断,然后他还嫌脏似的,在地上蹭了蹭鞋底。

    他抛着手中锋利的石块,然后握住。

    “大家要不要瞧一瞧,这个伥鬼的心,究竟是不是黑的?”他扬起声,对着纷纷放下手中活计,探头看他的那些奴隶笑道:“我来替大家剖上一剖!”

    王二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已多年,许多人早已恨毒了他,见到王二翻车,转眼间就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他们心中唯有痛快。

    “看,当然看——”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这畜生,活了大该!”

    “别起哄。”柳云天沉声呵斥,又担忧地看向殷无极,道:“若是王二死在此地,你该如何?若是那群矿场看守者过来……”

    “我怕什么?来一个,杀一个!”

    殷无极俯下身,在王二惊恐的神情之中 ,生生剖开了他的肚子。鲜血飞溅。他俯下身,看着那被活生生开膛的男人,白皙的手伸进去,然后抓住那鲜红的肉块,生生扯了出来。

    那壮汉如死狗一样,在地上抽搐两下,转眼就不动了。

    心脏离体,哪怕是魔修也不能活。

    “居然不是黑的。”少年色若春晓,却谈笑间杀人无形,他手中一捏,握着的肉块便爆炸成一片血沫。“诸位,今日报了仇,解气了吗?”

    “解气、解气——!”

    这里劳作的,大多都是魔修,看着他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法,崇尚力量与鲜血的魔修,几乎按捺不住血脉之中的鼓荡。

    那些目光,如今都投注在他的身上,不是敬畏,不是疏离。

    赫连景带着他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他的眼神复杂,似乎未曾想到,面前这个少年,会选择直接开刀祭旗,直接鼓动人心。

    这样大的动静,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必须反。

    他说道:“你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言语之间,已经对他极是尊敬。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微微阖眸时,身着白衣的圣人又浮现在脑海。他手中执着一卷书,对他道:“语出《曹刿论战》,你想到了什么?”

    “士气可用。”他好似在回答当年的圣人。“彼竭我盈,故克之。”

    柳云天在看到赫连景时,与这名精英魔修的领袖视线交汇,顿时明白了什么。

    “有人告密。”赫连景对他轻微点了点头,道:“王二是被叫来试探他的。”

    虽然他们计划的事情在几天后,但今日王二来找茬是意外,却又不一定是意外,殷无极的决定是不可再拖,直接反了。

    这个少年从孤身一人四处游说,到成为他们之中的核心人物,只用了半个月。

    “反,反他妈的。”柳云天看着那些拿起锄头与铲子的矿奴,心中的豪气也陡然生起,“兄弟们,咱们受够了这鸟气了,谁还想一辈子在这当个奴隶!不想当的,都他妈的抄起家伙,和老子走。”

    有人陆陆续续地抄起了家伙,从矿山之上走了下来,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之中。

    殷无极接过赫连景准备的那一面黑金色的旗,挂在杆上。虽然制作粗糙,却也能够起到基本的指引作用。

    他一开腔,魔音便于山脉之中回荡,震慑四方。

    “兄弟们,来到这里的人,谁生来便是奴隶?那些城中坐拥无数修炼资源的,难道天生就该踩在我们头上,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

    他含着笑,说的话却不像平日那样雅,而是简单粗暴,带着些魔洲的匪气。

    “在这里终日劳作,难道就为了养肥那些狗东西?就为了,看那些看门狗对我们吆五喝六,肆意鞭笞蹂.躏?”

    “北渊洲,强者为尊,若我们今日团结在一起,我们便是强者,我们便是主人!”

    “兄弟们,拿起你们武器,现在,和我去砍了那群欺压我们的狗!”

    “好——!”

    “反了、反他妈的!”

    “砍死那群狗娘养的。”

    “挂上去,祭旗。”殷无极割了王二的脑袋,随手丢给柳云天。手中染血的少年,平日里如春晓的容貌,此时却含着锋利的杀机。“你们几个,跟在我身后。”

    少年转身,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黑色的凶剑。

    风起了。

    *

    一阵暴风,席卷了整个矿场,而举着黑金色旗帜的队伍,如一把尖刀刺入营地的心脏,背后跟着无数从山上奔向营地的奴隶。

    他们或许连鞋都没有,光着脚板,走在满是碎石的矿山上,身上是火辣阳光灼出的晒伤,但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都褪去平日的唯唯诺诺,露出像狼一样的嗜血。

    “拘魔锁明明没有碎——”看守者这才慌了起来。

    他们来此地驻扎,也是为了防止奴隶暴.动,但是自从他们想出了从内部分化的方法,奴隶的反抗还未萌芽就被压制出卖,谁能料到,他们连密谋的消息都没接到,这群莽汉,就直接跳到了这个阶段。

    “怕什么,他们手上只要还有拘魔锁,我们有什么好怕的?”一个面上带着刀疤的魔修冷笑一声,抄起了他的镰刀,道:“来几个,老子收割几个,老子要把为首的小兔崽子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营地的大门被少年一脚踹开,而今日的殷无极,却早已不是当年流离城之变时,只能等人先动手的无涯君。

    如今的他,无君无父,无敬无畏。

    他像是一把开刃的利剑,所触之处,防线摧枯拉朽般毁灭。

    起初以为他们胜不了,还在观望的人,渐渐也鼓起了信心,跟在队伍的尾部。

    一个,两个,三个……

    被殷无极斩于剑下的看守者越来越多。

    而那为首的少年,一身玄衣,半身浴血,如杀神临世,漆黑双眸之中,涌动着席卷一切的火。

    “夺下矿场后,论功行赏,一个金丹看守者的脑袋,可换三千上品灵石!元婴者五千!若能擒下为首的化神期,十万!”

    “好——”

    众人听闻,简直欣喜若狂,纷纷地毯式搜索那些躲起来试图逃跑的看守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起来。

    而营地之中,坐镇这座矿场的,乃是化神级魔修。

    他全力释放威压时,白须飘扬,眼眸狠戾,袍角无风自动,那血腥魔气便昭示着他年轻时,是怎样的人屠。

    “五百年只是化神,菜了点吧。”殷无极扫了一眼他的骨龄,却依旧语笑盈然,为了方便杀人而束起的发尾,在肩上一扫一扫。

    化神的威压在面前,殷无极身边戴着拘魔锁的魔修,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双膝还努力撑着,不至于跪在地上。

    赫连景的脸色一灰,知晓之前那些酒囊饭袋的修为低微,他们人多,才能兔子搏鹰,如今遇到真正的化神期,自己修为还在时仍要慎重行事,此时,他到底被灌了什么迷药,才会如此不清醒地跟着这少年,一路打到这儿。

    “如果没有拘魔锁、如果没有——”柳云天咬紧牙关,额边青筋爆出,道:“老子一定要宰了你——”

    “区区元婴,说什么大话。”化神魔修的右手握着人头杖,咧嘴笑道:“我杀过的元婴期,头骨都在我的武器上了,你会成为第一百零一个,庆幸你的殊荣吧!”

    然后,他又看向殷无极,皱了皱眉,因为他看不穿这个少年的修为,却能感觉出,他手中的那把剑异常危险。

    他不像是被拘魔锁限制过,但修为近似于无,他竟然看不出深浅。

    “这种东西,谁发明的,很令人自豪吗?”少年殷无极用手勾了勾手腕上的锁,那黑铁扣着苍白的腕骨,有种脆弱无害的美感。但是他只是用拇指与食指一握,那箍在他手腕上许久的锁,居然裂开一条缝,紧接着,散为黑色的碎片。

    “这可是连化神期都能困住的锁……”赫连景仰望着少年的背影,近乎喃喃自语。

    “诶,我没有说吗?”少年殷无极偏了一下头,笑意吟吟道:“我不是化神期啊。”

    他如法炮制,轻松捏断自己左手的锁,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腕。他的魔气从近似于无,开始逐步升高,元婴,化神,合体,出窍,大乘——渡劫!

    室内之人,连同方才那耀武扬威的化神期魔修,尽数跪倒在了他面前,惊恐不已。

    魔气为他凝出滚滚黑袍,他每走一步,少年的身形就抽长一些,在走到主位之上时,他已然化为姿容绝世,空前绝后的大魔。

    男人嗓音低沉而动听,可每一个字,都足以让所有人疯狂!

    “我是渡劫期。”

    第162章 人便是人

    渡劫期大魔!

    魔洲总共也只有三名渡劫大魔, 各自盘踞一城,权势滔天,何时出现了第四位?

    “你方才说, 要把谁千刀万剐?”玄衣宽袍的大魔沉吟半晌, 忽然偏头, 笑道:“好像是我?”

    魔修的等级压制是绝对的。方才还在耀武扬威的化神魔修,只感觉一股极为恐怖的威压袭来。他的膝盖砰一声触地, 紧接着是胸膛, 浑身的骨骼好似被重物碾过一轮又一轮,几乎尽碎。

    “是旬日、之前的、渡劫天雷……”

    “渡劫、大魔……圣人……弟子……啊啊啊——”

    “消息很灵通, 我名殷无极, 之前的渡劫天雷, 的确是我的。”他仅仅是站在那里,衣袂随着脚步扬起, 哪怕众人只在草野之中,如此简陋的矿场营帐中,他举手投足间, 已然显出未来睥睨天下的威仪。

    “让不少人失望了吧, 我并没有死在雷劫里。”他含着笑道。

    作为由仙入魔的存在,他被本土魔修排斥, 更怕他来分他们宝贵的资源。

    所以哪怕在大乘期,他在魔洲下层也是声名不显, 唯有在魔门的最高层,才有追杀他的高额悬赏令。

    因为这样刻意的封锁, 加上殷无极独来独往,很多魔修,甚至都不知道仙门曾经叛出一名圣人弟子, 以大乘境界入北渊,更未听过他的名字。

    消息灵通又如何?

    谁也不会想到,那位消失于魔洲南部荒野的大魔,竟会改换形貌,化身矿场奴隶,出现在这偏僻之地。

    能够撞到这种大运,老天见,他简直倒霉到家了。

    魔修如野狗一样趴在地上,仰望着他,表情几乎狰狞变形。

    魔修躯体之中的骨骼,几乎都要碎成齑粉,自然支撑不住他沉重的躯体。可魔修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魔气还不知主人将死,以为是可以修复的伤,仍然在不知疲倦地运转,不断延长着死亡的回音。

    而腰间悬剑,立于最高处的玄袍大魔看向台阶之下,那些被他挑中,然后用少年体态忽悠了半个月的未来手下,现在被他解除了压制,面面相觑着,神色还处于梦幻之中。

    “殷兄弟?”赫连景刚刚喊了一声,然后看向那如死狗一样趴在对方脚下,几乎不成人形的化神魔修,冷汗立即浸透了脊背。“不,是我失言,殷殿下。”

    魔修的本能叫嚣着臣服,赫连景立即单膝跪下,恭敬道:“殿下衣锦夜行,我等愚钝,未曾认出您的身份,言语之间无状,实在逾越。”

    他反应极快,直接告罪,但脑袋还是木的。

    谁会知道,魔洲最顶级的大魔之一,居然会扣着拘魔锁,混入他们之中,与他们同吃同睡,言谈之间毫无架子,甚至还带他们起义反抗,规划未来,哪里像是极恶的魔,反倒像个来救苦救难的仙人。

    可他明明知道,对方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言笑晏晏,不过表象,但这半个月的协作,让他对那个少年时不时冒出的想法感到惊艳与向往,又恐慌于对方偶尔显露出的激烈手段。

    可是,他哪怕知道大魔所图绝不止一城,他也控制不住自己跟随他的欲望。只因为他的想法,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足以让所有人癫狂。

    殷无极收了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下手有点重。

    那魔修的四肢骨骼早就被过于霸道的魔气碎尽,在地上挣扎扭动的躯体宛若爬虫,却还保留一口气,简直生不如死。

    “……杀、了我……”魔修七孔流血,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太弱了点。”殷无极蹙了蹙眉,觉得难看。

    他其实也并非存心如此,才渡劫不久,他的魔气膨胀太多,精微操作还有些欠缺。

    他想不起来名字,于是看了一眼柳云天,道:“这谁?”

    柳云天头也不敢抬,呐呐道:“回殿下,此人名号为人屠刀,本名是刀不屠。”

    殷无极还是没记住,支着下颌,淡淡地道:“人屠者被人屠,那刀什么,你记住了吗?”

    快烂成一团刀不屠:“……”

    殷无极厌倦,啧了一声:“算了。”

    殷无极指尖多出一簇沉沉的魔焰,随手一指,火苗沾衣,看似无害,却让生不如死的化神魔修霎时烧尽。

    柳云天与赫连景对视一眼,皆从对方面上看到了涔涔冷汗。

    “还跪在那里做什么?”殷无极负着手,一步步走下台阶,黑袍逶迤。

    两人连忙站起身,身边带的几个手下更是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心中皆在打鼓。

    殷无极向出去看看,可赫连景手下的大汉跪在他面前,浑身的肉都在颤动,看上去丢人可笑。

    他想起来这个人曾经质疑过他,却也不在意,但他觉着对方挺在意的。但他这么大一个块头,着实挡路。

    殷无极无奈道:“王猛,起来。”

    王猛虎躯一震,没想到殿下还记得他的名字,更跑不了了。于是他死活趴在地上,横着一条心,哭丧道:“是小人有眼无珠,冲撞殿下,任凭殿下责罚。”

    魔洲的上层,所有大魔几乎都嗜血残虐,折磨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像他们这些命贱的,蹭脏了大人物的鞋底,怕都是要赔一条命。

    王猛懊悔的恨不得砸开脑壳,看看他脑子进了什么水,竟然敢说衣锦夜行的殿下,是什么“毛没长齐的小孩子”。

    见这么个大汉打着哆嗦,殷无极也能想象出来,在北渊洲,那些修为高的大魔都是如何杀人取乐,作威作福,而寻常魔修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仙门有圣人谢衍,哪怕也有隐隐的等级压制,比起魔洲来说,那叫什么弱肉强食,那简直是礼乐大同,升平之世。

    殷无极在仙门时,也是儒门君子,哪怕再放肆狂悖,做的最过分的事情,也不过是拿着圣人令,先斩后奏地给流离城换了一波血,就算砍人,他也只是踹门、砍人、收剑三步走,没什么杀人取乐的变态爱好。

    他踹上王猛的背,迫使他前倾。

    见大汉傻愣着,殷无极嫌他太蠢,面无表情地把他一脚踢倒:“好了,罚过了,揭过。”

    王猛被踹了一脚,本以为要死了,可他再爬起来时,见自己没缺胳膊少腿废修为,一个大汉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丑得要死。

    殷无极瞥了一下,觉得伤眼,磨着牙冷笑道:“滚一边去,挡路了。”

    赫连景连忙把王猛拖到一边,向着年轻大魔长长一揖,真心诚意地道:“多谢殿下宽容。”

    这位新任殿下,今后一定会与最顶级的那几位争夺尊位。而魔洲势力早就被瓜分干净,他想要拉出一队自己的人,只能从头开始。

    至于跟不跟——

    废话,那是渡劫期大魔啊。

    赫连景听到自己身体里叫嚣着传来战栗声。

    对于他们这种出身的魔修来说,能为出窍期的老祖做事,便是顶了天的荣耀,大乘期更是有无数人逢迎,若是告诉他,能有一个能为渡劫期的殿下效死的机会,他会直接疯狂。

    他听到营地之外沸腾的刀兵声,起义奴隶的声音越发响亮热烈,显然是在应对那些稍弱的看门人,他们人多,魔气还未完全流失,光是凭借体魄,便能一拥而上淹死稍弱的看守者,于是势如破竹,连战连捷。

    “外头差不多了,柳云天,你带着申屠非和乐三去帮忙。”

    殷无极撩起帘子看了看,道:“赫连景,你去把你的人都召集起来,扫除余下反抗,清点伤亡,三个时辰后,我要在仓库前的广场,见到一号矿场的所有人。”

    他记不住刀不屠的名字,是因为不在意。

    但殿下记得他们每个人。

    柳云天精神一振,浑身的血肉像是通了电一样,眼神炙热地看向他,道:“殿下——”

    在北渊洲,大乘者可为诸侯王,众人皆称“魔王”,渡劫者为魔君储位,敬称“殿下”,而尊位只有一个,整个魔洲,皆高呼“尊上“,为之效死。

    殷无极可有可无地点点头,道一句“去办事吧。”然后随手一指,他们身上的拘魔锁应声而断。

    他将剑别回腰间,淡淡地道:“我先去看些东西,等会再见。”说罢,他撩开帘子,转身离去。

    而被解放出来的魔修,身上的魔气重新流动,相视之时,眼中都有同样的激动与振奋。

    比起那些声名狼藉的魔王。

    这位殿下,简直是天神下凡啊!

    *

    殷无极之前游离于魔洲,打算抢夺龙隐山矿场的时候,首先想的是培养一些人才。

    他在魔洲没有根基,只有一身修为,就算能够找一个大乘期魔修,把他拉下马,接管他的地盘,也不能保证手下之人都忠诚可用。

    所以,他选择了伪装后打入矿场,从内部破之,顺手拉起一队奴隶练练兵。至于同吃同住,与他们交谈,也不过是筛选一下何人可用,该怎么用罢了。

    至于别的能帮的,若是举手之劳,他也就顺手做了,纯粹出自谢衍教导他的君子之道,却没有特意收买人心的意思。

    殷无极曾出身中临洲,少年时颠沛流离,哪怕后来被谢衍收为弟子,他也不觉得“圣人弟子”与他们有什么差别。

    但他忘了一点,就是仙门与魔门之间的参差。

    三个时辰以后,龙隐山矿场仓库之前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

    赫连景和柳云天分别代表着矿场之中精英魔修与底层魔修,威望较高,他们自然也乐意听话。而那玄衣执剑的少年,先杀王二,后揭竿而起,宛若一军之灵魂,领着他们大破营地,斩杀了所有曾经鞭笞、驱使他们的看守人,解气至极。

    所以,当赫连景和柳云天对他们说,那个被大家戏称为“殷小弟”的少年,竟是渡劫期魔修,所有人都吓得腿肚子一哆嗦。但王猛挺直了身板,满面红光地站在他们面前,一副谁要敢说殿下一句坏话,他就锤死对方的模样,实在又让他们满腹疑惑。

    魔修越到顶级,越是杀人如麻,冷酷无情,视低级魔修为草芥。

    而当玄衣大魔真的站在他们面前时,那来自骨子里的臣服,却让他们不得不信了。

    殷无极抱剑,倚在仓库的门边,见人差不多齐了,于是淡淡地道:“赫连景,战绩与伤亡人数。”

    “是。”赫连景出列,向他点了点头,然后道:“在场共四百一十七人,战斗中,伤员三十一人,亡三人,全灭一号矿场看守者三十三名。”

    “伤者救治了吗?”殷无极刚才清点过药物的数量,道:“每人发一份药材,额外奖励一百灵石。”

    “都不是很重的伤。”赫连景道:“他们皆要求出席,一定要来见您,”他看着殷无极没什么喜怒的神色,试探着问:“殿下,您有什么话对我们说?”

    他们都想问一个问题,渡劫期的大魔,为什么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被当成草芥太久,让他们以为,强者压迫弱者才是天经地义。

    当有人打破了这一规则,做出了些在他们看来特立独行的事情,他们就开始茫然无措,以为背后还会有更大的阴谋。

    在仙门经手过无数任务的前圣人弟子,前儒门大师兄,他当然明白如何战前动员与战后抚恤,谢衍平日里不带兵,他便帮忙操持,如今刚好用的上。

    他方才离去三小时,便是去清点库存,查阅之前造册的矿场流水。

    他的思路很清晰。

    他想要养兵,兵从哪来?当然是人。

    他考察了半个月,认为这些奴隶就很不错,底子好,就是大多数不识字,也不懂高级功法,稍微教一下行。

    养兵要钱,钱从哪来?他得有矿。

    魔洲最大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这矿是他打下来的,就是他的。

    “阵亡的三人,可有亲戚朋友?家住哪里?”殷无极翻了一下空白的纸张,手中拿着一根狼毫笔,落笔便是龙飞凤舞:“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抚恤为一千灵石,并且帮忙安置家人,如果生活不好,征求意见后,可以将他们接到这里。”

    他听到了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殷无极以为他们是为财帛动心,在仙门,冒领死去同门资源的污糟事多了去了,于是他抬眸凌厉一扫,冷笑道:“战死是勇士,值得所有人的敬意,不准冒领,若要让我发现有谁说谎……”

    柳云天哑着声,道:“殿下,不是因为这个。”又滚了滚喉结,道:“您能想着死去的兄弟,他们、他们都……”

    有人小声抽泣了一下,好些汉子眼圈红了。

    说真的,有多久了?

    他们多久没被上位者当人看了。

    殷无极抬眼看去,原本那些麻木的底层魔修们,报了仇、解了气,虽然还是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但是身为奴籍,他们对未来是充满茫然和惶恐的。

    “我们是奴隶,您是殿下,您为什么会对我们这么好?”有个少年站了出来,问道。他有些茫然地抹了一把脸,道:“我们什么也没有,您这样对我们,我们能回报什么呢?”

    魔洲无利不起早,最是讲等价交换。

    他之前还吃过殷哥哥半个窝窝头,和他讲过自己小时候为了吃一碗肉,曾经挨过的打。殷哥哥也对他说,他曾经为了半块饼,追着野狗跑了三条街。

    他怎么会是一位“殿下”呢?

    “还有吗?”殷无极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的桌案上摆着账本,他支着下颌,绯眸看向所有人,道:“还有什么问题,一并提了吧。”

    “您的身份这么尊贵,我们却贱命一条,您为什么会愿意和我们混在一起?”

    “我们身上,哪点值得殿下这么做?”

    殷无极逐一听完,才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本质差别,北渊魔洲,与仙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几千年格局未变,魔修的阶级早已固化。

    北渊洲全民修魔,元婴的魔修才算稍微有点样,化神境界更是遍地走,不值一提。他们得不到更多资源,向上的路狭窄至极,于是只能拼命修炼,然后拼命内卷。哪怕到化神、到合体、都觉得自己菜的要死,对自己的评价严重失衡。

    如今,这些人更是被打上了奴隶契纹,出了这矿场,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又有谁能把他们当人看呢?

    这些人啊,手上的拘魔锁碎了,心里的锁却打不碎。

    殷无极嗤笑一声,拂袖,站了起来。

    他的玄袍滚滚,逶迤之处,仿佛沸腾的黑火。经历了雷劫淬炼,他的境界提升之余,那张姿容绝世的面貌,早就褪去了颓靡不堪,他像是于炼狱滚过,刀斧也未摧折他的骨,便从灰烬中重生,显出他天生的霸道。

    “就这?”他笑了:“他们称呼你们为奴隶,你们便真的认为自己是奴隶。那他们践踏你们,认为你们是猪狗,你们便会趴在地上学猪狗叫吗?”

    没有人说话。

    若是他们当真甘心,也不会跟随那玄色的旗,凭借心里的一团火,站在这里。

    “你们有没有想过,天命何其不公?凭什么你们就是贱命一条,任人鞭挞剥削奴役,而他们却能占据最好的资源,坐拥娇妻美婢?”

    “为什么?因为那些贵公子,有个身为诸侯王公的老子?而你们的祖祖辈辈是奴隶?”

    “今日是这样,百年前是这样,千年前是这样……”殷无极唇边慢慢地勾勒起笑容,却是恣睢不羁,狂妄至极:“从来如此,便对么?”

    “殷殿下……”

    “不准喊殿下。”殷无极冷冷地瞥了赫连景一眼,忽然笑了:“你们其中,也有人知道我的来历吧?”

    赫连景曾经为前城主效力,听过他的名字。

    “仙道魁首,儒门继任者,圣人弟子无涯君。”赫连景逐一报出了他的名号,只觉喉间焦灼,他忽然意识到,他曾是天之骄子,却不知为何,一夕入魔。“后因为入魔,仙门追杀,终而叛入魔洲……”

    “您是圣人弟子,怎么能明白我们的感觉?”有人咬着牙关,压抑着开口了:“您在仙门,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入魔,境界也比我们高得多……您吃过苦吗?受过罪吗?知道被人践踏的感觉吗?”

    “住口。”柳云天拽住那失控的汉子,厉声道:“老二,殿下是我们的恩人,你在发什么疯!”

    “怎么不知道?”殷无极一掀眼帘,似笑非笑道:“我年少时,也同你们一样,在烂泥里打滚,战场里摸死人口袋,与野狗争食,非常拼命地想要活下来。”

    “圣人收你为徒,你的运气好,脱离了泥潭……”

    “运气?”大魔眼睫一颤,极力忍着旁人在提到圣人二字的难过之情,面上却仍是从容冷笑,道:“你们以为,拜那一个人为师,只是运气好?”

    “我有今日,是我拼了命争来的。”

    “你们,却等着别人救,这就是差别。”

    他先是争,争一口食,是为了活下去。

    他再去争读书修仙的机会,废寝忘食,以求做到最好,是为了让谢衍能够看到他,给他一个机会。

    他成为了圣人弟子,却总是在与自己争,与心魔争,渡过那看似正常,却几乎疯魔的几百年。

    他抑制住自毁的欲望,把自己逼到绝境,却还是堕了魔。

    他本以为入魔就是最终,却不料,天命从来难违背,步步紧逼,夺他理智,逼他疯魔,以至于降下雷劫,只为把这试图跳出棋盘的棋子劈到神智俱碎,本心皆失。

    凭什么旁人能够那样正常的活,他要活下去,却要费上比别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

    凭什么旁人的命可以顺遂,他便不行,偏要连累谢衍道途道心,才能为他博出一线生机。

    凭什么、凭什么?

    “天道,不公!”他的声音先是带着一丝哑,继而大笑着,猛然睁开绯眸,无畏无惧地道:“他凭什么决定这一切?”

    发问之人跪在地上,猛然仰头,看向那负手而立的玄衣大魔,他的神情有些疯狂,但绯眸却是艳烈的,像是烧不尽的暗火。

    大魔走到他身边,拽住了他的领子,厉声道:“天道定了你是奴隶,你就必须是奴隶?天道还说,我会死在雷劫里呢,你看,我死了吗?”

    那人枯朽的眼睛被点燃了,动着嘴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的话带着极其强烈的感染性,所有人都红着眼睛看着他,似乎看到了这草野之中的大魔,未来掀起腥风血雨的模样。

    “在上古时期,亦然有人揭竿而起,他们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难道你们想这一辈子,甚至未来子子辈辈全都为人奴婢,就算到了地下,也听着后辈骂你们当年没出息?”

    “不想!”

    “那就跟老子走,去龙隐城,夺回奴契。”殷无极走到所有人中央,微微偏头,笑的恣睢,道:“然后,把那些王侯将相——全都砍了。”

    大魔黑袍滚滚,却像是席卷一切的,疯狂的烈火。

    “凭什么是他们,凭什么不是你们?”

    “一撇一捺,是一个人字,这世上,人便是人,凭什么要分为主与奴?”

    “有朝一日,我会告诉整个北渊洲——人这一字,不分高低,无有贵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写法!”

    第163章 屠龙少年

    魔洲粗粝的风刮过每个人的脸, 阴云依然笼罩在这片被遗忘的蛮荒大陆,可这些生长于最险恶之处的汉子,站在玄衣大魔的面前, 眼睛里却第一次生出了明亮的光。

    魔修少年赤着脚, 站在满是矿石碎片的地上, 脚板鲜血淋漓,他却早习以为常。他的奴隶契已经延续三代了, 修着的是最低等的功法, 没有资源,没有吃食, 没有自由, 永远被当做牛马鞭笞驱赶, 为比他们等级高的魔修效力。

    这在北渊洲,是理所当然, 也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的事情。

    可是这位修为极高,本该站在北渊洲最顶端的人,却站在他们的面前, 说:人不是生而为奴。

    “您说, 我们是人。”少年落下泪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他哽咽了一声,道:“从我生下来开始, 我就被当做奴隶,我还是第一次做人, 有点、高兴……”

    除了赫连景等人是虎落平阳,这座矿场之中,绝大多数是沦为奴籍已有三五代之久的人, 他们甚至没有尝过自由的滋味,只以为人生便是日复一日的劳作,而那最低级的魔修功法,也只是为了让他们体力更好,能够创造更多的价值罢了。

    “什么叫第一次做人?”殷无极走到他面前,看着少年没有穿鞋,脚上新旧伤痕遍布,眸光微微一凝。

    他忽然透着那只到他腰间的少年,看到了当年的没有遇到谢衍的自己。

    当年的他,在满是断肢与死尸的战场之上苟活着,披着死人的衣服,像是彷徨游荡的孤魂,赤着脚走在砂石之中,听着遍地阴气与鬼气的哭,鲜血、疫病、缺衣少食,一切都足以夺走当初少年的性命。

    他用牙齿咬着一把匕首,割破过比他强大得多的强盗的喉。他用生锈的铁剑,斩过那些被妖邪凭依,再度站起来的尸首。

    自他有记忆的一刻起,他就未曾笑过哭过,不知冷热,不知爱恨,活的像是人间鬼。不,或许鬼都不像他这样,杀人如麻。

    直到那一个寻常的下午,广陵城天色蔚蓝,春正好。

    堂内学子昏昏欲睡,十五岁的流浪少年,嘴里叼着一块饼,扒着私塾的窗户,伸头看去。他见白衣的先生执着一卷书,缓步走在阳光之中。

    他的身影逆着光,让人看不清晰,声音却极是清雅温柔,宛如当世圣贤。

    先生教的是《诗经》,于是学堂中穿来稚子的读书声。

    这书声琅琅,念的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错乱的千年光阴,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让玄袍的大魔也闻到了广袤大地的染血的腥。

    如今,沉沉的黑云依然摧城,宛若天道的镣铐,锁住了这封闭已久的北渊洲,也断送了无数魔修,向上的天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殷无极轻声一叹,忽然觉出他手中握着的凶剑,仿佛渴血地在搏动,宛若人的心脏。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意气之下的揭竿起义,这一席与天争命的狂言,将会是春天的一声惊雷,晃动这禁锢人心已久的沉重铁锁,将睡梦中的人彻底惊醒。

    从此,他们无法再安然沉睡,而他,也将背负责任,承担起这重逾千钧的分量。

    所有人看着他,眼神在发亮。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改变命运,但殷无极的降临,与之前一切扩大地盘,招揽人才的大魔,都全然不同!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为少年执伞,与之风雨同行的白衣圣人。

    谢衍走在他的身侧,声音淡漠而高远,若一场宿命的判决。

    他说:“仙会堕入魔道,魔可立地成佛,这天下之大,善与恶不看身份,只从心而已。”

    “无论你在哪里,是何种身份,何种境遇,记得我的话,君子有四为。”白衣书生牵着少年的手,与他行走在烟笼寒水的画桥之上。

    往左侧看,是章台道,歌楼舞醉,富贵迷离。往右看,是贫病交加,饿殍遍野,生离死别。

    他的声音尔雅,却又决绝: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大魔笑着阖眸,让谢衍的影子藏于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是内心深处的秘密,不被任何人窥见。

    他终于不再说那些为激起士气的狂言,也不再许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他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都变得很郑重。

    “今日,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们——我并非生来为殿下,我是一个人;你们也并非生来便是奴隶,你们,也都是人。我与你们,没有什么不同。”

    平地惊雷。

    他是渡劫大魔,离尊位只差一步之遥。他们是底层魔修,是这乱世中的卑贱草芥。而殿下竟然说,他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我曾是仙门叛入魔洲,我同样告诉你们,仙与魔,亦然没什么不同!”

    “没有生来高贵,没有生来卑贱。”

    “没有天命如此,只有人定胜天。”

    殷无极走到他们中间,人潮自动为他分出一条路,无数灼灼的目光凝视着他,他们如群星拱卫帝星一般,将他围起,宛若他口中说出的,是蕴含真理的圣人之言。

    “我向天道起誓,从今日起,在我治下,只有人,没有奴隶。”那无畏无惧的年轻大魔拂袖振衣,看向那些曾经沉睡的,麻木的人,看到他们眼里灼灼的星芒。

    于是他笑道:“我会让整个北渊洲,再也没有奴隶制度;让你们的子子孙孙,再也不必为大魔之猪狗牛马,受其压迫欺凌,我会——让人活的像人!”

    殷无极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看到他们眼中止不住的泪光。

    他顿了顿,似乎不习惯这样炙热的光芒,于是道:“自现在起,你们可自行决定去留。愿留者,我会解开你们的拘魔锁,暂时将你们编成军,我会亲自操练你们,教你们合适的功法,每月有固定份额的修炼资源。等到夺下龙隐城,带着你们的奴契来找我,将奴籍转为军籍。”

    “修炼有成者,每月前十,领赏。”

    “有军功者,擢升,有赏。”

    “有家眷者,带回龙隐山。若家眷陷于城中,攻城之后,尽数释放,一并除奴籍!”

    一千岁,对渡劫魔修来说,太年轻了。

    与他相同境界的,皆是几千年的渡劫老魔,却依旧碰不到尊位的边缘,他们之心机深沉,凶残毒辣,绝非常人能想象。

    而渡劫之下,魔王之势力,也扎根在这片大地的深处,盘根错节,利益勾连。若想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而殷无极竟是轻描淡写之间,要去动他们最核心的利益,断掉他们如巨龙般盘踞高处,吸取生民鲜血的根源,这无疑是以一己之力,向整个魔洲宣战。

    何其狂妄,何其骄傲?

    何其——自不量力?

    “我愿让弱者可胜强,强者不凌弱。我要北渊一统,魔洲皆要行我之规则。”他含着笑,偏头道:“儿郎们,可愿——为我效死?”

    若说方才的话,让他们看见了希望,而殷无极开出的条件,简直是让他们彻底疯狂。

    “为殿下效死!”他们近乎狂热地唤他的名,握紧右拳,重重击向左胸,齐声呐喊:“拼一身性命,为殿下赴汤蹈火!”

    “别叫殿下。”殷无极转身,瞥向这些欢喜疯了的汉子,与他们开了句玩笑,道:“儿郎们,我等着当城主呢。”

    “城主、城主!”他们有人竟提前叫上了,然后引起一阵笑声。

    “咱们得努力,让殿下快点当上城主啊。”

    “……”

    年轻的大魔,身上还有着未曾褪去的肝胆豪气,与那提剑敢屠龙的少年意气。

    他在这如晦的风雨中,犹如一把直刺高空的利剑,向着那天穹之上的翻云覆雨手,发出最恣狂的挑衅。

    “你看,不止我一人,不甘于天命。”他心中想着,却是笑了:“就算前方无舟可渡,我便一苇自渡,何人拦我?”

    “谢云霁渡我一人,而我,可渡众魔。”

    “哪怕前方是魔道,我也要披荆斩棘,斩风逆浪,遇山移山,遇海搭桥,我要让将那狭窄的向上天路,变为万里通途!”

    *

    人心已定,四百多号人的管理,便是一大难题。

    殷无极曾作为圣人弟子,在儒宗地位极高,儒宗门规又严密,自然不用担忧管理,但他在魔洲不过刚刚开始,人才都未教出来,自然处处得亲力亲为。

    他打算趁着人都在,就把起义后的分配问题解决一下,有目标,但也要有财帛,上位者一个劲地画大饼是不长久的。

    “你们之中,可有通文字数术的?”

    “殿下,我会。”

    “上前一步。”

    站出来的是一名弱质青年,脸上却有一道长疤,横着鼻梁过去,几乎将他原先清秀的容貌尽毁。他先看了一眼周围人,然后又低下头去,道:“小的会。”

    “叫什么?”殷无极没见过这人,看样子之前是不受任何团体欢迎。

    “他是柳清,以前是炉鼎,南风馆里当红的倌儿呢,破了相才送到这儿的。”有人方一说明,便有些汉子心照不宣地笑。

    “过来,我说你写。”殷无极眼睫一抬,淡淡地打量他,见那人丝毫不躲他带着压迫感的绯眸,于是递过狼毫,命令道。

    那人看样子很有偏见,于是建议道:“殿下,会文字数术的还有人呢,何必用一个炉鼎?”

    “炉鼎就是个物件了?”大魔倚着墙,背后是洞开的库房,堆积着矿场一年的积累,灵石成堆,灵气四溢,他指着椅子,平淡道:“我这里不论出身,不拘一格降才子,看能力说话,坐下。”

    现在是在帮所有人临时登记去留、编军籍、分配资源与住处。

    殷无极本就是能力极强的类型,曾经儒宗初创时,弟子很少,唯一能用的只有少年时的殷无极,谢衍不爱处理杂务,许多事情便压在他的头上。

    他为得师尊一个赞许的眼神,与那些看上去就极其难缠的事务死磕。

    而他的君子六艺基础打的颇牢,尤其是数术一行,更是过目即能出答案,这矿场的账本与流水极不规矩,虽然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但三个小时理清,也是不难。

    那叫柳清的弱质书生坐下,手中握着狼毫笔,先是因为殷无极一句漫不经心的“才子”,他的手腕颤了颤,继而他还是稳住了。

    大魔抱剑镇守,也无形之中宛若定海神针。

    那些排队登记的人,似乎也被他的雷厉风行感染,逐一报出自己的名字,修为境界,去留,可有家眷要安置,以及此次起义斩获的军功。

    “王守义,斩金丹期看守者一臂,加三百灵石,合计四百。”

    殷无极换算极快,而柳清也写的快而标准,字体遒劲,显然是练过。于是大魔颇为满意,一个效率高的文书,会给他省去不少功夫。

    四百人,连上领取资源的功夫,大概两个时辰,队伍逐渐到了末尾。

    殷无极连着说了两个时辰的话,嗓子也有些低哑,他先是按了按眉心,一抬头,却看那叫柳清的新任文书手中握着狼毫笔,还在不停地记,他微红的眼里,却无声地落下泪来,一滴一滴。

    “你咋哭了?”抱着灵石的大汉看着无声抽噎的书生,有些茫然地挠头:“你是写累了吗?”

    “没事,我写完了。”柳清擦了一下泪水,然后走到大魔的身边,把全部记录完毕的册子交到殷无极手中,等待他的查验。

    殷无极的记性极好,两个小时下来,他完全记下了这四百人的名字与基本情况。如今与柳清的记录一核对,发现全然无错,于是他颇为满意,道:“做得很好,以后你便是文书,负责协助我管理仓库。”

    “殿下。”柳清的眼圈又红了。

    “不准哭,柳文书,管理好你的个人情绪。”殷无极没有丝毫安慰人的自觉,他对待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态度,只发布命令,不加刻意安抚或是偏颇,但其中的一视同仁,却让人极是舒服。

    炉鼎出身,又沦为奴隶,即使是在奴隶里,也被人看不起。往日哪怕做工,也无人与他说话,起义的事情,他更是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糊里糊涂地就跟着人群到了这里。

    然后他看到了玄衣的年轻大魔,唇角含笑,黑袍猎猎,竟是如此顶天立地。

    “以前有人看不起你,是因为你的出身。”殷无极头也不抬,却是从头翻了翻他的一手字。“今后,你要让人看得起你,要凭借你的能力。”

    “是,殿下。”柳清向他持了一个儒门之礼。

    他敬他,不止是因为他是救了他们的殿下,更是因为他同为儒者的赏识,更像是,敬他背后一个若有若无,却从未离去的影子。

    殷无极没有抬头,便不知柳清从他身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但他看过整本书册,以儒门出身的毒辣眼光,他大致猜出,对方在沦为炉鼎,修为被吸干之前,也曾是以书文入道的魔修。

    他在这个龙隐城动荡的时期夺矿场,看样子是个不错的选择。

    用人才,就得不拘一格。

    *

    一个月以后,龙隐山。

    趁着龙隐城内乱时,殷无极夺下了这山中大大小小几十座矿场,编入军籍的原矿奴,无论修为高低,他从零开始,竟然也有了两千忠心耿耿的魔兵。

    那新上任的城主不过大乘,处理城内的叛乱势力都焦头烂额,一时也没有时间抽调人手,来管这占山为王的大魔。何况深山地形复杂,龙隐山又被大魔设下阵法,就算派来探子,也极是难以探清这大魔深浅。

    在彻底稳定住这十几座矿场的人后,殷无极在这山中开矿屯兵。

    灵矿在魔洲唤作魔晶石矿,乃是魔修之命脉,是重要的流通货币与修炼资源。

    殷无极在龙隐山占山为王,又在整座山脉设下奇门阵法,以大雾笼罩山脉,打退过几波城主派来试探的探子后,龙隐城便暂时不来管他。

    情报显示,城中又出了内乱。

    赫连景原先也是枭雄人物,在落难后虽然树倒猢狲散,但他手上还颇有几条做灵矿买卖的人脉。

    龙隐城背靠南部仙门结界入口,乃是东南门户,也是向中临洲去的必经之地,而殷无极把持的,又是通往龙隐城的交通要道。来往的豪族商队,听闻此地易主,更是觉得不信,却也临时停了来此地的商队,纷纷派出探子打探情况。

    但殷无极除了安排人收适当的买路钱之外,并不劫杀这些商队,甚至还派兵保护,这些豪族发现这龙隐山的山大王可以用钱解决,于是也纷纷不再规避,甚至也有不少打算与他谈生意的,殷无极皆派赫连景出面。

    赫连景原本在龙隐城也小有名气,是前城主的人,于是其他魔王也放下心来,以为只是龙隐城前城主的残部势力,是他们龙隐城内乱的结果,不足为奇。

    而殷无极抓紧屯兵开矿,韬光养晦,争取的,便是把这一队效忠于他的魔修,练成足以攻城略地的精锐魔兵。

    而练兵的第一步,就是先更新他们那乱七八糟的功法,选出一部适合大部分人的锻体功法,然后要他们培养出纪律与默契。

    殷无极之前在魔洲游荡的五十年,其实也囤下了不少战利品,那些刺杀失败的魔修,手上的各类功法都落在他的口袋,本来丢进袖里乾坤后他便没管,如今,他挑挑拣拣,觉得一部化神以下通用的锻体决与轻身诀很适合入门,刚好派上用场。

    先入门,再考虑个性化培养。等到夺下城池,他自然会选出各类功法,供这些士兵用军功兑换,助他们找到自己的修炼之路。

    渡劫大魔亲自教导亲兵,绝对是极不容易的机缘。但他在教这些半文盲修炼时,真的深深体会到谢衍的不容易之处。

    “这部是化神以下通用的锻体功法,我已经重新编撰,说的都是人话。”

    “我掰碎了喂给你们吃也不懂——到底是哪里不明白?”

    殷无极用剑柄敲了敲竖在高台上的木板,他已经用工笔非常详细地画出了人体的灵脉,告诉他们运转的过程与诀窍。

    “殿下,我们不认识字……”有人呐呐地道:“我们的原先的功法,都是人教人……我、我们……”

    广场上有千余人,或多或少都修炼过,不用担心看不清殷无极的教学,但是要他们认字,难。

    “我们魔洲,认字的人,的确是少数。”赫连景叹了一口气,对殷无极道:“这里的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会写的,可能只有自己的名字。”

    男人看着身为大魔的前圣人弟子睁大了绯眸,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似乎很不能理解全员文盲是什么概念。

    “所以说,我要先教他们这些字是什么?”殷无极抽了一口冷气,深深感觉到大宏愿是教化天下的师尊到底有多勇。

    “我建议,您向他们演示一下,然后,打一顿,魔修都是在生死间学到功法的。”柳云天抱着他的刀,道:“属下算是认字的,大致领会的差不多了,殿下可以先揍我试试,当然,请您手下留情。”

    不然以他元婴修为,还不够殷无极揍一下的。

    这个方法可以接受,至少不必挨个启蒙。

    殷无极瞥他一眼,道:“既然如此,来。”

    赫连景看着殷无极极为流畅的身法,哪怕入了魔,身上充斥着暴戾而血腥的魔气,他也感觉出他一切刻入骨子里的招式,都带着一股与魔修截然不同的,极凛然又清正的气息。

    这位年轻的殿下,像是生而注定为魔,有着对一切修炼之道与生俱来的理解,亦然天生有着上位者的资质,却被人教出了一身无畏无惧的骄狂。

    他是顶天立地的,是坚定而骄傲的,是被人打磨的极为耀眼的,最好的作品。

    他与他们不一样,他是在爱中长大的。

    他被保护的很好,仿佛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永远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挡下了一切的风雨。

    若不是迫于无奈,那个如此爱他,又将他教成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舍得把他放入北渊洲这个斗兽场,要他一身的锋芒被摧折,要他的手染上血腥与脏污——

    要那敢执剑屠龙的少年,从此不再是少年。

    第164章 莫要回头

    圣人谢衍从南部魔洲的结界走出时, 深深地回望了一眼流离谷。

    五洲十三岛中,仙魔两道为天道结界隔开,等闲不得出入。此次, 他偷换天数, 引得天道大怒, 想要再过此结界,除非他以剑斩开, 不顾一切。

    想要再如十年前那样, 悄无声息地去看一看他,怕是难了。

    白衣圣人背负山海剑, 手握红尘卷, 背后是山谷之中吹来的, 魔洲的猎猎腥风。

    那是一片蛮荒的大洲,人与人相食, 兽与兽相斗,强者为人刀俎,弱者为人鱼肉。血腥、残忍, 背叛与杀戮, 乃是这片大洲洗不净的底色,土壤之上, 覆盖着几千年来弱者的喉头血。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战栗爬上脊背。

    他的好孩子,雷劫过后, 还遍体鳞伤着,就被他留在了那样的地方。

    身上永远有着少年意气的大魔, 跪在他身前,仰着头看他的脸,干净的绯眸里, 对他的信任与依赖还未消退,他便凌空刺去一剑,那样冷酷地剖开他的胸膛。

    骨肉分离。

    谢衍垂眸,看向自己依然白皙干净的手,却仍然觉得,掌心还残留着他鲜血的温度。这陡然灼烧起来的烫热,让他缓缓拢起五指,好似要抓住什么,却是一段空空。

    寒鸦惊起,流离谷的大雾将起。

    谢衍早已走出那窄至线的峡谷出口,如今却忽地顿住脚步,继而转身,缩地成寸发动,转瞬间便飘然行至那结界之前。

    他抬起纤长白皙的手,再度穿过那层看似无害的天道结界。

    电光四起。

    圣人的手可剑出山海,亦可笔走龙蛇,但这样一只手,在那几乎照彻山谷的电光之中,几乎被天道之威灼的面目全非。而他面色深寒,哪怕指尖已经森然可见白骨,他也竟是聚起灵力,想要在一瞬间将那结界撕开——

    “圣人,且住手。”背后传来一声青牛的哞叫,灰衣的老道坐在牛上,肘间挽着拂尘,叹息道:“魔洲结界可封万魔,守护仙门,为天道慈悲,不可擅动。”

    “慈悲?”谢衍重复了一句,却忽然弯唇,冷笑一声道:“我可没看出,天道有多么慈悲。”

    “阿弥陀佛。”一位平凡僧人,手执佛珠,从老道身后走出。“天道降下命令,要我二人,将圣人带回仙门。”

    “若我不肯呢?”谢衍蓦然拂袖,终而笑道:“衍修至圣人境界,便是要通天彻地,纵横天下,教世间无人可拦我,而不是——做天道的狗!”

    圣人谢衍,敢自号天问,便是有天底下最桀骜不驯的一身骨。

    倘若天命为善,他自顺应之;倘若天命极恶,他必逆之。

    区区天道,想用他的徒弟做棋子,做梦!

    这天地一局,他也为弈者!

    “圣人慎言,吾等只是为仙门均衡,无有恶意。”道祖叹道:“道法自然,天命有常。你若执意逆之,后必有劫杀之君。”

    “谢小友还是年轻气盛。”佛宗拨动手中佛珠,声音沉静,道:“圣人又怎知,老衲与道祖二人,未曾试过窥视此界之天?”

    谢衍一顿,负手看向其余二圣,等待他们的下文。

    “五洲十三岛,数万年前为上古洪荒,仙神行于大地,洞天林立,人间仙境,圣贤辈出,便是道统鼎盛之时代。”

    “七千年前,浩劫开始,洪荒大能不知去向,历史散佚不清,上古仙法只余残篇,洞府废墟载当年旧影,自此以后,修真界再无人飞升。”

    “吾当年降生之时,也有天生异象,八卦北斗东移,星河变换。吾与道有缘,年少出世,长居清净山。修道统,继老庄之言,天地逍遥,仙路顺遂。”道祖叹道:“吾常常在想,为何我之仙路,就比旁人顺遂?”

    “吾母于菩提树下分娩,降生之时,贫僧便有禅宗莲花为伴,三岁能说出惊世之语,为护国寺佛子。后来,吾完善佛法,行万里路,于西方论道,力挫当时的十大禅师,得道之事,因割肉喂鹰,悟得大慈悲缘法,普度众生。

    “圣人降世之时,紫微星东现,为天生圣贤。圣人少时天资聪颖,疏狂不羁,因此名声斐然。青年后离家寻仙,习经世致用之学,入世又出世,辟儒宗道统,广收弟子,从此儒门中兴。”

    “何为天生圣人?圣之一字,重于千钧,空有绝强力量,无有普渡怀德之心,不可为圣。当今登圣者,定有举世无双之成就,继承上古传承之功德。”道祖终究道出一二:“儒释道三家,本该上古散佚,而我等皆为一道之先行者,才有如今三圣并立,缺一不可。”

    “谢小友,你可知我言中分量?”

    “道祖之言,衍自是明白,生而为圣者,肩上担负举世之重责,道统安危皆系于一人,不可任性妄为。”谢衍向二位圣人执礼,声音沉静,但他再度看了一眼魔洲的方向,白色广袖之下,是他皮肉翻卷的右手,鲜血一滴一滴地坠入泥土之中。

    “你是天生为圣,他却注定成魔,卦象如此,此乃天道安排,改不了,夺不得。”

    “道路既然已经两分,便要他去罢,圣人,不是他一人之圣人,而是天下之圣人。”

    “回罢,回罢,圣人啊,十年一梦,已是最终一面,不可再错。”

    谢衍微微阖目,似乎将那逆行的血重新压回那一具白玉铸就的神像之下,要圣人躯壳之下人的心魄,再度归于寒冰深雪的清冷。

    “圣人,前路迢迢,莫要回头。”佛宗一声佛谒,道:“你之大道——”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于是儒圣阖眸,那属于人的痛楚被压抑至冰面之下,再睁开眼时,便是一片清冷。

    他广袖临风,执着儒卷,与二圣谈禅论道,诗酒会友,然后,向着巍巍仙门走去。

    世人皆说,圣人门下怎可出魔,要他断舍离,重回圣坛,再掌裁夺。

    又有几人知晓,千年来,聆听圣人言者万万,为他弟子者只一个。

    他失殷别崖,如从身上割下一块骨肉。

    疼至肺腑,却又与何人说?

    *

    山中矿场条件有限,哪怕殷无极会谢衍的画中术,也不宜讲究地平地起个屋子,却让他的兵住营帐。所以他的住处,也不过是间干净些的营帐。

    但住了一阵,他就觉得实在不方便炼器,容易吵到第二天要训练的士兵,便去矿山上凿了个洞,矿材便可随取随用,方便得多。

    殷无极曾经在儒宗炼器时,几个月不吃不睡都是常事,但目前,他不仅要冶炼攻城之利器,又要操练兵马,傍晚还要抽一个时辰出来,为这群文盲扫一下盲,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十个人来用,这回好不容易把事情分下去,他就立即闭关了十日,专心炼器。

    他以前被谢衍押着,看了不少兵书,对于上古时期的攻城战法颇有了解。而那些传下来的图纸,他加以改良,以灵石嵌入作为力量源泉,可以以极其低廉的成本,制造出足以武装他这支千人魔兵的装备。

    殷无极数了数自己闭关十日的成果,逐一扫过时,才略略一勾唇,道:“柳云天,过来。”

    带着人前来搬东西的柳云天,环顾四周堆成山的兵器,有些目瞪口呆。

    “墨家攻城梯、魔火铳、诸葛连弩、百里弓……”殷无极走在分了类的兵器之中,因为洞窟不够大,他都没什么下脚之处,就停了步,侧头淡淡地命令道:“今日之内发下去,按照兵种,分成不同编队,操练队列,今日之内学会旗语。”又补充了一下,道:“这套旗语认真学,保证做到令行禁止,在战场上,比传音术或者传令官大喊有用得多。”

    “是,殿下。”柳云天先是答应,又咽了一下口水,问道:“这都是殿下,十日之内做的?”

    “……慢了?”殷无极撩起眼帘,向他随意一瞥,似笑非笑。

    “太快了……真是让人不敢置信。”柳云天在他面前,忽然单膝跪下,以手抵着心口,颇为激动地道:“……十天之内武装出一支魔兵,殿下,您的才华与能力,真让属下深感佩服,能跟随您是属下的荣耀,属下一定为您办成任何事。”

    “这只是炼器宗师的基本功罢了……在微茫山时……”他怔了一下,蓦然回身,微微阖眸,笑道,“对,我忘了,我在北渊洲。”

    他哪怕早就被圣人谢衍扔了,却还是会想家。

    当年在微茫山没日没夜炼器的无涯君,到底都在想什么呢?

    原来的他,造出整个宗门的机关,打制出精妙绝伦的法器,却只是为了得到师尊的一句夸赞罢了。

    送走了柳云天,他又继续专心雕刻手中的法器。他正做到最后一步,觉得太丑,又皱眉思索了一番,不多时,又匆匆改动两刀,随手用火淬一遍,即刻而成。

    “这下应该就好了。”他将手中机关甲随手掷于地下,见足足三米高的兵甲魔兽身上,有足以容下四人操纵的位置,兼有四管魔火铳,分别对准不同方向,可以灵活调整行径路线,足以境界低的士兵火力不足的问题。

    他随手一指,那机关甲魔兽便宛如活物般跳了起来,进了练兵场。

    殷无极走在它的身后,衣摆飘飘,闲庭信步。

    那些正在休息的魔兵见了他,纷纷涌上来,向他热情地问候:“殿下!殿下来了!”其中亲近,可见一斑。

    “见了这个没?上去几个人试试,向那边空地开炮。”殷无极负着手,站在人群中央,然后扫了一眼,随手点出几人,笑道:“就你们几个了,上去。”

    有人哈哈地一拍被点中之人的背,大笑道:“听见了没,老四快上去,别误殿下的事。”

    老四为难的苦着脸:“殿下,我才金丹期,太高深的法宝我不会使……”

    也有人问道:“殿下,这个铁疙瘩,他能动吗?”

    殷无极也实在没法给他们普及何为上古传承,只是抱着手臂,看着他们登上了那“铁疙瘩”之中。

    殷无极见他们坐好,然后指挥道:“红色的机关,按下就是调动灵……不对,魔晶石里的魔气,那个圆盘是调整方向与瞄准,按黑色机关,开炮。”

    四人合作尝试了一下,然后看着那似金似铁的魔兽机关甲,喉中陡然冒出一个碗口大的筒状物,嗖的一声,被极致压缩过的魔气便凝成炮弹,如流星般划出一道抛物线,在空地上轰出大坑。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比他们用那些贵得要死的符咒和法宝,漫无目的地砸人强得多。

    “学会了?”殷无极啧了一声,哼笑道:“这还不会的话,就笨死你们算了。”

    “殿下、殿下这是什么法宝,还不用我们的魔气,也不用法诀——”他们浑身颤抖着,那是兴奋的。

    “你们不认字,就简化了一下。”殷无极见他们凑上来,便弯下腰,拍了拍这魔兽机关甲,道:“原理我只说一遍,你们听好……”

    殷无极以前在仙门打制的,都是附着许多阵法的复杂法器,比如谢衍的核舟,他在上面陆续叠了一百多个法阵,力求尽善尽美。

    而现在,这种单一用途的杀人兵器,做起来除了要复制许多个,有些无聊外,没有别的难度。

    赫连景一直跟在他身后,去尽力理解他堪称天马行空的思路。

    虽然他学不会,但他知道,魔兽机关甲的出现,对于还停留在全民尚武修体修,战争还只是小规模的刀兵作战,只有大魔相争才能改换地貌的魔洲,是怎样的轰动。

    直到魔兵们都走了,他才开口,对那被文盲折磨的神色恹恹的青年道:“殿下,这个法宝的用处太大了,对我们的战斗力是极大的提升。”

    “还是个次品,称不上法宝,顶多当个兵器。”

    “原来这……还是次品吗?”赫连景有些恍惚,道:“那真正做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的确做出来过,但是当时是在上一次仙魔大战的战场上,炮口对准的是赤喉手下的魔修,你要听吗?”他的声音低了几度,却显出几分带着血腥气的杀戮气息,继而,他转过身时,面上浮着的那一层微笑,凝着近乎冰冷的光。

    “我打制的,是一只麒麟瑞兽。”

    “高逾十四层,浑身玄铁鳞片,每一片鳞甲之下,都有一管灵火铳,全力发动时,可将一片战场,瞬息化为火海。”

    “当我驱使他之时,践踏天下,万夫莫敌。”

    殷无极微笑的模样,极是昳丽多姿,却宛如凶兽盯上猎物,微微舔了舔唇舌的模样,极是慑人。好似他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魔性,即使是个仙门叛徒,却比万魔更魔。

    赫连景的冷汗立即流了一脊,在他面前跪地俯身。这位还颇有领袖魅力的枭雄,终于深刻认识到了,为何他是大魔,而自己不过手下兵卒。

    “起来,不必跪了,随我去走一走。”

    殷无极知他心中还有别的心思,但赫连景有野心,又好用,更主要的是,他本质上要追求的除了利益,还有一种理想,只要稍加敲打,他便是极好的属下。

    他带着赫连景巡逻过练兵场,又去矿场转了一圈。

    他采用的是上古的屯兵法,闲时开矿,战时为兵,皆有军饷。

    这些前矿奴组成的士兵,一辈子都没想过,他们工作居然还能给他们发食物和灵石,一个个的干的极其卖力。

    赫连景跟着他,说道:“我在龙隐城内还有人脉,之前商量的攻城日期时,我可以传信给他们,在东南门制造混乱,那里的防卫最为薄弱。”

    殷无极颔首,赞许道:“不错,之后联系城中便交给你,但若是消息提前泄露……”

    赫连景立即道:“我提头来见。”

    殷无极看过北渊洲的魔王手下私兵的组成,主要战力都是世代家奴,其余皆为散兵游勇。只要修至化神,便能在魔王手下谋个小小的职位,已经是这个境界的最好去处。他们类似游侠,又是私兵,亦或是猎人与强盗,流窜在几座城间,给好几个魔王效力。

    若是一个魔王倒了,还有下一个,皆是刀口舔血的人物,自然,也没有多少忠诚。

    这些都是曾经的萧珩告诉他的。那家伙,乃人中之狼,在魔洲也是个人物,上回一别,已有快百十年未见。

    也不知道那家伙在哪,死了没。

    十日之后,便是攻城之期。

    等到那时,无论整个北渊洲愿意或是不愿,他这个自仙入魔的异类,便要踩到那些自恃甚高的大魔脸上。

    然后,一笔一笔地讨回这五十年的流浪中,他们对他,堪称热情的“招待”啊。

    第165章 驯狼之术

    玄色旌旗猎猎, 晨曦未至,大军已至。

    一个月打下龙隐山,一个月制火器, 三个月屯兵操练, 外加对周围村落进行招兵买马, 收了不少为了活而毅然逃跑的奴隶,不过跑的都较为零散, 那些奴隶的主人也不敢贸然招惹龙隐山神秘的主人。

    那些忌惮与试探的时间, 让殷无极拉出了一支在他看来还不齐备,但在北渊洲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两千人魔兵。

    北渊洲全民修魔, 武德充沛, 元婴多如狗, 化神遍地走。但更多的士兵与奴隶,一辈子可能也只停留在筑基期, 稍好一点能到金丹而已。

    加上市面上流动的功法极少,大多为大魔垄断,他们终其一生, 可能都接触不到更高级的功法, 只能炼体修一辈子。

    而殷无极师从万法之宗的圣人谢衍,对功法的眼光与见地都极为毒辣。他的兵, 学的都是他整合过后,极易入门, 损害也最小的魔修炼体之法,辅之以魔火铳, 军备水平与仙门齐平,比魔洲的私兵制领先两个时代,足以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炼器大宗师有矿, 简直是神仙日子。

    殷无极也丝毫没有非要遵循北渊洲打法的原则,仙门以墨家为首的器修,早就有了以天工机甲术作战的规则,他拿来用一用,墨家那群狗都不理的古怪器修,半点声也不敢吱,还要求着他画图纸教他们。

    毕竟当年谢云霁把他丢到百家,叫他自己挑想去的宗门随便学。那时百家归儒,人人皆想讨好圣人,对圣人弟子极是热情,所以,他花了大几十年,百家之中走了一遍,倒是涨了不少见识。同样,他发现自己的炼器才能,竟是比这些从小专修的器修都强。

    又想远了。

    玄袍的大魔垂下眼眸,将总是缠绕着他的影子压回眼底,却见这大雾之中的行军已经停驻于城外的山岗之上,往下望去,便是魔洲南部重镇,龙隐城。

    在雾霭之中,几具墨家制式的天工机甲人为他驾驭战车,而殷无极站在高处,背后是黑底暗金色的旗帜,那是一个“义”字。

    而他的背后,是装备更换一新,精神抖擞的魔兵们。他们为此次夺城准备许久,毕竟,经此一搏,他们夺的是自己的自由,消的是烙在他们身上三五代的屈辱契纹,

    “此次攻城,论功行赏,斩将者,擢千户,夺旗者,擢百户!”

    “夺城后,除奴籍,转军籍,得每月饷银,安置家属!”

    “我等之名,为何?”

    “义!”魔兵扬声道。

    “进城之后,该当如何?”

    “龙隐乃我等之城,理应不掠财帛,不屠平民,不掳妇孺,不杀降兵,秋毫无犯,义字当先。”

    “好,违令者,杀。”殷无极站在战车上,看向硝烟滚滚的前方,从腰间拔出无涯剑,向前一指,意气风发地道:“攻城!”

    一切皆在局中。

    他第一次真正做棋手,向这天下一局,宣告自己的存在。棋盘之上,他已经落了第一子,支着下颌,狼一样的目光注视着他对面的位置。

    那里似乎有人正在凝望着他,却又似乎又藏在虚空之中,没有回音。

    他要与白衣圣对弈,还要再向上、向上!

    殷无极带过队伍,但那是儒家的弟子,皆是以他为尊;他去兵家观摩学习过,他们讲给他了许多兵法兵术兵修之道,却从未有一人讲过,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要从零开始,去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招募自己的兵时,该怎么做。

    暮光之中,他坐在书桌前,捧着一卷《孙子兵法》,读那些兵者诡道。而三十六计刚读完,谢衍就走了过来,从他手中抽出书卷,问他:“别崖,何为王者之师?”

    “君王的军队?”他不假思索。

    “不对。”谢衍见少年用澄澈的眼神看着他,于是轻声笑道:“古之行军,以仁为本,以义治之。王者之师,有征无战。”

    “你且记住,立人要正,立军,亦是要正。”

    “不正之师,只为财帛而动,嗜杀残暴,利益至上。仁义之师,为理想而战,为百姓生灵而战,宁死不退,可为王者用。”

    “你若有朝一日,想要达成一番伟业,且记住,若想要你的兵正,首先,你要做一个正的将帅。”

    谢衍走在他的身边,伸手用书卷轻轻拍向他的脊背,要他坐姿端正,而少年人便那样灼灼似火地凝视着他,于是白衣圣人弯了一下唇角,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当然,我们别崖是顶天立地的君子,这一身骨,生的最正,是不会走错道的。”

    小狼一样的孤戾少年把脊背挺的更直了些,耳根却有点红,轻唤:“师尊……”

    “为人将帅,你是否赏罚分明,是否爱兵如子……”

    “但切记,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含着笑,道:“仁者无敌,但两军交战,不可心慈。别崖,不可沽名学霸王啊。”

    忠孝仁义礼智信,什么适合立这支北渊洲底层爬出来的兵呢?

    他们大字不识,亦不懂何为“仁”,他们听得懂的,唯有“义”。

    他们皆起于草莽,同吃同睡,上下无间,此乃兄弟之义。

    他带他们走出矿场,许他们以生死,还他们以自由,此乃将领之义。

    他要翻覆这古老血腥的大洲之中,最根深蒂固的制度,此为,“仁义”。

    “天下之道,王者之师……”他的剑从这天下之最北,指向南方中临洲的门户,指向遥遥虚空之中那予他一切,站在巅峰之上的白衣圣,扬声笑道:“你且等我,我要驱使帝车,横扫六合,践踏天下——”

    年轻的大魔立于战车之上,在他背后,墨家攻城梯被魔兵推出,天工机甲兽被驾驭着,冲向那烽火燎原之处。

    硝烟四起。

    *

    赫连景为前锋,主攻东南,却不料,在东南方遭遇了极强的守备力量。

    这与对方曾说过的,东南城门将乱,守备薄弱,截然不同。

    当赫连景看见那名他极为信任的兄弟,此时站在如今城主身边,于城楼之上藐视自己时,他的脸色骤变,双拳紧攥,青筋乍起,显然是怒极、恨极。

    殷无极淡淡地扫了一眼东南方紧闭的城门,与城上聚集的强大魔修们,似笑非笑地问道:“赫连景,你叛了我吗?”

    “殿下,非我叛你,是人叛我!”赫连景跪在地上,脊背俯下,额头猛地嗑在地面,双目血红:“那人曾是我的兄弟,是他叛我——”

    渡劫期沉重的威压落在他的脊背上,让他浑身都在颤抖,那种空前的恐怖与压制,让他脊背出了一身冷汗。

    “军机泄露,该当何罪?”大魔跳下战车,先是看了一眼自己令行禁止的兵,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前锋,略略勾了一下嘴角,悠然道。

    “任凭殿下处置。”他痛苦地闭着眼,等待着被殿下杀了立威。

    “泄露军机,回来罚你。”殷无极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临阵换将乃是大忌,既然是他叛你,就去斩了他的脑袋带回来,减轻你的罪行。”

    “您不杀我……”

    “回来再领罚。”

    “是!殿下!”赫连景从地上站起来,才觉冷汗淋漓。

    他惊于自己还活着,却又疑于殷无极过于镇定的神色,紧接着,他看见了其他城门的烽烟。

    “听过一句话吗,兵者,诡道也,你这里放出去的风声,足够引蛇出洞了。”殷无极心情极好,淡淡地笑道:“这儿人多了,其余三路,就可以顺利了。”

    他其实根本没完全信任前城主的这群部下,哪怕对方已经失势,认过主君之人,要使其诚心归附,还要继续磋磨。

    “而这些力量被集中到这里,正好,省了我一个个找上门的力气。”那长发利落束起,玄金劲装,披轻甲的青年,随手将手中剑扬起半寸,扬声笑道:“儿郎们,攻——”

    “将功折罪吧,赫连大哥。”殷无极一句低语,又悄无声息地落在男人的耳间,无人听见,却让男人心中猛然一振。“他们,还以为是前城主的旧部卷土重来,你是不是得告诉他们,不是啊?”

    赫连景的眼血红,战意与愤怒在胸腔之中鼓荡着,恨不得吃那城墙之上的叛徒之肉。

    此战乃是他好不容易获得的晋升之机,殿下已经对他另眼相看了,都毁了,都毁了——

    但殿下不杀他,是殿下之仁慈,是殿下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他手中握着自己的宽剑,带着自己的部下心腹,如一把锐利的剑,刺向对方看上去强势,却在火力之中,显得不堪一击的阵容。

    “给我轰过去,老二的头,你们谁也别动,我亲手拧下来!”赫连景对着自己的属下冷冷地道:“老子要让他知道,害我,会付出什么代价!”

    一个清雅的声音又在殷无极的脑海响起:“上古时代,诸葛武侯七擒孟获,却又七纵之,使其诚心归服,不再为敌。驯狼之道,恩威并施,若其有异心,纵之,再擒之,若再叛,再纵,然后可用。”

    谢衍纵了他几次呢?五次了。

    仙门大会上饶他一命;关进监牢前私放;道门追兵前,以剑意掩护他逃脱;又在流离谷前,纵他入魔洲;天劫之后,更是纵他以大魔之身如此遨游魔洲。

    他驯养了他吗?当然。可他却又把他放归于天地,要他成为离乡的游子,只能于魔洲苦苦思念。

    那些他曾经的教导,却早就流在了他的血管里。

    “我觉得,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对手到底是谁。”殷无极看着那全部被吸引到先锋处的魔修攻势,在他看来,简直是随便拿功法犁地,简直错漏百出。

    而赫连景带着他的精锐,驾驭魔兽机甲,左突右冲,竟是火力更强,更灵活。

    “柳清,我的弓。”他淡淡地笑道:“不说别的,君子六艺之中,数术与射术,我学的最好。”

    “……在雪中射奔跑的豹眼,可不是个容易事啊。”

    柳清负责军需,三人立即抬出弓与箭,为殿下呈上。

    大魔接过自己打制的重弓,放在手中轻轻一掂,重量刚好趁手。于是他从箭筒中抽出三支羽箭,每一支的表面,他都用手一拢,一簇黑火便陡然燃起。

    那是他的天生火,足以烧的人神魂俱碎,化为灰烬。

    “城墙上的,是这龙隐城守将,安和,对吧?”

    “是的,殿下。”情报官说道:“他调集了精锐固守东南。”

    “若我破之,龙隐城再无阻碍?”

    “再无阻碍。”

    于是殷无极笑了,然后弯弓搭箭,问道:“猜一猜,我能不能射中他们城墙上的守将?”

    第166章 阳关故人

    殷无极张弓搭箭, 手臂拉弦至满月。

    一支追魂索命的箭,携着一束灼灼的火,刹那间划破长空。

    箭追着那守将而去, 哪怕那魔修及时抵挡, 可过于碾压的境界, 要那羽箭刺穿他的三层防御法器,摧枯拉朽般破去他护体魔气, 然后, 直中他的心口。

    那名为安和的守将,一箭即倒, 转瞬间被大魔之火烧为灰烬。

    “中了——”他听见耳畔是魔兵的高呼, 声震层云, “殿下战无不胜!”

    殷无极的火极是霸道,只要一时不慎, 让其附着于身上,就会转瞬间被挫骨扬灰。而那魔气之火哪怕离了殷无极,也亦然随他之意而动, 像是无害之萤火, 在这东南城门之上漂浮着。

    可那密度太大了,哪怕只是衣角碰到一下, 那城楼上的魔修,都会转瞬化为一簇火, 一瞬间被燃尽。不多时,城楼之上, 已经被烧的干干净净。

    城中之人纷纷向天望去,却见一簇黑火将半边天际灼的大亮,焰心是红赤之色, 一瞬间席卷那南部魔洲的天空。

    殷无极还保持着拉弦的姿势,他笑着,用手弹了一下空弦,铮然有声。

    “当然会中。”他心里想:“当年我可是手腕上悬着沙袋,拉足足一千石的弓,去射那荷花上的蜻蜓翅膀,若是射落了花瓣,他还会说我不懂风雅,要用戒尺敲我的后背……”

    夏日的莲花池中,白衣先生载着少年,泛舟行过荷叶田田。

    那位曾经的天问先生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对你的要求高,是对你的期望足够高,唯有今日努力,你未来才不会吃太多苦。”

    当年的他,并不懂为何谢衍对他的要求那么高,四书五经,君子六艺,儒兵墨法,天工机甲,他样样都必须做到最好,就好像差上一点儿都不行。

    千年前,谢衍便将一切算中。

    他号天问先生,莫不是早就知道他命中注定入魔,早已预料到今日之相隔万里,那些在和平的仙门毫无用武之地的技艺,最终,都将成为他在北渊洲征战杀伐的利刃。

    可他依然还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了他。

    原来他的师父,是真的把他当做身上落下的骨肉,当做世上至亲之人。

    那些疼爱,那些关切,那些藏在严厉要求之下的谆谆教诲,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唯有真正离开他,走过一段艰难险阻的人生路,再回首看去时,才会重新想起。

    殷无极用力地呼吸了一口魔洲带着血腥气的风,将记忆之中染在白衣上的莲香压回心底。

    渡劫的大魔,一出手就是丝毫不讲道理。他的境界已至渡劫,自然也得渡劫老祖来拦他,而这座城中最高修为,不过是方才通过政/变上位的原副城主,境界才大乘初期。

    凭这城墙之上的庸人,想要制止他夺城,简直是发梦。

    这斩将之功,他不打算让给手下,而是收入囊中。

    “大将已死,还不速速投降?”耳边传来嘹亮号角声。“投降不杀——”

    “麻烦都清理完了,咱们的前锋,看上去也挺争气啊。”殷无极随意看向赫连景与他的精锐小队,发现他们驾驭魔兽机关甲,几乎将那些迎战的守城兵屠戮殆尽,心中满意。“走吧,随我进城。”

    东南城门,本该是最坚固的防御,被无数结界与防御阵法笼罩,但当那古朴的凶剑被殷无极挥动时,一道剑光便向那城门斩去。

    他剑出洪荒,连雷劫也能斩开,何况这一小小城门。

    城门轰然崩裂,碎成石块。

    而为首之大魔,玄衣披甲,长发高高束起,便于行动。墨色的发尾在腰部一扫一扫,他行止之间,比起一名斩将夺旗的将领,更像是生而为魔中之魔,手腕一转,眉眼微扬,皆是一股狂傲的风流。

    “东南城破,西南破,北面城门也危险了——”

    “他们、他们进城了——”

    龙隐城不久前才经历过内部动荡,那时,城中杀得人都能把地上的石砖用血洗一遍,还没到半年呢,便又有敌人入城了。

    这乱世,只要是被破的城,皆是没有好命。这些暴戾恣睢的大魔修,才不懂治理,脑子里只有掠夺。他们但凡入城,几乎都是要把原住民屠上一遍,搜刮他们的家财与美貌儿女,再把失败方的平民充入奴籍。

    龙隐城平民百姓纷纷避回家中,匆匆收拾着自己家的值钱物品,战战兢兢地藏着,试图避开入城乱军最凶狠的时刻,在这弱肉强食的北渊,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谁又会在乎,自己踩死了一只蝼蚁呢?

    殷无极看到街上一空,哪怕是无家可归之人,也尽力藏进小巷之中,力求这大魔修与其手下兵卒不要发现。

    “赫连景,出列。”

    “是,殿下。”

    “带上你的人,我要去城主府。”殷无极回头,又扬声道:“柳清,带上军需营,去库房清点,执锐队随行。其余人,还记得我和你们说过什么吗?”

    “不可屠城,不可扰民,不可淫.人.妻女,不可夺人财物。”他们答完,又笑道:“殿下,您教我们的道理,我们都记着呢。”

    他们一路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反抗,这么一笑,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殷无极从东南入城时,带的皆是精锐,拢共不过三百人,虽有他一箭杀了城上所有守军的缘故,但城中戒备如此之松懈,可见这龙隐城内部早已混乱成了什么程度。

    “记住了,那就快去支援其他人,柳三刀还在东边苦战。”殷无极迅速调拨了一队前往支援,自己却看向那城中紧紧闭着的门。

    北渊洲的平民百姓,在这与魔修共生的漫长时光之中,早就不再信任任何上位者。现在他们藏在家中,无非是在绝望地猜测,这一次的大魔,是要屠城,还是把他们征去为奴,又或是更过分些的,炼蛊与化尸。

    他若想要把这座城变成自己的东西,那必须要用实实在在的王道,将民心收归己用。

    “南部门户,背靠流离城,这里是离仙门最近的地方。”他心里想:“这也是离他的家,离谢云霁,最近的地方……”

    他得守着这里。

    城主府中已经没了人,看样子是知道来犯者乃是渡劫大魔,那夺权中胜利的城主,知道自己才大乘初期,根本没有与其对抗的能力。

    这些魔修哪里会治理,只是在你争我夺,当他杀光了半座城的前城主心腹,这龙隐城的机能瘫痪大半,加上魔洲的守军都是豢养私兵,听说攻城者为渡劫殿下,都闻风而逃。

    殷无极踏着城主府近乎骄奢的七色魔晶矿铺就的路,仰头看了看这金碧辉煌,只觉荒唐。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用这么多的灵矿装饰建筑。”他双手环臂,怀中抱剑,看了两眼,只觉得挑战了他的审美底线,没好气地道:“全拆了都能装满好几间库房,暴殄天物。”

    他闯入城主府,却如入无人之境,一切被留下的娇奴美婢,都对这些身上染着血腥气的男人感到畏惧,跪在地上久不作声。

    “城主呢?你觉得他会往哪逃?”殷无极见搜索无果,于是问赫连景道。

    “那个家伙,阴险的很,殿下从三路攻城,为他留下一路。他却偏不敢往那里逃……”赫连景手上拎着一个人的脑袋,脸上与脖子上的,都是烫热的鲜血。他平时看上去还算阳光俊朗的脸,现在透着沉沉的狠戾之色,像是凶残的狼。

    但他在看向驾驭他的青年时,眼中却满是热忱,他道:“属下觉得,他定然藏在城主府的地道之中,打算伺机从地道出城,拖延时间,向盟友求援。”

    “盟友?蓝岚?”大魔冷笑一声,道:“把妹妹送过去当妾,腆着脸称一声妹夫的那个,大乘期的蓝城主?”

    那可是他的老仇人了。这五十多年里没有停歇的招揽与刺杀,有不少,都是这位城主的功劳。

    但不得不说,倘若蓝岚派兵来援,他的确会十分头疼。

    虽然蓝岚的境界比他低一点,是大乘后期,但对方心机深沉,势力雄厚,绝不是省油的灯。

    他当年孑然一身,自然无拘无束,可以放手一搏。可他的背后还有一座城,若他迎敌,他刚刚打下来还未彻底收入囊中的龙隐城,就是空门大开,留给这些他临时从草野中拉起来的队伍,绝对是不可能的。

    殷无极早就不再是那个在流离城踹门杀人的无涯君,他的身后,跟的也不是经验丰富的将领萧珩,足以帮当年还年轻气盛的他守住背后。

    他也是第一次真正带兵攻城,也是真正涉入这片他游离了五十年的土地。

    他领着一队矿奴起兵于草野,而如何让乌合之众成为令行禁止的魔兵,他哪怕有思路,也不系统,一切计划都显得太过年轻而激情。

    他哪怕显出近乎天纵奇才的智谋,具备天生的王者天赋,却始终还是未曾被更残酷的血真正打磨过的,比起那些驰骋多年的老魔王,他就是个一腔孤勇的少年。

    殷无极的身边,有许多能用之人,却没有一个真正能够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他需要一名老辣的沙场宿将,需要有人来指点他,协助他,进可做他攻城之矛,退可当他守城之盾。

    那个人,必须要与他脊背相抵,绝不叛他。

    等到他们从城主府出来时,柳云天也带着他的人到了。

    那位柳三刀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见到殷无极,便沉声道:“殿下,东边不对劲,我们的情报官看见,东边有一队人马正前来,皆是金丹以上修为,人数比我们少一些,大概是八百到一千。”

    “是何方势力?”

    “他们打出的旗子,上面写着一个字,‘蓝’。”柳云天沉声道:“我怀疑,他们是负责接应原城主的援兵。”

    “……”

    果然,攻城不难,要守住这座城,难!

    殷无极神色顿时一沉,握紧了手中的剑,心中在思索,他若是出面迎敌,背后之城哪怕四面城墙闭锁,又是否能抵御这城中可能的反抗。

    很快,传令官又来报告,看上去神色有些惶急。

    “殿下,东北方来了一支兵马,我们掌握不住行踪,甚至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瞳孔微缩,道:“我只知道,多,非常多!而且,他们非常强!”

    “是谁的人?”

    “不知道。”

    殷无极神色微变,立即道:“赫连景,这是你曾经的地盘,维持城中秩序的事情交给你,我希望你好好利用,将功折罪。”又看向柳云天,面无表情道:“柳三刀,带上你的人,抱着死的觉悟,和我来。”

    柳云天朗声一笑道:“是,殿下。”

    哪怕殷无极已经一句话陈清利害,他却像是狂热到什么也不怕,一心要为主君赴死了。

    当殷无极真正登上这龙隐城的城墙时,他极目望去,看见的,是广袤苍莽的荒原,与他遥远而阴沉的魔洲天色。

    黑云压城城欲摧,腥风血雨的味道扑面而来。

    年轻的大魔站在最高处,玄袍随风,手中握剑,有种近乎无畏的风流狂傲。而他的背后,皆是披坚执锐者,寒光照铁衣。

    他看向那两股人马在东部城门外汇集,一方,是打出“蓝”字双头白蛇纹的前城主援兵,另一方,却是黑色战旗,不挂任何标识。

    但是当殷无极望去时,他发现,这一支队伍绝不简单。有人以军阵操练之,让他这个学过兵家兵法的人,也实在看不清虚实。

    “有大魔亲临……”殷无极将无涯剑拔出,指向城下两支队伍,淡淡地道:“诸位来我龙隐城,所为何事?”

    “如此兵戈相见,是要与我为敌吗?”

    蓝岚的队伍之中,领兵的蓝岚的是半步大乘的心腹白信。

    在龙隐城城主得到自己即将被攻击时,无人可用的他心下一横,决定以献城为代价,求来蓝岚的帮助。而他许出的利益足够多,蓝岚也的确派了兵。

    但他们都判断错误了,以为龙隐山中,只是前城主的残部。

    白信心里快呕死了,他显然是没想到前来救这个蠢货城主,会直接撞上渡劫期的大魔。而且,还是与他们城主有着深仇大恨的家伙。

    但他看向同样赶来的那支黑旗时,心中一松,心想:“果不其然,是‘狼王’来了!”

    只要给予“狼王”足够的利益,他与他战无不胜的兵,将会为任何人所用。

    而比起城墙之上那毫无根基的仙门叛徒,他们蓝城主曾与对方合作过数次,关系还算不错,至少,他不觉得“狼王”会对他们出手,那样简直是将大客户往外推。

    “仙门叛徒,无涯君——不对,现在应该叫你,殷无极殿下了,还真是别来无恙啊。”说罢,白信又十分自信地看向一侧仿佛笼罩在大雾中的黑旗魔兵,道:“‘狼王’,我代表城主,与你做一笔生意,拿下龙隐城,驱逐大魔,什么价钱你来开!”

    殷无极看着已经开始谈生意的白信,面色一沉,却是笑了:“白将军,你未免太不把吾放在眼里了吧?”

    北渊洲全民修魔,但是魔修的功法断代较多,能有移山填海之能的也甚少,更不会是魔修的传承。这半步大乘,也不过是在战场之上做千人屠,本不具备与渡劫期对抗的力量。

    但他如此笃信的“狼王”,实力到底……

    “狼王,竟是他?”柳云天的脸色苍白了一下,紧紧地皱着眉,道:“狼王原是叛主之将。传闻,他杀过好几任主君,连魔尊也敢叛,有人说,只要是他的主君,没有人能从他的背刺中活下来,后来,整个北渊洲就无人敢接受他的忠诚。”

    “狼王自从上一次仙魔大战后便闭关不出,再出现时,却自己带兵,自封为将,再也不向任何大魔,任何势力投诚。他只与那些大魔修保持合作,只要给够了钱,他就能为之所用,鏖战沙场……”

    殷无极的心中一动,看向那陌生的旗帜,忽然有种极为奇异的预感。

    “蓝城主,要和我谈合作?”那远处的军中,终于有人回应,他明明低哑地笑了,声音中有着挥之不去的血腥煞气,“要与他为敌?”

    “对,如果价格不合适,我们还可以——”白信听他回应,精神一振,认为十拿九稳,于是还想再说些什么。

    下一刻,他看见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执着红缨枪的男人,他一身寒光轻甲,面容疏朗不羁,唯有一双目,竟是有种凶残的狼性。

    男人忽的嗤笑一声,道:“与他为敌,你也配?”

    说罢,枪尖生寒光,平地罡风起。

    真正的大乘巅峰修为,如同那旷野的长风,在将领的背后席卷,而那烈风之中的男人,手臂紧绷着,将手中的枪,划出一道近乎满月的弧线。

    且听龙吟!

    “白信,借你头颅一用——”那将军笑着说道:“我要提着它,投我主君去——”

    白信看到血色的残影,与他无头的身躯。魔修的生命力着实顽强,他的身体还似乎要去追他滚落的头,可下一刻,他的脑袋,却被男人的铁靴踩住,用力地碾在了脚下。

    他再抬头时,见到城墙之上负手而立的玄袍大魔,亦然也直直地向他望来,隔着数百年的岁月,明明足以让一切都消磨,但魔洲的风再度吹在他们身上时,时间却仿佛从未流走。

    “这‘狼王’萧珩,可是魔洲一等一的战争疯子,平生最是反复无常,哪怕是盟友,哪怕是主君,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他必然背主叛之,丝毫不念旧情,亦然从不忠诚……”

    柳云天的话已经不需要再听了。

    “喂,若我说,我要带兵投靠你,认你做我的主君,你敢开城门吗?”萧珩弯下腰,抓着那倒霉蛋的头发,提起他踩碎了的脑袋,仰望着那城楼之上的玄袍青年,露出一个桀骜不驯的笑:“敢不敢啊?”

    “敢。”殷无极却并没有丝毫犹豫,而是看向柳云天,斩钉截铁地道:“开城门,放他进城。”

    “可是殿下,为什么啊……”柳云天瞠目结舌。“他可是‘背主的狼王’,萧珩啊。在魔修之中,像他这样每一任主君都会手刃的,整个北渊洲也没人敢收留他……”

    “因为他是萧重明。”殷无极笑了。

    这兵临城下啊,当年的少年与将军终究再一次相遇,仿佛无数次宿命的重逢。

    千年前,战场上。

    他是无名小卒,他是流浪少年。

    他们是生死之谊。

    数百年前,流离城中。

    他是落魄将领,他是仙门无涯君。

    他可以交托背后。

    再百年,绝关之前。

    他是逃兵,他是守将。

    萧珩说,来日再见,为你肝脑涂地。

    千年已过。

    西出阳关,再遇故人,何等不易。

    萧珩提着头颅,向那向他缓缓洞开的城门走去,而他的背后,他的狼王军已然将那蓝岚的兵卒全数砍杀,如同屠戮一堆不值一提的草芥。

    “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讲,这就叫——”

    他的声音萧疏若狂,却是放声笑道。

    “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

    第167章 将军柔肠

    无论是新任渡劫期大魔入主龙隐城, 还是“狼王”萧珩投了新主君,都是足以震动整个北渊的大新闻。

    但对于两人而言,那却是一场时隔千年故友重逢。

    不再有立场不同, 也不再有各为其主。穿过了遥远的时光, 那天生的大魔终于回向魔道, 千百年来一直流浪的狼王终于寻到了主君。

    自从他从特殊的情报渠道,得知殷无极于龙隐山崭露头角, 他便开始整编自己的势力, 打算带兵来奔。

    不为雪中送炭,也不为锦上添花。不带任何理由, 也不谋任何利益, 只为完成当年流离谷前肝脑涂地的诺言。

    他与他的兵, 顺着东部城门进来时,殷无极正在前面等他。

    年轻的大魔身姿挺拔, 玄衣轻甲,腰间佩着黑色的长剑,长发被利落地束在脑后, 在风中猎猎。而光芒从他的背后投来, 将他的影赫然拉长,唯有那一双若烈火的绯色眼眸, 如此风华灼灼。

    他还是当年孤城边塞狼烟,回身救他的少年。

    那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啊, 并没有被时间杀死,而是被磨砺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一切恍然如昨。

    有些人, 哪怕不见已数百年,再相逢时,语气依旧和往昔没有区别。

    “萧重明, 你发什么愣?”殷无极见那执着红缨枪的男人于城门前顿住,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久久地未曾移开视线,好似怀念着一段逝去的时光。

    他负手而立,见他这副恍惚模样,也情不自禁笑了,于是那名气质萧疏,高大俊朗的将军走去,用手肘捣了他一下,催他回神,道:“萧珩,萧重明,姓萧的……给点反应。”

    萧珩被他拍了拍,身形却是半分不动,那狼一样冷峻的眼眸里,渐渐跳跃出了一股难言的情绪,让他被这故国以外的飞沙走石与血腥气味填充的肺腑间,忽的觉得自己这般冷心冷情的男人,也忽的生出一副柔肠。

    故人,故人啊。

    千年已矣,他在这茫茫的人世间,也只剩下这一个故人了。

    “你怎么回事……”殷无极亦然明白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激荡感,他心中也不平静,在遇到萧珩之前他独自撑着一切,哪怕足以应付,却难免有一种孤独感。

    这世上能让他交付后背的兄弟不多,萧重明算一个。

    这次他肯毫不犹豫地率军来投,不仅是雪中送炭,更是让他那始终徘徊不去的失重感,终于有了一个落定。

    这世上流离之人,不止他一个。

    “萧——你干什么?”殷无极不怎么防他,竟是被他的臂膀揽上来,直接抱起他的腰,像是对弟弟一样,几乎幼稚地抱着他转了一圈。

    殷无极刚想一肘把他击飞,却见到男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喜悦之情。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做得到,我就知道——你会来!”萧珩方才压着所有的情绪,现在真正见了面,与他如往日那样交谈了几句,那些隐含的情感便迸发出来。

    “老子听说你来了魔洲,却一直被追杀,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沉沦下去——五十年,我闭关冲击大乘出来后,替你砍了几个欺负你的狗东西,但一想,这些仇人还是得留几个,让我弟自己砍,才能出的了一口恶气——”

    他一不靠谱,嘴上就跑马,直接把心里话给倒了个明白。

    “老子早就想来找你了,但这作孽的雷劫追着我跑,烦得很。”

    “你这小子,整个北渊乱跑的,一般收到你消息都是两三个月后了,来无影去无踪的,和谁学的?”

    “来给哥瞧瞧,瘦了不少,比在仙门时更凶了。我就说你那时候还嫩得很,还是个小狼崽子,咬人就那么凶,现在肯定更强——”

    “谁是你弟?”殷无极冷笑一声,无涯剑出鞘,横在他的脖颈上,“给我放手,萧重明,你又没比我大多少!”

    “比你大一天也是你哥。”萧珩那张萧疏俊朗的脸上露出笑容,下颌处却有些胡茬,显然是充满了征伐的男人气息,他用力地勾住殷无极的脖子,甚至毫不在乎脖颈上的剑,道:“我弟信我,连我的兵都敢放,才不会真砍我,吓唬谁呢?”又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哈哈一笑:“走了,带我去看看你的城。”

    “我比你境界高,又是你主君,你放不放肆啊。”殷无极见他和滚刀肉一样,半点也制不住,只得任由他揽过来,却也是笑了。

    不为什么,就是高兴。

    一股黄沙与血腥的气息蕴在他的盔甲上,让将军的侧脸硬朗而深邃,而他似乎还有些异族血统,眼眸在阳光底下,有种近乎琥珀的颜色。

    “正经时候才叫呢。”

    “你这人,就没个正形。”

    “哈哈,哥哥我可帅了,女修都见了腿软。”

    “被你吓晕的。”

    见到两边主帅从君臣模式,瞬间兄弟相称,两边的队伍都陷入了短暂的失语。

    萧珩的魔兵训练有素,对将军的话向来不会有半分质疑,他既然选了这位渡劫殿下,那这座城以后就是他们的落脚点,旁边这座城的守军,更是他们未来的同僚了。

    柳三刀沉默了半天,才想起在城墙上他一个劲地说“狼王”叛主的斐然历史。

    他开始思考自己能在萧珩的枪下活多久。

    殷无极带着萧珩走进城中,他的手下已经开始收拾残局。但哪怕并没有扰民,整座龙隐城里还是充斥着一股压抑的氛围,这股凝重感,在萧珩与他的狼王军入城之后,更加明显。

    一名渡劫殿下,一名大乘魔王。

    魔洲新的势力要在这里组建了,而作为起点的龙隐城,会走向怎样的未来?

    看到他真正做到了不扰民,萧珩哪怕知道殷无极的性子,他浑身的血还是在一瞬间沸腾起来。无他,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魔洲见到经过一场夺城战,却仍然平静的城池。

    “不犯城中平民,你教的他们?”

    “是啊。”殷无极负着手,与萧珩并肩走在城中,他之前打这座城的时候还没有仔细看过,现在再看,只见城中的建筑多为南部风格,参差错落,倘若陷入巷战,一定会复杂万分。

    他必须要获得民心,才能真正把这座城变成自己的,不然,他只会是坐在那个位置之上,等着旁人来推翻的一个象征而已。

    “你怎么从龙隐山打下的矿场?”

    “我说,要为他们废除奴籍,转为军籍……”

    萧珩眼神极亮地看过来,像是闻到肉味的狗。

    殷无极立即横剑,警告他:“不许再抱着我转圈,喂,萧重明——”

    萧珩见他这副炸了毛的模样,越发觉得好玩,便笑道:“我那不是太高兴了嘛,你这小子,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等到渡劫天雷结束了,我才知道,那个引得整个魔洲轰动的居然是你。”

    他说罢,又把手枕在脑后,正经了神色,道:“说真的,你告诉我,你是打算只把这些和你起义的人废除奴籍,还是打算——”

    “当然是整个北渊洲。”

    “……”

    殷无极说的轻描淡写,但他久没听到回复,却侧头看过去,却见萧珩的神色变了变,沉默良久,才极为正色地对他道:“主君,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殷无极抱着剑,神色平静:“整个魔洲会对我群起而攻之。”

    “那你还承诺,把这批奴隶放了,是他们有功,说白了他们是你救的,就是你的私产,没人会有异议。”萧珩紧紧地盯着他,认真地道:“但你若要释放所有——即使只是龙隐城的奴籍,很快,将会有魔王组成联盟,将你这还未建立起的势力,扼杀在摇篮里,你,难道不怕?”

    “我若怕了,就不会选择在这里动刀。”殷无极转过身,袖袍猎猎,长发飞扬,少年的意气,儒者的仁义与天生大魔的狂妄,很好地糅合在他身上,要他的背影像一把锐利的剑,有着让人心折的锋芒。“你怕了吗,萧重明?若是你怕了,现在还可以带着你的人转头离去。”

    “我不拦你。”他的绯眸一阖,复而睁开,看向将军轮廓深邃的侧脸。

    “我怕了?”萧珩看着他异常端肃的神情,竟是笑了,格外不羁而疏狂:“你在说什么,老子会怕?”

    “……你的肩膀在颤抖,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兴奋,你知道吗,殷无极,我在等你这样的主君,足足等了一千年!够久了,够久了!”

    他意气风发地道:“你可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要做什么吗?”

    殷无极看了他一眼,忽的笑了,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他大笑道:“我的君王啊,这个北渊洲,已经有数千年不变了,合该有一声惊雷,炸响在这整座天穹之上,让那些自视甚高,狂妄自大的大魔——惶惶不可终日。”

    “你站在起点上,我亦然是,这个时代,属于你,属于我!”

    “你若问我敢不敢做,我的回答当然是——敢!”

    “不值得我忠的主君,我会背主,甚至反戈一击,但若那主君是你,只要今日之你不变,我便永远不叛。”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殷无极,你敢接受我的效忠吗?”

    萧珩将枪横在他的面前,枪尖一簇烈烈寒光,而一双鹰扬虎视的眼眸中,满是挑衅之意。

    “怎么不敢。”殷无极亦然抽出无涯剑,那剑锋与枪尖相触时,一声金铁交击,寒光烈烈。“今日之誓,至死不忘。”

    说罢,他看向萧珩,眼底有着一星两点的笑意,道:“萧将军,若我为君王,是不会让你生白发的。”

    萧珩仍然身着鳞甲,却不再是当年那样落魄,长发被他束在脑后,竟是别样的潇洒。而他哪怕在魔洲沙场征伐,多年过去,他还是那个落日孤城下的将军。

    多少次贬谪,多少次挫败,都摧不垮他的意志。

    可他却会因为一句话而动容。

    “好,以后我萧某人,就是你的枪与你的盾。”萧珩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君主,又像是看着一个久别的手足兄弟。

    披肝沥胆与英雄柔肠,终究还是征服了一头孤戾骄傲的狼。

    “君王啊,你可别让我,真的生了白发啊。”

    第168章 道子飘凌

    白衣的圣人循着卦象而来, 看到的是一场皇城大火。

    他站在城郊的高山之巅,衣摆猎猎飞扬,却见山下皇城刀兵四起, 火光冲天, 四面城门洞开, 有披坚执锐的乱兵闯入王都,将这乾坤彻底颠覆。

    乱世多枭雄, 地方有人起兵逐鹿, 求仙问道也救不了流逝的国运。

    王朝永续,不过凡人的妄念罢了。

    谢衍居高临下地望向遥远皇城, 一切血色与杀戮尽在他的神识笼罩之下, 而他的神色漠然无情, 并无半点插手的意思,好似仙神自云端, 有种不涉红尘的缥缈之气。

    他的背后的皇家道观,在漆夜中陷入寂静。道家的香火气息极浓,有人彻夜问道, 灵气激荡, 却深感悲恸无力。

    圣人淡淡一笑,抬眸, 看了一眼那写着“白云观”的牌匾,然后随手一拂, 那紧闭的观门便轰然洞开,露出幽深的内里。

    谢衍抬脚, 跨入门槛。

    他如一片缥缈的白影,行过这清气缭绕的道观,金刚像陈列在进门两侧, 绘着精妙绝伦的壁画,香火气息想要沾染他的衣袂,却又退避三舍。让那手执儒卷的白衣圣贤一路畅行无阻,不多时,便到了三清殿前。

    他此次来寻的,便是天道指引的师徒之缘。

    此人是天潢贵胄,无意于皇位之争,却又天资极佳,颇具仙缘。他于早年出家清修,在皇家道观做了道士,一边跟随国师修行,一边看顾国运,为当今皇帝祈福、祭祀、延续紫气。

    而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气数已尽之国,迟早有一日会覆灭。

    他出身道门,为道门之俗世弟子,卦象却显示,他本是儒家圣人的真传大弟子。

    而殷无极,本不是天道为他安排的弟子,那写在天命里的缘,不是师徒之缘,更非爱恨纠葛,而是经久的相杀之相。

    从今往后,仙魔两别,他与殷别崖迟早兵戈相向,为宿世冤仇。

    师与弟子,本该是相互扶持,如今却要动刀兵、起干戈、甚至杀至只余一人,何其可笑?

    若是喜欢谁,收谁做弟子,都要天道安排好,他这个圣人,当的与傀儡有什么分别?

    殷无极叛门已过去数年,他的情绪依旧不高,旁人只觉圣人心思更加莫测,手段也更雷厉风行,好似剥去了仅剩的一丝感情,彻底成为神坛上的白玉神像。

    但是儒宗不可无后继者,圣人不可无弟子,这无益于仙道稳定。

    所以道祖上一次与他对弈时,建议他再收几名弟子。有了新人,旧人带来的怅然与憾恨,自然也就淡去了。

    道祖提及此事时,是在长清洞府。

    谢衍端坐于他的面前,手中执棋,眸间清寒,毫无情绪,但他却是许久未落子。

    道祖本以为他不会应,却听见圣人道:“可。”

    “我以为你还会固执己见。”道祖开玩笑道:“毕竟你能为他做出违逆天道,私入魔洲之事,于你来说,这已是极不寻常。”

    “这是为仙门计。”谢衍微微阖起眸,却仿佛从黑暗里看到那孩子双眸幽幽的火。

    青年踏着花,旋身回望,绯唇扬起时,竟是灼灼如三秋之风月,望着他时,眉目间凝着的是缱绻一生的情意。

    他笑着唤他:“师尊、师尊。”

    而转眼间,那张笑靥便带着极致的憎恨与痛苦,连眼神也仿佛质问。

    棋子落在棋盘上,将道祖的黑子杀的片甲不留。

    “你的性子这般凌厉,又怎么养的好孩子,上一个,性子那样激烈,你不去纠正,反而护的厉害。”道祖叹息着摇了摇头,抚过长髯,道:“谢小友可有打算?这一回,还要那些名门正派的精英弟子吗?”

    说罢,道祖玩笑道:“若是知道圣人要遴选弟子,恐怕这些弟子个个都想叛门了。”

    “不要。”谢衍垂目,神色深深,道。

    “也是,你如今正在布局,最是不可受仙门影响。倘若未来改革,你总不能把弟子的宗门给革了。”道祖与他相交许久,笑道:“道统、门户、世家、宗族、礼法、教化……你想做之事,太多,也太难,若无人帮衬你,倒是显得寂寞了。”

    “我曾想有人帮衬我,于是我教他,做‘为万世开太平’之人。”谢衍微微阖眸,道:“此番收徒,我要为往圣继绝学者,我再也,不会那样教弟子了。”

    承载了他所有心血,却又离开他的人,仅一个便够了。

    他已懂得,圣人也有无力之事,亦懂得,倾尽所有苦留不住的滋味。

    往后,弟子只是弟子。

    “……是谁在那里?”三清殿前,长跪着一名身着阴阳游鱼道袍的青年男子,他周身灵气充盈,若雪山之巅,端正肃和。

    而他的怀中,是一名气绝的少年,教他悲恸欲绝。

    道子问道:“观中有禁制,你是从何而来?”

    谢衍轻笑一声,打量着那渐渐直起身的青年,道:“从来处来。”

    道子又蹙眉,道:“此夜不平,道观不欢迎外人。”

    “国将亡,前朝皇子出家修行的皇家道观,必为新皇所忌,尔有何去向,还是如这少年一般,为国殉死?”

    “……”

    “风飘凌,南皇第四子,少有仙缘,为国师之俗家弟子。”谢衍缓步走入道观之中,看向三清之像,却半点不跪,神色毫无波澜。他道:“汝可知,出世容易,入世难。”

    “何解?”风飘凌紧了紧手中少年冰凉的身躯,道。

    “人有生死,王朝亦有存亡。命,从来不是祈求得来,而是双手去争,若是祈求天道便得国运昌隆万万年,那凡人不必治国,皆去求道好了。”谢衍冷笑一声,道:“不问苍生问鬼神,该是你一名皇子所作所为?”

    “你若要看穿这兴亡之道,剥了你的道袍,走进田间地里,见旱灾之下,穗中几颗粟,见战乱之中,人为何易子而食,水患背后,有多少蛀虫食空饷,教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道解不了你的困惑,我能。”

    “敢问阁下之道。”

    “我为儒者。”

    “……”

    风飘凌将手中少年尸身平放于地,淡淡地道:“这是我的侄子,他是在皇城城破后,唯一前来向我报信者,亦然告诉我,他已经对这个看似升平,实则混乱的世道失望,他不肯余生背负国灭家亡之创痛,宁可逃到痛苦与灾难追不上他的世界里去。他希望来生,有山,有水,有音乐,不再受荣光所累,权势所缚。”

    “他选了出世,你要与他一样?”谢衍回身,以圣人之孤傲,倘若对方有一个犹豫,他便会直接离去。

    “不,我要知道,为什么道解不了我的痛苦与忧愁。”那身着道袍的道子转过身,向着那白衣临江的身影缓缓跪下,在漆色的黑夜里,向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道:“倘若我随阁下入世,您可予我答案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以汝之年纪,倒是不错。”谢衍吟了一句,却笑道:“且随我走吧,我会收你为徒,我会教你,何为盛衰,何为离苦,如何解这世间灾厄,如何看这天道兴替——”

    “往圣之学,继承古今,从今日始,从我辈起——”

    *

    龙隐城易主,萧珩来投,两件皆是大事,需要好好操办处理。

    殷无极成了殷城主,便再也不是那个流浪于魔洲的孤狼,而是有了地盘的狼王。说到底,“殿下”乃魔尊之储君,不过虚衔,反倒是“城主”背后代表着一城势力的支持,才是真正的实权派。而这个权能否归到他的手里,却也并不止是武力说了算的,还要看民心所向。

    他已经昼夜不眠地工作了快一个月,在此期间,他找出了矿奴们的奴隶契纹,兑付了自己的诺言,将这群与他自矿场起义的奴隶彻底抹去奴籍,转为军籍,分发军饷,重新整编。

    在他重新整编时,萧珩听闻他立军之道为“义”,先是笑了,说不愧是他。在殷无极抬头瞥他时,他又忍住嘴角的弧度,故作正经地献策,道:“但是,光有义还不够。”

    “愿闻其详。”

    “兵是什么,王之利刃,若这利刃调转方向指向自己呢?”萧珩坐在他身边,吊儿郎当地翘起腿,见正在焦头烂额处理公务的殷无极,终于从文山之中正正经经地看他,便笑道:“若是义军,只适合你一无所有时,以义字聚人心,倘若你要剑指魔洲尊位,第一条便是‘忠’。”

    “不是为财帛,不是为信义,而是没有任何条件的,对你个人的忠诚。”萧珩敲击着桌面,道:“你是救他们于水火的殿下,你是天生的王者,是注定要改变整个北渊洲的人,而他们为你献出生命,是一件荣耀的事,你要这样成为他们的神。”

    “而我不是神。”殷无极顿了一下,透露了一星两点,平静道:“萧重明,我觊觎至尊之位,天道都恐怕不会容我……”

    “无妨,交给我就行,你想当至尊,那就去当,天道算个屁。”萧珩却嗤笑一声,俨然对天道很是不屑,然后拍上他的肩膀,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要紧,有些人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你。但重点是,他们心中该为什么而战。”他又笑了,“治军的事情,交给专业的来,你甭操心。”

    殷无极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测。

    萧珩心中一动,嘴上仍是笑着,眸光却变了变,道:“怎么,不放心?”随即故作轻松地道:“军中无二虎,你不放心也是正常——”

    殷无极站起身,黑袍滚滚,却是在他面前站定。

    他的剑不出鞘,却调转剑柄,将剑柄处交予将军手中,只要他起了心思,拔剑便能斩他。

    殷无极淡淡地道:“萧重明,我若为帅,你便为将,我若为君,你便为帅。我既用你,便不疑你,倘若某日你觉得我变了,起了反心,便来反我。”

    “若是某日,连我唯一的兄弟都对我忍无可忍,说明我已经疯了,或是无能,或是无道,死不足惜。”

    “届时,你叛主便是,不必顾忌。”

    “……”

    萧珩平生第一次被主君堵到哑口无言,愣了好久,神情有些傻。

    “什么表情,真蠢。”殷无极嗤笑。

    “……好家伙,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主君能够把‘你来叛我’,说的这样轻描淡写。”萧珩站起身,一把揽住他的脖子,让那冷静理智到可怕的青年露出微妙的嫌弃神情。

    他心中涌起沸腾的热血,那是从未在任何主君身上得到的,名为“信任”的东西。哪怕他嘴上说着自己忠诚,他们的眼中,始终有着戒备与警惕,那是上位者必须的素质。

    他却没有料到,自己这辈子,还真的会有“士为知己者死”的那一日。

    多么难得。

    “你若为君,我便为帅,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哪怕我拥有百万的兵,调转刀锋时,当真能杀了你?”

    “我不变,你不叛。若我疯魔无救,你来杀我。”

    “君臣两不疑。”

    “不疑。”

    “好,记住你今日的话。”

    萧珩伸出拳头,挑起眉看向殷无极,却见年轻桀骜的大魔也伸出手,与他双拳相抵,重重一碰,好似一个延续千年的誓言。

    “你知不知道,但凡不是我,你骨头都能被啃干净。”萧珩叹了口气,又换回了之前玩世不恭的状态,用力地揉了一下殷无极的发,“谁让我欠你一条命呢,只得多个要操心的弟弟……”

    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刚想开口,却听到门外有人道:“城主,是仙门的情报。”

    “进来。”他已经开始编织自己的情报网,而商贸便是很好的形式,前日,第一支完全由他的势力组成的商队跨越流离谷结界,成功抵达了流离城,完成了第一次交易,今日便该返程了。

    门开了,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商队首领,出身平民,性格灵活机变,背景干净,偏又胆大心狠,最适合做情报头子。

    “仙门势力较之前,并未有大的变动,道门举办了论道大会,广发请帖,而同时,佛门也举办参禅大会,两家之间的道统之争日趋激化,而儒道……”

    殷无极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自身却不动声色。唯有在他提到儒时,神色微微凝住,显出几分在意来。

    “对了,还有圣人,他新收了亲传弟子,名为风飘凌。”

    “圣人……弟子?”

    殷无极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近乎茫然的神色,声音却黯哑了几分,问道:“圣人,哪个圣人?”

    “当然是儒门圣人谢衍了。听说啊,那风飘凌曾为道子,如今叛门,现在已经由圣人带回微茫山教导了。”商队首领顿了一下,他似乎也想起了自家城主的过去,顿了一顿,不说话了。

    潮水一样的窒息涌上心头,让殷无极几乎失重似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好险才站稳。

    他咬紧了牙关,压抑住自己的恐慌与无助,极力压抑着胸膛中的猛兽。

    不是早知道师尊不要他了吗?

    怎么这么不争气。

    他迟早要再收弟子的。

    迟早的……

    可殷无极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仍然锥心刺骨地痛。

    他不是特殊的,那个位子太特别,谢衍是不会为他留着的。就算他在魔洲当上至尊,又如何,他根本就回不了家啊。

    离乡的游子,正如无根的浮萍,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谁又来解他的乡愁呢?

    “下去吧。”

    “城主……”

    “我说下去!”他忽然压抑不住自己暴怒的情绪,可旋即又意识到,这是他的弱点,不可暴露在外,理智与几乎失控的情感反复拉扯,要为了龙隐城,几乎一个月没有任何休息的精神濒临极限。

    他拂袖,转身便走入里间,越是压抑而沉默,却越是教人担心。

    萧珩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商队首领,对方立即知趣地离开,顺便带上了门。而将军也跟上脚步,往里间走时,他却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喂,主君——”

    萧珩推开门,却见那恣意狂妄,剑指魔洲的年轻大魔,如今却倒在地上,陷入了沉睡。

    他蜷着身体,抱紧了手中的剑,近乎绝世的容色上浮现出不安稳的神色。

    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第169章 无处容身

    在指点完风飘凌的修行, 又处理完积压的日常事务后,微茫山已入夜。

    谢衍搁笔,将修订完毕的仙门法条抖了抖, 让墨迹渐渐干透, 然后, 他读到了来自北渊洲的简报。

    “龙隐城易主……”他先是惯常性地一目十行,却在看见熟悉的名字时, 目光陡然凝住。

    继而, 他立即走到灯下,从头开始, 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这则简报。

    常年驻扎北渊洲的探子深谙圣人心思, 将龙隐城易主一事, 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写了下来, 包括战后颁布的一些条款,皆是详实。

    “‘狼王’萧珩带军来投,被封为神威将军。萧珩行军若幽灵, 旁人摸不清底细, 但以狼王军的战绩来看,说其百战百胜, 绝非大话。龙隐城军备力量空前强盛。”

    “萧珩与他是老交情了,有个朋友在身边, 倒是不错。”谢衍从不主动回忆过去,但又一次接触到这个名字时, 他还是从遥远的过去翻找出了此人的痕迹,回忆起了那仅有的几次见面。

    “……天枢星,是为帝车, 伴紫微星左右……原来应在这里。”

    他还记得殷无极与这萧将军几次见面,不是身陷战场,就是在流离城闹事,入魔时更是因为私放敌人而被攻讦,红尘卷中,谢衍更是因为对方送来爱徒的骨灰而迁怒于他。

    此时桩桩件件都想起,谢衍无声无息地将手中狼毫笔捏断,才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没来由的不快,就像是自家的好孩子被别人带坏一般,难免生出几分敌意来。

    “我怎的也意气用事起来。”谢衍叹了口气,才敛起那些许不爽之意,继续往下读。

    “……龙隐城所有奴隶,可将奴籍转为军籍,登记为军户,配给饷银、修炼资源与兵器……非战时,屯田开矿,操练军阵。”

    谢衍看罢一段,却是掩卷深思。他的墨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白衣松散,平添一段风流,而他唇角若隐若现的微笑,不复平日的高寒冰冷,反倒是带了些赞许的意味。

    “不完全依赖萧珩的狼王军,而是选择培养亲兵,同时把大量奴隶从奴籍中解放出来,这一部分的力量若是用好了,龙隐城的实力,还可以往上调两倍、不,十倍都有可能。”

    谢衍轻敲着桌面,似在沉吟,自语道:“我可没教过他这一点,全凭直觉么,当真是个好孩子,我倒是后悔把他放走了。”

    毕竟仙门没有奴隶,只有魔洲将这个落后的制度维持了数千年。

    北渊洲极少数顶端大魔,掌握着大量的修炼资源,而真正负责挖掘魔晶石的,却是这些从来都不被当做人看的奴隶,这是一个异常庞大的阶层,倘若能够释放出他们的活力,谁也不知道能够带来多大的变革。

    谢衍笑了,不必看下一行,以他对殷无极的了解,他已经猜到了徒弟会做什么。

    “我猜,他会将炼器技术推广开。”他抵着下颌,先是自语一声,然后移开下一行情报,果真写着:“……擢选工匠,绘图纸,建立‘学院’与‘工坊’,一方面培养炼器人才,一方面研究量产魔兵的军备,一方面制作提高开矿效率的工具。”

    “仙门的炼器水平,至少领先北渊两个时代,他偏生又学的最好……”

    谢衍哪怕只是唤一声“他”,无形之中便有着隐约的想念,圣人早已淡漠七情六欲,却唯有一人,是他过往记忆与情感的开关。

    “别崖啊别崖,以你的知识与才能,若是化为炬火,投身于那片万古长夜之中,固然会为许多人照亮前方的道路,但你会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心中可清楚?”

    谢衍轻轻地叹息一声,“有时候,蒙昧者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天生如此。唯有智者,越是清醒,越是格格不入。”

    “你当真打算好了,要去向那盘根错节的利益勾连,向数千年来北渊洲根深蒂固的愚钝理念,发起挑战?”

    “哪怕举世为敌,哪怕旁人,恨不得对你食肉寝皮?”

    他后悔把殷别崖教的那样好了。

    若他笨一些,没出息一些,他哪需要这样担心他?

    以他渡劫的修为,在北渊横着走都没人管,就算真的遇上了硬茬子,教他吃了亏,但以师父目前的权势地位,组织一次仙门的除魔行动也并非难事。

    接下来的内容,都是些细小的情报。

    谢衍读到他关掉了城中所有关押炉鼎的风月馆,把炉鼎全放了出来,也除掉了奴籍,甚至把那些被采补的奄奄一息的炉鼎挨个送去了医馆,要他们有亲人的去团聚,没有的,可以自立一户,与那些同样被除奴籍的前奴隶们,共同编入龙隐城的户籍之中。

    甚至这样的举动,还为这位渡劫期的大魔染上了桃色的一笔,有人称他“救风尘”,甚至为年轻桀骜的大魔编了些带着艳情的传言。

    当然,也不乏受了他恩惠的前炉鼎,与那些城中的美人儿,日日等在城主府前,一心要攀上新城主的高枝儿,

    “……大魔对此并无兴趣,一心扑在重建城池上,甚至以为其中有别城探子,要把他们都丢去牢狱里审一审,最终,误会解除,这些人为萧珩驱赶。”

    “这批炉鼎之中,没有人长得比新城主还好看,往那位身边一站,被衬托的貌若无盐,若是用了,还不知是谁吃亏呢。”

    行笔至此,那写作之人便颇有些促狭,写道:“无涯君乃圣人门下,哪怕入魔,行事也是极正,城中敬之爱之,威信水涨船高,无人不服,有人觊觎也是寻常,圣人勿要往心里去。”

    “这程潇,擅自揣测我的心思,是该敲打一下了。”谢衍看到这多此一举的笔墨,心中早有成算,却是支颐,似笑非笑。

    觊觎他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断过,也有无数人去想“无涯君”最终会选择什么样的道侣。而这些人,被他这个做师长的,全挡在了外面。

    他本以为这是单纯的保护,却未曾料到,亲手摘了这朵红莲的,却是他这个道貌岸然的师父。

    他把他弄上榻,却又骗他伤他,要他的小漂亮从此淬着血恨他,哪怕迫于无奈,也不该是一名师父的所作所为。

    圣人将简报搁下,打算回头再看上一遍,却是缓缓走到窗前,看着一轮皎白的明月。

    “月是故乡明啊。”谢衍在一地清辉之中走向庭院,披着一段白色的月光,身影却显得孤寒。

    而万里之外的人,唯有这一轮明月与他共享。

    *

    谢衍被一种奇异的引力,扯进了这片识海。

    极目望去,四面是赤泽,唯有前方有一片凤凰花树,热烈灼灼。而脚下的赤色,并非是血水,而是雾化的赤色魔气,正浮动在他的衣摆边缘,看上去毫无攻击性。

    曾经元神双修,识海相融,谢衍自然认得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古老的上古双修功法,竟然还能让人相隔万里,也能来到对方的识海之中。

    他凝神感受躯体,才恍然意识到,他降临的并非元神本体,只是一个神念化神,而这片识海之中,隐藏着某处与自己识海相连的地方。

    “得找到办法回去。”谢衍想着,无奈笑了:“别崖怕是不乐意见到我。”

    圣人说着要回去,看上去却并不着急。

    既然不是元神本体,只是一丝神念化身,徒儿大概率不会察觉到他的出现,仙门左右无事,他大可以待得久一些,也能看看他过的如何。

    他随手捞起一缕雾化的魔气,觉出与徒弟性子相同的热烈,水泽之中有一条蜿蜒的小道,两侧雾气中埋着浅浅的白骨,带来些许阴翳绝望之色。

    识海反应了人的性格与记忆,热烈与绝望,倒是与殷无极的性格颇为相合。

    谢衍心里微妙地一动,又想起他从少年到青年的变化,从孤戾的小狼、清正的儒门君子,再到颓靡放浪的大魔,数个形象叠在他的身上,又勾勒出一个完整的人,一笑一怒,皆是恣意,形成如今复杂又立体的殷别崖。

    “倒是我执妄。”谢衍已来到凤凰花树之下,接住一片落下的红色花瓣,“……原先只是有一棵树的,什么时候,栽出了一片林子?”

    他不知道的是,那片灼灼似火的凤凰花,是殷无极情意的具象,他在心口种花,一株又一株,漫山遍野,布满荒泽,让心火燎原。

    可哪怕谢衍不知晓,却也是能体会到这艳烈的美。

    他欣赏片刻,向着深处走去。

    不多时,便见到花树围着寒潭,不起波澜的深水透着淡淡的冰意。谢衍弯下腰掬起一捧,只觉冻人肌骨。

    忽然,他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这让白衣圣贤的身体陡然一僵。

    兴许是神念化身承载力量太少,谢衍竟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接近。直到那霸道又充满占有欲的怀抱把他整个人纳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阵酥麻。

    “……我梦到你了吗?”殷无极的声音温柔,好似怕惊破一个梦,随即又带着些恼意,对他道:“谢云霁,你还敢入我的梦,你就不怕——”

    他说的语焉不详,谢衍一顿,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会见到徒弟拔剑,或是把他暴力驱逐出识海。

    却不料,殷无极伸手撩开他的墨发,熟门熟路地凑上来,在他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唇舌抵着他白皙光滑的脖颈,动脉在他的齿列下鼓动着。

    殷无极的声音带着些哑,低沉道:“梦里都不肯对我热情一点,师尊真的好坏啊,若我就这样咬断你的脖子呢,你不怕吗?”

    不等他回答,殷无极又笑了,把他揉进怀里,轻轻地吻过他的发,无奈道:“罢了,你就是这般性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师尊好久没有入我的梦了,陪一陪我吧,不要很快消失……”

    他以为谢衍只是一个梦中的影子,所以坦诚的很。

    谢衍许久没听徒弟的声音,他先是顿了一下,只觉数年不见,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又不像之前那样缠着他撒娇时的慵懒风流,而是平添几分萧索。

    后来又意识到,他这是在对梦中的“谢衍”说,殷别崖一直有梦到他,还不知持续了多久,指不定还做了什么过分的梦。

    而他的妄念,皆是谢衍为他种下的因。

    殷无极似乎情绪格外低落,他把谢衍按倒在寒潭边,要他跌进一捧春风中,那凤凰花落了一地,宛若细密的绒毯,而年轻的大魔便双手撑在他的脸侧,径直倾身压上来,一张越发出色的容貌,几乎能颠倒众生。

    “师尊,既然是梦,那我便不客气了。”殷无极低下头,浅浅地亲住了谢衍的唇,这种近乎调情的啄吻,只会越吻越不够。

    谢衍瞳孔一缩,心里却冷笑,这逆徒,平日里梦见我,都在干些什么?

    那梦中的记忆幻象,被他一次又一次地翻出来,做尽了浪荡事,可越是回忆到曾经的美好,他越能感受到当日取骨的剧痛。

    殷无极亲够了,又伸手撑着他的背,要他不至于脊背靠地。

    他用脸颊蹭着他的颊侧与脖颈,像是脆弱又黏人的小狗,谢衍忍不住抚了抚他的脊背,却听年轻的大魔紧紧抱着他,自言自语着说道:“你收了徒了,哈,圣人弟子,由道入儒,天资聪颖……”

    “不过是个小家伙,他能做到的,我也行。”玄衣的大魔顿了一下,又低下头,抓住他的衣襟,埋在谢衍的胸口,语气竟是有些哽咽。“……我也行啊,我以前,做得比他好多了,但你不需要,对不对?”

    “……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

    “我好恨你,谢云霁。”

    “你丢了我时,真的没有一点点不舍吗?”

    “……”

    谢衍被他按在石头边,那玄袍的魔君又热烈而绝望地黏上来,莽莽撞撞地亲他,含着他的舌尖吮着,几乎要把他亲麻了。这样孤注一掷的温存太炽热,要圣人也抵不住这种痴缠。

    明明已经时过经年,可他却还是当年的小漂亮徒弟,从未变过。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师尊……云霁,我想家了。”

    “可我的家再也不需要我了。”殷无极伏在他的肩膀上,像个少年似的,露出一个看上去是笑,却比哭还要绝望的神色。

    “这个世上,他的身边,已经不会再有我的位子啦。”

    “断了,断了,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断了……”

    殷无极明明像是一簇火,烧的那样精彩辉煌,这天地之大,何处都有容身之地,可他在他的怀里,却茫然的像是个孤独的孩子,像是要枯萎了。

    “谢先生,您告诉我,我还能回到哪里去啊?”

    第170章 梦中相会

    谢衍叹息一声, 伸手穿过他滑凉的发丝,让那思乡的孩子蜷在自己的怀抱中,下颌放在他的肩上, 极是亲密的依偎姿势。

    而他一点一点地揉着孩子的后脑, 感受他略微急促的呼吸, 仿佛又回到了那魔洲十年。

    可光阴不会等他。也许谢衍在初时只是为了救他一命,可当他已成为局中人时, 面对着那热烈而动人的一颗真心, 又怎能无动于衷。

    “您会抱我,我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美梦……”年轻的大魔贪恋着这种虚幻的温暖, 几乎克制不住情绪。

    他埋在白衣青年的肩头, 吻过他流畅的颈线与锁骨的窝, 这样的放肆,除却让先生漆黑的眸子更深了些, 他并没有任何抵抗或者不悦,甚至五指还抓紧了他后脑的发,把他往身上按了按。

    他笑而叹息, 道:“果然是梦。”

    “真实的您, 见我这样放肆,只会在我胸口刺上一剑, 然后丢下我自己离开。”

    谢衍这一缕神念化身,早因为元神双修而染上殷无极的气息。谢衍修为高出他太多, 又不是元神真正降临,才让这渡劫期的年轻大魔以为, 那是自己的妄念。

    殊不知,谢衍在圣人识海中的纯白元神,却与他的化身共感, 他那叛师逆徒的每一次触碰,每一个吻,都能清晰地传导到他的身上。

    当这只不听话的小狼在他怀里乱拱时,谢衍不制止他,反倒顺着他的毛,由着他放肆,便是极其宽纵,也是想他念他极深了。

    凤凰花树之下,唯有那欺身上来的大魔,是颠倒世界里最鲜活的一抹艳色。

    绯的眸,墨的发,灼灼的容华。

    殷无极伸手,将谢衍的手覆在他的脸上,却是略略低头,将师尊笼在阴影之中,身形早已不是初时少年,而是巍然如山岳。

    他的长发落在谢衍的白衣上,倾身覆下时,却笑道:“今日,有故人入我梦,是来与我共赴巫山的吗?”

    谢衍抬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而他扣在徒弟肩上的手,本可以轻易推开他,如任何一个被悖逆徒弟冒犯了的师父一样惩罚他,或是怒而转身离开他的识海,打碎他一切幻想。

    可这是一场梦。一个美梦。

    殷无极怀着一份不该存在的恋慕,却被他折磨的遍体鳞伤,以至于现在什么也不敢,只敢做梦,在梦中诉说离思,从虚幻的故人身上获得些许慰藉。

    而谢衍才是这个识海的擅入者,若殷无极意识到,师尊发现了他这样隐秘的心思,是会恼羞,会恐慌,还是会绝望到不敢再见?

    他得是多坏的师父,才会去打破一个孩子饱含思念的梦?

    ……

    谢衍元神的本体坐于幽篁中,寒潭边,碧色的翠竹将一切掩映。而他竟是不知何时浑身一软,垂下了头,墨发披散了一背。

    他的脊背盈盈轻颤着,细汗满鬓,甚至还把唇咬出了齿印,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丝似电流逐渐攀上他的身体,要他几乎喘出声。

    可那种传导而来的蚀骨刺激却不放过他,很快,汗水就浸透了他的脊背,要他的腰紧紧地绷着,却宛如悬于高空,不得解脱。

    那衣冠整洁,好似随时可以去讲道清谈的圣人,本该是神坛上的白玉雕像,无情无欲的高洁君子,却好像被从最柔软处剥开,穿透了内芯。软熟的果子被榨出甘甜的汁水,又被狂徒啜饮殆尽。

    良久后,谢衍才不由得伸手抚过被吻过的颈侧,只觉脊背都麻了一片。

    “这混小子……”他轻喘着,黑眸湿润,眼尾有一抹多情的红。“惯的他。”

    识海之中,魔气之泽,天边赤霞,与那漫山遍野的凤凰花。深的红,浅的红,却比不过他那艳烈的绯眸。

    荒唐之后,殷无极捡起地上落着的玄袍,里衣早就撕坏,他将玄色外袍随意披在肩上,也不好好系衣带,露出小半线条流畅的胸膛,然后坐回师尊身边,曲起一条腿,显得恣狂而风流。

    而谢衍却对衣冠整洁有着极大的执着,他正整理里衣,却不料他微微低头时,墨发散落,后颈却满是深浅的红印。

    殷无极眼眸又是一深,便跪在铺满凤凰花的地上,触了一下他的后颈,却感觉到师尊身体一颤,于是他笑道:“我来吧?”

    “混账东西。”他的先生眼角还有些湿红,却横了他一眼,骂他,“狂悖之徒,犯上之辈……”

    “是是是,我是狂徒。”殷无极从背后揽住他的腰,像是撒娇似的覆上来,颇为可怜地道:“我是太想念您了,要知道,您在梦中可从来没对我这样好过……”

    “我在梦里,都是怎么对你的?”

    “这个啊……”

    离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他做过的那些有关师尊的梦,大多都是噩梦。

    有时,殷无极会梦见师尊疾言厉色,斥他入魔。有时,又会是用锁链将他锁住,毫无怜悯地将堕魔的他交给仙门处置。

    那多是心魔的折磨,却一度让他颠倒现实与梦境,甚至对谢衍产生抵抗与排斥,在师父眼中,便是迟来的叛逆。

    他不远不近地看着那高山之巅的圣人,似乎要逼自己接受事实,他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师尊,而是普天之下的圣人。

    可越是保持距离,他却越是一天一天地沦陷下去,嫉妒撕咬着他的心脏,欲望近乎疯狂反扑,将他生生扯下泥潭。

    可当那入魔一刀真的落下时,殷无极亲眼见到谢衍对他的偏私,对他近乎毫无底线的放纵,甚至,还为他剖开胸膛,取出灵骨,以断送自己大道的方式,为他搭上了渡劫的天梯。

    那时候,他又恨不得谢衍从未把他当徒弟。

    “……大抵是这样了。”殷无极待在他身边时,总是很放松的。他最寂寞时,甚至还会与心魔交谈,向自己空荡的识海诉说心事,他也是没什么防备的。

    在他还在自己门下时,谢衍从未听他说过这些。

    后来到了魔洲,唯有巫山云雨后,殷无极会放下戒备与敏感,抱着他说些混乱的真心话。

    可很快,他又会找回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言笑晏晏地对他说无妨,告诉他那些都是些孩子话,让他听过便罢了。

    谢衍侧头,看着徒弟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方才占了便宜,他却又像是湿漉漉的小狗,凝望着他的模样,无辜又可怜。

    他的好孩子,明明有着最风流多情的相貌,最惊才艳绝的天赋,却满心满眼地只看着他一个。

    可惜,他伤他那样深,恐怕除了识海中,也看不见他收敛一身的刺,对他再这样信任依赖的模样了。

    “谢先生,您不能这样,给了我希望,又把我丢在原地……”殷无极握住他的手腕,一点一点地吻过他的指节,轻叹着:“我好痛啊……”

    谢衍眸子又深了些许,圣人灵骨超出他目前修为太多,足以让他体内魔气听话,照理说,他应该不会再有那种撕扯躯体的痛楚了。

    于是他温和了声音,问道:“为什么还会痛?”

    殷无极没想到他会问起,于是顿了顿,笑道:“您明知故问。”

    “怎么明知故问了?”

    “若不动情,怎会心动。若不爱您,怎会心痛。若不恨您,怎会怨怼。”殷无极对着本尊的时候不肯说,却能对不会有回音的心中寒潭诉说心事,“若我未曾得到,便也就罢了。您容了我的放肆,给了我不该有的希望,却又将一切生生夺去,您的心是铁石做的么?”

    “……”这的确是他造的孽。

    谢衍不答,只是像揉小狗一样,把这手脚修长,躯体矫健的年轻大魔纳入怀中,让他倚靠的更舒服一些。

    “如今相隔万里,我只能看着千山月明思念您,听到的关于您的只言片语,却、却是……”殷无极本是在散碎凌乱地说些心事,甚至一度说不下去,显然是太介意谢衍收徒的事情。

    他被谢衍那样教导了一千年,不想要任何人体会这种特殊。

    “我知道,仙门之首需要弟子,儒宗需要继承者,您迟早会收弟子的。就是,别像对我一样……对其他弟子。好不好?当我求您。”他随即又无奈道:“对了,这是梦,我又说傻话了。”

    可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有些难以交付的心事,他除了在识海中,对着不会有回音的满山繁花诉说,又有何人说呢?

    他在如此年轻的岁数踏入渡劫期,身处的却不是相对和平的仙门,而是强者林立的魔洲。

    就连谢衍本人,都无法说自己能够从容驾驭魔洲的一切,更何况是他年轻的徒弟?

    殷无极见他淡漠的脸上浮现出重重心事,却是歪了歪头,笑道:“师尊也有很多烦恼吗?”

    他无数次在心中描摹谢衍的模样,却第一次梦到这样生动的师尊。像是本尊。但是他清楚地明白不可能。

    他是渡劫期,就算元神双修,谢衍也不可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侵入识海。何况,退一万步,他在梦里,连师尊的衣服都敢脱,若是本尊,早就开始教训他了。

    “为师为什么不会有烦恼?”谢衍心中确实在想仙门事,哪怕近百年过去,他依旧没有习惯徒弟不在的日子,很多需要他最亲近心腹去做的事情,他找不到合适的人托付。

    够忠诚的不够强悍,够强悍的不够忠诚。

    他要做的事情,千难万难,一切都得徐徐图之。从接任仙门,一战立威,清除内贼,收服百家,到如今的打通仙门贸易渠道,一路上,他遇到的阻碍就未曾少过半分。

    而殷无极曾是他的剑锋,他忧南疆外患,向南一指,那个少年便提着剑,为他杀出一片和平。

    他向北一顾,他便闯入流离城,做了一把杀人的屠刀,一力担下所有恶名,却为他铺平了道路。

    除了他的别崖,这世上,又有谁会为他如此出生入死,又有谁有这样扫平一切的能力与智谋。

    “仙门要改革了?”殷无极初时掌管一城,自然要收集各方的情报,仙门的情报也自然是重中之重。“谢先生想要打通东南西北的贸易渠道,早该这样做了,就是有些老头子不同意,眼皮子浅的很。”

    城中的民心还未归附,旧城主势力也没有拔除,偏偏他是为了治理而来,不能像从前平叛一样都杀干净,而他建立商队向仙门去,除了情报收集,也是想要自己建一条商路。

    魔洲有着堆积成山的灵矿资源,可是最昂贵的货物,都是仙门走私来的,是大魔们的专属。那些仙门随处可见的古玩,放在魔洲都是被争抢的新奇东西,至于自己做出的机关甲,魔洲更是闻所未闻。

    他自言自语着,道:“先生打算先从贸易动刀,这是个好主意,最温和,最不易让人察觉,且有着巨大的利益——只要分配好了,漏一些甜头给他们吃,再铁板一块的势力,也容易被内部击破。”

    方才还肢体纠缠温存,获得了些许慰藉。可殷无极却不是会沉湎梦境的类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对着故人熟悉的容貌,他却开始自顾自地猜测谢衍的心思,试图从中找出有利于自己的道路。

    “南疆被我平定,盟约也暂时达成,虽然时刻都有可能撕毁,但是如果建立了商道,巫族与妖族想要即刻撕毁条约,便是要想一想了……”

    殷无极的手肘抵在膝上,撑着下巴,冷静地分析目前的形势。

    他并没有指望自己的梦中人给出回答,而是把他当做帮助自己梳理思维的对象,因为他揣测的,是自己的师尊。

    “东洲道门与西洲佛门,看似同为仙门,实际上文化极为不同,对于中洲的货物也没有那么迫切的需求,内部的商路,看似简单,实则要战胜的东西更多……”

    “而北渊魔洲没有统一,会是最难的选项。魔洲山头林立,内斗频繁,城主更换更是极快,这样不稳定的对象,中洲根本不知道和谁谈,对方又会不会在商路刚建好时被杀死或取代——”

    “但是,北渊却又是对商路需求最迫切,阻力最小的选项。”

    “我们太需要仙门的货物了。”

    谢衍含着笑阖眸,他就知道,进了北渊洲的殷别崖,才是会给他至关重要的信息。

    “北渊洲落后中临洲两个大时代……师尊,我有时候会觉得,我非常孤独,因为我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你呢?你是沟通天道的天问先生,能够一卦问天,知道的比别人更多,是不是更清醒也是更痛苦?”

    “我好像终于能理解一点了……”

    殷无极拂了一下衣,站起身来。

    那灼灼的凤凰花,已经落满了身边的寒潭,让那幽静的深水也泛起涟漪。

    这只盛开在春日的花,仿佛他最好的韶光,热烈又疯狂,要那风流恣意的大魔 ,化为一往无前的利刃。

    谢衍看着他终于成长的少年,只觉得他立于花树之下,回眸一顾的模样,却比那似火的凤凰花,还要灼灼。

    “我想要废除北渊洲的奴隶制,然后统一北渊。很疯狂对不对,我要做的事情,在旁人看来像是在痴人说梦,但是你说过,人要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谢衍雪白的袖摆已经有半扇落入寒潭,随着水波漂流,而他石边闲坐,鬓发凌乱,唇色含朱的模样,却是不似那山巅的圣人,更像是那恣狂的天问先生了。

    “去做吧,你是对的。”

    “……果然,我所认识的师尊,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他笑了,然后随着自己的心意,低头将他按在山石边,吻住他的唇。

    他呢喃道:“那我就当您同意了?要是我败了,可能会死……不对,是一定会死。但这样死了,也不算是浪费您的灵骨吧?”

    他觉得这是有意义的事情,谢云霁也一定会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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