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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他的锋芒

    殷无极醒来时还有些眩晕。

    他只觉自己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梦, 怀中仿佛仍然残留温度,他本能地摸向枕边,却是空落一片。

    他猛地坐起身, 身上的被子滑下些许, 露出微微敞开的胸膛。他的墨发披散, 外袍叠在身边,玄色里衣因为熟睡而显得有些褶皱。

    颅腔内的刺激感还未消退, 他扶着额头, 几乎分辨不出真实与虚幻。可枕边的寒凉,与城主府粗犷奢华的风格, 让他陡然被泼了一盆冷水, 彻底清醒了。

    他在想什么啊……

    谢云霁早就不在他身边了。

    殷无极揭开被子看了一眼, 只见衣料上尽是欲的痕迹,积了很多。

    他蓦然心跳如鼓, 想起梦中的痴缠,那深入骨髓的激情让他筋骨皆酥,心神飘荡, 突然极想亲吻师尊。

    可殷无极已经不是那个被娇宠的少年, 双臂一捞,却只是空旷, 哪怕他从流浪魔洲的叛徒,到居住于华丽府邸之中的一城之主, 也不过只是踏出了第一步,是断然够不到师尊的衣角的。

    年轻的大魔垂下眼睫, 神色显得有些狼狈,就好像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己。

    而被他这样恣意幻想的那个人,哪怕涉了红尘, 却是心如冰雪,若是知道他这样卑劣的渴望,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太幼稚,放不下这情痴。

    殷无极随手打了个响指,把被子和床单毁尸灭迹,然后拿了套里衣,去沐浴更衣。

    等他洗去了一身的放浪颓靡,重新穿上锦袍,束好发,对镜一照,他的绯眸依旧灼灼如火,却是褪去了那些近乎放肆的思念,恢复了平日的冷漠与锐利。

    已经入夜,窗外满天星斗。

    殷无极推开房门,随意一瞥,却是怔住了。

    身披轻甲的将军正坐在他的门前,斜倚着墙根,枪正放在他的身边,正是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他宛如蛰伏的狼王,身上披着深秋的露水,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

    “醒了?”

    “萧重明,你怎么在这?”

    “你听了圣人的消息,就突然昏过去,我能怎么办?”萧珩摸了下脖颈,却沾了一手的露水,他的身体有些僵,显然是长久维持一个姿势不动,骨头都有些不爽利,“龙隐城城主你才当了一个月,屁股都没坐热。混小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大刀阔斧地搞事,多少人恨你,想要你死?”

    “平日你是渡劫大魔,没人敢正面与你作对,但暗地里针对你的事情,就半点也没停过,老子都要忙疯了。你倒好,腿一蹬,就敢昏个一天一夜,诚心让老子替你操心是不?”

    “……所以,你在帮我守门。”殷无极顿了一下,然后也躬下身,看着男人琥珀色的瞳孔,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不然呢?”萧珩简直服了他了,上下打量了一下恢复往日精神的青年,才无端松了口气,揉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发丝,道:“你以前就这样,一遇到有关圣人的事情,就不能理智思考,现在好了点?”

    主君是个情种,他早就知道。

    那能怎么办,自己选的人,跪着也要跟下去。

    “……好多了。”

    “以后不能一个月不睡觉,知道不?”萧珩抓了抓头发,只觉得自己跟着他,还没实现抱负呢,先得被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折腾到长白头发。“虽然修士不睡觉也不会累,但那仅限于修炼,像你这样把自己掰成八块处理事务,死不掉,但是离疯不远了,你自个精神状态什么样儿,心里没数?”

    “知道了,萧重明,你好啰嗦。”殷无极也坐在他旁边,用手肘捣了他一下,示意他让点位置出来。“过去些,有酒么?”

    “臭小子,不识好歹,老子这是……”萧珩横他一眼,然后把自己喝了一半的酒坛子递过去。

    “将军关心我。”殷无极笑了,苏醒时的空落感,终于有了些许填补。“谢谢。”

    “嘶……别叫将军,肉麻。”萧珩咧嘴笑道:“殷老弟,别谢了,咱俩谁和谁啊,你这么正经地感谢人,听上去怪不习惯的。”

    “……”

    “当然,你要是乐意叫声哥,我回头就给你把蓝岚的脑袋摘过来,给你当球踢。”萧珩凑过来,右臂揽住他的脖颈,猛地搓了一下他的发,眼神亮亮地看着他:“怎么样,老弟,这买卖划算吧?”

    “萧重明,你找打吧?”

    殷无极知道,萧珩在刻意岔开话题,要他不去想师尊的事情。这个男人看似萧疏粗犷,实则心思细密,他也领情。

    就是这人闹起来,折腾,又嘴贱。

    年轻的城主伸臂一碰,挡住他的擒拿,而那促狭的将军,却是个越打越来劲的主儿,酒坛便来回递,他们各使一臂,边拆招边喝酒,不多时,那酒坛见了底。

    “我弄不明白你要睡多久,就先把那商队首领先找借口扣下了,免得他出去乱说。”萧珩道:“待会我把他放出来,你再去安抚一下。”

    “城中出事了吗?”

    萧珩变了个招,双指并起,去点他的腕子上的灵窍。却又被殷无极看穿,他用手背抵住萧珩的双指,越发行云流水。

    “还好,就是你醒的及时,明日刚好满一个月,你该去城中巡视一遍了。”萧珩说道:“明儿我跟着你,城里不太平,免得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殷无极弯起唇,道:“以我的境界,城里谁能杀我?”

    “那是你不知道魔洲的恐怖之处。”萧珩却是笑了,道:“再强的大魔,他终究是个人,魔洲修炼速度快,可为什么大乘期的魔王和流水一样换?这地儿的老家伙们,最擅长的就是杀人,总会有你闻所未闻的方法能杀了你。”

    萧珩是见过的。

    那些跗骨的毒,那些化尸的水,那些阴狠至极的杀人手段。哪怕再强的大魔,落入陷阱之中,也不过是笼中之鸟,能够留下一条命就算是幸运。

    “我在魔洲也混迹了快千年,对这里的一切,比你熟悉得多。”萧珩将最后一口酒饮尽,把坛子摔了,然后捂着脸,大笑道:“我是怎么活到大乘期的?这千年里,除了你,我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信过。”

    “一个也没有?”

    “你入魔洲时,轻信过别人吗?”萧珩瞥他一眼,道:“付出代价了没?”

    “……还好,只是背后一刀,没有要命。”

    “那是因为不知道你的真实境界。”萧珩嗤笑一声,道:“你初入魔洲时,是半步大乘吧?那时候,仙门叛徒无涯君的消息,在上层闹的沸沸扬扬,你以为你只是在流浪,你的行踪,在很多人眼里都是透明的。”

    “……”

    “后来你大乘期,才更难追踪。看样子是吃过亏了。”萧珩并没有掩饰他一直在关注殷无极的事实。“吃了亏才长记性,你还是被保护的太好。”

    他顿了顿,又恶声恶气地道:“圣人护着你,老子可不会,只会在你跌倒时大声嘲笑你,你可记住了,别让我逮到小辫子。”

    “萧重明,那你为什么会在门前守一夜?”殷无极支颐,似笑非笑道:“将军若是觉得厌烦,怎么不像是对待曾经的主君那样,杀了我再离去?”

    “……操。”萧珩被他一堵,良久才骂了一声,哑着嗓子说:“那能一样吗?”

    他带军来投,从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当殷无极无意于此时,萧珩不会来找他,只会远远地护着,像是幽灵一样徘徊,却不会轻易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以他对殷无极的了解,他并非是止步于此的男人,所以,听到龙隐山之事时,萧珩才会那么兴奋,以至于立即想与他一见。

    萧珩看到了自己未曾想过的道路。

    “现在的你,有种近乎无畏的天真。”萧珩的右臂中抱着红缨枪,身上的轻甲冰冷,而他锐利的眉目之上,跃动着摄人的明光。

    他出乎意料的坦诚,道:“在北渊洲,天真会让你死的很快。但是如果没有这种无畏的天真,你会被同化为其中的一员,你会变得不是你。”

    “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殷无极扶着额头,看向高空,魔洲南部向来阴沉潮湿,他已经好久没看到夜空的模样,“千年已矣,谁能不变?”

    “不,你压根不明白。”萧珩却是摇了摇头,他道:“我与你相聚不过几次,但我却觉得,你从从来没有变过,和我当年认识的少年人,简直一模一样。殷无极,你知道,你身上的少年意气能够保留下来,又有多难?”

    殷无极忽然怔住了,久久不言。

    他听到萧珩摇了摇头,发出近乎叹息的感慨,道:“……圣人在你的身上,花了比你想的,还要多的多的心血啊。”

    将军说罢,握着枪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臂膀。酒带来腾腾的热气,要他似醉非醉,而琥珀色的眼眸里,却是极端的清醒。

    萧珩站在星斗之下,低头看向那沉默不语的年轻大魔,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

    殷无极是一往无前的利刃,而他要做的,便是为他挡下一切明枪暗箭,要他永远这样明亮,要他的锋芒不会被人折断。

    “不要怕,你往前闯,做你想做的事情。”萧珩攥紧了枪杆,骤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他道:“老子还活着,就没人能杀你。”

    *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秋高气爽,正适合巡视城中。

    “殿下……不,城主,您随我来。”柳清站在他的身边,一身朴素低调的褐色长衫,木簪束发,身上没有任何修饰。他的脸上难看的疤痕,几乎毁去他曾经清秀的容貌。

    柳清已经被殷无极安排去管理龙隐城的财政了,他虽然曾是炉鼎,但是却在魔修中属于脑子好用的类型,更是亲人死绝,孑然一身,没有半点带累。

    “原来的城主府已经拆除完毕,清点核算后,拆出的魔晶石、夜明珠、各类重要矿石都已经入库,账本已经送到您的书房了。”

    “做的不错。”

    殷无极一身玄衣锦袍,衣料上有着隐约的金色暗纹,在阳光下宛如流动。他腰间悬剑,宽肩窄腰,墨色长发束成冠的模样,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而萧珩早就等在城主府外,见他与柳清边说话边出来,便也是一身便衣劲装,显得高大俊朗。

    “走了,先从军营看起?”

    “是该去看看,扫盲做得如何了?”殷无极与他边走边说,“我上回去教他们功法,发现几乎九成不识字。”

    “所以你觉得魔修为什么大多都炼体?”萧珩无奈,道:“你让这群脑袋空空,一身蛮力的家伙去记术法,还不如杀了他们。”

    “我把赫连景丢给你了,怎么样。”

    “是个不错的苗子,我带一带,你拿去用。”萧珩说到这里,又是笑了:“你喂他吃了什么迷魂汤,这种野心勃勃的家伙,对你还挺忠诚。”

    “驯狼嘛……”

    殷无极入主龙隐城后,并未刻意去笼络人心,而是首先选择兑现对自己的兵的承诺,把他们给好好地安置起来。

    这些由奴隶转为军籍的魔兵,当真接回了自己的家属,摆脱了奴籍,有了固定的军职,还能每个月拿到修炼资源。对他的赞美,更是发自真心实意。

    这些奴隶大都是龙隐城的本地人,城中还有亲戚朋友,见他们得志,自然有人心中会有不一般的观感。

    这个新来的大魔,不但没屠城,还讲信用,还真是怪难得的。

    一个月过去,城里的平民魔修,看着那些本以为沦为底层,再也没法翻身的人,现在不仅有了功法可练,灵石可拿,还处处受人尊敬。

    北渊洲空气里都含着浓郁的魔气,只要有了合适的功法,假以时日,他们未必不能冲击金丹期、元婴期,甚至更高。

    魔修们瞧着他们走路带风的嘚瑟模样,哪能不眼红。

    城主的魔兵,待遇也太好了吧,下次招兵是什么时候,能不能去试试啊?

    而城里,被如今仍在城中的魔修豢养的家奴们,更是踊跃极了,恨不得下一次招兵就能招到他们。

    他们拼死也要逃出去,若是能拿掉奴籍,当了兵,自己就不用世代为奴隶了。

    城中虽然风平浪静,但是人心早已浮动。

    “城主今日会到城中巡视,咱们有什么要求,拦下他提。”有人在鼓动着。“咱们也想为他效力,总不能不让吧。”

    “城主是渡劫期的殿下,真的不会一言不合杀了我们吗?”有人忧虑。

    “殷殿下不是那种人。”这是从矿场里出来的小六子,他本来被充作奴隶带去矿场,如今华丽转身,在原先的圈子里颇受尊敬。

    今日他被调来巡逻城中,见到原先的朋友,他激动道:“殷殿下那么强的人,对我们又特别好,他还教我们认字儿,还教我们功法——”

    “小六儿,你又骗人了,哪有渡劫期大魔会亲自教你这种混不吝。”一个大汉笑他,“渡劫大魔,可都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你是地底的烂泥,踩在鞋上都得蹭掉,你说殿下教你识字,嗤——”

    “……什么殿下,明明是个坏人。”隐蔽之处,一个蒙着面纱的少女忽然轻声自语,她的袖中藏着一根涂了毒的金钗,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他,娘亲就算没有自由,但至少还能活着,不会死……”

    今日是城主巡城的日子。

    她要去看看,那个解散了风月楼,将楼中炉鼎全都赶出来的男人,到底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模样。

    第172章 弱肉强食

    商小棠今年十三, 炉鼎体质。

    母亲名为商红云,乃是风月楼当红花魁,也是金丹期的极阴体质炉鼎。

    风月楼背靠城中大魔势力, 表面上做的是卖笑生意, 实则还兼职贩奴生意。楼中的炉鼎皆是从各种渠道搜罗来, 有的是贩卖貌美奴隶,有的是修真特殊体质, 应有尽有。

    在弱肉强食的魔洲, 能够增强功力的特殊体质炉鼎,无论男女, 都远比只有容貌的受欢迎的多。而炉鼎们接的, 也多是前来采补修炼的恶客, 极为难缠。

    当然,碍于风月楼势大, 前来寻欢作乐的大魔一般不会弄死炉鼎,但还是时常有被性情残虐的魔修采补到奄奄一息的可怜人。若是修修还能用,倒也罢了, 若是废了, 风月楼也不会再投入成本为他们治疗。运气不好的被丢弃,不知死在哪个角落, 运气好点的,能接点低贱客人, 勉强还有一口饭吃,也仅仅是苟延残喘罢了。

    炉鼎体质修炼极快, 术法天赋高,更适合当法修。

    在仙门,炉鼎体质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他们投身有情道, 自然有合欢宫、百花谷等主双修的门派接纳。

    合欢宫主芳华夫人,更是仙门大乘修士。一手蛊惑人心的乐音,在同境界内也是极其难缠,可见道统不分高低,适合就行。

    但北渊魔洲不然,炉鼎体质因为可以被采补,便是魔洲最危险的体质之一。在魔洲,炉鼎压根不算人,若是有寻常人家不幸生下炉鼎体质的儿女,只要消息泄露,不仅儿女会被抢夺,一家灭门都是寻常。若是高境界大魔的妾室奴婢生下炉鼎,也会被当做筹码,与其他大魔做交换,这便是炉鼎极好的结局了。

    而被势大的花楼圈养,卖笑而生,混口饭吃,是大多数炉鼎想要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龙隐城的风月楼,因为位于南部商道大城,又是背靠前城主势力,自然是出身平凡的炉鼎最好的去处,直到新任城主攻入城中,接管了龙隐城,这个平衡被打破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殷城主为了拆分前城主与前前城主的势力,直接把风月楼解散了。

    因为美貌被卖入楼中,被迫倚栏卖笑的女子不花一分钱赎身,便拿回了自己的身契,此恩如同再造,她们自然是对城主感激万分。当初被强迫卖掉的姑娘,自然是与家人团聚;被家人卖入花楼的,则是不愿回家,便申请自立门户,很多都开起了酒肆、脂粉店、首饰店等等,算是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炉鼎便不一样了。

    她们绝大多数是女子,数量稀少,早就在各个大魔、势力与家族那里挂了号,风月楼一倒,自然有不少城中老人在观察新城主的行事作风。见殷无极重心在开拓商路之上,对这些炉鼎并没有收用的心思,大魔们便蠢蠢欲动,竟是出手明抢暗夺,悄无声息地将她们圈禁起来。

    失去庇护的炉鼎,宛如风中的浮萍,只能成为某些大魔的禁/脔。可是这一回,她们连如风月楼这般把她们当商品的地方都没有,就算被玩死了,也只是大魔处置自己的私产,连呼喊声都无法传出高墙。

    而这魔洲,自古是强者主宰弱者,又有何处鸣冤呢?

    谁又会为她们出头呢?

    *

    魔兽蹄踏烈火,皮毛光滑,极是威风凛凛。

    城主的黑金色车驾位于最前,替他驾驭魔兽的,是一名高大俊朗的男人。

    他的身上有着沙场宿将的老辣,锐利的眼睛逐一扫过那些围拢上来的人,似乎没有人的杀意能够躲过他的火眼金睛。

    八名精挑细选的卫士随行身侧,皆是萧珩狼王军的精英,一人一骑,披坚执锐。人数虽少,却将城主护的密不透风,可见萧珩谨慎。

    殷无极方才从军营出来,看望了一圈当时与他从矿场起事的魔修兄弟。

    如今他们有一技之长的,已经各司其职,投入到他兴建的工坊中,开始按照殷无极画的图纸生产天工机关甲。他们甚至还改良了城中水渠,批量制造魔火铳等等,将城中设施与防御更换一新。其余的,皆是在萧珩的操练下,无论是纪律还是战斗力,皆是拔高了一大截,军容焕然一新。

    紧接着,他又去集市看了一圈当前市场上流通的货品,发现来自仙门的法器,大多数是误入魔洲的仙修遗物,最是价格高昂,数量稀少。而魔洲本地的货物与法器,制作工艺粗糙,功能单一,尤其是缺少法修类的法宝。

    可魔洲多矿产,一堆魔晶石花不出去,只能用于修炼,导致很多魔修空有境界,却欠缺在功法上,不知如何提升。

    殷无极一边心中想着事情,没有注意到城主仪仗已经进入了茶楼酒肆林立的西城。

    魔洲的民风粗犷豪放,新任城主不仅实力强劲,为渡劫大魔,更是容貌出众,性格也不酷烈,自然是极受欢迎。

    商小棠握紧了手中金钗,上面沾着足以侵蚀魔体的毒,坐在茶馆的一角。

    她想起那个递给她毒药,声音不男不女的魔修,总觉得记忆像雾气一样迷蒙,她摇了摇头,眼中突然浮现恍惚,随即又坚定了信念,看向远处。

    近了,城主的车驾近了。

    少女站起身,将面纱取下,露出她清新娇美的容貌。她深呼一口气,将自己准备的火红凤凰花扎成一束,走入人群,然后,她看到那被人群团团围住的大魔。

    玄衣大魔只是一回眸,她的瞳孔中,便缓缓跳动起一束绯色的火。

    她咬着唇齿,对抗着那高位对低位的绝对压制,然后挤到人群中,试图往他身边走。有好心的魔修看着她是个小姑娘,手里还抱着花,便也不为难她,不多时,她便到达了殷无极身边。

    城主正在和一名女子说话。

    是风月楼散后,出来谋生的白蕊。

    “我记得,你是……”殷无极看她容貌清丽,想了一下,道:“那日我带人查封风月楼时,那个被吊在房梁上的……”

    “妾,谢城主再造之恩。”白蕊见了他,泪水立即就溢出来了。

    “你们过得怎么样?”

    “风月楼解散后,我终于回家,但是老父已经……”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又高兴道:“现在,我开了一家点心店面,虽然赚的不多,但是也足以糊口了,也多谢城主让府上采买优先光顾我们的生意……”

    渡劫大魔早已辟谷,明眼人都清楚,城主府压根不需要这类花用。

    这采买款项,本质上还是在鼓励这些可怜人另谋出路,买来的东西,也都分给了在城主府中工作,还未辟谷的低阶魔修,算是一项福利。

    “你家的栗子糕软糯,味道很好。”殷无极接过她手中盖着布的篮子,却是收下了,然后淡淡地笑道:“供给府里的点心,糖再多放一些,我爱吃偏甜的。”

    “殿下……”白蕊怔了一下,没想到他真的会吃,还能准确地说出口味。这并不会让人觉得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真正地尊重了她的手艺,意外的温柔。

    “如果有困难,可以去找柳清。”殷无极拢了袖,掀起眼帘,绯眸好似并不灼人的幽火,让人觉得亲近却不刻意。

    跟随在他身侧的柳清上前一步,递上牌子,微笑道:“有事来找我,我以前也与你一样。”

    白蕊看向那个脸上毁容的男人,怔怔不语,道:“大人与我们……一样?”

    柳清笑了,哪怕脸上疤痕狰狞,却莫名显得如水温润,他道:“我以前也是风月楼的炉鼎。”

    殷无极说罢,却觉得自己的玄色衣袖被人拽住。他低头看去,却见一名年轻稚嫩的少女,怀里正捧着灼灼的凤凰花。

    他在识海中种满了魔洲的凤凰花,作为他对师尊思念的明证。

    如今,殷无极见小姑娘抱着这种花,便天然有了些好感。于是他弯下腰,笑着问道:“给我的?”

    商小棠点头,露出一个天真羞涩的笑容:“殿下,我是代我的娘亲感谢您。”

    殷无极伸手便要接过。

    可就在那一瞬间,萧珩却如幽灵一样,出现在少女的背面,在她要仰头献花的那一刻,当场抓住了她藏在袖中的左手。力道之大,足以捏碎她的骨骼。

    而她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赫然藏着一根极为锋利的金钗,上面暗光一片。

    殷无极的神色蓦然一冷:“行刺?”

    “腐骨毒?”萧珩的声音极为冰冷慑人,他道:“这可不是筑基期的小姑娘能得到的东西,说吧,谁派你来的?为了什么?”

    商小棠的眼神有一瞬涣散,而殷无极的手指,却点上了她的额心。

    “说说看吧?”殷无极的神情平静,道:“为什么来刺杀我?”

    他性格本就雷厉风行,对于此刻,并无任何循循善诱的耐心,当即便直接攻破她的心灵防线,直接逼出她的来意。

    “娘亲是炉鼎,被你赶出了风月楼,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摆脱不了这种体质……生活,除了出卖自己的身体,我们怎么生活?”

    少女明明年岁不大,声音却透着怨恨,“她被高位大魔圈禁起来,采补取乐。在吸尽她的修为后,甚至还……割去舌头,挖去眼睛,弃尸于后院里,以凌/虐娘亲来报复你的解散风月楼的政令……若非我逃走了、我、我……”

    “凭什么,凭什么啊……”

    “他们报复你,为什么要牵扯上我们啊。”她哭着道:“为什么你们大魔,总要践踏我们获得快乐,我们除了有这个炉鼎体质之外,又做错什么了?我们天生便该被当做物件吗?”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才不要被你们大魔来回转手,蹂/躏折磨。”

    萧珩本以为她是那些被洗脑利用的傀儡刺客,一时间也怔住了,抬头看向殷无极,却见他负着手,神色一凝,显然是从未接到过这方面的消息。

    很快,那些亲和,儒雅与温柔,皆是从殷无极的身上褪去了。

    玄袍无风自动,要他原本收敛的极好的魔气骤然外溢,近乎暴烈。

    只是一瞬间,整条街道的人都感觉到近乎沉重的压力,那比苍穹还要高远,比原野还要广袤,只会让人发自内心地臣服于他,想要跪倒在他的脚下。

    萧珩知道,他动怒了。

    “是吗?有人在暗地里搜罗我解放出的炉鼎呀。”殷无极忽然笑了,那如三秋风月的容色,此时却覆着一层寒冰,极为慑人。

    他略略抬起绯眸,看着那一举一动已经为他所控,逃不出他手掌心的少女,微笑道:“好了,萧珩,可以放开她了。我要细细地去查一查,这些暗地里给我难堪的,究竟有谁。”

    当日傍晚,一份名单就摆在了城主的案台上。

    殷无极的黑袍逶迤,掠过那冰冷的砖石。他走近桌案,修长的手按在了名单之上,指尖一个个划过上面的名字。

    可见,他在忙于商路的时候,城中到底有多少人在暗中与他作对。

    这些狡猾的大魔,看着城主位上的人流水一样地换,心中笃定无人敢对他们动刀,每一次投诚都干脆利落。他们明面上对他的一切决定极为拥护,暗地里却在恶心他,给他下绊子,抹黑他的政令,污蔑他的决定。

    若是他迟一些发现,恐怕想要收回民心,都不好收了。

    “你打算怎么做?”萧珩倚着墙根,抱着臂,道:“我先说明,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但是我觉得,仙门那一套以德服人的做法——”

    “随我来,萧重明!”

    殷无极的手移到了腰间的无涯剑上,只是一瞬抽剑,便是寒光冽冽。而那骤然腾起的剑风,竟是让原本闭合的书房大门蓦然洞开。

    “我已经足够给他们面子,这些狗东西,好好说话听不懂,那么就用魔洲的规矩!”

    萧珩站直了身子,忽然有一种极为玄妙的预感。他的眸光猛然一闭,又霍然睁开,脸上也浮现出跃跃欲试的笑容。

    那孤直如利剑,一往无前的大魔,仰天大笑着,出门而去。

    “若是无法以德服人,剑也是很好的说服手段!”

    第173章 身赴鸿门

    十月十日, 秋风起。正是肃杀时。

    殷无极没有冒进,如年轻时,直接杀上大魔的大门, 而是让柳云天的城防队, 将散落各处原风月楼炉鼎花魁重新聚集起来, 细细询问。

    这么一问,果然不得了。

    豺狼一死, 又来虎豹。倒了一个风月楼, 上下游的利益链条却没有被斩断。那些觊觎炉鼎的势力,手中早就有了一串名单, 他们无声无息让那些价值高的炉鼎“消失”, 甚至有些人, 压根不在殷无极手中的名册上,可见中间也有说不清的利益勾连。

    让姑娘们的关系网相互印证, 排查出的消失人数,竟然比他想象中多得多。

    “五十一人?”

    “流霜姐姐,还有芳信, 琼枝, 小雀儿也不见了。”说话的是白蕊:“小雀儿身为男子,也是纯阴体质, 有好些大魔好这一口,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之前为什么不报?”殷无极刚刚听过柳云天的汇报, 名单上面根本没有这些名字。

    “当初,在风月楼倒前, 就有风声……”白蕊犹豫了一下。“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殿下的为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殷无极初来, 他的很多行动,在当地的大魔眼中都是透明的。之所以不与他硬碰硬,也只是对他的渡劫修为有几分忌惮罢了。

    而这些消失的炉鼎,有些是被动,有些是自愿离去的。

    比起相信未知的大魔那虚无缥缈的人品,不如找一个更加坚实的靠山。种种选择,皆是人性。

    白蕊的店刚刚被砸,不知是谁雇来的地痞流氓,修为倒是不高,说话却污秽下流。这些个流氓砸完她的店还不够,又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荡/妇,说她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

    可她不会功法,只是空有金丹修为,连有些蛮力的锻体流氓都打不过,气的她一个劲地在抹眼泪,差点被他们当众撕开衣服羞辱。若不是柳云天刚好赶到,教训了流氓,把她带回城主府,她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而一问其他人,却是差不多的遭遇。没有在大庭广众下伤及性命,但是尊严碎了一地,更名换姓也宣告失败,有些姑娘已经有了如意的郎君,被这样一闹,连未婚夫都退了婚,一时间,城主府内的啜泣声连成一片。

    殷无极一时间陷入沉默,他意识到,在没有改变这根深蒂固的偏见的时候,“重新开始”是多么空洞的漂亮话。

    也难怪商小棠会绝望到来行刺他,即使是咒术放大了杀意,但也足以体现她们的迷茫和彷徨。

    “是我的错误。”殷无极按了按眉心,绯眸微微阖起,按捺着魔性中涌动的暴躁。

    他的神情平静如不起波澜的海,却在反思自己的错误。“我把一切想的过于简单,推倒了风月楼,本以为是解救你们,却没想到……”会让她们陷入到进退维谷的局面中。

    “城主说什么话呀。”开腔的是个曾经的歌姬,她有着清甜婉转的好嗓子,说起话来也像黄莺,她巧笑倩兮:“是您告诉我们,炉鼎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用像个物件一样,被用坏便丢掉。”

    “我们真的做了一场特别美好的梦,哪怕这时日再短,我们也拥有过啊,这就够了,真的……很感激您。”

    殷无极再次望去,却见一屋子的女子,褪去了曾经的浓妆华服,望着他的模样,皆是笑中带泪。

    也许最初有过不理解,有茫然,甚至对他有些打破了原有生活的埋怨,甚至还有人恶意地猜测,这位年轻的殿下推倒风月楼,是为了把这些貌美的炉鼎皆充入自己的后宫。

    听其言,观其行。她们渐渐改变了看法。

    殷无极下令为她们上户籍,更名换姓,抹去一切过往的污点。卫兵被要求时常巡逻她们所在的店面附近,采买换了各种脸孔,变着法从她们的店面里买东西……

    当她们真正当过了人,不用倚门卖笑,不用被折磨欺凌,不用受那种被汲取修为的痛苦,她们能自食其力,过体面的日子。哪怕只有十天半月,也会让她们终生难忘。也许是见过人间,便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地狱里去。

    而那些依傍上大魔的姐妹,如今仍然在深院中苦苦挣扎,有些更是芳魂归天,让她们不甚唏嘘。

    谁是真的对她们好,难道她们是真的瞎,看不出来吗?

    “可是姐姐……”商小棠还太小,她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事情,只知道那一日,当殷无极闯入后,她们的生活便天翻地覆了,娘亲死了,很多被藏在院落中的姐姐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小棠,害我们的,自始至终都不是城主。”白蕊倾身拢袖,把面露茫然的小姑娘搂在怀里,泪水却从眼角滚落,“炉鼎体质,是我们从母胎中带来的罪,只要我们还是这样,迟早会有人来毁掉我们,要怪,便怪我们不会投胎吧。”

    黑袍的大魔耳畔皆是这些被剥夺青春与修为的年轻女子低声的啜泣。

    因为被不断汲取修为,她们总是会经历极大的痛苦,生命力流逝的极快。

    当日他随手杀掉一名龟奴,看见那在后院井边洗菜的老妇人,见到他一身黑衣,背后的楼燃起熊熊的烈火,竟是向他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烧了好,烧了好,干干净净地去吧!”老妇人鹤发鸡皮,可嗓音却是年轻女子般婉转。“能够看到这藏污纳垢的地方,有这样一天,我死而无憾了!”

    形貌与声音的割裂,让殷无极多问了一句,却惊讶地发现,她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却如耄耋老人。

    她用头上的钗环敲击铜盆的底部,在火中高歌:“少时家贫无依傍,父兄卖我入娼门,十四落入豺狼中,零落成泥无人问,街坊邻居闻风避,从此情郎是路人……”

    那老妇人模样的女子唱罢,继而毫不犹豫地投身那黑色的火海。

    殷无极阻止不及,只一瞬间,她焚尽成灰,归于尘土。

    他想起一种投火而歌的鸟,一生中,唯有死亡前能唱出直击灵魂的歌声。

    种种见闻,让殷无极再度意识到魔洲与仙门底层逻辑的不同。

    对仙门而言,炉鼎只是一种体质,拜门派,与人结双修道侣皆是自由。她们因为大多都是女子,修的道被称作“有情道”,自身便是极为强悍的法修,与她们结为道侣可以共同进步,所以在修真界极受欢迎。

    而对北渊洲而言,炉鼎与器物无异,谁会在意一个器物旧了,坏了呢?

    殷无极自少年时,随谢衍踏遍天下。

    当年的天问先生指着因为战乱流离的灾民,问他:“战乱迭起,人相杀,只为求存,是对的么?”

    “不对,这违背道德。”殷无极彼时已经读过许多圣贤书,哪怕他心知人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却依旧选择了谢衍喜欢的答案。

    可他却没有被师尊摸着头夸奖,却听谢衍叹了口气,用折扇轻敲他额头一记,“何不食肉糜!道德与生存相悖时,他们做出何等选择,其实都不怪他们,因为这场灾祸的源头,不是那些百姓,而是在上层。”

    “你且记住,一道不切实际的政令,可使数十万人流离,一次轻率的开战,会整整失去一代人。”

    是他太天真,以为自己只要为她们改名换姓,保护她们的安全,便可以在龙隐城将这类营生连根拔起。却忘了,就算没有风月楼,那些大魔依旧会需要豢养美姬取乐,若不从上层,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她们便永远不得自由。

    连一座楼的炉鼎,他都解放不了,又怎么除去整个北渊洲的奴隶烙印?

    这些大魔深耕多年,比谁都精明。他们明面上是欺负炉鼎们,打压她们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勇气,却又掀起舆论,活生生地扇新城主的脸。

    如今,那些讥笑被编成歌谣,响彻城内城外,将他的政令抹黑成“救风尘”的男女风月,污蔑他广纳美姬,多情放浪,荒唐不堪。

    这只是开胃菜,是背后的大魔在教育殷无极,你只要办好你该做的事情,维持原有的秩序,不要“出格”。

    而解放炉鼎,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件全然荒谬的事情。

    殷无极给他手下的魔修奴籍转兵,他们捏着鼻子就忍了,算作是给新城主的投诚,但若是殷无极的手伸的长了一些,伸到了他们的碗里,要夺他们口中的肥肉,大魔便会露出贪婪残忍的本性,用尽一切手段警告他,阻止他,直到他明白自己的处境。

    令不出城主府。

    风月楼一事,已经成为了新旧势力开战的导火索。

    你有兵有怎么样?你真的要杀死这城中已经组成利益团体的大魔,破坏这约定俗成的规矩?

    你当真做好了准备,告诉这北渊洲盘踞各地的大魔,你与他们不一样?

    “这一切,本不该如此。”殷无极握紧了象征城主之位的玉印,却无力地发现,最是不古是人心,他看似身处高位,却处处举步维艰,只因为这整个北渊洲,只有他最清醒。

    最清醒便是最荒唐,也许未来,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只会轻蔑地说一句,“他疯了”。

    可举世皆醉我独醒,却不是要他也闭上眼睛,堵起耳朵,当做未曾听见这哭声。

    “殿下……城主大人,什么叫不该如此?”白蕊看着他,有些疑惑,眼中却流露出些许希望的光芒。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怎样的回答。

    “生为炉鼎体质,并不是罪。”

    他为天生魔体,只是因为提高修炼速度,便合该被人抽筋拔骨么?

    殷无极握住了剑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肃杀之意:“罪不在你们,而是在他们!谁又生来是强者的附庸?因为他们强,他们势大,便合该主宰你们的生死?谁给他们的权力?”

    “若这是北渊的规则,我就来改变这一切。”他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姑娘们,微微笑了,“不,是我们。”

    *

    原龙隐城的商会联盟、看似归降的原守军统领们,与城中十名大魔与背后家族,联合举办了一场欢宴,邀请现城主殷无极赴宴,并且要求随行者不得超过十人。

    殷无极带着萧珩与他的七名狼王亲卫赴宴。

    大魔家族深扎在龙隐城数百年,互相联姻结盟,势力盘错复杂,少有独来独往者。这结成了一股地方豪强势力,宛如盘旋在城中背面的影子,每一任的城主都要与他们打好关系,因为杀了他们,可能会得罪一些不想得罪的人。

    宴会开场,酒香阵阵,丝竹声起。

    殷无极独自坐在城主之位上,手中握着一盏金樽,盛着馥郁的美酒。

    “鸿门宴。”他心中嗤笑一声,也不饮酒,只是用手背支着下颌,懒懒地掀起眼眸,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脸孔。

    他的左右两侧,面前各有小桌,坐着龙隐城的十大魔修,他们并不是以势力排座次,而是背后代表的势力,

    魔修联盟之中,最德高望重的被称作“大长老”,如今也是龙隐城中最煊赫的一族,史家的大族长担任。

    “听闻城主来自中临洲仙门,那可是个好地方,酒好,美人也好。”史文磔捻着须发,故作亲切地说道:“为宽慰城主思乡之情,我特地命人排练了仙门流行的‘白羽霓裳舞’,来人,为城主献舞一曲。”

    殷无极孤身一人坐在席上,而两侧的屏风之后,却是萧珩与七名亲卫的影子,他们不能带兵器入席,可影子投在那山水江山图之上时,却显得格外高大而肃杀。

    “长老有心了。”殷无极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道:“可惜,这舞在三百年前便过时了。”

    “一片美意,城主不会不受吧。”被他拿话堵,史长老的脸皮抽搐了一下,随手一拍,幽幽丝竹声又响起。

    可见,北渊洲模仿中临洲文化时已经十分用心,但是在前圣人弟子看来,这错漏百出的乐谱,依然十分拙劣。

    可那些一身白裙,或是怀抱七弦琴,或是抱琵琶,挥起水袖,翩翩起舞的女子,却是技艺极为高超。

    殷无极心中冷笑,那些个大魔,并不是不清楚自己在找什么,反倒把人安排在了他眼皮子底下,嚣张地宣布“就在我这里,你又能奈我何?”

    这不是下马威是什么?

    黑袍的大魔握着杯盏,手指纤长白皙,唇若含朱的模样,绯眸多情而风流,却极是俊美放肆。

    弦声起,歌声缥缈,为首者是一名白衣蒙着面纱的女子,正跪坐在地上,弹奏着七弦琴。她的身边的伶人或是跪,或是站,或是怀抱琵琶,或是横吹玉笛,一时间水袖如云,如入瑶宫仙境。

    歌舞正升平,长老为自己满上酒,开口便是在指责:“前些日子,城主在龙隐城横冲直撞,却是半点也没有城主样子,您既然入主此地,就要守龙隐城的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殷无极却丝毫不理他,一只手支着脸颊,笑的恣意,“诸位既然循的是强者为尊的理,那我比你们强,我需要守什么规矩?”

    “这是惯例……”

    “难道诸位,用规矩约束强者,用掠夺欺凌弱者?”他笑了,将金樽往地上一掷,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此双标,不好吧?”

    葡萄美酒在金樽中骀荡,而屏风后高大的将军,却微微抬高枪尖,将那从两侧涌入的魔修一枪割断头颅,热血喷溅在江山图上,竟是如雪覆红梅。

    “城主何意?”长老蹙眉。

    “尔等何意?派这些人层层围住这场宴会,是想对吾做些什么呢?”殷无极却是将问题原样抛回去,他抱着臂往后悠然一倚,笑道:“该不会,是不想让我活着回到城主府吧?”

    丝竹声断,他却隔着屏风观赏那些杀戮的剪影,一颗又一颗的人头滚落,阶下染满红色的血。

    秋风肃杀。

    “此处该有雅乐。”殷无极又道,然后绯眸瞥向阶梯之下的歌舞伶人,笑道:“接着奏,接着舞。”

    丝竹声再度响起,这一次,为首的女子再抬手拨弦,却一改方才软绵绵的乐音,是曾由圣人修复的《秦王破阵乐》。

    “不错,我喜欢这首。”

    殷无极只是一人,平日内敛的魔气恣意放出时,让那些自恃势力,作威作福的大魔几乎爬不起来,无形的压力让十人皆手足发冷。

    这些联合起来挑衅城主的魔修,看见萧珩大开杀戒,才意识到一点。

    这哪里是殷无极的鸿门宴,分明是他们的!

    “诸位,喝酒吃菜。”殷无极反客为主,却是含着笑为坐在他左侧的许长老补采,摆足了礼贤下士的模样,“几位难得想起来宴请我,我总不能不给面子,这不是让蓝城主没脸吗?”

    殷无极精确地点出了他们背后的力量,让几个与蓝岚有联系的面色一灰。

    “这余兴节目不错,我甚是喜欢,各位怎么愣着?快鼓掌啊。”殷无极却是微笑着抬起手,象征性地拍了两下,道。

    “你真的敢杀人?”史文磔咬牙切齿道。

    “怎么不敢?”殷无极站起身,黑袍逶迤于地,明明是庄重肃穆的颜色,被他那灼灼的容华一衬,竟然颇有几分热烈。

    “几位想要与我说这‘强者为尊’的道理,我便教一教各位,何为‘强者为尊’,怎么,要说我不敬老?”

    他话锋一转,展开锦衣广袖,却是轻笑,道:“诶,不会吧?这儿是北渊,可不是仙门,还是各位看多了这样软绵绵的歌舞,忘了为魔的本分?”

    “忘了——我是渡劫,尔等不过分神合体,也敢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老东西,用得着你们来教我做事?”

    就在这时,萧珩斩首的一颗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边,眼似铜铃。那喷溅三尺的鲜血,染在白色的雪浪石上,格外冰冷残酷。

    史长老一看,那竟然是自己的孙子死不瞑目的头颅,不禁倒退两步。

    “殷、无、极!你这不仙不魔的杂种!”史文磔当真没想到,他不但不咽下这口气,反而抢先发难,化守为攻,生生把这来者不善的宴席化为杀戮的舞台。“你这样狂悖无礼,天下定会群起而攻之——”

    就在这一瞬间,那奏出秦王破阵乐的女子,不知何时从琴下抽出一把软剑,淬着泛着紫光的毒,水袖如练,刹那间便掠至史文磔的跟前。

    “去死吧!”女子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意,道:“老东西,被你眼中的玩物反噬的感觉,如何啊?”

    如雪软剑眨眼间便洞穿他的脖颈。

    一剑封喉。

    剧毒发作时,魔修金刚不坏的躯体也不过纸做的,刹那间就化成一滩尸水。

    “这一剑不错。”殷无极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叫什么名字?”

    “凤流霜。”提剑女子抖掉剑上血痕,面纱微微飘起,露出她姣好的面容。

    像是什么奇异的讯号,那些原本作人掌上舞的柔弱美人,排成一列,再展袖舞蹈时,袖中却尽是飞针,将那潮水一样涌入的魔修家卒给射杀当场。

    乐声越发激越,而屏风之后枪尖挑飞头颅的速度,也逐渐加快。

    尸横遍野。

    唯有站在最高处,以一人之力制住余下九名魔修的殷无极,唇角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脚下却燃起一圈黑色的魔焰,将所有人无形之中圈禁。

    他笑着握紧五指,因为极度的等级压制,方才趾高气昂的分神魔修,瞬间便被黑焰侵体,在挣扎中化为一片灰烬。

    殷无极进门时卸了兵器,可无涯剑与他心神相通,只是抬手一招,便从远处飞来,落在他的掌心。他拇指一推,那古朴的剑便露出一寸,寒光凛凛。

    “我不大开杀戒,是觉得杀不能解决问题,想要给你们一个机会。”

    “杀人这么简单的事情 ,你们为什么会以为,我不敢?”

    第174章 狂飙天落

    当黑金色的古剑从李长老的魔心穿过时, 鲜血飞溅三尺,在场的长老尽是如梦初醒,似乎终于记起了他的境界。

    现在的殷无极, 哪里是什么人人喊打的仙门叛徒, 哪里是那个被追杀到到处逃亡的落水狗。

    他是以渡劫殿下的身份归来, 凭借实打实的武力入主的龙隐城!

    他的身边,有狼王萧珩辅佐, 更有一支皆是城中本土魔修, 对他忠心耿耿的兵。他们又凭什么觉得殷无极一定离不开几大魔修家族?仅凭他们掌控龙隐城的命脉吗?

    说不定,他看着他们不爽, 想要杀他们腾位置很久了。

    救命!这哪里是设鸿门宴, 这是直接送人头啊!

    长老们这才想明白自己的失算, 却也依旧迟了。

    “老夫不陪你们玩了,老夫才七百八十岁, 还有前途——”封长老从袖中取出法宝,刚想遁逃,却被一剑削去半只臂膀, 惨叫着倒地。

    继而, 那剑上的黑火从他的断肢处蔓延,眨眼间, 他就被烧的只剩下一具蜷缩的骨架,再一阵穿堂风吹过, 连黑色的骨架都风化成灰。

    “不能杀我,蓝城主会——”

    “我的后台是青君殿下, 殿下承诺过会护佑我的家族,不、不行!”

    那些被他的魔焰圈在堂中的长老都开始或是求饶,或是色厉内荏的威胁, 而玄袍的大魔不过是悠悠然抬剑,就看见他们抖得不行。

    并非是他们没见过世面,而是殷无极将魔气外放,宛如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们的脊背上。

    “还有谁是你们的后台,一并交代吧。”殷无极笑意吟吟地支着下颌,“前些日子,派人来用个小姑娘刺杀我,是谁的主意?”

    见他们不说,殷无极掀起眼帘,抬起剑打算再杀个人,就见吴家长老指向死掉的史长老,颤抖地说:“是史长老,他的背后是……青君殿下。”

    “青君和蓝岚的人。”殷无极似笑非笑,“真是狼狈为奸了。”

    天道给魔洲的,仅有一个尊位。

    在赤喉死后,整个魔洲还玩起夺嫡了,这几个老谋深算的渡劫期大魔心思活络,早早就盯上了尊位,如今正在拉帮结派,想要逐鹿九鼎。

    而能够夺得尊位,需要的远不止是修为到达魔尊那么简单,魔洲地广人稀,身为尊位大魔,自然要掌控最大的地盘,否则也只是空有虚衔而已。

    大乘期魔王都是臣下,要么收服,要么杀了。可原本稳固的权力结构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了个渡劫期,还是仙门叛徒,可以想象那些大魔的心塞程度。

    屏风之后,将军执锐而立,又是一个魔修的尸体重重坠向屏风。价值连城的琉璃屏风倒向地面,碎成一地琉璃瓦。

    殷无极抬眼看去,萧珩背对着他,红色披风上濡满了鲜血,他的脚边,横七竖八的,尽是尸首。

    萧珩似是杀的红了眼,回过头时的那一瞥,尽是狂暴的杀意。可当他看向殷无极干脆利落地踩着一个魔修长老的肩膀,右手一扬,那长老的脑袋登时飞出几尺远,而殷无极却只顾着擦剑时,也有几分失笑。

    “这些老家伙,自个境界的确不怎么样,麻烦的是家族,整个魔洲的上层魔修之间,总是沾亲带故的……”

    萧珩走到他边上,看着一个倒在桌上的无头尸首,用枪尖将他挑到一边,然后一勾脚,把还算干净的椅子拉过来坐下。

    他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颈骨,“我杀了大半个时辰了,伏兵应该都杀完了……他们以为老子这么多场仗是白打的?与那些假大乘的废物一样菜?笑话。”

    那些女子掷落的琵琶早已断弦,丝竹与风月早就停歇了,杀声才是这场鸿门宴最好的主题。

    萧珩从乾坤囊中摸出个空酒樽,在殷无极眼前晃了晃,笑的痞气:“来点酒,主君。”

    殷无极扫他一眼,从袖中摸出一个酒囊,丢过去。他似笑非笑,“事还没解决,便开始讨赏了,喝不死你。”

    杀人如麻的狼王翘着腿,给自己倒了一盏,有滋有味地咂了咂,还没感叹几句人生,一颗脑袋就直直飞到他面前,那鲜血呲了他一脸。

    “哪个没公德的!”萧珩腾地站起来,却见白衣缥缈的女子收剑,原本的面纱不翼而飞,露出她近乎冰雪的容貌。

    她纤细素白的手毫不客气地抓住飞到案上的脑袋,轻巧地抓住染着血污的发,提了起来,淡淡地道:“污了将军的酒,妾先行赔罪,但这颗头,我要给姐妹们带去。”

    “带去干什么?”萧珩饶有兴趣。

    “扔进粪桶里,然后再丢进狗舍。”凤流霜断然道。

    “……”

    “他做啥了?”萧珩没想到一个看上去这么仙女的姑娘,开口就这么狠。他摸了摸鼻子,见手下人把战场收拾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要烦恼怎么面对城中百姓的是殷无极。

    “我和城主也算是帮了你们一把,算不上敌人,聊聊?”

    “多谢将军与城主。”凤流霜看着不好接近,实则是个是非分明的女人。对于萧珩的问题,她没什么不可以回答的。

    她挽起轻如云朵的袖,那是昂贵的鲛纱,纱之下则是一道近乎丑陋的疤痕,形状很是奇异,像是什么曾嵌入过皮肉中。

    “这是军中的刑具,怎么会用在你这样的女子身上……”萧珩的眉头登时一皱,显然看出了她曾经遭受的苦难。

    “妾是个刺头,不听话,要教训我,又不能影响我的容貌与身段,他们就把我锁在刑具上……然后又抹恢复的药膏,以免影响恩客的兴致……”凤流霜将袖子捋下,却见地上的雪白面纱已经染血,她戴不了。

    她略略阖起凤眸,低声道:“我有无数姐妹,皆已葬身于这个魔窟,还有很多,如今还在生不如死……”

    萧珩看见她脸庞如雪,唯有唇上朱红,亦是脂膏点染。

    可以看出她实际上精力不济,修为被抽过很多次。心肠冷硬如萧珩,也情不自禁在心中骂一句那些禽兽。

    那鲛纱的衣物其实不适合穿来战斗,在方才的厮杀中,凤流霜一连杀了十来人,外衫也被剑挑破,露出大片锁骨。她也丝毫不在乎。

    炉鼎,说的再好听,也是被反复蹂.躏的妓。但凡是脆弱一点的,早就在开始时自我了断了,谁还能撑到现在,亲自手刃仇人?

    可今日就算杀了这些仇人,她们又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何其大,凭她们,杀得尽吗?打得过吗?

    只要出龙隐城,那无处不在的触角就会继续捕捉她们,残杀她们;就算是留在龙隐城,殿下肯给她们一席之地,也不过是另一种豢养,她们也不能盲目地信赖大魔,再葬送自己一次。

    萧珩知道魔洲开放,但还是刻意不去看她泛着珠玉一样白光的脖颈与锁骨。于是他想了想,扯下自己沾着血的朱红色披风,劈头盖脸地往她身上一丢。

    “有点脏,不过都是你仇人的血,将就将就。”萧珩把那杯染血的酒泼了,干脆拎起酒囊对着嘴饮了一口,“女孩子家家,有时候也要学会求助……这不,等主君回来了,朝他卖个惨,那家伙心软。”

    殷无极已经去院内扫了个尾,把十大家族埋伏在园宅中的杀手皆扫尽了,然后才提着沾血的剑走回来。

    那些作伶人舞姬打扮的女子,正站在阶下。见到殷无极重新走入堂内,她们皆是放下武器,向他双膝跪下,盈盈一拜。

    “不必多礼。”仙门地位比较平等,就算是对圣人,也不必如此俯身大拜,作揖即可。殷无极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才镇静自若地抬起手,道,“起来吧。”

    原本一身盛装长裙的凤流霜卸下钗环,放下长发,不像是方才那般凛冽的侠女作风,反倒有几分静美柔和。

    “殿下为龙隐城除害,您当的起此大拜。”

    殷无极并未说出他来此的目的,凤流霜等女子久居深墙,不知外界姐妹被城主庇护起来,脱了奴籍,于是与他说话极为谨慎,颇带试探。

    “杀了十长老,龙隐城风云必然再起。流霜不才,虽为炉鼎之身,却也是天生冰系根骨,有化神修为,愿为殿下效劳……”

    她说着,忽然一顿,想起自己面对的是渡劫殿下与大乘魔王,自己这点儿修为,又哪里够看的呢?

    殷无极看着她肩上披着的朱红色披风,又兴味地看了一眼倚在一旁,自顾自饮酒的萧将军。

    “把你陷在这里的姐妹都召集起来,跟我来,我带你们出去。”

    凤流霜又足足愣了几秒,殿下没有提任何要求,也没划定任何规矩,就这么简单地答应带她们出去了?

    她咬着唇,回头看了看姐妹们,觉得这是一场赌博。但她们同样孤注一掷的目光,让她心中又镇定几分,扯了扯肩上披着的温暖披风。

    萧珩带着亲卫,溜溜达达地跟到殷无极身后,笑道:“你这次是把整个史家家宅都给屠了,连着其他几家的长老与家臣,你信不信,你刚出这个门,城里就能翻了天。”

    “这只是个开始。”殷无极没有丝毫动摇之意,而是随手一拂袖,那原本紧闭的大门轰然而开。

    宅中浓郁的血腥味几乎一瞬间就扩散开。

    刚刚走出深墙的女子们看向不再只是一寸的天际,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大门前,萧珩的狼王军披坚执锐,已分别站于门前两侧,城主车辇亦然为他备好,就等着他扬鞭指路。

    殷无极负手而立,风从门前穿过,把血腥带去城中的每一个角落。而他的黑袍猎猎,唯有眼中燃烧着火。

    城中局面想要稳定,他要做的,不是与这些心怀叵测的大魔和平相处,而是来一场彻彻底底的清洗。否则,这些背景复杂的家族会成为他的隐患。

    “走了!”黑袍的大魔将无涯剑指向前方,指向那正因为长老赴宴被杀,乱成一团的李家,极为傲然地道:“今日,合该有一场暴风席卷——我要让龙隐城的十大家族成为历史。”

    第175章 三月惊变

    圣人亲启:

    “龙隐城封城三月, 外界不得城中消息,排查内奸。在下无奈之余,只得暂时断掉与仙门联系。如今在下初得殷城主信任, 接手商路贸易与情报传递工作, 才得以给您写信。”

    “……二月初九, 龙隐城十大家族长老设宴邀请新任城主殷无极与狼王萧珩,三个时辰后, 史家满门被血洗。随后, 城主下令四面封城,戒严城中, 实施宵禁。狼王军随后围住十大家族, 与其私军开战, 整个龙隐城分为南城与北城,开始巷战……”

    “城主优待俘虏, 声称只要打下一个家族,便解放整个家族的家奴,并且当即毁去整个史家奴隶的契书, 抹去奴隶契纹, 并且在城主府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登记户籍仪式。在李家、宋家灭后,北城的消息飞入南城, 余下几个家族的内部相继发生奴隶哗变……”

    “……十大家族豢养的家奴甚至掌事,都纷纷夜奔北城, 正面冲突中,魔修子弟与私军死伤愈千人, 降者不计其数,而狼王军的损伤人数仅在十人以下,城中将此次剧变称为‘三月惊变’……”

    程潇叼起笔, 看着那纸张上的墨水在法光一闪后消失不见,然后他再写上一层看上去寻常的字迹,将其封入信封内。

    “程先生,您准备好了吗?临行前,城主有事要交代你。”有人叩响门扉,“此去需要您收集仙门情报。”

    “这就来。”青年总是身着墨绿色猎装,腰间配着镶嵌宝石的腰刀,面容斯文俊朗。

    他先是习惯性地揣了下手,然后意识到自己没有宽袍大袖,就改为整理自己的护腕。

    程潇疾步走入城主书房,只见整个城主府仿佛劫后重生。

    一个月前,南城私军曾经打到处于中轴线上,身为北城第一道防线的城主府,迎战的恰恰是殷无极。

    南城军放火烧府,试图攻占,而在殷无极面前玩火,简直是班门弄斧。

    那一日的火光几乎映亮了龙隐城的天际,也让人体会了一下渡劫大魔的恐怖之处,仅仅是一战,几乎将南城军打垮,到最后只能在大街小巷中逃窜,通过霸凌百姓来藏匿自己。

    殷无极也不愿意破坏自己的城池,便展开了三次扫荡。

    第一次扫荡,十大家族祖宅内防线尽灭,全数溃退。

    第二次扫荡,把他们逼入了民居民宅,地下坑洞,让他们如老鼠般逃窜,却又因为竖在龙隐城外的结界,无法出城,也无法与外界展开联系。

    第三次扫荡,却是南城不甚其扰的百姓将其举报,主持整体战局的萧珩接到无数线报,逐一清洗扫尾,将世家大魔的势力斩除的干干净净。

    如今的龙隐城内患一清,有近乎三万的奴隶被完全解放,重新成为龙隐城的百姓。其中不乏世代受奴役,几乎没尝过自由滋味的奴隶,更有无数被豪族征去的奴隶归家。

    胜利之日,城中一片欢腾,民心大归,皆呼城主之名。

    程潇驻足看了看,只见城主府已经翻修过,那些前城主留下的珍宝皆被拆下入库,重建时没用什么贵重材料,看上去简朴许多。

    但是这位新殿下性格严谨。无论是装饰还是墙壁图案,都体现出了主人的对称美学。

    他不是儒门的人,却是圣人藏在暗处的眼线,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蛛丝一样散落在仙门、魔洲、甚至南疆深处。

    他在仙门述职时,曾远远见过无涯君一面。

    圣人正支颐与他说话,玄衣佩剑的青年微微倾身,替他将发丝捋平。

    而后,两人似乎吵了起来。圣人沉着声,言语愠怒,无涯君不肯退让,语气彬彬有礼,却又仿佛含着芒刺。

    程潇没见过有人胆敢那样与圣人说话,圣人低气压时,他甚至大气也不敢喘,而无涯君却是直接顶了嘴。

    甚至在圣人摔杯要他滚时,无涯君还笑道:“如您所愿,弟子滚了,您若是不乐意见弟子,又何必非要把弟子招来吵架。”

    与那时伪装着的他擦身而过的时候,程潇感觉到他眸底沉黯,如一道凌厉的剑锋,不是刺伤别人,便是刺伤自己。

    “来了?”殷无极正在书桌上观看五洲十三岛的地图,见到程潇进门,他平淡地道,“程先生应当知道,我唤你来的用意。”

    “城主需要仙门的消息?”程潇很是上道,向他抚胸行礼,身上没有半点儒的痕迹。

    “程先生是城中最大的游商首领,关系网遍布整个北渊洲,你这样的人,选择效忠我,让人很是意外。”殷无极走到他身边时,语气中已然带上几分迫人的威压,“我以为先生会犹豫一阵,而非战前投诚。”

    程潇连忙低下头,让自己的视线保持在大魔的肩膀处,以示尊敬。

    “押注切忌摇摆不定,您是渡劫殿下,南城叛军不过乌合之众,程某选择您,当然在情理之中了。”程潇仔细思考着措辞,说话颇为老道,甚至带了些并不过火的揶揄,“何况以城主风姿、实力与势力,今后必然大有作为,若是程某不早点成为元老,岂不是赶不上趟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殷无极见他狡猾地偷换了概念,便又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程先生莫不是个狐狸,嘴巴像是抹了蜜,听着好听,实际上背后却藏着别人?”

    哪有什么外人,就是您师父不放心,非得每个月看一次简报,生怕您磕了碰了摔了跟头。圣人是什么品种的大家长啊。

    程潇心里吐槽着,面上却带着笑意:“怎么会呢?程某并非无牵无挂一个人,整个商队都要靠我吃饭,大本营又在龙隐城,受城主管辖,若不投向城主,还能靠着谁?”

    殷无极当然也是查过他的底细,这个人的确清白,在这场城中内乱里,他的情报网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若是把他的商队纳入麾下,自己就不用再愁商路的问题了。

    用还是不用?

    程潇心里也没底,以他对无涯君的理解,他是一个看似大开大阖,实则心思缜密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南疆平叛与流离城之乱中立下大功,但这些,如今都被仙门的历史抹去了……

    “此次仙门之行,就拜托程先生拓展商路了。”殷无极没有犹豫,丢给他一块令牌 ,声音有些低哑,“还有一件私人的事情,我要拜托你。”

    程潇接过令牌,翻开一看,竟是一块圣人令。

    他心中又是一跳,以为自己无间道被发觉了,却听殷无极继续说:“这是圣人令,我想你应该未曾见过。我需要你去一趟微茫山,什么理由都行,去想办法……把这块令牌与这封信,转交给圣人。”

    殷无极补充了一句:“不要露面,否则他会杀你。”

    程潇:“……在下定然不辱使命。”

    无涯君是好人啊,还让他公费回山述职,点个赞。

    见殷无极没有什么要嘱咐了,他本想告退,却看见萧珩一身深色常服,引着几名女子进入城主书房中。

    “人我带来了。”萧珩抱着臂,懒洋洋地往太师椅上一坐,吊儿郎当地笑道,“有什么安排,你来说,老子不帮你传话。”

    来者是凤流霜、白蕊等人,她们也直接参与了城主铲除魔修大族的内战,在手刃仇人的同时,因为无人汲取她们的修为,近期境界也飞涨,精气神为之一改,原本的哀戚与柔弱褪去,竟是显出几分飒爽来。

    “关于如何安排你们,我有几种方案。”殷无极用人不疑,见程潇驻足,显然是想听一听,他也没说什么,转过身淡淡地道,“首先是想到让你们之中想要过平静日子的更名换姓,自由嫁人生子,但我的事务繁杂,无法顾及周全,以你们的体质,迟早会招来祸患。”

    他本是实话实说,但凤流霜低了头,眼睛黯淡了几分。

    “所以,我给你们第二种选择,即日起成立‘风雨楼’,职责是收集情报,阁主为凤流霜,收容炉鼎体质的修士。”

    殷无极手中的龙隐城规划图,已经与曾经截然不同,在他的图纸中,原本的十大家族地盘被重新划定。

    他甚至已经把“风雨楼”的选址拟定了,就在城主府附近。

    “你们只听从我的命令 ,只效忠于我,在为我所用的同时,我承诺你们可以成立一支保卫自己的力量。若有人敢欺凌风雨楼中任意一人,你们随时可以拿起剑,杀了他们,无论是谁。”

    “若是城中高位大魔觊觎……”凤流霜猛然抬头,问道。

    “格杀勿论。”殷无极淡淡地道,“杀不掉的,来找我,我来杀。”

    白蕊立即捂住了嘴 ,似乎在压抑着啜泣声,而凤流霜还算沉稳,却是悄然间红了眼角。

    “不必谢我。”见到美人落泪,殷无极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在城中内战中,你们向我提供了大量情报,表现出了出色的能力,我才愿意给你们这样一个机会。”

    同情不会让人觉得感触,可她们是被认可了啊。

    这回连凤流霜都绷不住了,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城主不仅为他们除去奴籍,还肯给她们栖息之地,给她们成长的空间,甚至将她们完全护在羽翼之下,却又不是出于同情与施舍……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殿下?

    “哭什么……”殷无极有些不理解。

    “你这就是不懂女人心了吧。”萧珩嘲笑他一句,“你这样,会没有妹妹喜欢你的……”他顿了顿,又似笑非笑道,“哦,我忘了,你不需要。”

    比起熟练地递绢布给她们擦眼泪的萧将军,殷无极显得格外冷淡,甚至还因为无法应对女人的眼泪,向后倒退了两步,把哄人这种麻烦事丢给了看上去颇为享受的萧珩。

    程潇心想,谁编的无涯君“救风尘”啊,明明是把女人当男人用,丝毫不知风月,果然和圣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别在意,咱们城主不止这么对女人,对男人也一样。”萧珩打趣道,“他这个人守身如玉,比姑娘家还保守,不准人碰他的……”

    “萧重明!”

    “瞧瞧,恼了。”

    “……你皮痒了吧!”

    程潇含着笑退了出去,心里却想:回头给圣人报告的时候,就说无涯君,一切都好吧。

    第176章 启明之星

    “喂, 老白,我们是不是走错地了,这他妈是龙隐城?”

    身穿墨绿色窄袖劲装的少年抬起斗笠, 看着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城池, 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问我, 我怎么知道?”嘴里叼着一根草梗的魔修看着城楼上更换的牌匾,又不信邪地核对了一下手中地图, 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随手扯了一个出门的商人问道, “喂,这里是……”

    “启明城啊。”游商是个倒卖本地特产的, 修为只不过金丹左右, 看了一眼他们的外地打扮, 恍然大悟。

    “这里原先是叫龙隐城不错,但是半年前城中内乱平定后, 殷城主说换个名儿,就当对过去告别,然后定了这个名字。听城主说, 咱们北渊南部多雨, 难得放晴时,东方天空的最亮的那颗星星就叫‘启明’, 大家都觉得这名好,和城主一样……”

    商人一提起城主就喋喋不休, 扯着魔修讲个不停:“老兄,我们城主简直是天下第一好, 不仅人长得俊美,心肠还好,还为人公正, 聪明绝顶,最重要的是,打起架来简直是帅的没话说……”

    “……”

    “总之,你们外地魔,一定要去瞻仰我们城主。”商人千叮万嘱,“城主府就在城中央,进去直走就是。城主每天下午都会巡城,路上动静一大,你们就可以去看了,千万把持住了,别扑上去,不然就算城主不追究,你们得被狼王军、风雨楼和城防兵请去喝茶……”

    好不容易告别商人,两名魔修面面相觑。墨绿色劲装的少年平日随意惯了,哪里想得到现在进城还得查身份,被城防兵当场拦住。

    “外地魔修,来我们启明城干什么?”城防兵盘问。

    “听说城主正在招贤纳士,需要修为高的魔修,我们兄弟来试试。”年长一些的白衣魔修有一双狐狸眼,本该有些轻浮,但他笑起来却是一团和气,“我是哥哥,白钰,小墨染是我弟弟,这是我们的度牒……”

    “修为都是化神,不错。”城防军查阅之后,发现没什么问题,待他们的态度也和颜悦色不少。

    “城主府进城直走,一个时辰便能到,车辆可以在门口租。城中禁止使用任何缩地术,禁止武斗,禁止杀人,禁止偷窃,禁止……”

    一连串的禁令,让两名魔修听的目瞪口呆,简直怀疑自己是否在北渊洲。

    “外地人就是麻烦。”另一名城防兵咧嘴说道,“还时常闹出事来,上回有个奸细在城里欺凌风雨楼的姑娘,还惊动了萧将军。”

    白钰听的一头雾水,道:“风雨楼的姑娘?是花楼吗?”

    城防兵看了他一眼,见他迷茫,小声提醒道:“可不敢得罪她们,那楼里的妹子凶得很,管情报的,才半年就抓了一堆的奸细,可是城主面前的红人,连咱们柳老大,遇到凤楼主,都得敬上三分。”

    “女人管情报?”墨染隐隐有些轻蔑,道,“能管出个什么来?”

    “知道那个很出名的‘丹枫’吗?”城防兵一笑,说道,“隔壁蓝城主的心腹,就是栽在她们手上,美人计!现在还关在牢里呢。”

    墨染:“……”

    他们牛逼轰轰的前辈翻大车了。

    “只是个收集情报的任务,我还在想为什么青君殿下非得让我们来,简直是大材小用,现在看来,这启明城水可深!”墨染双臂搭在脑后,与身边同伴传音道,“你说,那些失联的魔修都去哪了?死了吗?”

    “龙隐城内乱应该是一年前左右,那位殷殿下直接封城,把十大世家血洗了一遍,咱们在里面的眼线几乎全断了。后来,咱们派出的细作几乎都是有去无回,芜菁大人还说,如果情报贩子有坟墓,那一定是龙隐城。”

    两人传音讨论,修为显然不止是化神,背景也极为复杂。

    他们背后的势力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对更名为启明城的城池,如今还没有一个系统性的了解。

    “记住了,我们只是来打探情况的,第一目标是活着回去,什么事也不要搞,为了不引起那个‘风雨楼’的注意。”白钰神情凝重。

    两人站在屋檐下,正如临大敌,头顶上突然掉下一块木梁,砸在墨染面前。他们心里有鬼,皆是吓了一大跳。

    “抱歉抱歉,外地的?”房顶上传来爽朗的声音,继而,一个手握钉锤的人探出头来,竟是个化神魔修。

    墨染看穿他的境界,顿时心里一跳,如临大敌地看过去,却见整个房上有七八个魔修,皆是一身短打,或是赤着古铜色的臂膀,热火朝天地修屋子。

    “小兄弟,帮我把木头丢上来。”男人脖子上挂着的标牌,是个明晃晃的“殷”字小篆,是城主亲兵,而看着其他人的态度,他的职级还不低。

    “你是……”白钰仰起头,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我啊,我叫柳云天。”男人笑道。

    柳云天。墨染心里想,根据情报,是那个人的心腹。

    “前段时间启明城南城塌了一半,都是些混账的地盘,现在城主把他们的地盘收归启明城所有,又安排修筑房屋,安置恢复平民身份的奴隶……”柳云天边敲钉子边说。

    “因为听说是替自己修房子,只要完成规定的工作,每天管吃管住,还发魔晶石,恢复身份的奴隶都热情高涨,这不,城里的设施修的老快了……”柳云天又道,“城主说,这叫什么……以工代赈?”

    白钰和墨染听傻了,还能这样?

    “魔修大族的财富,城主分文未动,直接转手就投入城中建设,甚至还亲自画图,重新安排了城中布局,不仅改造了城中的排水、饮水与驰道,还把贫民区给翻新了……”柳云天说到这里,眼中闪着光芒,“那些一家窝在漏雨的棚子里住了三代的百姓,都住上有屋顶的房子了。”

    北渊洲全民修魔,却有强弱之分,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吃过一口干净的饭,住一次有顶的屋子,而这一切都改变了。

    柳云天作为城主心腹大将,又是本地魔修,亲自领着城主亲兵来修安置房,这种操作在北渊洲简直是闻所未闻。

    在常年的战乱中,人不如猪狗,活着都是一件难事,不被屠城就谢天谢地了,谁还会肖想这些?

    一开始,殷无极把图纸下发时,还有些城中商会代表觉得离谱。

    他们都不信,会有大魔会管这些赔钱的奴隶的死活,甚至在殷无极提出购买基建材料时纷纷推诿,以为城主不会真的给钱,除却程潇带头响应,为他收购大量的矿石与木材,其余人皆在观望。

    殷无极是炼器宗师,更是规划出了当年的微茫山儒宗,就算是在仙门,也是极其出名的城建大师。

    两名外地奸细不敢和热情的柳云天多谈,生怕自己被发现异常当场抓获,就在正热火朝天搞建设的南城逛了逛。

    不多时,他们就见到有个酒家打出了巨大的条幅,上面写满了对城主的溢美之词,是看到就觉得肉麻的程度。来往客人偏偏极多,甚至还有专门从城北来专门打卡的。

    有人酒过三巡,还往墙壁上写打油诗,给城主狂吹彩虹屁。

    “俺们的店,可是城主敲的第一根地基。”老板极为自豪地拍着桌子,醉醺醺道,“原来,这只是个茶水棚,你们懂不?咱们北渊洲南部啊,一年就没几天不下雨的,嗝儿……一下雨,水都能淹到膝盖了,这下可好了,你瞧这品味,城主建的就是好!”

    白钰和墨染又面面相觑,互相传音。

    “什么品种的渡劫大魔啊,怎么还替这些蝼蚁亲自修房子?”

    “听说,他是仙门叛徒,难道是仙门那边的习俗?”墨染迷惑,“这样有助于修炼吗?”

    他们往店里一坐,点了杯酒边喝边听,真的听出不少消息来。

    “要我描述那天的场景?嘿嘿,老子已经说了第三百七十八遍了,看你小子顺眼,就再说一遍,你且听好——”老板拎着酒坛坐在两人身边,和他们侃起大山来。

    “半年前内乱刚结束,其实我们心里是谁也不站的,那些个大魔都不是什么好玩意,都是仗着自己实力强,拿我们都不当人,动辄是西头的闺女被抢了,又或是东家里有高位大魔斗起来,店被砸了,可怜的老母亲被波及到,连尸体都是残的,连个坟地都入不得。”

    “大魔之间的事,不都那样?谁赢了,地盘就是谁的,至于咱们,有没有都一样,说不定死完了还省心点……”

    酒家说着,店里来沽酒吃菜的客人也心有戚戚。

    白钰和墨染已经记不清自己弱小时是什么样了,心里不以为然,心想:北渊洲不就是这样吗?弱肉强食才是规则,谁又管蝼蚁的死活?

    但他们没有说出心声,怕招来那个“风雨楼”,于是附和道:“大魔都这样,成王败寇么,正常。”

    “但是咱们城主是例外!”老板拍案而起,声音颤抖地道:“那些个黑了心肺的魔修家族为了躲避搜捕,推了俺的草棚,把这一代都砸成废墟,俺老婆还被压在石头底下,她连炼气都莫得,俺也没出息,搬不起石头,急的俺直跺脚……”

    “……家没了娃没了,俺想干脆一头碰死,和老婆一起死了得了,于是坐在废墟边上大哭,是城主带着兵路过搜捕,问我,我遇上什么困难了。”

    “俺以为,又是个来砸我家的,当着他的面就要碰死。不怕你们笑话,当时的俺心里还想着,虽然俺贱命一条,至少还能溅大魔一身血。”

    “是城主拦下我,然后顺着俺的指的方向,亲自出手,把整个废墟的石头都抬上了天,救了俺老婆一命,也救了咱们南城整条街……”

    白钰想在本子里写一句“优柔寡断,不足为患”报给青君大人,却又觉得不对,他不太能理解,难道大象路过一个蚂蚁窝倾覆了,还要管每一只蚂蚁的生死吗?

    “等到城主要翻新南城,其他街的不参加,是他们蠢,咱们街必须第一个响应。”老板嘿嘿笑了,说道,“那时候他们还不信呢,怎么会有大魔会给我们重新建房子,一定是做做样子,结果那天,城主真的来了,就带着几个亲兵,萧将军与凤楼主也来帮忙。”

    “就是这儿,他从这里打的桩。”老板站起来,围着自家亮亮堂堂的酒楼转了一圈,指给客人们看,“城主是真的厉害,听说,他是炼器大宗师呢,一日之后,高楼平地起,可羡慕坏了左邻右舍,再一周,整条街都换了样子,比往日还要热闹呢。”

    “再之后,全部登记为平民的原奴隶也加入到了城建中,现在,南城反倒是新城,最近,北城也开始改造了……”

    白钰和墨染精神恍惚地踏出了酒楼,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一出荒诞戏。

    要知道,他们来自的北渊洲北部,如今还是朝不保夕,十室九空的状态,很多畏惧大魔交战后屠城的平民,纷纷都拖家带口躲入深山,很多城池因为常年的战乱,甚至还处于瘫痪中。

    而启明城不一样,这位来自仙门的前圣人弟子,在做一件他们看来很愚蠢可笑,却又让他们隐隐恐惧的事情。

    “老白,我总觉得,有点怕……”墨染作为合体期魔修,已经是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存在,但是仅仅在启明城逛了一天,甚至未曾与殷无极与萧珩照面,他的牙根却隐隐地有些颤抖。

    他在畏惧什么呢?

    不知道,但就是怕。

    “我知道。”白钰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口气,才道:“我也是真的怕,青君大人,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走吧,去招揽魔修人才的地方看看,我记得应该在城主府。”墨染的神色有些凝重,道,“我们必须要重新估计龙隐城……不对,启明城的力量,这样的城,这样的首领,不能成长起来……”

    果然如同城防兵描述的那样,城主府其实很好找,只是他们三过其门而不入,只因为那长的完全不像是传统意义上的城主府。

    “原城主府不是金光闪闪的吗?现在怎么这么简朴,我还以为是个大点的宅院……”墨染揉了揉眼睛,再怎么看,也没法把城主府三个字看没了。

    内院不能去,是城主会见客人与休息的地方。

    但城主府的外院是开放的,城主亲卫、狼王军、城防兵、风雨楼等等势力,甚至都在外院有一个办事点。

    他们两人一进院,就见到了挤满院子的高阶魔修,甚至还有不少熟面孔,好像在蓝城主和青君大人那儿都见过。

    白钰和墨染:“……”简直像是细作开会。

    他俩虽然干这行挺久的,但是水平也就中等,见到一众大佬,他俩顿时就怂了,也没敢插队,乖乖地排到了队伍末尾。

    登记的时间到了。

    他们听到前面报一个名号,心里就凉一截。

    “剑魔吴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夫已是半步大乘,敬佩殿下为人,不知可否与殿下一晤?”

    “妾身卿思婵,当然,叫妾身情丝缠也可以。”这回是一个妩媚的女声,她道,“听闻城主这里有专门收容炉鼎体质的女子的‘风雨楼’,妾身无门无派,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可以加入?”

    那些名字在北渊上层声名赫赫的魔修,就算是在自家青君大人的名单上,也是优先级极高。

    启明城的根基薄弱,殷城主开出的招揽条件,比起青君大人简直是不值一提,换做平时,他们只会取笑那些人脑子坏了,居然选这么一个势单力孤的新殿下,而非根基深厚的青君大人。

    可在城中转了一圈后,他们两人已经心知肚明,真正吸引人的永远不是丰厚的条件,而是这种从未出现在北渊魔洲的理念。

    虽然只是雏形,但他们看到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倘若启明城当真建成了……

    那会是北渊洲前所未有的,理想国。

    第177章 一封家书

    就在原先的匾额被撤下, “启明城”三字被殷无极书刻上城门时,程潇离开北渊洲刚满三个月。

    他带领商队一路南行,穿过流离谷回到中洲, 先在仙门边境重镇流离城停留了一个月, 交换部分货物后, 回到直属于圣人仙门联络点,向圣人传递自己请求拜谒的消息, 很快就得到了回复。

    圣人请他回一趟微茫山。

    有儒宗的势力在背后帮衬, 打通关节,程潇带出来的商队虽然偶尔碰壁, 但总体上还算顺风顺水。

    殷无极敢用他, 自然是大方向上不疑他。

    但是殷无极也将从属于自己的一支商队放进他的队伍里, 明面上是显示自己对他的重视,可言下之意也很明确:一来是要让程潇带他们走一走门路, 二是提醒程潇不要有其他心思,队伍里有他的“眼睛”。

    “恩威并施,驭下之术……圣人没有说错, 无涯君是个帝王之材, 让他呆在仙门,哪怕是做儒宗的少宗主, 都是屈就。”

    中临洲的官道宽敞,又很安全, 程潇回身看向满载的商队。

    因为携带的货物太多,他们带来的乾坤袋装不下, 不得在仙门购买车马。墨家的老式工艺比不上城主,但胜在便宜,赶路与运输没什么问题。

    彼时程潇已经越过三大湖地区, 除却给圣人的礼物外,从北渊洲带来的矿石、金铁、染料等等早已卖完,换成了殷无极急需的药材、粮食、布匹与一些仙门特有的工艺品。

    而殷无极特别嘱咐的,仙门的灵宝、灵器、丹药等等制成品,从正规渠道完全购买不到,他只好去黑市淘了点品质一般的货。

    仙魔大战结束才一百多年,哪怕北渊洲与中临洲早已停战,仙门仍然保持着对魔修的警惕心。

    而程潇说不出来路,是因为不能把自己的主子挂在嘴边。

    “无涯君”在仙门已经被列为禁词,相关记载全被删除,年轻修士只是隐约知晓,除却如今得体又出色的儒宗大弟子风飘凌,圣人之前也有个弟子,现在已不知去向。

    程潇心中记着殷无极交给他的特殊任务,于是在商队来到儒宗附近的仙门城池后,特意安排歇息几日,自己则动身前往微茫山述职。

    因为是秘密拜访,他未曾大张旗鼓地走问天阶,而是从偏门小道上山。刚到附近,他便看见小童等在那里,仿佛预料到了他的拜访。

    “在下程潇,这是我的名帖。”

    “请程先生等一等,师尊正在面见贵客。”风飘凌见小童将他引来圣人书房,被告知这是圣人点名要见的人,便微微点头,道,“请随我来。”

    一身青松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被请入圣人的外书房等待。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端详着身边穿着靛蓝色儒衫的风飘凌。

    风飘凌宽袍大袖,性情严肃冷淡,手中握着一卷《楚辞》,看上去文质彬彬,很符合世人定义中的儒宗大弟子形象。

    与他相比,无涯君反倒是不像个儒门弟子。

    程潇记起城主提起风飘凌时的古怪神情,心中有了底,开始向风飘凌套话:“圣人日理万机,实在操劳,我等皆受圣人恩情,只能在万里之外替圣人办事,却无法长随圣人左右,实在是遗憾啊……”

    “程先生也是为了仙门的和平,我们能够如此安逸,有先生之功。”风飘凌也对程潇的身份略知一二,知道他长期卧底魔洲,又是个难得的人才,身份需要高度保密。

    他顿了顿,心中又好奇,道:“北渊洲是什么样子?”

    “苦。”程潇言简意赅,他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多时,内书房传来动静。原来是圣人亲自将客人送出门外。

    以圣人谢衍的身份,值得他起身相迎,出门相送的人,整个仙门也只有其余二圣。可他这一次会见的贵客,只不过是一介散修,却让他如此重视。

    程潇不能露面,只是在室内侧开的窗户往外看去,而风飘凌已经抬步出门,陪着师尊送贵客了。

    “天/行君,当真不考虑入我儒门做客卿?”谢衍与他清谈三日,只觉对方见地独到,心怀苍生,顿时将其引为知音。

    “谢宗主美意,在下心领。”对方同样一袭出尘白衣,神情有种淡漠的神性,孤独而温柔。“在下习惯了四处漂泊的生活。”

    “做我儒宗客卿,依旧可以行走天下。君收集天下禁术,怀璧其罪,有宗门作为依靠,会好上许多。”谢衍轻叹一声,“天/行君当真不考虑考虑?”

    “在下修为已至渡劫,倘若真的有人要对在下出手,也不会顾忌谢宗主。鉴于在下立场,不仅无法为儒宗做什么,反而会给儒宗带来麻烦。”

    “修士如君者,五洲十三岛鲜见,吾只是希望能够给君提供庇护。”

    白衣修士右手抚上胸口,向圣人行了一个古老的祭礼。

    “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有机会,再与谢宗主清谈。”他的声音轻而缥缈,好似那双悲悯的眼从未落在此世,永远落在天道的尽头。

    “君若改变主意,随时来儒宗,衍倒履相迎。”谢衍见劝不动,便也不再提,向他行了一礼。“前方路遥,请君慢行。”

    “谢宗主不必远送,且回吧。”

    天/行君离去了。

    谢衍平静地目送他乘上仙鹤,白衣翻飞,消失在微茫山的山间。

    良久,他负着手轻叹一声,“天/行君果真名不虚传,他的身上有神性。”

    “师尊何出此言?”风飘凌肃立于他身侧,对他异乎寻常的慎重有些不解,他近乎尊崇地对他道,“弟子觉得师尊也是神仙……”

    “不一样的。”谢衍阖上双眸,近乎悲郁地道,“就算是圣人,也是人,不是神。”

    倘若他是仙神,是不是就挽住那一缕明媚的春光,是不是就能留住指尖逝去的流沙,是不是……就能把离家的游子,从那豺狼环伺,苦寒艰险的北渊带回家?

    胡不归啊。

    风飘凌不解其意,怔了片刻,又像是想起什么,对谢衍道:“程先生,现在正在外书房等您,他似乎带来了北渊洲的情报。”

    谢衍的背影猛地一震,道了一句:“知道了,让他来见我。”

    程潇灌了自己一壶茶水,吃过了三盘瓜果点心,才觉得自己在北渊洲饱受虐待的舌头得到了安慰,一顿苦吃后,他终于被唤到圣人的书房。

    只是刚刚踏入,他就觉得与记忆中有些许不同。

    多年前,无涯君还在时,圣人的书房里处处都是生活的气息。

    春日花瓶中扦着一枝春,夏时放着瓜果冰鉴,秋天晒着时令的白茶、板栗与干果,冬日支着铜锅暖炉,咕嘟咕嘟地煮着茶汤。

    书房采光很好,别致漂亮的烛台被放在雕花的架子上,让来书架寻书的主人有足够的光源。屏风下的茶座放着软枕,想要休憩时,可以随时斜靠。

    圣人常年伏案批阅文书的桌上,文房四宝总是放在最恰当的位置,墨是新磨的,纸张永远严谨地铺好,甚至他的书桌边,常年设着一把椅子,备着另一个人的茶具与纸笔。

    而这一次,程潇踩着黯淡的烛光走入圣人书房时,只觉得这里仿佛冰窖。白梨花木柜上的摆件沉默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哪怕程潇看的出这些价值连城,却莫名地冷透骨髓。

    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圣人的书房怎会如此空洞冰冷?

    程潇看着白衣如雪,墨发垂腰的圣人穿过寒玉屏风,徐徐走出里间,只觉自己仿佛处于覆满深雪的山巅,那人纯白的衣袂间,蓦地携来彻骨的寒风。

    “回来了?”圣人略略地抬起眸,“程先生辛苦,带回来了什么消息?”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程潇的牙齿莫名地打了个颤。

    这些年,他都是与圣人书信交流,还觉不出他的不同之处。可是当记忆还停留在数百年前的他,再度见到圣人当面,受到的冲击,远远比对他作风习以为常的儒宗弟子大得多。

    程潇原先玩世不恭的态度顷刻间收敛了,他先拿出了颜色漆黑,似金似铁的圣人令,与那一封殷无极要他转交的信,递给了圣人。

    白衣圣人接过令牌,眼瞳猛然一动。

    “这是哪来的?”谢衍立即意识到自己问题的可笑,“他亲手交给你的?”

    “城主告知,叫我想办法把这块令牌,与这封信交给您。”程潇顿了顿,竭力想要活跃下气氛,笑道,“城主还特意嘱咐我,不能当面交给您,说您会杀我。”

    他本就是圣人设立在魔洲的钉子,圣人又怎会杀他。所以,他静静地肃立于他的身侧,等待圣人阅完。

    谢衍摩挲了一下令牌,裁开了信。

    刚看了一眼,白衣圣人便笑了,道:“你猜他信里写了什么?”

    “什么?”无涯君的东西必须交给圣人,所以程潇没敢自己拆,因为一定会被圣人发现。

    “他算计我,也算计你。”谢衍扬了扬信纸,似笑非笑,“若是除我之外的人拆开看,这道法术就会启动,旁人看去,只会是无关痛痒的内容,你再交给我,我一定会发现被人动过,然后……”

    谢衍将信封展开,用指尖弹了一下,把那洋洋洒洒的四个字激活。

    “替我杀他……”程潇一身冷汗,无奈地笑道,“怪不得无涯君警告我,圣人会杀我,原是在这等着我……他在暗示,绝对不要看。若我听不懂,心中也有其他算计,或是其他大魔派来的探子,他给圣人的信件我是必拆的,看见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也会原样封好转交给您……”

    然后,收到信的圣人,会明白信使有问题,他走不出中临洲。

    “他也算计我,若是我当真替他杀了你,见你没有回来,他就会知道一点……”谢衍支颐浅笑,“他任意一句要求,就能直接影响我的决定。”

    “无涯君心思缜密……”程潇赞叹着,再把评价调高了一些。

    “什么心思缜密,若我不理他,你看那混小子会不会哭出来。”

    谢衍虽然这么说着,听着像是在恼他,但程潇心中却是凛然。

    他清楚,今日无论是谁站在这里,只要有半点背叛无涯君的迹象,圣人都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微茫山。就算他是圣人的暗桩,也是一样。

    圣人是在借无涯君之手敲打他,背叛无涯君,等同于背叛圣人。哪怕无涯君本人并不知道。

    信上的术法抹掉后,谢衍看的很细致,室内一时间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程潇见到那神坛上的男人,执着信的手微微地颤,好似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无涯君是惹您生气了吗?”程潇虽然知道,自己问的越少越好,但他情报商人的天性就是八卦,他忍不住问道,“您怎么了?”

    “惹我生气的事情,他做的少了吗?我又能拿他怎么样?”

    谢衍放下信,有些没好气地抬起眸,原先脸上的冰寒渐渐地消退了,却是脾气很大地把圣人令往桌上一扔,竟是冷笑,“这混小子!居然在信里说,要当我的对手,当我的宿敌,要让我只要想起他就夜不能寐……离家这么久,却对我放起狠话来,他倒是出息了!”

    那近乎压抑的气氛消失了。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变回了多年前的模样。

    程潇心中一松,知道自己先给他信这一步是走对了,于是笑道:“圣人可别这么说,无涯君当真是惊才艳绝,在下前几封情报中所提,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要说真正厉害的还是……”

    他又挑了几件事说了说,讲起殷无极在城中举办的扫盲讲学,掀起的大基建运动,解放炉鼎时遭遇的阻碍,与他当街与守旧者的激辩。

    程潇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谢衍听的很耐心。

    他想要听有关殷无极的每一件事,时不时还会打断他,问一下细节,听到有趣之处,他便是略略扬起唇角,或是辛辣,或是犀利地点评两句,哪怕是冷笑着说他“胆大包天”,语气中却无不骄傲。

    “……更值得一提的是,无涯君在解放了整个龙隐城奴隶之后,陆续有不少奴隶从别的城池夜奔而来,虽然奴籍未去,但是无涯君也不把他们当做奴隶看,而是吸纳为临时居民,并且直接向隔壁的魔修世家索要奴隶的契纹,世家怕他一言不合就动手,都敢怒不敢言,把契书刚交出去,家里却人心浮动,一夜过去,又跑了一大堆……”

    “他养得起这么多人么,冲动!”谢衍先是冷笑着责备一句,又顿了顿,问道:“你现在粮食药材收购了多少,还有多少缺口?报给我一个数字,我给你补上。”

    程潇:“……”您就宠他吧。

    内乱暂时平息了,程潇又说了些城中目前面临的外患,最后忧心忡忡地道:“目前虽然城中正在发展,但是无涯君一向是北渊洲大魔的眼中钉,我担心能够让他安心发展的时间没有那么长。城主嘴上不说,实际上种种政令推行极快,在我离去之前,正在大力吸纳北渊洲有名气的大魔加入……”

    “这一点,他做的没错。”谢衍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寒月,却是轻轻一叹,“但他没有太长时间,必须要短期内积攒起别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实力。可内乱之后,绝不是容易动刀兵的时期。”

    “圣人觉得……”

    “三个月后,我会去流离城一趟。”谢衍顿了顿,道,“那时,我会放个仙门叛徒到那附近,假托清除叛徒的名义,微服前往探查。你想办法,把这个消息放给他。”

    第178章 民风淳朴

    从圣人那里接到任务的程潇, 也没敢提醒圣人“您这是偏宠”,只是苦哈哈整理货物,从谢衍指定的渠道买齐货物。

    要知道, 当年无涯君还在仙门时, 圣人的宠爱是摆在明面上的。整个仙门里, 但凡是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倒也没有人真的敢碰仙门之首的逆鳞。

    就算无涯君离去了, 圣人的手上依旧拽着无形的线。近些年来北渊洲增多的仙门暗桩, 无疑就在说明圣人大义之下的私心。

    程潇清点了一遍此次的收获,圣人虽然没有发话卖给他仙门的最新炼器成果, 但是基本的粮食、布匹、药材、货物都已经收齐, 都是低价, 还有盈余。若不是圣人许可,以他的那点门道, 在中洲是没法横着走的。

    “中临洲是他的家乡,他明白其中门道,给你设定的这几个目标, 他根本没指望你能够达成。”谢衍指出清单上几项图纸、珍稀材料, “完不成,他不会强人所难, 若是真的带回去了,反而会让他怀疑。”

    “再说, 以你购买的军需物品的数量,若是没有我的默许, 你根本出不去中临洲。他的名字被我抹了,在仙门已是个禁忌,半点忙也帮不上你, 只在我这里管用罢了。”

    谢衍负着手,低笑一声,“只要看了你带回的货物,他就知道到为师在给他开后门,这小子。”

    “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势力飞速扩张。整个北渊的大魔都不是傻的,拿他当敌人还来不及,哪里会和他贸易。而龙隐城恰好占了南部门户,背后便是中临洲,我是他的唯一选,他才想着来我这里探探路……”

    “无论如何,那都是魔洲内部的事务,您当真想好要插手了?”程潇犹豫道,“北渊洲的储位斗争一团乱麻,何不作壁上观?”

    “北渊魔洲向来都是仙门的心腹之患,历任魔尊凶残冷血,对仙道敌意极重,数千年来,总是给仙门带来深重灾难。倘若未来的魔门之主可控,合作倾向大于斗争,对仙门和魔道都是幸事。”

    谢衍的语气笃定,笑道,“他是我按照继任者标准养的徒弟,心性如何,我比谁都了解。”

    程潇还是想的浅了一层,以为回护无涯君,只是圣人宠徒弟的私心。

    若仅是如此,就要他们这些暗桩全力配合,他们心中还颇有几分不情愿。毕竟大家来魔洲卧底是为了仙门,做的都是掉脑袋的活计,信服的圣人的品行,跟随的是他的目标,而非宠徒弟的私心。

    今日面见圣人,他才醍醐灌顶。圣人豪赌的,竟是北渊洲的尊位!既然魔洲总会出一个魔尊,有谁比自己亲手抚养的徒弟更合适呢?若是无涯君能够夺位成功,圣人想要对魔门施加影响力,比起以前来说就简单的多!

    何况,以他这些日子观察到的无涯君品性,以及他对圣人的执着,若是能成,两道可保长久和平!为了这个目标,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又如何?

    “在下明白了,定会调动北渊洲所有资源,全力配合无涯君争位。”程潇立即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吧,在下就是您在无涯君身边的眼睛,一定会帮您看好他!绝不让他冷着饿着磕着碰着!”

    “……”他明白了什么?

    辞别圣人后,程潇返回北渊洲。

    程潇虽然在返程路上就知道了龙隐城更名,但当他带着风尘仆仆的商队回到张灯结彩的城中,还是有种“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觉。

    他在原龙隐城蛰伏近三十年,悲剧倒是看到许多,却从未见过这座城这样欣欣向荣的模样。

    南方天际多雨,这里的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城池死气沉沉。

    偶有魔修大族寿终的老祖办丧事,极尽排场,从城头走到城尾,尽是哀乐。可一路上,民宅民居大门紧闭,是他们的作威作福最无声的反抗。

    程潇领着商队走过正中的大道,却见迎面过来迎亲的队伍,唢呐与锣鼓声响起,继而,他听到民众的欢呼。

    “来,兄弟,喜钱。咱们柳大哥今儿娶媳妇了!城主还给他升了官儿,双喜临门,欸!”一个人撞到程潇面前,刚一见他,就咧开嘴,不由分说地塞上一个红纸包。

    “柳云天,那家伙成亲了?”在殷无极手下时,程潇与柳云天打过照面,是个义薄云天的汉子,他负责城防事务,又是个热心肠,办事牢靠,很是得殷无极的信任。

    “那可不,娶的是风雨楼的白蕊姑娘,据说新娘子以前是开点心铺子的,长得和天仙似的,总是被修为不高,色胆包天的流氓缠上,咱老大帮着解围,一来二去就熟了。这不,白蕊姑娘刚刚突破元婴,在风雨楼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前程似锦呐。”

    “日久生情,郎才女貌,登对得很!”旁人附和。

    穿着猎装的男子接过红纸包着的散碎魔晶,从里面拿出一块糖块。他看向那骑着马的新郎官迎向轿子,往嘴里一丢,舌尖绽开粗糙的甜味。

    “柳大哥结婚,特地嘱咐我给大家送送喜钱,各位父老乡亲,同喜同喜。”有人在队伍的尾巴上散钱,笑的热情洋溢。

    “诸位,讨杯喜酒去?”有人笑着,冲着骑马的新郎官大喊。

    “当然欢迎!”柳云天向着各位抱拳,剑眉星目,意气风发地笑道,“只要不嫌柳某家底子薄,就来吃宴,都来,都来!”

    “必然不会空着手去。”众人连声道。

    程潇笑着转过脸去,等待迎亲的队伍路过了,再带着商队一路往前。右侧是已经搭建好的坊市,各类魔洲的杂货、特产、修真药材、灵宝等等,都被摆在地摊上,热闹的很。

    今日军营休沐,身高九尺的大汉王猛还穿着甲胄,正在和老板砍价,他一瞪眼睛,道:“俺说是两块魔晶石,就是两块,免什么费,看不起老子啊?城主说了,我们是有军饷的,不能占兄弟的便宜,会重罚的。”

    “军爷,都说了是兄弟,能收你钱?说是免费就是免费,你去问问十里八乡,不就是点药材,俺老孟还没那么穷,你看不起俺?”

    “一块一块一块,不能再少了。”

    “不行,半块,你给再多俺不要,这是拿钱侮辱我。”

    “怎么就侮辱你了?”王猛又瞪起眼,说起了以前的江湖名号,“我流星锤王猛,堂堂正正的汉子……”

    “这锤那锤的,锤个锤子!不行咱们去演武场比划比划,嘿,我就不信了我送不出去了……”老板也被他说急了,已经开始卷袖子。

    魔门果然是民风淳朴剽悍,砍价都是反向的,城主到底是怎么把这些刺头都治的服服帖帖的啊。

    程潇越看越觉得无涯君是个奇才,今后的成就说不定也不亚于圣人,十分满意自己选的船。

    接下来是转过街,这里被破坏的建筑还未重新修缮完成,市容有些凌乱,但是处处都热火朝天地开着工。

    “别跑,老白你抢我砖头,我要闹了!”墨染捋起袖子,追着他不放,“房子还没盖完,我可答应过那小姑娘,大老爷们不能食言!”

    “闹就闹,怕你?”白钰嘲笑他,“小黑,你怎么正儿八经地开始盖房子了?不是说好了混混日子的吗,咱们好歹也是……”

    “老白你还说我,你不也是整天去城主设立的学堂里义务教书,每天喊累,说那些文盲笨的要命,下回一定不干,第二天也没见你不去啊?”

    “能一样吗,老子看着文盲不爽,一定得教会了。”

    “小姑娘在老子面前掉金豆豆,你说我能忍么?你给我站住——”

    这两个生脸孔魔修看上去境界不低,却一边拆着招,一边拌嘴,从房顶上打打闹闹地掠过了。

    以他们的身手,却在做这些籍籍无名的事情,是不是屈才了些。

    程潇还没想深,就看着肩上扛着重剑的老人走在前面,背后跟着一串的小孩子,手上拿着木剑,精神气很足,一副武道馆的打扮。

    “那是剑魔吴用,对吧?”程潇万分诧异,自言自语着,“他不是特别有名的万人屠么,怎么在这儿?”

    “剑魔说,他已经很老了,已至天命之年,不知是否能够再进一步,希望已经很小。而他一生杀人无数,都是为了生存,老来想过安逸的生活,开个武道馆教教小孩子,也算是为早年的杀业赎罪,也留下点火种。听他说完,城主就给他批了一块地,现在有一群孩子围在他的膝下,叫他‘老师’,他高兴得很呢。”

    程潇回头,却见柳清站在他的背后,脸上狰狞的伤疤已经淡了些,让他的五官略显柔和。

    “柳先生。”程潇向他笑着拱手,道,“我前来向城主复命。”

    “程先生从中洲归来,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了。”柳清目前负责城主府的内务与财政,听说程潇回来了,他忙来迎接,笑道,“城主已经在书房等待多时了,请您一见。”

    程潇把商队交托给他,带着贡品和清单,前往城主府内的会客厅,殷无极已经屏退左右,等在那里了。

    玄袍的大魔转过身时,双瞳有着烧不尽的火,容色却是天下无双。

    他声音带着淡淡的哑:“回来了?”

    “城主,幸不辱命,这是我从仙门带回的货物清单,请您查阅。”程潇看了一眼低调庄重的城主府内,只觉得无涯君的审美十分令人赏心悦目,处处充满了对称美。

    殷无极接过,先是阅读了一遍,发现这一批货物足以解决他城中粮食与药物短缺的问题,心中却如明镜一样,笃定道:“你见到圣人了?”

    “属下收集货物的动静太大,被圣人秘密召见了。”谢衍早就为他考虑好了理由,他的话说的漂亮,“圣人听闻是您需求的东西,没有多问,只是按照清单备好了,不过炼器产物和丹药制成品,他也没有松口……”

    “信,转交了吗?”殷无极眼睫猛然一颤,低低问道,“他读完是什么反应,朝你发火了么?又没有提到我?”

    “圣人没有多说,只是要我转告,他等着。”

    “……等着我么。”殷无极略略阖起眼眸,竟是笑起来,显得有几分少年似的天真,但很快,他又敛去神情,转为面无表情,道:“程先生,还有什么仙门的消息?”

    “属下路过流离城时,听到一个消息,不保真。”程潇轻咳一声,道:“听说,有个仙门叛徒从仙门水牢中逃了出来,目前正在魔洲边境,因为追击他的修士屡屡受伤,圣人亲自来了。”

    “什么?”殷无极猝然旋身,有些压抑地道,“他现在……就在边境?”

    “此次圣人微服前往,只有少部分人目睹过他的身影,但目前来说,没有叛徒被抓的消息,他应当还暂时留在边境。”

    “……叫萧珩来一趟,我有事要交代。”殷无极来回踱步,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几分难以遏制的焦躁,“不,我现在离开一下城主府,你去帮我转告他,帮我暂管……”

    目前启明城已经走上正轨,他也脱离了一年前那样分身乏术的状态,暂时离开一阵倒也无妨。

    程潇见殷无极压根不在他面前藏着对圣人的思念之情,心中了然。

    自从他帮他送信后安全返回,能够活着从师尊的眼皮子底下走出来,程潇在殷无极眼里,已经划归到可用的范畴中。

    不多时,萧珩大踏步走入了会客厅,远远地就听到他笑骂的声音:“我说主君,你急什么,他既然停留在边境,迟一时片刻又不会跑。”

    殷无极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反复地摩挲着那一张写满了货品的清单。

    那么厚,那么殷实。

    只是他一封言辞激烈的信,只是一个来自于魔洲的信使,面对试探,他的师尊问也没问,便为他补齐所有急需的物资。这是何等的雪中送炭。

    他们之前明明不欢而散,他明明把他丢在北渊洲,但师尊的关心,似乎一直都在……

    见他一面吧,就一面,哪怕远远的一眼。

    他的全身心都在叫嚣着,好似戒断反应,那些缠绕着他的绮思,冰冷的被衾,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吻,都成为了他夜夜的梦魇。

    “不去见他一眼,你不甘心。”萧珩一见他的神情,就立即笑了,“我说主君,你的人还在这里,心都飞了。”他又拍着他的肩膀,鼓励地道,“去吧,穿过魔洲边境,去见他,城里我来看着。记得,在一个月内回来,你不能走太久。”

    殷无极和梦游似的拿起剑,走出了城主府。

    时隔多年,他终于要再去一趟中临洲,再见一见他的先生了。

    第179章 黄泉之门

    时过经年, 殷无极再度站在迷雾重重的流离谷前,却迟迟未敢跨越那天道结界。

    仙与魔的边境,如同分界, 将他的一生劈成两半。当初在圣人门下聆听教诲的日子, 镜花水月般不真实。

    一千年的梦醒梦碎, 天之骄子落于魔洲泥潭,当他成为执旗帜的人, 回望过去时, 早年的经历却如梦魇缠绕着他。

    他梦中日夜思念的,又是谁的背影, 心中描摹的, 又是谁的轮廓?

    殷无极伸出手触碰那透明的结界, 他的境界极高,感觉到了天道隐约的排斥。

    他也心知, 自己已经是渡劫魔修,来到中临洲,实力定然会受到压制。但是就算被压制, 修为也不过压到大乘左右, 除非是圣人出手,或是高境界的仙修围杀, 否则他都有一战之力。

    玄袍的大魔穿过结界,如数百年前来到魔洲时那样, 走进茫茫大雾之中。

    他许久没有呼吸仙门的空气了,与北渊洲不同, 风中并未沾染浓郁的血腥味,也没有那样阴云密布,潮湿冰冷。

    温暖而干燥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 这种光,让在启明城常年不见天日的大魔觉得刺眼,于是忍不住抬起手臂遮挡。

    他并没有沉溺于这种光明与安全,而是时时记着自己的目的。

    他是来远远地见一眼谢先生的,城中诸事繁多,他出城已算任性,不可久留仙门。

    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一枚引路蝶,用魔气催动,让其悬停在自己的指尖,继而,他取出一枚漆黑的圣人令,让引路蝶用触角碰了碰,喃喃地道:“去吧,带我去到他的身边。”

    蝴蝶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抖落一地的鳞粉。

    “程潇的情报没有错,他果然在附近。”殷无极一笑,眸子弯弯,显出几分甜意来,却又顿足半晌,几乎近乡情怯。

    引路蝶的范围局限在方圆百里,只要圣人不特意抹去自己的行踪,殷无极就能找到他。

    可他的踪迹很飘忽,有些地方突然有他的剑气,有些地方又消隐了,杂乱无章,让人摸不清头绪。

    殷无极甚至还伪装着走进流离城探查一番,只见流离城换血后变得大为不同,但他却毫无所获。

    启明城城主出城的消息虽然是机密,但是盯着城中的奸细绝对不少。就算殷无极已经十分谨慎,流离城中盘踞的大魔势力,在见到疑似他的大魔后,立即就把“殷殿下出现在流离城”的消息传了出去。

    孤月当空,原本蛰伏在流离城的大魔,就在城郊把他截住。

    “今日吹的是什么风,城主居然穿过结界,莅临流离城了?”有魔修阴阳怪气地道,“您不应该在启明城里,和那些下等奴隶混在一起吗?”

    “殷殿下,实力被结界压制,又没有狼王军护着你,你居然敢孤身穿过结界?真是艺高人胆大啊。”有人笑道,“据说仙门还是你的老家……哦,我忘了,圣人已经深感耻辱,将你的消息全封锁了,你的确是不用担心被追杀,因为——没有人记得你。”

    众魔收到了魔洲内下达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截杀殷无极。

    他落了单,实力又被压制,想要杀他,哪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杀了他,就如同除去了启明城的灵魂,没有渡劫大魔,余下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患,近日引起魔洲上层争议的变革自然也无从谈起。

    夤夜杀机四伏,唯有大魔站在影影幢幢的黑雾之中,黑袍广袖,绯眸墨发,近乎昳丽。

    “真是对不起了,殿下,要怪,您就怪自己和蓝城主作对吧。”前来围杀他的大魔甚至有两名大乘期,面对被压制在大乘的殷无极,有人笃信殷无极在劫难逃,忍不住猖狂道,“抢了城主的渡劫机缘,还敢得罪整个魔洲,仙门叛徒就是仙门叛徒,半点也不懂规矩。”

    “说完了?”殷无极扫了一眼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包围起来的魔修,判断了一下,虽然有点难度,但是能打过。

    他冷笑,右手抽出黑金色的古剑,“让开,我有正事要办,挡路者死。”

    没时间与他们纠缠,谢先生的气息就在附近,他得追着蝴蝶往前才行。

    为首的魔修古怪地笑了一声,然后举起手中的镜子,照向殷无极。

    “殿下若是以为我们毫无准备,那就错了,我们是来要你的命,而不是和你过招的。”面对着殷无极引以为傲的剑,魔修笑了,镜面在那一瞬间,照向了严阵以待的殷无极,“阴时阴刻,献祭大魔,鬼门开!”

    这是陷阱。

    平地阴风起,天上孤月渐渐染上赤红,不详至极。

    殷无极五指一张,周身燃起冲天魔气,火焰几乎映亮整片天空。

    可那红月的光仍然照耀在他的身上,原本坚实的地面,却转瞬化为黑色的泥泞。赤红的锁链从地底伸出,缠绕着他的躯体,锁住了他的手臂,似乎要把他拖到地底。

    殷无极在魔洲的时日不够长,他认不出对方使用的是什么,自然也无从对抗。若是萧珩在身侧,定会认出,魔修手中拿着的,正是“鬼门关”。

    顾名思义,“鬼门关”是一种针对高位大魔的,极为阴毒的法器,不是绝杀,而是将其以祭品的身份传送至鬼界,将其困在黄泉道上,只要心中有魔,就极易迷失于鬼界。

    以往,被这么针对过的大魔,没有一个能回来。就算勉强回来了,精神也出了极大的问题。

    当然,开启它也需要献祭至少十名合体魔修的生命,因为代价太高昂,掌握它的大魔也甚少使用。

    只是短短三息,鬼门在殷无极背后洞开,无数锁链从黄泉伸出,缠住大魔的手腕与脚踝。

    幽幽的黄泉水汽,带着腐败的味道,降临于人世间。

    殷无极知道,自己这是被暗算了,必须自救。他虽然猜不出开启法宝的代价是什么,不知如何破局,但首先要把这些人全杀了。

    黄泉之中巨大的吸力,正在把他往里拖。

    可殷无极天命属火,飞舞的黑焰席卷了鬼界沼泽外聚拢的大魔们,像是会蔓延,只要沾身,即是致命。

    很快,他就听到惨叫一片。

    不够,还是不够。

    他不能陷下去,还没有见到谢先生,还不能死……

    殷无极越是挣扎,却在鬼气沼泽中陷的更深,那并非是真正的污泥,而是黄泉里的恶念,时不时有没有五官的恶灵伸出手,拽他的腿和脚,小鬼攀在他的脊背上,撕扯他的长发和衣摆,甚至还要夺他的剑,让他骨髓都朔朔发寒。锁链层层缠绕他的身体,也锁住了他的魂魄。

    他正在被黄泉之门一点一点地拖向鬼界。

    原本被压抑许久的心魔,似乎是听到召唤,又在他心里低语。鬼门中尖利的鬼哭仿佛具有穿透力,让殷无极头痛欲裂,几乎发了疯。

    他疯癫之下,火焰几乎化为狂舞的杀戮之刃,无数大魔惨叫着化为灰烬。

    可是无论杀多少人,鬼门已经关不上。再过片刻,殷无极怕是就会被活生生扯进黄泉。

    围杀他的魔修,只要撑过他最后的疯狂就能活下来,于是正在龟缩着,等待着他彻底坠入鬼门关的那一刻,等待着告诉远在魔洲的主人刺杀渡劫魔修殷无极成功的消息。

    “在我仙门地界开鬼门,看样子是活够了。”殷无极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蕴着沉沉怒意。

    此时,殷无极的眼睛里已经满是血色,却闻声蓦然睁大,脑子空白一片。

    下一刻,他见到了涤荡一切的山海剑光。

    “谢先生……”殷无极喃喃地咬出他的名字,忽的浑身颤抖起来,只因为他现在的模样太耻辱,太丢人了。他不想这样面对他。

    他看向剑意来处,只见黑暗中走出来的白衣圣人,墨发垂腰,简直如同一道璀璨至极的明光,让一切邪魔都避其锋芒。

    他的右手握着山海剑,背后旋转着的万千剑意,如同星芒,转瞬间刺透黑暗与迷雾,又化为残忍的流光,让这些围杀他徒弟、企图开鬼门的大魔,刹那间被万剑穿身,掀起纷纷扬扬的血雨。

    殷无极想过无数次再相见,却不想是这副狼狈落难的模样,就好像他这些年毫无长进一样。

    比起让先生失望,还不如直接被扯进鬼门里呢,他兀自绝望地想。

    可是,白衣的圣人在一剑把围杀他的大魔全部碾为飞灰后,却并没有对他冷嘲热讽,反而毫不犹豫地走进泥潭之中,拽住了那赤红的锁链。

    锁链寒凉,只要接触就会冷入骨髓。

    可谢衍左手扯住一端,甚至还在手腕上绕了个圈,紧紧地勒住,似乎在和黄泉角力。

    鬼门生祭,如果不带走祭品,是关不上的。

    谢衍在拽住锁链的时候,就意识到这项法器的判定规则是“交换”而非“力量”,在十名大魔死后,祭品是必须得去一趟黄泉的。

    “谢先生……放开我,够了……”殷无极看着他极寒的神情,顿了顿,竟是反而安慰起他来,竭力挤出一个笑,“没事的,黄泉道而已,我可以自己出来,您放手……”

    “哼,放手?”他听到圣人冷笑了一声,声音压抑冰冷,“区区鬼门关,敢和我抢人?”

    他话音刚落,殷无极的绯色瞳孔竟是微微一缩,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师父毫不犹豫地涉过泥泞的鬼气深潭,用锁链把两个人的手腕捆在了一起。

    “不要管我,回去,快回去——”玄袍大魔的声音陡变,似乎意识到了他接下来想做什么,他的语气激烈而疯狂,什么刺伤他的话都说了,“我才不要你管,谢云霁,你现在又算不得我师父,我早就叛门了……滚开!不准过来!”

    谢衍没法越过天道结界,引他出魔洲,本是为了提点他几句,谁能料到等那只蝴蝶找到他,他正赶来,只是这一转眼就出了事。

    看见徒弟被鬼门捕获的那一刻,谢衍又想起当年来迟时,看着空荡荡的流离谷里燃烧的火与他流的血时,内心陡然扩大的恐慌。

    “给我闭嘴。”谢衍冷冷地横他一眼,道,“吾决定的事情,容的下你说不?”又厉声道,“手给我。”

    殷无极不听,用近乎敌意的神情看着他,冷笑道:“我才不,谁要你的慈悲,现在就给我滚,我不想见你!”

    谢衍着实是被他气笑了。

    殷别崖看着像是落在泥潭里的可怜小狗,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但是等他真正抱在怀里时,才发现他是只刺猬,能把人的心刺的鲜血淋漓的。

    但谢衍早就不在乎徒弟的这点叛逆,左手紧握住他的手腕,紧紧抓着剑柄,右手揽住他的脊背,掌心牢牢地按住徒弟的后脑,迫使那竖起浑身刺的小狼崽子伏在自己怀中。

    “谢云霁!”他又惶然道。“你放开我!”

    “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听着。”谢衍顿了一下,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鬼门,略略侧过身,抱紧浑身锁链的徒弟,然后让自己的背部朝着鬼门的方向,又无奈道,“别崖,你哭什么?”

    黄泉的风已经吹到面前,殷无极睁大着眼睛,竟然早在无声中落下两行血泪来,好似悲恸至极。

    “我每次都在害您……”他像是魇住了,低下头,重复着心魔的低语,“谢先生,你不该救我,我若是死在黄泉道,就不会拖累您……”

    “胡说八道。”谢衍只来得及揉了一下他的后脑,权当安慰,语气带着些无奈,“别崖,莫要哭了,我可受不了你的眼泪……”

    殷无极的神情近乎失神,绯色双瞳中映着他清霁温雅的容色。他停止了挣扎,近乎自暴自弃地道:“黄泉道很危险的,您真的要和我一起去?”

    “黄泉道,你以为我不敢去?”谢衍语气狂傲,睨他一眼,似笑非笑,“你当我是什么人?”

    “……”谢先生压根不把黄泉当回事啊。

    下一刻,在血月的照耀下,他们被卷入鬼门关。

    等到吞噬了两人之后,那些亡灵哭声,泥潭沼泽,甚至那凝实的鬼门,也在血月的光消退之后消失在原地,好似此地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180章 爱欲回响

    不知过去多久, 大魔从混沌中苏醒。

    殷无极掀起眼睫,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一块石碑边,衣摆浸在幽凉的水中, 肌骨冰寒。

    他侧了侧头, 看向石碑, 上面写着三个字“黄泉道。”

    世分三界,人仙魔妖鬼共据之。

    九天之上, 有天道封天路, 上不贯通。幽冥之下,是轮回之所, 为鬼神之界, 通路名为黄泉道, 人不可往。

    天地一片昏黄,缭绕的雾弥漫前路, 脚下是浸没靴面的水泽,身边则是摇曳着半人高的妖花,花盘累累垂下, 坠在细长的枝干上, 十分硕大。

    花是近褐的暗红,蕊是细丝, 呈现涡旋形状,若是一晃眼, 便能从层叠花瓣中看出狰狞的鬼面。

    “谢先生……”殷无极想起进入黄泉道之前的事情,扶着石碑猛然站起身, 抬腕时,却发现那一根赤红的锁链垂在地上,绵延向花丛深处。

    锁链轻响, 那妖异的花丛中,徐徐走出一名轻袍缓带的白衣青年,背着古剑,仿佛黄泉寒凉的水也无法沾染他的衣角,可他的雪白的长袖下,也隐藏着细长的赤色锁链。

    “醒了?”谢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见他绯眸澄澈,清凌凌地望着他,精神看上去不错,心下松了口气。

    “……”殷无极不答,侧眸不看他,似乎心中还有芥蒂。

    谢衍沉默了一下,心中颇有些尴尬。

    就算是为了替他压下那无解的心魔之症,解他渡劫时的死局,但是骗了徒弟的身和心,还把他当道侣睡了十年,又生生抛在魔洲……

    作为师父,他简直是不干人事,他家别崖恨他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对他好好说话?不对他喊打喊杀就谢天谢地了。

    谢衍抬起手,撩起衣袖,露出修长白皙的手腕,陈述事实道:“我不能离你太远,既然醒了,就跟上我。”

    锁链有形,却没有什么重量,锁在他们的魂魄上,虽然防止了两人失散,也让他们不能离开对方五十尺的范围。

    谢衍不觉有什么,但他看着小徒弟低下头,墨色的发凌乱地散在肩上,又依着石碑滑坐下去。

    他单手搭在膝上,孤戾又排斥地看着他,摆出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

    “殷别崖,出去之后,随你怎么讨厌我。”谢衍本想安慰他几句,但是一开口,声音却冰冷倨傲,“你没来过鬼界,在这里,你得听我的。”

    “生人是不能来鬼界的,我倒不知,先生是何时造访的鬼界。”殷无极知道师尊待他恩重如山,现在也是为了救他才共同踏入鬼界,他该感激。

    可是他好不容易给自己做通了心理工作,一听到谢衍命令式的语气,浑身的血瞬间逆流。

    他忍不住转头,讥讽地扬起唇角,含沙射影道:“也对,您这样的存在,三界又有哪里不能去,怕是连天道都能打一打主意。”

    “何时造访的,你不必管。”谢衍拧起眉,被他一噎。

    “谢先生的事情,怎么容得了我管?”殷无极轻哼一声,古怪地笑了,“我是谁啊,我配管么?”

    “……”这混账小子。

    谢衍低头看他,只见到他眉峰蹙着,绯眸微挑,凶戾地瞥过来,浑身都带刺的模样,看上去像是炸了毛的狼崽儿,正竖着尾巴尖向他示威。

    他看着凶,实际上没什么威胁性。

    在谢衍涉入沼泽抓住锁链的那一刻,他分明看到徒弟落下了泪。那难得一见的脆弱柔软,正藏在孤戾防备的外表之下,是一颗炽热跳动的心。

    殷无极怕再一次被伤透,被丢下,宁可他不要对他好。没有期望,就不会受伤。

    我伤他太深了,谢衍无奈地想着。于是,他弯下腰,似乎想要去牵殷无极的手。

    可是当他刚握住青年瘦削的腕子,就感觉到年轻的大魔浑身一抖,应激似的看着他,想要立即挥开他。

    可只是一犹豫,就被谢衍抬手按在了头顶,揉了揉脑袋。

    “别崖,不闹了。”谢衍叹了口气,“是我之过。”

    “……先生能有什么过错呢,您始终没有承诺过我什么,有过错的是我,自不量力,痴心妄想……”

    殷无极的语气尖锐如刀锋,却刀刀伤的是自己,激烈又绝望,“不会让您为难,我会克制的,但是您别给我希望,别对我这么好……”

    “我真的知道错了。”他哽咽了一声,几乎低哑道:“谢先生,我恨死您了……”

    谢衍听他说恨,却比爱更缱绻,便知道那剖骨的一剑还是没有斩断半点情丝。徒弟丝毫没有放下,却是宁可自己孤独地熬着,也不再期望从他这里得到回应了。

    殷别崖是手把手带大的弟子,之于他,如同亲生骨肉。

    师徒、仙魔、父子,三座大山压在身上,这种荒谬又悖德的情,他又能怎么回应他?

    双修已是大错了,他为师父,犯下这等悖德之罪,合该自己来受这代价,而不是让弟子这般饱受折磨。

    “黄泉道上鬼气混乱,怨气横生,尤其是对于大魔来说,极易引动七情,也更容易堕落,守住灵台,不要被鬼哭声影响。”谢衍静静地看着他七情失控的模样,无论有多想伸手把他揽在怀里安慰,却还是背在身后,克制住了自己。

    这样的举动,无论出自怎样的关怀,于殷无极而言,都是毒药。

    他得克制住,要慢慢地引他戒断,要让他意识到对师父的依赖并非情爱,而是出自亲情或是慕强,最好再认识些优秀的修者……

    谢衍想到这里,又是一顿,因为自己的假设,心中横生恼意来。

    他这般年纪,专心修炼才是正经。再者,北渊洲斗争那么激烈,他根基还不稳呢,找什么道侣,不准找。

    殷无极可不知师尊看似孤高冰冷的神情之下,想法都转了九曲十八弯,甚至在暗地里生闷气。

    他意识到自己的所有负面情绪都被放大了,才那样轻易地在师尊面前失控,对他横加指责,憎恨怨怼。

    以他的自控力,本不该如此才对。

    “……我会控制自己的。”殷无极阖上眸,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师尊不仅给他大开方便之门,甚至连黄泉道都陪他走。

    师恩如此深重,他不能再奢求其他,至少要对他好好说话才行。

    谢衍见殷无极直起身,略略垂下眼帘,盖住似火的眸,神情归于沉寂时,让他原本就昳丽的容色,平添几分不可亵渎。

    殷无极的手腕锁链轻响,走到他的面前,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攥住了他的袖子。

    一拉,一攥,一摇。他还是那个依赖他的好孩子。

    谢衍本已以为自己心肠足够冷硬,但只是一个动作,他漆黑的瞳孔就在轻颤,背在身后的右手,指甲几乎嵌在肉里。

    “走吧。”殷无极拽着他的广袖,心中却有鬼,就转过脸不去看他,自然也就忽略了谢衍的异常。

    圣人本该无情无欲,宛如仙神。可是当他与弟子纠缠不清时,圣人也就坠下云端,成了凡人,无端地懂了那七情六欲的滋味。

    “……前面就是鬼门关,你我是以血肉之躯入的黄泉,必须要伪装成魂魄模样,混入鬼界,去轮回之所寻找回去的通道。”

    “师尊怎么会如此清楚?”殷无极问道。

    “……数百年前,意外来过一次。”

    谢衍去过的,是红尘卷中的小世界。

    红尘道是何等神通,它为了瞒过自己,设的鬼界几乎是一比一复刻,谢衍说自己来过,也不算说谎。

    当时的他,突然接过萧珩送来儒宗的徒弟骨灰,理智都被碾为灰烬。

    禁术也用了,北渊也闯了,大魔也屠了个遍,哪还顾得上鬼界“人不可往”?无非是执着返魂香,提着剑踏破黄泉,杀也能杀穿。

    但现在徒弟还活生生地牵着他的袖子呢,这一次进鬼界,和平些便好,倒也不必闹个天翻地覆。

    似乎是很没真实感,谢衍突然又很想碰一下身边的小崽子,确认他还是有温度的,不是那触碰一下就会化成灰的傀儡。

    白衣圣人忍了忍,最终在殷无极侧头的时候,伸手触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捏了捏。

    温热的,柔软的,好似皮肤下流动着一团火,是生生不息的灼。

    前方就是鬼门关,无数面容模糊的魂聚集在那高耸的大门面前,只要过了关,前方就是鬼界的轮回之城。再往后,便是森罗十殿、轮回之境、倒影之湖等地。

    在殷无极投来疑惑的目光时,谢衍索性解释道:“转过脸,我在你的眉心画一道术法,我们伪装成魂魄入关。”

    “……先生真是无所不能。”殷无极顿了一下,师尊万法之宗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什么复杂冷门的术法,他都会使。

    他顺服地低下头,在谢衍的面前撩起发,暴露出前额,等着他落笔。

    谢衍咬破手指,在他的眉心用血绘出复杂的术式,然后看到原本有实体的徒弟,逐渐化为魂魄的模样。

    为了欺瞒鬼门关的守卫,术法是用元神的状态取代身体,展示给旁人。

    殷无极的元神像是一团灼热的火,可是在跳跃的光芒下,在胸腔中,藏着一片逐渐扩大的漆黑,与元神牢牢地长在一起,像是某种病变。

    谢衍虽然明白心魔只是暂时压住,并未治好,但还是咬紧了牙关,神情也冷了下来。

    “谢先生,怎么了?”殷无极低头看了看自己,却见到自己胸膛中扩大的黑,神情微微一僵,甚至倒退了一步,惶然地看着他。

    他犹如在冰天雪地中赤/裸,心中一点一点地发冷。

    他都知道了,他知道多少?

    哪怕已经成为渡劫大魔,他平日里也只是靠着忙碌来掩饰自己畸形的爱慕,他知道心魔其实并未消失。

    爱欲未曾消失,心魔怎么会放弃折磨他呢?

    “别退,我再给你加一层伪装……过来。”谢衍拉住他的腕子,只见他耷拉了耳朵,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嘴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正等着主人伸手摸摸他呢。

    谢衍心里痛斥自己的师德,却还是伸手覆上他的胸口。

    灼热的温度烫着他的手,只是覆上,他就能听到耳畔回响着近乎狂乱的声音,如一场席卷而来的暴风。

    那声音疯狂而痛楚,近乎悲鸣,只是一句话的重复罢了。

    “我爱您”。

    他每一次说“我恨你”、“别靠近我”、“滚开”的时候,心里都会回响一句“我爱您”。

    他该多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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