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风雨楼不是带孩子的。”凤流霜摘下面纱, 挑起柳叶眉,纤长的手指搭着小臂,她冷冷淡淡地道, “萧将军怎么不自己来?”
“将夜那孩子没什么常识, 性格又激烈, 不肯从阴影里出来。我寻思着,你们女人这方面擅长一点——”
萧珩话还没说完, 却听到一声匕首的破空。
“有刺杀!保护城主——”凤流霜右手立即搭上软剑, 循声望去。
一道银光朔然从屋檐上降临,比风更迅疾, 而目标正是在询问小贩当前启明城菜价的城主。
而殷无极的反应比她更快。
沙尘散去, 玄袍大魔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却牢牢握住了少年刺客的右腕,然后他往左一旋, 少年便被他单手按在墙壁上,发出碰的一声。
“你又输了。”殷无极缴了他的刀,放在手心掂了掂, “气息不稳, 在你出手前我就察觉了。”
“嘁……”将夜绷着一张俊俏的脸,偏了偏脑袋, 吐出一口血沫。
“听起来很痛。”萧珩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已经对这样的刺杀司空见惯, 他懒洋洋地道,“主君, 还是个小孩儿,下手轻点,骨头断了还得去医馆接。”
“比昨天的速度快了点, 值得表扬。”殷无极低头瞧他,从袖中掏了掏,拿出一块裹了糖霜的果子,往他嘴里一塞。
“唔。”糖果子把银发少年的不满给堵住了,隐约的血味没了,满嘴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他鼓着脸嚼了嚼,眉眼间的杀气也慢慢地消下去,却被殷无极拎着领子拖到被吓得不轻的小贩边上。
殷无极指了指落了满地的果子,道:“这是你刚才掀翻的摊子,要负起责任,把这里的果子都捡起来,然后向老板道歉。”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是乐意捡,我今天就多教你一个操控魔气的技巧。”
将夜银灰色的漂亮猫眼掀起,看着那负手而立的大魔,两人对峙了半晌。
小贩也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城主在教孩子,连忙笑道:“都是小事,小人自己来就好,不必劳烦城主与将夜大人。”
将夜却默不作声地蹲下身,把黄澄澄的灯笼果搂在怀里,放回到果筐里。
有几个果子砸在地上碎了,已经捡不起来,他就从怀里摸了摸,才找到几片散碎的魔晶石碎片,放在了摊子上。
然后,老板听到一声低低地的“抱歉”,他连忙抬头,却见城主牵着少年的手,往远处走去了。
“我天天被刺杀,你这样的刺客,我见得多了。”
“我一定能成功杀了你。”将夜被他牵着走,有点浑身别扭。他把兜帽戴上,整张脸藏在阴影里,似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
“想杀我,你还嫩了些。”殷无极见他又开始自闭了,把他的兜帽又拽下来,然后看着银发少年咬着唇,耳根红红的,莫名有些可爱。“遮着做什么,在我的城里,你是我家小弟弟,又不是通缉犯。”
“谁是你弟弟?”少年刺客炸了毛,“还有,我不小了。”
“你从‘那个地方’出来才十几年吧,心智只有十几岁,怎么不算小孩。”
“哼。”
“主君啊,你带孩子这么熟练,难不成你以前就是被圣人这么教出来的?”萧珩见他俩又当街对峙吵嘴,就溜溜达达地跟上去,揶揄道。
“……萧重明,你嘴这么欠,活着一定很艰难吧。”殷无极一手搭上无涯剑柄,冷笑道。
“那是,我活这么大,全靠我够强才没被打死。”萧珩自黑起来也是一流,他用手肘捅了下殷无极,笑道,“再说,你小时候我又不是没见过,倔起来比将夜,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嘶,猫儿,你怎么踩我?”
银发少年缩回自己的脚,看向一边,平静道:“我才没有。”
萧珩瞠目结舌:“好小子,刚捡回来时直来直去一根筋,你和谁学坏的?是不是主君教了你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能教什么奇怪的?”萧珩这话又把殷无极得罪了,玄衣大魔拽住他的后领,端着矜持又优雅的微笑,却莫名让人觉得瘆得慌,“不如说说?”
“喂,别打脸,你萧哥哥我这么帅的脸,要是打坏了,漂亮妹妹会心疼的。”
“打的就是你。”将夜道。
萧珩抱头,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道,“等会,小猫儿你也跟着打?你这回又认你殷哥哥了?谁平时带着你在城里四处野的啊!”
殷无极看着猫一样的少年抄起短刀,活宝似地撵着萧珩四处乱窜,莫名地心情有些愉悦,于是又侧头,温和笑道:“凤流霜?找我有何事。”
“城主,是柳清先生要我转交一篇文章,是投到‘启明报’的,他认为,您会感兴趣。”凤流霜递上,然后皱眉道,“他在驳斥您上上期的文章,就是那篇论君主。”
殷无极来了兴趣,于是接过文章,开始阅读。
“驳论君主……”殷无极光是看到这一手颜筋柳骨的好字,便是心中一舒。
下属交给他东西,别说是练达的文章了,没有错字就算好的,字迹更是像狗爬一样,还得他重新誊抄修改,才能往报纸上印。
而这位寄信者,不仅写得一手好字,更是文章字字珠玑,博古通今,引经据典,一看便是有浓厚的史家积淀。
但是,他的所有观点,依旧建立在君主制上,论证君王存在的合理性,回答了为什么北渊洲正在等待一名君王。对于殷无极提出的“北渊洲为何一直没有出现君王”,并未给出答案。
但光是这些,就让殷无极兴趣大增,对着那薄薄的两张纸,反复咀嚼品味,尤其是对于笔者的一句“君王权威,来源于人,而非天”,着实看了许久。
一篇文章读完,竟是齿颊生香,这种体会,在他来到满是文盲的北渊洲后,已经很少见了。
“这个人在哪里?找得到吗?”殷无极问。
“很可惜,他并未留下地址。”凤流霜轻叹一声,“柳先生说,此人用纸鸢传信,用术法抹去了一切痕迹,很难追踪。”
“留下姓名了吗?”
“信件有落款。”
殷无极翻看信笺,发现在隐蔽之处,有两个劲瘦有力的字,“平遥”。
“平遥。”殷无极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却是慢慢地勾起唇,道,“真有意思。转告柳清,这篇文章,原封不动地登到下一期启明报上,我再写一篇驳论,看他上不上钩。”
下一期印发后,照例通过程潇初步组建的商会,通过各个渠道向整个北渊洲散发。
《启明报》已经发行三个月,就以极快的速度成为了精神消费匮乏的北渊洲极其热销的读物,一时间洛阳纸贵。
在启明城的势力难以触及的地方,这一份小小的报纸,却如一簇簇萤火,照亮那些黑暗之处。
一开始,北渊洲十城里,有些城主还没有意识到这《启明报》的重要性,甚至还抱着开玩笑的心情,去让下属弄几份来看看,见那仙门叛徒又搞什么幺蛾子。
结果,两三期之后,他们就逐步觉得不对劲了……
明明是圣人教出来的弟子,却半点典籍也不引用,更没有生僻字,句句平铺直叙,适宜口语,显然是有传播的野心。
而他写的内容呢,句句是暴论啊!
在《我不要奴隶的国度》里,他宣传什么“人不是生而为奴”;在《论君主》里,他难得引用,却是在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特么是掘北渊洲当前制度的根子。
一时间,很多城主都拍案而起,要在城中禁绝这种暴论,但凡是被查出贩卖《启明报》的,不问缘由都下狱拷打,意图审出其与启明城的勾连,而大多数情况下却是一无所获。
但越是禁绝的东西,在暗地里的传播速度就越快。城主明面上禁止了,在黑市里,一份原版的报纸甚至能炒到天价,哪怕是手抄版,也会被人竞相追捧。
更别说暗地里的魔修结社,定期聚会时,很多都会着重讨论一下这位前圣人弟子的观点,或许是批驳,或许是赞同,但没有人不看。
“他太疯狂了。”这是许多魔修暗地里的评价,“但是报中描述的启明城景象,真想去亲眼看一看啊……”
“传说那里重建的很好看,生活起来很舒服,也没有大魔当街杀人……”
“废话,那是因为渡劫期殿下不让,谁敢触霉头,当心出不了城。”
“说实话,魔修修为越高,魔性越强,我还没见过到了渡劫期,却不嗜杀的大魔呢……”
“看到这条消息了没?建城周年纪念,会举办启明灯会,欢迎八方来客。”
“去瞧瞧?见见世面,看看这位殿下是不是装出来的宽仁。”
“同去同去。”
诸如此类的讨论,在北渊洲的每一个角落都发生着。
而岚苍城中,一名生活在阴暗潮湿的破屋子里的青衣书生掀起衣袂,把新一期的《启明报》放在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上,然后点起暗淡的烛火。
他翻开报纸,在头版要闻看见了自己的文章。
于是他一怔,连忙往下翻,却见背面印上了署名殷无极的文章,正在一条一条回答他的疑问。
那一行一行的印刷字迹,像是有生命一样,烫到他几乎成为死灰的心里,让他早已绝望暗淡的眼睛,又一次散发出一些名为斗志的光辉。
青衣书生怔了许久许久,然后用魔气托住自己经脉全断,几乎没有知觉的下半身,忍着腰部的疼痛,吃力地磨开墨,悬腕提笔,构思着他下一篇文章。
他还有疑问,还有思考,还有希冀……
陆平遥,还不是废人。
他要回信。
第202章 独立自主
“小哥哥怎么不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啊?”商小棠仰起头, 看着那斜坐在树上的银发刺客,他寡言而沉默,身体却是矫健如猎豹。
“小棠, 要叫将夜大人。”白蕊已然嫁为人妇, 她挽着妇人的发型, 右臂上挂着一个篮子,里面放满了点心, “将夜大人被城主分到咱们风雨楼来了, 从此他也从楼主那儿接任务。”
将夜低头看了树下的她们一眼,又淡漠地移开视线, 看上去不爱说话。
她又仰起头, 笑着对他道, “将夜大人,来吃点心, 我特地做了您爱吃的咸口蛋黄酥。”
“谁说我爱吃的!”少年绷着脸,终于没忍住反驳道,“我才不是喜欢吃, 是那家伙逼我吃的。”
想起花式刺杀失败, 被殷无极当成猫撸又各种投喂的日子,他浑身一抖, 突然觉得手很痒,本来面无表情的俊脸也变了神色。
“原来小哥哥爱吃点心。”商小棠眨眨眼睛, 然后拿起一块酥饼举过头顶,笑着道, “我也喜欢吃点心,不会笑你的。”
“我要走了。”她们好烦,将夜紧抿着嘴, 扶着树杈站起来,似乎要纵身跃回阴影中。
“将夜大人,请留步。”凤流霜出声阻止。
将夜脚步一顿,算是给了现任风雨楼楼主一个面子。
要问他为什么现在被丢来风雨楼,还要从头说起。
风雨楼的任务大多是获取情报、排查间谍,刺杀工作虽然也是业务范围。她们都是炉鼎体质的女子,修行极快,尤其擅长术法,外表又无害,搞起暗杀来是妥妥的霸王花。有时候悄无声息地盗了情报,对方还不一定发觉。
而将夜的行事风格与她们不一样,对他而言,只要把所有看到他的人杀了,就算成功潜入,过程不重要。
而殷无极偏偏把他安排到这里“参观学习”,要不是为了多学点修魔的技巧,他就……
“有件事情想要拜托您。”凤流霜先看了一眼白蕊,对方一点头,就用糖果把商小棠忽悠走了。
待人离去,凤流霜才对年轻的刺客直截了当地道:“有大魔递来书信,想要与启明城结盟,打算参加一周后的启明灯会。到时候对方可能有不少人入城,城主吩咐我们必须早做准备,先要调查对方的背景与情况,确认对方是否是真心诚意结盟的……”
“我替他做事,只是替他杀人。”将夜移开视线,“我不感兴趣。”
将夜不想过多涉入到启明城的内部事务中,虽然他涉世不深,但总觉得,只知道的越多,那个男人越不会放他走……
“您要复仇,难道不需要收集情报的能力吗?”凤流霜一撩长发,淡淡笑道,“我本来还想告诉您一些技巧呢。看样子是没戏了。”
“……”收集仇人的情报,确实很重要,他有点心动。
将夜思考了一下,还是从树上跳了下来,单手握住腰间的短刀,平淡地道:“需要我去做什么?直说。”
“您的身法十分隐蔽,极难被人察觉,我们风雨楼里没人做得到。”凤流霜道,“希望您能够跟踪这位声称要与我们结盟的青凤城使臣,假如没有什么问题,就可以请对方来城里坐坐了。”而后续的盟约敲定,自然就由殷无极来谈。
凤流霜把工笔画像摆在他面前,上面写着对方的详细信息。
将夜看了一眼,记住了目标特征后,轻易地从围墙翻了出去。远远地,一句话回荡在空气里。“下不为例。”
与此同时,在城主府中,殷无极正在裁他接到的第二封圣人信件。
程潇作为师徒俩的信鸽,已经十分习惯,正喝茶看风景。萧珩斜倚着窗棂,手中握着一卷兵书,光芒从他背后照进来,显得他的身影高大俊朗。
“圣人在信上说了什么?”
“……骂了我一顿。”殷无极笑了。
“又骂你一顿?”萧珩书也不看了,迈起长腿走到他身侧,撑着书桌往他信纸上探头,咋舌, “这回怎么骂的?”
殷无极拂过师尊苍劲有力的字迹,巧妙地遮住了他的视线,道:“他说看过我的报纸,骂我满口暴言,启明城本就树大招风,还敢如此剑走偏锋,觉得我活够了……”
大魔顿了一下,笑道,“虽然危险,但发展的机遇期本就很短,若不抓紧一切时间增强自己,岂不是任人宰割?”
萧珩听闻,却抱着臂道:“我觉得圣人说的有道理。”
殷无极支着下颌,笑着道:“为何?”
萧珩神色凝重:“数年前,我来龙隐城投你,那个时候你的脚跟不稳,也未完全掌控启明城;我新入城,与你的人之间互有猜疑,照理说,那个时候把我们扼杀在起步时期最简单。”
殷无极道:“你取了蓝岚手下大将白信项上人头,他兴许是畏于你狼王军的武力,不肯再派人前来试探,以免再一去不回,有损士气。”他掀起眼帘,红瞳幽幽,笑道,“蓝岚此人行事谨慎,老奸巨猾,在摸不清虚实的时候,他很大可能不会出手。”
萧珩又比了第二根手指,肃然道:“姑且算是如此吧,但还有第二,在风月楼事变后,我们商定关城打狗,掀起了半年的内战,一举清除了城中守旧魔修氏族势力——奇诡的是,没有人趁着混乱前来攻城,那明明是最好的时期。”
殷无极沉默了一下,他记得自己开战之前曾与萧珩彻夜商谈过,要不要进行这场根除守旧势力,彻底操控城池的军事冒险。
倘若留着那些大族,他现在的所有改革可能半点也推进不下去,城里的信息也会漏的和筛子一样,何谈独立自主。
机遇险中求。而他们当初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在清洗内部时遭遇外敌,但当时没有。
“北渊洲消息很难流通,我后来才知道些许内情。”程潇听完他们交流后,才慢悠悠地放下茶盏,笑道,“据说那时蓝岚掌管的岚苍城,与青君掌管的青凤城,两者产生了一场极为隐秘的争端。”
“什么争端?”殷无极蹙眉,“蓝岚和青君,他俩不是连襟吗?”
“说是连襟,也不过是各娶了越城老祖的一名女儿做妾,表面上结了盟,实际上青君不肯让蓝岚压过他的修为,暗地里劫了他用于突破境界的天材地宝,两边几乎要打起来。”程潇说道,“差一点,他们就联合起来攻打启明城了。”
北渊大魔之间的关系极为复杂。
在上任魔尊赤喉死后,目前的渡劫期大魔,除了殷无极之外,还有三名,分别是青君、天厄、钟离界。
其中,青君居东,天厄在北,钟离界主西,唯有靠近中临洲的南方,因为离边界太近,倘若仙门打来就是第一个沦陷的地方,没人乐意要这块地盘,龙隐城才常年混乱。
渡劫之下有大乘魔王,较为知名的就有十几名,割据城池,划分领地。还有部分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却也是一股强悍的势力。
而蓝岚就是半步渡劫,最有希望破境,成为下一名渡劫大魔的男人,可他正胜券在握时,殷无极却不声不响跑出来,抢先一步成为渡劫殿下。
更何况,不但岚苍城居中偏南,蓝岚也在一直蚕食无渡劫大魔的南方。而殷无极不但身负渡劫修为,更是抢先占据了他安置傀儡,以为已经纳入囊中的龙隐城。
当然,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也让原本扶持蓝岚夺取南方的青君转移了注意力,南方门户已有人占据,想要夺取,光靠蓝岚怎么能靠谱?
反而,得压一压他的修为,不能让他再给自己造成威胁才是。
种种勾心斗角下,整个魔洲就算再不喜欢殷无极,觉得他的各种政令都极其讨厌,但也要顾忌自己出兵去打启明城,自家却被虎视眈眈的近邻偷了的可能性。
正因为这种猜疑,启明城才能安然渡过最开始的危险期。
“真是好险。”萧珩颇为唏嘘,“我还以为蓝岚那狗东西转了性。”
“所以说,青君是有接触我的可能性的?”殷无极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一封信笺上,对方的口气温文尔雅,措辞也十分诚挚。
“的确有。”程潇道,“青君此人,在魔洲风评还算不错,有人称他为浊世佳公子,除却风流些,倒也没有太多残忍嗜杀的毛病,待下还算温和,不过能够混到渡劫的,皆不是简单人物。”
“青君居东,那一带算是较富庶的了,如果能够达成联盟,贸易自然也就跟上,可以解决一下城内的财政困境。”殷无极指向摊开的北渊洲地图,“倘若青君与蓝岚有隙,指不定可以试一试……”
“毕竟,启明城不能永远孤立于魔洲,我们没有办法面对三面皆敌的局势……”殷无极撑着桌子,最终还是缓缓开口,轻叹一声,“我们走至如今,已是钢丝上行走,如果能够在北渊洲再找到一个朋友,就算不是渡劫势力,大乘也好,就可以极大减轻压力。”
萧珩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疲惫的神情,于是问道:“出什么事了?”
殷无极没说话,程潇却福至心灵,站起身来问道:“是钱的问题?”
萧珩道:“我们不是坐拥矿山,难道也缺钱?”
“不一样。”殷无极道,“矿山的各类矿石,虽能采出流通的魔晶石,但是如果他们不愿意与我们做生意,我们城中哪怕魔晶石堆成了山,也换不到商品,这样军需与物资又从何而来?”
封锁与禁运,才是启明城目前周转困难的最大问题。
“从周围城镇补充?”萧珩又道。
程潇摇了摇头,道:“萧将军,这杯水车薪。”
“算笔账吧,内乱之后的启明城城建支出,城防军、狼王军的军费支出、目前城主府、风雨楼、六工七坊的人员开销……”殷无极对这几项开销的数字烂熟于心。“除此之外,龙隐山矿场的维护、宣传支出、筹建商队的前期投资、还有……”
“我们花钱的地方这么多?”萧珩只懂打仗,对这些案头工作虽然不能说是毫无兴趣吧,至少也是一窍不通。
也正因为他懒得管事,才四处投靠大魔城主,让他自个去管一个城,他非得管破产了不可。
“我们的收入来源则是城中各种税收、程潇商会的收益、还有……”殷无极顿了一下,看向手中圣人的信笺,低低地道一句,“仙门的资助。”
这一点是非常隐秘的,除了程潇知道之外,萧珩也是第一次听说。
“你师尊给的?”萧珩一开始没想多,笑着道,“圣人对你是真的不错,知道你缺钱缺物,还给你都送来……”
“谢云霁不做赔本的生意。”殷无极却是最了解他的人,他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挣扎着说了,“你知道,我收了他的资助,长此以往,会怎样吗?”
“如果我不尝试扩展商道,如果我只守着这条通路与仙门做生意……启明城整个的经济,会完全依赖于仙门。”
“我会是他在北渊洲的傀儡,他会通过我染指整个北渊,我会变成他的传声筒……”
“他想要控制我很容易,只要断供就可以了。”
殷无极转过身,赤色的眼眸里仿佛烧着暗火,他一字一顿道:“也许他现在还不把我当成对手,认为从指缝里漏出些许好处,就能救我于危困之中,也许他此时并无此意……”
“但是,我若要争那至尊之位,就不能完全依附于他。”殷无极阖眸,却是坚决:“仰人鼻息,绝不长久。”
程潇怔住了,他虽知道圣人的确有此意 ,也知道启明城的经济窟窿,但他没想到无涯君会如此坚决与果断。
他没有看错,殷无极是天生的上位者。
“这些钱粮资助,算我借的。”殷无极看向程潇,手中攥紧了拳,仿佛下定了决心,“倘若与青君的盟约能够成功,我会连本息一同还给他。”
第203章 心中生花
暮春时节, 微茫山大雨瓢泊。
天上惊雷阵阵,暴雨让清晨如同子夜漆黑,让今晨本该为儒门学子举办的论道黄了, 晨钟才响过, 主路上四处都是怀中裹着典籍的躲雨弟子。
唯有一身靛蓝色儒衫的风飘凌逆着人流, 四处询问。
“看见师尊了吗?”
“大师兄,我实在没看见。”
“子乐, 你呢?”
“我听陈先生说, 圣人方才去圣人庙了。”
风飘凌手中的伞在风中显得没有丝毫用处,他便用灵力避雨, 一路穿过垂花门, 向着圣人庙处跑去。
他一出林荫小道, 便看见庙前的如白梅独立的圣人。
谢衍的脊背挺直,白衣墨发在风中飘扬着, 明明可以风雨皆避,却半点也不阻止大雨浸透儒衫。
他的手中有着一把油纸伞,却用左臂举在身侧, 好似在遮挡什么。
风飘凌看去, 却见伞沿滴落春雨,如一帘水幕。而被圣人护在伞下的, 则是一株半人高的树苗。
树苗的枝条似乎是被春雷打中,有几根折断了, 落于泥土里。又被大雨骤然浇透,此时有些萎靡不振。可是他还残存的些许纸条上, 正孕育着新芽,是嫩绿油亮的模样。
“飘凌,跑那么急作甚?”谢衍并未回头, 便知道来者是他的弟子。他的声音淡然,“这个时节,微茫山雨大,行事莫要浮躁。”
“是,受教。”风飘凌执弟子礼回答,然后走近看了看那株树苗,问道,“师尊为何不去避雨,而是来此为这株树苗执伞?”
“这树苗是我从西佛洲移植而来,在中洲很难成活。”谢衍垂眸,望向淋水太多,有些蔫蔫的小树苗,“它生于旱地,幼小时最怕过度淋水,娇气得很,偏生又命途多舛,昨夜又被春雷劈了,差点没救回来。”
“不过是一棵树苗,师尊何必如此上心?”风飘凌问道。
“若是不种,那便罢了,各有各的缘法。”谢衍抬起头,看向那漠漠的漆黑天幕,身上融着蒙蒙水汽,好似把所有的心绪藏在了这微茫山的雨天。
他勾起唇,仿佛无奈地笑了一下,“若是亲手种了树,取了名,便得好好看顾,旱时浇水,雨时撑伞,见他长大了,才不枉结缘一场。”
“这棵树苗还有名字?”风飘凌不明所以,笑问道,“叫什么?”
“思归。”谢衍弯下腰,捡起一根仍有雷电痕迹的树枝,略略举过头顶,似乎在看那朽木的伤痕。
“等它长成,神木百劫而不死,叶似飞鸟,花似蝴蝶,春时翠绿,夏花如火,秋岁金黄,冬日凋零,叶落归根。”
谢衍的声音清淡如水,哪怕他白衣独立雨中,却也是独一份的雅致风流。
“这样好看?”风飘凌知道,师尊生性风雅,尤其喜欢美的事物,听他如此描述,他也情不自禁地想象起大树参天的模样,于是蹲下身,颇有稚童之心地叮嘱道,“你可不能辜负师尊的苦心,要好好长大。”
树苗在风中晃了晃,沙沙作响,好似在回答。
谢衍微微侧头,看向认真严肃的大弟子,向来漆黑淡漠的眼睛里,好似也融着一丝笑意。
“是啊,这是天底下最美的树,会开出最漂亮的花。”
春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多时,暴雨停歇,天光已破云。
“找我何事?”谢衍将雨伞收起抛给风飘凌,见他匆忙接了,脸上才如梦初醒地出现郝然之色。
“我差点忘了急事,这是法家韩先生的传信,交托我务必交给您。”风飘凌立即从怀中掏出信件,肃然道,“听说,三大湖地区生乱,法家本是去查案,结果有两名门人被当地世家扣下,目前生死不明。”
谢衍微微蹙了眉,待看完信,他竟又是冷笑,道:“我道是什么,是在恨我不肯在刺客复仇时出手相助,却又不敢扣我儒宗门人,才从实力偏弱的法家开刀。”
“光是中临洲,就有十几个世家参与了墟海劫杀,我们儒宗虽然强盛,也抽调不出那么多力量去挨个驻扎保护,就算是您,也不能同时去护好他们吧,何况劫杀一事并未经过您的同意,是他们——”
风飘凌还未说完,便是面色生寒,道:“世家倾轧散修,却又在招来报复时畏首畏尾,以为对面是隐世大能,最后,竟是被一个合体期的少年刺客闹的天下不宁,何等可笑!”
“那并不是普通的合体期。”谢衍虽然未曾见过刺客,却知道他的来历,“上古纯血魔族,据传,生于北渊洲,从七岁起就被老魔血蛊王扔进万人坑,和里面远远强于自己的魔修奴隶厮杀,最后,作为战争兵器被培养出来……而那坑洞之中,最后就爬出来了他一个。”
那是极为久远的魔洲绝密资料了,也是刺客自报家门,声称要让“将夜”之名成为悬在他们头顶的刀刃,才让谢衍有了线索。
“七岁就被扔进去?”风飘凌对北渊魔洲没有概念,听到此事,十分不适地拧眉,“从小就生活在杀人与被杀的地狱里?”
“他是被作为‘兵器’培养的,是天生的一把刀,但是能够握住他的主人死了。”谢衍略略拂袖,把身上的水汽一扫而空,然后转身看向风飘凌,“碍于故人情面,这把刀我不能折,也不能控,他若成功逃入北渊,那此事便休,我不会再追究。”
“至于这世上是否有能握住这把利刃的人……”他说至此,便又不提了,只是笑道,“也罢,让破军去他该去的地方吧。”
“但这些世家和宗门,偏要联合起来追究您,便是仗着法不责众。”风飘凌咬牙,“我们儒宗为仙门之首,岂容他人放肆!”
“且容着吧。”谢衍道,“还不是时候。”
“师尊,他们擒了法家弟子,看似是在对韩宗主不满,实则意在恶心您。”风飘凌原先生于皇家,对勾心斗角深恶痛绝,“如今,应当抓一两个宗门立立威……”
“有什么好急的,先把那两名弟子救回来,给豺狼喂点肉,安静安静,再涨涨他们的胆子,要他们觉得,我也不过如此。”
谢衍拂袖,向着雨后的林荫小道走去,风飘凌也拱手紧随其后,却见雨后一地落花,微风习习,乱花吹在圣人的衣袂。
风飘凌怔住:“您明明能够轻易解决他们,为什么?”
谢衍却道:“仙门盘根错节,我身处高位,不可手段太猛。哪怕他们不仁德,却是死咬着自己占了大义名头,我若追究苛责,必然引起仙门反弹,所以,还得钝刀子割肉才是。”
风飘凌叹息一声,道:“可是这样您会受委屈。”
谢衍却抬手接住落花,笑道:“不过一时隐忍,换仙门海清河晏,值得。吾既为圣人,毕生都得仁德公正,倘若手段激进,虽一时杀鸡儆猴,但长此以往,会有人不安。”
风飘凌似乎还有些疑惑。在他看来,整个仙门唯圣人马首是瞻,圣人就算动几个不服自己的门派,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若要动手,必要占据一点,道德。”谢衍看出了他的不解,便转过身,对他道,“儒门以仁义礼智信这‘五常’立派,行事作风,定要考虑平衡,行‘外儒内法’之道,倘若我因为不满谁,自己破了自己的规矩,天下可还有人会信我?”
风飘凌这才恍然。
“而天要使人毁灭,必定先使其疯狂。若要使其疯狂,必要使其贪婪。”谢衍看向雨后的天色,只见碎光洒在林荫小道里,“飘凌啊,当你站在最高点时,修为虽然重要,但有东西更加重要。”
“那便是政治。”
他们回到圣人书房,谢衍拟定了回信之后交给他,要他迅速给法家宗主韩度送去,并且告诉他,如有不明,且来微茫山一趟。
等风飘凌关门离去后,谢衍那淡漠如水的神情才慢慢沉下来,随意倚于座靠之上,看着面前孤独的棋盘,黑眸里带着如暗火的杀意。
“我久不动手,还当真有人敢惹我了。”谢衍执起一颗白子,啪地一声落在上面,然后久久地凝视着这死局,自言自语道,“倘若是这局棋,你会怎么破呢,别崖。”
等他自鬼界归来,第一次真正说出那个名字时,他的眼睫猛地一颤,好似有一股元神的呼唤在回荡。
于是他听从了内心的欲望,往后一靠,放任自己沉入了识海深处。
*
谢衍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他转过身,发现背后是巨大的牢笼,如同倒扣,将猎物捕获其中。
笼中有一个人,但是光线太暗淡,他看不清。于是谢衍抬手一托,变幻出一盏琉璃灯,靠近牢笼的边缘,往他身上一照。
然后,他见到宛如凶兽般狰狞的男人向着光亮处扑过来,眸中血色滔天,他发出一声低吼,却是从罅隙中伸出手,似乎要把那洁白无瑕的光拖入到这樊笼之中。
谢衍看见了他的脸,熟悉而陌生。那是殷无极的容貌。
“不要看。”他的背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影,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握住了他执灯笼的手,声音低沉而悦耳,“先生,您怎么来了?”他说罢,又带着些嗔怪地笑道,“倘若知道您要来,我就不做噩梦了。”
谢衍微微侧过头,看向他温文尔雅的小徒弟,正笑着用唇蹭了蹭他的耳垂,顺便在他后颈上亲了一记。
“怎么回事?”谢衍问。
“心魔而已,我把他关在笼子里啦。”殷无极十分亲昵地牵起他纤长的手,十指扣紧,然后笑着说,“您别看,虽然长着我的脸,却是个没有礼貌也没有心智的野兽,实在败坏我的名誉。”
他的态度太奇怪了,好似已经在梦中无数次碰见他一样,而谢衍真正通过元神照影进入他的识海,才只是第二回。
这混小子,平日又胡乱做了什么梦。
谢衍心里暗想,却又止不住羞恼之意,此时也沉默着,不肯先开口,任由他把自己牵出了这漆黑一片的地方。
“本来是把他封在棺材里的,但是我又种了好多树呀,把心魔放在识海中央实在煞风景,他还会乱叫,脑子还不好,总说些不好听的话,您会不喜欢的。”殷无极执着他的手,在他指尖亲了一下,又微笑道,“我带您去看一看吧。”
极目所见,是一片又一片的凤凰花树,远远看去是如云如灼的火,有种非同寻常的艳烈。
上回相见还是在鬼界,站在他身侧的青年,似乎比当时又更美了些。
不像是在黄泉道时的脆弱敏感易碎,现在的殷无极,一举一动皆带着上位者的矜贵,又有些桀骜的少年风流。
“这些凤凰花树……”谢衍喜欢美的事物,于是也微微勾起唇角,偏头看向他如星辰般熠熠发光的眼睛。
“先生喜欢吗?我给您去摘朵花呀。”
殷无极这样说着,下一刻便飞身落在最高的那棵凤凰花树上,伸手折下一枝,然后扶着树枝看向树下的白衣圣人。
玄袍在微风中飞扬着,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姿。
谢衍看着他折了花后,却被风吹了一身的花瓣,却也半点不拂开,反倒在一片飞花中轻盈落在他身边,将缀满凤凰花的树枝递给他。
“聊赠一枝春。”殷无极弯起唇。
圣人本无心,黑眸中却映着他近乎骄阳的笑容,却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接那根花枝。
“您又来我的心中了。”殷无极看着他,笑道。“这一回,您还要骗我,您是我的梦中幻影吗?”
谢衍本就心里有鬼,仿佛被烫到一样缩了手。
他知道,骗殷无极一次可以,想骗他第二次,却是难得很。可上回来谢衍识海,竟是被这逆徒里里外外吃了个透,他哪好意思主动去提。
“您能进我的梦,在我的识海来去自如,我却去不了您的,真是好过分啊。”殷无极拂衣在树下坐定,懒洋洋地斜撑着下颌,向他一眨眼,捏起声音笑道,“也罢,我就委屈委屈,从了夫君。”
谢衍手中执着花,见他笑倚繁花,在一片艳烈的绯红里含笑瞟来,唤他“夫君”,只觉得颅脑里的神经突突直跳。
殷别崖,小混蛋……
这谁顶得住啊。
第204章 闲暇一刻
“所以, 您上回容我放肆,还……”
“闭嘴。”谢衍羞恼道。
“……”
见谢衍不爱提,显然是想把上回的记忆清空。殷无极噗嗤一乐, 笑过便不再提了, 以免把师尊臊走。
他自鬼界回来后精神好了许多, 也能稍稍入眠,后来他又数次梦到师尊, 自然能发现不同, 才慢慢回过味来。
当初他的一夜绮梦,竟是真的。
谢云霁到底有多容着他啊, 连这样的放肆都能纵着。
谢衍本是站在树下, 却被斜倚着树根的大魔一把抓住手腕, 只是一扯,便让天上明月, 瑶宫仙神坠到他的怀中。
“你做什么?”谢衍猝不及防被他拉了满怀,单手撑着乱花铺成的绒毯,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近, 直到呼吸相闻。他的墨色长发散乱着垂在肩上, 显得他也不再如平日那样严谨冰寒。
尤记得上回离别时,他是翻了脸才把他赶跑, 却没想到殷无极依旧待他如常。他简直头疼极了,这小家伙也太粘人了些。
“我上回对你说了什么?不长记性。”谢衍斥他。
“累了, 要先生抱抱。”殷无极理直气壮,“您入我的梦, 怎能不对我的思念负责?要是您随随便便抛下我走了,我醒来后,对着孤灯寒衾冷雨, 会难过的。”
“……”真的是会撒娇的小孩。
谢衍平日应对仙门复杂的事务总能四两拨千斤,却偏生在徒弟的下颌蹭上他的侧脸时丢盔弃甲,只得轻叹一声,抬手覆住他后脑的墨发,把他带到自己怀里,“抱了,可以了吧?”
“还要再亲一下。”殷无极最是知道他最不能拒绝什么,便是双手环着他的腰,微启红唇,轻轻仰起头,一副等待疼爱的模样。
“我好累啊,各种事情都得我来处理,半点闲暇也没有,都要到极限了,所以要师尊亲亲。您舍不得我没人疼的吧?”他语气柔软带笑。
谢衍自出关后,狂风骤雨一个接着一个,桩桩件件剑指圣位权威。
他看上去平静,实际上心里早就烦透了那一张张虚伪的脸,更是对那些勾心斗角嗤之以鼻,恨不得把那些打扰他的人挨个扔下微茫山。
但是,除了他之外,儒门没有人能够处理这些事务,他只得为此殚精竭虑,维持仙门平衡,精神自然紧绷许久。
圣人终究是人,也会想放松,想休息的。
谢衍怀中抱着他的小漂亮,一边捋着他如流水的墨发,一边让他倚在自己的肩头,感受着他元神化身的灼热温度,只觉得整个元神都舒缓了。
繁花如云似雾,正是良宵好梦。
极目所至皆是美景,怀中抱着的是美人,仙门的繁杂事务抛在脑后,世上还有比这更舒服的事情吗?
他们接下来都会迎来一场极其消耗人的硬仗,可此时此刻,他们却什么都懒得讨论,只想完全放松下来,说点没什么意义的小话。
殷无极本以为他不会答应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却见师尊用右手托住他的下颌,像是心情极好地在他唇上亲了几下,颇有些曾经天问先生风流天下的影子。
“您还真亲啊。”殷无极下意识地一摸唇,心里甜滋滋的,连笑容都扩大了几分,“我以为您会教我三从四德,训我不能这么勾您犯戒呢——”
“清规戒律是来约束自身的,不是来约束他人的。”谢衍略略掀起眼帘,细密的眼睫下,藏着一双似深潭的眼睛,那里的冰似乎破了,流露出些许慵懒,“再说,圣人又不是和尚,非得做那柳下惠。”
“天问先生红尘行走,访遍名花,世间美人本该于您如白骨。”殷无极撩起他的一缕墨发,放在唇边一吻,语气里不乏酸意,“我算是您见过最美的骷髅架子吗?”
“你是最硌手的那个。”谢衍见他又和他矫情,非得明知故问,于是伸手抚了一把他的脊背,淡淡道,“瘦了,抱起来不舒服。”
“谢云霁,你嫌弃我?”殷无极果真炸了毛,猛然凑近他的脸,眼睫都能互相扫到,质问,“您果然是喜欢温香软玉,不爱硬邦邦的男人……”他说的来气,甚至和自己吃起醋来,“您还是最喜欢您的卿卿。”
“有区别吗?”
“……有区别!”小狼狗先是大声,又耷拉下脑袋,委委屈屈,“那是假身份啊,我才是真的。”
“装什么呢,摆出这模样来,就是来故意讨好我的。”谢衍捏住他的鼻尖,语气含笑,“好了,别演了,今天懒得与你勾心斗角。”
“您不喜欢啊?”殷无极却是理解错了,开始回忆自己近期读过的小册子,既然师尊不喜欢这种妖艳风格,兴许清纯一点会更好,师尊总是最爱他小时候的样子。
他想了想,身形却在他怀中慢慢缩小,很快黑袍便不太合身,松松垮垮地裹着他纤长的身形。
他变成了当初的少年,跪坐在他的面前,眉眼间满是纯真与敬慕。
“师尊,我是您的处子。”少年别崖仰起头,伸出舌头在他唇上舔了一下,近乎耳语地笑道,“请师尊怜惜。”
谢衍没想到他还能来这招,成年时倒还好,怀里的少年太有冲击感,让他有种近乎悖德的刺激感,颅内更是一阵空白。
“谢先生,您为什么不理我啊?”殷无极又眨眨眼,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少年,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窝。“ 您可是亲手把我带大的,喂我各种天材地宝,缝衣服,修洞府……如此深恩,我一无所有,只能以身相许——”
“别用这种模样。”谢衍几乎头疼地按住眉心,只觉得自家崽崽可爱纯真极了,下手是万万不可能的,实在太罪恶了。所剩无几的师德开始摇摇欲坠,“更别在这个时候叫我师尊……”
“什么时候?”殷无极低笑了一声,却是在伸出手臂环住他时,又恢复了成年模样。
谢衍语塞,只是端着一张冷冰冰的脸。
殷无极却尤嫌不够过分,附耳笑道,“您莫不是对少年时的我也起了心思?您忘了吗,您说过我是您的孩子呀。”
“……”
“天地君亲师,我可不能违背您的意思,只要您一句话,我就得去给您暖床了,由着您摆弄,您就算想要我做更奇怪的事情——”
“好了,别闹。”谢衍伸手按上用尽浑身解数挑逗他的徒弟毛茸茸的脑袋,无奈道,“变回去,不要乱揣测我的爱好,你如今的模样就很好,是天底下最漂亮的。”
殷无极一怔,那天真热烈的模样定格在脸上,甚至红眸还微微睁大,苍白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红晕。
真奇怪,他说起骚话来半点不讲廉耻,可是只是被师尊摸头夸了句漂亮,他聪明的脑袋就停转了,哪怕被白衣圣人当成靠枕倚着,膝头承着他的重量,他却高兴极了。
殷无极一高兴,整个识海的凤凰花都在风中摇曳。
之前变回少年身形一次,现在变回来,殷无极的衣服也裹的不是特别好,露出线条优美的胸膛。
谢衍枕在他的膝上,颇有些慵懒,道:“怎么僵着不动,做我的靠枕,还委屈你了不成?”
“怕打扰师尊。”他有些缩手缩脚,道。
“不打扰,说些什么吧。”谢衍只是想放空一下,而枕在小徒弟的膝上大概就是世上最自在的事情。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古人诚不我欺。
“说些什么?”殷无极想了想,然后伸手替师尊按摩头颈,本是双修过的关系,只要靠在一处,灵力与魔气的交换就很顺畅。
“随便什么。”谢衍只是想听他的声音,说什么不重要。
“那就说我的识海吧。”殷无极看到花树摇动,笑道,“我的识海,本是一片荒芜的水泽,目之所及,除了连天衰草,上古战场外,只有心魔的咆哮。”他说到这顿了一下,又道,“但是双修时,总不能天天给先生看这样无趣又荒凉的心境,我就想着种点花。”
“您喜欢洁白傲岸的白梅,但是我觉得太素了,得是您一见到就能想起我的花。”他促狭,“后来我每次梦到您,就在识海里多种一棵树,你猜猜识海里有多少棵凤凰花树?”
谢衍闭着眼睛,没有答,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没睡着。
殷无极也不要他的回应,只是托着腮,自言自语地笑着:“过两天启明城要办为期一周的盛大灯会,我忙了好久,还做了一个大大的七宝琉璃彩灯。可惜,不能请您来看了,我把花灯的样子刻在圣人令里吧,您记得要收信啊,看看我的炼器技术有没有进步。”
他说着说着,却见谢衍斜倚着他的肩,重量压下来,呼吸均匀,看似是睡着了。
殷无极侧头,看着肩上睡着的师尊,只觉得他冷峻的外表之下,也有疲惫,也有人性,这是独为他敞开的一面。
“本真的我,果然还是很难讨您的欢心啊,是不是太无趣了些?”他轻轻叹了一声,笑道,“也罢,您能在我身边睡着,就已经很好了。我就算再无害,这儿好歹也是我的识海,您当真不防着我啊?”
这说明,谢衍认为他身边是安全的,是来他这里躲闲了。
“我也稍稍有些累了。”殷无极调整姿势,让师尊睡得更舒服些,然后也轻轻靠在他的身上,合上了眼睛,“醒来的时候,您大概就不在了吧。也好,我怕我会不肯放您走,把您困在我的识海……”
能够在命运的夹缝中相互依偎,偷得一丝闲暇,已然很好。
第205章 盛世一梦
启明城七日灯会, 华灯正初上。
夜色沉沉,殷无极却站在城主府最高楼向下俯瞰,那是视野最好的地方, 足以看到整个启明城的美景。
只见自城主府中轴线向外的四条主干道上, 在街道两侧拉起了坚韧的丝线, 上面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好似一串串累累的果实。
在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时, 工匠在机关上装填魔晶石, 原本暗淡的灯盏在黑暗中逐渐亮起。
不一会,一条光带将整条街道点亮, 满城璀璨, 正如光之海。
那是北渊魔洲上世代被奴役劳作的人, 从未见过的盛景。
殷无极凭栏而坐,支着自己的下颌, 待客的酒宴已经快要上齐。他在等待远方的来客。
青君其人,曾与蓝岚是盟友,但就在启明城内乱的时候, 他与盟友蓝岚也彻底决裂, 不惜退回了越城老祖的女儿,近期更是斗的厉害。
也正是处在这样的时期, 他才会对原先看不惯的殷无极抛出橄榄枝。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北渊洲是个只讲利益的地方。哪怕殷无极曾抓了过不少青君的间谍, 也除过代表他利益的世家,但他依旧笑着脸派来使节, 可见此人的心计。
殷无极的手敲在桌上,再度翻了一遍目前的情报。
凤流霜将两方势力决裂以来的所有情报都汇总给他了,但风雨楼目前的影响力还太低, 有些沉在暗地里的线索,凤流霜也只能表示拿不到。为了对照印证,将夜也跟踪了青凤城的使节,发现对方除却体察风土人情之外,并无异常的举动。
但就这些信息,还不足以判断对方拉拢他的诚意,最后,要殷无极亲自见过青君其人,再做决定。
玄衣大魔听到底下一阵嘈杂声,只见自正北方而来的花车巡游。
花车徜徉在璀璨的灯影中,花车上是移动的戏台,为首者是个武生,面上画着油彩,劲装战袍雀翎,手执一杆红缨枪,马步扎的稳稳。
他一开嗓,便是中气十足,不是高亢婉转的仙门戏曲,而是一首浑厚苍莽的北地战歌。
花车四方是赤膊的汉子,浑身涂着油彩花纹,双手执着擂鼓的锤,敲击着腰上绑着的皮鼓,声如雷震,浑厚粗豪。
他们在齐声唱:“北临绝地,长风起兮。战鼓巍巍,渡我河兮——”
他们歌中的河,是跨越魔洲中部一带,将平原与冻土隔开的北渊母亲河,幽河,从西北向东南,穿过北渊洲,东流到海。
传闻,只要跨过那条河,就能见到六千年前的古战场——北渊。那是魔洲的得名,也是北渊魔修们的精神归宿。
渡幽河,复北方,一统北渊。
上下六千年,历代魔尊,无一做得到。
殷无极摇晃着杯中的残酒,他看见城中的百姓穿着一年都不见得穿一次的彩衣,化为斑斓流动的河,融入这层叠的光海之中。
他们的声音似在远方,又似在耳畔,与鼓声一同响起,化为浩浩的洪流。
在一声擂鼓中,城主府前的卫士将殷无极所制的七宝琉璃彩灯点亮,无数魔晶石在同一时间嵌入到底座之中,那巨型的琉璃灯,便在人们的惊叹中上升,然后飞速旋转起来,把七彩的灯影投到启明城每一个角落。
今日,启明城天不夜。
自城门处走来的青凤城一行,只是刚进城门,便仰头看见那高悬在启明城天空的花灯,如同一轮不落的太阳。
只是一眼,那只存在于梦中的璀璨,便震撼了生活在北渊东部相对富饶地区的他们。
为首的男人身着群青色锦衣长衫,玉冠束发,腰间别着一把折扇,风流公子的模样。
这便是青凤城主青君,渡劫大魔,传言有半副青凤凰血脉。
青君的眼睛沉黑中似乎带着翠绿,声音温和,道:“启明七日花灯节果然名不虚传,殷城主可真是大手笔。”
萧珩正带着十几名成编制的狼王军,早已等在那里,是监视,也是重视。
他与青君会晤,狼一样的琥珀色眼睛微微眯起,然后端出玩世不恭的笑意:“为了迎接青君城主,主君自然得下点血本。”
青君的笑容微敛,他明白,这是无声地向他展示启明城的实力,是炫耀,也是示威。
于是他一抬折扇,微微笑道:“今日前来参加启明城建城周年,我也备下薄礼,将军请看。”
他说罢,从城门驶入一车又一车的重礼,皆是启明城没有的东部特色货物,连各类珍奇与药材都带来了。
“哈哈哈,青君殿下客气,城主府这边走。”萧珩笑容不减,“主君已在城主府的最佳位置备下酒宴,待您共同赏灯了。”
新建的启明城围绕中央的城主府,四方各有一条命脉大道。乍一看是四通八达。
实际上,青君却看见建筑呈环形,将城主府团团围拢在中央,而大道平日通达,但是途中随时可设卡,中间利用了一些旧城的复杂巷道,扩展了城池的纵深,显然是规划者是极懂城建的。
青君用折扇敲击手心,正在感兴趣地打量周围,却见满城都是璀璨的灯火,本应辛苦劳作的魔修奴隶,此时却扶老携幼,出来共同赏灯。
酒楼坐满了人,一楼二楼的窗户都开着,皆是观灯的雅座。商业氛围竟然比东部还要浓厚得多。
街道两侧,无数摊位与小车已经推出,有卖本地饮子、干果、点心与风干肉的,也有即下即做的汤面类吃食。
更有不少茶社临时搭了台子,说书人也不讲究,踩着台子就扯着嗓子讲《启明报》上连载的中篇小说,因为通俗易懂,所以小孩都围了上去,手里皆抓了一把瓜子儿。
更有直接买各种动物灯、花灯的摊位,还有魔修少女戴着一对闪闪发光的兔耳朵灯,古灵精怪地对姐妹说什么,脸上是亮堂堂的笑容。
那是一种,曾经从不存在于北渊洲的情绪,幸福。
是啊,从前的魔修们,无论修为高低,都不知自己还会不会有明天,日复一日操心的都是“活着”。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竟然也有一日在想,如何“活的更好”。
今日启明城城门大开,除却青君一行,更有北渊八方的来客。陌生的魔修面孔很多,他们来之前,或是轻蔑,或是不信,或是将信将疑,甚至还有人打算来破坏一下这城庆之事。
但这些新奇而美丽的景致,很快地吸引了他们。
青君见到一些在他招揽名单上,却迟迟不肯给他答复的大魔,正化身修为普通的魔修,或是三两结伴赏灯,或是与城中居民讨价还价,都带着一种意外的放松之色。
萧珩今日也并非身着甲兵,而是一身深色劲装,单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跟着客人,却有人认出了他,笑着唤他“萧将军”。
然后许多少女便呼啦啦地涌上来,有人向他抛果子,有人给他怀里塞花,看上去极受欢迎。
“萧将军,这花是新摘的,记得给城主。”
“还有这个,咱自家酿的酒,请城主尝尝。”
“将军留步,这是吾家女儿扎的彩灯,说要是不给城主就不吃饭不修炼了,还请您——”
萧珩脸上风流潇洒的笑顿住了,然后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把这些热情的问候收到乾坤袋里。
青君摸着下巴看他,这位浊世佳公子显然有些促狭,凤目一挑,道:“将军真是成人之美啊。”
萧珩正色:“本将军长的也算周正,但无奈城主太俊俏,是咱们启明城的大众情人,他又经常巡城,整个城的审美都被他噌地拉高了一大截,所有人硬生生给他带成看脸的了。”说罢,他又咧了咧嘴,笑道,“我也是好男人啊,怎么没有妹子给我送东西,失败,失败。”
下一刻,他听到破风声,脑袋迅速往左一偏,躲过了一颗果实,却没躲过从后脑砸来的胡桃。
“嘶,谁那么缺德啊。”萧珩揉着脑袋,朝着帷幕紧闭的舞台上骂道。
一声琵琶催寒,帷幕拉开,漫天飞冰雪。
龙蛇狂舞的队列于在大街小巷走过,带来声声的喧闹。
而无论街声如何喧嚣,在舞台露出了它的模样之后,一切都要退出一射之地。这舞台竟是以无数鼓面组成的,鼓有大有小,有的只有立锥之地,有的则是可供两人共舞,高低也是不齐,看上去像是一个梅花桩阵地。
身着彩衣的女子们扬起水袖,赤着的双脚落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脚踝的银铃摇晃。
柳腰如春水,长袖如彩霞,鼓声如奔雷。
为首的女子一身白衣,蒙着面纱,手中却抱着琵琶,明明是仙境般的舞蹈,在她们的舞步之中,却如同怒涛,把花灯节的气氛再度推上高潮。
青君曾经看过情报,他知道,这名女子名为凤流霜,风雨楼的楼主。
而作为启明城中位高权重的一份子,她却生为炉鼎,身世却低贱的不值一提。在这座被魔洲无数大魔轻蔑地鄙薄为“贱民之城”的地方,炉鼎居然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萧珩见了他感兴趣,也不急着走了,而是从台下和歌的那些演奏者中讨了个胡笳,为这场盛世的鼓上舞作配。
他的侧脸在灯影中,显得萧疏俊朗。
舞台之上,那些生而零落成泥的女子,此时却再也不介意在众人面前跳舞,因为这一次,她们不再作为玩物,而是主人。
鼓若奔雷,袖如彩练,迎四方豪客。
盛世是什么模样呢?
是满地流金吗,是兵强马壮吗,是那数不清的辉煌宫室,美婢如云,权倾天下吗?
不,都不是。盛世的答案是什么?那个来自于仙门的叛徒,给了蛮荒的魔洲,一个全新的回答。
青君站在台下,看着那灯影迷离之中的一张张几乎幸福的笑脸,难得地沉默了。
无论看多少张情报,研读过报纸的每一个字,也不如亲身来这一趟。
启明城已经完全超乎了他的认知。
明明与他们这些北渊洲的城市隔绝,这些个平民里实力说得上来的魔修没多少,也就勉强有个炼气、筑基,都是要吃饭的嘴。
在禁运之中,能够不饿死便是好事,这座城,到底是怎样运营起来的?
一声婉转的戏腔,便是琵琶铮铮弹,穿透这亮如白昼的夜晚,“君且听,那塞外边声起,那春风——渡我关!”
“万人空巷啊。”戴着斗笠的关外剑客抬起眼睛,一双金色的重瞳中映照着几乎炫目的华灯,流转的光倒映在他的眼里,“传说中的仙门,也是这个样子吗?还是北渊洲未来有一天,会比仙门还要好……”
“这个点心叫什么?”
“叫金玉满堂,是大全套。”
“要一套,不,十套。”锦衣少年大手一挥,撒下一堆魔晶石。
“好嘞,您拿好。”老板笑开了花,这七日里,整个启明城的商贩简直赚的盆满钵满,这些外来的豪客花起钱来都没数的。
“好吃,这个也好吃。”少年左右开弓,面容纯真无辜,却把腮帮子撑的满满的,哪怕他其实并不需要吃饭,他感动的都要落泪了,“啊,这里怎么这么多好吃的,我要见启明城主,雇佣我,我倒贴伙食费——”
“阿弥陀佛。”武僧站在街边,手拿禅杖,正在为一群执着香扇,露着大腿,作风豪放的魔修女子让行。
为首者便是魔洲赫赫有名的魔女卿思婵,她吃吃一笑,红唇勾起道:“武僧禅让也来了?你们不是号称要隐居于山林,专心成佛,不问世事吗?”
禅让念了声佛偈,然后垂目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少年刺客坐在楼顶上,那高悬夜空的花灯就在他背后,光给他镀上一层碎金,让从来生活在暗影里的将夜,重新走到了光芒之下。
他有一点不适应,所以放在膝盖上的手还握着一把匕首,但是他并没有需要刺出的对象,只是做了这条街最无声的守护者。
殷无极给他的任务,是要保证灯会不生乱,所以他时不时就出动一下,有时候是拎开一言不合想开打的外地魔修,有时候是帮一些找不到家的小孩送到城防军柳云天那里。
“将夜大人,您接着,糖果子。”
“还在长身体嘛,吃点肉干。”
“不行不行,咱家的烧饼才是最好。”
少年刺客伸手接过那如雨一样砸到他身边的零食,像猫儿一样咬了一根肉条,然后边嚼边舒展了身体。
这华美的七宝琉璃灯居然比今日的月色更胜三分。
将夜仰头看月,自言自语道:“我好像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这里,似乎还不错,你放心吧。”
这一切的热闹,都无法传到城主府的最高楼上,他只能听见遥远的声音,却无从去体会他一手缔造的盛世。
他是城主,担负的是一城的命运。
成则生,败则死。他不能错。
“师尊,高处不胜寒啊。”在远方来客到来之前,殷无极向盏中斟酒,对着那月色遥遥举杯,笑道,“您从来都是这种感觉吗?”
城主府也是灯火通明。
楼下传来喧嚣声,原来是青君已至,车队载着的礼品早已先至,柳清接待后,并且将这些运入了仓库清点造册。
殷无极端坐在最高处,因为漫长的等待,他的衣上已有寒露,又在他运转魔功时消弭殆尽。
玄衣的大魔支着下颌,一手举盏,第二杯对远方的来客遥遥相敬。
就在青君抬头看去时,只见灯火中,月光下,殷无极的容貌比这满城的华灯还要夺目,惊心动魄的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殷无极向下看去,威仪与雍容仿佛镌刻到骨子里。哪怕如今地位齐平,却让青君不自觉有种,自己在面对一位帝王的沉沉压力。
他饮尽一杯圆月,大笑道:“将进酒,杯莫停——”
第206章 歃血为盟
青君对殷无极闻名已久, 却总是缘悭一面。
北渊洲常年战火连天,现存大魔之间斗的太狠,盟约也从来不牢固。信用一词如同废纸。
但是, 北渊幅员辽阔, 没有任何一个势力可以强大到横扫天下, 所以结盟又背盟,成了这片大地上随时发生的事情。他们早就修炼出了千张面孔, 前脚笑脸相迎, 背地却捅刀相向。
哪怕青君与蓝岚娶了一对姐妹花,说反目, 也就真的反目了。
“城主请坐。”玄衣大魔盘着腿, 斜坐凭栏, 显出他的风流不羁,“自远山关外来, 千里路遥,如此诚挚,让人动容, 还请入座饮酒观景, 看一看我们启明城的风物。”
殷无极亦是渡劫大魔,一城之主, 而非当年圣人弟子,在放浪不羁的北渊魔洲, 他不必对远客起身相迎。
而青君也不介意,一撩袍角, 便往摆出的席上盘坐。两人中间只隔着一张桌几,上面摆满了珍奇与风味吃食。
这是非正式的饮宴,只是殷无极私人之邀, 场合稍微放松些。
青君举起筷子,夹了些精致的点心,颇为新奇地道:“这也是仙门的烹饪方法?我在北渊倒是未曾见过。”
殷无极懒洋洋地倚着栏杆,背后是琉璃灯旋转的光晕,哪怕他那样闲坐着,也不会让人小视,反倒显得从容。
“仙门的烹调方法,魔洲的山珍海味,做了点结合。”
青君掰开酥皮的点心,看到里面流着金黄的蜜,层叠的酥甜而不腻,又带着一股清爽的果香。
“殷城主倒是个妙人。”青君诚心夸赞道,“我在青凤城盘踞数百年,也算是地方豪强,过的却远不如殷城主,启明城所见所闻,倒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他说着,凤眼略略垂下,眸底滑过一丝异光。
“哪里,青君城主既然能在北渊站稳脚跟,便有我可学之处。”殷无极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替他与自己皆倒了酒,不动声色道,“这是用一种叫做青毕萝的果子酿出的酒,甘醇芳香,可以试试。”
酒壶一直浸透在温水里,所以入口并不刺激,青君一品,只觉余味悠长,让他也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显出愉悦的神情。
殷无极注意着他的兴趣点,心中盘算着如何推销库存,从送上门的肥羊身上大把大把地剥些魔晶石和物资。
“启明城果然是遍地流金,处处都是商机。”青君放下酒盏,展开手中的折扇掩住半张脸,温文尔雅地笑着道,“殷城主不必客气,‘青君’之名,只是魔中称号,阁下大可以直呼。”
“青君。”殷无极从善如流,道,“既是未来盟友,那阁下也可唤我‘殷无极’。”
似乎觉察出对方的某种意向,两人皆一笑,对坐碰盏,一饮而尽。
高楼上灯影绰绰,明月高悬,美景如画。
“关于盟约,我尚有一事不明。”待到气氛更轻松些,殷无极手里转着一颗果子,在对方心情愉悦地赏景时,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听闻阁下与蓝岚曾是盟友……”
“你与那疯狗是老仇人了吧。”青君一开口,便用鄙夷不屑的口吻说道,“蓝岚此人,阴险狡诈,不可与之为伍。”然后他又撩起发,颇有些怨气地道,“你听到的,都是对我的诋毁,对吧?”
“魔洲传言,是阁下劫下他的渡劫法宝……”殷无极笑道,“难道其中还有玄机?”
“若非他暗中害我,我岂会报复?”青君冷冷地道,“说实话,我青凤城处于魔洲东,因为地处平原低地,又有幽河流经,作为粮仓之地,常年被人觊觎。蓝岚那个战争疯子,为了大肆敛粮敛物,居然从中游给幽河投毒,还好我及时阻止,才没有让下游平原化为寸草不生之地,我劫他法宝,还算给他留面子。”
“竟有此事。”殷无极一顿,心中又暗自评估着。
青君转过头,浅笑道:“我也知晓,我贸然递来邀约,让阁下怀疑我目的不纯。”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地图,用手拭平,铺展在桌面上,道:“殷无极,你且看我画出圈的几个地方。不仅是你,我亦然给其他城池的城主递了信,有些是我的长期盟友,有些是一直摇摆不定的,近期,他们都给了我回复,愿意共同组建一个从东到南的联盟。”
殷无极低头看着地图,只见青君画下的一大片势力范围,已经是整个北渊洲疆土的三分之一。
倘若启明城加入其中,就会成为通往仙门的必经之路,龙隐山亦然会成为重要的中转站,攫取巨大的利益。
这无疑是瞌睡递枕头,利益太大,让他不禁怀疑起真实性。
而青君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决,于是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饮尽了酒,又笑道:“阁下不必太急着下决断,我亲自来此,也是因为我们曾经未曾接触过,当然,我也十分关注启明城的情况,不少细作也陷在你这里……”
他说着,甚至还坦坦荡荡地补了一句:“这些人,我愿意付钱赎回,不知城主意下如何?”
殷无极没有被利益冲昏头脑,而是沉吟了一下,慎重道:“此事我需要再斟酌一下。”
青君也知道他需要求证的时间,于是也噙着笑,给自己倒了杯酒。
“我会在一个月后,在九重山升龙台举办会盟,我为盟主,我联系的其他四名城主与大魔皆会参与,希望你能够大驾光临。”
他说罢,便站起身松了松筋骨,懒洋洋道:“酒足饭饱,感谢招待。”
殷无极拍了拍手,道:“柳清,送青君阁下去休息。”
明日才是正式的会见,酒过三巡,柳清便引导青君一行至城中包下的客栈住下,留下殷无极独坐于高楼之上,低头看着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识。
照耀全城的灯依旧,忽然,他听到什么升空的声音。
殷无极一抬头,见到火树银花倒映在他的眼中。那些如落星、如雪花、如灯火的烟花,布满了整个天际。
“谈的怎么样?”萧珩不知何时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露台之上,先让人把残羹冷炙撤去,又换上一壶温酒。
“青君不是个好人,但是在魔修之中,他是个讲利益的人。”殷无极道,“只要和他讲利益,他就能听得懂,这便够了。”
“你要与虎谋皮?”
“倘若不走出这个封闭的圈,局怎么破?”殷无极掌灯,用炭笔圈下青君布出的野心之网,向萧珩细细分析道,“他这条从东到南的分界线,囊括了三分之一的北渊领土,他想要以经济联盟的形式,先把这条线做起来,如果被排斥在这个体系之外,就会被全然孤立。”
“所以,他并不是来说服你的,而是来通知你的。”萧珩恍然,“我们没有不签的权力。”
“也没有不签的理由。”殷无极看过使节递上的盟书草稿,上面的条款并不算过分,何况北渊洲合作从不说永远,所以第一次签订,时间也不过是五年。“青君与蓝岚闹翻,所以必须绕着中间的岚苍城走,再从南部与我合作,可以补上南部的缺口,也可以打开我把持的仙门通路……”
“但这一切太顺了。”萧珩拧起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驱了驱身上的寒意,然后仰起头道,“将夜,别躲那儿了,下来。”
猫着腰的少年轻巧地跳下来,无声无息地坐在了殷无极身边。
他扭过头,不去看那张地图,但殷无极显然没有避着他,反倒一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一边和萧珩说:“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会盟我是必须要去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是错过了,下一个机遇便不知道在何时了。”
“你现在对这座城,很有感情?”萧珩是天生的流离之人,像这样拘在一座城里屯兵的时候不多。
而殷无极认可他时,并未将他当做手下看待,而是作为一个盟友,所以狼王萧珩与他的狼王军,在启明城相当于独立的存在。殷无极给了他随时抽身而走的自由。
萧珩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明白,对于上位者来说,麾下有他这样的不安定因素会引起多少猜疑。
“最初从矿场起兵,只是一个尝试。”殷无极停笔,继而顿了顿,“我想要支持我称霸的力量,只能自己去发展。在我的蓝图里,城民和士兵都是棋子,善待他们,收服人心,只是通向成功的必经之路而已。”
“是什么改变了你?”萧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笑了。
烟花再度飞上高空,远处的龙蛇狂舞久久不歇,欢笑声响彻云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而殷无极身上的金纹玄衣,在这盛景之中也仿佛流动光芒,他手执杯盏,似乎是笑了,绯眸中蕴着一种奇异的情绪。
“因为我意识到,棋子也是有血肉,有生命,有家人朋友的。”他顿了顿,笑道,“我也是生于草野,而非天生就是圣人弟子,没有人比我更懂战乱、饥馑、苦厄、疾病……我就是那样活下来的。”
“被圣人捡回去,换了一身天之骄子的皮,我就不是那个流浪儿了吗?不是的。但自从我来到北渊,我发现,这里的魔世世代代都是这样活,作为奴隶,为强者践踏、剥夺、欺凌……”
“从来如此,便对吗?”
“不对。”说话的是将夜,他抬起银灰色的眼睛,虽然心智还稚气未脱,但他的话语却极为坚韧,好似沉淀过数千年,“人生而自由。”
“哈哈哈哈,说得对,人活一世,就该干大事,俯仰无愧于天地!”萧珩亦然大笑,他伸出自己的右拳摆在三人中央,郑重道:“我们,还他们自由!”
“不止是一座城,而是整个北渊洲!”殷无极也握紧了拳,重重地与他的拳一碰。
一直游离于他们的将夜今夜却好像想通了什么,伸出手,与他们的拳并在一起。
“倘若魔洲是一片废墟,那我们也要在废墟上,建属于我们的国。”
“歃血为盟,今日之约,绝不背弃!”
第207章 身临绝境
“这便是九重山?”
殷无极勒住魔兽的缰绳, 看向面前的高山。极目之处,只见峻岭崇山,龙腾云蔚, 的确是一片宝地。
九重山处于魔洲的中心, 是北渊龙脉。传闻历届魔尊皆在此历劫, 是实打实的九鼎之地。
由于九重山位于北渊洲中部,自启明城到此一般需要三天。倘若驾驭日行千里的魔兽, 这个时间可以缩短至一日之内。
这次他带出来的魔兵皆是精锐。萧珩命令狼王军中修为最高的大将北南随行, 领三百精锐魔兵。殷无极亦从启明城的守备军中调出五百魔修,防备可能出现的意外。
殷无极此次料定路上可能有拦截, 果不其然遇到了刺客, 却因为准备充分, 又有殷无极坐镇,并未造成什么伤亡。
但由此可见, 他此来会盟戳到了某些人的肺管子。
一行人进入九重山地界,再行过一个时辰,便至山下, 看见一块界碑, 用古语写着“九重山”三字。
“城主,会盟的地点在山中, 升龙台位于九龙殿,是祭天之处。九重山有天阶, 可以直接抵达。”前哨探路后回报。
已有青君的人在山下等待,见他们来了, 便迎上前,笑道:“殷殿下。”
殷无极的衣袍在寒风中飞扬,近乎威严的面容, 更是煌煌不可直视。
“按照北渊惯例,九重山乃尊者之地,就算目前北渊无尊位大魔,各城王侯仪仗也不得超越百人,否则便是藐视尊位,不敬天道。”
“知道了。”殷无极不欲惹麻烦,此次是来订盟约,又不是来结仇的,他停住魔兽的脚步,转头道,“申屠风,王猛,点上亲卫随我一道,其余人在山下等我,听北南的号令!”
“是!”曾经的空有一身蛮力的彪形大汉王猛,现在已经成熟不少,境界也更进了一步,到了合体期。
他感念着当初矿场的情谊,见城主重用,情不自禁地拍着胸脯,兴奋道:“俺一定誓死保卫城主!”
申屠风的境界更高些,已有半步分神,等到出窍期以上,就已经能够被称为“大魔”,他算是极有希望的。
他性格沉稳,点了点头道:“城主放心。”
“若是一日之后没有消息,北南,你来决定。”殷无极翻身下了魔兽,在走过沉默寡言的男人身边时,略略偏头道。
男人听到了他的嘱咐,然后摸了摸手中的传令牌,低声道:“是。”
说罢,殷无极又看向看门人,仿佛意有所指地问:“都到了?”
“就等城主了。”看门人笑着道:“升龙台前祭天大典将在午时开始,山上路险,城主慢行。”
殷无极振衣拂袖,腰间的黑金色古剑暗光流转,周身漆黑魔气护体,端的是从容优雅,骄矜无双。
跟随他上山的亲卫军纪严明,天阶之上,像是一道黑色的绸带,很快就湮没在杳杳迷雾之中。
*
萧珩是个很信直觉的将领,这几日却一直眼皮猛跳。
自殷无极率军离去后,启明城中就由作为副城主的他来管理。如无意外,来去加上会盟顶多耗费十天,有殷无极搭建的制度在,正常应当不会出事。
就算有人见城主不在,萧珩也是大乘后期修为,没人会来试一试狼王的枪法到底怎么样。
“坐立不安,真傻。”将夜收刀,淡淡道。
“怎么说话的你?”萧珩腾地站起来,抓着头发,“将夜,你小子又跑去哪了?半天也不见影。”
从房梁上跳下来的刺客直起身,动作像猫一样轻盈。
“收到线报,已经平安到达九重山下了。”将夜将信件丢过去,然后冷冰冰地道,“路上的确遇到了刺客,但都不是很强。提前出发是正确的,有人不想让这盟约达成。”
萧珩这才坐了回去,但是读过报平安的消息,他心里怪怪的感觉却没有消失半点。
“我有种很糟糕的感觉,就好像我们做出的每一步选择,设下的每一个后手,都像是被预料到了一样。一切都在按照我们预想的情况发展,这也……”萧珩欲言又止。
太顺利了,但顺利不好吗?
“是有点不自然。”银发刺客顿了一下,“但是,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的不是殷无极,是启明城。
维持一座正在发展的城池有多难?
殷无极的每一天,都如同在掌控满帆全速启动的战船,只要稍有不慎,风浪就会倾覆这艘还不稳固的船。
他要维持城池的发展,所以六工七坊不能空转,无数的资源就会向下投入。他要将资源投入民生,至少要让人过的像人,商业繁荣的背后是他的殚心竭虑。他免掉了许多苛捐杂税,尽力地去减轻平民的负担,他又要修城、修路、修桥……
除此之外,还有维持军备的军饷与军械投入,招揽人才时需要充足的修行材料,光是这样就能掏空他以前的家底。
倘若他能像是其他城主那样盘剥城民,只管自己与手下的修炼资源与财富,他哪里会如此骑虎难下,城主府也不至于如此朴素简洁,对于一些拿不准的机会,他也不会抱着赌一赌的心思去尝试。
毕竟,有些疑心实属正常。但殷无极总不能因为连影子都没有的怀疑,就对伸来的橄榄枝完全拒绝吧。
“既然他到了,就把签订盟约的消息放出去吧。”萧珩叹了口气,道,“已经到了这一步,不用再保密了。”
“已经在早上放出去了。”将夜顺嘴一答,却又轻轻地皱起眉,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和我无关。”
萧珩本来紧绷的神经,也因为他的有趣反应略略放松,咧嘴一笑:“怎么,小猫儿又别扭了啊?什么都参与了才撇清,晚了点吧。”
“……”将夜拉下兜帽,开始生闷气。
他好烦。
他们还没玩笑几句,凤流霜却脸色煞白地闯进来,两条白绫紧紧缠绕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的脖子,直接把他们丢到了副城主萧珩的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萧珩见她的嘴唇都在颤抖,原本的玩世不恭神情也收了起来,肃然问。
“问他们俩。”凤流霜用舌尖抵着牙根,声音几乎变了调。她自从当上风雨楼楼主后,她鲜少有这样近乎失控的时刻,“青君的细作!”
墨染和白钰虽然是细作,但在启明城里已经咸鱼好久了,连青君那里都懒得回去。
反正启明城里翻车的细作太多了,也不差他们俩,他们一合计,干啥还回去出生入死,在这儿打工摸鱼修炼不好吗。
看着萧珩脸色变了,白钰连忙指天誓日:“我们都已经背叛青君殿下,不打算回去了。还有,我俩真没干什么坏事,就是早上关于会盟的传言让我们有点在意,就写了封匿名信放到了凤楼主那儿,谁知道一炷香后就被抓到了……”
“别废话,什么内容?”将夜的匕首已经指上了墨染的咽喉,银灰色的猫儿眼眯起,像是刀锋般冷厉。
墨染脊背一僵,冷汗涔涔,难得找回了些许当年在青君手下朝不保夕的感觉,但他咽了一口唾沫,道:“青君殿下的确有可能和城主合作,这点我不否认,但是说青君殿下与蓝岚会闹翻敌对,逻辑不通啊。”
“哪里逻辑不通?”萧珩皱起眉,他心中已有不妙的预感。
“呃……这件事情比较隐秘,但魔洲并非是完全无人知晓,至少,在青凤城的高层并不是秘密。”
白钰沉默了一下,道,“青君殿下和蓝城主,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甚至青君与蓝岚只是称号,而非本名。”
“若是往前追究两千年,哥哥儒雅,弟弟阴沉,来源于同一魔修大族,名为‘梵’,但这个大族早就没了,后来的魔修压根都没听说过,也因为他们平日的表现,没人会往血缘去想……”
“虽然修的功法不同、性格不同、长相不同……但他们是亲兄弟,进阶也是互相帮忙,怎么会突然放出背盟的消息?”
凤流霜的手已然煞白,她嘶哑着声音,道:“是我们风雨楼的情报工作没有做好……”
墨染是个少年郎,他被凤流霜的白绫差点勒的喘不过气,连忙道:“好姐姐,松松手,不是你的错啊,这事儿整个魔洲真没几个人知道,我们也是某次跟着老大,才听见蓝城主和青君殿下聊起往事……”
凤流霜说不出话来,对于连襟毁约与亲兄弟撕破脸,程度是完全不一样的。后者便极有可能是陷阱。
“消息无误?”萧珩这才哑着声音开口,道,“你们以前是青君的手下吧,明明有一身绝技,为何在城中,我未曾见过你们?”
“刀口舔血的生活过腻了。”墨染愣了愣,半晌才回答道,“好不容易有点生活的样子了,城主若是被害死了,我又得流亡了。”
他的想法很直线,却代表着那些选择搬到启明城的魔修共同的愿望。
“我们不会害城主的,我们比谁都希望他平安。”白钰抚平自己的衣摆,又是风度翩翩的模样,难得严肃地道:“你知道吗,魔修们等待‘第二个选择’,已经太久太久了。”
杀人与被杀,背叛与算计,充斥着北渊洲的就是这些血色的记忆。但人并非机器,杀人的刀也有卷刃的一天,不停歇的候鸟也有歇脚的时候。
那些落脚于此的魔修渴望平静的生活。
也许如剑魔那样,在余生里开个剑术馆教教学生,把自己的武道传下去。又或是如那些不具名的魔修,敛起修为,过上什么也不干,就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日子,亦然是一种平静的幸福。
但那些渡劫大魔都是几千年的老妖怪了,半生都是争抢资源活过来的,只会对这种需求嗤之以鼻,更不会理会北渊洲几乎九成的魔修过的是奴隶、家畜与鹰犬的生活。
“青君背盟的消息是什么时候?”萧珩眸色一沉。
“三年前,城中内乱。”凤流霜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他们闹翻这件事不属实的话,就是说,在我们关起门来处理城务的时候,这个局就开始布了。”萧珩攥紧了拳,道,“但那个时候倘若直接攻城,内外夹击,得胜的机会不是更大吗?”
消息不足,完全推算不出来。
白钰见他们没有放人的意思,也不敢直接和大乘魔王胶板,讪讪地道:“副城主,那我们不打扰了?你们要不要去提醒一下城主……”
萧珩的神情逐步阴沉下来,他刚刚收到的消息,殷无极已上九重山。
九重山是龙脉之处,寻常的通信之术在那一处压根没用。若是发信给属下,教他们闯九重山,且不论是不是白白送死,倘若这真的只是个简单的盟约,只要闹上去,无疑会坏大事,甚至还会与数家为敌。
局已经踏进去了。
为一城之民生而忧心的年轻大魔,本是带着鲜花与美酒而来,希望结识远方的盟友,却不知道,迎向他的会是敌人雪亮的铡刀。
墨染和白钰被带下去看管了。
紧接着,萧珩秘密召集了殷无极的所有心腹。程潇、柳清、柳云天、凤流霜、甚至赫连景都被他叫来。
“我可能要秘密离城一趟。”萧珩召集了他们之后,眼睛似乎已经有了泛红的血丝,显然是经历了艰难的抉择,“我留在城中镇守,旁人不敢来犯,我若离城,城中的力量可能会暂时出现真空……但是我不得不去。”
“九重山上,保守估计有两名渡劫大魔,四名大乘魔王。倘若这是一个针对主君的局,倘若对面都是敌人,他根本回不来。”
错了,都错了。
这件事的风险,他们从一开始就估错了。
他与殷无极以为危机会发生在半途,会是老仇人蓝岚在暗地阻挠。半途的确发生了刺杀,才让殷无极以为到达了目的地就没事了。
因为提前三年设套,演了一出兄弟背盟的好戏,甚至青君还上门拜访商议盟约,怎么看都太兴师动众了。
但萧珩不敢赌。
“不管这个盟约到底是真还是假了,就他妈不签了,咱们不玩了,但我得去把他带回来。”
萧珩看着每个人脸上凝重的神色,嗓音已然十分沙哑,“我需要各位稳定人心,不要透露出我离城的消息,然后以战时对待,加强守备,防范外敌……接下来的几日,启明城会十分危险。”
“假如事情到了最坏的那一步,就算将军奔赴九重山时仍然赶得及,依旧是二对六。”程潇沉默了一下,他不像是其他人那样近乎狂热的崇拜,商人的理性让他开口,“若是将军离城,有人趁虚而入,会发生什么?”
萧珩当然明白,这样的可能极大。
他看了一眼众人,好像是终于不用忍了,淡淡开口:“说句很混账的话,你们之中,的确也没几个把我当自己人的。喊我一句副城主,也是看在主君的面子上,因为我以前名声不好,喜欢背主——这点我承认。”
柳云天神色略微变了变,显然是说中了他的心思。柳清沉默着不说话,程潇则是知道这个话题太危险,处于趋利避害的心思,宁可闭嘴。但凤流霜却是复杂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萧珩平素受了不少夹板气,又不能和殷无极的人较真,只好嬉皮笑脸的便过去了,只要殷无极信他便好。
至于名声,已经烂透了,所以也不太在乎。
但涉及生死存亡的关头,不能打马虎眼,一定要较真。
萧珩嘲讽似的挑起嘴角,目光锐利如狼,道:“我是谁啊,狼王萧珩,著名的叛将,背叛过的主君有一打,皆是不得好死。但凡重用过我的主君,皆会为我反噬,你们打不过我所以忍着,却又整日防着我,觉得我随时会捅他一刀,把他累死累活打下来的天下都吞了,对吧?”
“你要背主?”柳云天终于忍无可忍,目光紧紧地攫住他。
“背个屁。”萧珩冷笑一声,“动你们的脑子好好想想,没了渡劫大魔,就算我与狼王军都在又如何,启明城就是块肥肉,守得住一时,守得住一世吗?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放弃他的选项!”
“……我们怎么可能放弃城主?”
“哼,不指望你们信我,也许你们有人觉得,老子带了兵出城,不是去和那六个人对刚,而是拍拍屁股就跑了——随你们怎么想。”
“老子知道,九重山上只要一变天,就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老子知道,但我的主君在那里。”
他的兄弟陷在那里,哪怕天下人都奔逃,他也得死地逆行。
就当,把当年绝关前的命,还给他了。
“你们说,为什么启明城名为‘启明’?”
“城主说,我们要替整个北渊洲……指明方向。”柳清轻声道。
“是啊,北极星不能落。”萧珩站起身,擦拭着自己蒙尘的枪尖,叹息道:“若是没了他,天就黑了。”
第208章 不跪天地
殷无极已入九重山, 如今,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异常珍贵。
“倘若我猜错了,毁了盟约, 我自会负荆请罪。如果主君不肯原谅, 斩了我的脑袋都行, 我不说半个不字。”
萧珩已经开始给自己系轻甲,往日, 他的脸上总是浮现玩世不恭的神色, 此时却显得异常凝重,让他的神色沉冷如寒雪。
“但是, 我不能用他的命去赌, 赌九重山一片祥和, 而对摆在面前的阴谋视而不见。”萧珩看向他们,沉声道:“我给你们每个人一个锦囊, 待我走后,倘若城中出事,打开一观, 或有出路。”
启明城众人对视后, 第一次齐齐将手覆在心口,那是尊重与恳求。
“请您把城主带回来。”
启明城不能没有北极星, 若他坠落,北渊便会再度陷入永夜。
萧珩目视着他们纷纷离开, 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调度起启明城这座庞大的战船, 脸上皆是沉肃之色。
没有一个人抱怨或是退缩,哪怕他们知道,城中唯一的大乘期大魔也要离开, 这座城的守备将前所未有的空虚。
将夜无声地从房梁上翻下来,而萧珩背对着他,依旧在系甲,高大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寥。
“你要走了?”刺客银灰色的眼睛是一面镜子,倒映出最原初的善恶。
每个人的魂魄都有颜色。在将夜发动鹰眼时,大多数的人会化为斑斓色块组成的人形轮廓,喜悦、哀恸、嫉妒、悲愤、憎恨……人的情绪为灵魂染上不同的颜色,也勾勒出不同的弱点。
在其中,殷无极的魂魄是特别的。他原是一片暗到极致的纯黑,可他的左胸口处,有着一簇永远燃烧的炽热火焰。
那红色,多么辉煌璀璨,从他的胸口扩大,直到照亮了一切漆黑。
那是一个灵魂也在燃烧的男人,天生有吸引旁人跟随的能力。
哪怕是游离的刺客,也情不自禁地往前踏了几步,望向那迢迢黑暗中唯一的火炬。
而比起堪称纯粹的殷无极,萧珩则是一片混沌的灰。
他好似常年游走在黑与白的边缘,堪称杂乱的颜色,看似不起眼,却又有种吞噬一切的恐怖。
萧珩总是玩世不恭地笑着,萧疏旷达,却又难以接近。
兴许他天生就是反复无常的,在战场上的搏杀让他的本性极为嗜血,哪怕殷无极给他套上项圈,把他拴在这看似和平的城池里,他的本性依旧冷酷无情。沙场的宿将,并不会因为短暂的安逸而放松警惕,而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咬住敌人的咽喉。
他惜命,为此背叛过许多人,他只忠于自己内心的道,世间浮名利禄于他如尘泥。所以,天下能让萧珩赌命的事情不多,但殷无极算一个。
萧珩现在却要奔赴最危险的地方,从陷阱中带出他的主君,或者,与他的主君一起死在那里。
若是曾经的那个叛将,他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应当带着他的人利落转身,离开这艘将沉的船,而不是向死地逆行。
少年相识,脊背相抵,许为挚友。
多年以后,魔洲相逢,许为君臣。
一日君臣,一世君臣。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又有何妨?
“喂,猫儿。”
“我不是猫儿。”
“真较真啊,兴许我这就是叫你最后一遍了呢。”萧珩低笑一声,平日里除却去军营,他并不着战甲,此时他却将压箱底的轻甲郑重地取出,逐一披在身上,好似关外沙场的风再度掠过他的身边。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狼王,又回来了。
“要是我没成功带着他回来,你就自己离开吧。”萧珩将一个刀具包丢给他,道,“你一直想养好伤就离开,去真正的魔洲厮杀,以此来获得复仇的能力……我俩一直不放你走,目的也不纯,小猫儿早看出来了吧。”
殷无极从没避讳过利用他的事情,将夜是天生的暗杀者,倘若继续培养下去,未来能帮上他大忙。
将夜双手合拢接住刀具包,打开一看,却见到一整套暗杀的刀,长短不一,甚至有坚韧的龙筋绳索和小型投掷类火器。
“这是那家伙给你打的,本来要等你生日送的,当个惊喜。”萧珩顿了顿,道,“主君说,他拿你当弟弟,是真的。”
“……”将夜没说话,只是攥住了刀具包,静静垂下眼。
“兵应该点好了,我从城中密道出城。”萧珩背过身,为自己系上火红的披风,至此披挂完毕。“七日,如果七日后我们没有回来……”
“出征之前,不要乱说话。”将夜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再平静。他一拉兜帽,遮挡住自己的视线,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他摇晃着手中叮当作响的刀具包,低声道:“等你们回来,得让他亲手再送一遍。”
*
殷无极自天阶而上,一行人抵达了升龙台前。
升龙台坐落于九龙殿内,是飨祭天道的祭坛。因为殿内只能大魔单独前往,他带来的人便在殿外休憩等待。
而九龙殿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个呈现圆环形的更大祭坛,上方没有屋顶,据说是为了沟通天道,环形的外围由坚硬的黑曜石砌成,壁上彩绘着古老魔洲的神话。
而魔洲的历史是一部血淋淋的地狱秘史,斩首、人牲、生食血肉、养蛊炼兽,对蛮荒的盲目崇拜,让彩绘格外诡谲阴森。
殷无极第一次来到这北渊龙脉之地,本能地有些不适。因为这与仙门的龙脉差别太大了。
他仿佛能够听到这座山中的龙吟,好似被压制了数千年甚至万年的巨龙,正濒临疯狂。六千余年,龙脉未曾有主人,北渊未曾诞生天子,就好像谁在北渊洲的大动脉处砍下一刀,让这片大地永远流着血。
在殷无极走到祭台之前,看到那已经宰杀完毕,摆上祭台的尸首时,他感到了极端的不适。
“殿下到了。”不知何时,在幽暗处,走出了六个不同的人影。
为首者是青君,剥去浊世佳公子的皮相,他显露出半分妖相,背后隐隐腾起青凤的虚影,瞳孔也化为青绿色竖瞳,森然而无情。
而另一个身着赤袍战甲的男人,一头短发金红,连瞳孔也是黄金的颜色,可见魔功也是属火。
“吾名青君,青凤城主。”
“本王钟离界,执掌界城。”
东部的青君,西疆的钟离界。皆是一方霸主。
殷无极已经感觉有些耳鸣,好似这脚底下的龙脉在他的脑子里嘶吼,让他几乎有种当初入魔时被灵气与魔气反复撕扯的痛苦感。
但他哪怕再难受,此时面临二名修为高于自己的渡劫大魔,此时都不能露半点怯意,而是右手按上自己的无涯剑,向前踏了一步。
“启明城,殷无极。”
玄袍大魔看着两名渡劫大魔背后的四名大乘魔王,心中将情报与人脸逐一对上了号。
其中,鸿渐、风不度各自执掌十城之二。越十、重月二人分别为青君、钟离界的属下,封地在主城附近。
“此番飨祭天道,还差最重要的祭品。吾擅做主张,借殷城主一物。”青君微笑着走出阴影,看向殷无极道。
“何物?”这并非是之前说好的,殷无极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握着剑柄,颇为警戒地看向那神情不对的青君。
他与前来启明城拜访时,简直判若两人。
“你的命。”钟离界的声音嘶哑,伸手从背后抽出了背负的□□。
他全身的肌肉紧绷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殷无极斩来。
当啷一声,那足以把人劈成两半的一击,被一把黑金色的古剑架住。黄金的瞳孔对上赤色的烈焰,两人的眸光里烧着疯狂。
“钟离界,你这是何意?”殷无极声音冰冷,却是脚下用力,凶剑上的剑气在他周身腾起,与男人护体的红光斗争。
“何意?”钟离界咧嘴笑了,“当然是要你的脑袋祭天,仙门的叛徒,贱民的王,也敢与我等分一杯羹,哪来的勇气?”
青君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优雅。
“虽说是贱民之城,但的确富庶,颇有可取之处。”青君淡淡笑了,说起战争,像是折一枝花那样容易。“看样子,当初养一养再取之,的确无错,比打下那一穷二白的龙隐城有价值多了。”
殷无极的瞳孔一阵收缩,这盟约是陷阱!
当初,青君亲自拜访,与他彻夜商定条款,共画蓝图的模样,与今日截然不同。难道那些雄心勃勃的计划,那些立誓建立的伟业,那些激赏与赞叹,都是这个男人演出来的吗?
如此费尽心机地布下一个局,就是为了把他请到瓮中,何以至此?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青君并没有非要杀他的理由,是什么驱动了他如此费尽周折?又是怎样说动了钟离界?
危机感让他迅速向后疾退,果不其然,一根差点贯穿他肌骨的锁链自地面破土,如同一道雷光,追着他的身形飞袭去。
一对六!绝对劣势。
青君像是不急着抓他,而是十指操纵锁链,如同优雅的傀儡师,用铁链将整个大殿层层封住,不断地将他逼到中央处。
而钟离界,正拖着斩马大刀,迎向他的正面,咧开嘴冲他森然一笑。
殷无极踩着壁画借力,然后翻上那无穷无尽的铁链,几乎贴着边穿过天罗地网,纷飞的袍角却被铁链绞成碎片。
四名魔王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而他们的气息并未离去,而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等待着找出他的弱点。
殷无极抬头仰望天际,九龙殿的最高处是圆形的缺口,天光从中落入祭坛之中,但青君与钟离界,却似乎从不担心他从中逃离。
那一定是陷阱,但不知道会以什么方式出现。
两名渡劫大魔的合力绞杀,前有逼近的钟离界,后有青君的天罗地网,二者的修为皆高于他,硬拼极为不智。
殷无极的身边浮着黑火,剑气正在与铁锁角力,让他全身的魔气调动到极致,背部浮现涔涔的汗。
可能出不去了。
但殷无极这些年都是被刺杀过来的,赌上性命的战斗,他不打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不会放弃的。哪怕敌我差距如此巨大,他依旧冷静至极。
“想杀我?”殷红的瞳孔仿佛燃烧着,“没那么容易!”
□□贴着他的身体擦过,狠戾的刀风竟然刺破他的护体魔气,在他腰腹部留下一个深深的伤口,鲜血飞溅。
而就在同时,无涯剑的剑气也刺穿了钟离界的肩胛骨,差点把他的整个左臂削下来,迫他倒退一步,粗喘道:“他娘的,这小子的剑里藏着火,别被沾身!”
以伤换伤,以血换血。
殷无极的眸光冰冷,他用手在腹部沾了血,然后一攥拳,漆黑的火便如同闻到了腥味的兽,怒号着扑向钟离界。
钟离界也很果断,直接将自己伤口处的一整片肉都削下来,向后疾退,才没有在瞬间被黑火吞没,但那块落在地上的肉,就一瞬间化为了灰烬。
“真是麻烦的家伙。”青君藏在幕后,却像是端着一张微笑的假面,正如傀儡师的人偶,“起舞吧。”
殷无极方才是冲着杀钟离界去的,调动的魔气太多,身法只是一个迟滞,便被青君的锁链逼到退无可退,不小心向后一步,刚好踏入到血涂与尸堆的祭坛之中。
圆形的天光落了下来,照在踏入祭坛的大魔身上,近乎目眩神迷。
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股来自于九天之上的窥探。
蕴含着愤怒与杀意。
天边忽然聚起了云雨,层云中掺杂紫电,作为飨祭天道的祭坛,这里有着沟通天道的力量。
一道雷光劈了下来,正中祭坛。
满地的残肢在雷劫之中着了火,散发着近乎烧焦的气味,那是骨头都被雷光融化的证明。
龙脉近乎狂乱的嘶吼声,就在这一瞬间,与天雷的声音一道灌入他的耳畔,让殷无极本就压抑的心魔感受到天道的召唤,瞬间破开束缚,半张脸几乎化为狰狞的恶鬼。
“哈哈哈哈哈,终于出来了!”殷无极听到自己几乎陌生的声音,心魔,它是诞生于他内心的疯狂怪物,一切扭曲欲望的集大成体,一台只知杀戮的战争机器。
不行,不能……
如果它出来了,这具躯体……我不再是我……
殷无极的剑深深刺进祭坛中,似乎要支持着自己不要倒下,可仅仅是方寸之地,他就好像是画地为牢一样,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跌跌撞撞的,走不出这方寸的祭坛。
“殷城主,借你的命一用。”
“九重山的龙脉快要发疯了,只有渡劫大魔的血才能勉强喂一喂它,龙脉还得为我们输送资源和矿产呢,可不能现在枯竭啊。”
青君却微笑着,用他的锁链将殷无极的四肢穿透,将他牢牢地束缚在祭坛之上,似乎想要迫使他双膝跪下。
血,流不尽的血。顺着锁链穿透的地方落在祭坛的血槽里,让祭坛周边雷光大作。
终于享用到命定祭品的天道终于愉悦,雷劫正在不断蚕食他的护体魔气,让他斑斑血迹的残损衣袍遮不住他的狼狈,墨色的长发披散着,唯有一双血狱滔滔的疯狂眼。
“啊啊啊啊啊——”
数不清的血色魔纹,从他的侧脸蔓延到脖颈之下,像是攀附在他身上吸取生命的血藤,近乎活物般流动着。
几乎污染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破土而出的心魔几乎占据了他半个身体,让他半边脸布满魔纹,好似堕落的魔神,半边脸干净昳丽,有种近乎凛然的神圣。
那祭坛之上,锁链加身的玄袍大魔本该就此放弃抵抗。
但是青君忽然觉得指尖缠绕的锁链被紧紧拽住。
他谨慎地抬眼一看,竟然看见殷无极双臂正在向前拉扯,握着剑柄,牢牢地将剑锋刺入地表。
他以拜剑之姿昂然立于祭坛之上,哪怕锁链缠身,血流不止,魔气弥合伤口的效率,甚至赶不上他身上出现伤痕的速度。
“……不……退!”
殷无极沉黯的赤色眼眸中,迸发出万千的星火。
青君所控制的锁链,几乎被拉扯到极限,尽头则是一团腾腾的火。
“不跪——!”
他不甘生而为祭品。
此地是龙脉之地,天道祭台,那他就用剑撕一个缺口出来!
少年生而孤勇。
谁又说他不敢屠龙?
殷无极仰天大笑三声,好似在直面这悲怆的命运。
“洪荒三剑——天地同悲!”
第209章 喉头热血
殷无极已经被完全逼到极限。
哪怕被六名大魔围剿, 他拼死一战,或许还能拖一半下地狱。但两名实力高于他的渡劫大魔一个主攻,一个策应, 还是能把他逼的退无可退, 踏入祭坛, 让天道降下天雷。
天道在渡劫天雷时没能收走他的魄,逼他入鬼界时没能取他的命, 已经不想再用他这步棋, 这回是打算连他的身体一道劈成灰烬。
而谢衍用圣人灵骨为他压下的心魔,在这样汹涌的天雷中疯狂滋长, 魔纹艳丽又蚀骨, 瞬间蔓延在残损黑袍下的苍白皮肤上, 让殷无极从身体到魂魄,都陷入几乎分裂的剧痛之中。
痛, 太痛了……
大魔咬紧牙关,却遏制不住近乎惨烈的嘶吼,近乎悲鸣。
求生的本能让殷无极用天生火覆满全身, 好似置身于黑火之中, 而那些护体的魔气却不断被天雷撕裂,又转瞬弥合。
但那一道道的伤口却是真实的, 把他的躯体反复撕裂,让黑袍被血浸透, 血几乎注满凹槽。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
殷无极几乎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双手握着剑柄,孤注一掷地把剑气灌注到地脉之中,好似要劈开龙脉一般疯!
“他疯了, 用剑气砍龙脉!”在感受到汹涌的剑气如天河倒灌一样刺入九重山中时,青君几乎把牙咬的咯咯响,“北渊龙脉是何等凶暴的存在,不知死活,快拦住他!”
钟离界再度抡起刀,那是当年上任魔尊赤喉的兵器,不但可以操纵强横的火焰,甚至可以斩裂空间。
耳边尽是雷声,而殷无极早已无法思考,也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
唯有一个声音,清雅而冷冽,几乎死死地镌刻在他的灵魂里。
“修真大道本就是与天争命,逆天而行,你我从无回头路。”
“亮出你的獠牙和利爪,去争!与天争、与地争、与命争!谁人阻你,你便杀了谁,哪怕拦你的是我,你也要出剑,与我拼命!”
殷无极赤色的双瞳已经晦暗空洞,心魔近乎狰狞的神情浮现在他俊美的面容上,但白衣圣人的身影依旧挥之不去。
圣人予他一根灵骨,没入他的血肉之中,如同他魂魄的指南针。
“天道杀你,那你就提剑,撕了天道!”
“殷别崖,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那声音明明如水般冰凉,却让他忽然一个激灵,从心魔中短暂地苏醒了一瞬,肋下三寸的灵骨好似灼烧似的发烫,如同他另一颗跳动的心脏。
砰、砰、砰——
他不能死,不能死!
他还有一座城池,城中还有守望着他的臣民。
他还有未尽的事业,未完成的理想,未道别的人……
他还未曾将师尊的灵骨,将他的通天道途还给他——倘若在此地被劈成灰烬,他也将葬送师尊的仙途。
……那是此界最有可能登仙的天纵之才,圣人谢衍啊。
“我不能死在这里,所以……”殷无极看到青君见他攻击龙脉时,几乎扭曲的神情,但他已经离经叛道至此,甚至还恣意地笑了,近乎癫狂,“哪怕把九重山……劈了……我也要……”
能够对抗天道的,唯有龙脉。
不就是一起死么,无论是仙是妖是魔是鬼,且放出来瞧瞧!
殷无极的剑意太恐怖了。倘若贸然接近,说不定会被直接卷进天雷里。青君与钟离界对视一眼,神情皆是异乎寻常的凝重。
“怎么办?”钟离界看着自己伤口边缘又冒出来的黑火,再度咬着牙割掉一块血肉,脸上的煞气快要实质化。“本王只想弄死他!”
“天道要魂魄,龙脉要血液,就算不是活人放血,死人也可以。”青君的声音依旧优雅,但是却浸透着铁锈的味道。
“吾来杀了他。”青君的身后显现出青凤的图腾,双手凝聚起青色的魔气,好似凭空变出了一把冰冷的弓。
“你最好是。”钟离界捂着血肉模糊的肩膀,那里正在被魔气缓慢修复,却见封闭的九龙殿闯进了一群魔修。
魔修战士们飞扬披风的背后,皆是绘着启明城的北斗标志。
为首的是提着双锤的王猛,已经瞎了一只眼睛,浑身伤痕累累。他的背后,皆是健硕的魔修汉子。
他们有的没了半个手掌,用布条把断肢一扎,左手拿刀,便是随着队长一头扎了进来。有的人身上铠甲残损,已经没一块好肉,好似从刀枪剑戟中滚过,皆是血战的勋章。
随着殷无极上山会盟的是百人的小队,最后杀进九龙殿,抵达殷无极身边的,只余下十五人。
青君留在外面的魔修少说是他们的三倍之多,也皆是精锐,能够杀进升龙台前,足以成为他们一生最骄傲的战绩。
人能胜过天吗?在欺瞒之下逃过一次、两次,难道能永远逃过去吗?
在狂澜一般力量冲击下,殷无极已经接近疯癫,眸中血色氤氲。
而他的剑还在疯狂地向九重山中注入汹涌魔气,居然当真把龙脉砍出了一道缺口。
他的目标终于浮出水面,原来,他以无涯剑为核心,施展“天地同悲”,是要以人之躯与龙脉角斗,甚至要将其吞噬进躯体里,以身体为战场,引天道与龙脉相斗!
多么疯狂!就算是顶级的天生魔体,这也是近乎九死一生的选择,是把命押上的豪赌。
倘若此时被打断,殷无极定会被两股失控的力量碾碎,直接化为飞灰。
“青君,磨蹭什么,快点打断他,不能让他控制龙脉!”钟离界擅长近身战,面对天道、龙脉、殷无极三者几乎化为乱流的力量,他此时也不敢接近半分,生怕天道连他一起劈了。“这小子,到底怎么得罪天道了,看着怪恐怖的……”
“狗娘养的,你们打算对城主做什么!”刚刚闯入环形封闭的九龙殿内,王猛见城主拜剑而立,浑身血染,愤怒地嘶吼一声。“你们背叛了城主!你们要付出代价!”
王猛看见青君的箭矢已经搭上弓箭,目标便是被困于祭坛之上的殷无极。他与背后的魔修们,几乎瞬间扑了上去。
他们虽然不懂殷无极正在做什么,但看得出青君的箭蕴含着多大的力量,决不能让箭刺中城主。
城主虽然也是大魔,但他和这些披着人皮,却面目狰狞的恶魔不一样!
城主领着他们闯出差点葬送一生的矿场,解他们的奴籍,给他们军饷拿,给他们修炼的功法,甚至教他们文字与历法……
城主在巡城的时候会笑着与他们打招呼,好似他们之间人格平等,并无高低贵贱。他会来六工七坊与他们闲话,会问他们的修炼进度,问他们与家眷吃饱穿暖了吗,买得起衣物与书籍吗。
他甚至还会化身平民,亲自去市场询问米面的价格,甚至连发数道城主令压制高扬的炭价,保证那些炼气期都没有的百姓不会在北渊洲冰冷的冬天饿死、冻死……
城主好像无所不能。在他的治下,被战火烧断的木板桥能够成为宽敞的石桥,崎岖不平的小路被铺成康庄大道,漏雨的棚居能成为一个又一个结实的安置屋……
他会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例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什么什么……”不记得了,听说书人讲,是要给全天下没家的人修房子的意思。哈哈,听上去很荒唐,不过,要是真能实现该多好啊。
翻遍整个魔洲,哪有城主这样的大魔呢?
没有了,不会有了。所以,他不能死在这里,哪怕是用他们的身体去挡,用生命去换。就算只能拖延一刻、一分、一秒……他们也要这么干!
“六子!”王猛大呼一声,却见那断了一根手臂的化神魔修,竟然毫不犹豫地扑向青君的箭矢。
平日是神箭手的他,用还没瞎的那只眼睛,看清楚了那第一支箭的轨迹。在他用胸口接住那支箭的时候,他强壮的躯体一瞬间就炸成一片血雾。
青君满以为蓄力后的一箭能中,却不料打中了虫子,正勃然大怒:“越十,出来,杀了他们!”
在青君、钟离界二人围剿殷无极时,四名大乘魔王也没闲着。
鸿渐、风不度二人本是出殿守卫结界,却不料天地同悲连龙脉都砍破了,结界自然也没留下半点,才一时疏忽把王猛等人放了进来。而其他没进来的人也颇为难缠。
信号被放出去了,山下似乎又有别的动静了。
而越十、重月二人仍在殿中,在主公发话之前,他们并未出手干预渡劫魔修的战争。
而青君话音刚落,一名拿着苗刀的刀客就出现在他的身后,又瞬身到祭坛前,干脆利落地割掉又一名奔向殷无极的战士脑袋。
头颅滚落,一腔热血喷溅到快要疯魔的殷无极脸上。
什么东西……血……?
滚烫、热烈、好似烈酒与熔岩……
玄袍的大魔身负荆棘铁锁,浑身如撕裂般疼痛,他慢慢地抬起头来,近乎涣散的眸光开始凝聚,好似要竭力看清这血色的现实。
在大魔眼中,这些来自于启明城的魔修战士,修为最高也不过合体。启明城就这点积淀,也配与他们相提并论?
青君近乎嘲弄地看着他们,仿佛在注视满地乱爬的蝼蚁虫豸。
而穿梭在蝼蚁中的两名大乘魔王,宛如起舞的死神,把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杀死在他们城主的面前。
有人死在五步外,用全身的力量抱住大乘魔王的弯刀,逼迫越十不得不将他砍成两半。可越十居然一时间掰不开那钳着他刀的断臂。
有人死在三步外,头颅落地时,无头的身体还保持着惯性,向着殷无极所在的方向张开手臂,似乎要徒劳无功地替他挡些什么。
“往前走啊!”老七推了王猛一把,把他送进了雷光笼罩的祭坛外,仅仅与殷无极一步之遥。
下一刻,刀锋从他的背后穿过,他轰然倒地。
“城主,醒过来!”王猛身材高大健壮,如同小山一样巍峨。
可他此时几乎完全成为了血人,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同袍的。他往后一望,来时路上倒满了同袍的尸首。
残肢断臂,血涂阶前。
望着炼狱的模样,青君依旧是那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他甚至还微微笑了,再度弯弓搭箭,凝起比上一箭更磅礴的青色魔气。
这一箭,对准的是殷无极的左肋处,心脏的位置。
“殷城主雄才大略,非池中物,可惜了。”青君高高在上地评判着,好似温柔又残忍的风,“这样的人,必须斩草除根。”
背对着席卷而来的青光,小山一样高大的魔修张开了双臂。
他为那身负天雷与龙脉双重碾压,却如剑般伫立,死也不跪的年轻大魔,短暂地遮下一片阴影。
青君的箭上缠绕着绞杀一切的魔气。
当箭矢穿透王猛背后的时候,那向来粗莽的钢铁汉子,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城主的场景。
粗布麻衣的少年头上盖着草帽,睡在篝火边的茅草堆里,听着他们在火堆边谈论反叛。
面对他的质疑,少年大魔直起身,轻轻松松地拎起他的领子,露出一个极为桀骜的笑意。“喂,你叫什么?”
时间仿佛慢下来,连剧痛的到来甚至推迟了一瞬,让最后一个伫立在他面前的汉子犹自怒号出声:“我乃——流星锤,王猛!”
在雷光间隙之中,满身魔纹的殷无极似乎被这怒吼从意识的深海中唤醒,他一点一点地抬起头,却发现什么溅到他身上。
……那是难凉的喉头血。
心魔的疯狂低语似乎都一时间被压制,殷无极抬着头,仰望着那高大的身影,他的眸光终于完全凝住了。
风化成灰的血肉从躯体上剥落,殷无极看到了一具巍峨而森然的骨架。
战士的血肉被自背后穿透的箭矢绞碎,滴滴答答,如血雨一般落在他身上,脸上,黑袍上。那热血太烫,足以穿透他护身的黑火,好似给快要燃尽的火上添了一把柴。以生命为代价。
“王猛?”殷无极认出了他残缺的半个头颅,忽然牙齿咯咯作响,好似在憎恨什么,压抑什么。
战士生前挡在自己的面前,哪怕血肉都失去,骨架却还是昂然的站姿。
他似乎在说,城主不跪,他们也不跪。
启明城早已不为奴了,他们无论死生,跪不下去!
面对誓死的保护,一切言语都显得多余。
徘徊在疯狂边缘的殷无极闭起眼,不去看那随风化去的尸骸,一行血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然后,殷无极拔出了剑身缠绕龙气的无涯剑。
哪怕黑袍残损,污血满身,遍体鳞伤,哪怕痛苦如同行在刀尖之上,他摇摇晃晃着,到底还是站住了。
“凭什么……”
殷无极右手执剑,赤红的龙气自地脉裂缝处冲天而起,连天雷也退却三分。继而,那如泄洪一样的龙脉之气向他涌来,自他背后灌入他的身体,没进他周身的魔纹之中。
殷无极好似一台行走的战争机器,每一步,都仿佛踏着迢迢的恨。
“谁允许……你们……杀了我的子民……”
长阶之下,是横七竖八倒下的启明城战士,他们的血,为归来的城主铺出一条红毯。
但迎接他的不是鲜花与美酒,不是和平与希望,而是大魔冰冷的刀与箭。
蛮荒与罪恶,仇恨与杀戮,战争与死亡,成为了这片血腥土地抹不去的底色。
无论有多么巧言令色,豺狼不改本性,秃鹫永食腐肉。
没有人行于阳光之下,这些贪婪的大魔,是盘踞在北渊洲肌体上吸血的蚂蟥。这永远不见天日的魔洲,无数魔永远在蝇营狗苟中挣扎求存。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哈、哈哈……倘若这史册中从未书写过公正……就由我来写上第一笔!”
“以血还血,以杀止杀——!”
第210章 死生之间
龙脉的力量顺着剑身灌入殷无极的身体, 倘若他非天生大魔,在那堪称暴戾的力量涌入时,就会爆体而亡。
殷无极拥有着让魔修艳羡的天资, 却为此失去过无数东西。
在与天争命的修真大道中, 他面对的永远是炼狱模式。想要活下来, 他就必须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努力,变得更强。想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就不得不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坚忍地扛下更多的折磨,才能勉强获得活着的资格。
他没有道途可选, 就算用龙骨钉死自己, 他也会入魔。
每一次的雷劫, 都是他的催命符,他只能拼尽全力地去扛, 以人的躯体对抗着不可违抗的天意。
他甚至想要苟活着,都要面对天道的围追堵截。
就如同现在。
何等不公?
“天意又如何?”殷无极的躯体中蕴含着超绝的龙脉之力,却凶暴到难以控制, 化为实质的赤红色气流从他漆黑滚滚的袍角溢散。
而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眸中尽是如血浓稠的赤,“谁敢拦我, 我杀了谁——”
龙脉之气,连尊位之魔都不敢说能主宰。
以渡劫之躯背负, 他如今近乎疯癫的模样,便是代价。
“真是疯子。”青君感觉到脊背尽是冷汗, “用那种身体承受龙脉之气,他居然还能站起来?”
“避其锋芒,现在绝对打不过。”钟离界捂着左肩, 他的半身血肉几乎要被魔火蚕食,可见殷无极下手何其狠绝。
他金色的瞳孔带着几乎嗜血的恨,“青君,我们退!把他困在九龙殿里,用结界关着,没几天他就会被龙脉彻底抽干。”
北渊的大魔狡猾无比,对于打不过的对手,用尽一切办法也能熬死。只要活着便是胜利,手段压根不重要。
殷无极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一挥剑,血色的剑光便掠到钟离界身前,好似划开了时空。
差点让他身首分家。
要不是钟离界反应快,立即抓住手下大乘魔修重月挡在自己面前,那个被一剑从天灵劈开,血肉爆开的便是自己了。
在重月近乎狰狞的神情中,钟离界看到自己丑恶的脸。
“不要怪我。”他金色的眼几乎化为竖瞳,“我只是想活下来。”
可就是这样,那死去大魔的血肉脑浆依旧溅了钟离界一身,污血如同罪孽,近乎灼烧着他的身体,让钟离界也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嚎。
“啊啊啊——”
钟离界的半个左臂被血浸染,剑气中带着赤黑的业火,让他半个身子几乎成为火的疆域。
他怒吼着喊出他的名字,“殷、无、极!”
钟离界不得已,直接把自己的左臂直接砍下,渡劫魔修的左臂在地上如活物般滚了滚,立即因为失去魔气支撑,转眼间被烧成灰烬。
恐怖。太恐怖了。
钟离界从未见过侵略性这么强的男人,那一双业火滔天的赤瞳,如同好似承载了这片大洲自古到今的所有污秽。
没有人能够在这被污染的龙脉中活下来,更别说主动去吞噬这种疯狂。
除非,他的本性比这龙脉更疯癫。
“逃,必须要逃。”青君见到转眼间一死一残的盟友,心中发冷。他一挥袖,无数清光漫卷,他的身影瞬间向后疾退,却见那摇摇晃晃走下血阶的男人,用他暴戾的眼睛看向他。
“嗤。”殷无极笑了,好似轻蔑,好似嘲讽。“想逃跑吗?”
古朴的凶剑被他举过头顶,好似压顶的山。
青凤已经化为漫天幻影,他的身影仿佛被擦除,从漆黑的空间中缓缓扭曲消失。自从成为渡劫魔修后,他从未如此仓皇逃窜。
青君的心中一片刻骨的寒意。
他似乎唤醒了一头疯狂的巨兽。
而另一边,死里逃生的钟离界也撑着身躯,向九龙殿外疾退。
殷无极的身边已经烧起漫天的火,一在大地中沉睡万年的罪恶在他身上重现。无数黑龙的幻影,从他的剑身、腰间、腿上腾起,流动在他的身侧,又似漆黑的铁锁,将他缚在此地,永不超脱。
意识正在逐渐沉入暗夜,殷无极的识海之中,回荡着近乎狂乱的龙吟,足以让他本就脆弱的精神天翻地覆。
他浑噩着,连自己都忘却,却能听到耳畔的龙吟。
“……是吗,一寸河山,一寸血……这片大地受的所有痛苦,都会落到你的身上啊……”
“上下六千年,被困在此地,太久太久……”
殷无极的剑停住了,罡风于他身侧回旋,让他寂然站立在大殿中央。
他并未去追那消失在黑暗中的大魔,而是像终于到达极限,身形摇晃了几下,浑身的魔气都在向着高天散去。
强弩之末。
血几乎浸透了他的躯体,让他走过的路都成了暗红色。
仿佛时间停在此刻,他缓缓地回头,只见那祭台上的天雷已然停了。
那些未曾熄灭的火,正把他困在这方寸之间,好似在业火烧尽之前,也会将他的生命一同焚烧殆尽。
穹顶之上,天光已经暗下,云层散去,漆黑的夜色中隐约有着北斗七星的光芒。
而那北极帝星,正孤独地闪耀着。
当一切都归于沉寂时,结界升起,如同蛋壳般将整座宫殿包裹住,也封住了游荡的大魔遍体鳞伤的背影。
除了光,没有什么能够进入这片死地,九龙殿地板的黑曜石在一寸寸龟裂,那从地脉之中流出的赤红气流流散着。
地上的断肢残骨,如同一片沉默的坟茔。
殷无极独自一人站在残骨之中,黑火缭绕在他的身侧,无声地在黑曜石上狂乱地烧,直到将一切断壁残垣,将尸首都烧成灰烬。
“战士们,我……带你们……回家。”
玄袍的大魔每走一步,都如同将崩的玉山,仿佛行于刀剑之上。
殷无极连自己都交了出去,狂乱的、超出他能力范围的力量充斥着他的躯体,让他化为徘徊的野兽。自我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他的意识缓缓地沉睡在识海的最深处。
但哪怕眼前的世界都颠倒,他的每一步,也都是那样坚决。
最终,他轰然跪在地上,微微垂着头,捧起一抔灰白色的骨灰。
哪怕生命如流沙,殷无极依旧攥在指尖,将那化为灰烬的生命慢慢捧起,一点一点地装在乾坤袋中。
那些几乎吞噬他的龙脉力量,在这种近乎坚韧的执着面前,都必须退避三舍。在他背后游弋的龙缠绕着他的躯体,哪怕发出再恐怖的龙吟,都无法影响他近乎机械的举动。
“回家,回家。”殷无极失了神,一边跪在地上,慢慢捧起那如流沙的灰烬,好似还能感受到战士的赤血与体温。他喃喃道,“如果最后无法归故乡,连魂魄都不会安宁。”
“是我的错……”
“我答应过,几人去,几人归。”
“我算什么城主……”
殷无极睁大了眼睛,血泪缓缓地划过他苍白的脸颊,落在那雪白的灰尘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落泪,在苍白的灰烬之中,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他落的泪化为几乎流干的血。
玄色战袍染透了鲜血。
“我、撑不住了……”殷无极攥紧了自己的胸口,好似沉在无光的深海,死亡如蝶翼一般降临在他的身后。而徘徊不去的龙脉之气,正在他的经脉之中暴戾涌动,好似不把他的精神彻底杀死不罢休。
在闭合的结界之中,地脉中散发出越来越多的龙气,却因为结界无法逃脱溢散,只能往唯一的活物体内涌动。
这种折磨,让殷无极无数次几乎死去。
他痛的蜷缩在地上,让自己的经脉被龙脉之气恣意碾过。他身上的伤口被反复撕开又愈合,倒下的地方,留下一片血泊。
殷无极又蜷缩起身体,神志不清地念着能给他力量的名字。
他在喊:“谢云霁,云霁……师尊……”
哪怕痛到打滚,几乎死过去,他的神经始终紧绷着。他似乎还记得,自己的力量来源于谁,又欠着谁的东西。
“不能死,不能死……要战胜这一切……”殷无极几乎要掐住自己的脖颈,却又反复地抓着地面,“我还要还他灵骨,我还没有再见他一面,我不能死……”
龙脉似乎未曾见过如此有毅力的男人,可地脉之中溢出的力量实在是太庞大了。几乎巨量的能量灌入一个人的体内,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是远比他当初吞噬赤喉元神更恐怖的事情。
想要在这种折磨里维持神志,更像是一种不可能的任务。
倘若此时,寂静的宫殿之中有人,定能看到整个九龙殿中,夜幕之下,那近乎化为实质的黑龙。
它盘踞在殿中,好似一道挥散不去的阴影,龙身却缠绕着一名浑身染血的大魔,无数丝线牵引着他的骨骼,好似要将其碾成肉泥,然后化为自己的傀儡。
“恨——”龙吟一声。
殷无极痛苦无比,他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却无法遏制自己的颤抖。他几乎要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