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90

    第181章 漂亮徒弟

    鬼门关隘口, 许多苍白的鬼魂依次通过,再往前便是鬼城。

    关口守卫一般不检查,因为能够从黄泉道到达鬼城的都是死人, 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乱子。

    所以, 一个守卫在恹恹地打哈欠, 两个在抽人牌,互相给对方青白的脸上贴条子, 输得多的那个, 已经被贴成了僵尸模样。

    谢衍的术法造诣登峰造极,将生人扮成鬼魂的模样不难。只要通过鬼门关口到达城中, 苍白的魂自然就会恢复成生前形貌, 只要不被人发觉身上有温度, 就不会暴露。

    唯一无法解释的,就是谢衍与殷无极腕上的那根赤红铁链, 谢衍无论怎样抹除,都有一股“气”将两人魂魄连在一起。

    “前面那两只魂,等等。”守卫出声道。

    “……”谢衍牵着伪装成一小团魂魄的徒弟, 停了下来。

    “对, 就是你俩,生前是修仙者吧?”守卫挠了挠后脑, 好奇地打量着两人的魂体间连着的红色细线,问道, “这是个什么东西?”

    谢衍不动声色地往前飘了一点,护住殷无极化身的小团子, 然后极为淡然地传音道:“是转世契约。”

    “啊?什么东西?”守卫挠了挠脸上贴着的条子,鬼脸一垮,显得滑稽可笑, “居然还有意识,看样子生前修为不错……居然定转世契约,你们是个什么关系啊?”

    “夫妻。”谢衍用魂体把有些不安的徒弟裹住,然后冷静地道,“死因是殉情,有问题吗?”

    怀里的团子又扭了扭,腾地一下软成云朵。

    “……没问题没问题。”守卫也是守了许久的门了,凡世间的修真者手段莫测,入了鬼界后能保住意识的,肯定都是老祖级别的人物,可不是他一个守门的得罪的起的。“您请进。”

    另一个守卫探探脑袋,试图看一眼谢衍护的死死的魂魄,语气带上几分敬意,“大佬,这是您的小娇妻啊?”

    娇、娇妻?

    谢衍感觉到怀里的崽子莫名其妙热了好几度,往他身边又钻了钻。

    “吾妻怕鬼,初来黄泉道,一直不适应。”谢衍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三界寻常不联通,如今吾造访鬼界,倒是可以一览生死之间的风光,顺便可以携爱妻拜访十殿阎罗……”

    森罗十殿的阎罗王,可都是大人物。守卫们听他语气如此轻描淡写,立即肃然起敬:“冒昧一问,您生前是什么修为?”

    “大乘。”谢衍淡淡地道,“吾可以进去了吗?”

    “您请便。”大乘修士,这可是他们鬼界守卫高攀不起的大佬,只要不是神魂缺损修为散尽,一般都身负功德。

    遇到点子特别硬的,阎罗王都得出面招待,陪吃陪玩一条龙,免得来自人界的大佬在鬼界搞出事来。

    几人顿时齐刷刷站起身,目送着这位来自凡间的大佬携娇妻进城。

    进了城门结界后,那些在黄泉道上面容模糊的魂魄就变为生前的模样。

    有已至天年的老人,有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亦有花期正盛的少女。他们的神情是空若白纸的,好似一切来自凡间的记忆都模糊了。

    这就是轮回之城。魂魄在进入轮回前,需要经过审判裁定,决定下一世该投向哪一道。

    若是身怀功德,下一世自然无忧,可以直接去投胎。若是罪大恶极,便要逐一走过森罗十殿,每一殿都会加一重刑期。等抵达最后一殿,结局只有一个,“神魂寂灭”。

    谢衍这才把元神有些异常的殷无极从怀里放开。

    师尊还是白衣不染尘,圣人就是圣人,哪怕在鬼界也有凌驾一切的气场。

    哪怕是诓骗鬼界守卫时,一句“爱妻”说的是霸道又狷狂,不仅把守卫唬的一愣一愣,连殷无极自个都脸红,元神在他怀里怦怦跳。

    殷无极倒也没在意自己是什么模样,但在他看到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时,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的衣冠,他顿时愣住了。

    自己本来的玄色宽袍,不知何时变成了女装,长长的大袖与绯色裙摆,如花朵一样垂下,墨色的长发上甚至还簪着花枝,一缕长发从鬓边垂下,显得他脖颈修长白皙。

    他的容色,本该是极富侵略性的魔魅,也被谢衍的幻术修饰的柔和几分,更显出雌雄莫辨的美。

    “……先生。”殷无极声音一颤,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殷无极少年时输棋,也被他诓骗着穿过几次裙子,簪过几次花。后来他长大了,会恼了,师尊便不再开他玩笑,一心一意地培养他做个君子。

    而他后来,也的确长成了清霁出众的模样,是仙门赞誉的“无涯君”。

    谁知他一朝入魔,魔功越强,容色越盛。到后来,竟是故人见面不识,本该清正的五官容色,也出落的魔魅艳绝。以至于今日配合谢衍的幻术,他穿起女装来竟是没有半分违和感。

    “做戏做到底,为了避免麻烦,就委屈别崖当一回娇妻了。”谢衍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哪里能容的下他反驳。

    他甚至还好心解释了一下,避免这被迫女装的小狼崽子钻死胡同,和他闹腾:“入城之后,定有人监视你我的行踪。你我无法离开太远,必须同进同出,两名男子如此行事,像什么话?唯有‘夫妻’二字最能解释的通,也让此界阎罗认为,我有求于他们。”

    看似示人以弱,实际扮猪吃老虎,谢衍的考虑的确有几分道理。

    “那我一定得穿裙子吗?”殷无极哪怕心脏都因为那句“夫妻”怦怦乱跳,却还是保有几分理智,没有被他的逻辑绕进去,而是执着反问道,“道侣也可以是男子,谢先生是否是有些迂了?”

    他说出口时,还带着几分试探之意,显然是在试图挑战师尊颇为传统的道侣观。

    “你会乐意在自己的地盘,见到一个有明显弱点的大能,还是两个假称道侣,修为出众,给你构成威胁的修士?”

    谢衍伸手,替他调整了一下发间歪斜的花枝,把他鬓角的墨发别上去,“听话,忍一忍,这样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殷无极低头看地,知道谢衍和他说软话时,就是这事没得商量了。

    虽然知道自己穿裙子终成定局,他还有些不服气地嘀咕:“如果是先生穿,我来做这夫君……”

    “……混小子,你再说一遍?”谢衍脚步顿了顿,唇角一勾,气笑了,“不教训你,你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殷无极一滞,无奈地笑了。

    谢先生真的霸道。

    谢衍看上去是真的来过鬼界,他带着还很不适应裙子的小徒弟,走过鬼山鬼海的长街,期间扶起差点绊倒的他两次,吓跑搭讪的色中饿鬼十余次,果真在一板一眼地演着宠妻狂魔的人设。

    在小徒弟提着裙子尝试走下台阶,却踩到裙子一个趔趄时,看上去孤高冷淡的圣人,竟是没忍住笑了一下,又迅速别过头轻咳一声。

    “……您在笑。”

    “我没有。”

    “您就是笑了。”殷无极恼了,浑然不知自己对谢衍的排斥防备早就消失了,他抱怨,“这裙子太麻烦了,有本事您来穿,您居然还笑我……”

    殷无极早就是成年男子,姿容极盛却丝毫不女气,俊美夺目,极富有侵略性和攻击性,在启明城也是前呼后拥,叱咤风云的城主。

    结果在圣人面前 ,他仍旧是那个怎么也扑腾不出他手掌心的小崽子,被师尊套了女装都反抗不得,只能微弱地挣扎着,像是奶狗伸出爪子挠他两下,又探过脑袋来看他生没生气。

    谢衍最终还是牵着他的手,熟门熟路地找到轮回之城最大的客栈。

    因为没有鬼界的货币,他直接丢出一件灵宝抵房费,看着老板娘顿时笑逐颜开,直接给他安排了最好的房间。

    “尊夫人真美。”老板娘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奴在鬼界也是见了不少艳鬼了,什么花魁、公主、贵妃,有吊死的,有投水的,有被男人勒死的,一个都没有尊夫人这样,生前容貌保存的如此完好,简直绝美!”

    “……”这真的是夸奖吗?

    等到两人进入房间后,谢衍把门关紧,随手设下结界,阻断了窥探的视线,才徐徐走到床前,瞟了一眼自家的乖乖徒弟。

    小狼崽满腹的委屈,但是他先是抬头看了一眼神情莫辨的师尊,又迅速地低下脑袋,蜷在床前不动了。

    殷无极不看谢衍,也不和他说话,只是闷着一口气,想要极力地做出什么冷漠厌恶的表情,却又完全失败了。

    他被丢了两次了,实在受不了再被丢一次,他会难过的死掉的。

    他本该憎恨他的师尊,但是每当他摸到自己肋下时,那种骨肉交融的灼烫感,又在提醒着他,谢云霁待你恩重如山。

    倘若谢衍对他喊打喊杀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护着他,宠着他。他派人去试探谢衍,他问都不问就给他了那么多物资……

    好像他还是曾经那个在谢衍面前有特权的少年,可以享受他独一无二的偏宠似的。

    “鬼界的阎罗王并不好惹,能不起冲突还是不起冲突。”谢衍拢起袖,徐徐走到床前,看着还穿着裙子一脸生无可恋的小漂亮徒弟,略略倾身,抽去那别着他长发的花枝,轻描淡写道,“毕竟我只是想把你带回人界,并不是想屠他鬼界。”

    他说的轻巧,实际上,阎罗于鬼界的地位,相当于圣人之于人界,而鬼界的阎罗之位有十个,弱则有大乘修为,强者也不亚于圣人。

    就算谢衍再强,也顶不住十人围攻之力,何况他们还在客场。

    “所以,先生承认所谓‘夫妻’,说什么‘转世契约’,什么‘姻缘线’,都是在诓骗这鬼城里的人,并不是对我有半分……”殷无极抱着膝,低着头喃喃道,“您是圣人,我是魔修;您是师尊,我是叛师弟子。我不该有半分幻想,对不对……”

    “魔的体质在鬼界极易精神混乱……”谢衍想起他胸腔里回荡的声音,心中一动。

    白衣圣人坐到他的床边,想要把可怜的小狼揽到怀里,拍一拍他的背,顺便探一下他的识海,“别崖,让我看一看。”

    却不料,殷无极还穿着一身绯色的裙装,灼如烈火的眼眸映着他的倒影,竟是这样莽撞地就欺身上来,单手支在白衣圣人的脸侧,砰地一声,把他笼在了阴影中。

    继而,他漂亮无害的小徒弟倾身,唇一动,便是用力地咬住了他的嘴唇,好似要一口叼出血来。

    谢衍猝不及防,被他按在身下,看着女装的小漂亮徒弟几乎抱住他的脖子,裙装散落在他的白衣上,像是层叠的凤凰花。

    殷无极端起腔,声音低而柔和,带着些热烈的绝望。

    “您还是喜欢女子。”殷无极啄吻着谢衍的颈,低声喃喃道:“若我一开始拜入您门下时就是女孩儿,在您喊‘吾妻’的时候,我是不是就能应上一句,说您……是我的夫君了?”

    “……”谢衍瞳孔地震。

    “您若是不肯属于我,那我嫁给您可以吗……呜……您不给我名分也行,您想怎么玩弄我都可以……”小狼崽儿呜咽了一句,埋首在他的颈边,那泪盈盈的模样,似乎又要哭了。

    “先生,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提过分的要求了,您看看我,别真的不要我,不理我,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他的语气混乱,显然是被鬼界影响太深,把心声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都说出来了。

    殷无极说罢,显然也是愣住了。

    继而,他整个人慌乱的要死,白净的面皮上却泛着异样的红晕,连忙为自己找补,开口却是又纯又浪的情话:“……您若是喜欢,我也可以穿着女装伺候您,您会舒服的……”

    “……胡说八道。”谢衍斥了一句,看着小漂亮徒弟舒展的纤长锁骨,呼吸一沉,耳根却泛着浅红。

    这小崽子,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他是那种色令智昏,会对漂亮徒弟下手的人吗?

    哦,还真是。

    第182章 七情失守

    谢衍对鬼界的了解仅限于红尘卷呈现的部分, 对于目前鬼界的十殿阎罗,势力结构,布局等, 都没有详细的了解。

    他们想要探寻到离开方法, 势必需要落脚蛰伏一阵。

    而鬼界怨气横行, 除了鬼修,仙、魔、人、妖, 都难以在这里长期生活。

    殷无极元神本就脆弱, 更是与心魔拉锯多年,若是在鬼界呆的久了, 身体不会有太大问题, 精神会先崩溃。到时候, 可能真的就直接化了鬼,徘徊于鬼界, 再也回不去人界了。

    谢衍好不容易把殷无极拉扯大,天劫都挺过来了,哪里能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

    圣人叹了口气, 用手背拭去唇上被咬出的血, 右手还在摩挲着小徒弟轻颤的脊背,不觉得他冒犯, 反倒觉得他疯疯癫癫控制不住心声的模样,可怜又可爱, 教他心疼极了。

    他们闹掰了多年,但谢衍知道自己对不起殷无极, 看着他时,难免带着些愧意与怜爱。

    而且,他一直觉得, 这其中并不带着情/欲。

    对自己手把手带大的徒弟起了歪心思,他还配当师父么?

    直到宫装的外袍从殷别崖的肩上落下,露出青年白皙的颈,锁骨如弯月。

    没有术法遮掩,他跪坐在床上,略略倾身压过来,用唇再度贴上他的唇边,像是小狗在舔舐他,有种深入骨髓的麻痒。

    这是一具年轻修长的男性躯体,无一处不完美,肩宽腰窄腿长,每一寸都如天地雕琢,哪怕被穿上不合衬的绯色裙装,也只会更显几分明艳之色。

    他的绯眸垂下,又抬起时,似雨后初晴的热烈,又是拭去灰尘的宝石,欲说还休的美。

    “您不推开,就是我能亲的意思了。”殷无极双手支在他身侧,又低头,咬住师尊的唇,轻声道,“我感觉好混乱,谢先生,您要是不喜欢,就阻止我一下啊……”

    谢衍被他揽着腰,竟是有些恍惚,没有及时拒绝他的吻。

    殷无极自然不肯放过他的弱点,极为放浪地舐过谢衍的喉结,反复吻着他的命门,却也不敢用力咬,只是时轻时重地亲,让他的师父浑身都软了。

    理智告诉谢衍,他们不该这样。

    这一次,再也没有渡天劫做理由,没有必要双修,没有要掩饰身份,他没有任何理由与弟子再发生身体关系。连一个吻,在礼教中都是罪大恶极的。他作为师父,徒弟错了,他难道能跟着错吗?

    谢衍抚摸他肩背的手,忽然就不知道怎么放了。他缩了一下,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想要推开他,制止这不该存在的私情。

    可他实在是太迟疑了,看上去简直是欲拒还迎,却又被那环着他脖颈的漂亮徒弟捉住了手腕,在他指骨上亲了一口。

    “先生,我错了,我错了。”殷无极口中认着错儿,却张开唇,轻轻咬住他的指尖,然后顺理成章地含在唇间吻着,声音快要哑透了,“我知道我这样做很冒犯,但我忍不住,您容我一下吧,好不好?”

    谁能禁得住他这样求。谢衍被他勾的心都化了,思维短暂空白了一瞬,又被徒弟倾身上来,偎在他怀中,一声声地唤他“云霁”。黏黏的,带着些温软,却是极热情的。

    殷别崖这样热烈天真的样子,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了?

    在魔洲的十年里,勾缠着他不放的小家伙,看着甜,实际上总是癫狂与脆弱,颓靡与自毁的。因为他一无所有,只能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生怕他离开。那是绝望的,无助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爱。

    而如今的殷无极,那股绝望与热烈感渐渐地淡去了,似乎是因为肩上承载了责任的重量,他沉默了许多,更为冷静与清醒,眼中烧着的火看似不炽烈,实则有非同一般的决心。

    谢衍远在仙门,从简报上注视他,从山巅望向他,看见他身上近乎理想的光辉,看见他正在走出不一样的路,看着他在用双手造一座城,哪怕步履跌跌撞撞,但他到底还是撑住了,站稳了。

    渐渐地,他背后的人变多了,肩上担负的重量变多了。沉甸甸的,这是成长的重量。他再也不是那个眼里只有自己的孤戾少年,他的眼睛里,有光了。

    谢衍抚摸着他的骨骼,仿佛听到竹子拔节生长的声音,看见被推下悬崖的雏鹰终于张开翅膀,嗅到一朵花开时的幽香。

    让殷别崖离开他的庇护,如同一块骨肉在撕扯,钝痛至极。

    而当谢衍看着一块身体中脱离的骨,从此落地生根,以不一样的姿态,抽长了枝条,茕茕独立于荒野时,他又忍不住去为他挡一挡风雪,要离家不久的青年还柔弱的肩膀,不至于被压垮;要含苞待放的花,不至于死在残酷的狂风暴雨里。

    “我又以下犯上,您怎么不骂我?不刺我一剑?”

    “谢先生,我现在不清醒,我什么都敢做,什么胡言乱语都敢说。您不喜欢,就制止我,您是师尊,您若是说这样不可以,我认错的……”

    “……”

    殷无极凝视着他,那双多情的眸仿佛会说话。

    但是他近乎放肆的吻,却落在了他的发上,唇上,每一寸裸/露在白衣之外的皮肤。他那样热烈的,好似在膜拜一尊冰冷的神像。

    但殷无极知道,自己不是在膜拜,而是在亵渎。

    他早就亲手渎神了。

    他让圣人坠下高天,让仙神落下神坛,让无情无欲的师尊被他拖进了泥潭里,不仅毁他的道途,破他的道心,还用肮脏的欲把他玷污的彻彻底底……怎么看,这都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可师尊却没有半点怨怼,从仙门、到魔洲、再到鬼界,他有哪一次没护着他?为他剖开胸膛,为他赔上道途,为他踏上黄泉……

    这样的师恩,他该怎么还,他拿什么来还?

    殷无极见谢衍沉默着,放纵了他的放肆,却又用漆黑的眼眸看着他,好似一面镜子,照出他所有的疯狂与不堪。

    但魔的天性贪婪,满腔的爱欲,他克制不住。

    哪怕他得到了那么多,他已经毁了那无瑕的圣人,他还却想要更多,那样无度的索取,殷无极光是想起,就觉得自己简直面目可憎。

    但他依旧开口了,像是幻梦中疯狂的呓语。

    “先生,先生……在鬼界这段时间里,您做我的夫君,我做您的妻……人间的夫妻做不得,在这幽冥之下,黄泉夫妻还做不得么?”

    “胡言乱语……”谢衍恼他,手指却收紧,拽住了他的墨发的发根,显然也有些失控了,他苍白地辩驳着,“我让你伪装,只是为了避免麻烦,什么夫妻不夫妻的,不准满口浑话。”

    “您骂我,怎么都只有这几个词儿。”殷无极笑了。“我知道是装的,又没逼您真的认,您又不爱我,顶多觉得我好看,喜欢睡我罢了。”他又顿了一下,“反正我是师尊一个人的,您想对我做什么都行,我怎么反抗您……还不是您想睡我就睡我,想丢掉就丢掉……”

    “……殷别崖,够了,为师什么时候……”谢衍头皮都麻了,但他还真的做过殷无极说的那些事,“……别闹,我对不起你,但是……”

    谢衍眼睁睁地看着弟子跪坐在他面前,揭开肩上的薄薄布料,墨发垂在身前,堆叠衣物中的腰下已经有了个明显的轮廓。

    他想干什么?谢衍心中警戒。

    殷无极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脱的有多欲,而是理所当然地解开了自己腰间的金色束带,勾住深色的里衣,让衣料从他身上一点点落下。

    他一抬眼,却是波光潋滟的,唇角勾起,似乎在挑战他的道德底线:“今日起,到离开鬼界,徒儿会当个好娇妻的,您要轻一点,疼疼我呀。”

    殷无极的语气天真而澄澈,却是鬓发散乱的模样,唇上还是一点朱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好像他儒门君子的师尊,对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一样。

    这还是平日那个冷漠骄傲,对他人亲近唯恐避之不及的殷殿下吗?他在人前与人后,简直是两个模样。

    谢衍让他穿女装,除了是躲避麻烦,还有点私心,就是想逗逗这小崽子,让他吃个瘪,却没想到最后坑到的却是自己。

    仅仅一天,他不但适应良好,还学会穿着女装勾引他了,什么倒霉徒弟?

    谢衍简直气笑了,甚至想揍他一顿,可是面对着一只在自己床上都脱光了的漂亮徒弟,他就算再狠心,又能拿他怎么样?

    白衣圣人长长叹了口气,用被子把赤/裸的徒弟裹成了蚕宝宝,然后让他倒在枕上,放下床帐。

    殷无极愣住了,甚至不太相信自己以前百试百灵的勾引没了用处。

    那不能言说的十年里,他多少次都是这样缠着师尊上了榻,弄的师尊舒服极了,也没见他有半点不乐意。

    难道,谢云霁喜欢他身体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他压根不喜欢男子,双修只是为了给他治病,他每一次都是忍着恶心……

    年轻的大魔简直窒息了。他不能想象他以为的两情相悦,对于师尊而言,只是一场漫长的痛苦与侮辱,只是为了救他,所以忍着不说罢了。

    “别闹了,我要是真动你,我成什么了?你现在是被鬼界怨气影响了,乖,睡一觉就好了。”

    谢衍觉得自己的神经在突突直跳,哪怕闭上眼,脑子里都是身着红衣,绝色昳丽的小徒弟,以及他身下明显的弧度。以前的荒唐反复播放,让他整个人都要暴躁了。

    “谢先生……”殷无极阖着眼,越想越万念俱灰,悲恸道,“我早该知道的……我根本没有胡闹的资格……”

    到最后,他竟是转过脑袋,有些狼狈地蜷缩在被子里,像是彻底被抛弃的小狗。他甚至有些压抑地啜泣了一声,差点把他的师尊哭麻了。

    “怎么又哭了,你小时候都没这么爱哭。”谢衍没办法,又来哄神经兮兮的小崽子。“你在旁人面前,已经是威震一方的城主了,怎么见到我就哭,是我哪里又惹着别崖了吗?”

    他心里知道,殷无极的不正常多半还是因为身在鬼界,七情都会被严重放大,他得好好宠着徒弟,不能让他情绪起伏太大。

    否则,这样下去他会渐渐心神失守,后果会很严重。

    魔修比起仙修,在这里更容易疯狂,弄不好,会暴露出内心的弱点,或者放大杀戮的欲望,很多误入鬼界的大魔,回到人间都疯了……

    谢衍这样思忖着,不知道别崖心里最大的欲望是什么……

    “我是不是不好看了。”小崽子呜咽了一声,探出脑袋来,“我亲您,抱您,甚至还在您面前脱光了,您都不肯碰我一下,是我不够漂亮了吗?还是我不够乖……是我的信惹您生气了对吗……”

    “您不仅不夸我好看了,还嫌我麻烦,嫌我不是女孩子,嫌我笨手笨脚穿不好裙子……您厌了我,才丢了我的……”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谢衍哪怕知道他不对劲,但也从没见过自家的乖乖徒弟这么能作,人都傻了,半晌沉默。

    殷无极以为他这是默认,瞳孔又颤了颤,一眨眼间,泪水就顺着眼睫流到枕头上。他竟是又无声地哭起来了。

    他最大的欲望该不会是……

    谢衍沉默了一下,却是气笑了,心想:殷别崖,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但他又忍不住促狭,勾起唇,用手戳了戳他的背,却见青年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显出些许狼狈来。

    谢衍揉了揉徒弟的脑袋,温声哄着:“我什么时候嫌你不是女孩子了?”

    殷无极心里疼得要死,本不想回答他,又紧绷着道:“先生就算给我找了师娘,我也不会承认的。我要是女子,哪有旁人的份,您早就是我的了。”

    好,很有梦想,想当女子是为了上位成为自己的师娘。

    这野心比针尖还小,这徒弟不能要了。

    谢衍又按了按眉心,还真的被他绕进去了,道:“就算别崖是女子,我与你也是亲传师徒,也不可能娶你为道侣……”

    圣人刚说罢,却见小徒弟转过身,略略撑起身体,然后瞥了他一眼,笑道,“您当真不会吗?”

    谢衍:“……”他还真的说不准。

    若是殷别崖是他手把手抚养长大的女徒弟,他哪里舍得把他放到魔洲去,定是要不择手段留在身边的。到时候,哪怕是顶着一个娶魔修的名声,他也得把人留下。

    北渊洲太苦,他舍不得。

    可这一切没有假如,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不会逼迫一条龙留在浅池中,放手时再痛切,他也要看着他在天空游弋。

    谢衍培养他,是为了让他飞翔,而不是让他被折断。若那个折断他的人是自己,则是更不能被原谅。

    谢衍沉默着,将一切情绪又敛回眸底,刻意冷静道:“不必多想,你现在应该把目标放在你的城上,城不能一日无主,我会尽快带你回去。”

    谢衍站起身,低头看他。“你现在该养养精神……”

    他本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狠心,却见到大魔毫无生气地扬起脸,对他露出一个近乎破碎的笑来。

    “若我们中间没有任何阻碍,不是什么仙魔、不是什么师徒……您见到我,会喜欢我,会要我吗?”

    谢衍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身,为他设下一个结界。

    “别崖,睡一觉吧,等你醒过来,一切都会变好。”

    七情混乱的大魔在床榻上阖上眼,渐渐地沉入梦乡,好似那些激烈的,汹涌的,脆弱的,张皇的情,并非真实发生的。

    谢衍静静地注视着他睡着,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襟,重新拿上山海剑,从客栈中走了出去。

    “大人,请和我们走一趟。”已经有人在客栈门口等他,排场极大。

    谢衍淡淡地扫了一眼六名鬼修,最低也是合体修为。若他是真的大乘,定然无从拒绝。

    “夫人睡着了,谁也不准吵他休息。”谢衍平静地道,“谁吵到他,我杀了谁,还请记住。”

    说罢,他一撩袍角,走上了前来接他的幽冥马车。

    而在结界中沉睡的殷无极,却对此毫无察觉。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谢衍守护着他的梦境,也为他屏蔽一切危险。

    在他睡着的时候,谢衍把轮回之城几乎掀翻。整座城都在风言风语,说,客栈的二层,住着谢衍唯一的弱点。

    第183章 假戏真做

    谢衍设下的结界是在欺骗空间。

    因为他们还连着锁链, 不能离开太远,所以谢衍将殷无极身边的空间,嫁接到了自己腕间的锁链上, 在达成“不离开五十尺”条件的同时, 也将徒弟栓在了身边。

    殷无极知道自己情绪不对, 不欲给他添乱。先生要他睡一觉,他便放心地倒头就睡。有谢先生护着他, 哪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

    无数闪回的梦境, 让他沿着潜意识中的九曲回廊奔逃,他找不到出口, 无论怎样发泄、破坏、甚至呼喊, 只能听到四面八方的回声。他觉得自己被梦困住了, 想要醒来,却一直睁不开眼, 直到冷汗打湿脊背。忽然,他听到笛声,清冽而悠扬, 于是他循声, 渐渐地走向光芒处……

    他挣扎着醒来,发现师尊倚在床边, 正阖眸小憩。

    山海剑被他斜抱在臂弯中,随时守在他身侧, 左手握着一根玉笛,右手却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好似怕他在梦里走丢了。

    殷无极按着额头,只觉得睡得太沉,差不多补完了自己好几年的睡眠。他有些起床气, 于是懒洋洋地支起身,把披散的长发撩到身后,哼笑一声,道:“您忙完啦?终于有时间来看我这个被您忘在身后的娇妻了?”

    “放着你单独呆几日,就翻来覆去地做噩梦。”谢衍掀起眼帘,说不出是责备还是无奈,伸手搭在他额上,“你之前在北渊洲,到底多久入睡一次?怎么精神这样不济……”

    只是寻常的口吻,殷无极却听出了几分关切。师尊自从登圣后,就很少这样事无巨细地问他吃睡与修炼了。

    “几个月或是半年一次……”他一撇嘴,想狡辩,却被师尊瞪了,才不情不愿地说了真话。

    “寻常修士这样倒是无妨。”谢衍声音微微一寒,是真的恼了,“殷别崖,你对自个的状态没数不成?这样折腾自己,嫌自己命太长?”

    “城中事务繁杂,一切都得我来抓,我睡不好。”殷无极声音低缓,却伸手抓住他的衣角,被他一瞥,于是又笑,“再说,我一入梦,就是噩梦,我不想睡。”

    “什么噩梦?”谢衍本是气恼,却被他用小指勾着手指摇了摇,天大的气都生不起来了。

    “先生一定要问吗?”殷无极抬起眼,又移开视线,淡淡地笑道,“您想不到吗?”

    谢衍顿住了,徒儿的所有噩梦里,他永远是根源。他的平生,好梦少,噩梦多,他有什么立场责备他不肯入眠?

    “……穿衣吧,今日阎罗摆宴,也邀了你。”谢衍握着他的手,发现他这一觉睡的太久,恹恹无力的模样,指尖都是冰冷的。这大抵是鬼界的怨气已经开始影响他了。

    于是圣人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显出温柔来,“不要怕,我护着你。”

    “我怕什么?”殷无极见他还是把自己当孩子宠,好像光阴从未从身上流走一样,他失笑,抬手把他的一缕发撩到一侧,语气带着些嗔怪,“您是忘了我的境界了吗?再说,我在北渊洲又并非毫无进益……”

    谢衍捏着他的手指:“别崖要是真不要人操心,怎么会坠到鬼界来。”

    殷无极哪能说自己是急着找他,关心则乱,这也太丢人,也太出卖自己了。于是他笑着道:“先生,您给我留点面子。”

    说罢,他站起身,把谢衍给他备好的衣服展开,在身上比了比,又垂下眼睫笑了,“还穿裙子啊?您是看不厌么?”

    “今日凶险,这样低调些。”谢衍给他备好的衣服上加了隐藏境界的术法,“我得出手压一压你的境界,马上就是万鬼祭,现在鬼界正在找通过鬼门关坠进鬼界的大魔。我是仙修,暂时不会被怀疑,但你必须小心。”

    谢衍撩起他披散在脊背上的长发,黑眸一深,却看见他的右肩的皮肉上,浮现出一个血红的“祭”字,显然是通过鬼门关时留下的烙印。

    谢衍讨厌他身上有一切不属于自己的痕迹,伸手用力地擦拭。却听到徒弟闷哼一声,侧头问:“怎么了?”

    鬼界没有铜镜,因为镜子照不出魂魄,他自然也没有发现那个标记。殷无极只得侧头看看师尊询问,却见师尊低着头,正在替他整理衣服,回避了他的问题。

    因为是赴宴,谢衍替他选了一件金红色的裙装,织料如云,又梳了发,簪上步摇,怎么华丽怎么来。

    大魔拎着衣摆,心里却在想应该把剑往哪儿藏,总不能藏裙子里吧。谢衍却是挽着袖,替他画眉染唇,神色颇带几分促狭。

    “随意弄一下就行……”

    “抿一下。”谢衍递给他胭脂,看着他有些苍白的唇色,心里不高兴,“你的气色太差了。”

    “谢先生,我们现在是在鬼界。”殷无极挣扎了一下,结果他家师尊却像是摆弄娃娃一样,怎样精致美丽的饰品都往他身上戴,他又蹙起眉抱怨,“这样太繁琐,万一有什么事,我撕裙子使剑都不方便……”

    “我在,要你出剑?”谢衍似笑非笑,弯腰替他簪上一支玉梅花,“别崖越漂亮越好,替我撑下门面,如何演一对恩爱夫妻,就看你的了。”

    “又不是第一次当夫妻,您在担心什么?”殷无极抿了一下胭脂,又猛然拉下谢衍的衣领,抬着头,在他脖颈上留了个染着红的印子。

    谢衍摸着自己的脖子,怔住了。他看着端坐在他面前,极是一颦一笑极是艳绝的小徒弟,耳根却在烧。

    殷别崖的声音有些低哑,笑道,“对我来说,演陌生人才有难度,若是要演一个爱着您的痴心人,我只需要本色出演……”

    他倾身,绯眸间含着情,温柔的吻落在他的唇边,缓缓摩挲着,“您帮我描眉时,喊我爱妻时,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想要假戏真做吗?”

    理智告诉谢衍,不能这样由着小徒弟乱亲自己,这样是完全背德的。但是等他唇上的口脂全在两人唇齿间化开后,这个白般勾缠的吻还是没结束。

    “……好了,口脂都没了,唔……”

    “都是您吃光的。”

    “……”

    “先生好坏,嘴上说着不能碰我,被我亲了,又不推开,还咬我……”小漂亮的唇这回是真的不用涂口脂了,他点点下唇,含着笑控诉,“您瞧,都被您咬破了,流血了,您是不是得负责任?”

    谢衍神经突突直跳,心里越发怀疑自己的自控力,说好的圣人七情六欲淡漠,他怎么总是在小徒弟面前把持不住,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而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爱徒,终于摸出了几分师尊的喜好与底线,心里正得意着,想道:看来误入鬼界,七情混乱也是件好事嘛,只要够不要脸,豁得出去,先生也拿他没办法。

    对付圣人这样的儒门君子,就得足够主动。

    他那样自持的一个人,最是受不了热情放浪的类型。他才没有变,只要凿开他淡漠的圣人假面,壳子里还是他脾气坏面皮薄的师尊,最是宠他,最是风流不羁,动不动给他心上放把火。

    殷无极自顾自想着,却是笑了,他少时被撩的狼狈不堪,现在还不准他还回去吗?

    谢衍可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只觉得这小狼崽子越来越过火了,却又实在扛不住他缠着自己摇尾巴的模样,本想责他几句,却又是心软了。

    “我买了个院子,赴宴回来,我们换个地方住,省的整日有鬼差来这里,试图进你的门。”总是有人打探他的事情,谢衍想想就不舒服,于是道,“要回到人界,必须要等到鬼门再开,大概在一个月后,你城中事务安排过吗?”

    “安排好了,有人会替我暂管。”殷无极想,有萧珩压着,只是一个月,应该问题不大。

    “嗯,这样就好。”谢衍按着他的肩,让他背对着自己坐下,视线先扫过他不点而朱的唇,然后熟练地拿着一根簪子,伸手替他挽发,“鬼门开时,十殿阎罗会到场,还有其余观礼名额。目前已有三位给我递来名帖,我打算选一位暂时投靠,为了谋求信任,得替他们做些事。”

    “先生是打算见机行事,先借由身份便利探听消息,等鬼门开后,带着我强行借道回人界?”殷无极笑了。

    “总比拿着剑架在阎罗的脖子上,让他们开门,来的更简单些。”若是没法让殷无极跟着,他也会考虑用暴力手段。

    “不如我把境界……”殷无极这几日都敛着魔气,精神不济,但不代表他不能打。

    “不准。”谢衍蹙眉,“你的身份若是暴露,就得去祭那个鬼门,计划又得调整。”到那时候,为护着徒弟,他就不得不真的大闹一次鬼界了。

    殷无极唔了一声,也是明白谢衍让他扮成女子,又不肯让他见人的原因。

    大乘修士的菟丝子小娇妻,比起一个凶悍的渡劫大魔好对付的多;一个有明显弱点的仙修大能,也好拿捏的多。虽说是刻板印象,但有用。

    等到殷无极走出睡了不知几天的客栈,明显地感觉到旁人落在谢衍身上的眼神改变了,那是一种近乎敬畏的神色。

    而看向他的眼神,有惊艳,有嫉妒,有审视,更多的是轻蔑。

    因为鬼界没有镜子,他就由着师尊摆弄,也没有真的看看自己的模样。可在别人眼里,他这样墨发绯眸,一袭红衣,高挑又艳绝的模样,实在是漂亮的有些过头了。

    而他身上的魔气被谢衍压到近乎于无,怎么看怎么像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却好命到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被大能护的极好。

    谢衍护他护的有多密不透风呢?

    他直接砸下重宝,把客栈买下,闲鬼全部清空。但凡有人胆敢去二楼扰他的小娇妻,无论是谁,怎样修为,都被直接打到散魂。甚至,还有鬼试过借用术法偷看,结果直接被二层的结界弹出来,魂都碎了一地。

    这么沸沸扬扬地闹了几天,有人听说,这位新来的大能,只是一人一剑,直接把整个轮回之城的各个势力挑翻了。但凡有人来挑衅,他统统来者不拒,一双孤高淡漠的眼睛,更是冷的让人发颤。

    这样的大能,是典型的无情道剑修,谁能想到他还有个护成眼珠子的小妻子,弱到一进鬼界就恹恹地睡着了,半点忙也不帮,只是让夫君这样像宝贝一样护着,活生生的菟丝子。

    “红颜祸水啊。”有的鬼摇头晃脑,“说不准,生前是什么亡国公主,或者乱世妖姬……”

    “一定是解语花的类型。”有鬼咂咂嘴,道,“我听相好的说,当初入城时,谢先生身边跟着的美人儿,那叫一个娇啊,又嫌路不平整,又说裙子难穿,全程被牵着,谢先生还护着不让看,咱们修为低点的,一看过去,美人儿从头到尾都笼着雾气,护的那叫一个死。”

    “说不定是个小姑娘,据说,大能就喜欢活泼灵动的类型。”

    “哎,只是个没修为的凡人魂魄,就是嫁了个好夫君,肯宠着她罢了。”

    无论传言如何,轮回之城里嚼舌根的鬼一致认为:那是个花瓶,漂亮废物,没有半点威胁。

    又有人用艳羡的神色看向白衣修士,说道:“谢先生那样强,空置的阎罗之位指不定就归他了。”

    殷无极刚刚踏出空荡的客栈,就能感觉到两侧围观鬼众的艳羡与嫉妒,心中不但不恼,反而嘚瑟的很。

    他拢起袖,乐滋滋地跟在白衣负剑的谢衍身侧,开始在师尊面前狂刷存在感,把漂亮废物的人设贯彻到底。

    “夫君,那些看着你的女鬼是谁呀,怎么长的这么丑?还是我好看多了。”小漂亮偏偏头,无辜地笑着,“是死的太惨了吗?啊……抱歉抱歉,原来就长成这样呀。”

    “……哈哈,夫人说得对。”女鬼们磨牙,好想揍他。

    “以后出门要擦擦脸上的血,这样会吓到人的。”他歪头,似笑非笑道,“还有,不许乱看我夫君,我会生气的。”

    他身上的气息薄弱,没有半点威胁,却仗着夫君是大能四处拉仇恨,猖狂又作死,半点也不低调,简直是愚蠢极了。

    围观众鬼继续磨牙,心想:虽然长的很好看,但是好想套麻袋哦……

    “夫君夫君,你走的太快了,牵着我走嘛。”小漂亮拉完仇恨,然后提着裙子快步走向停步等他的谢衍,又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摆,踉跄了一步,他埋怨道,“下回不穿你挑的衣服了,好怪啊。”

    “那你想穿什么?”

    “唔,买个店给我,我自己挑。”

    “好。”

    “宅子,还要修个大大的园子。”

    “还要什么。”

    “我要好看的首饰,还要法宝,再来些人伺候,还要寿命长长的,夫君能活多久,我就要活多久……”

    殷无极一通要求提完,见谢衍点头,顿时笑逐颜开,甚至还拉着谢衍的袖子,仰头就亲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红印。

    谢衍用手背碰了一下脸,心里一动,道:“干什么,这是在外面。”

    小漂亮笑的春花灿烂,双臂环着他的右手摇了摇,道:“夫君最好了,人家忍不住嘛。”

    谢衍失笑,心想这小崽子还演上瘾了,但他许久没见到徒弟这么开开心心的模样,左右是让戏精附体的徒弟长些脸面,既然应都应了,肯定是要实现的。

    白衣圣人把他送上马车后,感觉到背后的视线还未移开。却被徒弟一把拉上车,随即 ,马车的帘子放下了。

    方才俏生生的小娇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男人宽阔灼热的胸膛,好似一场暴风,他从黑暗中倾身,带着些许脂粉的香,准确地吻住了他的唇。

    “刚才就想亲夫君了,那么多人看着,只好亲亲脸。”殷无极的嗓音有些沙哑,却语气带笑,“待会赴宴,人家这个没见识的凡人拖油瓶,可没见过那些厉害场面。到时候,若是阎罗欺负我,您可要护好您的娇妻呀。”

    又不是真夫妻,他还演上瘾了。真是个混小子……

    这是谢衍被按倒在马车里时最后的想法。

    第184章 阎罗设宴

    马车才驶出不远, 轮回之城中,风言风语又起了。

    殷无极可不知道他的师尊到底做了什么刺激的事情,他把一切都撂下, 在客栈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对鬼界的情况一抹黑。

    但他的师尊是那样的无所不能, 大魔半点危机感也没有,甚至还倚在师尊的肩上, 捉了他的右手, 细细地描画他的掌纹,引一阵酥痒。

    谢衍白衣如雪, 脊背挺直, 傲然如寒梅, 仿佛风雪也无法摧折他的骨。

    可这样的白玉神像边,却有艳鬼妖魅, 仗着自己容色昳丽,就恣意妄为着,激着他, 非得让他端不住神色, 引来他似恼非恼的瞥。

    谢衍受不住他的磨,无奈道:“闹什么?”

    殷无极笑吟吟地把下颌放在他的肩上, 环着他的腰,道:“您锁着眉头做什么, 无非是见神杀神,见鬼杀鬼罢了, 您不要烦恼呀。”

    谢衍也不能和他讲明自己的顾虑,看着一无所知的徒弟,只得拧了一下他的脸颊, 道:“小混蛋。”

    殷无极见他还是宠自个,又是笑。

    “到了宴席上,鬼界的食物你不要乱碰。”不久后到了地方,谢衍牵着他下车之后,低声叮嘱道,“对你不好。”

    妖、魔、鬼三道,修的功法虽不一样,却有贯通之处,只能生存在适宜的土壤上,相近道统又易被同化。

    殷无极也知道他现在的情绪负面居多,是典型的被怨气影响的征兆。还好他修的是谢衍的法,只要待在谢衍身边,吸他身上沁人心脾的灵气,情绪会平缓许多,不至于会疯癫到拆房子。

    “那您可要看住我了。”他只要待在谢衍身边,笑容似乎就没停过,灼灼照人。

    阎罗的席面已开,一入庭院,道路两侧结鬼灯,蒙蒙的黄灰,唯有青焰生光,照的人面色惨淡如雪。

    鬼界摆宴可不讲究什么喜庆,越阴间表示规格越高,鬼越喜欢。

    比起谢衍那一身雪色,殷无极的绯衣就极为刺眼了。

    并非那种干涸如血的暗红,而是热烈的近乎正在燃烧的火焰,让他如一道刺目的明光,好似要照耀到这九幽之下。

    当殷无极看见一些鬼眼中的畏惧与憎恶时,不但不躲,还故意振袖拂衣刺激他们,逶迤的裙摆如灼灼绽放的凤凰花,有种超越一切的热烈疯狂。

    “谢先生到。”一声刺耳的笛音,仿佛凄惨的鬼哭,两人在鬼仆的指引下走入庭院。

    庭中已是百鬼狂舞,无数烛台绵延在路的两侧,蜡油的味道带着些淡淡的腐臭味,又像是阴惨惨的磷火。

    殷无极侧头瞧了一眼,绯眸带笑,却是森然,显然看出这是下马威。

    而谢衍伸手一拉他,黑眸扫过,他眼底的阴霾就迅速散去,换上几分天真无邪,开开心心地跟在他身后,走到了阎罗殿前。

    他的性子与任何鬼界传言都不一样。

    “这里的东西别乱碰。”谢衍见他又伸出爪子,想戳一下那殿前青铜铸的铜锅,连忙无奈地捉住他的腕子,把不听话的小徒弟抓回身边,“这是烹人的刑具,怨气太重。”

    铜锅外表青绿带锈,里面却结了一层厚厚的血垢,却在阎罗殿前做装饰。

    “好脏啊。”殷无极虽然没碰到,但他抓住谢衍的袖,仗着师尊不会揍他,甚至还在他衣衫上虚虚地蹭了几下。

    被横了一眼,他却盈着满目的笑意凑上去,本就低沉的声音,伪作女子时,有几分轻快,“夫君,我好害怕呀。”

    “娇气。”

    “才没有,只是没见过。”

    “你殉我的时候多大,又见过几次仙友的席面?”谢衍顿了顿,似乎在想应该如何称呼他。

    谢衍和他早就商量好了剧本,但是殷无极能够毫无心理障碍地连声喊着夫君,他却时时记着他是自己的徒弟。怎样都悖德,但这个伪作夫妇的故事,又似乎能够满足某些隐秘的欲望,让他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却几乎已经入戏,却又清晰地知道始终会梦醒。

    “走了,卿卿。”他现在身份不同,谢衍没法叫他的字,一个称呼有些难以启齿,在唇舌上滚过一遍,最终轻声唤出。

    “……您唤我什么?”殷无极在原地怔了半晌,半天回不过神来。

    当他意识到师尊竟是对他喊了夫妻间的爱称时,他心里高兴极了,连忙又追上恼羞成怒的师尊,一个劲地道,“我刚才没听见,夫君再喊一声,再喊一声,求求您了。”

    “……”越来越过分了,这小子。

    谢衍带着他走入正殿时,正好看见殿上阎罗那冰冷无机质的眼睛,青绿色的华美外袍垂在地上,男奴跪在她的身侧,亲吻着她的裙摆,神情膜拜而虔诚。

    第十殿阎罗,名为无间。

    与她看似冰冷的外表不同,她在鬼界也是数一数二的风流。她偏爱清冷高贵的男人,所以豢养了一殿的漂亮男宠。

    有一次,她甚至在床上放了十个绑好的道士魂魄,用布条缠着眼,摸到哪个去疼哪个,过的堪称荒唐。

    鬼界多暴君,鬼修更是易走极端,产生执念。在这样的环境中,无间已经算是嗜好较为无害的,她只是拥有权势滔天,单纯的玩弄男人罢了,哪怕玩碎了一两个,也不是什么大事。

    整个鬼界有十大阎罗,目前在位有七,率先给谢衍递橄榄枝的是她,很难不让鬼多想。

    一路上谢衍嘱咐了他那么多事,唯独没提是个女阎罗,殷无极眯起眼,眸光冰凉,但很快又在对方的眼神中缩了缩,干脆躲到了谢衍的身后,小声地道:“这个女人,我有点害怕。”

    哪怕他知道谢衍不会看的中,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上眼药,不动声色地排除自己身边所有的威胁。

    谢衍摸了摸他的头发,聊作安抚。

    “谢云霁,携夫人拜访阎罗王。”谢衍的字整个修真界都没什么人知晓,何况与人界不交流的鬼界,他用起来也没什么压力,然后从容地带着自家徒弟坐到左侧预留的贵宾席位。

    殿中的鬼哭狼嚎声音又大了。

    “谢先生肯接本王的帖子,是考虑好了?”阎罗王支着手背看向他,眼底带着淡淡的打量,“若是愿意为本王的无间殿效力,本王将许以……”

    她说出几个条件,又似笑非笑地瞥了殷无极一眼,当着面,毫不在乎地挖墙脚,道:“当然,若是谢先生乐意,本王倒是想与谢先生有些更深入的交流……”

    “夫君是我的。”殷无极猛地站起身,隐隐带着些敌意,像是凡人女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醋意。

    他本来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侧,结果直接就扑到自家师尊怀里,宣誓主权地抱紧了他的手臂,又气势汹汹地道,“不准抢走夫君,你有那么多男宠,我只有夫君,为什么要和我抢……”

    谢衍揽着他的腰,简直要服了他了。

    这演技的确是练过。殷别崖这小崽子,从小到大都在用各种手段赶人跑,打的过的就揍,打不过的就茶,以为他不知道么。

    “阎罗抬举,家有娇妻,我只是想养个家糊个口罢了,谈不上什么效力,更是谈不上其他交易。”

    谢衍伸手,拭去怀里楚楚可怜的小娇妻脸上涟涟的泪痕,“卿卿爱吃醋,又没什么安全感。家里有挚爱,取次花丛,便再懒回顾了。”

    殷无极本是在袖上擦了刺激性的草药,被这样一唤,他一眨眼,睫上又盈满了雾,衬得他眸子如水洗过一样清。

    若说谢衍受欢迎吧,倒也确实。早年的天问先生性子疏狂,以芳华夫人为首的有情道修士,几乎都向他抛过媚眼,最后都是折戟沉沙。

    有情道女修们聚会的时候,也没少抱怨他眼光太高,性子太倨傲。

    仙门虽然礼教森严,但在约束强者时,难免打些折扣。

    哪怕有些迂腐的修士很看不惯几支女人当家的门派或道统,也是牢牢地闭了嘴,省的被女修们一脚踢翻踩在裙下。有些人则是乐得与合欢道的女修一度春风,最后情投意合结为道侣的也不少。

    当然,作为优质又有前景的大能修士,许多人觉得师父不行,徒弟也可以,大不了睡完徒弟再睡师父,所以还尝试撩过抱着剑跟在谢衍身后的清霁君子殷无极。

    她们满以为少年人气血充盈,良才美质,又生得一副好模样,哪怕修为低一些,睡了不亏。

    结果还没近殷无极的身,就被护崽的谢衍毫不留情地请出微茫山,再想进时,竟然被护山大阵拉黑了。

    “怪小气的,看一眼都不给。”女修们如此惋惜地评价着。

    谢衍管他的徒弟管的太死,哪怕已经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修为,他也半点也不松手,连自由恋爱都不给。到后来他成了圣,逐步走到仙门的最巅峰处,更是说一不二,想从无涯君处走圣人的关系,几乎全然不通。

    就像现在,谢衍长袖一拢,在阎罗如芒刺一样的目光中,十分淡然地将弟子护在身侧,然后平静地道:“卿卿为凡人,在我死后,留下的遗泽足够他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他却为我殉葬,我若负心,算是什么?”

    “真是个感人的故事啊。”无间阎罗的玉足是光/裸的,脚踝上系着作响的铃铛,足弓雪白,走在那绒毯之上。“既然如此,你想要什么?”

    她本以为,这位实力相当不错的大能,会提出鬼修之法,或是修行灵宝。

    “房产地契,亭台阁谢,绫罗绸缎,玉器古玩……”谢衍本是个临江之仙的风姿,开口却极为俗气,然后他垂目看了一眼怀中人,带着淡淡的笑道,“所求不多,唯金屋藏娇尔。”

    “夫君真好。”殷无极从他怀里支起身体,然后在他唇边亲了一下,高高兴兴地道。“夫君真的要给我修金屋子呀?”

    “都给你修。”谢衍捏了捏他的脸,道,“在家等夫君出人头地,要什么都给你,知道吗?”

    阎罗王:“……”确定了,这个大能是个恋爱脑,他家室是个目光短浅的白痴凡人女子,没啥威胁。

    接下来,殷无极活灵活现地表现了一下自己的花瓶程度,例如连修真界的基础常识都听不懂,和听天书一样眨眼睛,例如在谢衍与阎罗交谈时,他百无聊赖地在那里玩翡翠绿色的手串,谢衍专门为他准备的甜果酒,没尝几口就恹恹着发困,到最后竟是点着脑袋,坐着睡着了。

    一场本该刀光剑影的宴会,就这样在演技中结束了。

    等到回了谢衍买到的院落,走进结界时,原本一副美人醉酒模样倒在他怀里的殷无极,才从从容容地站起身,拨开自己散乱的鬓发,头顶上钗环歪斜,衣衫也有些凌乱,一副慵懒模样。

    但结合他今日的演技,成功塑造了花瓶美人的形象,半点修真也不懂,纯靠着夫君是大能,又命好跟到黄泉里,引得男子为他死心塌地。

    殷无极倚在亭台前,看着水塘里游弋的怪鱼,随手往下撒了把鱼食。他随意扯开勒的自己难受的女装,依旧是那副慵睡百花的模样,似笑非笑道:“我演的如何?”

    “很不错。”

    “若是我不演的好些,您就得被这女阎罗王捉上床了。”殷无极十分不开心,向水塘里扔了一块石子,“您怎么总是遇到这种想睡您的女人?”

    “别崖也太不讲理了,这难道是我的错?”谢衍无奈。他从来都目不斜视,一心一意为仙门打算,完全的工作狂,哪里会有什么桃花运?

    谢衍本想替他扶正头顶的发簪,结果殷无极还负着气,瞥他一眼,只是扬手一抽,让一缕发散乱下来。

    他红唇微勾,道:“不是您的错是谁的错啊,谁让您这样雅致风流,又这样仙人之姿,都把我的魂魄都偷走了,您还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连说情话都那样面不改色……”

    谢衍不想和他争,论蛮不讲理,他压根不能和徒弟比。

    “私底下,您怎么就不叫卿卿了?”殷无极似乎是在讨价还价,“就算不能叫,您再叫个更亲昵些的……”

    “惯的你,小崽子。”谢衍按住他的后脑,揉乱他的发,冷笑一声道,“混小子,孽障,逆徒……叫几遍都行,尽给我找麻烦。”他顿了顿,又闭了眼,低声道,“好了,不准乱勾引,明面上假扮夫妻,私底下,还是做师徒……”

    “谁勾引您了?”殷无极闻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正襟危坐,看似十分光风霁月的师尊,却是笑了。

    “您若是眼中没有风月,又何来风月。”

    “您若阖目不见青山,又何来青山妩媚?”

    他绯眸略略抬起,再笑时,声音近乎低哑,带着些许强势与狂热,“师徒,这天底下,有你我这样的滚到床上去的师徒么?”

    没有,没有的。谢衍无声地攥紧了山海剑的剑柄,几乎没有办法反驳哪怕一个字。

    只要开端错了,每一次的亲近,关切,到最后都会失控成欲情。

    殷别崖的一辈子,被他的私心困着。圣人谢衍逼迫他成为一张白纸,却又亲自为白纸染上颜色,救了他,却又何尝不是还害他更深?

    到最后,这份师徒之情已经变得极端扭曲。

    每一次肢体相触时,暧昧都不会停止,它会变成深入骨髓的习惯,成为烙在魂魄里的本能,以至于殷无极分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是飞蛾扑火似的迎向他……

    师徒不伦,这是一条彻底的绝路。对于如今还在北渊洲起步的殷无极,更是鸩酒。他们都得控制住……

    圣人的犹豫,最终还是在一个吻中溃退。

    “您啊,就是瞻前顾后的,我知道您并不是真的对我有情爱……”殷无极洞悉了他的沉默,但他的心已经在痛中麻木了,所以仍旧还能端着笑,盈盈地倾身,反复吻着他的唇线。

    “就像您拉着我演戏欺骗整个鬼界,您就不能入戏再深一点,也骗骗我吗?”

    “我不奢求太多,和之前的规则一样,就在这幽冥之下,在回到人世之前的短暂时间里……您就爱一下我吧。”

    第185章 一错再错

    圣人似乎还能从殷无极的身上看见光阴的痕迹, 他牵着春风杨柳中长大的少年行过修真长路,他们在微茫山的日升月落中相伴,在仙门的暗流中生了嫌隙, 在边境的风雪中诀别。而这一别并非终别, 他们在北渊洲的山林间, 如夫妻般琴瑟和鸣,又在天雷与剑锋中, 他将这一切都碾为灰烬。

    殷别崖合该恨他, 而不是这样揽着他的脖颈亲吻他,好像他是一簇灼灼燃烧的火, 永远不会熄灭。

    “别崖, 我们不该这样……”圣人这样冷静地说着, 却松开握紧的山海剑,揽住大魔劲瘦的腰, 这下,殷无极是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里了。

    “您嘴上说着不该,为什么不拒绝?”殷无极眉梢俱是笑意, 在他看来, 只要他有半点犹豫不舍,就说明圣人并非没有心, 而是情感波动不明显罢了,“夫妻不是我逼您说的谎, ‘卿卿’也不是我逼您叫的,什么‘金屋藏娇’, 更不是我们对过的词儿。圣人金口玉言,许下的诺言,总不能不作数啊。”

    “你从哪学的, 这么……”谢衍忍了又忍,却只觉喉中干渴,以前魔洲时满嘴骚话不提,现在更是明媚又多情,这小崽子又从哪里学坏了。

    圣人孤高淡漠,但这不代表他是柳下惠。

    殷别崖这个级别的美人入怀,这样存心勾他,是个男人都会有些反应。儒门又不禁欲,何况他体会过这只小狼崽的腰有多紧绷有力,动起来有多带劲,他若不喜欢徒弟的容貌身段,又怎么会一错再错?

    在这天色沉黯,百鬼横行的幽冥中,殷无极明明是活着的,但他引人血脉偾张的能力,却足以让此界所有的荒魂艳鬼都自惭形秽。

    风起了,在寂静的死地里,蝶翼一样的外裳本是褪到大魔肩上,此时他却噙着笑,倚在端坐静默的圣人怀中,把最后一根玉钗抽出,扔在地上,然后干脆地枕着他的腿,泼墨似的发散在他的膝上,好似那最好的春色。

    “先生,您承认吧,您对我有欲望。”殷无极在他膝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却注意到如一座玉雕的圣人,黑眸略略垂下,好似眸底有着隐隐的暗火,在隐忍孤寂地烧。

    于是殷无极又笑,“在幽冥之下,左右又不会有人发现,影响不到圣人的名誉,您就是太矜持了些……”他促狭地眨了眨眼,“还是,您不敢?”

    又用起激将法了,小崽子。

    谢衍气结,却是怎么也迈不过那个坎儿。他比徒弟长了一轮,真要不知廉耻地对自己养大的孩子下嘴,他算什么师父,脸又往哪里搁?

    他正心神动摇着,竟然忽视了一点——倘若他没有这个意思,又怎么会平白考虑这么多伦理问题?面对徒弟这样近似求欢的挑逗,只要干脆地把这黏上来的小家伙从身上推下去,起身走掉就行,何必这样徒费唇舌,用最苍白无力的语言,试图劝导他走正道……他明明知道这是无用功的。

    谢衍垂眸,眼里却印出在他膝上醉卧的殷无极盈盈的笑靥。

    阎罗的陈酿太烧心了,他亦然觉得自己有些醉,否则为什么会忍不住伸手,反复抚摸徒弟那流畅的颈线,揉搓他披散的墨发呢?

    “您要是问心有愧,就当我是强迫您。”相处太久也是一种错,谢衍隐藏着重重波澜的眼睛,被殷无极伸手抚上,然后扬起唇笑道,“强迫您的是我,勾引您的是我,把您拖进这泥潭,大逆不道的……是我,您以身饲魔,是您的慈悲,而不是罪过……”

    然后殷无极从他膝上支起身体,侧了侧头,在他耳畔吹了一口气,笑道:“您是圣贤,是君子,渡化大魔,难道不是您的责任吗?”

    他的进攻性太强了。时而如烈火燎原,时而又如春风拂面,刚柔并济,却是最难抵挡的攻势。

    谢衍猛地闭上眼睛,殷无极言语之间仿佛带着钩子,连细碎的眸光都是引诱,言笑晏晏之间,更是痴情天真。

    可哪怕他阖目,脑海里却尽是他绝世的姿容,耳畔又是他低沉的喘,当圣人忍无可忍,再睁开眼时,却感觉到自己被带着,向身后倒去。

    那比艳鬼魔魅更胜三分的年轻大魔,手臂已经撑在他的身侧,低着头,近乎温柔地笑着道:“我梦里的您也是这样,不拒绝,也不同意……”

    谢衍心中一跳,想起他曾经入梦,却被徒弟逮住,在梦中翻来覆去地……

    “师尊,您若是再不反抗,我可要当您是默认了。”殷无极这样低哑地在他耳畔轻吟,见他偏了头,耳根却烧出一点浅红,心中猛跳,竟是极为大逆不道地把师尊横抱起来,轻笑,“我会让夫君舒服的。”

    谢衍环着殷无极的脖子,被他凌空抱进屋内时,才恍惚觉出些许不对劲。他知道这又是一场错误的开端。

    圣人有种异样的狼狈,好像自己难堪的欲在弟子面前无所遁形。

    但弟子绮丽艳绝的容貌就在眼前,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过不了这个坎,对着殷别崖带着多情的眼眸,他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情是错。但是人总是会犯下同样的错误。

    身着绯色宫装长裙的大魔便倾身覆上来,与他交颈。他的气息温暖又缠绵,像是一捧火焰,与这透着淡淡腐臭味的鬼界格格不入。

    殷无极抬手,把罗帐放下来,朦胧的纱罩住了隐秘的景致,唯有一点摇晃的烛影。

    在帘幕落下来的那一刻,谢衍微微合了眼,他又一次被捕获了。

    “您既然不拒绝,为什么不肯亲亲我?”

    谢衍被小奶狗亲亲啃啃,正伸手抓住他后脑的墨发,不断揉搓着,“别犯傻了,别崖,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我对你一点也不好,何必呢?”

    殷无极却是捉住他的手腕,在他冰玉一样的腕间亲了一下,“您觉得冒犯,就直接动手,我又打不过您,何必徒费唇舌,规劝我这样一心欺师灭祖的孽徒呢?”

    “……”兴许是他有够无耻,谢衍的下一句话直接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殷无极敛着眸,笑着低头,略略勾起唇,“您明明对我有欲,也由着我缠上来,为什么非得端着为人师表的架子,好似您有多清高似的……明明,您什么模样我都见过,连元神都被我凿透了,有什么好羞的?都做过那么久的夫妻,您当真能把我当成陌路人?”

    谢衍横了他一眼,明明是带着些许恼意,却显得格外羞窘,“我就不该放你去魔洲,以前明明是个儒雅清正的模样,现在却满嘴混账话,是想被我再教训一顿么?”

    “那您教训我呀。”他笑了。

    谢衍看着他极为乖巧地跪坐在床榻上,鬓发松散,凌乱的裙摆在面前散落似繁花,惊心动魄的艳绝。

    殷无极倾身,唇弯着,眼睛里满是多情,“以前在仙门,我们是师徒,我要尊敬师长;后来,您要了我,把我睡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还拿山海剑剥我的骨,骗了我的身子,又骗了我的心,过分的是您吧?”

    “是我之过,我认。但那也是无奈之举。”谢衍抱着他的腰,轻轻拍了拍,眼睛沉如深海,“圣人无爱 ,你不能一错再错,听话,赶紧抽身,免得再落的一身伤。”

    “我知道您不爱我,只是觉得怜悯,亏欠,觉得没有护好我罢了。”殷无极也体会过圣人无情的模样,他的眼睛里除了苍生,没有任何东西,让当年的他痛苦极了。

    “……先生啊,我会好好地恨您,用尽一生去追逐您,直到您不得不正视我,承认我是您的一生之敌。”

    他也不再说爱了,口口声声地言恨,却比言爱时还缱绻。

    殷无极拭去唇上残留的胭脂,绯眸略略挑起,像是一枝雨后的凤凰花,花蕊中尤带露水。

    他的话语也蜜一样的甜,却道:“您不需要爱我,也不需要对我负责,在这幽冥之下,没有人会知道您对我做了什么……”

    “我能对你做什么?”谢衍知道他在勾人,却只能按着他的后脑,没好气地,揉捏他的后颈,“殷别崖,你什么时候吃过亏?我除了欠你情债,又何时真的对你做过什么,反倒是你……”

    他说不下去了,爱面子的儒门君子,对那些被折腾到失控的过往,实在是难以诉之于口。

    “情债最是难偿。”殷无极却轻轻一笑,用额头抵住谢衍的额,呢喃道,“一世夫妻,死生相殉,黄泉路同行,先生随口编撰的谎言……要是真的该多好?”

    “您若走了,我一定会眼也不眨地去殉您。”殷无极见谢衍眼睫覆着,不肯看他,也不在乎,只是颇有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若是没有您,这人间好没意思,就算富有四海又怎样,不如举剑刎颈,或是一簇火焚尽自己……您会在黄泉路上等我的,对吧?”

    真的还是假的?分不清。离去很容易,但他像是溺在情天欲海中,真作假时假亦真,好似也入戏了。

    谢衍擦去殷无极眼角的一点绯红,却勾出长长的红痕,心中突地一跳。

    殷无极堆叠的衣裳一件件落下,乱花残红,长发披在肩颈,如墨色的流水。在烛光下,他的面容莹白如玉,神色真挚却又痴狂。

    “吾是圣人,哪有那么容易死。”谢衍哄惯了自家的小徒弟,见他又垂着眼睫,眼角湿红着,似乎又要哭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倘若我真的死了,便是天命弃我,也用不着你来殉葬,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殷别崖,你就这点出息啊?”

    “您真过分,生前不准我爱您,死后也不许我追进您的棺椁……”殷无极本就有点疯疯癫癫的,他藏不住心里话,又似乎真的浸入到那种情绪中,一时间走不出来了。“就算死后,我都不能有个真的名分,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殷无极的声音沙哑着,似乎是真的伤心了:“那我能怎么办,您不要我了吗?您不愿意带我走了吗?……不写我的名字也可以,我也不需要别人祭拜,只要您就在身边给我留个位置……”

    他用手比了一个盒子的大小,清凌凌地看着他,希冀道,“我不占地方的,只要这么大,好不好?”

    见谢衍看着他,不置可否的模样,疯疯癫癫的小家伙又垂下脑袋,小声争取着,“我身上还有您的骨,我生前回不来,死后也合该回到您身边的呀。”

    这小崽子,戏演多了,还真的代入到里面了吗?

    再说,他怎么就不要他了?不仅陪他走了一遭黄泉道,还宠他都要宠上天了,他却能脑补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剧情……

    谢衍刚刚被他奇葩的脑回路气笑,却一抬眼,却看着他眼睫一颤,绯眸盈盈着,落下泪水来。

    殷别崖一落泪,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圣人的理智不知道何时碎成了渣,满心都是快哄哄他,可他登圣以后,向来说不出多软和的话,只能把他揽到怀里,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叹道:“过来,别哭了,好别崖,你说什么我都应。”

    “那么,您帮我把这身衣服脱了吧。”殷无极再抬眼时,泪水仍然映在眼中,却是满眼的笑意。

    他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覆在自己腰间的系带上,低哑着笑道,“您选的衣服,您亲手替我穿上,当然也得您来脱……对吧?”

    好样的,假哭。

    但谢衍的手覆在他腰身间,可以明显感觉到男人灼热的体温与紧致的腰腹。他可不如表象那样漂亮无害,哪怕是展露脆弱,下一刻便会伺机而动,正如现在给他挖的坑。

    “您不是说,我的身体,您哪里都看过吗?”殷无极似笑非笑着,“圣人无情无欲,不会起了歪心思吧?”

    这简直是明显的挑衅。

    谢衍垂眸看了看他的漂亮徒弟,仍是端着盈盈的笑,凌乱的衣裙还挂在他身上,却是遮不住他具有男性特征的矫健躯体。当他抽开他腰间的系带,无意碰到了那衣裙之下。谢衍忽然像是被烫到,迅速地缩回手,再瞥向漂亮无害的小徒弟时,却看到他眸底沉黯的火。

    谢衍忽然转过眼,只觉得喉头也在烧,声音轻哑,“别崖,你存心的。”

    “先生在碰哪里啊?”殷无极轻笑着,缓慢地撩起裙子,布料越是少,越是能够看到明显的弧,“……我想您了。”

    第186章 人间无数

    谢衍忽然感觉到错乱感, 这样绮丽的裙装下,却是这样矫健的男性躯体。这打碎了他内心深处隐秘的想象——

    殷别崖不符合任何传统的道侣观,他不是漂亮又娇俏的小妻子, 哪怕他试图这样演绎。

    他也不是恪守清规戒律的儒雅君子, 也不是符合修真界传统的好徒弟, 哪怕他也演绎了很久这样的角色,直到谎言无法再持续。

    而现在这个勾缠着他的, 疯疯癫癫的小漂亮, 又是他的哪一面?

    他想要什么?是弟子,是孩子, 是对手, 还是情人?

    谢衍把他的长发从身前撩到耳后, 然后抚摸过他赤/裸的肩胛,一直到脊部那陷下的弧。谢衍似乎想到了他紧绷腰肢时的力度, 眸中沉沉如子夜。

    殷别崖是这样漂亮温柔又纯真,倘若他没有师父这一层身份,他怎么可能放过他?

    就算魔修又如何, 囚魔的方法有无数种, 没有人能发觉,也没有人能逃脱圣人的捕获。

    可殷别崖也是他的好孩子, 他灌注了无数心血,今朝他乍露锋芒, 便是这样惊艳无双,囚他等于毁他, 他怎么忍心去做?

    他得克制一下冰层之下的欲望,不能妄动……

    殷无极仿佛感觉到他极为坚硬的内心防线,终于动摇了。

    他仰起头, 绯唇在他下颌处亲了一下,温柔地道:“您想要什么,我都能给您,在这里,我不是您的徒弟,也不是您的敌人,只是您的妻。我伺候您简直是天经地义的呀。”

    谢衍终于被他逼到极限,反而笑了,然后问道:“所以,哪怕是假的,你也肯再被我糟/蹋一番,出了鬼界,就桥归桥路归路?”他眸子再沉了沉,唇的弧度极冷,“吾可不会温柔待你,也不会给你任何名分,下了吾的床,你得不到半分回应,你也接受?”

    他这话说得太无情,太冷酷。

    但魔性贪婪,若是给他一点点可能,他就会索取更多。

    殷无极尝过多年无望的滋味,能够爬上师尊的床,哪怕是见不得光的情人,哪怕只有短暂的一段时光,他随时可能被扔掉,再度陷入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中……

    他也得撬动圣人的寒冰一样的外壳,侵蚀他的一切,让自己成为他割不掉的一块血肉,他心上触之即痛的一滴血。

    “您随便糟/蹋我,折磨我,只要您高兴。”殷无极亲吻他的脖颈,对他敞开了一切,好似一个誓言,“我是您的。”

    ……

    烛光影影幢幢,烧了一夜。

    殷无极醒来时,身边的枕已经冰凉,但他神志清明,状态比之前要好不少,显然是他闹腾太久,抱着师尊,把身体里积累的混乱一股脑地全发泄出去,结果因为过于疯癫,谢衍被他折腾得不轻。

    大魔披着玄色的外袍下榻,敞着结实的胸膛,懒洋洋地踱出去,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因为谢衍置办的鬼界阴宅有结界,他不必着女装,于是平日的恣意风流便淋漓展现出来。

    他去前庭逛了一圈,没找见师尊,又转回后院。却见大门敞开,再拐个弯进入书房,灯下,白衣的圣人正在写什么。

    “既然醒了,就进来吧。”谢衍抬眸,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白衣被他极为保守地裹紧,看上去毫无异常。只有始作俑者才会知道,他的身躯之上到底留下了怎样隐秘的痕迹。

    “您找我做什么?”有谢衍的灵力护佑,殷无极看上去正常了许多,至少不会像几日前那样动辄情绪动荡,又或是倦怠疲乏。

    “正事。”谢衍瞥了一眼砚台,却见徒弟熟门熟路地拉了个椅子,在他桌案对面坐下,替他磨墨,于是满意地点点头,“你见过无间阎罗了,感觉怎样?”

    “一个有野心的女人。”殷无极支着下颌,漫不经心道,“沉迷男色不过是表象,这女人要办大事。”

    他饮甜果酒装醉的时候,一直在用朦胧的余光观察她,发现她没有分半点注意给那些花枝招展的男宠,连看着谢衍的时候,也不含半点欲情的打量,可见,这名鬼修并不如她表现出来那样浅薄。

    “有所求的修者,自然可以利用。”谢衍淡淡地道,“她想主宰鬼道,但是其余的阎罗太碍眼了。”

    “挑一个开刀,能让她成为合作者。”殷无极懒洋洋地道,“阎罗里有几个较弱的,不过大乘,低您两个大境界,刚好宰了。”他噙着笑,又道,“不过您得‘负伤’一阵,结界也要松一松,让那位阎罗把手伸进内院,对了,我也得遇到点危险才行。”

    “要让他们相信,拿捏住了你,就是拿捏住我。”谢衍补充。

    “不如这样……”殷无极抽了自己的发带,往自己眼睛上围了一圈,歪着头对他笑笑,道,“因为遇袭,所以伤到魂魄目盲了,您为爱妻求药,这样如何?”

    “为了药,我会为他们所用,承认我的位置是没有威胁的。”谢衍笑了,点了点他的额心,“小崽子,骗术越来越厉害了。”

    “是您的剧本好。”殷无极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轻笑,“就是扮弱有些难度,我怕一不小心就把小虫子碾死了……”

    他们一圣一渡劫,费心在这里演,为的也是让无间及她背后的几位倒向谢衍,至少支持他成为新阎罗,参与一月后的鬼门祭。

    谢衍许久没有与他讨论事情了。现在他身边,都是些思维跟不上他,只是盲目附和的下属。新收的风飘凌,他则是打算让他一心治学,好好修炼,不操心这些琐事。结果就是,他的生活变得乏味,没人能说几句心里话。

    “别崖。”事情谈完,谢衍似乎不想让他走,于是突兀唤他。

    “您想说什么?”殷无极解开眼上的发带。

    “出去之后,你打算……”谢衍住了口,却道,“罢了,你先出去,我还有事要做。”

    殷无极又瞧他一眼,抬步离去,却在门口听到谢衍的自言自语,“启明城百废待兴,外有围堵,内有暗流……”

    玄袍的大魔顿足,谢云霁向来把万事埋在心里,绝不会把自己的分析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这只可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圣人为仙门之首,与他有立场之别,当面提点他是万万不能的。但他若是无意听到,便无妨了。

    “启明城最大的问题,在于时间。”谢衍的声音清冽,“若是依循如今的政令,将资源投入城建、民生与生产,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最繁荣的城市,但这前提是没有外来势力打断发展……”

    “目前,各渡劫大魔、大乘魔王,诸多势力对启明城呈现包围堵截之势,虽然可采用合纵连横之法搅乱内部,若只是寻常大魔崛起,的确会有人前来拉拢,也不会势单力孤。但废奴隶制,除内部大魔家族,解放炉鼎等种种行为,已然动到北渊魔洲最根部的利益……”

    “他们可能不会吃合纵连横那一套,而是会联合起来碾灭火种,这一点,需要慎重考虑。”

    殷无极站在门外,听得很专心。

    他知道谢衍在北渊洲有钉子,得到这些情报其实并不困难。他也知道,虽然自己没有发现,但师尊也一定有眼睛在盯着启明城。谢衍是局外人,他的视角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说到内政,那小子……哼。”谢衍分析外敌的时候语气淡然无波,提及殷无极时,却是冷笑了一声,“数术学的那么好,经济账都算不过来,发放灵石难道能发一辈子吗?”

    殷无极听到他将账册拍在桌上的声音,有些心惊肉跳,情不自禁地闭了眼,像是少时被师尊责罚那样,缩了缩肩膀。

    “以工代赈倒是不错,可以迅速从战后恢复城中元气,也可以让新除去奴籍的奴隶有地可去,不至于形成动乱。但为了安置人力,修那么多不必要的东西,就是浪费资源,现在该修的是城防!”

    糟了,挨骂了。殷无极又是一僵,庆幸师尊是把他赶出来后,才对着空气骂的他,不然他现在就得跪在师尊面前,手心挨板子了。

    “还有,与魔洲其余九城的贸易线皆断,唯一的路就是去仙门,这样的外部环境,还敢在内部搞激进改革!就算一时能依靠开采龙隐山矿石维生,加上少量种植……只有矿产,换不到东西,别说整座城了,兵怎么养?”

    “虽然在广纳英才,但是手下心腹、狼王军、外部招纳的大魔、城中新募的魔兵……管理混乱,简直是个草台班子,人怎么管?这些人,互相之间当真服气吗?”

    “我远在儒门,都能把启明城摸透了底,从现在开始建立情报网也来不及,像个筛子,你就当城里安全得很,没有暗桩?你秘密出城的消息怎么泄露的,为什么有人在流离城埋伏你?是不是被刺杀少了?”谢衍的语气堪称阴阳怪气。

    殷无极被他骂了个遍,头越垂越低。本以为自己干得还算不错,终于可以在师尊面前昂首挺胸了,结果还是梦想。

    谢衍每一句都切中弊病,越说越来气,在屋中踱步,又冷冷地冲着门口说道:“若是不想办法让资源流动起来,就是个坐吃山空的下场!但外部环境恶劣,基本断绝关系,你只在启明城内部进行循环,迟早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殷无极听到这里,眼瞳一缩,因为谢衍正好说到了他最担心的地方。于是他克制不住地转身,又返回了门口,问道:“请您教我!”却见谢衍执着玉笛敲打手心,却是背对着他,似乎不肯理他。

    殷无极又怔怔地站了一阵,以为谢衍不会回答他。

    “北渊洲十城,指的是十块以城分割的领地。除却最大的城池之外,外部还有许多散落的小城、小镇、村落,其实很多并不受中心城池管辖,这里才是盲区。”

    谢衍不看他,而是自言自语地道:“化整为零,把你的人派出去,渗透这些地方,不止于生意,把粮食资源带回来,把你的声音传出去。”

    “告诉那些浑噩活了一辈子的魔修,这个北渊洲有一个地方,是整个魔道的启明星。”

    谢衍转过身来,脸上却不见怒容,反倒是含着笑的。

    “别崖,做的不错。”

    第187章 何意相照

    “谢夫人, 您在想什么?”鬼侍女手中提着灯盏。鬼界不分日夜,从昏黄到漆黑,永远只有幽冥的火。

    “我在想……夫君什么时候回来。”殷无极执着团扇, 掩住他唇角近乎锋利的笑, 声音却扬了起来, “我想夫君了。”

    “谢大人很快就回来了。”鬼侍女面上微笑,心里却想, 他回不来了, 等回头变成他人的玩物,看你怎么猖狂。

    “这些人真不明白事理, 怎么挑这个时候请他赴宴, 晚上的夫君是我的……”殷无极佯装怒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今天穿了最漂亮的裙子, 还画了这么好看的妆,他要是不回来,他就完了!”

    他又把团扇一摔, 气冲冲道, “一定是外头有狐狸精勾着他,哼, 我就知道,男人的劣根性……”

    “夫人倾国倾城, 谢大人一定神魂颠倒……”鬼侍女们时不时就听他发几句疯,早就习惯了这位漂亮蠢货的脑袋里, 除了珠宝华服与勾引男人外别无他物,敷衍起来也有些不用心。

    殷无极抬起手,抚摸着腕上的红绳, 眼底弥漫着薄雾,让人瞧不清神情。可在侍女观察他时,却见这位娇夫人抿着嘴,又是一副横生醋意的模样,问她们道,“我的妆花了吗?”

    他的裙摆在后方长长缀着,为了避免弄脏,甚至奢靡地指派了两名鬼侍女替他提裙子,身侧守着八名鬼侍卫,前方还有两名鬼童替他开路。这还仅是在家里,阎罗都不一定有他兴师动众。

    殷无极不仅把无间阎罗给他的鬼侍全收到院里,又去大肆采买了一番。各路细作挤破头地想要往谢衍的后院里钻 ,由于竞争太激烈,普通的鬼侍压根竞争不过细作,殷无极又精挑细选,把各路阎罗的细作塞进后院养蛊,把谢家宅邸弄成了微缩版的鬼界势力圈 。

    殷无极每天的乐趣就是看着细作互相斗,然后看心情挑几个长得漂亮的细作借口“醋意大发”整治一番,加固一下自己的花瓶人设。

    看在鬼界本土鬼修眼里,这新来的大能倒是个厉害人物。可惜有个浅薄又张扬的家室,如名花般娇贵绮丽,一身矫情病,却半点修为也没有,也敢这样挥金如土——要知道,他家夫君在鬼界的脚跟还未站稳呢。

    两人的目的都是走出鬼界,谢衍有他的计划,不会对他言明。殷无极也不欲去管。同样,谢衍也不会干涉他的进度,只是每天晚上借着夫妻同房的时间互通消息,商议计划。

    有时候谢衍会设个幻术,让探听房中事的细作,听一晚上让人面红耳赤的动静。有时候连幻术都省了,谈完事情,殷无极亲自捏着嗓子喘,甚至能生生把他看上去冷静的师尊喘出反应来。

    离鬼门祭还有半个月不到,谢衍终于挑中了打算下手宰的倒霉蛋。

    “司掌寒冰地狱者,为第二殿阎罗,修为仅是大乘。”

    “若是亥时我未能归来,你大概率会被刺杀,‘谢夫人’没有修为,你若是要出手,别留痕迹。子时,我必归。”谢衍离去前嘱咐他,但他随即又顿了顿,道,“若遇到意外,以自己的安危为上。”

    殷无极回到了他的长亭里,慵懒地看向亭下的池塘,神情恹恹的,差点就把不开心写在脸上了。

    在谢衍买来宅子时,这里塞满了怨气堆积的淤泥,味道腐臭难闻。后来殷无极颐气指使,让细作们替他清理池塘,但是鬼界不存在现实意义上的“水”,谢衍把自己打散的鬼修碎片封在池塘里,赤红、幽绿、靛蓝,色彩斑斓的,像是冷的烟火,用以取悦小娇妻。

    那之后,整个宅邸里的鬼都绕着这儿走——那可是动不动修个鬼修的墓地来哄美人开心的狠角色,看着就瘆得慌。

    他手腕上的红线动了一下。

    “打起来了。”殷无极用小指勾了一下,仿佛感觉到虚空的另一边传来的拉扯感,这种魂魄相连的滋味太甜美,他拨弄了两下,示意自己现在安全,又感觉到线紧绷着,大抵是谢衍出剑了。

    那可是圣人的山海剑。殷无极弯着眼眸,兀自在想,被圣人的剑锋穿透的滋味可不好受。

    一支冷箭穿云而来,直取殷无极的后心。

    盛装的美人屏退了左右,却执着绣着牡丹花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扑着池中悬浮在空中的鬼魂碎片,像是少女在扑流萤,看上去毫无防备。

    殷无极在魔洲遇到的暗杀数不胜数,这点手段,也就是把他当毫无修为的凡人女子。他眼皮也不抬,只是随手用团扇一扫,劲风改变了箭矢的方向,直直刺入亭柱上。

    “真奇怪,谁的箭射偏了。”殷无极伸手,让一簇幽蓝色的魂火浮在他的指尖,唇边噙着笑,“怎么就这点准头啊?”

    不知何时,谢宅笼罩着大雾一样的结界,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而阵心就是殷无极所在的四角亭。

    殷无极之前借着吃醋挑出去的,都是无间阎罗的人。可以说,他主动把盟友都清了出去,特地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谢衍今日去杀第二殿阎罗的消息,在一定程度上不是秘密。有的人赌他成功,所以想要提前捏住他的妻,欲对他发号施令;有的人赌他失败,偏又见色起意,想要提前把即将成为小寡妇的美人儿给收为己用。有的人器量狭小,在谢衍这吃了亏,就想捏着他的家室百般凌虐,讨回些债……

    各方心怀叵测的鬼修,早已蛰伏进了这座宅邸的每一寸,而那无知无觉的漂亮鸟儿,似乎对自己的命运毫无察觉,依旧显摆着自己漂亮的羽毛,甚至还抱着琵琶,用拨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调音。

    “怎么起雾了?”有敏感的细作察觉出异常,但他们怎么走,都是徘徊曲水回廊之中,找不到谢宅的大门。

    无论他们怎么转,最后一定会回到回廊中,看见亭中的美人。

    殷无极其实不怎么会弹琵琶,只玩笑似的试过两三次,更多还是和谢衍学琴。琴为君子之器,而弹琵琶的多是乐师或是女修,谢衍认为他不必练,这段时间,他为了让自己人设更鲜活,甚至还煞有其事地要谢衍给他斫了个琵琶,虽然他没弹过一次。

    “真是麻烦,要不留痕迹啊……”殷无极用拨片扫了扫弦,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这些已经被阵法聚拢到此地的细作。

    他从容地偏了偏头,躲过极为阴毒的鬼火。一支玉簪因为没有固定好,又从他发上坠下来,摔在地上。

    “真可惜,是夫君给我簪的呢。”他的发丝太滑软了,自己偏又簪不好,殷无极不满道,“在家里放火,真是过分的鬼仆……”

    怎么回事,不是传说……那个姓谢的,他家夫人是个漂亮花瓶吗,他们这些专门做脏活的鬼修也能失手?

    殷无极可不管他们的惊疑不定,他自己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大抵是压抑久了,变成这副古怪又疯癫的模样,神经兮兮的,也就师尊愿意纵容他。

    他也乐得清闲,整日折腾着这些细作,看上去笑吟吟的,眼睛里却不笑,凉冰冰的像是在看死透的人。

    殷无极垂眸看向五弦琵琶,眉间似乎有这一抹情愁,哀婉而动人。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便唱闺怨,却蕴含沉沉魔音:

    “……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手里拿着短刃的鬼侍女,本想从背后靠近,听他这么一吟,简直绝倒,整个鬼扭曲到变形。

    这位谢夫人还闺怨?闺怨个锤子啊!

    谢大人每天都会准时回家,不沾酒色,哪怕院内被这位谢夫人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艳鬼,在白衣清霁的谢大人眼里,恐怕只能看到谢夫人一个,也只会环着她的腰喊卿卿。

    这含怨的唱词,他还唱的哀转久绝,好像谢大人不准时回家是多天大的罪过一样。

    “……这都亥时了,什么宴都该结束了,也该回来陪我了吧。”殷无极拨弄着琵琶,自言自语道,“夫君该不会真的教我独守空闺吧,万一被乱七八糟的鬼爬了窗户,毁了清誉怎么办,夫君说好了要保护我的呀……”

    “区区阎罗之位,在我看来,根本不值他一顾。”殷无极拨着琵琶,方圆之内,却不知多少鬼修魂魄皆散,坠入那色彩斑斓的池中,化为无形无念的幽火,他却尤在自语,眼睫垂着,“这封侯又如何,好没意思,不如在家替我簪发描眉……”

    渡劫魔修的魔音已经足够有杀伤力了,搭配他只知乐理 ,却弹的乱七八糟的琵琶,怎一个销魂了得?

    又不知几个鬼修一头栽入池子里,殷无极却眼皮也不抬,兀自代入了什么,眼中又蕴着盈盈的泪,唱道:“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魔音破坏的是鬼修的形体。

    以鬼侍女身份潜入的鬼修小桃红,换算成人类的修为,也都是化神上下,她们完全不认为自己会栽在这样一个花瓶身上。

    可当她看着面前的姐妹字面意义上的炸成烟花时,整个鬼都不好了,她慌不择路地跑着,可是回廊的尽头,永远只通向抱着琵琶背对她的谢夫人,那个看似柔弱的背影,现在已经是恶魔的代名词。

    她咬着一口银牙,心想:“拼了!这一定是什么大能护着她的禁制,只要找到弱点,就能……”

    然后,她就感觉自己身体一轻,继而是神魂撕裂的剧痛。

    殷无极伸出手,接住那飞散如梨花的白色光点,笑道:“这是哪只鬼魂,飘散的样子可真好看,合该在家做个照明,云霁看书的时候还嫌鬼界太黑,光不够亮呢……”

    小桃红意识消失的那一刻,看到的是含着笑的美人,姿容昳丽绝世,可他的眼睛却是刻骨的冷。

    殷无极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庭院,甚至还托着腮,有些失落地道,“我的观众呢?他们去哪儿了?”

    但他看见池中增多了一倍的萤火,很快就掬起一捧,塞进纸扎的花灯里,看着玲珑灯盏旋转着撒下光晕,他甚至还哼着歌儿,把灯挂在了亭上,一盏又一盏,点缀着回廊内。

    殷无极把谢宅的所有鬼修都屠光了,一个没留,却是取了它们的魂魄点灯。

    他要让唯一能破开这座阵法的那个人,一回家就看见亮堂堂的路。

    第188章 天道批命

    谢衍独自走在寒冰地狱中。

    脚下是霜冻冰晶, 挣扎扭曲的恶鬼被冻成一座冰雕,受尽剥皮之刑。落在这里的都是在阳间伤人肢体、奸盗杀生者,都是罪有应得。

    森罗十殿, 为阎罗所居之地, 亦是鬼界审判庭。唯有此间掌握权柄的十名鬼修大能才可担“阎罗”之名。

    而阎罗也分高下, 第一殿为最末,第十殿为最首, 下位者可挑战上级。只要杀死上殿阎罗, 自己即可从末等搬到上殿去,权力也更高。而前三殿阎罗, 则是时常被无官阶的鬼修大能挑战, 是阎罗里最危险的人物。

    可想要挑战成功, 也绝非易事。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第一至第三殿阎罗, 会利用自己在鬼界滔天的权势,几乎不择手段地把挑战者按死在还未成长时,换自己一个高枕无忧。

    谢衍进城不足半月, 便连斩三名原先最有把握挑战阎罗之位的候选者, 成为最炙手可热的存在。

    不仅是前三殿阎罗派人潜入谢宅,连上殿阎罗也加以垂问, 意图打探他的情况,最好捏住他那小妻子为棋, 哪怕这样的人成功踏入森罗十殿,也要服从于他们的指示。

    无间阎罗便是第六殿枉死城的主宰者, 也是唯一爬到那个地位的女性鬼修,除了风流之名,在鬼界的风评不算差, 至少,她守诺。

    “谢道友只拿了我的情报,却拒绝我的人帮助,是觉得自己一人一剑,便能杀穿寒冰地狱吗?”在谢衍来之前,无间也曾问道,“第二殿厉寒天并非易于之辈,最是阴险凶残……”

    “不必。”

    “这样有自信?”

    “无他,唯熟手尔。”谢衍的神情淡淡。

    “啊?”无间阎罗有点愣。

    杀阎罗能有什么熟手,难道你还不是第一次杀吗?

    红尘卷给他的试炼,也是一场劫难的预兆。为了真正骗到谢衍,不仅鬼界的地图,连阎罗的实力都是一比一复刻。

    谢衍拿着返魂香杀穿地狱时,是从第一殿杀到快第七殿门口,不甘的鬼界阎罗们合计了一下,才肯给他开回忆湖的大门。

    红尘卷里,自从得知爱徒死讯,他过得简直荒谬。

    不仅动用禁术,更是屠遍魔洲,杀穿鬼界,只为寻殷别崖散落的魔骨与三魂七魄,试图把几乎挫骨扬灰的徒弟给拼起来……

    罢了,还好未曾发生,不必去想。

    谢衍敛了敛眸,徐徐走在冰层之上,衣不染尘。他随手一剑,将围拢而上的恶鬼一剑涤荡,左手掐着法诀,引动寒冰地狱的烈寒暴雪,几乎把整个冰层之上都犁了一遍。

    梅姿鹤骨,白衣如仙,却是比阎罗还阎罗。

    “已是亥时了,我得快一点,别崖还在家等我。”他舌尖抵着“家”这个字,无端地感觉温暖,于是欣然拂袖,踏上寒冷的冰阶。

    而他所过之处,第二狱豺狗鹰犬,全灭!

    谢衍踏入阎罗殿中时,子初玄武罗盘上的指针已经偏移,他仿佛踏入了一片绝地死城。

    第二狱阎罗,厉寒天。

    他手持剥皮刀,臂上缠着寒江锁,已镇守鬼界第二狱近三百年,这法宝就是从上一任处得来。在这期间,他不择手段杀死过许多挑战者,没有一个鬼修能够成功进这殿门。

    这个姓谢的,是唯一的例外!

    但无妨,很快他就会死在自己的刀下。厉寒天的神色狰狞扭曲,魁梧的身形如同小山,站起时显得极为巍峨,让如青竹的白衣修士显得格外单薄。

    “现在放下你的剑,向我跪下求饶,还来得及!”厉寒天持刀走下殿内的长阶,看向挑战者时,眼中却尽赤,满是杀意。“否则我要把你的鬼体剥皮拆骨,吸光你所有的力量——对,最好吊着你一命,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娇花一样的小妻子被万鬼轮番享用蹂/躏,生不如死的模样!”

    圣人本不会为任何挑衅动容。厉寒天修为不过大乘,殷无极却是渡劫,一手洪荒三剑,连圣人也不愿硬接,他眼里的“娇花”想弄死他简单至极,没有出手,只是不想给他添麻烦而已。

    可厉寒天仗着自己势力滔天,不仅要吃了挑战者的修为,在人家夫君还活着的时候,就下手抢人/妻,意图玩弄了。

    结果厉寒天却不知自己碰上的是硬点子,骗诱不成想来硬的。

    殷无极不仅演了他一波,茶里茶气地把他耍得团团转,更是去师尊面前楚楚可怜地告黑状。

    “夫君夫君,那个叫厉寒天的,他来赴宴时,你在前庭和无间阎罗谈话,他就去花园,醉醺醺的就想撕我裙子,我耍了他一顿,跑了……”殷无极眼也不眨地卖惨,“他好恶心啊,我立即去换了一身衣服,被他扯了一下的裙子我都烧了,真可惜,那条您很喜欢的……”

    殷无极是男人,不是真的毫无修为的女人,修为高的吓人,所以这事儿看在他眼里,也就是闲暇时的一乐。

    至于生气?在北渊魔洲,他听过的污言秽语多了去了,但每次他亮出修为后,那些出言不逊的人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全做了他的剑下亡魂。

    “没事吧?”谢衍明知道他是来讨怜,这被吓到的模样也多半是装的,但他还是摸了摸他的脊背,眼中似有阴翳,“吾去杀了他。”

    见谢衍真的要起身去清算,殷无极愣了一下,连忙把他拽回来,“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呢,何不等等,名正言顺的夺他位时再杀……您就让他脑袋在脖子上多呆一会吧。”

    这些天乐得当金丝雀的小徒弟,甚至还从背后环着他的腰,嗔笑道,“您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怎么还会生气,是在意我吗?”

    那一夜,受了委屈的殷无极借着这个由头,甚至还诓骗着他去床榻上又滚了一遭,说什么“抚慰心灵”。

    但这并不妨碍谢衍给他记一笔生死账。

    可对方见到他神色一寒,如霜如雪凌冽,更是得意地宣布了自己的计划:“在你离开谢宅时,我早已安排了手下去掳你相好,等一会你就能看见那女人了,臭婊/子,爷看上她是她的福气,不仅耍爷,还不给碰,给我矫情——看老子把她那身华服剥光了,让整座城的鬼修都享享福,尝尝这种人间绝色的滋味儿……”

    他的话语/淫/邪,一双豹目却紧紧锁着谢衍的细微动作,意图在决战之前让他心神大乱。

    但谢衍除了怒意,没有看到担心、慌乱或是求饶。于是厉寒天冷笑一声,道:“哈,果然,修为到了你这个程度的修士,不过是区区一个凡人女子,当个玩意儿泄泄火而已,死了便是死了,哪怕被戮了魂体,你只是丢了些面子,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还在高谈阔论着,手中却暗暗调动鬼气,试图找到谢衍受不了侮辱,方寸大乱的那一瞬间。

    可他只看见那孤高冰冷的白衣青年一旋剑,满眼是剑的清光。

    世界一瞬间颠倒,厉寒天的鬼体霎时间四分五裂,在他头颅掉下来的那一刻,他听到谢衍清寒悦耳的声音。

    谢衍轻轻蹙眉,淡淡道:“尸体在说话。”

    那四分五裂的鬼体中,鬼气如泄洪一样散去,逐渐化为齑粉。而谢衍不知是出于什么理由,向来杀了就不管的他,竟然还转身,随手曲指一弹,把他的魂碾的连渣也不剩下。

    觊觎他家小漂亮,如此畜生,配么?

    谢衍走到阶上,对着占满一整个墙壁的生死寒冰转/轮/盘注入灵力,齿轮转动,宣告第二殿易主。

    在成为阎罗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天道的注视。这种注视,让谢衍十分熟悉,却又极为厌恶。虽然他是天道的代行者,但他又不是个泥捏的菩萨,哪怕是与天道,他也要博弈一番,必不可能言听计从。

    幽冥之下本不该归天道管。但祂为什么把视线投注到这里了?

    当谢衍翻开那本每一殿都有的生死簿,从最后一页翻,殷无极的名字被朱笔记载在漆黑的纸张上,批了他注定的命。

    天道批命。

    天生大魔,万里人屠,杀人盛野。

    坠下森罗十殿,受寒冰、刮骨、铁锅、火油、烫烬心肝之刑,而后发配阿鼻地狱,扬灰挫骨,永世不得超生。

    谢衍静静地看着,又展开一封密信,来源于鬼门之令。以他的敏锐,能够看到背后天道的痕迹。

    鬼门祭点名了祭品。

    所以信上写道:杀殷无极者,可为十阎罗之王。

    鬼门为两界通道,属于天道法则的一部分,自然代表天道。

    “呵,欲加之罪!棋子不服宿命,跳出了掌控,便要用尽一切手段毁掉吗?”谢衍微微冷笑一声,抬手把密信焚了干净,漠然道,“这鬼界,屠了也不冤。”

    倘若他未曾亲入魔洲,迫他换骨,把殷无极从深渊边缘拉回来。他就算神魂能在天劫中残存,落下鬼界时,也是这个下场。

    那等他踏入鬼界,看见那被铁链囚于回忆之湖,几乎破碎的魂魄……谢衍几乎不能细想,那时的他会经历什么恐怖的事情。

    第二殿易主的消息传遍鬼界,无间阎罗带着人正如计划般前来,见到一片空荡的寒冰地狱,她神色复杂至极。

    “仅是一个时辰,谢大人把寒冰地狱屠光了?”她就知道,这种冷冷清清的男人不能惹,尤其是面对觊觎他老婆的禽兽时。她是知道厉寒天的作风,却没想到,他死的这么干净,连灰都没剩下。

    谢衍看了看时辰,此时,距离子时只有不到半盏茶时间。

    “这样比较快。”他说。

    “……快?您是打算……”无间阎罗又问。

    “回家,卿卿在等我。”谢衍又看她,淡淡道,“夫人那边不知如何了,我要去确认他平安无事……”

    他依旧一身儒袍,宽袍大袖,可是因为杀了太多鬼体已凝实的鬼修,他的衣摆处还是沾了不少鲜血,宛如仙人堕杀业。

    换了旁人,杀了这么久也得稳固一下内心激荡的杀意。而圣人道心如冰雪,他毫不怀疑自己落下的每一剑。猪狗与鹰犬,他杀得对,于是半点波澜也没起,反倒是对天道的怒意更盛一层。

    这么想来,殷无极出城,流离城外的伏击,以及背后大魔的影子,都显得极为可疑。

    为什么偏偏是对他不利的鬼界?如果他在七情动荡的情况下,遭遇十阎罗的联手追杀,后果会怎样?

    若是他没有跟过来,他的小徒弟是不是就真的被捉去祭天了?

    谢衍越想越生气,一身杀意几乎化为实质的锋芒,漆黑深邃的眼睛扫过无间阎罗,冷冷地吩咐一声,“后续你处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上位阎罗呢,这口气,简直说一不二。

    无间阎罗:“……”

    新任阎罗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权势没有半点反应,残局都让她收拾了,一提到回家见老婆,走的比谁都快,什么恋爱脑啊。

    第189章 众里寻他

    鬼界子时最阴, 鬼气最盛,便是百鬼集市最繁荣的时候,而谢宅恰是坐落在鬼市最盛的西城。

    谢衍穿过鬼市, 今日倒是四处结白绸, 约莫在鬼界是什么隆重节日。

    他在许多戒备与打量的视线中, 走入僻静的小道。再一抬眼,他看见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在自家大门前, 甚至还左右贴着瑞兽年画与对联, 便是殷无极亲手写的,怪不得百鬼退避。

    “除夕……”谢衍默默地推算了一下人间时岁, 恍然明白为什么殷无极要教他子时前回来, 原是等他守岁。

    在人间, 以他们的身份,哪能一起守岁?

    魔洲尔虞我诈, 仙门暗流涌动,连筋的骨肉被硬生生撕扯开。他们一个南顾,一个北望, 试图越过千山万水, 隔着仙与魔的边界看到对方的影。

    也就在这无人认得他们的幽冥之下,才能放下身份对立与世俗偏见, 扮演一对寻常夫妻,对坐调琵琶, 闲话平生。

    谢衍这些日子为今日夺位多处筹谋,又得把徒弟藏好, 不至于被鬼门发现,已是有些忙不过来。

    近来,殷别崖有些恹恹的, 好似沉在这一场大梦里,是精神越发被侵蚀的征兆。而他还被他困在金屋中受委屈,还要替他甄别细作,把宅中事务理的清,时不时还从院里抓只鬼薅情报。

    他们有着经年的默契,在共同的目标面前,能够百分百相信对方。一人张扬,掀起腥风血雨,一人蛰伏,暗中引蛇出洞,也是另一种脊背相抵。

    不过谢衍就算再忙,也会每日都抽身回来陪一陪,与他清谈论道,读书赏花饮酒。哪怕都不说话,在同一间书房中各做各的事情,都别有一番沉静与安宁。

    谢衍推开了大门,走进了这临时落脚的宅邸时,他立即发现了不同。

    原先直通主屋的路不知何时成为了回廊,整座谢宅好似坐落在烟水薄雾之上,幽曲森冷。竟是一座迷阵。

    “没有半点气息,看样子他这里也结束了。”谢衍推算了一下时间,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开这座迷阵,不然他家别崖得和他置气了。他一顿,又倏尔失笑,“把整座宅邸里的鬼修全屠了吗……”

    不愧是他徒弟,该动手时就动手,利落,像他。

    寻常解阵,对谢衍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殷无极给他出的谜题总是很促狭。八门遁甲样样俱全,要不是谢衍看到了一盏幽绿色属木的灯笼,他就差点按照八门的方式走了。

    一路上,谢衍看见红色、青绿色、幽蓝色的纸扎灯笼悬在回廊上,随着风摇曳,五彩斑斓的,煞是好看。

    而他心知,那些璀璨迷离的灯光,却是鬼修死后的魂火。代表湮灭的火焰,是虚无而冰冷的美。

    越是走近,灯火越多。回廊下传来徐徐的风,阴冷透骨。

    谢衍的衣袂飞扬着,背负山海剑,哪怕一身的血气未褪,却也依旧孤寒如雪,儒雅如风。

    忽然,他听到了幽幽的琵琶声,和风徐来。

    一路上的花灯璀璨,在阵法中心的亭中,身着绯色宫装的大魔抱着琵琶,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琵琶,斜坐在灯火阑珊处,看向这漠漠的冰冷光海。

    众里寻他千百度啊。

    谢衍唇角微勾,加快了脚步。

    殷无极原本的神情是倦怠空洞的,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连眼睛都是冰冷的。在听到脚步声后,他倏然抬起头来,微光粲然落在他脸上。

    那如潮汐漫涌而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渗透进了瞳孔里,蜜一样甜。

    “回来啦?”

    “嗯。”

    “夫君此行顺利吗?”

    “如我所料。”

    在鬼界,殷无极只要着女装时,总是这样浅笑着唤他夫君,喊不够似的,好像喊一次就少一次。

    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有什么名分的。唯一的师徒都断了,他这辈子都得活在黑暗里。今日近乎奢侈的相伴,是他偷来的,他得珍惜。

    “厉寒天,我杀了。”谢衍坐在他身侧,替他把落下的发拨到耳后,然后用手背摩挲着他白皙的侧脸,今日他没有用妆容掩盖自己男性化的轮廓,强行柔成雌雄莫辨的模样。

    不施粉黛,他的容色在灯下似乎更美了。

    谢衍看的眼神一深,反复摩挲着他的脸颊,补充了一句,“鬼体四分五裂,魂魄碎成齑粉,死透了。”

    谢衍平日不会用这样带着惩戒意味的杀人方法,倘若他要用,便是极怒。

    “为了我?”殷无极瞳孔一颤,抱着琵琶,盈盈看向他。“无论是多恶贯满盈的人,您以前从来不屑于虐杀。”

    “圣人的确不会。”谢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温酒入喉,一直烧到心底。他支着侧脸,有些醉眼朦胧地看着他漂亮的小徒弟,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但我不止是圣人,也是男人。”

    什么意思?

    殷无极回味,心里突地一跳,却是想到了一个平日不敢去想的可能。

    虽然是入城后,他们被迫作为夫妻相处,但私底下完全能以师徒相称,只要关上门,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并非夫妻。

    为什么殷无极固执地不肯脱下女装,似疯似癫的,偏要贪得那几声明知虚假的夫君,溺在这须臾不醒梦中?

    为什么谢衍会因为一些明知虚假的东西愠怒,他明明知道,殷无极的处境一直在他们的设计之中,除非十殿阎罗摒弃前嫌,联手擒他为祭,否则不会遇险,不是吗?

    “先生,您的意思是……”殷无极不太敢再唤夫君了。

    在他们之间,谢衍永远是最理智的那一个,好似永远不会被打动的仙神。

    唯有在榻上,殷无极才能看到他些许其他神情,但大多都是隐忍。他想不到谢衍失控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要引他动情,但又有点怕了。没人知道圣人动情是个什么结果,他怕他的贪婪当真害了他的先生,于是无措地垂着眸,细细地颤。

    谢衍给自己倒了三杯酒,才略略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真是奇怪,屠了一整个地狱的恶鬼,他的心湖如一潭死水。回到殷别崖的身边,光是被他这双眸子一瞧,他的心境就动荡起来。

    于是圣人无端地恼,“看我做什么?”

    殷无极不答,只是轻拨了一下琵琶,宫音替他诉说满心的情。

    “你都唤我这么多声夫君了,若是我放任夫人被人觊觎,出言不逊,却是半点愠怒也没有,算什么丈夫。”谢衍道。

    殷无极哑在那里,平日什么骚话都敢说的大魔,如今却熄了火,只是怔怔地凝视着他,那双会说话的绯眸里光芒流转,在光晕下好看极了。

    谢衍的衣衫上还带着干涸的血。

    但平日好洁的他,似乎在贪恋这幽冥下流转的光华,更流连陪伴在身侧,为他温酒的小弟子。

    谢衍似乎又回忆起了早年风流不羁的天问先生,他想起了诸般责任加身之前,他也有与殷别崖山海走马的潇洒;也有想起当年夜深读书时,徒弟在他案头睡着时的天真神态。

    可惜可叹啊,无论如何感怀,白驹依旧过隙。他留不住殷别崖的少年时,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目送归鸿。

    而他的归处,已不再是微茫山。

    谢衍执着酒盏,心想,再等一等吧。

    良辰佳节,灯影朦胧,且让他的少年,在他身边多待上一会儿。

    子时已到。

    幽冥的寒风掠过那些摇曳的纸灯笼,鬼修死亡时的幽火,有些执念不深的,也该就此回到天地轮回了。

    只是一阵风吹过,那些幽火被席卷着飞向天际,如同一道光海。

    光海之下,一墙之隔的宅邸之外,是热闹的鬼市。唯有谢宅亭中,两人对坐着不语。

    谢衍饮酒,殷无极调琵琶,却总是调不好。

    谢衍见他不懂却强撑,用弹琴的方法弹琵琶,心中失笑,却也不揭穿,就着他弹的曲子下酒。

    见他弹错,谢衍甚至还会伸手拨几下弦,临时教学几下,看着小徒弟认真地点头,看样子是真的在学琵琶。

    “怎么学的五音,忘光了?”谢衍声音低沉悦耳,却不像是斥责,反倒是一种带着淡笑的揶揄。

    “北渊洲无雅乐,我光顾着用剑砍人了,君子六艺里,射术和数术用比的比较多。”殷无极也没否认,只是强调,“我不是忘了,您不记得了吗,是您不给我学琵琶,说多而不精,不如不学。”

    “你的强项又不在乐,学个差不多,听得懂我在弹什么就行。”谢衍之前已经很少与他谈曾经,今日兴许是人间佳期,他的话就多了些,“你的长项在剑技、数术、天工墨学、兵法阵学。让你去钻进故纸堆,或是吟风弄月,才是耽误你。”

    殷无极已经体会到谢衍曾经教他的东西,在北渊洲到底有多实用。

    “先生,我一直记得您教我的‘道’。上古圣人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殷无极再度诵起熟悉的名篇,好似在对他许下一个诺言,“……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殷无极垂眸,静静地拨了几声琵琶,他听到一柄琵琶中传出苦难的声音,想起风月楼倾覆的那一天,伶人辗转的悲号。

    他理解了谢衍所说“为万世开太平”其中的千钧分量。

    谢衍于他,既是师,又是父。他隐忍过,叛逆过,反抗过,又臣服过他的权威。

    今日坐在谢衍的面前,他依旧如多年以前仰望着他的孩子。但不同于当年的是,他亦然做出了一点成就,可以不止与师尊清谈典籍,而是从实际出发,真正地谈一些问题与理念了。

    于是殷无极又道,“北渊无雅乐,是因为天下为奴的魔洲百姓,苦苦挣扎在生存边缘,何来奢靡享受?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能够过上和平安逸的日子,能够在自己的天空下,弹奏自己的乐器,奏自己的乐曲,而非总是追捧仙门的不要的文化游乐。”

    “先生,魔也不是天生就嗜杀,只是没办法活了。魔也不是天生就跪着,我们也是能挺起脊梁,站起来的。”

    殷无极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完全认可了魔修的身份,开始设身处地的为北渊洲的未来设想了。

    “好孩子。”谢衍并未斥他数典忘祖,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漫出笑意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有才能,有实力,就尽情去试一试,自有记载的六千年来,北渊洲从未统一过,你说不定能成为这千秋一帝,青史留名。”

    对圣人而言,天下众生皆平等,魔亦是众生之一,只是仙门固执刻板,不肯承认罢了。

    谢衍会欣然乐见一个统一的,可以被掌控的,爱好和平的北渊洲,而非一个动辄就对外发动战争,只懂得烧杀抢掠的蛮荒魔地。

    而殷无极,或许是这五洲十三岛里,最适合去做这件事的人。

    他是一片燎原的野火,灼的人心口发烫。

    “千秋一帝吗……圣人啊,我倒是不想当这帝王。”殷无极的回答,却出乎谢衍的意料。

    殷无极放下琵琶,拂衣站了起来。

    他收了那刻意的魔魅引诱,身上披着赤色如血的红,沉重而冰冷,好似天边的残阳。

    他似乎还没有想出答案,声音里带着些迷茫与犹豫,但他面对的是他无所不知的师尊 ,于是他没有掩饰,说道,“既然是天下为公,那么天下属于谁呢?是北渊洲的芸芸众生,还是帝王?”

    “圣人啊,若我当真做了帝王,天下称臣,也不过是北渊洲最大的奴隶主。那帝王与如今盘踞在北渊洲最上方,对天下黎民敲骨吸髓的大魔,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问题是谢衍未曾想过的。

    毕竟,北渊洲如今连统一都艰难,谁会去质疑北渊洲整体架构的合理性?

    他是不一样的。谢衍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小漂亮,却又从昳丽艳绝的大魔身上,看见那持剑而立的屠龙少年。

    他的眼睛看到的,是谢衍所看不到的风景。殷别崖分明是另一个他,是世界的另一重走向,是未来无限的可能性。

    在这一瞬间,谢衍的脑中似乎又闪回过那被铁链缚在回忆之湖的破碎魂魄,想起镜中无血无泪的天道傀儡,忆起那一枚早已冰凉的漆黑魔骨……

    谢衍忽然明白了天道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殷别崖本身就是希望。只要他活着,就是人定胜天最大的胜利。他证明了天命可改,他证明了天道的权威不是一切——他是这一潭死水的五洲十三岛,唯一的变数!

    而这也造就了他一生的坎坷。

    谢衍要救殷无极,无疑是人与天角力,说不准得赔上一切。他虽为天生圣人,但他真的能从天道夺下他的命吗?

    “先生,谢先生,您走神了……”殷无极久久未等到他的回答,却见谢衍蓦然捏碎了一只酒杯,酒液洒在他的袖口,他却站了起来。

    他一怔,连忙伸手去捉师尊的腕子,却见他袖口晕染的干涸血迹。他眼眸一凝,道,“这血……”

    “不是我的血。”谢衍的身上尤带杀戮的气息,却依旧深寒如雪,不显半分堕落。只因他对自己的剑毫无怀疑。

    本不该有任何事情,能够撼动他冰雪一样的道心。

    殷无极嗅着他身上的煞气,喉结滚了滚,只觉得这样的师尊实在是太迷人。何况,他身上的溅的血,全都是护着他的证明。

    墨发红瞳的大魔压抑不住满腔的热情,终于做了今日最逾越的一件事,他低头,吻住他的掌心,那里依旧残留着山海剑剑柄的冷意。

    明明是执掌天下神兵的手,怎么每一根手指都这样纤秾合度,宛如冰雕雪塑,让他吻了又吻。

    “您宠着我,您给予我一身本领,您从天劫下护着我,为我换骨续命,您为我动了杀意,化身这天地修罗……”

    殷无极的声音尤带哽咽。

    “然后您告诉我,别爱您……”

    “先生,您真的好过分啊。”

    第190章 生死相殉

    “往左, 对,前面有台阶,小心撞到柱子……”

    白衣的新任阎罗背着布条缠绕的剑, 本是孤高清寒的模样, 却是背过身, 看着黑底红纹宫装长裙的美人,耐心地为他指路。

    殷无极的眼帘上覆着白色的布条, 有些张皇的向前四处摸索。

    “摸不到东西……”美人的声音轻而低, 面容苍白脆弱,带着楚楚可怜的病态, 再也不复曾经的张扬明丽。他能抓住的, 也只有夫君的心了。

    于是他又往前一捞, 可可怜怜地站在原地,道, “云霁,我好怕,你在哪里?”

    谢衍虽然知道他是在作戏, 但心里还是不免一痛, “我在这里。”

    他上前,用力握紧了殷无极的手, 牵着他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今日是无间做东,宴请目前还在位的七名阎罗, 算是将他继任第二殿的消息公之于众。

    按理说,这只是十阎罗的正式会面, 不该携带家眷。但做东的无间阎罗体谅他不肯把夫人再一个人留在家中,特许他带到宴会上。

    众鬼窃窃低语,议论着刚才走远的一对身份差距极大的伉俪。

    “据说, 是在家里被杀手袭击,差点散掉,还好谢大人及时赶回,才堪堪救下谢夫人。”

    “听说见到夫人眼睛流血,魂体伤势颇重,谢大人震怒,把整座谢宅的细作都屠光了,一个也没留。又低头向无间大人求了药,才堪堪把妻子救了回来。但看这模样,救是救回来了,什么时候散了魂都说不好。”

    “可怜呐,自古红颜多薄命,做了鬼也躲不过。”

    “说到这一对儿啊,还有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呢。听说是谢大人被友人暗害而死,谢夫人太弱,保不住夫君为她留下的遗产,也没法替夫君报仇,活着大概率也是遭人侮辱的命,就一咬牙就直接跳进谢大人的棺材,抱着他的尸身,活殉了他。”

    “这不也是没得选?若是活在世间,不但守不住一名大乘修士的遗产,以谢夫人的美貌姿色,恐怕得连遗产带人,都得被暗害谢大人的仇人给接盘吧。弄不好,还会流落风月,一点朱唇万人尝,按现世那些假道学的作风,哪有比玩弄一名平日高攀不上的大能未亡人更刺激的事情?美艳寡妇的床谁都想爬嘛……”

    “谢大人那时正浑浑噩噩地在黄泉道徘徊呢,夫人就追上来了,如此生死相随,谢大人自然不肯辜负,发誓死后也要护她周全,这才兵行险着,去争这阎罗之位,要给谢夫人千般荣宠……”

    鬼界也服从人世间的规则,赢家通吃,强者拥有一切。

    如谢大人一般,身负绝世修为,却满心只牵挂着他的妻子的,属于异类中的异类,但有了这样生死相许的故事,他们的来历过往也就清晰可信了许多。

    至于查证?轮回之城的魂魄大多都是一片白纸,来鬼界的修士,能保留记忆的都少之又少,大乘修为虽高,在不世出的能人异士中也不是罕见,谁又能说明白这位谢姓大能来自何方?

    谢衍扶着殷无极坐下,嘱咐他不要乱走,又体谅他脾胃弱,不肯给他吃厉鬼的食物,只是给他备下晨露精华,教他小口啜饮。又替他削了灵果,切成小块,用签子戳着,教他方便拿取食用。

    殷无极为装出一副病容,特地喝了几天的苦药,又换上一身黑底肃穆的长裙,在幻术遮掩下,女装勾勒出他的腰身,除却胸平了一些,其他地方无一不美。

    经历变故,他像小兔子一样惊惶着,于是伸手勾了一下白色的衣角,轻声道:“夫君去忙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如果觉得怕了,就喊我的名字,我听得到。”谢衍把他的长发拨到身前,不放心地道。

    殷无极点点头,手指却无声地在他手心画了个圈。

    意思是:有人盯着我。

    谢衍握着他的手腕,漆眸一深,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心,然后去与虎视眈眈的阎罗们过招。

    他如今把殷无极藏的好,没人觉得他会是鬼门点名的失踪大魔,但阎罗们依旧在紧锣密鼓地搜捕他,为即将到来的鬼门祭做准备。

    如今第二殿易主,为了保证鬼门祭正常举行,阎罗们会向他透露鬼门相关的线索,包括,开启仪式。

    谢衍如今将身份经营的极好,包括把殷无极带来,也是一种投名状。有弱点的新阎罗,总归比只生性残暴的好拿捏的多。

    “以后与谢大人就是同僚了。”

    “某新官上任,还要请诸位大人多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鬼界森罗十殿,阎罗执掌刑罚,最重要的是公平。”

    “哦?愿闻其详。”

    “……”

    谢衍执掌仙门的情商,让他能够极为自如地游走在暗流涌动的阎罗们中间,不动声色地套情报。

    有些阎罗也有妻有子,但却从不带妻,只把儿子作为少殿主带来。

    谢衍听他们不以为然的口吻,便知道大多都是鬼女侍妾所出,大多用于采补,甚至有些鬼童子出生便要汲取母亲的所有鬼气。

    “不能修炼的正妻实在没什么用处。”有阎罗看似和善地道,“谢大人,鬼界与人界也没什么不同,也讲传承,没有鬼气的魂魄生不出孩儿,就算能生,也不过是个小废物。不如我送你几房美妾,其中还有未出阁的小公主,还有二八年华的仙门少女,生个孩子,也不影响你疼爱夫人……她明白你的处境,也会理解的。”

    上位阎罗势力盘根错节,不会等到下位阎罗杀上来,而是打算在儿子里挑继承人,试图把阎罗的等级固化住——所以,他们会不断生育天生鬼修的孩子,直到挑中一个最好的,余下的便是最优秀那个的食粮,被其手刃,吞噬鬼气,直到成为少殿主……

    这哪里是生孩子,分明是在养蛊。

    谢衍听的一阵反胃,神色微微冷下来,却道:“我与夫人生死相许,生前便决定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是死后,我也不打算背弃诺言。”他顿了一下,又道,“且说鬼门吧,我需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无间阎罗终于接话,道,“如今阎罗,加上你共有八名,我们会到鬼门关之前启动阵法,联通人界与鬼界——”

    “十天后为人界阴气最盛之时,那一日,百鬼将行于人界,一日后归。”

    “你负责站坎位。”

    谢衍背在身后的手指无声地动了一下,八个位置,坎位,这些信息对他而言极为重要。要是再描述详细一些,他甚至能提前推演开启鬼门的阵法。

    鬼门开时,是每年一度的,鬼界与人界接壤的时间。届时,成千上万的鬼会踏过雾气蒙蒙的鬼门,走到人间。

    如果有亲缘羁绊,兴许会被召唤回亲人身边。如果执念太深,也许会完成死前未完成的事业。对于鬼界众鬼来说,这一天更是放风的时候,在期间,杀死一两个人类完全是很正常的事情——反正阎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正推敲思索,无间阎罗却用折扇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摇曳生姿地走过他身侧,传音提醒道:“回头看看你的小金丝雀。”

    谢衍心中知道殷无极不会遇险,但他还是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几名被阎罗带来参宴的少殿主候选,平日皆是纨绔作风,也没人敢惹。

    他们把殷无极团团围住,美其名曰“向谢夫人问好”,却是欺负他眼睛有疾,裹着布条,又身体孱弱,只能摸索着小口小口地喝露水。

    “据说夫人死的时候,是抱着夫君的尸身,在棺中活殉的。”一个瘦高个男子身着靛蓝锦衣,言语之间却是极为恶意,“小娘子是饿死的,闷死的,还是一头撞在棺材上?怕不怕?瞧瞧,多娇艳的一张脸,最后却是被黄土压在棺木中,真是可惜,不如从了那杀你夫君的家伙,凭着这么一张脸,怎么也不会吃苦。”

    “你们是谁?”殷无极往虚空摸了一下,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他跪在地上,微微仰起头,似乎在听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却不知自己的四面皆站着人,正看着他茫然乱摸,楚楚可怜的样子,皆是笑起来。

    有人还甚至把手臂递到他面前,看着他指尖触到,立即又缩回手,肩背轻轻地颤抖着,苍白的小脸上惊惶一片。

    “谢夫人之前不是挺骄纵的么,前些日子遇到什么啦?”有人咧嘴一笑,“一个人被夫君丢在宅邸里,周围全都是冲着你来的鬼修,平日里待人又脾气大,是不是被教训的很惨?”

    “连家仆都管不住,能当阎罗殿的女主人吗?怕不是连身子都守不住,要不要和你的夫君说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是不是早就被污了身子,怀了野种,回头一窝一窝的下鬼胎,还要骗你夫君帮你养大……”

    言语如针刺,荡/妇/羞/辱,恶意淋漓。

    倘若殷无极是真的凡人女子,此时恐怕早就崩溃了。

    而殷无极现在心中却比谁都沉冷,只有当真换了位,他才能体会到当初风月楼的女子承受的漫天恶意。一句“妓”,如耻辱的烙印,镌刻在她们的脊背上,差点压垮了这些生而为炉鼎的女人。

    不,在北渊魔洲,只要没有力量,长得好看些的男人都难逃厄运。他想起了柳清脸上横贯的疤痕。

    必须有力量,才能不被羞辱。在弱肉强食的规则中,不存在什么礼义廉耻,只有强才是一切。

    鬼比人坦诚直接,他们的欲望不加掩饰,更加赤/裸。

    “你夫君正在和我爹他们谈正事呢,男人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不如谢夫人来陪我们玩玩儿……”一个矮胖的鬼修笑了,言语间说不出的轻浮下流,“这样吧,就玩捉鬼,谢夫人只要张开双臂抱住我,就算捉到了。”

    “……不要。”殷无极实实在在被恶心到了,要不是记着不能惹麻烦,他现在就召无涯剑把他给捅成串。

    “不要?那就来玩那天谢宅发生的事情,怎么样?”

    说罢,就有鬼修从背后尝试抓住谢夫人的手,可银光一闪,却见两个鬼修的手掌齐根断裂,掉在了地上,鲜血喷了他们一身。

    “谢宅能发生什么事?”谢衍剑锋一转,那出言下流的鬼修当场被削断半个脑袋,直接就飞了出去。

    谢衍从鬼修的背后走出来,手上的山海剑却纤尘不染。他冷冷地抬起眼,睥睨着——这可是当着其余阎罗的面啊。

    殊不料,谢衍只是看了一眼被群狼环伺的小漂亮,怒气就满格了。

    他那样无辜纯真,茫茫然的跪坐在席案前,露水被人一脚踢翻,果子散了一地,他却不敢唤他的名字,怕打扰他,所以垂着脑袋,生生受着刺耳的言语与荒唐的调笑……

    哪怕他知道,自己的小娇妻壳子底下是他扎手又难搞的徒弟,这些话压根不是真的,伤不到他。

    但他就是有种荒唐的愤怒感,就好像真的是自己的夫人被欺负了一样。

    鬼修修出肉/体后,血是冷的。

    殷无极顿了一下,那冰冷的血喷到他的半边脸上,他却有些没反应过来,玄色长裙上的红色暗绣却更加艳丽了。

    然后,他一点一点地弯起了唇角,明亮的笑意再度出现在他的脸上,惊心动魄的绝色。

    “笑什么?”谢衍又一挑剑,这回齐根削断的是鬼修的胳膊,好似是在砍去多余的树枝。

    “云霁……”殷无极轻声地唤着,然后准确地抓住了谢衍的袖摆。他抱住师尊的手臂,引他圈住自己的脖颈,然后乖乖的依偎到他胸口处,道:“夫君,我在你的棺里,就这样靠在你的怀里——夫君的身体好凉啊,我都听不到心跳声了,呼吸不上来,棺木里又好黑……”

    “我当时就想,要是你能抱抱我就好了,我一定笑着去死……”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低柔的,呢喃着的,好似精心算计过。

    哪怕初衷只是为了出鬼界,但这个生死绝恋的故事越发完善的时候,谁又能轻易地走出去呢?

    光是想过殷无极某日殉在他棺里的可能性,谢衍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抱着小徒弟的手臂紧了紧,然后用冰冷的神情逐一看过那些会说话的尸体。

    “需要我把当天发生的事,在你们身上演示一遍吗?”
图片
新书推荐: 在无限游戏里当恶毒炮灰 被穿后他反穿回来了 无尽夏 神医家的小夫郎 发现自己的尸体以后[母系] 神陨后他后悔了[快穿] 恋爱搭档狗卷君 你想对我尸体做什么 她复制物资怎会如此熟练[末世] 漂亮小财迷被迫万人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