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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至暗之时

    “圣人闭关谢客了。”

    “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论道大会, 圣人怎么会突然闭关?”有弟子见到风飘凌路过,连忙叫住他,“风师兄留步。”

    “有什么事?”风飘凌闻言停住。

    “风师兄, 法家韩宗主专程来请圣人, 圣人也答应了, 他怎会在这个节骨眼闭关……”

    “不是你们该问的。”风飘凌神色骤变,然后匆匆离开。

    冬雪时节, 微茫山银装素裹。圣人的起居之所位于后山, 典雅秀致,一山一水都显出此间主人的品味。

    风飘凌将剑置于膝上, 看向已经紧闭谢客的门扉, 带着几分忐忑为他守门。圣人闭关之时, 就算是亲传弟子也不能擅入。而这次闭关,他并未留下一言半语, 风飘凌情急之下,只能以圣人悟道为由搪塞。

    就在风飘凌在外徘徊时,盘腿坐于暗室中的白衣圣人却双眸紧闭, 进入自己的识海之中。

    在感觉到识海的链接不对劲时, 他便卜算过一卦,结果却是大凶, 让他心都提起来了。而当他尝试闯入殷无极识海时,他却发现他的识海单方面对他关闭了。

    殷无极似乎也是在心神大乱之下封闭自己, 就算关闭及时,几分溢散的赤色龙气还是逃脱束缚, 来到圣人的领域乱窜。

    谢衍扬手,那红色的雾气被他攥在手中。

    这是地脉龙气,已经几乎疯了, 破坏性极强。谢衍捏散一缕龙气,却发现元神的手心透出些许灼烧后的模样。

    龙气实在霸道,倘若任凭这种力量在他的识海横行,他怎么活?

    谢衍按捺住内心的焦躁,孤身站在识海竹林间的深潭前。

    原先,他穿过这片镜面的湖,可以来到满是凤凰花的水泽之中,从树下抱起他笑靥如花的少年。

    平日无事,殷无极甚至盼着他来。而当他意识到危险,却更是不愿影响他,才单方面斩断联系。

    谢衍只能尝试着去用灵力重新打开通道。至少,要把这些鸠占鹊巢的龙气给驱除出去。

    “遇到什么了?居然疯到去尝试容纳龙气,殷别崖,你嫌自己命长?”谢衍虽然极怒,但那张清寒的面容之下,是一位师父的忧心如焚。“……真是笨蛋徒弟,遇到危险了,向我求助啊。”

    谢衍管了他那么多年,本以为自己会习惯他的离去。但无论是五十年刻意的不管不问,还是后来的十年魔洲不伦,乃至尔后,别时藕断丝连,相遇便一触山动,火星四溅。殷别崖早已成为他割舍不掉的存在。

    师尊护着徒弟,那是一件不需要任何犹疑的事情。

    谢衍将山海剑从背上取下,双手握着刺入潭水之中,激荡起一片清波。

    没有回应。对面是一片死寂。

    “逼我用极端手段强闯你的识海吗?”谢衍自言自语着,双手一展,红尘卷便在他手中展开,“红尘道!”

    “谢云霁,你想好了?元神化身倒是无所谓,不过是一个与本体相连的虚影,就算坏掉,也不过是修养一阵,伤不到元气。倘若你用元神本体闯他者识海,却不小心死在他的识海中,元神可就回不来了。”

    红尘道在他识海中依旧是五六岁小童的模样,声音稚嫩却无情,“你知道侵占他识海的是龙脉之气,圣位都不一定全身而退,你还要去?”

    谢衍没有回答,只是拂衣振袖,缓缓走进了寒潭之中。

    他的长发束着儒冠,白衣如雪,明明如此典雅孤寒,但当他浸没的一刻,却见那寒水之中,圣人近乎颤抖的漆色瞳孔。

    “你在愤怒?”红尘卷歪了歪头,问道。

    “我在害怕。”谢衍教红尘道情感时,一向坦诚。他并不在无情的道面前避讳自己内心的想法,“我畏惧的并非是死亡,而是失去。”

    “如果他真的死了,你这次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呢?”红尘卷道,“你这样害怕他的死,当初为何要把他放入北渊洲呢?”

    谢衍不说话,只是攥紧了剑柄。

    这一刻,他甚至在后悔,自己当初未曾把他的双翼折断,困在自己的身边。哪怕代价是殷无极永远的憎恨。

    “也罢,送你去吧。”红尘卷自言自语道,“谁叫他是你的劫数,而你是我选定的人呢。”

    *

    萧珩从启明城疾驰而去。

    他把狼王军精锐分成两队,一队轻骑快马,随他奔赴九重山,一队由副将带领,留守启明城。

    因为他是要去危局中捞人,几乎是疯了一样地赶路,日夜行军不带辎重,把常速三日的行程足足压到一日,部将抵达九重山下时,连魔兽都累死了一批。

    萧珩勒马立于九重山下,只见一条通天之阶,雾霭蒙蒙中,隐有血气弥漫。他正凝神观察地形,去前方探路的魔兵来报。

    九重山现在已是只进不出的死地,天雷响了那么久,连龙脉都在震动。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发生。

    “将军,是北南统领的信使。”

    说罢,他引来一名个头小,但是极擅隐匿的卫士。

    他遍体鳞伤,好似是从战地逆行,一见到萧珩,死灰的眼睛登时一亮,俯首便拜,道:“萧将军,九重山有变 ,城主迟迟未归,北南统领在半日前决定上山接应,结果、结果山上……”

    他哽咽了一句,“已是战场,六名大魔的部将,在满山围剿启明城的战士,听闻,城主被囚于九龙殿中,被龙脉侵体,正生死未卜。他们口口声声说,要等城主被龙脉抽干,再对他……”

    萧珩握着缰绳的手背绷出青筋,咬着牙,平素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要撕裂谁的可怖。

    “你说,他们要杀谁啊?”他的琥珀色瞳孔几乎变为狼瞳的形状,野性与狂暴涌动在他的轻甲之下。

    “谁敢动主君一下,问问老子的枪!”

    他凝望着天幕之下的九重山顶端,神情却可怖如鬼神。

    “将士们,怕不怕死?”萧珩倏然道。

    “生死随将军!”魔兵们齐声应和,声震层云。

    “我一向审时度势,若遇到不值得跟随的主君,要以我为马前卒,以你们的命为草芥,那我必定背主,或是见死不救,或是背后一刀。凡我叛过的主君,如今都已在北渊成为荒坟野草。”

    “于是天下人常说,我萧珩狼子野心,从无忠诚之心,可以利用,不可信任。”萧珩轻嗤一声,道,“我永远会被当做利刃,当做排除异己的炮灰——那也无妨,只要钱给够,什么妖鬼神佛,我都能打他娘的。”

    “本该是这样的。”

    狼王军听着他的话,默默不答。

    他们随将军一同征战,最知道萧珩在乎的是什么,一直在找寻的,又是什么样的主君。

    他将落草为寇的魔修组织起来,将散兵游将发掘出来,把他们凝聚在狼王的旗帜之下,领着他们四处征伐,如幽灵般神出鬼没,最终以累累战功,成为一支令人寒胆的势力。

    作为将领,他无论投效哪一位大魔,他最在乎的却并非主君,而是自己的兵,没有人能够受得了这种不绝对的忠诚。可又因为这种纽带,他才能成为狼王军的魂。

    而如今,他们的魂终于找到了愿意效忠的对象,甚至甘心解甲屯田,从征战天下的恶鬼杀神,成为被驯服的狼王。

    “但是这一回,我不打算叛主。”

    “真讽刺,我这种人,居然还有为了谁千里行军,生死一掷轻的时候。”

    他当久了魔修,本以为自己早已经足够冷血。

    但萧珩认识殷无极,已经太久太久了。

    他们从还是凡人时便相识,他们一人拜入圣人门下,平步青云。一人流落魔洲,受尽白般屈辱苦厄。

    本以为此世不会再相见,却不料边城相遇,又逢知交,依旧能够一杯酒诉尽平生豪情与柔肠。

    又不料战场相遇,天之骄子会剑下纵他,哪怕为此被仙门诟病为叛徒。

    启明城数年风雨同舟,早已让曾经亦敌亦友的他们,成为了生死之交。

    除了殷无极,没有一位主君敢对他许诺“我若为君,你便为帅”“若我变了,你来叛我”。

    殷无极是一团热烈的火,不顾一切地烧着,哪怕燃烧的是自己。

    受着这样的明亮吸引,无数人渐渐跟在他的身后,而萧珩守在他的身侧,用枪挑掉所有袭来的刀枪剑戟,挡住四面八方的凛风。

    他也曾抱着臂,漫不经心地宣称:“想要杀你的人,得踏过我的尸体。”

    殷无极当时只是一笑,以为他是端着大哥的架子,说些不着调的浑话,纯属占占他便宜。却不清楚,萧珩的许诺,却是比谁都认真。

    将军银甲红袍,端的是英俊萧疏,面容上却是沉沉的肃杀之气。

    “山上少说有六名敌对大魔,此去我也不一定能活着。所以,如果怕死,就现在放下武器,原地转身。我不会逼你们与我一同赴死。”萧珩转过头,看向他一手带出来的队伍。

    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抬起头,常年在盔甲之下面容模糊的脸,终于能看的清晰,是那么坚毅。

    “将军到哪里,我们便跟到哪里。”

    “我们为将军效死。”

    萧珩叹了口气,却是笑了:“真是一群倔骨头。”然后,他又旋身看向天劫之上,已经闻到风中的血腥气味。

    他仰天大笑着,向着天公轻蔑地举起红缨枪,道:“兄弟们!随我杀上九重山!教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狼王军——战无不胜!”

    *

    萧珩离去后,启明城中的守军,已经被迅速调集。

    渡劫大魔与大乘魔王不在,启明城空门大开,正处于建城以来最脆弱的时候。他们必须要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凤流霜正在把风雨楼的探子化整为零,散入整个启明城中。柳云天将城防力量加强了三倍,程潇也在发动商会调集物资,一切都是以战时为基准。

    萧珩走后半日,柳云天在轮换巡防时,从城墙之上眺望到远处滚滚的黄沙,心中便重重一沉。

    他看到了那飘扬的战旗,一个篆体的“蓝”字。

    那是城主的死仇,大乘魔王蓝岚的旗帜。

    “狼烟起。”

    城墙上的烽火被点燃,然后是四面的城墙皆传来遇敌的号角声,如同悲鸣,萦绕在启明城上空。

    “兵临城下啊……”柳云天看向背后平静中蕴满生机的城池,再看着城下嗜血的兵戈,哪怕已有鏖战至死的准备,却也忍不住感到一阵绝望。

    大乘魔王亲征,这座城池,即将迎来至暗之时。

    第212章 城在人在

    日光已然落下, 遥远天幕呈现暗紫色,仰头望去,之前头顶不安的黑云在流动。云的深处, 星辰也晦暗不清, 教人看不清命途。

    在相对潮湿多雨的北渊洲南方, 这便是雷暴天的迹象。

    柳云天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银钩铁画的启明城的牌匾在他的脚下, 虽然如沉沉铁石, 却依旧耀眼着。

    城墙上竖着一杆高高飘扬的旗帜,黑色为底, 鎏金滚边, 用金丝银线绣着一个小篆的“殷”字。

    并不需要一根来自远方的羽箭, 这座如同堡垒的城池便从沉睡中苏醒。

    “柳统领,东北、西北方向狼烟已燃!”

    “沿途村落的情报已至!岚苍城魔修大军压境, 沿途镇村被席卷一空,村人皆躲入龙隐山中。”

    启明城位处北渊洲最南端,背靠仙门, 北方则有通向魔洲其他城池的通路, 哪怕有龙隐山掩映,只要渡过山势崎岖的那一段路, 抵达启明城前,便是极易行军的平原。

    而蓝岚的大军袭来, 说明唯一的官道已经被打通。不过以他急行军的速度,哪怕劫掠, 应该也并不彻底。

    六工七坊之中,源源不断的火器被送上城门,黑布盖着, 藏在中空的城楼间,从外表看来,这座曾一度毁于战火的城池守备薄弱。

    黑压压的深蓝色旗帜飘摇着,远远看去,像是起了波涛的海洋。

    柳云天自矿场起便跟着殷无极,现在领了个城防统领的位职务,虽然修为不算很高,但这个位子琐事多,底下一些孤高爱修炼的魔修不耐烦管,便让他这个仗义又随和的家伙担了,当然,也有给城主面子的因素。

    与他并肩立于城墙上的,是萧珩留在启明城的狼王军副将,银铁质地的头盔几乎覆盖住半张脸。

    他的名字叫做萧十八,随了萧珩姓,算是亲信中的亲信。

    “近了。”柳云天感觉到战争的风沙快要哽住他的咽喉,攥着长刀的手一片汗意,他喃喃道,“蓝岚已经是大乘后期,离渡劫魔修只差一线。”

    萧珩不在,这场守城战该怎么打?

    难道用命填吗?

    “将军临走时给你了一个锦囊。”萧十八抬抬下巴。“此时或可一观。”

    柳云天拆开锦囊,发现萧珩的字简练,却是极为细密地写了一些守城的要点,例如,写道:“蓝岚为人阴狠多疑,好斩草除根,但出手时必要有八分把握,对此人,攻心为上,可以疑兵之法拖延时间。”

    萧十八拿过来看了看,然后抿起嘴唇,道:“分兵以后,狼王军人数不足,我拿出所有狼王军备用的甲胄,吩咐属下去扎了稻草人,套上盔甲,装作将军还在城中。”

    狼王军的甲胄可以减轻伤害,也虚虚实实,隔绝对修为的判断,如同缥缈鬼神。这就是萧珩打游走时的幽灵兵法,此时却只能用尽一切办法来拖延……城破的时间。

    这是一场敌我悬殊极强的战争。

    “……倘若有外敌来犯,守城者必要拖延半日至一日,留下疏散平民的时间。一切皆按照练兵时施展……”

    “岚苍城主在此,开城门——”

    “献城不杀。”

    屁。蓝岚此人阴狠狡诈,对于攻下的城池,无论是降兵还是属臣,他都是一个不留的。

    对于劝降,柳云天没有听,鼓声擂响了。

    魔音沉沉,却是响彻了城墙之上,蓝岚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许阴柔,却如同蛇一样冰冷。

    他说道:“倘若狼王在城中,便要他出来见我。”

    萧十八没有丝毫犹豫,挑衅道:“蓝城主,将军向来瞧你不顺眼,懒得见你。你倘若想见他,缴枪卸甲,膝行至城主府,将军或可为你受降!”

    他的口气太张狂欠打,是萧珩的风格,蓝岚见他们半分也不心虚,果真有些顿住了。

    “狼王萧珩,这是何意?”蓝岚冷冷地道,“竟叫一名副将出来叫阵,难不成他那张泼皮赖猴似的嘴死了吗?”

    “蓝城主这又是何意?与竖子对阵,何须将军出马,将军贵为副城主,自然在城中主持大局,不信?不信你进来啊!”

    “将军请你进城,敢不敢来?怂蛋!瓜皮!不男不女阉人!”

    萧十八越骂越犀利,但是眼睛却是极为冷静的。

    萧珩曾与蓝岚合作过,知道他这个人不会被轻易激怒,反倒能蛰伏下来,秋后算账。只有此时把他骂到怀疑人生,他才会找回些许当初面对萧珩时的疑神疑鬼,迫使他落子谨慎。

    蓝岚似乎觉得与一个副将骂战太掉价,于是下面开口的便也是手下,讲着一口魔洲中南的混不吝方言。

    一时间,互相之间擂鼓叫阵,杀气腾腾。

    柳云天见萧十八骂的中气十足,先是一愣,继而那股紧张的情绪也消失了。

    虽然狼王军隶属萧珩,相对独立,与他们也并非一路,平日里不少起摩擦。但此时并肩站在城墙上,又怎能不算战友?

    “不能露怯意。”萧十八摘下头盔,他的左眼有一个刀疤,神情冷峻。“将军说,至多七日回,我们守城必须要拖住三日以上……”

    蓝岚的谨慎是有限的,如今哪怕一时唬住了,但当他试探出深浅时,全面进攻就会开始。

    若是三日后将军无法救回城主后折返,城门必破。

    以北渊洲的惯例,倘若外敌攻入了城池,结果也可以预料。

    ……屠城。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城墙之下射上城门,被盾牌挡住。

    目前正处于试探之中,可见对方心思缜密,见到一团漆黑的城墙上影影绰绰的人影,觉得不对劲,于是并未跨越那挖出的护城河,而是在远处陈兵。

    蓝岚一时间没有进攻的打算,围而不打,估计是等天亮,显然是忌惮萧珩用兵如神的威名。

    而启明城也并非毫无准备,城墙之上,并未全数燃起明亮的火把。无数的魔火炮被黑布盖着,被源源不断地送上城门。

    柳云天看着不断有魔兵中了箭矢倒下,然后被拖下去,火炮黑洞洞的炮口趁着夜色,对准了那些城下还使着冷兵器的兵。

    “你们难道不恨将军?”萧十八眉目一沉,低声道,“他身为副城主,却在节骨眼上抛弃了守城的任务……”

    萧十八自知,留在启明城的狼王军精锐如今格格不入,毕竟他们的将领最终选择了去赴九重山的险,却把一座空门大开的城留了下来。

    狼王军效忠于将军,不会提出半分异议。

    但他们吃的是城主的粮饷,住的是日益繁华的启明城,他们虽随着将军流浪,却不是机器,私底下又怎么可能不喜欢稳定和平的滋味。

    萧十八侧过头,看着身侧的兵弯弓搭箭,却不再如曾经那些战役一样漠然冰冷,而是咬着一口银牙,看着那些来犯城邦的外敌,露出了近乎凶悍的神情,好似要把对方给咬死。

    “恨?我们感激他。”柳云天正低着头,往火炮口嵌魔晶石,道。

    “……为什么?”

    “如果城主出事了……我们没有人能够有把握救出城主,萧将军肯去救城殿下,我能直接给他跪下来,谢他的大恩……”柳云天哽了一下,艰涩道,“虽然殿下半点没提,但那个盟约,城主是为我们去的……”

    他们的心里都有一杆秤。

    城主……不,是殷殿下。他若要驱使他们,奴役他们,其实十分简单,臣服于哪个大魔不是臣服?只要足够强,能混上一口饭吃,买他们的命又何妨?

    “殿下明明可以选择从平民与奴隶身上榨油水,只要比其他大魔榨的轻,很多人,其实就会十分感激了。”

    “他可以不用去九重山,只需要对我们坏一点儿……”

    萧十八听到了柳云天在黑暗里嘶嘶抽气的声音,好像在尝试仰头,把眼泪倒回去。

    萧十八:“男儿流血不流泪。”

    柳云天笑骂一声:“他娘的。”他又顿了顿,道,“萧将军要是能把城主带回来,我、不对、整个城防军都能跪下叫他爹。”

    萧十八嗤笑:“将军还不兴得要你们这些狗儿子,背地里没少骂将军,觉得他要谋反啊?”

    柳云天哈哈一笑,递过去一囊烈酒:“好兄弟,过去了,咱打仗呢。”

    柳云天原本是半跪下来折腾火炮的,他看见那些披着黑布,有条不紊地蹲在城墙上砖石与砖石间缝隙的魔兵,手中都举着一根火铳。

    殷无极在重新修筑半数毁于战火的龙隐城时,规划了不少固守城池的地带。城防兵常年上城墙巡视,是最了解的。

    这里,是他们的战场。

    黑夜之中,一簇火燃起,如同流星般划破夜空,落入到那围城的魔修阵中。

    柳云天看向沉沉的阴云,祈祷着雨迟一些来,再迟一些。

    一声战鼓擂响。

    “开炮——”

    流星火雨落下,整个夜空霎时亮如白昼。

    因为魔修传承匮乏,从来都是以冷兵器作战,以锻体为主的魔修战士,从未见过如此耀眼的流星。

    它们划过天际的半弧,最终砸在他们的阵地之上,带着烧焦的气味与浓缩的魔气。这些星光看上去极美,却是一碰就爆烈的火,眨眼间便把满以为优势在我的岚苍城大军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火铳准备!”柳云天厉喝一声,道。

    柳云天日常带着手下训练打靶,在流星火雨的照耀之下,整个阵地透着明光,正好能够窥见那些一触即溃,耀武扬威的魔修。

    拉线式的火铳只有五发,造价便宜,但是皮实耐用。

    城主当初在六工七坊巡视时,曾经下令造出三倍的量,用以应付紧急情况。如今,刚好用来替换。

    套着狼王军甲胄的稻草人,几乎要被底下射上来的箭扎成刺猬。

    萧十八再回望一眼寂静中的启明城,知道那并非平日的安谧,而是在战时动员之下,整座城池完全运转起来时的模样。

    作为鏖战沙场多年的宿将,他比谁都明白,这座漂亮安逸无害的城市,到底是怎样的钢铁堡垒。

    殷无极哪怕不在城中,城门处依然有着加固的结界,想要打破沉重的城门,必须要破开渡劫魔修的术。

    对于大乘后期的蓝岚来说,就算能做到,但这也需要时间。

    只要把他的大军打乱、打散,就能够牵制住作为主将的蓝岚,让他不能凭借一人之力徒手拆城。

    攻城梯被他们推上护城河上的桥。

    萧十八如狼一样冷笑一声,道:“炸了它们!”

    话音刚落,无数火雨落向那砖石铸成的桥,引爆了桥上本就承载的大量火药。

    “一群狗娘养的,敢犯我启明城,把命留下!”

    第213章 冲破樊笼

    在启明城外大军压境时, 九重山上也不安宁。

    “有人正在攻山?”青君拧起了眉,平日温文尔雅的容貌,如今已杀气凛凛。“他带来的人, 不是已经死伤的差不多了吗?”

    青君天性油滑, 避免正面冲突, 也是方才动用魔气勉强逃生。

    方才殷无极的亲卫误了大事,他正在调集属下搜山, 务必要把殷无极的亲卫都砍了, 也好宣泄他心头之恨。

    没有在初照面时杀死殷无极,已经是算作他失误了。

    想要在魔洲猎杀一名渡劫大魔, 哪怕是新晋的, 也需要百般筹谋, 慎重再慎重,自从蓝岚找上他后, 他算过得失后便觉得能干上一票。

    能在北渊洲残酷的倾轧中活下来的魔修,无论外表如何温文尔雅,身上总有股狠绝的匪气。

    为了骗过天下人, 青君甚至炸开河堤淹了沿途村庄, 又在土里下毒反诬蓝岚,以此为借口与之演了一出反目大戏。

    而后, 他一边盯着启明城的重建,一边等着把这块肉慢慢养肥, 然后召集群魔瓜分,不仅除掉还未成长的心腹大患, 还能为亲弟弟蓝岚渡劫时铺平道路,可以说是一举多得。

    可计划实施的时候,却显得不那么顺利。哪怕纠集了远超于殷无极的力量, 他也没能一口气杀死他。但是仇已经结下,就算付出惨重代价,也得把殷无极按死在九重山。

    一旦让他侥幸逃生,他便再无这样好的机会,而留下一个渡劫期,有着血海深仇的男人,绝不是一件能让他笑得出来的事情。

    钟离界吞服着止血的药物,他失去一臂,半身烧灼,又赔上一名大乘魔王亲信,正是最暴躁易怒的时候。

    大刀直直刺入青君脚边的土壤,声音含煞。

    “你给我站住,是你说拿下了他之后,我们剖了他的天生魔体,剥了他的七枚魔骨,一人分一枚,本王才和你干这一票。”钟离界冷冷地道,“哪成想那家伙直接引龙脉之气入体,在他被龙脉吞尽之前压根不能碰,上好的补品吃不到,我出力那么多,白受了一身伤,还被烧了根胳膊——可青君你小子却一身轻地跑出来,你是坑本王呢?”

    “此言差矣。”青君一侧身回头,眯起了他的丹凤眼,笑了。“就算没能现在杀了他,但是请君入瓮已经达成,火候到时,分你一杯羹。”

    青君从一开始,打的就是城与人都要的主意。

    倘若不能把殷无极引出来,让他被狼王军守着,难度无疑要增加不少,但如果联合大半个北渊,灭一座城其实并不是难事。

    实际上,其他大魔也对那块地馋的紧,又恨极他。城中时不时夜奔启明城的奴隶如同一块心病,那暗地里流通的《启明报》,更让他们敏锐地嗅到了危机的味道。

    但他们老奸巨猾,不想做出头椽子。如果耗了自己大量兵力,却被其他人捡了便宜,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如等其他人耐不住出手,自己也能分到一杯汤喝。

    青君明白他们各自心中的算盘,干脆就当了这个主使者,出头牵了个联盟,表面是要互通有无,实则是个顶层大魔的分赃大会。

    分的不仅是启明城与龙隐山矿脉,更是天生魔体的骨与血。

    “连魔尊都不能使地脉龙气俯首帖耳,何况渡劫魔修,我们少说都在渡劫期六七百年,以那仙门叛徒的这点资历,不出七日,便能被龙气吞尽。”

    “而魔骨坚硬,百焚不灭,我们不必与之正面对敌,待到困死了他,等他自取灭亡,我们再进去捡魔骨,岂不美哉?”青君循循善诱。

    “老子信你的邪!”钟离界余怒未消。

    青君见他怒发冲冠,又抛出一个诱饵:“蓝岚已率军打到启明城,等到他与狼王对敌,消耗掉狼王的大量兵力,我们取了这仙门叛徒的魔骨,再自九重山赴启明城驰援,自可以逸待劳,取萧珩的项上人头。”

    “连亲弟弟都算计,青君啊青君,你是个阴谋家。”钟离界道。

    “各取所需而已,我要他的财富,蓝岚要的是渡劫的位置。”青君展开折扇,温文尔雅道。

    钟离界闻言也不怒了,咧嘴笑道,“只要嵌了魔骨,大可以再造一只手臂。也罢也罢,就当我品尝天生魔体好处的学费了。”

    二人商定完毕,然后站在九龙殿下的台阶上,转头看着那笼罩在阴云里的古老殿堂,徘徊不去的天雷仍未死心 ,似乎仍然要将猎物劈成两半。

    他们不禁心中恻然,想起了天道对魔修的不公。

    他们每一次渡天劫都是九死一生,无论北渊大魔有多么声名显赫,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那个男人是个枭雄的料子,可惜怀璧其罪。对不起了,若非魔修永远游走在死亡线上,天生魔体的魔骨又是最好的法宝,也许我当真愿意谈一谈这盟约。”青君心中暗自想道。

    九龙殿沉沉落锁的门内,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升龙台已经裂成两半,一道缝隙从圆环形的大殿中央劈开,黑曜石砖石裂开蛛网的细纹。

    无数赤红发黑的龙气无处可去,要么在四处碰撞宫殿的墙,要么就流向那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男人身体里。

    平日里,殷无极黑袍裹身,无多余的金丝银线,墨色长发束冠,过的堪称禁欲保守。

    他不是在城主府里批阅看都看不完的折子,就是去六工七坊鼓捣新发明,每日唯一露脸的时候唯有午后巡城,会找回些许旧日学习的君子行止,以此倾听民意。

    而他现在却丝毫没有往日的风度,血浸透了他破损的外袍,那实质性的血色龙气,流动在他的血肉之下,侵入他的经脉之中,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不知被龙脉之气撑开多少次,魔气又催动其弥合,蔓延的魔纹如荆棘盘踞在他的苍白的躯体上,有种近乎诡异的艳丽。

    他的眼眸紧闭着,墨发如瀑披散在肩上,砖石的地上,却沾着粘稠的血,湿透了又干涸,让他宛如刚刚从血池里捞出来。

    这是非人的痛苦。

    但殷无极自知事起,便是在与命运较劲。他与初生的心魔较劲,敢用龙骨往血肉里钉,一动灵力就疼的发疯;他吞了赤喉的元神后堕魔,孤独地缩在黑暗的山洞里挨着几乎把他撕裂的痛,甚至生生忍了五十余年;他试过被师尊的剑穿透胸膛,剥离灵骨的苦;他挨过比常人烈的多的天劫,面对无数要他命的局,他挣扎着活下来,哪怕活得不够漂亮……他也要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他的意识早已坠入深海之中,龙气缠绕的不过是一具天生魔体的躯壳,被淬炼着,磨砺着,侵染着。

    在识海的深处,那原本漫山遍野的凤凰花树,如同一张虚假的布景,被生生擦除,留下识海最混沌的底色。

    四面皆是铁栏杆,如同一座圆形的斗兽场,将殷无极与龙气化形关在意识的最深处。

    这铁栏杆是他自己竖起的,他要把龙气关在他自己的心里,不能让它从自己的识海跑到师尊那里去。虽然他修为低于师尊,不明白这识海的通路在哪里,但他必须得单方面截断了。

    这是他自己的敌人。

    殷无极支着剑半跪在地上,左臂勒住无数意识化成的铁锁,而他的面前,是一头几乎凝成实体的疯狂巨龙。

    “我已经吞过魔尊了,再吃一条龙,会不会消化不良啊。”殷无极还有心思幽默一句,眼睛却是不笑的,冷静的疯,“我不管你到底是为什么疯的,我不能死在这里,也不能被你弄疯……”

    识海中化出的铁锁顶端都有标枪一样的头。已经有数根扎在了龙的鳞片之下,又在对方的身上绕了好几道,勒在他的左臂上,仿佛在以人之躯与龙角力。

    可人之力又如何与上古的地脉龙气一较高下,哪怕这里是他的识海深处,他的主场,过于膨胀的龙气还是有外溢的迹象,仿佛要撑破他的识海。

    “殷无极,你就算渡劫了,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怎能与真龙相提并论?”心魔化为有翼的鸟,在他身边如影随形,不断地尖利嘶鸣,“贪婪、傲慢、愚蠢、自大——你竟然妄图以棋子的身份挑衅天道,如此逆天重罪,你将魂消魄散,尸骨无存——!”

    遍体鳞伤的黑袍青年充耳不闻,而是再度冲上去,用手撕开那标枪扎深的龙躯处,用手拽下那锋利的鳞片,五指深入血肉中生生一掏——他的右手握住了跳动的血肉。

    “我的身体的确与龙不能比,但是地脉龙气,就算是条龙,如今也只有意识了。元神与元神的比拼,我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神龙怒号一声,向着铁栏杆上一撞,整个识海都在震动。

    殷无极吊在他的躯体上晃来晃去,只觉得迎头一捧热血,都要把他的视野模糊了。他却反手一剑,再度扎在龙的躯体里,近乎拼命地一刺。

    他听到剑触到骨头的声音。

    巨龙震怒,身上挂着他,向着四壁的铁栏杆一下一下的撞击,让他的背部反复被铁栏杆碾过,吐出无数虚幻的鲜血。

    倘若这样下去,他的元神就算经过再多磨砺 ,迟早也会被折腾碎。

    “好痛啊……”

    这里只有他独自一人的搏斗,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付出与牺牲,于是殷无极终于可以喊出声。

    黑袍的大魔身前的布料被血气浸透,露出苍白健硕的胸膛,原本天地雕琢的躯体上满是血污与伤痕。

    他一定非常狼狈,非常难看……

    这样滚在血泥里的样子,让他重回了当年白骨成堆的战场,他还是那个赤着脚走在尸首间的孩子,掏着死人的口袋,吃着腐烂沾血的食物活下去。

    又是被甩到地上,他挣扎着支起身,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扭曲的手腕掰正。元神所化躯体里并不是真的骨头,但伤害与震荡无法避免。

    “还好,他看不见……”殷无极想着,他这些丑陋难言的样子,这些无力与狼狈,若是被师尊看见了,实在是太污他的眼睛。

    他希望,自己在谢云霁的面前,一直是那个言笑晏晏的小漂亮。

    “别崖!”一个蕴含寒冷怒意的声音骤然从他背后响起。

    那声音太像师尊。

    殷无极以为是心魔换了声音,意图诱惑他引颈待戮,于是头也不回地道:“心魔,不准学谢云霁的声音!看我会不会把你翅膀拔了!”

    说罢,他抬起无涯剑挡住愤然袭来的龙爪,却被推着向后滑行数尺,又摇摇晃晃站住了。

    “殷别崖,你给我过来!”谢衍直接拔剑,用山海剑试了试这铁栏杆的硬度,怒喝道:“殷别崖!闭锁识海,妄图在识海深处驯服龙脉之气,真是逆徒,混账东西,你有几条命供你挥霍!”

    心魔断不能学出这么像的口吻,殷无极整个人都僵住了。

    “龙脉之气岂能如此应对,撤了栏杆,让我来驱逐它……”谢衍看到他这样孤身而战,却妄图屠龙的样子,简直要气疯了。

    这逆徒,怎么又把自己扔在这种处境里,他放他去魔洲闯荡,又不是要他日日闯绝地死关的!

    “不行。”殷无极看着疯癫欲狂,痛苦乱转的真龙化形,捂着胸口平复喘息,然后冷静地道,“谢先生,我不管您是怎么进来的。平日里,我也许会陪您喝一壶好茶 ,赏花论诗抚琴,但是今日我招待不了您。如您所见,这是我的战争,请您离开。”

    “殷别崖,我教过你什么?龙脉何等恐怖,北渊龙脉更是危险中的危险,没有一任魔尊可以征服,你区区渡劫修为,就敢发起挑战,这是匹夫之勇,不自量力!”谢衍听他这般固执,更是满目冰霜,斥道。

    “我知道,但是您不能进来。”殷无极说罢,不敢回头去看他的神情。

    甚至,他害怕只要见到谢衍漆黑的眼睛,他就会软弱的想要钻到他的怀抱中,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告诉他……自己遭遇了什么,自己处于怎样的危险中,自己的身与心有多痛,又有多想回到他的身边。

    但是不行啊。

    “别崖,你遇到了什么难题?”北渊路遥,谢衍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尚能猜到被龙脉侵体,他一定身在九重山,然后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危险。

    “谢先生,就算您帮我驱逐了龙气,然后呢?”殷无极试剑,一双血眸看向龙脉之气时,并无任何畏惧感,却满是要将其吞噬殆尽的疯,“如果不征服龙气,将其化为我的力量……我根本走不出九重山!”

    “今日,我不能靠天,天要我的命。我不能靠地,地要我的躯体。我不能靠人,敌人正在殿外磨牙吮血,等着我去死。”

    “……我也不能靠您,您能纵我入北渊,赠我以灵骨,替我骗天道,然后呢?”殷无极的这些话,仿佛已经在心中酝酿了许久,今日却如金石碎玉,锋利,却又孤注一掷,“我能靠您一辈子吗? ”

    他看似疯到去砍龙脉,其实一直在冷静地思考。

    一对六,不,现在死了一个,废了半个。但这样,他想要杀死对方复仇,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想要破局,他必须征服龙脉之力,杀了他的仇人,奋力活下去,然后爬也要爬回启明城。

    启明城有萧珩,一时半会还能撑得住。但如果他死在这里,他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城,那些信任着他的人,会遭遇什么?

    他得回去……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身负战士的残骨与亡灵。

    哪怕是死在启明城里,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好过寂寂无声地埋骨九重山,死在阴谋与背叛里。

    至于要付出多少代价?那就付吧,左右不过一条命!

    殷无极平日里宁流血不流泪,只有痛到真切处,他才会落下血泪,皆是为了他人。

    “师尊。”殷无极不知道自己已经泪痕满面,说起话时,他的脑子都有些转不动了,连语序都是混乱的,“如果我为了实现自己的道而死,算是浪费你的心血与灵骨吗?你失望吗?你会觉得不值吗?”

    “……傻孩子。”谢衍看着他盈盈的眸,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会死吗?也许吧。

    但是他早已不是那个被护在师尊羽翼下的少年了,哪怕师尊乐意永远护着他,他也不能永远做他长不大的小宝贝。

    他的双肩早已担上了一座城池的重量,他是城主,是站在最前头的那个,自当替他的臣民挡住严寒与风雪,他不能退半步。

    若是退了,又何来脸面去见那些为他而死的战士?

    殷无极背过身,一边勒紧锁链,一边持剑警惕挣扎的龙脉之气,脊背贴在了冰凉的栏杆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师尊的脸,似乎是知道自己的狼狈,甚至还抬手挡了挡他的侧脸,无奈笑道:“我现在好难看,当不得您的小漂亮,若是今日我死了,您可千万别把这一面……记成我的模样啊。”

    整个识海依旧在震动,极是不稳定。

    而殷无极垂着发,背靠着栏杆,微微仰起头,哪怕他的脸上沾着泪痕与鲜血,只要他一笑起来,就比那灼灼的凤凰花更美。

    “真是笨徒弟,什么都见过了,我会嫌弃你什么?”谢衍似乎也懂得了他言语背后的决意,“这是你思考之后,得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是唯一的选择。”殷无极叹息一声,道,“请您看着吧,哪怕我死了,也别插手,就当没我这个徒弟。”

    “就是有一点对不起您,如果我没守住您的灵骨,您要自己去取回来。”

    然后,衣衫破损,浑身浴血的大魔,感觉到一双手,穿过栏杆的缝隙,温柔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识海我帮你稳住,龙气不会再渗透进来了。保你的识海不破碎就足够费事,你就算输的再惨,我也不会参与半分。”

    谢衍站在栏杆之外,看着他四处透风的识海,却是从背后抚过他的颈骨和耳侧,道:“去吧,闯出个模样给我看。”

    伤痕累累的年轻大魔倚着栏杆,抱剑一笑,如同荼蘼般热烈疯狂。

    “若我赢了,您要给我一个吻呀。”

    第214章 家国天下

    启明城外炮火连天, 纷飞的战火,让平静许久的城池陷入压抑。

    城主不在,副城主不在, 但一切都动了起来。

    无数火油、火铳、弹药、药物被板车推上了城墙, 然后运下血肉模糊的尸首。每个人都赤着眼睛, 紧着牙关,死死咬住第一道防线。

    “还有丹药吗?”一名银甲破损的狼王军士满脸是灰尘, 却托着同袍不断外溢鲜血的断肢, 大声嘶吼道,“有没有医修!”

    城中的药铺里, 郎中的性子古里古怪, 一般都是学徒看病, 他自己非重症不瞧。但此时他捋着两把胡子,推搡着那些涌在城下, 说要服兵役的魔修汉子,在人群中护着自己的药箱,声嘶力竭道:“医修, 我是医修!带我过去, 我能接断肢!”

    “大家让开,让医修先过!”有人喊了一声, 然后原本混乱的人群让出一条路,原本佝偻着背的老郎中此时挺直了身体, 端着十分的骄傲走到城墙下的临时伤兵营。

    北渊洲全民尚武,只是修为有高低, 金丹以上的魔修才能算作战力,其余不过是身体强悍些,连辟谷都做不到, 只能算是平民百姓。

    而这样的百姓,在一般的城池中占到七成,如果城破,那么迎接他们的命运就是被屠戮。

    赫连景一向在萧珩军中担任文职,在萧珩走前,亦然给了他一个锦囊,算是正是给了他临时的兵权。

    他与他临时带领的一队人,便是负责将弱者通过城中地道带离启明城,地道通向龙隐山,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女人和孩子,跟我来!家中有从军者,跟我来!”赫连景握住一杆黑金的旗帜,那是他从城主府外拔下来的,一个小篆的“殷”字,便是定海神针,“城主有令,战争时刻,老弱妇孺优先疏散!军属,优先!”

    “老娘不走!老娘也有金丹期,也能打!”

    “俺十五岁了,俺也能打!”

    “走个屁!我铺子还在呢,我今日烙了大饼,全送过来,干他娘的,妈的!敢打我们启明城。”

    魔洲民风剽悍,但是面对大魔征兵时向来不积极,生怕自己被当成炮灰,面对抓壮丁更是跑得快,谁见过这种城头正打仗,炮火惨烈,底下却嗷嗷叫着参军的情况。

    赫连景早已自我攻略完毕,又跟着萧珩学了不少兵法,明白战争除了战场内,亦然有战场外的功夫。

    他吼道:“你们就算能打,却没经过军中磨砺,不懂各种军令,而且,你们就算上去了,能保证你们的丈夫儿子不会回头看你们的安危?出不出事?只有你们走了,他们心里安定,才没后顾之忧,能和那群狗娘养的拼,懂不懂?”

    凶悍的已经把袖子捋起来的魔修大姐被他吼没声儿了,虽然红了眼睛,但还是道:“行了行了,听军爷的。”

    说罢,她抱起才五岁的娃儿哄了哄,凄凄切切地道,“小连,你娘没用,没法陪你爹守城,不然老娘去把他们脑袋拧下来……”

    赫连景终于半强制半规劝的,把这群不听话的军属带走了。

    他的家乡便是原龙隐城,此时,他却看着黑色的旌旗之下,原本麻木不仁的平民百姓脸上,竟然闪烁着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光芒。

    害怕吗?是害怕的。

    他们虽然不知萧珩也离去,但殷无极远赴盟约的消息,早就在启明城传开,知道城主已在远方遭遇背盟,如今生死未卜。

    但是启明城并未民心溃散,反倒因为兵临城下而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一起。

    是为什么呢?他恍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在六工七坊后,殷无极建了一所任何人都能进来听课的学院。

    每逢城主去讲课,总是挤满了人,别说是座位,连个站着的地都没有,许多人只能趴在墙上听,站在巷子里垫脚。

    那一日,城主讲的并非是什么深奥的事情,而是在讲“家”与“国”。

    其实,北渊洲并没有“国”的概念,大家虽然同住北渊,但东南西北却各有霸主,势力常常易换,更是没有平民百姓对大魔有过忠诚,只是在比较,在谁的统治下更容易活下来,能活的更久些。

    高高在上的大魔,对他们来说,便是痛恨却无法推翻的大山。

    而殷无极却说:“家国天下,语出《礼记·大学》,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我不要求每个人都心怀天下,但希望,大家一起动手来建我们的启明城,对外,可以自豪地报出自己的籍贯——”

    “这里,是我的家乡。”

    赫连景抬头,看向那蒙蒙的天际,伸出手时,他感觉到点滴细雨落在他的手上,这让他心中一阵冰凉。

    城墙上传来声响,有人在向下道:“要下雨了,还有魔晶石吗?不能停火,那些狗娘养的要爬上来了——”

    “来了来了!”六工七坊的方向,又送来不少军需。原先囤积的被大量消耗,匠人未曾擅离职守,依旧在昼夜不歇地大量补充。

    “能守几日?”有女子抓住赫连景的肩膀,带着哭腔道,“军爷,城主什么时候回来?城主能平安回来吗?”

    “城主一定会回来。”赫连景紧紧地咬着牙,道:“三日,或者四日,我们只要守住——”

    “萧将军呢?”

    “他正镇守城主府,进行全城的调度,不要担心,不要担心……”赫连景反复重复着,“我们已经坚持了两日,岚苍城,大魔并没有那么可怕!”

    女子被兵士带走了,但她回头时,那泫然泪泣的神情依旧深深地震撼着他,赫连景攥紧了拳。

    他一回头,看见一身白衣的女子已经在城墙下站了很久,哪怕炮火声震耳欲聋,她依旧仰着头,看向烟尘满布的城墙上。

    “白蕊姑娘。”赫连景知道,这是柳云天的妻子,他作为城防兵统领,正在城楼上守城。“走吧。”

    “我不走了。”白蕊的声音平静,她拔下簪子,迅速而利落地用剪刀剪掉长发,然后从腰带间抽出一根长鞭,道,“我并非普通军属,亦不是平民,我属于风雨楼,有元婴期修为。”

    长鞭一声破空,三千青丝散了一地。

    “我不上城墙添乱,但我会守在城门处。”白蕊一拂短发,看向那些手中拿着铁锹、钉耙、斧头与砍肉刀的年轻汉子们,他们都牢牢地盯紧了那时不时会被撞击一下的城门。

    她微微笑了:“和他们一起。”

    城主留下的禁制,正在一点点地减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倘若城墙被屠光,对方的魔修大军翻上城门,从内部打开城门。或者是城门禁制完全破碎,对方大举进攻,这里都是第一道防线。

    远方传来隆隆的声音,那是城中的第二道关卡被启动的声音。

    启明城重建时,殷无极便考虑到作为军事堡垒的作用,便在内外城之间设下了无数暗巷,只要启动机关,就能让整座城成为一座复杂的迷宫。足以分割对方的大部队,也让平民在熟悉的地形中更好周旋。

    赫连景转身,又听到有个八尺大汉爬上了城边的石台,举起了旗帜。

    他昂着头,声音如雷道:“兄弟们,城主为我们呕心沥血,甚至还为我们……被那些该死的狗东西困在九重山!不要再说,为什么城主不来救我们,如果我们还是一味等待城主来救,或是闭户不出,或是溃散逃生,把我们双手建起来的‘家’拱手让人……”

    “如此没出息,如此没血性,像个丧家之犬!”

    “谁有脸面,再去见给我们尊严与希望的殿下?”

    “你们说!我们现在之所以活的像个人,能够靠双手吃饱饭,穿暖衣,是谁的恩情!”

    “六工七坊的刀枪不够,就回家拿起斧头,拿起砍刀,抄起棍子,没有棍子,就抽墙砖、砍柱子……拿起武器,兄弟们,和那群畜生干到底!”

    赫连景背过身,按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与当初在矿场,只冷血地算计自己与手下性命的那个男人截然不同,此时他需要发挥自己熟知龙隐山地形的作用,把老弱妇孺……带到最安全的地方。

    在此时的启明城商会中,程潇正在安排手下清点着商号的米粮与药材,并且分发到该去的地方。

    而柳清作为城主府的大总管,与《启明报》的临时主编,已经等了他半个时辰了。

    “目前库存的魔晶石,要么送上了前线,要么放入了地道中。”柳清双眼之下有着青黑,显然是紧绷至极,“如果被攻入城中,城主府定然是第一个沦陷的,不能让敌人拿到大量的魔晶石,其中蕴含的魔气,会增加他们持续作战的能力。”

    “如果遇到最坏的情况,东西运不完,我会烧仓库。”柳清道。

    “我也会。”程潇也是个狠角色,他一身墨绿猎装,握着腰刀道,“启明城在,启明商会就在,如果沦陷了,商会的物资不如一把火烧干净。”

    “现在我们需要做一件事。”柳清磨墨,摊开一张纸,“我们必须要把战争的消息传出去,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期《启明报》。”

    整个启明城里,除却殷无极之外,只有他们两个的文化水平最高,最能在最短时间里,清晰有力地写出一篇檄文,通过秘密的通讯渠道,传到各个魔洲城池里的隐秘印刷点。

    “如果我们失败了,这就是启明城最后的声音。”柳清抚摸着脸上难看的疤痕,声音带着些轻颤。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是向整个魔洲求救吗?城主陷在九重山,萧将军去救他,也是九死一生,可谁又会来救我们?”

    程潇本是叼着笔杆,听他此言,执笔沉默良久,道:“不知道。”

    “那我们,写这篇文章,还有什么意义吗?”柳清双手紧握,看着未着一字的白纸,道。

    “把一切如实记下来,然后传出去。我们抱火死去的兵士,我们割发从军的女人,我们赤脚奔向城门的大夫,写我们勇敢的城池……就算破城,就算被屠戮殆尽,我们的战斗不该被遗忘,我们要成为唤醒千百年来沉睡者的第一声雷鸣!”

    程潇沾了沾墨,挽袖写下一行字:“我们不愿为奴,我们将战斗到底!”

    第215章 星星之火

    “急报、急报——”

    “青君殿下九重山背盟约, 蓝城主举兵七万临城下,启明城告急!”

    半日后,北渊洲不少城池中, 便有纷纷扬扬的纸页自高空飘落, 那是来自远方的消息, 如同有翼的飞鸟。

    城主亲征,岚苍城中空虚, 并无高位大魔。又因为是战时, 整个城中的气氛压抑清冷,透着萧条之意。

    因为是敌方大本营, 信息管控极严。那策马分发战报的魔修才策马奔过三条街, 便有城主府的卫兵来擒他。

    而对方似乎早已有死志, 面对指向他的剑锋,咧嘴一笑, 便把怀中所有的纸张往天空中高高一抛,然后施展唤风的术法。

    这信使,竟然是魔修传承中少有的法修一系。

    在他被万剑穿身之后, 那无数雪片一样的《启明报》落在了这座城池的各个角落, 他犹自怒目圆睁,大声道:“北渊洲到了变革之时了, 尔等还要再龟缩于屋舍山林之中,任凭燃起来的火被扑灭吗?”

    “不想做奴隶, 那就站起来啊!”

    他只留下了寥寥遗言,却如惊雷般炸响, 空城为之一寂。

    闭户之人听到他的声音,悄悄地开门,把那落在家门口的纸页捡回了家。暂歇此城观望的魔修正在焦急等待前线的动向, 而启明城传出的消息,是当前最真实的。

    今天已是九重山之变的第四日,这一战,看似是瓜分新兴势力的豪宴,实则攸关北渊的未来。

    无数双眼睛盯着九重山与启明城。

    面对半个北渊的压力,会屈服吗?会支持不住吗?那个惊才艳绝的殷殿下,会就此死去吗?

    秋风正瑟瑟,满城空寂。

    魔兵列队森严走过街巷,一家又一家地搜查着,只要发现《启明报》,就会把一家人都拉出门外毒打,要么交钱贿赂,要么就被抓走以奸细的身份下狱。气氛无比压抑。

    青衣的书生衣冠半新不旧,坐着机关轮椅,用手转动轮子,一点一点地挪移着。他的神色堪称麻木僵硬,原本的清俊面容,也因为病痛染上苍白与憔悴。

    他似乎久不问世事,成日待在压抑逼仄的草棚里,像是一具尸体般倒在轮椅上,呆呆地看着破了个洞的棚顶。

    屋漏偏逢夜雨,他被浸的浑身湿透,本就经脉全断的腿脚一阵一阵地酸,哪怕空负一身绝学术法,却半点也调动不起灵气,只因为那正在一点一点地转换为魔气,倾轧着他的经脉。

    入魔,入魔,哈哈哈……不愧是九死一生啊。

    若非是陆家,是仙门负他良多,他已经在仙门地界完全活不下去了,谁会遁入北渊,蜷缩在狭窄一隅,痛苦地挨过这暗无天日的时光呢。

    “陆先生。”店家是个见多识广的,看书生虽然拮据落魄,但他的谈吐不凡,又偶尔替他写字算账换酒,那字迹风骨嶙峋,便知他是个落魄修士,所以也不怎么为难,“今日要什么酒?”

    “劳烦,一坛梨花白。”他排出几枚散碎的魔晶石碎片,依依不舍地付给了店家。

    “陆先生,你看病都看不起,却还要买酒,对身体不好。”店家劝说道,“我见你也是个文人,就算城主府不要你,还可以去某些大族谋个生计,北渊里识字的人不多,能像你这般写一手好字的更少了,一定有主家不介意你的断腿……”

    “……生计?我这模样,谋什么生计?”陆机不提便好,一提便是古怪至极,极为冷淡地道,“等死罢了。”

    他长年累月地待在那黑黢黢的棚屋里,魔洲中部偏又昼短夜长,就算放晴,天色也并不明朗,他都忘却了意气风发的“神机书生”的过往,只觉得自己宛如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他的背后,那些藏匿《启明报》的奴隶跪在地上,被士兵围了一圈,拳打脚踢。他们一边责打一边叫嚣:“如今,启明城已经是蓝城主的囊中之物,就你们这些废物,也想夜奔启明城,笑话!”

    陆机抱着酒坛的手一颤,一张纸页悄然被他藏在了他的袖中,正是最新的《启明报》。

    酒家中三三两两地坐着魔修,修为皆是不低。他们戴着斗笠,要了酒与肉,或是在擦拭自己的刀,或是在饮酒,气氛有种奇异的沉默。

    城主不在,那些留在城中的,多是些没什么大本事的混不吝,远远地就看着酒家魔气冲天,正有大能魔修在此饮酒,是万万不敢来触霉头的。

    “今日,诸位也要离城?”忽然,酒家之中,有人打破了沉默。

    “自岚苍城赴九重山,已是最近,疾行仅不到半日。”一名武僧佛修敲了敲禅杖,他端起清茶,虚虚向空中一迎,道,“施主们见过那样的盛世,心中就没有答案吗?”

    “根据今日战报,那座城……在蓝城主的全力强攻之下,已经坚持了四日。据说这还是狼王萧珩不在的战果,令人肃然起敬。”

    “狼王是个战争狂人,这一次居然胆敢凭借那点儿人强攻九重山,艺高人胆大啊!”少年懒洋洋地支着下颌,夹了一筷子肉咀嚼着,“连萧珩都不背主了,倒是稀奇,真不知那位殿下有什么样的魔力,居然能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他眯起了眼睛,笑道:“我不为别的,就是想见见他,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那么漂亮的花灯。”

    陆机抱着酒坛子,原本麻木的眼睛慢慢地凝聚起了一丝暗光,他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冷漠倦懒地返回那蜗居的草棚,而是转着轮椅进入了酒家内,道:“店家,给我一个酒碗。”

    店家已经听他们光明正大地筹谋许久了,闻言,便给他上了一碟小菜,一个酒碗,为他倒酒。

    陆机正弓着背,慢慢地饮,却听背后有人笑道:“武僧禅让也肯出山,是觉得佛法无用,渡不得魔吗?”

    “论渡魔之功,贫僧苦修千年,却远远不如殷城主。”武僧捏着佛珠,叹息一声道,“若我们今日袖手旁观了,那么这么多年隐于山林,苦苦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自赤喉魔尊陨后,北渊诸王纷争,掀起数百年战火,却迟迟没有打出个结果来。诸位认为,这尊位之上,应该坐着谁呢?”有人十分不敬地谈论起那空悬的至高之位,道,“青君?”

    “工于心计,城府太深,欠缺霸道。”

    “若论霸道,钟离界如何?”

    “武力强横,头脑简单,凡事奉行暴力。”有人嗤笑一声,“谁想去界城?我可不去。”

    “北域天厄?”

    “北方霜寒冻土,易守难攻,虽然天厄有南下的野心,但被青君与钟离界一东一西扼的死死的。今日东西二主合力吞南域,正是以倾城之力,说不准天厄正厉兵秣马……”一名谋士轻摇羽扇,“怎么看,南域启明城都是砧板上的肉,诸位在此相聚,却偏偏都是要去救一位必败的殿下……”

    “诸位难道不知道,此去,九死一生吗?”

    酒家中一时沉寂,继而,响起倒酒的声音。

    “因为犹豫,所以我们才从北渊各地聚集到离九重山最近的岚苍城中,谁不知道,如今的九重山就是个去了回不来的魔窟,不把脑袋提在裤腰上,谁敢上山?”曼丽的女子翘起腿,扫过店内众人,“毕竟,我们的千年苦修不易,谁愿意上快翻的船?”

    “但你们千年苦等,等来第二个这样的大魔了吗?”陆机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碰,声音里仿佛带着冰冷的雪,“六千年来,尊位之上无数魔尊来去,北渊洲从未改变过,只是日复一日地沉沦。”

    “若今日袖手,再过几千年,能等来下一个殷无极?”

    “……”

    众魔修看向角落处,却发现那句句犀利的竟是个腿断了的病书生,他身上的青衣破旧单薄,面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里透着读书人的孤傲。

    “你又是谁?”大魔见他魔气滞涩,经脉不通,修为实在微末,于是不以为然,“区区一个病书生,又有什么高见?”

    神机书生饱读诗书,又在魔洲生活日久,对今日局势看的通透。

    不过他平日囿于屋舍之中,倦懒怠惰,又偏有着孤傲不群的性子,更不愿为自己看不上眼的人效力。所以宁可窝在草棚里籍籍无名着。

    他唯一主动做过的事情,就是向《启明报》投文章,这样隔空的交流,让他发现了整个北渊洲唯一可能欣赏他的男人,圣人的叛师弟子,殷无极。

    “如今乱世的确有霸王种,但是霸道非王道,真正的王道,是能够让民心归服。殷无极掌管启明城前后不过五年,今日之启明城,比昔日之龙隐城,何如?”

    “启明城平日光华灿烂,战时众志成城,值得敬重。”有人展开战报,看向那些登载在上面的消息,一行一行冰冷的文字,却在诉说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决意,“不怪剑魔去了,若我来选,我也想于这样的城终老啊。”

    “他解放了不少奴隶,我去看过,觉得真的是不错。”有人笑道,“虽然未曾见到真人,但如此雷厉风行,的确是个能人。”

    “我劝诸君莫要走眼,错失帝王之材!如今北渊,想要改变,需要一名扫平天下的真正帝王,启明城就是最好的例子。”

    陆机昂首,道,“狼王萧珩背主无数,为何为殷无极上九重山?从不忠诚之人,敢为主君死地逆行,他为的是什么?”

    “你是说,在北渊众多霸王种中,他是唯一的帝命之人?”有妖道来了兴趣,道,“我夜观星象,近日帝星初显,龙脉大动……”

    陆机的内心有着什么在烧灼,脊背冷汗涔涔,但他依旧坚决地说道:“诸位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们到底是为何会聚集在这酒家讨论,到底要不要去吗?难道,你们就没有问过自己的内心吗?”

    “你们心里明白,那一位,就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提出的是北渊洲从未出现的一个可能,一个让全部的魔得以解放的可能,一个让北渊洲重新站起来的可能……”

    “他站起来了,他就是旗帜,是这种理念吸引了你们来到这里!”

    “但北风太烈,反扑太厉害,半个北渊在杀他,另外半个在袖手旁观!难道你们要等火真的灭了,号哭几声,继续再等下一个变数吗?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倘若有后来人,看到他的结局之后,还会有人再义无反顾地改变什么吗?”

    陆机的声音清冽,却如同擂鼓一般,重重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口:“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良久的沉默后,武僧禅让第一个拿起了禅杖,敲了敲地面,坚决道:“上重天!”

    紧接着,酒家之中几乎所有的大魔都拿起武器,站了起来。

    他们道:“上重天——!”

    第216章 屠龙之勇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凭借两人识海的链接, 白衣圣人站在铁槛之外掐诀,替殷无极撑住摇摇欲坠的识海,让龙脉之气不能再源源不断地倒灌进来。

    他不去插手这场战斗, 就是对他最好的守护。

    “啊——”

    他听到背后传来近乎嘶哑的怒吼声, 与什么重重地跌落地面的声响。

    谢衍紧紧咬着牙关, 漆黑双眸合起,复而睁开时, 平素淡漠的神色消退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力与痛苦。

    圣人的五感出众,哪怕背过身, 那孩子每一声悲鸣, 每一缕喘息, 每一次重重跌倒又爬起的声音,依旧能够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

    这些声音如同钝刀, 反复地割着师长的心,让他宛如身处炼狱火海,时时被摧心的火烧灼。

    他至今仍记得, 无论再痛苦, 殷别崖从小时候起就不会轻易呻/吟出声。

    孤戾的小狼性子倔强,早慧又敏感, 除却依赖他之外,对世间的一切都抱着警惕与戒备。

    他不喜欢敞开自己的伤口, 无论修炼时受了什么苦,只有谢衍勒令, 才能看见他怯怯伸出手,掌心一片血痕。

    哪怕渡过比常人更烈的天劫,玄衣下血肉都黏连在一起, 殷无极依旧行止无异,半点也不呼痛,只是绷紧了脊背,冲着他盈盈地笑。非等到他离开时,他才会浑身一软,跌坐下来,任由血濡满自己的脊背。

    无论谢衍如何骄纵他,那一把饮血快刀永远是对准了外部对师尊的攻讦,对着他的先生,他永远是敞开了最柔软处,执剑跟在他的身后,像是甩不掉的小尾巴。只要师尊偶尔摸摸他的头顶,他的眼睛高兴的都能渗出蜜糖来。

    见到小徒弟躲着自己,一定是又落得一身伤,想要独自藏到黑暗里,如小兽一样舔舐伤口。若是拦他迫他,那孩子也不过是端出一副或是骄人恣睢,或是锋利恼人的模样,非得把他赶走,才知道缩成一团悄声呜咽。

    无论时光荏苒,把他变成何种模样,他在师父眼中,永远是那样骄傲明亮,恣意轻狂的少年。

    这样惨烈的元神之战,他到底是有多痛,才会这样克制不住地嘶吼出声?有多绝望,才能用这种方式发泄出以人之力对抗天命的恐惧?他到底有多视死如归,才能够有勇气与地脉龙气几日几夜的鏖战?

    又是游龙扫尾。

    谢衍听到什么重重地撞到他背后的栏杆处,好似尖锐的利爪刺裂元神的闷响,一时间,连风都停了,半天也没有声息传来。

    谢衍瞳孔一缩,一剑荡平那些从识海裂缝闯入的龙气,继而拂袖转身。

    然后,他赫然见到那逼近栏杆处,正抬首凝望着他的赤红龙瞳,与他利爪之下被牢牢攫住的年轻大魔。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披散着,发尾凝着粘稠的暗红。他的浑身是血雾缠绕,被收紧的龙爪钳制着、穿刺着,淋漓的血落下,让他像是被弄坏了的人偶。

    他的护体魔气已经碎了七七八八,滴滴答答的血化为雾气落下,又丝丝缕缕地弥散在识海之中,艳红到极致的魔纹爬满全身,如同荆棘攀在他的身上汲取生命力,要将腾飞的龙生生扯回泥潭之中,妖异的邪。

    他是荼蘼,极致的盛开后,又即将在薄暮中凋零。

    当啷一声,无涯剑落地。

    “别崖!”谢衍只觉得天地灰白,理智都要断了线,竟是克制不住地握紧了山海剑,大踏步上前,山海剑锋扬起一道弧线,好似下一刻就要斩了那可恨的龙爪,把受尽了苦楚的少年夺回自己的怀抱中。

    白衣圣人勃然大怒:“孽畜,你敢碰他!”

    殷无极的命便是圣人最深的执念,在道途和徒弟中,他甚至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用自断天路的方式换他一个渺茫前途。

    谢衍视他为骨中骨肉中肉,如生命之火的传承,为大道的同路人,这远比人间情爱的分量重得多。

    此爱最是不求回报,只要他活,只要他好。

    可为什么,仅仅是让他活下去,也那么惨烈?凭什么只有他,需要经受这世事折磨,天地倾轧,鬼蜮纷争……

    “师尊,你别哭啊……”在龙爪的钳制中,殷无极的声音若游丝,轻哑道,“圣人无情……不是吗?你不该为我落泪啊……”

    谢衍站在三步之外,用左手触碰自己的脸,只发现自己的元神在无意识地哭泣,流光沾湿他漆黑如深潭的眼,坚硬的伪装被打破了,圣贤像人一样流泪,寂静而悲凉,像是一场落在旧时光中的细雨。

    在意识的最深处,圣人压抑的情感竟然藏不住了。

    他不再是那个孤傲无情的白玉神像,不是身负仙门沉重责任的圣人。

    他只是师父,一个疼爱徒弟的师父。无论有多不舍,他也要亲眼见证他的徒弟,翻越生命中一座比一座更高的山。

    “谢先生,您一落泪,我……我就……”殷无极像是被他的泪烫到一样,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抬起伤痕累累的臂膀,撑住了那铁一样的龙爪。

    他赤红的眼眸里好似蕴着朝阳的光芒:“您的泪,我受不住的,我要被您融化了,您不能这么犯规……”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小小的抱怨,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张皇。

    好像谢衍落泪这件事,比横亘在他面前的巨龙更让他方寸大乱。

    “大敌当前,分什么心。”谢衍厉了声音,似乎在掩饰什么,“逆徒,若是你输了,为师可不饶你!”

    可殷无极听来,他的声音里并无责怪之意,甚至带着拳拳关爱之心。

    “您且看好吧,我与龙脉,谁才是真正的天下霸道!”

    与那巨龙相比,他犹如神灵天威底下最渺小的虫豸,却妄图行蚍蜉撼树之事,有种明知不可以而为之的悲壮孤勇。

    而面临巨龙的倾轧,殷无极却是张狂一笑,在仰望天际的一瞬,他的元神燃起焚尽一切的黑焰,竟是转瞬之间放弃了人的形态,沿着那龙爪往龙身上蔓延,如一场烈火燎原,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

    “放弃人形……”谢衍心中一惊,继而又恍然,不禁佩服于他的胆大妄为,“这并非现实,而是识海,靠的是意志,胜负犹未可知。”

    识海的一切,都在反应殷无极自身的心情变化。谢衍抬起头,看见一直灰蒙蒙的天,已然天光破云。

    元神本无固定形态,人修一般以人的形态出现,那属于思维惯性,是因为以人躯也更好使用兵器,施展修为。

    但龙气所化巨龙实在太过庞大,就算拔光了对方的龙鳞,掏空了那虚幻的血肉,也依旧能很快地生长出来,无论是多强悍的剑技,殷无极也迟迟无法打开局面。

    所以,他干脆直接放弃人形,以自己为火种,直接把龙气当柴薪给点了。

    殷无极所化的黑色魔火本就是天下至烈至霸道,沾身即死,宛如噩梦。而龙脉并非普通大魔,他想要以渡劫之身凌驾于龙脉,就必须要自己去蚕食这一切,才能把龙脉握在手中。

    这是何等疯狂!

    他的火固然霸道,却当真能霸道过这沉睡地脉千万年的龙气吗?

    一声龙吟,整个识海又摇摇欲坠。

    黑焰如同绳索,牢牢地缠绕在龙躯之上,如同勒入血肉之中。

    但谢衍仔细看去,黑焰所焚之地,龙气正慢慢融化,渗入跳跃的黑火之中,甚至弥散出一阵类似水沸后的烟雾。

    在殷无极看来,只要能赢,体面算什么?

    哪怕是用牙咬住这条龙,一点点把它的血肉生吞下去,他也敢这么干。

    “……这混小子,不但敢提剑挑战一条龙,甚至还要把它烤了,怪不得天道都吓得要命。”谢衍不禁失笑。

    这种置死地而后生的战法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这很好地缓释了谢衍揪成一团的心情,他想:“但龙气霸道,我制住它是将其打散,他为破局不得不选择吞并,对元神造成的压力可想而知。”

    龙脉之气大怒,但是烈火焚身正在剥夺它的力量,这种流逝的感觉实在太难熬,他无论如何挣扎,又实在难以甩掉这流动的火。

    于是,它便近乎狂乱地撞击这四方的栏杆,发出砰砰砰的声音,似乎要把这烦人的小子的识海撞出一个窟窿。

    这头龙似乎也依稀知道,识海破不了,都是等在战局之外的那个白衣人搞的鬼。只要攻击他,他身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会发疯失控,于是,龙气凝成的巨龙铜铃大的瞳孔牢牢地锁定了谢衍的方向,一个劲地冲着他的位置撞,五六下之后,那铁栏杆甚至都断了一根。

    若是识海被破,意味着修士从此疯癫,再无神志,自然也就败了。

    “别崖,不能让龙气乱窜,控制住。”谢衍毕竟不是识海的真正主人,此时光凭术法已经有些控不住了。他也意识到其中问题,凝重道,“它的外表太坚硬了,你一时半会融不了它,反倒会被他破坏识海。”

    殷无极化火时不会再回答他,甚至谢衍都不知道,他还会存有几分神智。

    但谢衍看到原本盘踞在龙身上的火焰动了,原本,那织成了火焰的网络勒住了它,此时却放弃了一切束缚,顺着龙的脖颈爬上了他的头颅,然后在龙昂然怒吼的时候,直接钻进了龙的咽喉中。

    他想干什么?谢衍一瞬间浑身冰凉。

    吞下一团火是什么概念?

    龙身几乎是一瞬间便胀鼓起来,像是一个充气的球,火焰一路烧到了龙的腹腔之中,烧尽它拟态出的一切血肉、内脏、肺腑,而汲取到的大量龙气又让火焰更盛,黑中染着龙气的赤红——他竟然直接潜入龙气的体内开始吞噬!

    殷无极的想法非常直接了当,既然外部破不了防,那么就从内脏开始烧,总能烧出个窟窿来!

    谁说人不能屠龙?

    谢衍伫立原地,看着那翻腾的龙几乎维持不住原本的形态,腹腔中的一团黑火将躯体撑出了极为可怕的弧,而且那火焰还在不断地增多,很快,整条龙身就被撑成完全透明的样子,里面流淌着如熔岩一样的黑火,正在从内部蚕食着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谢衍紧紧盯着战局,几乎忘却时光的流逝。

    殷无极修炼至今,绝非仅靠着天生魔体横扫四方,他元神的强悍与他的体质毫无关系,而是在无数次生与死的磨炼中得来的。

    当初还未到大乘期,他就敢把魔尊的元神当零嘴儿啃,今日,烤一条长虫当晚餐又如何?

    不知过去多久,巨龙终于露出颓势,不再四处撞击,而是盘在地上,只能徒劳地摇动着龙尾。

    识海中传来近乎威严的共振,那是殷无极的声音。

    “服从我——!”

    “我会让北渊洲不再流血,我要让这片分裂的疆土归于一统,我要让整个魔道,奉我为天下之主!”

    经历了近乎惨烈的漫长厮杀,谢衍看到那龙气的化身高高昂着的头低了下来,躯体从尾部开始崩裂。

    继而,年轻的大魔破开龙腹,赤血淋漓。

    他仰着头看天,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浑身的赤红魔纹越发鲜艳,无数黑红的火焰缠绕在他赤/裸的身体上,如同一场血色的加冕。

    真龙的头触碰了他抬起的手,宛如驯服的信号,继而,躯体崩散殆尽。

    暴烈的赤色龙气在躯壳散去之后无处凭依,回到了殷无极的身侧,流入他浑身的魔纹之中,成为他充盈的力量。

    这亦然是剧痛,殷无极眼前一黑,以为自己要倒下,却见到白衣一晃,他倒在了师尊的怀中,被他的广袖裹紧。

    “师、师尊……云霁……”

    “别说话,歇一歇。”

    他已经算不出来这场识海中的战争持续了多久,只知道殷无极几日几夜地坚持着,就算征服了龙气,但也恐怕到了极限。

    谢衍拍着他的背,把他灼热的元神拥在怀里,像是从前那样护着他的小宝贝。然后,他的右手覆上他的胸口,一路往下滑,一寸一寸地抚摸过他覆满魔纹的皮肉,检查他的元神是否留下了暗伤。

    他不在乎徒弟是否精赤着身子,因为他救人心切,才心无旁骛。但殷无极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脸颊绯红着,只觉得比屠龙时还要烧。

    但他不能动,因为灌入他体内力量太多了,让他痛的蜷缩在师尊怀中颤抖,师尊的检查又让他敏/感至极,他甚至没法给自己变出一身平日的玄袍蔽体,光/裸的身躯紧紧地贴着师尊,反倒比方才染血的样子更狼狈。

    身负龙脉的大魔,在师尊怀中却是被他捏扁搓圆,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狼崽儿,被迫翻了肚皮被捋毛,酥痒让他从脸颊到脖颈晕红一片,舌尖抵着齿列压抑着喘。

    “师、师尊……”他有没有意识到这样问题很大啊。

    谢衍不仅不停下来,反而觉得这样比较方便检查元神,手上带着治愈伤势的灵力,一寸一寸摸的仔细至极,甚至还有往下的趋势……

    他甚至还在恼怒地骂他:“混小子,你真是出息了,这么危险的战法也敢用?你要是迟上几刻,为师就自己动手剖龙腹把你掏出来……”

    谢衍本以为会被反驳,可他低头一看自己臂弯中躺着的漂亮徒弟。

    脸上的魔纹褪了大半,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势被龙脉之力弥合了,一具天地雕琢的男性躯体便拥在自己怀中。

    他宽肩窄腰,骨肉匀亭,散落的墨发遮掩不住半点他姿容的绝色,却因为经历恶战,身上交错的伤痕更有种杀戮后的凛然美丽,怎么看怎么绮丽艳绝,让人食指大动。

    谢衍:“……”

    他听到殷无极低低地笑出声,甚至还弯着红唇,潋滟的绯眸里一片炽热真挚的情,比他化身的火更能烧干理智。

    “我赢了,您还欠我一个吻呢。”殷无极一时动不了,却微微启唇,舌尖舐过自己漂亮的唇线,无声的诱惑。

    他甚至还体贴地为谢衍找了个理由,免得他作为师尊受不住诱惑,面上不好看,“先生……想要您,想要您的灵力,好渴……您疼一疼我啊……”

    谢衍哪里受得了他这样求,忍无可忍地按住了他的后脑,道:“住嘴。”

    说罢,他俯下身,把精纯的灵力渡了过去。

    双修功法的确用处颇大,只是唇齿相接,殷无极自己难以梳理的力量便在谢衍的引导之下渐渐平息。

    因为吞下了大量的龙脉之气,他比来九重山之前强了不知道多少,但这仅限于元神,现在也难以完全控制,还需要经历修炼。而且,他的躯体能不能支持他杀出重围,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冒险是有价值的,现在他有了一丝活着走出去的把握,不再是任人宰割。

    短暂的温存后,殷无极主动结束了这个并不深入的吻,他身上的魔纹因为魔气平息,褪了大半,于是用肘部支起身体,垂目抚过身上,给自己披上一层宽松的黑袍,遮掩住他伤痕累累的元神。

    他看向谢衍的时候,眸中纵有疯狂,更多的是痴恋不舍。

    谢衍被这样的眼神烫到,略略侧过头去。

    “余下的事,你自己能应付吧?”

    “我要走了。”

    二人同时出声,却又同时默然。

    离别的时候又到了。

    殷无极双手握着他的肩膀,不像是平日那样亲昵地依偎在他的身侧,做那痴心又动人的小漂亮。

    经此一役,他似乎变了,却又不知何处变了。

    “谢云霁,谢谢。”殷无极垂下细密的眼睫,复而抬眸,只是在他曾落泪的眼下落下一个轻如鸿毛的吻。

    然后,他随意一扯外袍,站起身,看向空无的识海,谈笑间尽是桀骜与孤绝:“我还有数场恶战,恕我不能为师尊送别。”

    他没有再犹豫、眷恋与软弱,因为他现在不再是师尊羽翼下的少年,而是要为天下寒士撑起屋檐的城主。

    他笃信自己的力量,他孤身走过暗无天日的路,他的剑锋所指,即是王土。

    谢衍也站起身,一时间没有答话,只是注视着殷无极远去。

    天不授帝业,他便屠龙为祭。

    从他迎向烈风的影子里,谢衍看见了龙的幻影。

    第217章 黄金台上

    薄暮浓云如血, 九重天阶上早已尸横遍野。

    青君从不轻敌,他为保证能够完全杀死殷无极,不惜汇集六名大魔及其麾下精锐力量聚集九重山, 把这座龙脉之地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 像是水泼不进的铁桶。

    在初时, 这样的包围的确差点将殷无极带来的属下全灭。除却那拼死闯入殿中的战士,余下就算遁入山林, 也成不了气候。

    对这三两漏网之鱼, 青君自恃优势在我,并不在乎消息传开。而且, 就算传出去了, 又有谁敢来救吗?

    直到狼王萧珩的到来。

    萧珩也是在北渊身经百战的人物, 又深谙其中生存法则,最是懂得审时度势。但他明知殷无极被困, 生还可能极小,却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他带来的兵并不多,却都是精锐, 萧珩将其完全收缩变阵, 化为一把尖刀,穿刺进九重山的咽喉要道中, 正面迎向满山遍野的敌人。

    狼王军极迅猛,瞬间便撕开分布过于平均的包围。在北渊洲中, 这样的战术执行能力,若萧珩麾下的狼王军称第二, 无人敢称第一。

    “青君大人,狼王军攻山!狼王萧珩已快要到半山腰了。”在守山的魔修精锐损失惨重,有人来报, 神情不无惊惧,“煞神,当真是煞神!”

    “狼王萧珩?他不应该在启明城吗?”青君闻言蹙眉,“蓝岚那小子,未曾拦住他?怎么让这等麻烦人物跑出来了?”

    他本是想让蓝岚围而不打,将萧珩困在启明城。不知萧珩是何处得到的消息,竟是这么早就出现在九重山。

    “青君大人,与狼王军正面对敌,我们打不过啊。”魔修咽了下口水。

    钟离界轻嗤一声,转头不看他,显然是仗着自己受伤颇重,直接摆烂,把麻烦丢给作为盟主的青君。

    青君只是思忖片刻,便唤来两名大乘魔王,微微点头,颇为客气道:“鸿渐城主,风不度城主,阻拦狼王萧珩一事,就拜托二位了。”

    虽然大乘魔王比他境界差一线,但毕竟不是他的嫡系,意在逐鹿的他也要给对方十分尊重。毕竟,北渊的合纵连横之风兴盛,结盟与否颇看大魔本身的好恶,万一对方觉得受辱投敌,可就玩笑大了。

    二人本就负责围山之事,本来以为是个闲差,便在青君面前夸下海口。之前放走些小鱼小虾倒也罢了,但让萧珩贴着脸撕开一个口子,杀了那么多的属下,实在是丢人极了。

    他们对视一眼,眼里都颇有狠意:“莽夫一个,不值一哂,杀了便是!”

    而天阶之上,还在搏杀的狼王军正在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山上不断涌下魔修,试图挡住狼王军刚猛的攻势,用命来填也在所不惜。

    “豺狗太多了。”有人嘶声力竭,一剑替同伴挡住几乎能砍断肢体的大刀,然后反手用重剑划出一个带着炎光的半弧。

    “将军,后面!”一人的头盔早已不翼而飞,头发如蓬草,在凛冽山风中飘动,唯有眼睛含着戾光。

    “知道了!”银色轻甲的将军挥枪的那一瞬,好似天光也凝到他的枪尖,一缕红缨,如同赤练飞扬。

    枪如闪电,转瞬割喉,取走偷袭者的性命。

    一具尸首重重地落在阶上,被狼王军的铁靴踏过,阶上留下狼藉的肉泥。

    萧珩的武道便是将领之道,只要他在,狼王军便有军魂,不但士兵可以发挥出自己成倍的力量,将领更强。

    他的兵是他亲手带出,经历百战磨砺。萧珩将每一个人都视为珍贵的兄弟,所以无论什么战争,他的兵都保持高度的机动性与独立性,他也绝不肯打把他的狼王军视为炮灰的仗。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每一个兵都能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尊他为将军。但是每一任主君都猜忌他,认为他脑有反骨,迟早有一日会取而代之。

    往日萧疏落拓的男人,长发束在脑后,却早已黏着血块。

    他身上的银色轻甲上飞溅着不规则的血迹,护腰破碎,赤色的披风如今已经被血浸透,看不清原先的鲜艳,只余下沉沉的干涸红褐。

    他带出来的是精锐,虽然很强,但是与这漫山遍野的敌人相比,人数还是太少。

    而为了保持阵型,他不能分散兵力,只有将全部的力量凝聚到一块,然后打穿一个点,才有可能救出被困的殷无极。

    从黑夜打到白日,再度迎来黄昏。

    萧珩觉得自己挥枪的动作都快机械了,但这一股又一股的攻势就未曾停过,显然是进入了消耗战。

    “这他娘的,到底是带来了多少人?”萧珩整个人都暴躁了,“六头老魔,还整这么多魔修,就为了杀一名资历轻轻的渡劫期,贱不贱,青君这个死变态,他娘的!”

    他嘴上骂得越狠,眼睛却越冷酷犀利,那是属于狼王的眼神。

    一日一夜的鏖战,萧珩终于登至半山。

    “哈哈哈,这还是我们第一次为了救人而出动。”有人咧嘴笑道,“他娘的,杀了这群兔崽子,然后把城主带回来——救渡劫大魔的命,这不得狠狠敲城主一顿酒喝啊?”

    南征北战的狼王军,自成建制起,第一次不为了利益而战,也不是因为对萧珩盲目的忠诚。

    救还是不救,萧珩给了他们选择,是他们自己站出来的。

    再冷酷的战争机器,毕竟也不是真的机器。

    他们若是看不透北渊洲的未来、城主的重要性与将军视死如归的决意,今日就不会来九重山下。

    “往前走,别回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将军,祝您得偿夙愿——”

    有的人倒下了,成为遥遥天阶之上的又一抹暗红血色。

    有的人与敌人紧紧抱在一处,让同袍的枪贯穿他的胸膛。

    有的人死时还紧紧握着刀,保持着跪在台阶上的姿态,昂首怒目,看向逆着光的将军方向,好似在遥祝他战无不胜。

    “狼王军战无不胜!”他们全力嘶吼着,杀声刺破九重山的天幕。

    萧珩没有回头,掌兵者不可心慈,亦不可用情太深。他的一切决断,必须要为了胜利,才不会辜负已经流尽血的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薄暮之中,将军的琥珀色的眼睛逐渐被血雾模糊,不知沾染脸庞的,是泪还是血。

    以少胜多的战争,他打过无数回,但那都是靠战术,却从未这样硬生生地破开一道防线,用命去换命。

    但是再惨烈,这一仗也得打。

    他逆行九重山,便是立誓杀出一条血路,把殷无极活着带回启明城。倘若此时退却,他还说什么厉兵秣马平天下,不如滚回山里种树得了。

    操,又被主君传染了咬文嚼字的毛病,得朝他要酒喝。

    看向面前一左一右,如同门神般站着的大魔,半身暗红的萧珩啐去一口血沫,枪尖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流,却是冷冷地笑了。

    “怎么,缩头乌龟青君觉得人海战术拦不住老子,终于派大魔来了?”

    年长的将军露出桀骜不驯的笑,微微曲膝俯身,摆出了一个执枪对准前方的进攻姿势,身上的罡气冲天,近乎骄狂。

    狼咬紧了猎物,定要撕裂谁,饮尽谁的喉头血,才肯罢休。

    “把老子的主君,还回来!”

    枪尖反射天光,萧珩站在断肢与残躯之间,高大的身躯仿佛沐浴着血红的暮色,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杀声,让他一时间有些耳鸣。

    他甚至并无自己正在一挑二的危机感,长年累月的杀戮,让他早已有了最机警的嗅觉。

    枪,是最狂放的打法,他的脑袋却是如浸在冰水里一样冷静,分析着风不度与鸿渐二人的战法。

    同为大乘后期,风不度是刀客,而鸿渐则是身法轻灵,法术见长。

    同等级的大魔之间,因为互相都能造成致命伤,决定胜负的很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招。

    厮杀,厮杀!他的枪要饮血。

    似乎因为杀意逼近极限,萧珩的眼睛逐渐变成野兽的竖瞳,此时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与两名对手,浑身的魔气浓缩到了极致,让他周身的罡风激烈到触者即死的程度。

    面对长刀的锋利攻势,萧珩虽执长兵,却枪走游龙,仿佛一生的乐趣便是猎取天骄。

    无论刀客对自己的刀法有多自傲,红缨似燃枫,总是幽灵一般如影随形。

    “狼王萧珩也不过如此吗?”

    “哈哈哈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叛将逃兵会打什么仗,不过是夹着尾巴逃跑的丧家犬,怎么,现在做了仙门叛徒的狗吗?他给了你什么骨头,钱?女人?难不成是……”

    萧珩没有搭理那些挑衅,在真正的战斗时,他反而会一句话也不说。

    抵挡刀客宛如暴风疾雨的刀法,他连退数十步的距离,避其锋芒,哪怕周围倒下的是他的士兵,他也沉着一口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目标,好似有耐心的猎手,正在等待时机。

    鸿渐身法如风,总是像一抹神出鬼没的幽影,配合着刀客释放术法,如割草一般收割着魔兵的生命。

    但有时,追上风只是一刺的事情。

    当枪中的杀意燃起,将掠过他上方的大魔挑落时,鸿渐甚至还未曾意识到自己的坠落。

    那锋利到可破万物的枪尖吻过咽喉时,绽开的是最美的花,也宛如死亡的回音,直到他脖颈一冷,感觉到头颅已经不在脖颈上,自己的视线翻滚过数圈,沿着台阶一路滚下山。

    继而,无头的尸体轰然倒下。

    一切,只是因为一个冷不防的回马枪!

    面对着刀客堪称惊恐的神色,萧珩低着头,再度啐了一口血,然后望向黑云,好似天地也垂暮。

    这一枪够费神的。

    萧珩握着枪杆的手有点颤,显然是高强度的战斗让他有些吃不消了,但他如果不杀那烦人的鸟,这风不度也杀不掉。

    哪怕不回头,他依旧知道,他的兵正在不停地倒下。

    真的要到极限了吗?难道,他们只能走到半山腰为止?

    ……不行,得再杀一个大魔才够赚。

    “疯子。”风不度见他的神情越来越疯,宛如死死咬住他的狼,一副要拉他赔命的样子,于是他道,“狼王萧珩,你至于吗?你可是百战之身,何故要上沉船,我可没听说过,你有忠心这种玩意……”

    “至于,很至于。”萧珩咧嘴一笑,孤戾而傲慢,微微扬起头,下颌上泛着浅青色的胡茬,“虽然吧,我那主君,天真了点,理想化了点,有时候还和个没长大的奶娃娃一样,娇气的不行,教人恨铁不成钢的……”

    “但我生死危亡的时候,我潦倒他乡的时候……”他记忆里仍然是那年边塞的漫天黄沙,萧珩眯起眼,叹息一声道,“我就这么一个故人,不寻常,不寻常啊。”

    “人道是,士为知己者死。老子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士’,也从没有我这么混不吝的‘士’。是,我没有信誉,我是叛主之将,是一把双刃的刀,我天生脑有反骨……那又怎样?”

    他笑了,倒是十分骄傲的模样,道:“但主君不嫌弃我,你们算个屁?”

    “就算许我再多的财富 ,比得过一句‘我若为君,你便为帅’;比得过一句,‘不让将军生白发’吗?”

    他许诺过,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萧珩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不能让殷无极,白叫他一声“萧大哥”。

    “让开!挡我者死——”

    第218章 击鼓其镗

    在染血的天阶上, 光也寂静,风也寂静。

    耳畔杀伐不歇,将军却仿佛听到一声声的战鼓, 从亘古的岁月而来。

    斜阳下衰草连天, 他似乎又回到了黄沙连天的边城中, 一杆红缨枪,一坛绿蚁酒, 坐困愁城。

    萧珩很少回忆往事, 但是今日胸腔中沸腾的热血,让他几乎忘记, 自己也曾有少年英才, 三百将士大破敌营的时候, 也有策马红缨枪,杀尽天下寇虏的勇武。

    当年, 他也曾勒马望河梁,立誓要领军南下,挥戈万里, 让前朝失地归故国。那时他满以为自己能名垂千古, 是何等意气风发。

    天生将才,光芒万丈却不知收敛, 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被誉为大魏朝最后的脊梁。

    他被赐予虎符, 被允许入朝堂佩剑而不拜;出入魏京时纵马风流,满楼红袖招, 皇亲贵胄无出其右。将军府中,高门朱户更是踏破门庭。

    在他的声名最辉煌时,世人只闻萧家军, 不知是庙堂是谁家天下。

    但无论他如何骁勇善战,国运无可挽回。在王朝末年,弱势的君主驾驭不了锋芒毕露的将军,为防天下易主,他战无不胜又如何?比得过皇权吗?

    再后来,他依旧没有败过,依旧在马背上,征战天下。

    可不知不觉之中,他被冷待、被排挤、被一点点地收走权力,贬谪下去。

    他没有反,只是听着那些荒唐可笑的罪名被扣到他的头上,然后平静地交出兵权,出朝堂,出京,然后出塞,在关外做了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兵。

    故国猜忌他,却又顾忌他的赫赫功绩,怕杀了他会遭到天下指摘。于是只能将他放逐边城,只教他在关外终老,永世不得归故里。

    将军百战身名裂。他一去北渊,再不还乡。

    后来,殷无极曾与他在屋檐上痛饮,说启明城难得有那么好的圆月。

    他的主君问过他的过去,问他是如何入的魔洲。

    萧珩不提,只是哈哈一笑,给他斟上烈酒,堵他的嘴,然后轻描淡写道一声:“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兵,日日为二三酒钱发愁罢了。”

    “但我遇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厉害。”殷无极想起自己生于的时代,难得起了些怅然之意,“那时战乱四起,饿殍遍地……若你被启用,平定乱世并非一句虚言。”

    “哈哈,不会有人启用我的。”萧珩笑了,“我的过去,就是一个普通到乏善可陈的故事,无聊的很。来魔洲也只是谋个生计,不少污糟事儿,有什么可说的,平白污了你的耳朵。”

    他的主君被养的太好,眼睛里还有着未熄灭的光。无论过去多久,他的身上都有一股难以磨灭的孤勇少年气。

    让他就这样当个少年吧。

    有些事,由当大哥的来扛就行了。

    “我还没老呢,还没有到像个怨妇一样,与你叨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时候。”萧珩看向远方,深夜的启明城依旧有温柔的明光,也让他琥珀色的瞳孔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萧重明……”

    殷无极想再问,便被将军的手臂揽住脖子,糊弄道:“别问了,当年你我都潦倒,后来你我都流离,今日在此并肩,与明月痛饮,江山尽在眼前,如此便够了。”

    他言语间的沧桑萧索,让殷无极短暂地沉默了一些,便不再追问。

    酒过三巡,萧珩扬手递给他喝尽的酒缶,好似打趣他似的,笑道:“今日好光景,怎能有酒无乐,无涯君通音律,来一段助助兴?”

    “萧重明,你总唤我主君,却又没半分正形,惯的你。”殷无极虽然这么说,但也没觉得如何,反倒笑了,“……罢了,那便来一段《击鼓》。”

    北渊无雅乐。殷无极就算斫琴制笛,也无人相和。唯有这酒缶,与知交对饮半酣,兴致来时,可以即兴叩之,也算是一段秦风小调。

    于是他吟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

    萧珩将肘部搁在膝上,微微倾身,去看他黑袍赤瞳的主君唱秦风的样子,大笑道,“我喜欢这个调子,有我故乡的味道。”

    他饱读兵书,也不是不通典籍,但是更多的精力总在钻研武道。风雅虽然会拽几句,但他乱用一气,情感抒发了,就是语义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出自圣人门下的殷无极与他咬文嚼字,阴阳怪气他,他有时听不懂,甚至还虚心请教几句,才能回过味来恼一句:“你骂我呢?”

    “这首《击鼓》,来自《诗经·邶风》,讲的是士卒征战,去国怀乡,却不得归家。”殷无极击缶而歌时,颇有几分曾经的圣人弟子无涯君温文尔雅的模样,一身宽松的玄色儒袍,披散墨发,神情放松而惬意。

    “后面几句,讲的是同袍战友同生共死的情谊,我尤其喜欢。今日,便唱与你听。”

    古老的战歌仿佛成为耳畔的东流水,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当刀贯穿萧珩左腹时,将军的枪也刺穿了敌人的胸膛,离击破魔心只差短短一寸。但就在那决定生死的一瞬间,风不度单手握住了枪尖,凭着被萧珩毁掉一只手的代价,止住了萧珩近乎神鬼的一刺。

    再退开时,风不度半身染血,宛如恶鬼;萧珩银甲破碎,魔气近乎枯竭,皆是重伤。

    “萧珩!”刀客没想到他被消耗了这么久,依旧还有刺破护体魔气,重伤自己的能力,神色一时狰狞,“吾要用你的血祭我的刀!”

    北渊洲修魔炼体,多追逐极致的武道。顶尖之战中 ,各自都有瞬间杀死对方的能力,只要一个微小的失误,就足以葬送自己。

    萧珩的耳畔似乎又有战鼓声了,嗡鸣着作响。

    哪怕他不去看,不去听,但他依旧能够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他的将帅之道,选择背负士兵的一切。生命、荣光、意志……战友同袍用尸骨为他铺路,送他上山,他甚至不能回头再看一眼,只怕自己会分心,死在这生死一线中。

    走到这里,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击缶声似乎穿越了时间,他想起多年前的月光下,殷无极一边击缶而歌,一边看向魔洲南,看向微茫山的方向。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黑袍的大魔唱着,好似目光能穿透迢迢的山河,与古今共享一轮明月。

    萧珩左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腹部,那里被刀捅出了一个大窟窿,漏着风。他却差点流出来的内脏给塞回去,伸手运起魔气,直接燎了一下血流不止的伤口,狠的像是没有痛觉。

    “哈哈哈,再来!”狼王一旦咬住猎物,便像个疯子,非得把对方的血与肉都撕扯干净。

    萧珩再啐了一口血沫,哪怕英雄末路,他也不曾后悔闯上这一遭,“再来试试老子的枪,看我能不能把你的脑袋给削下来!”

    他是浴血的杀神,让人心生寒胆。

    英雄穷途!

    “好啊,我就送你去轮回里,和你的主君作伴!”风不度举刀,面对魔气近乎枯竭的萧珩冷笑道,“我会把你们的尸骨都烧干,洒在启明城的废墟上的——”

    就在这时,原本早已尸横遍野的阶梯之上,传来脚步声。

    这些声音很杂乱,并不像是成建制的士兵,但或是沉重,或是轻灵,气息皆是磅礴,竟是一批让人难以忽视大能魔修。

    “什么人?”风不度向下看,他没有听说过青君还有这样的后手。

    “阿弥陀佛,贫僧是来超度的。”禅杖一声作响,武僧禅让从容地走上天阶,他的目之所及,或是尸首,或是火油烈火,一片厮杀后的狼藉。“顺便,来见一见传说中的启明城主,与殷施主论一论佛法。”

    他偏了偏头,看向正执枪斜挑的狼王,道:“萧施主,不知可否引荐?”

    萧珩不知他们的来意,但见他们皆是携着自己的武器法宝,帮助狼王军清理敌人,一时间把战局扭转,竟是怔了半晌。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这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援军,实在是帮大忙了。

    “武僧禅让、‘关外剑客’仇英、……”重伤的风不度逐一认出他们的脸孔与武器,牙齿咬得咯咯响,道:“你们不是都隐居山林,早已不问世事了吗?为何今日站在这里,与青君殿下作对?”

    “因为我们看不上青君,但是对那位殷殿下很有兴趣,总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娃娃脸的少年叼着草根,手中却转着两把弯刀,出手却极为狠辣,转眼间便砍掉几名缠着狼王军的魔修。

    他看向浑身浴血的萧珩,大笑道:“狼王萧珩,你敢孤身上九重山,我欣赏你!省点力气,去救你该救的人吧,这个风不度,让给我来处理!”

    北渊洲的确有四名渡劫期大魔,但渡劫之下的大乘期,除却投身乱世的这些魔王,还有不少在山林清修,整个魔洲地界看似势力分明,实则卧虎藏龙,就算是渡劫大魔也不敢轻易招惹。

    这娃娃脸的少年名为逐浪,看似轻狂年少,实则已有半步大乘期。

    除此之外,他还认出了一名右手执着烟杆的曼丽女子,一袭紧贴身材的丝绸裙装,走路时身姿摇曳,身材极好,那便是赫赫有名的魔女林烟霞。

    “今日吹的是什么风,大魔齐上九重山?”萧珩道。

    “听闻殷殿下甚美,若是美人,死在这鸟不生蛋的山上,可就太可惜了。”林烟霞优雅地啜了口烟,红唇一启,吐出蒙蒙的雾气,笑道,“渡劫期,好香的修为,不知人有多美,可否让我尝尝味啊?”

    萧珩心里一松,就难免嘴上开始玩笑:“林座主,我家主君还青涩着呢,也早就心有所属,又怕极了女人,可经不起好姐姐的折腾。”

    “泼皮冤家。”林烟霞含着媚意地瞟他一眼,见他战袍带血,萧疏俊朗的模样,心下更是被这男子气概击中,又道,“他不成,那萧将军也是个俊俏的男子嘛……嗯,此地不足为惧,奴家随你去救人。”

    她这漫不经心的模样,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无论在什么,她的修为亦有大乘,若是同他一道,面对青君与钟离界,萧珩总归更有底气些。

    九重山还未解困,龙脉仍地动。可见,大魔们仍未成功杀死主君,一切都还有救。

    有大魔助阵,萧珩再往上杀的时候,一路便势如破竹。

    残阳薄暮拉长,月已出东山。

    萧珩剁了一个挡路的魔修,一脚把他踹到台阶下,仍由其滚落。

    “你们为什么会来?”事急从权,此时有人相助,他不问缘由也得全盘接受,只要能救出殷无极,但这不代表萧珩不会怀疑。

    “我本以为,只有我会来九重山,这里可是九死一生,来了后,就意味着和整个魔洲作对,值得?”

    “好好的男人,问那么多为什么。”林烟霞似笑非笑道,“想来便来了呗。再说,我也想见一见,能让声名赫赫的‘背主的狼王’,连性命都不要也来救的主君,到底是什么样子。”

    林烟霞吐了一口烟雾,让冲向他们的魔修皆陷入飘飘然的睡眠,紧接着,萧珩枪出如龙,直接一扫,让他们身首异处。

    “至于和整个魔洲作对?”林烟霞笑了,“不是我们在和整个魔洲作对,而是整个魔洲,在和历史作对。”

    当局者迷,萧珩又是猛然顿住,看着林烟霞曼妙的背影,他才骤然意识到一点:启明城承载的梦想,殷无极那看似天真而理想化的一切努力,原来都不是无用功。

    是他的不同,引来了整个魔洲的围追堵截。

    但也是他打开了屋顶的一扇窗,从此,天光便能投进黑暗的屋子里。那些不愿住在黑暗中的人,一个一个地醒过来了。

    他想起龙隐城内乱后,殷无极让他跟去世家大魔的地牢,却看见了满地牢的墙上都打着锁链,锁链的尽头,都绑着一个人。

    牢中肮脏腥臭,尽是血的腐臭味。还活着的魔奴,挨着死去腐烂的尸体,蜷缩着活在地下,好似大魔世家光鲜亮丽外皮之下,爬满的蚤子。

    他们抬起麻木的眼睛,连挣扎都忘却。反正,进来的都是大魔,是谁又有何分别,他们走不出去的。

    而殷无极则是提着无涯剑,走进牢中,指着他们对萧珩道:“北渊洲世世代代的奴隶,他们一无所有,日复一日的过着猪狗都不算的生活,甚至忘记了自己应该怎么当人。”

    殷无极抬起剑,铁链应声而断。

    牢中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此时都刷的一下抬起来,注视着他。

    “不愿意做奴隶的,站起来!”殷无极环顾四周,一声厉喝把他们从沉睡中惊醒,眼底是惊人的亮光。

    “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奴隶,谁也不能再给你们套上枷锁!”

    越是接近山顶,龙脉的震动越大,九龙殿近在咫尺。

    但是萧珩看到了挡在他面前,失去一条左臂的钟离界,金瞳如烈焰腾腾,嗜血而冰冷,却是笑了。

    他认出了殷无极本命火造成的伤口。

    第219章 袍泽兄弟

    青君手缠锁链, 右手执弓,踏入这寂静的九龙殿。

    回廊内黑黢黢的,壁画剥落大半, 黑曜石砖铺成的地面裂开数条裂缝, 而那赤红如熔岩的光芒熄灭了, 一切都空无,仿佛三日前那场连天雷都引动的围杀未曾发生。

    龙脉地动在一刻钟前停歇了。

    青君料想, 大抵是殷无极终于被龙脉之力抽干了, 化成了灰烬。

    “能在龙脉侵蚀下坚持三日,已是不错, 若换做旁人, 有这样的才能, 我定会将其招揽入麾下。”青君抽出一支箭,凝上青色的魔气, 向空中一抛,“去,寻找殷无极的魔骨。”

    他设局、联盟、包围九重山, 为的就是夺下天生魔体烧尽后留下的魔骨。

    有上古典籍记载, 天生魔体为天道赐予,拥有者在魔修道途上堪称天纵奇才, 得到尊位也更为容易。只要分得一枚魔骨,就会对自身境界有着极大的提升, 是大魔都垂涎欲滴的东西。

    有趣的是,天生魔体为天道赐予, 但天道非但没有帮助殷无极,反倒比他们这些闻见血腥味的猎人更想杀了他。想来,是狠狠地得罪了天道。

    魔修之途本就艰难, 又被天道抛弃,殷无极断然是没救了的。

    青君优雅地揩平自己衣衫的褶皱,跟随着那一道青色的弧光,走过环形的回廊,进入了九龙殿的最深处。

    一进主殿内,青君就感觉到还有残余龙气流动。漆黑的殿中只有顶部的圆形开口,此时却被阴云遮蔽着,不漏一丝光芒,也让整个主殿幽暗如死。

    引路的青箭颤动了一下,失去方向般盘旋着,最后坠落于地。

    “没有活人的气息。”身经百战的青君,忽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但他说不出自己为何害怕,只是颇为警戒地持弓向前。

    哒、哒。是他脚步的回声。背后传来夤夜寒凉的风,穿过袍角,浸透肌骨,让人遍体生寒。

    遮蔽天际的黑云散开了。

    不详的血月光芒,就在这一瞬斜照入祭台。刹那明光。

    青君赫然发现,原本布满血色纹路凹槽的祭台上,正坐着一个人影,而他方才竟是丝毫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那人影黑袍残损,浑身浴血。在光影横渡时,他骤然张开赤色的眸,侧过一张如画的妖容,唇如同薄而锋利的刀,只是浅浅一勾,便能杀人。

    “欢迎入瓮。”赤瞳的大魔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透着浓浓的血气,戾如狰狞凶猛的兽,“应该换我感谢你的招待了,青君。”

    殷无极,他还没死!

    青君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方踏入此地,就觉得浑身都传来的抗拒之意。能够在龙脉侵蚀中活下来的大魔,六千余年了 ,压根不存在啊!

    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青君在心神大震中反倒冷静下来,定神一看,只见殷无极坐在祭台上,剑置于膝上,双腿却极为不自然地垂着,好似寸寸骨头都被折断了。

    他的左臂,甚至以一种极为不自然的模样扭曲着,漆黑的魔气化为黑雾,笼罩着他,令人恐惧的力量藏在他的肌骨之下,正在不断地折断他的骨头,撕裂他的经脉,又重新修复。

    他噙着笑,面色苍白却殊丽,如同蚀人的恶鬼。

    “你只有一只手能动吧?”青君虽然谨慎,但面对绝对的利益,他却是胆大心狠。“殷城主真是猖狂,谁入谁的瓮?以你这种身体,不会觉得自己能赢吧?”

    不管他是如何活下来的,显然他的伤势正在恢复,若是再等上片刻,让这头恶魔出了九龙殿,想杀他就来不及了!

    “嗤。”面对青色魔气凝聚的冰冷箭锋,殷无极却是冷笑一声,却是连剑也不出鞘,只是微微抬了一下手,勾动食指。

    一瞬间,整个九龙殿的磁场陡变!

    原本沉寂的地脉龙气再度活跃,好似听从他的号令,冲天的烈火自裂缝燃起,把整座宫殿分割成条块状。那烈火黑中带赤,恰似那墨发赤瞳的大魔,沾身即死,所过之处天地焚灭。

    然后,殷无极在烈火中侧了侧头,露出一抹令人发憷的微笑。

    雍容,华丽,而疯狂。

    殷无极抬手,抓住那根离弦的箭,只是轻轻一攥,便让那磅礴的魔气化为齑粉,青色的流光溢散。

    然后,那护身的黑焰化为雾,贪婪地将其一口吞吃下去。

    “青君殿下。”他的尾音微微上扬,显出格外的诡谲与残忍。

    从殷无极的脸上看不出仇怨,只有完美无缺的笑容,可他越是笑吟吟,赤色的眸越是冰凉,甚至倒映不出他惊怖的神情。

    兴许,在他眼中,青君早已不是活物,而是一具会动的尸体。

    “你是来饮我的血,剔我的魔骨,甚至想要与围杀我的大魔,瓜分一杯肉羹的吧?真是让人遗憾,诸位有如此胃口,我又怎能扫了兴致……这饕餮盛宴,也加我一个吧。”

    殷无极再度抬手,黑中泛赤的魔焰如浪席卷过青君的立身之地。

    九条龙从殿中剥落的壁画中挣脱而出,金色、银色、赤色、青色……不同的流光呈现七彩的幻色,在空旷殿中游动,宛如无数光带。

    最美丽的一幕,却最是残忍。

    这昭示了一点,殷无极已经以渡劫之身,完全成为了北渊龙脉的主人。而沉眠此地的疯狂龙脉,第一次向人俯首。

    就在青君心中生寒时,最长的一条黑龙竟是来到祭台边,温驯低头,用布满火焰状龙鳞的尾部缠绕着殷无极,托着他浮在半空中。

    殷无极心念一动,龙脉便成为他的王座。

    近乎霸道的北渊龙脉之气,早就充斥了殷无极的每一处经络,而他调动之时,每一寸骨头都会发出悲鸣,宣告着渡劫期躯体的脆弱。

    但他纵然筋骨皆断,也不露半分痛楚,想要承受远超自己的力量,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毕竟,没有到达尊位时,想要驱使龙脉,只能把自己作为容器。

    殷无极抬手,抚摸着那在他面前低头的龙首,低笑:“今日,我倒要感谢各位送我九重山龙脉,这样一份大礼,我真是无以为报啊。”

    四处都是火海,龙气锁定了他的位置,正飞掠而来。而青君想要再度逃亡,已经来不及了。

    一代枭雄青君眼帘中映出的最后一幕,便是墨发赤瞳的大魔斜倚在龙身化为的虚空王座上,眼眸尤带讥笑,向他轻慢地一指。

    “想当魔尊?你也配?”

    随着躯体的崩解,青色魔气向高空散去,被黑焰吞噬殆尽。

    殷无极在杀死青君之后,又把他的魔气掠取一空,那一团团青色的魔气就落在他的手心里。

    他便毫不在乎地一握,像是吃零食一般,将其全部吃下腹中。反正他连一条龙都吞了,青君不过是块餐后的甜点,刚好用来修补一下经脉。

    有了魔气补充,那焚天灭地的烈火更盛。九龙殿地动山摇,这自远古起就存在的祭台亦然在火焰中熔化。

    “好罢,既然这九龙殿是封印龙脉之处,那我便替你们拆了它……”殷无极像是已经完全疯了,弯着唇笑着,随手在环形的宫殿中划拉,像个恣意破坏的孩子,“放出来,全放出来——”

    教天道不高兴的事情,他不但要做,还要做的彻底。

    总之,他不爽,就得反着来!

    坚固的墙壁剧震,四处都是疯狂的龙气,撞击着残破不堪的封印之地。

    幻化出的黑龙将殷无极放于祭台之上,缠绕着他的躯体 ,那漆黑泛赤的龙气,与他半身血红的魔纹相映生辉。

    殷无极用无涯剑支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剧痛而失败了。

    他浑身的骨都仿佛断过一次,哪怕用魔气强行支撑也不行。他未曾稳住身体,而是重重地跌落下高高的祭台,鲜血濡满黑曜石砖。

    幻化的黑龙冲下去,用龙尾勾住他的腰,让他蜷缩的身体能够待在龙气的沐浴之中,修复痛苦又难捱。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再等几日,把身体修复好……”殷无极觉得自己动一根手指都困难,但他还是沙哑地开口,“但是我没有时间在九重山浪费,我得回去,就算是走不了,爬也要爬回去,我的城还需要我……”

    他好累,好困,想睡上一觉。

    不行,还不能合眼……

    宫殿正在坍塌,他听到火海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声。

    “主君——”

    是幻听吧。萧重明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

    “殷无极——”这回,声音由远及近,更加清晰。

    银铠红缨的将军,穿越漆黑的火海而来。

    似乎是知道对方并非敌人,那恣意流淌的魔焰让开了一条路,让他得以走向坍塌的祭台之下,看见斜倚着断垣残壁的主君。

    “真是让人操心的主君,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当了你哥,得长多少白头发……”

    殷无极睁开已经有些模糊的眼睛,见到火海中,一抹飞扬的赤色披风。

    似乎是受到主人潜意识的召唤,在那银铠将军单膝跪在他面前,把他倒在地上的身体托在臂弯中时,原本该暴怒的黑龙微微撤开些许,重新化为殷无极玄袍边的漆黑魔气。

    萧珩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以大乘期的修为遇上渡劫的钟离界,虽然对方也被烧了一条胳膊,但那绝非是好打的一仗。

    到最后,还是因为九龙殿起火,青君的气息消失了,让对方意识到大事不妙,才勉强拖着重伤遁逃,他才得以成功进来。

    萧珩抹了一把被血糊住的眼睛,见到他还活着,琥珀色的眼眸亮的慑人,甚至不自觉地笑了一下,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

    “萧重明?”殷无极先是有点迟钝地唤了他的名字,不似方才杀人时的癫狂疯魔,倒有些像是孤零零的小狗,身上绝望的杀气也慢慢平息下来。

    面对声名狼藉的他,殷无极从未怀疑过什么。面对肆虐的黑焰,魔女林烟霞进不来,只有他轻易便被放进来了。

    但很快,他就挣扎起来,瞳孔中溢出近乎痛苦的神情,低吼道:“你为什么来了?”

    “你也知道,你如果死在九重山,启明城我不会守。”萧珩知道自己违逆了他守城的命令,但他半点也没后悔,“骂我揍我杀我都先省省,此事结束了,我由着你杀,生与死,我都没意见。”

    他这么选,已是做好了被主君斥责,乃至亲手惩戒的准备。

    君最忌讳臣不听调令,擅自做主。弄不好,殷无极会就此恨他。就算不杀他 ,也会恩怨相抵,从此与他形同陌路。

    萧珩敛眸,不去看他的神情,而是捏了一下他绵软的小腿,压抑着道:“弟,站得起来吗?”

    殷无极被他扶起时,看到了萧珩腰腹处被燎灼过的伤口,眼睫颤了颤,随即,他又看见将军破碎残损的轻甲,被血染红的披风,满脸的血与尘,与他慑人而明亮的琥珀色瞳孔。

    “断了。”他低头,声音沙哑。“我吞了整条龙脉。”

    殷无极又怎能不知道,九重山有多危险。

    他只杀了青君和重月,差点废了钟离界,剩下还有数名大乘魔王压阵,萧珩到底是怎么杀上来的?

    他这种男人,绝不可能看不清局势,守着启明城不好吗?

    只要他在,就算去的是蓝岚又如何,碍于狼王威名,他只会围而不打,等九重山之战出分晓……

    “你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萧珩并不在意他吞噬龙脉有什么政治意义,而是检查过他身上的伤,皱眉道,“龙脉哪有那么好吞,你才渡劫期就敢下手,现在骨头断了这么多,这得疼成啥样子……”

    “我得活下去。”殷无极道。

    “我说你小子胆大妄为,固执又疯癫,你还说我误会你,你正常……唉,你瞧瞧你这样,痛的快死了还和没事人一样,以为自己是铁做的?”萧珩简直气笑了,“若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回城?爬回去吗?”

    “爬回去又怎么样?左右我会想办法回去,萧重明,你不该来的。”黑袍赤瞳的大魔被他教训,脾气一上来,便刻意寒了神情,声音冷冽道,“你守城不行吗?守着,也不过面对蓝岚一人,你只需要守着城,九重山的事情我能自己应对……”

    说到最后,他也没声儿了。

    从道理上来讲,他其实是理解为何萧珩选择来救他。因为他生还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以萧珩的性子,若是九重山上大魔杀了他,然后腾出手来收割启明城,他不可能拼了命为他的遗命,守一座注定会破的城。

    “断了半身的骨头,然后一挑六?”萧珩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强撑的骄傲 ,却不自觉地咧嘴笑了,“行了,你别倔了,以你这身体,杀一个青君就够厉害了,还真能敌过余下大魔合围?”

    他弟这逞强性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遇到危险不爱卷入其他人,非得孤身闯暗巷,死在黑暗里都不肯回头。如此疯狂决绝不惜身,却又格外在乎旁人安危,是怎么养成的坏毛病?

    他这样看似冰冷疯狂,实际一副化骨柔肠的男人,和自私自利又冷血的魔修,简直是两种存在,也难怪人人都见之难忘。

    殷无极不说话,他也清楚自己的状态,萧珩说的是真的。

    他放出火海,也是为了护住格外脆弱的自己。倘若此时有人来摘果子,以他如今筋骨断裂的状态,说不准真的能取他的人头。

    看着殷无极的神情变换,就算抓着他的领子,也半天也没挥出一拳,脸上的疯狂之情消去大半,那点郁气又难朝他发作,只能沉默。

    他恨的其实是他自己。

    “朝这儿揍。”萧珩看穿了他此时的内伤,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道,“如果你生气的话。”

    “萧重明,我没原谅你。”殷无极被他一说,反倒不想揍他了,只得绷着脸冷冰冰道,“……你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我打你?”

    “不尊君令。”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殷无极阴阳怪气道,“我若不在,你自行做选择,我有什么好管的。”

    “到底是想打我还是不想啊,主君,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我生气。”殷无极浑身的血色魔纹又蔓延开,倚着断垣残壁,别过头不去看萧珩,只是低头将自己正在缓慢修复的左臂掰正,“……萧重明,你不是最审时度势了吗,就算你带着狼王军走了,我也不可能从九重山爬下去和你算账。真蠢,我又没命令你来救我。”

    “行行行,你生气。”萧珩本就是个武人,就算再世故圆滑,对读书人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也是服气,于是顺着他说,“是我蠢,我不够利益至上,是我强行来救你,主君最厉害了,自己能行……可以了吧。”

    “……”

    “你若信我,我便做你的手与足。”萧珩背对着他半跪下来,然后笑道:“城主大人,还能动不,我背你下山。”

    殷无极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妥协了。他用胳膊环住萧珩的脖颈,被他托住了绵软的腿,背在了身上。

    萧珩的背坚实而可靠,虽非血亲兄弟,却让他有种荒谬的错觉,好像他真的有个能为他披荆斩棘的大哥。

    殷无极本是成年男人的身形,他看了一眼萧珩受了过刀伤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而是化为了少年模样,裹身的黑袍有些宽大。

    “怎么着,看不起你大哥?”萧珩哼了一声,“你才多重,我背的动。”

    “想多了,只是这样舒服。”殷无极道,“蜷缩着手脚,难受。”

    萧珩的脚步微微一轻,然后看向分开的火海,笑道:“说了你可能不信,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赫赫有名的大魔来救你。甚至,在这之前,你可能都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就是来了,你不孤独……回头,我介绍给你。”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来就来了呗。”萧珩背着他向殿外走,看见站在殿门口,即使受伤也绰约的魔女,以及更远的地方,那在天阶上与残兵交战的大魔们,他笑道,“兴许是想见你一面。”

    “来救我,值得么……”

    “有什么值不值得的。”萧珩笑了,“对许多人来说,为你去死都值得。”

    他话音刚落,缓缓走到他面前的魔女林烟霞,看到了萧珩背上那黑袍少年身边虚幻的龙气之影。

    她手中握着她折断的描金烟杆,看着少年模样的大魔绯色的眼眸,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哎呀,这趟值了。”

    说罢,她提起裙摆,向他极为尊敬地跪下。

    “妾身林烟霞,为您效死,殿下。”

    第220章 白骨王座

    萧珩率军攻上九重山天阶时, 面对源源不断的敌人,只能用血肉去抵挡。

    从白昼战斗至暗夜,又至破晓, 他觉得这条路令人绝望的漫长, 仿佛用同袍的鲜血铺就。

    而当萧珩背着他伤痕累累的主君, 沿着天阶向下走时,他却惊觉, 这条路也没有那样难走。

    “无妨, 继续往前。”殷无极伏在他背上,声音却充满杀伐之气, “我是龙脉之主。在九重山, 无人可以违逆我的意思。”

    殷无极的身体时冷时热, 显然是强行吞噬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打架,但他个人的意志始终占了上风, 还能动的那只手上蔓延着赤红的魔纹,好似每一道回路中都蕴含着超绝的力量。

    他只是一抬手,那些试图挡在他们面前的魔修, 就被龙脉中窜出的烈火焚尽, 化为齑粉。

    有他清扫前路,萧珩与归队的狼王军下山时, 几乎畅行无阻。

    “这位就是殷施主?”武僧禅让袈裟浴血,手中禅杖也因为激战而呈现少许裂痕, 但他的神情却仍是谦卑的,“闻名已久, 今日终于与您相见了,小僧禅让,愿为殿下分忧。”

    殷无极看着他身上的伤口, 轻声道:“谢谢。”

    方才围绕着禅让的敌人,被殷无极动动手指便碾死了,余下四散奔逃的穷寇,他也不欲去追,而是顺势加入了他们下山的队伍。

    他再望向萧珩的背后,已经跟着许多在激战中存活下来的狼王军,有受伤较轻,互相搀扶的,有背负着重伤同袍的,神色皆是坚毅。

    他们不再常年戴着头盔,成为一张张模糊的面容,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兵,一如既往的跟随他们的将军,不,现在要加一个殿下了。

    林烟霞惋惜地把自己断裂的烟杆掷下天阶,跟在二人身后。

    使着两把弯刀的娃娃脸少年,名为隐刀门逐浪,正背着跟了他许久,却为此战牺牲了的刀仆下山,脸上颇有怅然之色。

    至于关外剑客仇英的身影,与他关系还不错的禅让问过,众人皆说没有看见。直到再往天阶下走了走,却见他的剑贯穿了一名半步大乘的大魔,自己却轰然倒在阶上,双目仍保持着圆睁的愤怒模样。

    “这是我要给你介绍的义士们。”萧珩顿足片刻,“那是关外剑客仇英,我只听说过他的名字,传闻,他是个急公好义的豪杰。”

    “仇先生,死前仍在大呼三声‘上重天’,然后才倒下。”有人见证了这一幕,说道。

    禅让半跪下去,一边念着往生的经文,一边为他合上眼睛。

    “他,也是为我而死?”殷无极的声音沙哑。

    “殿下不必挂怀,这是仇兄选择的死法。”禅让对那死去的好友道,“仇兄,下一世别做魔修了,去和平的仙门,做个普通的江湖侠客吧。”

    殷无极注视着这些从未谋面,却为他登这九重山的魔修,他要将一切都铭刻在眼底,镌刻在心里。

    殷无极从来认为,北渊魔洲总是血腥蛮荒的代名词,杀戮与背叛才是这片大地的底色,今日,他第一次发现北渊魔洲,还有另外一面。

    他们虽然道统属于魔修一系,但大魔们,却并不都是冷血的怪物,每一个名字的背后,亦然都是活生生的人。

    “殿下,烧了仇兄的尸首吧,由您来送他一程,他会高兴的。”禅让道。

    “好。”殷无极阖眸,复而睁开,只是一抬手,那战斗至死的男人便随风化灰,融入这龙脉之地的草木之中。

    萧珩停了片刻,最终又加快脚步。

    青君已死,钟离界遁逃,为杀殷无极而攒聚的联盟不攻自破,自然纷纷败退,一溃千里。

    但他们并没有时间耗在九重山追穷寇,而是必须赶到山脚下,那里有萧珩提前备下的疾行魔兽,就是为了救下殷无极之后,立即赶往启明城回援。

    如今,殷无极麾下已加入了许多新血液,只要赶得及,只要赶得上,启明城之战,区区大乘期的蓝岚,又有何可怕?

    可是自开战后,消息就再也没有传出来。谁也不知道启明城如今的情况如何,是否真的城破了。

    后世的北渊史册,曾为这一日赋予了重要的意义:自众魔上重天之后,北渊洲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而身处历史中的人们却浑然不知,他们不惜以埋骨为代价,自九重山迎下的年轻殿下,终有一日会驱使帝车,率百万铁骑,饮马幽河,挥剑平四域十城,横扫天下。

    *

    启明城的第一道防线,最终撑了四天四夜,终于在第五天破晓时告破。

    当那些大魔豢养,饮血无数的雇佣魔兵越过城墙,如潮水一样冲向城中时,城墙之上,早已弹尽粮绝,而城防兵也在白刃战中如野草般倒下,在敌军冲下城墙时,他们也十死无生。

    汹涌的敌军冲向启明城快要被各种术法轰到报废的城门,与守城门的民兵厮杀后,将其屠戮一空。

    启明城是南域最富庶的城池啊。

    岚苍城的魔兵被炮火轰的十分焦躁,甚至在未入城前就死伤无数,此时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摩拳擦掌着,恨不得当即就杀人屠城,将财宝与妇人劫掠一空。

    “城门告破。”白袍的刺客握着这个消息,疾行在城墙之上。

    因为刺客的身法最轻灵,他奉命赶去最高处,将警示的烽火点燃,把消息传达到内城的防线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少年刺客兔起鹘落,一脚踏上那挥枪扫他的腿的男人的脑袋,把他踩落到城墙下的同时,自己又借力跳起,落在更高一层,单手握住了突出的墙砖,轻巧地挂在了墙壁的外侧。

    他虽然并非启明城的人,但自他逃出仙门地界后,是殷无极不计代价地收留了他,教授他魔修的功法与诀窍,磨砺他的刺杀与潜行技术。

    他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凡有恩,必回报。

    将夜的身形敏捷的像只猫,没有管那些爬在他身后的魔兵,他只是几个起落,便登上最高的烽火台。

    他用手中燧石点燃干草,狼烟顿时腾起。

    完成了!

    将夜双手一振,袖剑与匕首滑出袖口,落在他的手中。他像猫一样眯起银眸,漠然看向那些登上烽火台,试图熄灭狼烟的魔兵,好似注视着死人。

    无声无息间,袖剑就割破了他们的喉管,鲜血飞溅。

    将夜清理干净杂碎,站在最高处,用鹰眼俯瞰城中时,他看见大破城门的魔兵正驾驭魔兽践踏着启明城的土地,正在放火、毁坏、劫掠。

    “把启明城化为焦土。”岚苍城主蓝岚亲征时,向来是要屠城取乐的,由此养成了整个魔洲最声名狼藉的一支私兵。

    魔音回荡在城池的上空,“抢光,烧光,杀光——”

    最接近城门的外城区,该疏散的百姓已经疏散了,此时近乎空空,除却些许带不走的财物,他们并没有见到预想中的遍地流金。

    “不对啊,为什么这么穷?”

    “人都去哪了?”

    “在内城吧。”有私兵贪婪地道,“我来打仗,就是为了女人!听说启明城有不少貌美的炉鼎,还整天出来搞情报,那是男人的事情,小娘皮们凑什么热闹,不如在老子的身下好好求饶——”

    “哈哈哈,狼王萧珩竟是不在城中,害我们前期忌惮无比,白费了那么多功夫试探,一得到九重山的消息,城主就下令全速攻城,终于把城墙防线给打废了。”

    “一上城墙,老子才发现,原来和我们打的都是些连元婴都不到的虫子,居然能拖咱们五天?真是不可思议啊……”

    将夜在使用鹰眼时,意识可以笼罩整座城,那些杂乱而不堪的声音便传入他的耳中,让他微微闭上眼,咬紧了牙关。

    他赶来城墙上的时候,见到了柳云天。

    准确的说,是他战死的场景。

    作为城防兵的统领,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战友都已经死完了,唯有他伤痕累累,却是死死抱着一名敌方的副将,口中衔着那颗城主送给他,凝聚了渡劫期魔气的种子。

    面对着敌人的挣扎,他大笑着咬开了种子壳,让魔气化为烈火,席卷了整座城墙的敌人。

    而他在化灰之前,踉跄几步,倒在了他至死战斗的城墙边,成了一个人形的黑色轮廓。

    将夜在收到内城中同样燃起的狼烟时,终于短暂地舒一口气,翻下了烽火台,打算赶去下一个需要他的地方。

    沿途仍有游荡的城防兵,正与城墙上留下的魔兵战斗。

    他们杀红了眼,死死拖住这些与自己对峙五日的敌人,不让他们与闯入城中的敌人汇合。

    哪怕一个人也好,只要杀一个,城中的兄弟就能少遭遇一个兵。他们这样想着,哪怕将要魔气枯竭,攻击却更为疯狂。

    这些魔兵不足为惧,但实在是太多了。

    将夜打算去内城,帮助守卫第二道防线。这些毫无防备的闯入内城的魔兵,即将体验的,是启明城空前复杂的地形,与把他们拖入消耗的巷战。

    他在下城墙时,见到边杀边逆行城墙的短发女子,她身上的白衣被血染成红色,平日里温婉动人的微笑,此时却显得极为凛冽。

    “白蕊。”将夜顿足,闪身到从背后攻击她的敌人背后,抬手往其腹部一刺,让敌军倒在地上。

    “将夜大人,您见到夫君……柳云天了吗?”白蕊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他,她先是一怔,然后拂过自己沾着血块的黑发,抱着希望询问道,“我听说,他最后出现在这一带,您见过他吗?”

    将夜沉默了一下,在她希冀的眼神中,指了指那城墙上的人形轮廓。

    “他胜了。”少年刺客压下兜帽,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来迟一步,最后一刻,他与整个城墙的敌军同归于尽。”

    白蕊并未流泪,或者说,悲到极致,她反倒流不出泪。

    她只是轻轻地拂过那人形的轮廓,好似在抚摸沉睡的爱人。

    然后,平日里总是微笑的温婉女子,此时却抽出长鞭,凛然看向整座城墙上还残留的敌军,道:“将夜大人,您走吧,去更需要您的地方。”

    “我守住这里,在我夫君死战不退的地方,战斗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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