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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骨肉连筋

    剑拔弩张之际, 远远传来朗笑声,“都是些逆子,冒犯谢夫人, 实在不该。谢大人杀了便杀了, 不用过问。”

    谢衍凝神看去, 却见三、五、七三位上殿阎罗看见这里横流的鲜血,却不以为意, 笑容像是缝在面皮上, 照常对他热情相待。

    “夫人刚受过伤,又受了惊, 容谢某携妻回府, 多谢几位大人体谅。”

    “那是一定。”三殿阎罗叹息一声, 道,“此番逆子纨绔, 惊扰谢夫人,已然付出生命代价,还请谢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吾改日上门道歉。”

    他们的态度极是奇异, 新晋第二殿的阎罗,本不该受到如此待遇。

    无间阎罗勾着青色的眼尾, 孔雀青色的华服逶迤于地。

    她深深地看了那些虚情假意的上殿阎罗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注视着白衣修士小心地将目盲的爱妻背起,离开这百鬼横行之地, 背影孤独而萧索。

    殷无极为了当好“谢夫人”,一直维持着纤细的少年身条,也是他常用的身份。他被师尊背着走, 双臂勾着他的脖颈,好像真的回到了当年师尊背着小小的他上雪山的时候,心里比蜜还要甜几分。

    “先生有点失控了。”他笑的揶揄。

    “没有。”谢衍的声音冷峻。

    “您听不得旁人对我有半点侮辱。”

    “……”

    “您也憎恶有人对我抱有情/欲的幻想,您有独占欲,是因为您用过我,所以不肯给别人碰么?”

    “您斩鬼的时候,哪怕我目上系着白绸,都能感觉到山海剑喷薄的怒意,您真的一点点也不爱我吗?”殷无极又笑,“您难道还要说,这都是做戏,您不止是圣人,也是男人?”

    “……不是你所想的那种爱。”在殷无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衍缓缓开口,抬头看着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他们已经回到了谢宅了。

    殷无极从他背上跳下来,本该纤长的少年身形,在谢衍回头的时候慢慢抽长为成年男人的模样。

    殷无极在寂寞空庭中剥下身上的绯色华服,红装逶迤于地,像是一地残落的乱花。他身上魔气如浪,幻化出玄色的男装衣衫,勾勒出他颀长如岩岩孤松的身形,在风中微微摇曳。

    宅邸有谢衍设下的结界,隔绝了窥伺,成为他唯一能恢复身份的地界。

    只是平日里,他乐于看谢衍容着他,让着他,抱着他喊“卿卿”,所以总是披着一层绮丽艳绝的画皮,模糊了性别与身份的分界,不肯从戏中出来。

    但此时,他不想以任何假身份询问,让谢衍有任何借口敷衍。

    “您爱我吗?”玄衣大魔将手臂背到身后,紧紧握拳,指甲已经嵌入肉里。他执着地发问,“先生,您的心太深,我窥不见半点想法……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您爱我吗?不是情爱也无所谓,我只是……”

    他毕生的所有恐惧,缠身的诸多噩梦,最惨痛的一个,便是“丢弃”。他害怕他的师尊不再要他了。

    谢先生抛弃他去赌登圣天劫时,他的泪几乎在雷劫带来的大雨中流尽,与海水融为一体。

    师尊在仙门大会上穿心的一剑,甚至对天道发誓,斩断他们的师徒之缘。他感觉到脖颈上的锁被除下,自由的滋味却没有那么好。

    少年本就是一条流浪的野狗,被抱回家好生照料过,便再也难以适应被抛弃的滋味。

    哪怕荒野能让他的爪子重新锋利,山崖让鹰展翅翱翔,他却念念不忘着,无数次试图回头看那熹微的灯火,在他面前关闭的山门,那是家的方向。

    但是,师尊身边,已有他人取代他的位置。儒门没有他,仍在运转。仙门抹掉了他的名字,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他没家了。

    他什么也留不住,师尊哪怕口中唤他“卿卿”,肯这样宠着他,也只是对身着女装的他,师尊只是为了把他带回人界,所以在做戏罢了。他是要走的。

    谢衍的灵骨,治愈了他的疼痛,化解了他的死劫。却也让他欠下永远难以还清的深恩。

    回想起那段入魔后生不如死的日子,殷无极明明笑着,笑容却像是零落的残花,极尽悲哀与痛楚,“先生,您知道吗,我好疼啊……您剖我胸膛的那一剑,比魔骨侵染、比天劫加身,还要痛千倍万倍……”

    “您知道吗,一想到这代价是什么,我不敢死,一点儿也不敢……”

    他这条卑贱的命,何德何能,值圣人谢衍的通天道途?

    谢衍站在枯树之下,在昏黄的光影中,看着他寂寞的身形,半晌沉默。

    “你知道那些阎罗,为什么对我杀了他们的亲子,没有半点感觉吗?”谢衍没有等他回答,负着手,继续说道,“因为他们的儿子太多了,只是一夜,就能有一个孩子,他们没有亲手抱过,没有养育过一日,只是把大笔的财富交给他们挥霍,修炼的资源往上倾注,然后笑着看他们自相残杀,直到留下最好的,最优秀的那一个,至于其他失败者,不过是燃料。”

    “比起这些毫无用处的儿子,他们认为,我更需要拉拢。”谢衍微微冷笑一声,“哪怕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比亲生骨肉更重要。”

    “先生……”殷无极听懂了,他的绯瞳轻颤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殷别崖,你可知道,我养了你多少年?”谢衍转过头看他,人如清光凛凛,但眼底却融着一团寂静的火,“你虽不是我亲子,但养恩更比生恩重,你要我如何不爱自己的孩子?”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我手把手地教你修炼,教你古今圣贤名篇,带你入世又出世,是为了让你做这熔炉中的燃料的?”

    “您爱我……”殷无极第一次亲口听他承认,盈盈地看着他,眉眼如画,笑容却瞬间点亮了。“先生爱我啊,真好。我是您的孩子……”

    他已经成为北渊坐拥一城的一方豪雄,但无论他走得多远,在先生这儿,他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真好。真好。

    “笑什么。”谢衍没有将话说尽,倘若真的只是拿他当孩子,他又怎么可能捧着小漂亮徒弟的脸睡的下去。“我宠惯了你,怎么都变傻了?”

    殷无极反驳:“先生,我聪明着呢。”

    谢衍心中发着虚,神色却半点也不变,漆眸扫过他的肋下,淡淡道,“成天东想西想的,若是觉得不安,你就摸一下你的肋下三寸……”

    殷无极下意识地伸手覆上,只感觉血脉发烫。他一时间魂悸魄动。

    谢衍依旧那样白衣清霁,看似冰冷,却看出他隐秘的不安,于是他道:“哪怕只是后天的联系,但骨肉尚连筋,你我怎么又算不上血脉相承?”

    “血脉相承,原来我不是真的被丢掉了……”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黯哑,漫涌的爱意,被承认的欢喜,与他隐秘的悲哀交织在一起。

    谢衍给予了他一个定义,那是承认,也是为他们关系划下的边界。

    只要出了鬼界,他若是还想要什么联系,就只能牢牢地抓着不放,不能逾越半步。

    今生,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了。

    “好了,不哭了,过来。”谢衍习惯性地唤他,却没见他像是小狗一样高高兴兴地扑到他怀里,扯着他的袖子诉说一天的趣事。

    他怔然片刻,才意识到殷别崖现在是男装打扮,不是那个全身心都依赖着他的小娇妻,而是年轻的渡劫大魔,未来将北渊逐鹿的一方霸主。

    他会赶上来。

    这种角色的倒错感,让谢衍喉中一哽,却又感觉到危机。

    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教出的殷别崖,又知道这在他面前看似温驯的好孩子,本质是怎样桀骜不驯,他又拥有怎样敏锐的洞察力、永不服输的斗志、超常的领袖魅力,与他绝代的炼器技术。

    “在鬼界,我有些控制不好情绪,先生见笑了。”殷无极一阖眸,竭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道,“这些日子,我闹得厉害,还贪心到缠着您……要了又要,您为了梳理我体内混乱的魔气,又要藏着我,不让阎罗们发现,实在是受了太多的委屈。”

    他压着声音,嘶哑的说:“我不该仗着您的宠爱,就肆意胡闹的。”

    谢衍又顿了一下,殷无极把他想的太完美,甚至自动给他找了借口。他对自家孩子也能动欲,实在是颠覆圣人的形象,他无从解释,只能不言。

    在鬼界的时日虽然不久,但他怀中空空的,实在寥落。

    但殷无极从不是这样轻易放弃的类型,他却笑道:“现在的我是您的孩子。身着女装的我,就不是您的卿卿了吗?”

    他略略勾起唇角,衣袂轻扬着,却是绕到谢衍的背后,双臂如铁,紧紧地揽住了师尊劲瘦的腰身。

    他巍然如山岳,竟是能完全把师尊纳入臂膀间,无论雪山之巅有多冷,他都敢这样缠上来,哪怕自己会被冻成冰。

    “……您说过,当您的情人很难,一辈子见不得光,还要听您的话,被您欺负,满足您的一切要求。”殷无极却是吻上他的后颈,在谢衍几乎讶然的神色中微微一笑,“我仔细想了想,这些我都能做到。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您的喜好,懂您的言下之意,懂您是否舒服、快乐……”

    “平日里,我是您的徒弟,您的孩子,聆听您的教诲。”

    “我能做您床上的夫君吗?”殷无极彬彬有礼地询问着,语气却是渗着蜜糖,柔软而多情,而握着他腰的手指却缓缓收紧,“反正,您也是喜欢我的身体的,毕竟,您都能睡得下去您的孩子呢。”

    谢衍感觉到脖颈处漫上一阵灼热的气息,他看似温驯的好徒弟,那样柔软地抱着他,獠牙却已经抵上他的动脉。

    殷无极却笑着,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最荒唐的话。

    “圣人循规蹈矩,但是谢云霁天生逆反。您当真在乎这三纲五常吗?您被按在仙门的条条框框里,服从天道的命令,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出格的想法吗?您为仙门制定规矩,可是您厌恶规矩吗?”

    “殷别崖!”谢衍斥他一声,却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好似被真正看透了。

    殷无极却不以为意,笑着吻了一下他修长的颈线,“您在幽冥之下,是不是很惬意呀?只要不高兴,您就能提剑就砍,半点也不用走程序;我喜欢什么,您就直接抢来,摆在我的房间;您不喜欢的人,可以直接甩脸色就走,半点也不用顾忌宗门关系,甚至仙门平衡……”

    “您喜欢的人,您就能真的筑一座金屋子,把他漂漂亮亮地藏起来。”殷无极好似某种洞察人心的妖魅,披着画皮的艳鬼,与生俱来的动人,“哪怕是您的孩子,您想睡他,也就真的睡了。”

    “谢云霁,你说你,矛不矛盾啊?”

    谢衍第一次真正地感觉到了这股芒刺在背的疯狂与炙热。他哪怕把他当孩子来护,但殷无极早就不是初时少年,而是真正的大魔。

    这种角色错位的冲击感太强,谢衍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就在此时,宅邸外一阵叩门声惊破了沉默。

    是无间阎罗的鬼气,她亲自上门了。

    谢衍心中松了口气,却是拍了拍殷无极揽着他的手,无声的催促。

    殷无极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放开他,弯腰把地上的女装衣袍捡起,转身走进内室里。

    “她是来找先生的,我不适合在场。若是问起我,就说我受惊生病了。”他像是有些不快,啪的一声关上门。

    谢衍把无间阎罗引入院内,打算与她在院内谈正事。

    无间阎罗扫过院内散落在隐秘角落的梅花玉钗,甚至还看见未曾捡起的腰带与小衣,然后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谢衍,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什么。

    谢衍觉得她的眼神太奇怪,于是回头问道:“无间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无间阎罗轻咳一声,道:“令夫人身体安康吗?”

    谢衍看了一眼房内,清楚殷无极表面上是躺在卧室里,实际上正在听,于是就道,“他太累了,已经睡下了。”

    无间阎罗转了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玉钗,意味深长地看着谢衍,道:“这是令夫人的首饰吧?看样子,你们离席后,在家玩的很生猛啊。”

    不然,谢夫人怎么在院子里就开始脱了?一定是做夫君的要的太狠,小娇妻进门就被扯了衣服,被夫君一顿折腾,才累到睡着了。

    “谢夫人貌美动人,又情深义重,克制不住是正常的。”无间阎罗寻欢放肆,在鬼界欲是最直白的事情,她半点也不觉奇怪,反倒诚恳建议,“谢夫人伤势刚刚恢复,房事不宜太激烈。”

    谢衍:“……”

    背地里偷听的殷无极:“……”

    第192章 鬼界秘辛

    “并非如此……”自从登圣后, 除却殷无极,他从未被人这样直白地噎过。

    看着她执着的那根梅花簪,谢衍竟是颇有种私情被揭破的尴尬感。

    “嗯?”无间阎罗染着青色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打, 挑起柳叶眉, “怎么了, 敢吃不敢认?书生就是这点不好,面皮薄, 又没说你是偷情, 正经夫妻,在自家院子里疯一点又怎么了。你不认, 难不成你要说是谢夫人把衣服脱了, 把你推倒在地上……”

    “无间大人。”谢衍坐到他对面, 声音微微提了提,显然是恼了。

    无间殿里男宠无数, 对她而言,欲与吃饭喝水没什么差别,甚至兴致盎然地道:“令夫人看起来娇贵任性, 背地里却这么风情动人, 让男人很有征服欲,若我是男子, 自然也免不了俗,想要一亲芳泽。”

    “我的, 不准碰。”白衣书生的声音冰冷压抑。

    “你放心,吾没有磨镜之好, 美人虽好,你自己受用吧,再者, 我可不想用脖子试剑修的剑。”她眸子敛下,话锋一转,“你想过没,你越是护的厉害,弱点越是明显,那些看不惯你的狗东西,偏生又死的太久心理变态,就想在你面前折辱你夫人,把她玩坏,你总不能一直把令夫人带在身边,迟早是要出事的……”

    “无间大人,是何人有此打算?”谢衍捕捉到了她言语间的重点。

    “我上门拜访,便是要告知盟友此事。”她揶揄地扬起唇,猫一样眯起眼,“你入鬼界的时间不算久,空负修为,有些事情却并未摆在明面上。”无间放下杯盏,慢条斯理地玩着指甲,“鬼界其实也不缺大能,但你知道为何十大阎罗,位置总不满吗?”

    “第十殿为阎罗之首,向来空缺。”

    “下三殿的阎罗,算上你杀的厉寒天,近百年来已经陆续死了四个了。”无间似笑非笑,“但都不是正常死亡,你猜猜他们都去哪儿了?”

    “与鬼门有关?”

    “猜对了。”

    无间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她将修长的腿搭在膝上,华贵的布料从曲线上垂下,露出光洁白皙的小腿,“你曾是修真者,也知道修真要受天道约束,别以为幽冥之下就不存在了,鬼门便是天道在鬼界的化身,是两界出入口,我们鬼修想要去人界,唯有在特定的时间,期间还要为鬼门献上祭品——那便是鬼门祭了。”

    “只有讨好了天道,鬼界这种被遗弃之地,才能持续繁盛。真是令人厌烦的感觉,哪怕死了,身上的锁链也没有除去。鬼不会变得朴实,反而欲与恶更直白赤/裸,道德,在鬼界就是个笑话。”

    无间平静地道,“倘若你没有一些怪癖,在这个地方,会显得格格不入;如果你有着出类拔萃的美德,他们就白般难受,非要毁掉这种纯白的幸福……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谢衍不答,只是看着昏黄雾霭中的老树昏鸦。

    “今年的鬼门祭很奇怪,天道指明要一个坠入鬼门的魔修,同时间入城的大能只有你,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你,但你一身清正灵气绝不是作假。”

    “既然找不到祭品,为了不惹天道生气,也为了开启鬼门,就得有对应的祭品奉上,以此开启鬼门——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对你的态度极好,看上去很欢迎你啊?”

    “照理说,面对前来分一杯羹的竞争对手,没有人会如此欢迎。”谢衍也猜测出一二,所以并未表现出讶异,他道,“因为找不到那个魔修,就想把我哄去做祭品?”

    “你活都活不久了,何必与你为难呢?”无间说话很直白,“恕我直言,如果你死了,你的妻子一旦失去庇护……可能连死都是个奢侈,她根本不懂作为鬼魂,应该怎样结束自己吧?”

    “……”

    “她会遭遇比生前更可怕的事情,不同的是,生前,她可以跳进棺材随你而去,死后,有的是保着她的魂魄,清醒着受折磨的方法。”无间轻嗤一声,道,“你应该知道懂,男人折磨起作为战利品的女人,能用怎样肮脏的手段,又有多肮脏恶心……至少我是女人,我不会做那些事。”

    “无间大人有什么计划,可以直说。”谢衍明白她话语里的技巧,如此拐弯抹角,便是告诉他,在所有阎罗之中,唯有她是可以合作,也是可以托付妻子的对象。“你已拿捏住我的弱点,事关夫人,我不会有任何推脱。倘若有意外,还请大人庇护她。”

    “聪明人就是上道。”无间满意道。“既然他们想杀你,我要你先下手为强,在鬼门祭上,我要伏杀老七那个蠢货,老三和老五都是他的人,你需要帮我拦住他们俩,杀了最好。”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卷轴,递过来。

    谢衍打开,浏览她的计划,幽火便从纸张中心燃起,不一会便焚烧殆尽。

    “为什么选我?”谢衍看出了她掩饰不住的勃勃野心,在这错综复杂,欲望横流的鬼界,作为一名女人能够站在顶端的十阎罗队伍里,凭借的是绝对的实力,于是他淡淡一笑,自问自答,“因为我有弱点?”

    “不,因为你有所爱。”她理了理自己的华服,平静道,“你与那些亡命之徒都不一样,牵挂不是弱点,而是盔甲。你会用尽全力去办到我的要求,因为你知道,倒戈投诚,等于将妻子拱手让给豺狼享用,你则是得跪下当狗……没有男人会心甘情愿忍受这样的侮辱。”

    无间阎罗来的时候突兀,走的也干脆。

    等她离去,谢衍依旧坐在原地沉思,一身玄衣的大魔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背后,伸出双臂抱住了他,要他躺在自己的怀中,甚至还在伸手为他按揉太阳穴,“您不要发愁呀,虽然鬼界秘密让人挺意外,但我们都不会留太久,不是吗?”

    谢衍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你为什么不害怕?”

    他笑道:“我怕什么?”

    “你得罪了天道,会受到他永无止境的围剿。对你而言,旁人正常的生死轮回,是一条绝路。”

    只要他落下这森罗十殿,无边无际的刑罚便会落在他的魂魄上,那是逃不过的劫数。

    “那便向上修炼,增加寿数。”

    “从渡劫到尊位,你还有一道天劫要经历,你不怕被劈成飞灰吗?”谢衍眸子一厉,“尊位天劫,我是半点也没法帮你……”

    “您要我一辈子困在渡劫的境界中,躲入深山老林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这世道浇漓,却什么也不做,直到慢慢老死山中吗?”

    “……”谢衍很想说,倘若他能够一生平顺,这样也许并无不好。但他明白殷无极的性格。

    “我若是就此停步,我怎么可能站在您的对面,怎么能成为您的骄傲,您夜不能寐的宿敌?”殷无极明白他话语里的留白,却不以为意,反而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要我的命可没那么容易,天道也只能躲在背地里操纵气数,除却天劫之外,也只能利用地上代言者施加影响……”

    “我对抗的是道吗?不,是一种既定的秩序,它安稳了太久,依照自己的逻辑运行着,抵抗着一切的改变,所以要清除掉一切反抗‘天命’的存在,而我便是那个从天命下躲过一劫的可怜虫,倘若不碾死我,天命的权威就会被动摇,于是它只会用尽手段来为我安排死劫,试图将一切纠正。”

    “不是一切的秩序都是好的,先生,需要吞食鬼修的鬼门,它是道吗?”

    “道不分善恶。”谢衍轻叹一声,道:“天道不能以人间道德来衡量。”

    “天有道,不错。但我心中的道,与天道无关。”殷无极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侧,然后低头吻住他的指尖。

    “先生,我信奉的并非天之道,而是人之道。”

    “我的道,最初是您给的。”

    谢衍怔住了,猝然抬起头,看向半跪在他面前的叛师弟子,只见他绯色的眼底,不是狂热,不是盲信,而是洞彻。

    他不是神的信徒,他是独立的,理智的,思辨的。他不是追随者,他正在自己辟开一条路,哪怕前路荆棘遍野。

    “我爱您,但我也爱真理。”殷无极扬着笑,声音轻快,“您说的是对的吗?我要去亲自实验,才能下结论。天说的是对的吗?我若是不去试,怎么能找到更好的答案——”

    “若是因为这样,道便要杀我这个逆反者,那便来吧。我会活得很好,我会往上走,走到更高的地方去,做出您也要刮目相看的丰功伟业。我不会再坠下幽冥,森罗十殿不是我的终点,我的道,在人间——”

    殷无极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眸光锁定了他的眼睛。

    他不能进,也不能退。可哪怕被困在境界之中,他依旧如逆风执炬的旅人,将自己燃成明艳的火,向着茫茫的黑暗走去。

    “别崖,好孩子。”谢衍有千言万语想要讲,但当他真正开口时,却将一切归于一句近乎叹息的“好孩子”。

    他将真正继承了他的道的骨肉抱在怀中,好似能从他年轻的面庞中,从他凶险的命盘里,看到他一生的波折,也看到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燃起。

    这条荆棘大道,谢衍走了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忘却了冰冷,也找不到方向,直到今日,他有了同路人。

    哪怕他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他也在迷惘、忧虑、摸索方向,但背后的动静,他的脚步声,终于让谢衍不感觉寂寞了。

    再怎样生死相许的誓言,再山盟海誓的爱情,在为人师者的眼中,也抵不过“传承”的重量。

    “别崖,向前走吧,不要停下来。”谢衍看着他,眼底蕴着一脉浅浅的温柔,“我等你站到我的面前。”

    第193章 并肩而立

    阴年阴月阴日, 五行八卦阴阳阵下,八大阎罗正陆续就位。

    这样的时日不常见,根据星象测算, 有时几十年一次, 有时长达上百年, 是开鬼门的最佳时机,仅此一天, 黄泉万鬼可重返人间。

    “你怎么把夫人也带来了?”无间走过谢衍身侧, 看着他牢牢牵着身着玄色广袖长袍的高挑女子,真心诚意地称赞道, “哪怕是作男子打扮, 谢夫人也是秀丽绝伦。”

    “不放心他在家。”谢衍向她略略点头, 然后目光落向呈圆盘形的空旷场域。

    八卦的位置已经定好,也有阎罗的仪仗陆续到达, 只要祭天道、拜轮回两项程序走完,鬼门祭就会正式开始。

    “你的考虑也是对的,但是你可得看好她。”无间的下一句话是传音, “刀剑不长眼, 护好你家室,也别死在她面前。”

    她再度打量一下, 却莫名觉得今日的谢夫人有些不同。

    虽然还蒙着双眼,但似乎是为了行动方便, 男装宽大的长袍藏住她窈窕的身形,却是隐隐绰绰, 平添几分诱人。让她这种睡遍美貌男子的女人,也莫名生出几分兴趣。

    难不成自己真有磨镜之好?无间阎罗心里颇有些怀疑,但看着那绝世倾城的谢夫人, 又挑了挑眉,突然理解了谢云霁。

    若是真的有男子能长成这样,她就算再喜欢清冷款,也一定会给个正宫位,好好捧在手心宠着的。

    殷无极倒是很不开心。因为他发现,作为正经人的师尊,偏偏最吸引这种风流又不好惹的女子,于是他又抿着嘴,扯了两下师尊的袖子,“云霁云霁,待会我看不见你,你的正事要快点结束,我们一起回家。”

    除了他们,没人明白这个“家”指的并不是谢家宅邸,而是人间。

    谢衍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而是观察了祭台上的方位。届时,唯有阎罗可以站在祭台上,殷无极若要提供策应,他得站在他的后方。

    谢衍似乎是正在给小娇妻讲卦象,很是温言细语,“……我站在水位,待会你就乖乖地坐在观礼台上,听我的声音,结束后我会带你回家,知道吗?”

    几名远远站着的阎罗听他这样琐碎的关照家室,眼神颇有些轻蔑。在他们看来,出入总是带着个漂亮废物,实在是碍手碍脚,成不了大器。

    鬼门钟敲响,祭典开始了。

    殷无极感觉到狂风四起,宽松的玄色衣摆微微扬起,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而他的宽袍广袖之下,别着一把古朴的凶剑。

    天地鸿蒙,混沌初开,六道轮回即存在于世间。”乾卦为天,坤卦为地,巽卦为风,震卦为雷,坎卦为水,离卦为火,艮卦为山,兑卦为泽……”

    随着光芒的流转,祭台之上古老的刻印逐一亮起,蕴满了沉沉的鬼气。

    殷无极原本是跪坐在观礼台上,衣摆如蝶,纤弱而无依,像是风中的飘蓬。

    而在鬼门祭开始时,他的五指缓缓地搭上无涯剑的剑柄,被谢衍的法术掩藏许久的魔气,重新在他的骨血里流动。霸道而疯狂。

    他心中默念洛书数:“乾六、兑七、离九、震三、巽四、坎一、艮八、坤二……”

    谢衍剑锋点地,视线的余光注视着群青色华服的无间阎罗,他的心境澄明,整个祭台上的气流走向皆在他掌握之中。

    七七四十九。阴风四起,鬼门大开!

    人世间冰凉的空气,流入黄泉之中,本是错位的两界就在这时,宛如机关嵌合,入口短暂地连接在了一起。

    但这空间极为不稳定,下一步,正是献祭祭品,以飨鬼门的时刻。

    “就是现在!”无间阎罗手执青色长鞭,如龙蛇一般瞬间缠上七殿阎罗的脖子,骤然勒紧,而在七殿阎罗的背后,第四殿的钉锤已经降临。

    而第五殿与第三殿阎罗,则是在同一时间暴起,一刀一戟,正冲着向站在坎位的谢衍而去,誓要在这瞬间拿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仙门客。

    而第八、第九两殿,则是不约而同地把武器对准了对方,杀意凛然,几乎要互相吞噬殆尽。

    以阎罗的力量,天道是绝不可能放他们去人界的。但要阎罗开门,却只让百鬼出鬼界,偏生把阎罗锁在鬼界,哪有这种道理呢?

    哪怕在鬼界也可以位列顶端,醉生梦死,掌握着生杀大权,但谁会喜欢这永远在昏黄与黑夜中轮转,充满了腐臭气息的幽冥,谁又不想还阳,享受那生而为人,活在阳光下的感觉?

    鬼门彻底开启时,万鬼能入,但是没有维持阵法的阎罗能够离开这座祭台,这种将开未开时,外界进不来,里面出不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竞争对手,然后吞噬他的所有修为,短时间提升至假圣位,然后欺骗鬼门,在鬼门即将关闭之前逃入人间。

    届时,以他们大乘、渡劫的鬼修修为,在人间驰骋不在话下,指不定还能在地上建造自己的行宫,豢养万鬼,成为一方霸主。

    想法很美好,但所有人都选在这个时候动手,就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了。

    这种速战速决的时候,就要先杀弱的——那个新晋的阎罗正是个好选择。

    这样想着的三殿与五殿阎罗,从侧后方向他包抄,手中蕴起磅礴的鬼气,似乎要两人合力,瞬间将他魂体打散,然后填入鬼门维持运转。

    谢衍在被鬼门的消耗,照理说,大乘期的新晋鬼修绝不会那么轻松——他身上的灵气都还未彻底转换为鬼气呢。

    但他们料错了一点,谢衍,并不是大乘期。

    谢衍的确在维持阵法,他要撕开的是鬼门的缺口,并不想现在分心,于是他也不在乎那如丝线缠上他全身的鬼气,只是轻笑一声,道,“别崖,出剑!”

    他的话音刚落,腕间浮现一道红线状的锁链。

    在入鬼界时,那道锁链把他与殷别崖的魂魄束在一起,从而欺骗了鬼门,让他们化为一体入黄泉道。

    而后,谢衍刻意展示自己的境界,然后把殷无极的魔气封住,又为他做伪装,换上女装,让他躲在自己的气运之下。此消彼长,他全然取代了真正祭品的位置,让无法直接干涉三界的天道摸不清方向,也找不到他属意的祭品。

    欺骗天道听起来可怕,但是天问先生已经是不止一次骚操作了,他连天劫都骗,何况一个天道化身的界门?

    殷无极从祭台上站起来,笑着将眼上的白绫取下。

    随着猖狂涌动的魔气,他的身形逐渐抽长,化为年轻男子模样,而那张以女相示人时近乎绝世的容貌,也更添几分凌厉疯狂的美。

    “千里——快哉风。”玄衣魔修微微躬身,左手一旋剑柄,右手闪电般抽剑,身形却顺着红线的方向千里奔袭。

    魔气宛如狂风,转眼间,他便闯入那本该无人能进入的祭台之内,斩断了缠绕谢衍的鬼气。

    “别崖,先杀离火位。”谢衍指挥他。

    在所有阎罗都撤回鬼气,试图残杀同僚的时候,谢衍的灵力正在悄无声息地夺鬼门,坎位的灵气如同洪流般衍生,就等着某个位置空出,去填补这阵法,把鬼门再撕开一些。

    洪荒三剑是范围性的毁灭剑法,不适合点对点的刺杀。

    殷无极似乎像是要向师尊展现自己魔洲修行的进益,也是因为在鬼界蛰伏,骨头都闲的发霉了,迫不及待要松快松快。

    “无涯剑式之七,暗如钩。”

    他宛如在炫技,在衣袂飘扬的白衣圣人面前,他的身形如残影,踩着第三殿阎罗的肩膀,长剑从他脖颈处刺入脊柱,几乎将他的鬼体劈开两半。

    无涯剑刃化为天下至坚至利之长兵,几乎从它的脊骨处斜劈开。转瞬间,便让第三殿阎罗从肩膀到腰腹,被生生剖开,露出血肉模糊的鬼体内里。

    而鬼修鬼体里没有脏器,他们的鬼体也并非真的血肉,想要杀死鬼修,必须要完全击毁他们的鬼体。

    “第三式,风雷惊——”

    魔气由火化雷,雷是鬼修克星,几乎完全凝聚在剑尖。

    殷无极勾起如恣如狂的笑,平日里,那被诸位阎罗带着轻蔑与欲望讨论过的绝色容貌,却在此时化为索命的修罗。

    短短三息间,一名大乘鬼修殒命剑下!

    “怎么回事?那是谁?”

    “这装扮,难道是——”

    正互相扯头发的阎罗们立即注意到了这意外,但他们看着方才穿在谢夫人身上的男装,此时却出现在陌生男子的身上,而那容貌,简直就是谢夫人的男版,有种凛冽到近乎危险的美。

    “操,男人。”这回骂出声的不是那些懵逼了的阎罗,反而是无间。

    但她手上却不慢,在殷无极率先杀死第三殿阎罗时,自己的上殿老七,也被她的鞭子绞杀而死,她咬牙切齿,“没事装什么女人,和老娘抢饭碗——”

    “好姐姐,一点意外。”殷无极甚至还揶揄地捏着女声,娇滴滴地唤她一句姐姐,却在轻描淡写地杀了一名鬼修大能后,轻巧地落在谢衍的面前,黑袍烈烈翻飞,好似致命的黑火。

    而被他密不透风地护在身后的师尊,双手抬起,虚虚做出一个转轮的起势,灵气完全侵占了方才殒命的两殿阎罗掌管处。

    “别崖。”他的声音沉静,但是殷无极却能听出一丝不满,“艮卦为山。”

    “先生放心。”殷无极似乎又找回了当年为他出剑时的心境,他笑着横剑,食指一拭,暴烈魔气化为剑意,“您要的人头,我双手奉上。”

    白衣圣人站在卦象之上,实力深不可测,甚至能与这天道化身的鬼门一分高下。他的山海剑甚至都不必出鞘,那些胆敢反抗他的人,却尽数在他面前血溅,只因为他的面前,有着他磨砺出来的,最锋利的一把剑。

    初时,他修的是谢衍教他的君子剑,锋利归锋利,但总有一种束缚感。谢衍看见了他的瓶颈,却又不敢松开手中的风筝线,他怕爱徒就那样一去不回。

    后来,他在魔洲,为沦落的殷无极重塑剑骨时,便知道他以杀证道,终究会成为剑道大家,他的剑会极为恐怖。

    可当他真正在他面前剑刃出鞘时,谢衍才明了,他到底教出了怎样的弟子。

    第五殿阎罗手持长矛,从他背后攻来,可那顺着无涯剑升腾的黑火在那一瞬间席卷了他的鬼体——他连剑锋都未看见,就被烧的神魂寂灭。

    “先杀那个男人,再杀姓谢的——”

    似乎意识到了他的危险,除了无间阎罗之外,其他人默契地停止了互相争斗,只是在眼神交换时就形成了联盟,打算先除掉殷无极。

    “想杀谢先生?那得先踏过我的尸体呀。”殷无极听罢,居然笑的如狂如癫,有种炙热的疯,“我还活着,谁敢动他一下?”

    殷无极执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向阵法中心。他看见那如深渊的鬼门仿佛在张开狰狞的利齿,狂怒着想要吞噬他,却被师尊牢牢地箍住利齿,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殷无极将剑刺入祭台。

    “天地……”殷无极张扬地笑着,“——同悲!”

    天地同悲是能够让百里化为废墟的终极剑法,倘若在这方寸之间施展呢?

    以剑锋为传导,谢衍感觉到殷无极的魔气与他的灵力完全合流,侵占鬼门的速度快了两倍,他身上的压力顿时一释,甚至感觉到了彼岸传来的风。

    谢衍看见他回头,殷红如血的疯狂眼眸,在印出他的模样时,却如同一弯融化的蜜水,温暖的叫人心动。

    谢衍看着背对他的大魔,甚至有一瞬间的晃神,他的身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巍巍如山岳,足以替他挡下一切杀意。

    持剑少年的模样,与如今大魔的背影重叠起来,仿佛光阴的故事。

    “谢先生,下一个是谁?”

    “兑卦为泽。”谢衍的声音冷峻。

    铮的一声,山海剑也出鞘。

    渊渟岳峙的白衣圣人,终于也上前一步,与玄衣大魔赫然并立。而他们共同面对的,是阎罗们的夹击。

    他们如今一仙一魔,早已分道扬镳,人生能得几次并肩?

    殷无极却在谢衍上前一步,与他完全并肩而立,突然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战栗感,于是他失声喊了一声,“师尊……”

    谢衍无声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他勾起唇,那是一个赞许的微笑。

    “你们是师徒?”无间执着青色长鞭,简直大受震撼。

    “在那看着。”谢衍甚至淡淡地扫过青衣的女性鬼修,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如果不想死的话。”

    无间气笑了,她还好心好意地反复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小妻子。结果倒好,妻子是徒弟,还是个魔修,那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八成也是假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啊!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自己跪在阶下,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师尊的时候。

    那时的圣人弟子无涯君,为他以血洗剑,为他南征北伐,为他遍体鳞伤,为他维护清名,把全天下对圣人的攻讦谩骂集中到自己身上……

    今日之前,他也觉得自己的角色是守护者,负责杀尽一切攻击他的人,直到师尊能够完全掌控鬼门,打开通道。

    “稳住你的剑,我教你的剑法,还会使吗?”谢衍在乱流中站立,如同不可逾越的高峰。

    “会使。”殷无极哑声道。

    “好。”谢衍猛然睁眼,漆眸一点明光,“只此一招,山海剑与无涯剑,当可并称‘双绝世’。”

    “大道之行也——”

    “天下为公!”

    满眼的清光,几乎把整个阵法完全淹没。那些近乎碾碎一切的灵流,将那些扑向二人的鬼修全数绞杀。

    当无间从剑光短暂的致盲中缓过来时,她看见完全充盈了八卦的灵力与魔气,一白一黑纠缠着,宛如交融。

    因为杀够了阎罗,鬼门彻底打开,甚至,那一缕“道”被抽出,天道的印记也被谢衍抹除,化为法宝握在白衣的男人手中。

    “轮回之门,倒是个不错的收获。”

    “先生又把天道得罪死了。”

    “无妨,祂就算再看不惯,也得捏着鼻子继续让我做地上代言者。”谢衍微微笑了,“毕竟,仙门没有第二个能接替我的人。”

    “……喂,你们俩,就没什么要解释的吗?”无间抖了抖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裙,看着自己全死完的同僚,十分清楚,若非这两人留手,她现在不可能还活着,于是她的语气慎重起来,“你们是谁?”

    鬼界与人界不通,她死的太早,又已在鬼界修炼数千年,本是对仙门两眼一抹黑。但是她就算常识再差,也知道能够与天道对抗的能力,绝非大乘。

    “你是圣位?”

    “在下儒门圣人,谢衍。”他淡淡地颔首,“字云霁,也不算骗你。”

    “……他是你徒弟?”无间阎罗扭头,反复打量着殷无极,哪怕容色相似,但她几乎完全没法把容貌倾城的谢夫人,与这恣狂矜傲的男人联系起来,她有点傻了,“你们到底是师徒还是夫妻……”

    “我名殷无极。”殷无极眯起眼,笑了,“好姐姐,你猜猜看?”

    “乱叫什么,过来。”谢衍的声音沉了几度,然后抓住他的胳膊,习惯性地往身后护,“不要离鬼门太近,它现在对你来说还是危险的。”

    “……好哥哥,别过来,你夫君要杀我了。”无间感觉脖颈一凉,再抬眼时,看见谢衍漠然无情的眼睛,似乎在警告她别乱叫。

    妈的,居然是师徒断袖,这谁顶得住啊?

    “祝你们郎情妾意琴瑟和鸣百年好合别过来——”无间倒退两步,试图端起镇静的样子,然后清了清嗓子,反复重申,“我对你们没有恶意,鬼门都归你们了,想走就走,我不拦着。”

    谢衍捏了一下他的虎口,无声的约束。

    殷无极轻咳一声,又恢复了微笑模样,“这些时日,还多谢无间大人的照顾,我与师尊才能如期返回,投桃报李之下,帮你杀了些狗东西,不要谢我们。”

    得意洋洋的小娇妻心里还偷偷想,师尊下手这么黑,说不定是因为这几个阎罗,或多或少都欺负过“谢夫人”呢。

    “你不是说,鬼界已经烂到根子上了吗?”谢衍垂眸,看向手中握着的法宝,“我既然收下这个,便会替鬼界犁一遍根,如今阎罗之位,除你之外尽数空悬,无间大人,你便为十殿阎罗之首。”

    “你不是说,你要做旁人不敢想的梦,做这古往今来第一位女阎罗王吗?你的能否掌控这个局面,全看你自己。”殷无极笑着道,“还好鬼界常年封闭,又是鬼门大开的时间,屠起来没那么难——”

    “……”是你们俩太变/态了好吗,不说圣位了,你丫渡劫魔修的强度也这么离谱的吗?

    人间太可怕,她不去了还不成么。

    殷无极抓住谢衍的袖子,轻轻摇了摇,那双炽热的明眸望着他时,满怀热情与缱绻的光。

    他像是小狗翘起了尾巴,在无声地问着师尊,“我厉害吗?”

    “走吧。”谢衍摸了摸他脸颊,然后把他揽在怀中,看向那遥遥空洞的鬼门里的灵力乱流。

    殷无极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听他的话,此时见师尊握着鬼门法器,又知道鬼门对他的威胁,于是不觉有他,乖乖地攀着他的脖颈,被师尊宽大的袖子全然抱住,好似自己还是当年师尊的小宝贝。

    谢衍的身体紧绷着,孤高如雪,却丝毫看不出灵力消耗过多的模样,他的声音颇带几分温柔。“别崖,我带你回去。”

    第194章 一言九鼎

    今日夜色沉沉, 无星无月。

    殷无极撑着倚靠的山石站起来,却见山海剑斜刺在他面前的大地中,是沉默的守护。

    他抬眼, 白衣圣贤站在游动的雾气中, 衣袂飘飘, 宛然如仙。他正在做他的守夜人,等待他的醒来。

    殷无极不记得他是何时陷入沉睡的, 在被卷入鬼界时也是这样, 他只要一穿过通道就会失去意识,若是这趟鬼界之行没有师尊护着, 他说不定都回不来。

    还好他有先生, 他的怀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殷无极对此没有丝毫怀疑。

    “醒了?这里是流离谷之外。”谢衍顿了一下,看向遥远的天际, “按照人间的时序,今日已是三月初七。”

    “四十五天……”殷无极苦笑一声。若是只算和师尊相伴的时间,这远远不够弥合他的思念, 但若是为一城之主, 他离开的时日有些久了。

    “启明城不像仙门,一切都在动荡之中, 你必须马上回去。”谢衍出了鬼界之后,又恢复了那样清冷的态度, 他的神情控制的极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穿过前面的山谷,你就能到达边境线——”

    “您就这样赶我走?”殷无极被他一噎,虽然知道离别在即, 但他似乎有些情绪,“鬼界里,您明明那么温柔,您还说我是您的孩子……”

    “走不走?”谢衍却没有理会他的控诉,而是随手一扬,让山海剑回到他的鞘中,语气平静,“我已经通知飘凌过来善后,仙门边境,不能有大魔的踪迹。”

    殷无极哪怕再明白道理,再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圣人一句平淡的“大魔”伤的说不出话来。

    现在的他,不是那会被他护在怀里好好呵护的小娇妻,而是山海剑该指向的存在,侵入仙门边界的魔洲城主。

    他们是敌人。

    圣人能够为他守上片刻的夜,等他醒来,甚至放他走,已经是法外容情。

    殷无极看着遥远的雾霭,握紧了无涯剑,悲慨着道:“好、好,走就走!又不是第一次了,左右我是个师门叛徒,哪是你宝贝的儒门继承人,你等你的风飘凌去吧!”

    言语之中,竟是颇为负气。

    “幼不幼稚?飘凌入门不久,并非我决定的继承者,你的事已经被我压下来……总之,你不必与他见面。”谢衍把手背在身后握紧,脊背绷紧如弓,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他的声音淡而冷。

    他删除一切无涯君相关的记录,销毁一切书面文档,甚至下达禁言令,是为了淡化他仙门叛徒的身份,让他与自己的关系明面上彻底消失,也好让他能在魔洲走的更顺一些。

    一个与前师门藕断丝连的渡劫大魔,会被怀疑是否忠于魔道。他们得切割干净。

    “圣人考虑的倒是周全,私底下与魔洲城主见面,会被怀疑与北渊勾连,所以您连亲传徒弟都得防着,不能让他知道我这个叛师弟子与您还有瓜葛——”殷无极又忍不住向前踏一步,血色的双眸攫住他,言辞激烈。

    “好、好啊,您倒是护着他,您觉得这些师门不伦、仙魔私通的密辛见不得人,又何必让我上您的床?放我自生自灭不好吗?”

    殷无极方才还被师尊当成心肝宝贝护在怀里,现在却被如此冷漠地出言驱逐,哪里能受得了这种落差?

    何况,他在鬼界被宠的无法无天,竟是什么混账的话都敢说。

    他冷笑道:“你们师徒和睦,他对你百依百顺,崇拜濡慕——在我面前秀什么,我多余!我该消失!”

    谢衍的声音意外的冰冷:“鬼界之事,不应该影响你的判断,之前为出鬼界计划了一场戏,你我并非真的夫妻……总之,今后都不必再提。若是你气不过,觉得受不了我,现在想抽身也来得及。”

    “不必再提?”殷无极一声冷笑,道,“这才多久,你就吃了不认了?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谢云霁,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他不再像平日那样带着笑称“您”,而是言辞激烈,似乎是偏要与他杠个明白。

    缠人的紧,必须把他赶紧逼走,不然……

    谢衍心想,身体却绷的如同一柄利剑,平日里清醒冷静的大脑,此时却疲倦的有点转不动了。

    玩弄天道怎会是一件易事?

    他强撑着带殷无极穿过鬼界通道,已经耗了太多的灵力。疲惫漫涌而上,若是不维持着站立,他怕自己会直接在孩子面前倒下。

    但他现在还不能松懈下来,尤其不能在殷无极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与伤口,至少得把他弄走。否则以这小崽子的敏感性子,会哭得厉害,还会加倍地责备自己的无能,到时候怎么劝也不走就麻烦了……

    “用完就丢?你既然惹了我,就别想全身而退,谢云霁,我告诉你——”殷无极见他微微侧头,站在原地半晌不动,显然是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更是怒意高炽。

    他忍不住又微微向前迈一步,似要逼近他。

    可下一瞬,山海剑轻啸一声,似是有灵,斜飞到他的面前。

    “停步。”谢衍睨他一眼,漠然道。

    感觉到凛冽的剑意,殷无极硬生生停了步,用一种近乎伤心的神色看着他,呢喃着:“先生又要刺我一剑?”

    谢衍的声音冷静到无情:“我对你说过,想要做我的情人,标准很高。以你现在的能力、地位、心性,皆不够格。”

    “我肯让你近身,一是因为你命悬一线,我只有一种办法救你,无论那办法多荒唐,我都会试一试,何况,那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牺牲。”

    以圣人之尊,委身于远远弱于自己的亲传徒弟 ,被他在榻上恣意玩弄,却一直沉默隐忍,只是为了救他的命,为他换骨……

    牺牲,好大的牺牲!他几乎要冷笑出声了。

    “至于第二……”谢衍微微挑起眉,近乎肆意地看了小徒弟那张风流容貌一眼,明明温文尔雅,却透着独属于圣人的强势与傲慢,“别崖绝色,肯投怀送抱,吾不吃亏。”

    “好个不吃亏。”殷无极阴阳怪气道,“圣人风流狂傲,想宠着谁就宠着谁,丝毫不怕悖逆伦常,只要够漂亮,连徒弟也照睡不误。我偏偏还贱得慌,哪怕是用容貌与身体勾着您,也要讨您一个吻,一句‘爱’,苦苦地追在您身后,求一个垂怜……”

    更荒唐的是,哪怕谢衍只是把他当成孩子来疼,当成备选的情人调/教,他一颗炽烈的心被反复玩弄,他却依旧不记打。

    只要师尊招招手,待他温柔些,他就能回到他身边,柔软地敞开自己的一切,由着他折磨。

    这么想,他的前半生,真的是为师尊一人而活。只是被扔了,他就差点活不下去了。真丢人啊。

    谢衍只觉得眼前发黑,于是阖眸,不去看他伤心欲绝的眼睛。

    “你走吧。”他再度驱逐。

    谢衍不能转身,只觉得术法快要维持不住,背部遍布的伤口灼痛着,完好无损的虚像几乎破碎。

    但他依旧强撑着,微微侧头,硬下心肠道:“殷别崖,你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等你站上足够高的位置,再来我的面前,向我提要求。”

    “好,这是你说的。”殷无极明知这是激将法,但还是从绝望中抓住了那根线头。他咬着牙,却笑了 ,“……给我时间,我会站在与你匹敌的位置,你没法再用实力来压制我,你得顾忌我的心情,我的意愿,我的笑与怒,你要猜我的心思,也要如今日的我一样,日夜为我辗转反侧。”

    他清楚谢衍不是不在意他。

    只不过,那种感情更像是一种习惯,是对他过去的执念,所以傲慢的圣人不允许他死去,只因为他即是过去的谢衍,唯一存在的证明。

    他的师尊七情六欲淡漠,却也不是没有任何欲念。

    高位者身负无数压力,总要有缓释的渠道,何况儒道并无太严苛的清规戒律,以圣人的身份,哪怕不娶道侣,只是勾勾手指,有的是人往他的床榻上爬,对他百分百的温顺讨好。

    但谢云霁除了他,谁也不准碰!

    “谢云霁,你既然肯等我成长,要我往前走,直到能够站在你面前——那么,你也得承诺,除了我之外,你谁都不准喜欢,谁也不准要。”殷无极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些许病态疯狂的意味,“只要让我知道您身边有别的情人,我见一个杀一个,无论您怎么不舍得,我都会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然后我会报复您,我——”殷无极顿住了,他可以对臆想中的情敌狠,想不出自己能怎么报复师尊。那些不敬的手段,他是一个也想不到,只得垂下头,细细思考了半晌,努力凶他,“我就把您关起来,关在很黑的地方,要您这辈子只能看我一个,只能爱我。”

    可他明明是威胁,说到最后,竟成了哀求。

    没有办法,他限制不了师尊,也卡死了自己,不能辱没师尊半分,只能求他的怜悯。

    谢衍眼前发黑,却还是被这孩子自顾自的执着给气笑了。

    殷别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呢?要是当真风流,当年哪会被一个小拖油瓶管那么死?他自个洁癖着呢,真当谁都能爬圣人的床,又有几个像这小崽子一样豁出命不怕死的?

    现在倒好,他都要撑不住了,还被这刚刚长出獠牙利齿的小家伙咬着不让走,可怜巴巴的,硬是要讨个答案。

    罢了罢了,许了他吧。

    “……不碰。”良久后,谢衍睁开眼睛,淡淡道,“我要求高,不要不干净的情人。不过,旁人碰过的东西,我只会扔了,不会再要。”他此言意有所指。

    先生肯松口,就已经极其难得了,他不能贪心。

    他一定会干干净净的,除了先生,他谁也不要。

    殷无极咬住唇,只觉得口中尽是血味,又苦又涩。

    谢衍扫了一眼殷无极漂亮的颈子,觉得他真如一朵夏日摇曳的红莲,盈盈的美。他也荒唐地动了些不该动的心思。于是,他似笑非笑道:“想爬我的床,就回去学学怎么伺候人吧。”

    “别崖,你活儿太烂。”谢衍直白地评价道。

    “……”大受打击。

    “莽撞,发疯,容易失控。除了天赋好,技巧一无是处。”

    “……先、先生……”小狗勾的耳朵都垂下来了,红瞳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似乎快哭了。

    “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不该听的时候又盲目听从……”谢衍以前怜他年纪小经验少,青年时期又被他管得太严,该忍就忍了。

    现在见他这样不懂事,非得折磨他,落他面子,谢衍便也不收着脾气,甚至在他面前微微冷笑,“学了满嘴浑话,得了便宜,还哭得厉害,你不是送上门来被欺负?吾不把你踹下去,就算可怜你了。”

    “……”他的活真的这么烂吗?

    殷无极本来还不想走,被这么全方位打击了一番,这回是如坐针毡了。他腾地倒退两步,涨红了面皮,垂着脑袋道:“先生,您别说了,我回去学,我一定多看看书……”

    他从谢先生的挑剔中听出了殷殷期待,虽然打击沉重,但他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师尊哄好了,也不像方才那样情绪激烈绝望。

    他就是落在网中的蝶,怎么扑腾都扑腾不出名为“师尊”的捕获。他又是扑火的蛾,哪怕命运被灼烧殆尽,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往他的怀里撞。

    百死不悔。

    “谢云霁,我下一次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一定会更强,更温柔体贴,做出更加辉煌的成就。”殷无极本是转了身,却似乎有些不舍,想要回头看他一眼,把他印在心里。

    “不要回头。”谢衍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冷静理智,“你再优柔寡断 ,就走不了了。”

    “你已经是一城之主了,不能任性。”

    玄袍的大魔脊背一僵,然后握紧了剑柄,沉声道:“谢先生,我会给您写信,您……要回我。”

    他为了避免谢衍拒绝,又补了一句,“启明城与微茫山相隔万里,又隔着天道结界 ,没法用圣人令……我的信不频繁的,会说正事,您不要不接……就,回我一下?”

    谢衍沉吟一下,还未开口,却见他不肯听拒绝,竟是眨眼间就跑了,背影有些仓皇狼狈。

    谢衍无声地笑了笑,心想:真是笨蛋徒弟。

    见他彻底不见影子,谢衍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撕裂一样的疼痛感,从背后一直漫上脊背。

    幻术终于维持不下去,那洁白无瑕的儒袍背后,竟是大片大片的灼伤与血渍,是他护着徒弟从鬼门洪流中回到人间时留下的伤。

    谢衍有数百年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世上除了道祖与佛宗,已经没人能够与他匹敌,但与他针锋相对的,却是此间的天道规则。哪怕他是圣人,受伤也在所难免。

    但谢衍不肯倒下去,好似支撑着他躯体的是一副金铁浇铸的剑骨,他踉跄了一步,用山海剑撑住自己的躯体,到底是站稳了。

    他已经不是纯粹的谢云霁,圣人是不能倒的。

    “也不能让飘凌过来,会东问西问,还会把他吓坏……”谢衍咽下一口血,微微阖眸,心中飞速思考着能够为他处理后续的人,却有些无力地发现,除却方才被自己赶走的殷无极之外,他竟然没有一个能够完全交付后背,暴露伤口的人。

    他叹息一声,无奈地笑了。

    “原来这山巅之上,也是如此寂寞吗……”

    第195章 心结解开

    殷无极忧心离开四十五日的启明城, 于是连夜返回城主府。刚刚踏入自己起居的院门,便被含怒的红缨枪指着。

    玄衣大魔微微侧身,让那一点寒光从自己咽喉处移开, 然后似笑非笑道:“萧重明, 你就这样欢迎我啊?”

    “以为殷城主醉卧美人怀, 乐不思蜀,连自己的城池都不要了。”萧珩从阴影处走出, 颇有些阴阳怪气, “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

    今日是个晴夜, 月光破开云层, 照在着戎装的男人身上, 衬得他一身沾血的衣袍猎猎,显然是刚刚杀过什么人。

    可见, 他离开的时候,城中也并不和平。

    “发生什么了?”殷无极蹙眉。

    “你离开不到半月,城中就谣言四起, 说你坠入黄泉道, 已经死了。”萧珩沉沉地笑了,语气中说不出的狠戾, “不是想下黄泉吗,敢胡说八道一句, 老子送他们去。想动摇军心,以为老子是死的吗?”

    “我的确坠入了鬼界。”殷无极看着他, “有人想刺杀我,不止一个。”

    “……全须全尾回来就行。”萧珩本是想揍他一顿,可见他也仿佛经历过血战, 衣衫颇有些残损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于是转了转头,示意他进书房说话。

    待到二人在书房坐定,萧珩才道:“既然情有可原,老子也就不追究你逾期,甚至把烂摊子撂给我的事情。但明日,你得露一露面。”

    萧珩私底下一贯不与他客气,想骂他也就当真骂了。于主君与臣子而言,这很没分寸,但殷无极对等级尊卑嗤之以鼻,与他说话也是兄弟相称,互损偏多。

    殷无极也从他有些怪异的态度中,获知些许不寻常,“他们给你泼污水?”

    “我对外推说你在闭关修炼,最近一个月正是关键时期,对于那些说你早就不在城中,甚至编造你陨落谎言的细作,我已经通通扔进牢狱,交给风雨楼审,势必撬开他们的嘴巴。”萧珩抱着臂,忽的冷笑一声,“你知道外头说我什么——狼王又要背主了。他们觉得我杀了你,正如上一任的城主与副城主那样,兄弟生隙,老子想取而代之……”

    “你不会。”殷无极敢把整座城交给萧珩暂管,就是相信他们之间的信义远超越利益。但他们心中知道,却压不住这看似欣欣向荣,实则暗流涌动的城,“是我的亲信,觉得你背叛了我?”

    “……你的人,我能怎么办?他们听信了谣言,又查到是狼王军抓了散布的人,以为是我心中有鬼,于是时不时就成群结队的来冲我的府邸,要我把保卫城主府的狼王军撤了,他们要见你一面,确定你无恙才肯退,这不,明早估计又得来冲一波。”

    萧珩显然也是受了一个多月的气,眼窝底下两团青黑,他没好气地道:“要不是他们非闹着要见你,我又没法变出个大活人,更不能宣称你不在城中,只得拼命捂着,你要是再晚半个月,我就得和你的兵打起来了。”他苦着脸牛饮一口茶,抹去下颌处溅的血渍,“头疼,头疼!”

    “你怎么满身的血?把造谣生事的都杀了?”殷无极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这么一闹,我哪里敢杀,我又不傻。”萧珩脸色不愉,“是风流霜,先审完了细作,给了我供词。我本以为她是个讲道理的,才一转头,就见她的剑横在我脖子上了,斩钉截铁地说‘城主不在城中’。那女人管情报,我哪里瞒得住她,但我又晓得利害,你去见圣人的消息若是传出去,整个魔洲都没有你能呆的地儿……”他顿了一下,“你见着了没?”

    他说话极是巧妙,又没有正面回答身上的血从何而来。

    换做旁人,以殷无极的谨慎,势必要猜疑一阵,但萧珩不想说,他也就不逼问,而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在流离城外被刺杀,与圣人共同坠入鬼界,后来与圣人一道大闹鬼界,杀阎罗,开鬼门,才返回人间。

    当然,他掩去了自己扮女装与当圣人小娇妻的事情。无他,说起来丢人。

    “这一个多月,你过得倒是跌宕起伏啊。”萧珩上上下下打量他,觉得他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那股刻意压抑的痛苦似乎缓释了不少,也不再像一根紧绷的弓弦,把自己逼的很死,“心结解开了?圣人开导你了?”

    “为什么这么说?”殷无极撑着下颌,掀起眼帘看向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是带着笑的。

    “你以前什么样,心里没点数?”萧珩嘶了一声,“看上去是人模人样的,像城主那么回事,但心里头空了一块。”

    殷无极心想,他心里的空洞,连萧珩都察觉了吗。

    年长的将军看上去粗犷,实则心细如发,他指着殷无极的左胸口,道:“你把自己掏空了,留了具只装着慈悲与大义的躯壳皮囊,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一时半会还显露不出什么异常,但你烧的是什么?你自己!长期下去,你支持的住?”

    殷无极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垂着眼眸,不答。

    “今夜我见到你,才觉得有些不一样了。”萧珩与他只是一个半月未见,他是最能感受到殷城主前后差异的人。将军踹开椅子,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看着那双烈焰一样的赤瞳,神情复杂,“殷无极,你现在会笑了。”

    “我一直有在笑。”殷无极不理解。

    “我说的不是你平时那种假笑,也不是那种礼貌的,习惯性的……哎,我说不好。”萧珩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踱步半晌,然后懊恼道,“算了算了,让你去放个假挺值的,见一面圣人,你至少不会坏的那么快,老子累点就累点吧。总之,你先歇着,明儿再来找你,一堆事都得你来做……”

    殷无极这才慢慢地品出了他言语里的关怀,他脸上的笑收敛了一下,看向那披着一身血迹与风霜的男人,忽的开口:“谢了,大哥。”

    萧珩的话本来都说完了,他想离开,还未抬步就听见一声“大哥”,整个人都怔住了。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又回头,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道:“再叫一声。”

    “……我什么都没说。”殷无极迅速面无表情。

    “弟,老弟,主君——你刚才叫啥了,再叫声不丢人……”

    “……”这人,狗脾气。

    第二日,城主出关。

    府中开门设宴,摆了三日流水席,庆祝城主心境参悟有成。启明城中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全都收到了邀请函。

    席上城主一切如常,并无半点被操控,或者是受重伤的模样,狼王萧珩背刺殷殿下的谣言不攻自破。

    萧珩总算松了口气,为了避开那些登门朝他请罪的人,他把积累的活都丢给殷无极,自个跑回狼王军的军营操练队伍去了。而殷无极那里,自然又得把城中蠢蠢欲动的势力各自安抚一遍,又要调解手下与萧珩之间的龃龉,很是心累。

    城中势力的摩擦不是意外。如果没有殷无极,他们根本无法在一座城中和平共处,一名具有领袖魅力的渡劫殿下,才是出身不同、地域不同、甚至境界参差的魔修们紧紧团结在一起的理由。

    殷无极不在,弊病就暴露了。遇到些挑拨,他们就是一盘散沙。

    借机闹事,散播谣言的魔修,他也从凤流霜处拿到了口供,发现果不其然又是老对手派来的。他们觉得刺杀成功了,所以又试探着离间萧珩与城中关系,将他逼走,殷无极一死,又没了狼王军护着,启明城不过囊中之物。

    意外的访客是程潇。他刚一进门,便掸了掸自己身上的青色猎装,颇为斯文地走到他面前略略拱手,眉眼带着些忧愁:“城主,仙门消息,圣人已回微茫山,但他……闭关了。”

    殷无极无声地握紧了笔杆,沉声道:“详说。”

    照理说,闭关是为修炼进阶,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圣人为仙门之主,修为已经是五洲十三岛的天花板,仙门又离不开他,此次闭关太匆忙了。

    “传说,圣人在边界之行,斩杀了许多穿越边境的大魔,回山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只召见了其弟子风飘凌,便匆匆宣布闭关的消息。微茫山大概要闭山三年,甚至更久——”

    程潇对殷无极去见圣人的事情也是清楚的,他知道,这件事情城主一定会关心。“以圣人的地位,此次闭关很不寻常,有人甚至怀疑,圣人在边关除魔的时候,很可能受了些伤……”

    他受伤了?在年轻的大魔眼中,圣人简直是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他想不到师尊受伤的样子。他反复回忆着临别时师尊的情况,他的表情有变过一下吗?大概是没有的。毕竟他连剖自己的骨,脸色都没有变过半分。

    倘若他带着自己穿过鬼界时受了伤,以他那时的骄傲不懂事,师尊只会什么也不说吧……

    “城主,您的茶洒了。”程潇的声音仿佛从天外而来,他看着殷无极将仙门瓷茶杯捏成了碎片,心中一惊,连忙低头。

    殷无极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握了一手的碎瓷。大魔躯体强悍,可耐不住他用了魔气,瓷片几乎嵌入皮肉里。

    “城主……”

    “我没事。”殷无极蓦然低了头,压抑住眼眸里涌动的情绪。哪怕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思念,他也依旧如常压抑着,“现在的启明城缺不了我,我不会再贸然行事,他闭关就闭关吧,这很正常……”

    哪里正常了。殷无极只觉得嗓子里一片苦意,他当过他多久的徒弟?谢云霁又怎么会是那种撂着天下不管的性子,一定是伤势严重,逼迫他不得不闭关调养,才如此反常地封山……

    程潇本以为,以无涯君对圣人的濡慕之情,他会再问的更细,会流露出更多的感情,他便能更好地看出这位殿下到底能否被圣人掌握。

    但殷无极却很快地调整好了自己外露的情绪,眼睛一阖一睁,再转身看来的时候,玄衣锦袍的大魔身形颀长,如山的势隐隐压来,无声的威严。

    “我叫你过来,是有另外一件事要交代你。”殷无极曲指,点了点城中工坊的图纸,平淡地地道,“明日,随我去巡一遍城北的六工七坊。”

    六工七坊,是殷无极在城中规划建造的工坊集群,都建在同一条街上,形式是半学半工。毕竟,从魔洲网罗来的人才有些甚至都不认字,更别说吸收殷无极默写出来的炼器定理,吸收公式,并且自己亲自动手了。

    如今离开设已过一年有余,也是该验收一下成果的时候了。但为什么要带着他?程潇只是低着头应好,心想,无涯君信任他,大概也是因为他知道他与圣人还有联系的秘密吧。

    第196章 一城之主

    六工七坊位于启明城北。

    在此地还名为“龙隐”时, 城北是穷的代名词,多是一些卑贱的奴籍与工匠棚居地,污水横流, 臭气熏天。而在殷无极接手后, 花了大力气去治理城中的排水、棚居和垃圾处理, 让启明城更加宜居。

    谢衍在鬼界斥他不把钱用在刀刃上,不修城防, 尽修些没那么急的东西。

    殷无极没反驳他, 是因为知道师尊高居仙门,不懂北渊洲的魔修到底是活在什么样人不如狗的环境里。他对于城的概念, 大概还是仙门那些巍峨又整肃的枢纽城池。

    若是谢先生见了龙隐城的环境, 好洁又挑剔的他一定连夜拨款整改, 动作指不定都比他快呢。

    他肩上担负着一城的民生啊。想到这里,殷无极又叹息一声, 笑了。

    “我许久不来这里,这还是原先那个七坊吗?”程潇本来已经做好了捏着鼻子进的准备,此时站在七坊的新牌匾之下, 看着身边微服的城主, 颇有些惊叹,“我在原龙隐城少说也呆了三十年, 但凡是提到来城北,我的商队里总是你推来我推去, 实在是脏乱臭……”

    而现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街道两侧整整齐齐的店面, 打着统一的城主徽记,一个小篆的“殷”字。

    而这里无论是排水、运材或是开炉,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民居全部迁到一处, 炼器工坊偶尔发生的炼器事故,也不会太影响到城中其他地方,一大清早,这儿就热火朝天地开工了,叮叮当当的金铁敲击声随处可闻。

    “启明城账面上没什么钱,我就自己出资买下来了。等到账面周转过来,我会再转为公有。”

    “殿下,您即是城主,您有与启明城有哪有什么区别?”听说他今日来巡城,随行保护的柳云天腰配长刀,按着刀柄笑着道。

    “有区别的。”殷无极胸有成算,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停留在一座城中,这些一座城池的支柱产业,不能为个人私有。但他也明白,能完全理解他思路的人不多,于是他也不说明,反而笑了笑道,“先进去吧。”

    萧珩来的更早,他身边跟着一名白衣蒙面纱的女子,腰间佩剑,一身肃杀。两人在茶楼前吵的正热闹。

    “我说,凤楼主,好歹老子也虚领个副城主,哪有你这么凶上级的?”萧珩抱着臂,看着身材窈窕的女子,“那些细作的真的不是我杀的,我只是进去想审一下,他们就炸成肉块了,又溅了我一身……”

    “萧将军厉害,仗着你的人修为高,就强闯我风雨楼?狼王军如此跋扈,若不是城主信你,无人敢背上一个离间的罪名,早就被弹劾了。”

    “这不是事急从权嘛,你非说还没审完,什么消息都捂着不告诉我。”萧珩也明白自己的格格不入。

    狼王军毕竟是外来者,自己比起臣服,更像是与殷无极合作,保持了狼王军独立性,却也没法完全融入他们的圈子,被猜疑是正常的。

    “当时你还背着暗害城主取而代之的嫌疑,要我相信你,怎么可能?”

    “行行行,你忠心耿耿,我的错。”萧珩咧嘴,“不和女子一般计较。”

    “你我同在城主手下共事,女子又如何,我不需要萧将军让着。”他这么一说,凤流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

    萧珩见她脸都气红了,似乎还要和他吵第二轮,连忙买了一剂桫椤果的香饮子,往她面前恭恭敬敬一递,讨饶:“凤妹子,流霜女侠,是我说话没谱,是我跋扈,一定改一定改,您喝口水歇歇?”

    “油嘴滑舌。”凤流霜瞪了他一眼,明眸却显出几分风情动人。

    她以前做风月楼头牌时总是被各路男人哄,为了得她一顾,伏小做低的也见过不少。但萧珩在公事上也是真的与她争,完全不把她当女的,私底下也是真的粗中有细,颇为体贴,不动声色地帮她解决了不少难题。

    殷殿下用人不拘一格,手下什么人都有,什么流民、奴隶、逃兵……没人在乎对方的出身。她本以为炉鼎会被人白眼相待,结果并没有,反倒是她的姐妹们陆陆续续找到了真爱。

    都是一群孤苦无依的女子,嫁了人,风雨楼就是她们的娘家。留下的姐妹必须要将“家”经营好。越是有权有势,旁人越不会看低她们,以色侍人的污名也就能摘掉了。

    她犹豫了,还是饮了一口。

    果香味,怪甜的。

    殷无极徐徐走来,两人在茶棚下坐着,凤流霜喝香饮子,萧珩捏坚果剥壳,时不时还分她一半。虽然不说话,但是明显关系还不错。

    “吵架啦?”殷无极一笑,知道他们平日里公事公办,却是私交不错,颇有些欢喜冤家的味道。

    “不吵了。”萧珩今日也是一身便装武服,显得他高大俊朗。他把手里剥好的坚果拢了一把,“主君,伸手。”

    殷无极依言伸手,见萧珩抓了一大把放到他手里,然后笑着往嘴里丢了一颗嚼着,“今天去哪?六工之中有两处专供我军需,先去看看?”

    萧珩代管的三处是“铁”与“铜”,大规模生产军用甲胄、兵器所用的材料,这些冶炼出来的金属,将交给七坊中的“器坊”“衣坊”,制成军需。

    殷无极挑了一颗剥好的胡桃仁扔到嘴里,觉得挺香的,又分给了跟着自己的程潇和柳云天。

    柳云天倒是习以为常了,道了声谢就自顾自地嚼的开心。程潇倒是捏着一颗完整的胡桃仁,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涯君是真的没架子啊。他眯着狐狸眼嚼了嚼,觉出他与圣人的不一样来。

    圣人高高在上,治理仙门恩威并施。由于他的境界,所以他压制仙门各方势力,用的是“威”。

    而无涯君表面上锋利不好接近,实则混迹于田野屋舍之间。身边之人,也都是发于行伍的猛士,起于田间的贫农,沦落于下三流的贱籍。

    能够让这些人豁出命来跟在他身边,远比让那些审时度势,捧高踩低的仙门势力臣服难得多。

    萧珩看上去熟门熟路,进入这工坊林立的地界,他就引着几人往前走。不少修为低微的魔兵背着木头与石块迎面而来。

    他们见到萧珩,刚想参见将军,萧珩却笑着道:“哎,不必。现在又不是在军营里。”然后,他又回头向殷无极介绍,“不训练时,我让他们轮换着来工坊帮忙,毕竟都是为自己打制兵器,铁的质量关系性命,都不偷懒。”

    “义务?”殷无极把魔兵交给萧珩后,平日里不过问,毕竟治军之事他远不如萧珩来的专业。

    “义务。”萧珩敛了笑容,慢慢地低声道,“军饷募兵有一个缺点,现在时机不成熟,以后我再和你讲。”

    殷无极平日里主抓城中内务与经济。一开始只有一支义军,全靠开采矿山,他养起来还是绰绰有余。

    但是目前,启明城大兴土木搞城建,对魔洲其他城池的行商全断,以及他正在逐步扩大城中魔兵的数量,一笔庞大的军费开支就很让人头疼了。

    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城中的经济很难转起来。

    六工七坊经过重建与运营,原材料与产出可以保证,但是制成品很难找到渠道卖出去,既然卖不出去,就只供城中使用,由城主府低价收购然后统一贩卖。

    价格高了,是盘剥。价格低了,则是挤压城中小商贩的生存空间,与民争利。

    殷无极被师尊点出过目前的困境,他甚至给了一个方法,看上去很可行。但是具体怎样行事,如何与魔洲的现实结合,他还需要细细想一想。

    他们一行来到炼铁工坊。

    此地平日闲杂人等不能进,程潇的人也被拦在外面,何况他去了一趟仙门,还真不知道如今的模样。他只是一进去,便感觉到炽热的风迎面扑来。

    原先的铁坊是一个又一个铁匠铺子,每户一个铁炉子,是师傅带徒弟的模式,每家的工艺也都参差不齐,还兼着打制兵器,刀枪剑戟,五花八门。

    而现在的铁工、铜工围绕器坊建造,投入了大量人手,单单只负责将矿石炼成铁水,制造原材料,然后原材料送去器坊再进行炼器。虽然炼造的都是比较低端的武器,但是效率不知比原先提高了多少倍。

    更何况,殷无极在买下这里后,还在器坊中设了班。平日里由工匠师傅为大量招募的徒弟上课,等他得闲,就去专门教学炼器配方,都是价格低廉,工艺简单,杀伤力却很强的兵器,他们学的如饥似渴。

    “还能这样做?”程潇惊叹着,连声赞许道,“我们商队以前走过魔洲其余九城,很多地方的铁铺都是有独门手艺,从不外传,只接各大城主的订购生意,品种单一,价格下不来,而且每一批的质量也不一。城主是直接将炼器归为自己所有,然后自产自销……”

    他敏锐的商业天赋模模糊糊的告诉他,这种大包大揽的生产模式,极为稳定,而且量大,将会极快地占据市场。只要魔洲有人愿意收启明城的货品,经济一定能上来。

    “军需是不可能往外卖的,但是矿具、农具、以及各种民用炼成品……”殷无极掐指算了算,微笑道,“程先生有信心将这些东西卖出去吗?”

    “程某愿意竭力一试。”程潇以手抚胸,向他微微欠身。

    他们从铁工出来,正好器坊在附近,便直接去了一趟,正好撞上了器坊中的炼器学徒放课。

    工匠们见到城主微服,立即迎上来。殷无极平日没少来教学,与他们都很熟悉,于是他看向一脸严肃的中年男子,笑道:“俞坊主,现在器坊情况如何?我提出的设想是否能够量产?”

    “通过学习,目前师傅们的水平基本已经稳定,下周即可量产。”俞坊主道。

    “赫连景呢。”萧珩倚在墙边,道,“老子让他提货来了,人跑哪去了?”

    “赫连先生正在讲课。”俞坊主道。

    殷无极有一段时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想起矿场里的事情,还颇有些怀念,于是挑了挑眉,无声地看向萧珩。

    “那小子的确是个人才,文武双全的,不过野心重,得磨一磨。”萧珩摸着下巴,道,“他每次来见我,都在问他什么时候能够为你效力?老子也对他不差啊,跟着我从军中晋升不好吗?你给他灌了什么,怎么这么锲而不舍?”说罢,他又打量了一下殷无极的俊美容貌,揶揄他,“难不成是看上你了?”

    “滚吧。”殷无极用手肘回撞他,没好气地道,“是你收不服人,菜。”

    萧珩哼笑一声,又从背后踹他的小腿一脚,“老子的狼王军可是让人闻风丧胆,我收不服人?你开玩笑。”

    “他讲的什么课?”殷无极没理他,而是对着俞坊主温文尔雅地笑,“带我们去听一听吧。”

    刚刚走到器坊后院,就听见赫连景激情澎湃的声音,讲的是城主从矿场起兵的丰功伟绩。

    殷无极:“……”总有种被翻出黑历史的感觉。

    “城主发迹于龙隐山时,曾经说过,此地可屯兵。”那看上去阳光俊朗的年轻男子,经历了军中磨砺后,身上本属于魔修大族的气息荡然无存,反倒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激情,“你们看一眼这地形图,告诉我,为什么能屯兵?”

    赫连景在魔晶石板上用笔徒手画出龙隐山的地形图。这种法器表面光滑,可留墨痕,也可以随时擦除,很适合教学。

    殷无极看了一眼萧珩,将军摸了一下鼻子,小声道:“这小子,在军中一直担任文职,很有吸引力,有不少人跟着他。我怕他在军中搞出山头来,就直接把他的人拆开到不同的队伍中,又把他放到最底层去练了练,他白天修炼,晚上就在那支队伍中讲你的事迹和你的理念,那支队伍很快就成为练兵最积极的,在军中对练时成了第一。”

    “他身上有做将领的特质。”让士兵明白自己为何而战,是萧珩一向的治军理念,他没想到可以在一个外行身上看见。

    殷无极顿了一下,道:“我把他交给你时说了什么?”

    萧珩想起来了,道:“此人可为千夫长。”

    殷无极笑了:“我已经有了元帅,但是元帅不能没有将军。”说罢,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萧珩的肩膀,带着笑推开了工坊的后门,去里面找了个位置,也坐下了。

    “城主!”有人认出了他,“您怎么来了?”

    赫连景本来是在徒手画图,听到有人喊城主,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他的脊背猛然一颤,连忙回头看去,却见墨发红瞳的年轻大魔正坐在最后方,撑着下颌看着他。

    “继续讲,我听着。”

    殷无极的容色昳丽,极富有冲击力,在人群之中绝不会错认。他只是那样简单地端坐着,就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让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第197章 文化启蒙

    赫连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城主。

    上一回, 他本想做出一番大事业,让殿下重用他,于是献计在龙隐城一战中里应外合。

    结果他歃血为盟的兄弟背叛了他, 差点坏了殿下的大事。虽然他亲手剁了老二的脑袋, 但机会错失便错失了。

    他出了这样的大纰漏, 殿下不杀他,要他将功折罪已是慈悲, 哪里会重用他呢?怀着这样的懊恼心思, 他与其他小兵一样,被转到狼王萧珩的手下, 接受他的操练。

    他本就是化神期巅峰修为, 近期更是渡了雷劫, 成了合体期魔修。照理说,他这样的修为, 不会被派到魔兵的最底层,至少得有个百夫长当当。

    但萧珩把他扔到了军营的最底层,当了个普普通通的文职, 管十个兵, 连职位都没有。这对于新晋合体初期的魔修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他忍下来了, 而且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后,开始在夜里给手下的十个兵上课。他们境界最高的是筑基, 有的甚至刚到练气,只算是初初入门。仅一个月后, 他手下的兵全部都到了筑基期。

    然后,他利用自己的文职身份,开始给自己所在队伍的士兵讲课, 最重点的就是给他们灌输城主的思想。

    简单来说,就是人不是生而为奴,只有殷殿下才能够打破北渊洲经年的枷锁,我们帮他打仗,就是在为自己、为天下奴隶而战,以后殿下不会亏待我们。

    道理虽然不是大道理,但是涉及切身利益,很快,赫连景就在底层的士卒中出了名。而他也没有刻意显露自己合体期的修为,而是融入其中,把修为控制在筑基期巅峰左右。

    很快,赫连景就等到了萧珩的召见。

    萧珩升了他的军职,要他做个伍长,管五十个兵。并且在闲时多跑一跑器坊,最好把士卒发动起来,来这里免费做工。

    这是个新挑战。一开始,士卒觉得这又不给军饷,不想来。后来,在他的劝服之下,他们意识到铁器是为自己准备的,如果质量或数量不够,会影响他们的性命,于是热情就调动起来了。

    更何况,器坊还能学到不少手艺,他们自己没时间学,就把赋闲的家人送到这里,很是充实了器坊的人手。

    两件事办的都不错,他也在器坊得了个教职,专门把城主的一些政令掰开了揉碎了讲,算是让大字不识的士卒都能懂得城主为他们好,在军营和器坊两边跑。赫连景本以为自己想要升到重新见到城主的时候,还需要个好几年,却没成想,今日便在器坊碰到了。

    赫连景手里拿着炭笔,直愣愣地看着墨发红瞳的大魔,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围绕龙隐山,可以怎么屯兵?”殷无极耐心极好,又出声提醒他,“继续讲,愿闻其详。”

    “啊,我来画一个示意图。”赫连景猛然惊醒,立即意识到这是一场即兴考试,他的记性好,立即标出了龙隐山的几处屯兵点。

    “如果要围绕龙隐山游击,可以利用山势、地形、水源、还有岩洞,在这几处岩洞,可以藏下大概千人的队伍,山体内四处连通,若是启明城中有紧急事态,可以从这条路绕入龙隐山,进可攻,退可守……”

    殷无极双手拢着,听得津津有味。

    旁人也不打扰他的雅兴,纷纷在他身边坐了,饶有兴趣地思考着这小小伍长画出的地图。

    萧珩其实早就知道他的领袖才能与军事嗅觉,他的上一次泄露军机,也是殷无极故意放的消息,其实远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机密情报。殷无极刻意要把他放在基层,磨砺的意思居多,如果他熬的下去,可以大用。

    “说的不错。”殷无极象征性地拍了拍手,又问道,“整个启明城管辖区域之内,有多少镇与村?”

    “回城主,目前有记载的,有五百七十二个。”赫连景立即道,“镇一百九十三,村三百七十九。”

    殷无极翻过前龙隐城的城史,知道这个数量没有错,于是又笑了。

    大魔的容貌何等俊美无俦。平日里,他光是巡城,便引得民风奔放的启明城百姓争相追逐,如今唇畔一勾,绯眸含笑,平日的冷淡矜贵就如潮水褪去,极具攻击性的昳丽便震撼着所有人。

    天生大魔本身就有蛊惑的天赋,他压根不用动用术法,只是冲着人一笑,就是能杀人的刀。

    赫连景直面他的绝世容貌,近乎魔魅的笑容让他心里发怵,曾经也是野心勃勃的男人,竟是半点也没犹豫,心甘情愿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跪下的不止他。屋内听讲的士卒、坊主、柳云天、凤流霜、甚至程潇也从善如流地跪在他的黑袍之下,唯有那支颐而坐的大魔,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嘶,你别笑了。”还是萧珩从背后一拍,万般无奈地道,“主君,你再笑,我都得跪下了。”他压低声音,凑到他耳畔,“渡劫魔修魔功太强,他们平均实力也就化神,顶得住才怪。”

    “我没动魔气,也没用任何蛊惑的术法。”殷无极迅速收敛了神情,有些无辜地抬眸道,“我就是随便笑了一下……”

    “老子知道你没动魔气。”萧珩没好气,“主君,你是不知道自己长什么祸水样吗?还是街上撞墙的魔修没给你危机感?”

    他甚至怀疑,那些万分狂热,心甘情愿为城主而死的士卒,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城主长得好看。

    殷无极平日里都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旁人看来,有种遥不可及的冰冷,与他热烈的魔功截然相反。实际上,只是因为他无心展示自己出众的容色,觉得惹麻烦,只是一门心思的搞发展,把自己关在书房和炼器室反复研究。

    谁又能料到,这样英明神武、杀伐果决的工作狂殿下,会在自家师尊面前笑的明媚天真,甚至撒着娇往他怀里窝呢。

    能让从浅池中腾飞的游龙甘心当个小漂亮,乖乖巧巧地待在身边的,唯有他的谢先生。

    殷无极能用的人不多,尤其缺少如萧珩这样高修为的魔修。化神境界虽不低,但放在整个魔洲,也不算很高,只是魔修争霸的入场券罢了。

    还好,现在启明城无战事,让亲信替他管事,倒是不太在乎修为高低。

    这么想来,刚刚到合体期的赫连景也可以用起来了。

    “今日巡视六工七坊,赫连景,你也和我来。”殷无极起身,今日他身着的常服通体纯黑,宽松舒适,勾勒出他如苍松的身姿。

    殷无极只是一转身,黑袍便略略飞扬着,众人跟随他走出工坊,下一站是纸坊与其经营的印刷坊。

    接到今日城主巡视的消息,纸坊的坊主已经早早在门口等了,盼来了直属上司,他光亮的脑袋显现出细汗,脸上的笑容却像个弥勒佛一样。

    “可把城主盼来了。”他笑着道,“柳清柳总管已经在坊中等您了。”

    纸坊、漆坊是柳清管辖。因为是文士出身,他对纸张、墨料、漆料比旁人更熟悉些,管理这些刚好。

    随着殷无极走过几个工坊,众人已经对目前启明城的生产能力有了极其直观的印象,也更佩服高瞻远瞩的城主,对他简直言听计从。

    殷无极率先走入院内,见到院中满是晒制纸张的石板,上面铺着一层一层的纸浆,看上去成色不错。

    “见过城主。”柳清原本是书生,见到他时总是叉手行礼,今日也不例外。

    “不必多礼,我叫你筹备的事情,怎么样了?”殷无极随手虚虚一扶,然后单刀直入地问。

    “幸不辱命,属下已经将仙门的活字印刷所用的胶泥找到,目前,常用字差不多已经刻完,可以进行大规模的印刷工作了。”柳清难得迟疑了一下,道,“不过,北渊洲从来没有尝试印发过邸报……倒是听说,仙门有这种东西,印发一些圣人喻令。”

    “我要办的不是邸报,而是单纯的报。”殷无极从那码得整整齐齐的盒子中取出几个胶泥制成的柱状体,玩笑似的沾了墨,往纸上一印,便是一个标准的字。他特地挑了“启明”二字,印在纸上,展示给众人看。

    “就以‘启明’命名,叫做‘启明报’目前暂定对开四页,一周一次,负责刊登咱们城里的见闻。”殷无极弹了一下纸张,悠然道,“第一期的头版我已经写好,回头由柳清负责印刷,后面的文章,萧珩写一篇有关治军,赫连景,你写一篇你的军中见闻,凤流霜将近期抓捕的细作名单列上去,以儆效尤。程潇,你写一下商队正在组建的消息,做一下贸易宣传,剩下的……”

    他顿了一下,道:“向普通民众征集启明城奇闻异事、生活日常、心得体会,选上的稿子,润笔费我来出。”

    柳清愣住了,他本以为城主要办宣传政令的邸报,用于上传下达,可是他没有,除了刊登必要的信息之外,将大部分篇幅让出来,给民众作为发声的平台——这是何等的奇思妙想?

    “前三期先不卖钱,只送,然后安排好说书人常驻,向城中不识字的魔修宣讲,肯来听的人,发些瓜果与茶水。”殷无极连激励机制都想好了,可见他已经完全将启明城摸透。

    “程潇,赫连景。”殷无极又负了手,唤他们的名字,神色淡淡道,“我要你们带着启明报与农具、矿具各类货物,深入到启明城周边的镇与村,一边做贸易,一边宣讲启明城的繁荣,做得到吗?”

    “您这是想要从启明城周边开始,逐步掌握那些镇村?”程潇简直是对无涯君服气极了。“先用贸易敲开通路,再用启明报,引他们主动入城做生意……从而,让这条线路流动起来?”

    毕竟,程潇的商队再怎么大,也是有限的,压根不能固定跑完这五百多座镇村。但是,只要给他们种下了去启明城有钱赚,可以买到好东西的意识,这些闭塞的通路,就会流动起来了。

    赫连景则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赋予这么重要的任务,炽热地看向殷无极,看样子是在日复一日的自我洗脑中,对他极为推崇了。

    众人虽然没有程潇那么激动,但也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能够一定程度上解决启明城如今孤立的状态。

    “流则通,通则兴。启明城如果没有这些镇村护着,只是孤悬南方的一座大城罢了。”殷无极轻笑了一声,“第一期的头版文章我已经写好,名字就叫……”

    “我不要奴隶的国度。”

    第198章 复仇刺客

    招引山无心剑派, 位处中洲边陲。

    虽然不属于儒道道统,但无心剑派在中临洲建派也超过八百年,算是历史悠久的一批, 也在当地算是地头蛇。由于与微茫山隔得远, 无心剑派宗主表面上与儒道宗门一团和气, 其实没少背着圣人做些阳奉阴违的勾当。

    圣人碍于自身的地位与公正名声,治理仙门时大多是督促与劝诫, 话语权的确很高, 但是强制力上的确欠缺。他对于远在天边的大宗门,自然有势力不及之处。

    平日倒也罢了, 但这次他们趁着圣人闭关时做下的事, 委实是太大了些。

    这让刚刚出关的圣人谢衍, 竟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携法家宗主韩度与数十弟子共同驾临招引山, 显然是来清算了。

    宗主郑远被迫出迎,老脸上挂着橘子皮一样灿烂的笑,一箩筐的好话便招呼上去。“圣人大驾光临, 老朽有失远迎……”

    “郑宗主, 三次圣人令都无法请你上微茫山,架子倒是大。”白衣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吾亲自上门,倒是想问问你, 这仙门联军是怎么组织起来的,又是谁出的主意, 在墟海之畔对天/行君动用私刑——”

    他说罢,没等那老家伙转着眼珠想出回答,便一拂袖, 转身上山。“今日韩宗主也在,吾正是要看看,贵宗是不是当真视仙门法度于无物!”

    韩度一身赭色长衫跟在圣人身后,见到郑远汗都下来了,还皮不笑肉不笑地说:“郑宗主玩的好啊,在下还未见过圣人如此震怒的样子,这回是过不去了。”

    “这……”郑远本来是想装死,没想到圣人直接杀到宗门前,摆明了是来清查的,他总不敢把仙门之首赶出去。

    五洲十三岛历史悠久,宗门林立,哪里是一朝一夕能收服的。谢衍能够坐稳仙门之主的位置,靠的不止是自己的圣人境界,更是吃了仙魔大战胜利的红利,获得了空前的威望,才能让仙门在他的弹压之下显得和平。

    别说东桓道门与西方佛门,光是一个中临洲,除却暂时安分下来的百家,还有无数世家大族、散修大能、非儒道门派,甚至有些隐世家族,连仙门之首是谁都不知道。

    谢衍心想,他对仙门的压制还是不够。只是短短三年闭关不问世事,就发生了乌国灭国惨案。

    据那些联军声称,乌国里只有散修天/行君的活动的踪迹,也有人亲眼目睹了他从覆灭的临淄城出来,一定是凶手。

    照理说,涉及渡劫修士的重案,理当知会闭关中的圣人,由他来裁夺。

    可仙门暗流涌动,表面上对圣人赞赏归附,暗地里不服者众。此次恰巧遇到圣人闭关的权力空窗期,儒释道中野心勃勃的门派,因为觊觎天/行君手中禁术,暗地串联,企图杀人夺宝。

    虽然天/行君缺席,他们就直接开明镜堂缺位审判,由于开明镜堂的人压根就沆瀣一气,议题全票通过,然后转眼就组织了仙门联军,在墟海之畔截杀天/行君。

    天/行君遭仙门联军围杀,逼迫其交出记载的禁术。他为了严守禁术,不惜自行散魂,销毁记载禁术的书本,将一切带下黄泉。

    这件事从发生到结束,不过短短七天,等圣人出关,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这些挂了个仙门联军名头的大派与世家闹了这么大的声势,最后只是逼死了个散修,自己死了不少人,该得的没捞着,反倒把圣人给得罪了,典型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他们为了逃脱责罚,嘴上扯着大义的虎皮,正义凛然地说是为了乌国,替天/行道,心中却对圣人不以为然。

    因为他们不过是重复着过往上千年来修真者所做的一切——杀人夺宝。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法又不责众,以圣人的地位,总不能把他们的门派和家族都灭了吧?

    “圣人明鉴,老朽也不过是跟着诸位道友一同替天/行道,天/行君手段残忍,目无圣人,目无法纪,更是以阴狠禁术献祭乌国全国黎民百姓,如此恶贯满盈的魔头,若是不杀,老朽实在是有愧于圣人,有愧于天道啊!”

    谢衍听他冠冕堂皇的一席话,简直是一阵恶心,更是懒得搭理,微微侧头道:“韩先生,查,不要放过一点线索。”

    “是,圣人。”跟着圣人百利无一害,韩度如今对他已经言听计从。

    郑远追着疾步而行的白衣圣人,陪着笑道:“老朽的剑派向来行得正,坐得端,哪有什么好查的……”

    “无心剑派在‘仙门联军’中出了快二百弟子,只回来了十八个吧?”谢衍看着巍峨的主殿,便知这剑派对山下百姓盘剥的有多厉害,心中更是不屑冷笑,“把这些人都带到主殿来,我要逐一审过。”

    “圣人,这不合规矩。我无心剑派又不隶属你儒宗,哪有他宗宗主闯入我派,在我宗门地界审我弟子的道理?”郑远收敛了堆在脸上的笑,“圣人如此跋扈,怎能做仙门之主?”

    “既然仙门联军之事过了儒宗负责管理的明镜堂,当初的程序出现了问题,便是与儒宗有关,吾出面有何不可?法家更是负责审判,当初你们也没有请任何一位法家门人旁观记录,韩宗主来此补上这一程序,也是合情合理。”谢衍不会破自己的规矩,但手段却从不迂腐,他的声音沉沉,带着极强的压迫性,“请吧,无心剑派查完,吾还要去下一处。”

    韩度颔首,他带来的法家弟子便四散,有圣人和宗主撑腰,他们也半点不啰嗦,直接开始搜山了。

    郑远神色颇为难看,但他的修为不过半步大乘,面对圣人和半步渡劫境,他没有半点挣扎余地。

    “圣人如此行事,是否太激进了些?”他最终还是软下口吻,试探着,“您可以在老朽这里横行,老朽不敢违背您的意思,但是其他宗主、家主也都是一地豪强,您这样独断专行,是要激起怨愤,也会破坏儒释道三家的关系的。”

    郑远话里话外,表面上是忧心忡忡,实则是在说圣人表面倾听众人意见,实则是把仙门变成一言堂,不堪为仙门之主。

    “郑宗主,吾不止给你下了三道圣人令,但凡是当日参与墟海畔劫杀的,吾都令其来微茫山,你猜猜,有几个人来了?”谢衍转身,面上竟是浮现出一丝笑,却有着惊人的寒意,“一个也没有。”

    “怎么?我只是召你们询问,还没有说要怎么处置呢,结果你们一个两个的,要么是推说重伤,要么是突然就闭关了,更有甚者连个信都不回,和死了一样。怎么,是我面子不够大,请不动你们,还是诸位约好了,要一起脱离仙门了?”

    谢衍既出此言,显然是蕴藏着磅礴的怒意,比他平日里孤高冷淡的模样更慑人几分。郑远这回是一句话也不敢反驳了。

    “宗主,出事了!不多时,有无心剑派的弟子跑进来,只是一见郑远,他就跪了下来,哆嗦着说:“原师叔死了!”

    “什么,死了?”郑远腾地一下站起来,显然是急了。郑原除了是他看中的继任者,更是他的侄子,旁人死了没关系,他不能死啊!“怎么回事?快带我去!”他看着坐在一侧闭目养神的谢衍,也颇有些怨恨之意,显然是怀疑是谢衍下的黑手。

    “同去吧。”谢衍站起身,一言既出,没人敢反驳他。

    郑原在墟海之畔一役后身受重伤,所以一直在无心剑派的后山福地休养。由于是门派重地,与前山隔绝,但也有不少守门弟子。

    而他们一行来到后山时,却发现无心剑派的弟子死了一地。或是被割喉,或是心脏被刺,或是干脆被削了脑袋,手法利落干净,血几乎濡满了这洞天福地。

    韩度弯下腰,查看了一下断头的尸体,“切口平整,说明这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全都是一击致命,没有任何补刀的痕迹……而且,这些弟子生前的境界,都在元婴到化神不等,此地却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这是典型的暗杀手段,能够对化神期修士一击毙命的,修为至少在合体以上。”谢衍见多识广,“先去看一看郑原的尸首。”

    郑原死在洞窟里,盘腿打坐,胸腹还缠着绷带,遮掩身体上的溃烂伤痕。那大概是禁术灼烧的痕迹。

    而他的死状,与前面的守门弟子又有不同。

    “先切断半边气管,让他发不出声,然后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剖开腹部,挖掉所有的灵骨,活生生扯出内脏……”韩度看着满地的血,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飞溅的血痕,然后戴着不沾鲜血的冰蚕丝手套翻看了一下,“他的修为深厚,大概挣扎了三个时辰才死透……”

    “这是复仇。”谢衍轻叹了一声,道,“郑宗主,他近期做的亏心事,能够惹上什么样的仇家,你心里也有数。”

    郑远跪在地上,看着自己视为孩子的侄儿凄惨的死状,老泪纵横。

    “圣人,您来看这里。”韩度心细如发,在整个福地绕了一圈,就看见墙壁,上面一行已经干涸的血字。

    “他之今日,尔等明日。天/行君之仇,三十三仙宗必要以血来偿!”

    “不死不休!”

    那是在极度的悲愤之下写出的字,笔锋都怀着深深的恨意,到“不死不休”四字时,笔触几乎混乱,可见行文者的疯狂。

    “行凶者,年纪可能不大。”韩度又看了一眼字迹的位置,对谢衍低声道,“正常的成年修士,起笔的时候,可能会再高一行。而且我感知了一下残留的力量,是魔气,初步估计,刺客的修为并不是特别高,但是看起来像是在越级杀人一样……”

    刺客确能够越级杀死对手,但那仅在低修为时。面对顶级修士,想要暗杀也要考虑破不破的了防,几乎不存在刺客的施展空间。

    “你若是不被贪欲迷了眼,夺取他人的重要之人,你的侄儿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谢衍没有再理会悲愤欲绝的郑远,而是走出了洞天福地,泛着血腥的风拂面,仿佛预示着仙门即将变天。

    “风云将起啊。”谢衍叹息一声,看向将落的夕阳。

    果然如谢衍所料,参与劫杀天/行君的三十三仙门,已经陆续有十家爆出消息,参与者几乎被屠尽。更有两家势力稍弱,当时赶着去墟海顺风捞一把,所以满门皆上了,更是被刺客屠遍满门 ,一时间化为绝地死城。

    一名姓名不详,年龄、修为不详的刺客,竟是把仙门的半边天给掀翻了,一时间,参与过仙门联军的其余家人人自危,纷纷向圣人求助。

    雪片一样的求救信摆上圣人的案头,那些在谢衍连发三道圣人令时装死不回的门派与大族,突然间就像活过来一样,纷纷派来使者,送上无数礼物,只求圣人出手救他们一命。

    至于派人把守?他们压根不知道刺客到底是什么修为,只知道目前还没有人见过他,却已经有十多家被屠。可见,他们惹上的是个发了疯的修罗鬼,实力还强的离谱。

    讲道理的君子,与没了人性的修罗。他们对前者满不在乎,甚至尽情欺压,却为后者吓尿了裤子,惶惶不可终日。

    “师尊,救吗?”风飘凌垂衣拱手,看着支颐坐着,带着冷笑翻看那些求救函的师尊,恭敬地询问,“此事已经引起轩然大波,刺客下手凶狠,冷血无情,影响极是恶劣。我们儒宗是否要参与其中?”

    “刺客,自然是要抓的。”寂静之后,风飘凌听见师尊淡漠冰冷的声音,“可他们就算串联了,也无法找到证据,乌国也灭了,就算不是天/行君,也查不到幕后凶手的线索,更是难以推翻这个结论……”

    固然仙门联军存在各种程序不正确,甚至动机都可疑,但毕竟挂了一个大义之名——为举国覆灭的乌国伸张正义。

    乌国灭的太干净,天/行君到底有没有蒙冤,已经无法查证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将错就错地结案,然后把这掀起恐慌的刺客抓住杀了,灭绝所有后患。

    仅仅一个人的清白,要影响仙门的团结吗,要影响大局吗?

    风飘凌想起那曾经来过儒宗,身负神性的白衣修士。多么接近神的男人,却死在这样蝇营狗苟的局中,连辩驳的权力都被剥夺,就这样被一群虫豸扣上帽子,逼死于墟海……

    “……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盖棺定论。”谢衍站起身,凝了眼眸,看着书房中的那一副挂画,已经有些年头。

    谢衍收藏无数名家字画,此画却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随手之作,用于赠送友人。正是春天,万物竞发,树下窝着一只玩球的猫儿,时而蹦跳,时而酣睡,时而奔跑,随着灵气的流动,那猫儿仿佛活着,有一双银灰色的瞳孔。

    画没有落款,却显出作者对生命的尊重与喜爱。这样的人,怎么会用禁术灭一国呢?

    他为仙门之首,难道真的只能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踩在故人的冤屈之上,遮盖仙门丑事,维护一个虚假的和平吗?

    “儒宗没有那么多的人,可以一口气护佑三十三仙宗,自己犯的事情,自己来解决。但是,吾也不鼓励仇杀。”谢衍转过身,平淡地道,“倒查此事,然后尝试把刺客引出来。”

    风飘凌莫名觉得,师尊此时仿佛下了一个决心。

    “故人曾提及,他有一重要之人,还需要我多照顾。”谢衍自言自语道,“这么杀下去,不仅得不到一个结果,而且还会……”

    目前,他们只是单防一名刺客,如果让这些仙门再度联手,无论刺客本身有多强,他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199章 流浪猫猫

    流离谷常年迷雾, 历来,过境时便是最危险的。

    “马上要过峡谷了,全体戒备。”程潇握着腰间的猎刀, 回头说道。

    “程先生, 流离城边境我们混熟了, 这回商会也谈成了,这可是个大事情, 城主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商队有人笑道, “弄不好,还会给我们办个欢迎仪式……”

    “胡说八道, 咱们为城主办事, 是为了要奖赏吗?”另一人用手中卷了边的报纸拍他的脑袋, “城主的文章里咋说的?重复一遍。”

    “我们不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我们是行遍大陆的飞鸟, 也是连接万物的桥梁。”那人小心地翻开被翻出毛边的《启明报》,对着黄昏暗淡的光芒看去,眼睛里却有着憧憬的光, “我们是桥, 城主就是修桥的人啊。”

    行了不久,他们终于感觉到身上的压制一轻, 已经过了天道结界。

    程潇本是走在商队的最前方,听见他们的讨论, 回身一看,手背上还悬停着一枚小型机关鸟。

    只要越过结界, 他自然而然就收到了殷无极的命令,一看纸条,他便笑了, “小子们,都精神着点,城主来接我们了。”他又下令,“我们在前方休整,准备与城主汇合。”

    城主来接了?众人精神一振,看着这次带回来的看不到头的货物,心里美得和什么似的。

    商队停下来了。即将入夜,马夫开始给魔马喂草料,也有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处,一边生火取暖,一边在火堆边翻读报纸。

    程潇本是半魔的血统,在仙门长大,却不得不选择魔修之路。自从他成为圣人放入魔洲的钉子,也过去快五十年了,他端了杯热的马奶茶,边喝边感叹着命运的无常。

    忽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闷响,正是从货物处传来。

    程潇觉得不对,便提了灯笼靠近商队尾部的马车。他左右一望,没见到半点风吹草动。但他天性谨慎,又用腰刀轻轻撩起马车的帘子。

    他见到车内一滩干涸的血迹。

    “别动。”颈部一阵冰凉,更凉的是扼住他脖颈的那只手。程潇听见低哑的少年声音,“敢出声,我就摘了你的脑袋。”

    “阁下是谁?”程潇混迹三教九流,在黑白交错的地带走过,早就练就了一副柔软的身段。

    对方不答,只是喘息声沉重,带着血味。

    他听出少年的虚弱,不动声色道,“在下程潇,为启明城商会总管,这条商队属于启明城城主殷无极,阁下潜伏在商队中,所为何事?”

    对方没有回答他,而是钳制着他,嘴上咬着一根绳子,把他给绑的结结实实,然后丢进了货物堆里。程潇也半点不反抗,而是不动声色地叩响了那一直握在手心的机关鸟。

    程潇翻身,看到了月色下最璀璨的一抹银灰。

    少年穿着布满鲜血的破烂白袍,似乎是为了透口气,他把兜帽摘下,容貌俊美而凛冽。

    不知他是在途中何地上的车,因为一直待在味道浓烈的香料中,血腥气被厚厚的龙涎香味遮住,他们竟然把他从仙门地界带到了魔门。

    “你是仙门的通缉犯?”程潇想撬开他的嘴,开始设问,意图套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少年像猫一样警戒,“你们与仙门那些老不死是一伙的?”

    “当然不是,我替启明城城主办事,是个没有感情的商人。”程潇出言稳住他,“商人只讲利益,不讲政治。放下刀,倘若我们谈得拢,也不是不能合作——就看你想要什么。”

    “先回答我的问题,启明城是什么地方?”少年一直未曾松开手中指着他的短刀,听到陌生的地名,他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冷声道,“北渊洲最强的是谁?你口中的那个城主又是谁?管多大的地盘?”

    银发少年藏在货物之中,猫着腰问他,身形窄瘦而灵活,像是一头成长期的小豹子,随时能够咬碎猎物。

    而他身上的累累伤痕,却显出他的穷途末路——若非是实在被追杀的太紧,他怎么会偷偷藏在商队里,混到魔洲来呢?

    “现在的北渊洲,最强的人还是未知。”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拿着刀的少年便被抓住后领,陡然间腾空而起,“但是未来,最强的人一定是我。”

    “城主!”程潇被捆成了砧板上的鱼,又被杀气刺了半天,正绞尽脑汁地想脱险,此时听到他的声音,差点感动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自个起身。”殷无极斜了他一眼,弹指间,他身上浸过血的绳索便化成灰烬。他嗤笑,“瞧你没出息的样儿。”

    他用渡劫期的魔气压制着手中拎着的少年,看着他手中滑出的匕首与短刀,却半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晃了晃,似笑非笑道:“刺客?骨龄不到三百岁的小家伙也来当刺客了吗?”

    少年的眼神一戾,眨眼间便割断了自己破旧的兜帽,一个侧翻从他手中脱离,然后长靴借着沙土的摩擦力,向侧方滑出数米。

    下一刻,他又弓起背,敏捷的身体肌肉紧绷着,蓄力向他刺来。

    “身法不错,但是太嫩了。”殷无极站在原地,腰间长剑也不出鞘,而是并指轻轻一划,便布下带着罡风的剑意之阵,阻拦从正面刺来的锋刃,“刺客的优势是藏在暗影里,被迫正面对敌,便是落了下乘——”

    少年一击不中,便脚下一旋,接着惯性,柔韧的腰向后翻去,眨眼间便轻巧地跳到树丛的阴影中。无处不在的杀气。

    “最好不要想着逃跑。”殷无极打了个响指,不知何时,整个丛林中飘起幽幽的黑色萤火,看似无害,每一簇都蕴着让人灰飞烟灭的魔气。

    大魔顺着土壤滴血的痕迹,向着树丛中走去,黑袍滚滚如浪。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气质也颇为优雅矜贵,笑道:“年纪轻轻,境界倒是不低,这些日子杀了不少人吧,受了这么重的伤,想要在魔洲讨生活可不容易。”

    银发少年咬着匕首,因为伤势太重,他浑身都在叫嚣着痛。

    但他依旧在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存在感接近于无,银灰色的瞳孔却映出那些浮在自己身边的萤火,只感觉到自己被魔气大范围锁定,只要敢动一下,就会被这些看似无害的火焰席卷。

    这对于刺客来说,是非常难受的处境。

    “出来吧,刺客,说说你的故事,我并无杀你的意思。”殷无极含着笑道,“你就算跑的出我的魔火锁定范围,也跑不出启明城势力范围。再说,你要带着这么重的伤,再颠簸数百里、数千里吗?”

    “城主。”程潇拍了拍身上的灰烬,从香料堆里站了起来,然后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嘶,味儿好浓。”

    伤口撕裂了。少年刺客微微躬下身,将自己小腿上浸血的布条束的更紧了些,他警戒地扫过整片丛林,又察觉到数股不弱的气息,正在向商队处集结——那大概就是这个城主的亲卫了。

    殷无极很少有耐心这么好的时候。

    魔洲与仙门隔绝,他就算收到了仙门被一名魔修搅的翻天覆地的消息,也无法直接把这条情报与少年联想到一起。

    他迟迟不下杀手,原因是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睛。

    那样孤戾而绝望的眼睛,好似把全部的生命都压在了仇恨上,把自己燃成一簇滔天的业火,烧尽一切夺走他重要之人的仇人。

    倘若他不是这样伤痕累累的话,应当是一只迅猛的小豹子,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而如今,殷无极却觉得自己正在面对一只湿淋淋的流浪野猫。看上去是极凶的,见人就挠上一下,背影却孤独而寂寞,让人觉得他莫名的可怜。

    “你的眼睛很好看,不该永远燃着复仇的火。”殷无极操控着满山满林的火,封锁着一切逃跑的路线,意图将刺客逼出从林。“你现在需要的是伤药、魔晶石、谋生的手段与安全的场所,我都可以给你。”

    少年藏在树后,闻言有些心动,侧头看了一眼。

    那谈笑间翻云覆雨的男人就站在树下,红瞳含笑,正好撞到他的视线。

    “小猫儿,抓到你了。”大魔一勾唇角,下一刻,身形就消失不见。

    少年刺客猛然意识到危险,想要不顾黑火的威胁,强行闯出去,可他只是抬起膝,就被殷无极从背后捞住了腰,单手抱了起来。

    “放开我!”孤戾的少年刺客拼命挣扎,佯装不敌,左袖却悄无声息中滑出一柄利刃,反手扎向控制自己的男人。

    下一刻,他就被按住了纤瘦的手腕,直接缴械。

    “野猫就是狡猾。”殷无极微笑着,先用魔气操控住少年刺客,然后略一弯腰,直接拎住他的左脚腕,把他倒着转了过来,抖了抖。

    叮叮当当的,破烂沾血的白色斗篷里,各种凶器掉了一地。

    少年睁大了猫儿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似在委屈地控诉。可这个表情只是一眨眼,他用自由灵活的右脚往他胸口踹,一个鹞子翻身,便重新站定,警戒地弓着背,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哪怕双手没了武器,面对境界远超过自己的敌人,他还是没放弃攻击。真是不屈不挠。

    “你是谁?”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哑,显然是许久未饮水,“你就是那个启明城主?”

    他其实从这短短的过招中,意识到对方的强悍远在自己之上,倘若要杀他,早就杀了,何必这样逗他。

    “我名殷无极,如你所想,就是那个启明城主。你想要往前走,就必然经过我的城。”殷无极拍了拍胸口被踹出的脚印,颇为失笑,“我喜欢你的身手,不如和我走吧,为我所用。”

    他忽的觉得这少年刺客一面镜子,照出了过去的自己。

    他被师尊刺了一剑又丢到魔洲,正是一只失了主人的狼狗,眼里满是血红的恨意,与被抛弃的刻骨绝望。

    刺客眼里的痛苦与灰暗,不亚于自己当年。

    “我一生,不事二主。”良久,刺客才紧绷着脖颈,硬邦邦地丢出一句话,“我的主人被仙门害死了,我要为他杀光所有仇人,这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

    少年不通世事,他以为自己这么说,对面这个强到离谱的男人会失去兴趣。毕竟,谁能容忍一把刀不为自己而挥动呢?

    “你叫什么名字?”殷无极的声音温和,已经不带任何杀意,反而向他伸出手,好似在等他蹚过滔天血海,走到他身边。

    “……将夜。”也许是重要的人死后,刺客受尽了举世的敌意,却第一次有人带着纯粹的善意向他伸出手。

    他觉得,至少可以告诉这个人,自己的名字。

    “将夜,我们是一类人,所以我不当你的主人。”殷无极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少年银灰色的眼眸蓦然睁大,“如果你肯叫我一声兄长,我便当你的兄弟。”

    少年刺客的脊背僵住了,看向那墨发红瞳的大魔,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跟我走吧,将夜。我会帮你变强,帮你复仇。”殷无极向他伸出手,笑道:“只要你愿意,启明城会是你的栖身之所。”

    第200章 来刺杀我

    “伸手, 替你上药。”殷无极用纱布沾着药粉,与同坐廊下的少年对峙,他挑眉, “小猫儿倔什么?我捡你回来, 你就是我弟。”

    “我自己来。”将夜脱了白袍, 赤着柔韧矫健的上身,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痕已经有些溃烂。但他别过头, 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显然是觉得自己上了贼船,很是懊恼。“我没喊你哥, 不算。”

    “你默认了。”殷无极勾起唇, 揶揄他。

    “我昏倒了。”将夜绷着脸, 倔强道:“你是强行把我带回来的。我没答应你。”

    “可你也没有更好的去处。”殷无极知道他看上去凶狠,实际上爱恨皆是直白, 性格简单的压根不像三百岁,能力却很难看穿。想要骗他留下,与其施恩, 不如等价交换来的自然些。

    于是他笑道:“将夜, 你可以先在我这里养好伤,倘若某一日要走, 你替我做件事,我就放你走, 抵你这些日子的花费。等价交换,如何?”

    将夜先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乾坤囊, 为了报仇,他几乎散尽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灵石。

    他是纯血上古魔族,的确来自北渊洲。但他自从被天/行君救走后, 就再也没踏上过这片土地,也压根没有在真正的北渊洲生活过。

    他得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养好伤,了解一下北渊洲的大势,然后寻找强者提升自己的境界,磨炼自己的杀人技巧……然后,再去仙门,屠干净那些现在还打不过的仇人,为他报仇雪恨。

    为此,他要顾惜自己的命。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事?”良久后,将夜低哑地开口,“先说明,我只会杀人。其他……什么事也做不好。”

    他的衣服是那个人裁的,武器刀具是那个人打制的。当他从互相厮杀的万人坑中爬出来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双带着淡漠神性的眼睛。

    好似宿命的相逢,少年一时怔在那里,却见到一袭白衣的青年微笑着向他伸出手,说:“你自由了”。

    “那就以后再说吧。”殷无极用的是缓兵之计,骗单纯的少年刺客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弹指,用火焰烧了一下纤薄的小刀,然后似笑非笑道:“来,抬手。你背后的伤上面带毒,放着不管会溃烂的。”

    将夜看着刀片,顿了一下,道:“我不习惯把背后交给利器。”

    殷无极把短刀丢回给他,漫不经心地道:“那你就握着你的短刀,觉得不对,就刺我的脖子。”

    将夜握紧了刀柄,似乎是没想到对方明明是一城之主,却比自己还心大,居然敢这么信任一个陌生刺客。

    他也不出鞘,却浑身都紧绷着,感觉到有点灼热的小刀动作极快地削去他背后带毒的腐肉,然后在血红的伤口处撒上生肌的药粉。

    殷无极处理外伤的动作很快,不过十分钟,他便开始给他裹绷带。将夜在这割腐肉的过程中,除了额上出了些冷汗,居然一声也没吭。

    “小猫儿觉得疼?”他问道。

    “区区这点疼痛,算什么。”将夜绷着脸。

    说完后,他又沉默下去,垂着银色的眼睫,攥紧了手中的短刀。

    殷无极难得这样悉心地照顾一个少年,就好像在照料曾经初入魔洲的自己。那时的他也是这样一心想着师尊,却孤苦无依,四处飘零。

    而将夜的经历还比他惨上许多。从他的寥寥数语之中,殷无极已经将他与仙门消息对上,得知他就是那个为了死在墟海之畔的天/行君,将三十三仙门屠了快一半,终而天下皆敌的刺客少年。

    连最终遁入魔洲的结局,与他当年都那么像。

    天下之大啊,何处都不是家。

    殷无极把汤药放在他的面前,然后先在唇上沾了点,示意无毒。

    然后,他坐在少年身侧,撑着下巴,看着猫儿犹豫着伸出手,先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发现确实无毒,而且用了不少灵药,才单手握着药碗,咕嘟咕嘟喝完了。

    “主君,听说你捡了一只野猫?给老子瞧瞧,有多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来者显然是萧珩。

    殷无极才一错眼,就看见刚才包扎好伤口的少年已经不在原地了。

    紧接着,一身深色劲装的萧珩大踏步进入城主府庭院,左右一看,只见殷无极坐在廊下,边上放着拆下的沾着血的绷带,与一个空空的药碗。

    “猫呢?”萧珩问完,想想自己又没见过,用外号叫人家怪不好的,于是又笑问,“人呢?”

    殷无极微曲起腿,左手搭在膝上,唇角却噙着笑,抬手指了指房顶。

    萧珩循着他指示的方位看去,却见少年半蹲在屋檐上,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是典型的攻击姿势。

    背后的耀目的白日落在他的银发上,显得比光还璀璨。

    “哟,爪子挺锋利啊。”萧珩左手拎着一串酒坛子,右手则是用绳子扎着一堆纸包,里面鼓囊囊的,散发着清甜的味道。“我从白蕊妹子的点心铺子打包了些糕点,又从东头买了些肉干,下来喝酒。”

    “别让他喝酒,伤还没好。”殷无极觉得将夜是应激了,毕竟他全程昏迷着被带到启明城,内心一定有些深陷魔窟的失措感,等他出了城主府逛逛便好了。

    他又站起身,微微往屋檐上一抬下颌,懒洋洋地道:“将夜,下来见人,这是萧珩,我的大将军。”

    兴许是因为帮他包扎了伤口,少年潜意识地比较信任殷无极。他从屋顶上跳下来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坐在萧珩身边时,甚至还让男人也挑了眉,道一句:“这小子不错啊。”

    殷无极拆了个纸包,挑挑拣拣地把栗子糕翻出来,浅尝了两口。

    萧珩给自己倒了杯酒,又拆了个纸包,给将夜分了几根肉干,笑着问道:“牙口怎么样,尝尝这个,风干牛腿肉,启明城一绝。”

    魔修从不像仙修一样限制欲望,口腹之欲也是一种,他们哪怕都是大能了,没事饮酒吃肉也算是个生活调剂。

    将夜学着萧珩,把肉干叼在嘴里,一点点地嚼着。肉丝又鲜又香,很有嚼劲,他吃起来倒是乖巧,沉默地听着萧珩与殷无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仙门有什么消息?”萧珩饮了一口酒,问道。

    “最近的大新闻,就是将夜杀上三十三仙门的事了。”殷无极正在经营情报网,作为一个势力,得到的消息自然是比将夜孤身一人要准的多。

    他先看了一眼沉默地啃肉干,但是耳朵却竖起来的小猫儿,似乎是故意说给他听,道:“天/行君一案,是三十三仙门趁着圣人闭关的间隙做下的,但是据传,圣人震怒,连查了好几个仙门,却半点证据也未找到,对方咬死了是天/行君犯下乌国一案,他们是‘替天行道’……”

    “……他们胡说。”少年本来是垂着眸的,一听闻,他立即抬起头,言语激烈,“他们就是想要禁术,为此栽赃他!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

    “小子,没人说你在意的人不好。”萧珩一把揉上他的脑袋,甚至还搂着他的肩膀,道,“旁人诟病压根影响不了你心中的那个人,如果全世界都不理解他,那你就是最后一个理解他的人,你得活着,而不是赔上性命去杀那么一个两个人,而是要告诉别人——他是什么样的人。倘若没有你,死去的人,就真的也开不了口了。”

    将夜一时间没说话,显然是满脑子都是复仇,还不能理性看待这件事。

    殷无极知道劝不了他,于是又搁下酒盏,继续说道:“圣人虽然不喜那三十三仙门的行事方式,也不能允许刺客在仙门地盘恣意屠戮,于是下令抓捕刺客,不过,儒门的势力范围暂时无法遍及全仙门,圣人也无意在这些地方派遣弟子,各自为政的结果是,刺客消失在魔洲边境……”

    “我还不傻,不会去仙门之主的势力范围。”将夜明白自己的能力极限,哪怕被仇恨主宰了,他心中也有一串长长的名单,从易到难。

    “我观你境界,觉得你不过是合体期,但是试过你的身手,却又觉得用境界来衡量你的能力,实在偏颇。”殷无极抓了两个核桃,在手心把玩着,若有若无地笑,“方才我摸了你的骨,你大概率和我一样,体质有些特殊吧?是天生魔体?”

    殷无极是天生魔体的消息早就散布出去了,所以他说出来也不太在意。

    “……纯血魔族。”将夜本来不想说,但只是一看殷无极幽红色的眼睛,便有些不自觉地开口。但很快,他又摇了摇头,抿着唇冷冰冰地道,“这是你的术?我中招了?”

    “是境界压制。”殷无极低笑一声,道:“身手不错,就是被和平的环境养钝了。常年收敛魔气,作为寻常人生活在仙门,境界也低了些。”

    他一眼看穿了将夜存在的问题,让少年刺客又有点僵住。

    “你现在,还杀不掉你的仇人们。他们从化神一直到半步大乘,甚至大乘……你杀几个合体期的修士,甚至对分神期修士实行了成功的刺杀,这还远远不够,你需要人指导你修魔。”

    殷无极的魔功,是在魔洲常年的战斗中,是在圣人的剑意之下修出来的,对于从头开始,他颇有心得。

    “你要什么?”将夜顿了顿,开口道,“你只要能够让我变强,我可以为你做事。”

    “我现在不需要你的回答。”殷无极拂了拂身上的一点栗子糕碎屑,然后站起身,走到庭院之中,“等你伤好了,我来指导你,你在暗杀上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你可以朝这条路继续往下走。”

    少年刺客看向他,不像是初见时警戒而脆弱的小猫咪了。他还是天真的,不经世事的,被给了食物和水,顺毛摸了摸,他就不自觉地放下了一点戒心,考虑起了未来的出路。

    “将夜,你试着用尽全力来刺杀我。”殷无极回头看向他,温文尔雅地笑着,“无论什么时候,我在睡觉时、工作时、巡街时……只要你能够刺到我一次,就算你上完了第一课。”

    “你这是天天被刺杀,还上瘾了吗?”萧珩知道他遇到过多少回刺杀,也是笑了,“专门让人全天候刺杀你,你这是磨炼他还是磨炼你自己啊?”

    “如何?”殷无极看向将夜,却见到少年刺客的眼睛里渐渐燃起了跃跃欲试的光。那是一股极为凛冽而明亮的,战意。

    “等着瞧吧。”将夜握住手中的短刀,认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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