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低飞, 掠过燃烧的屋檐,外城烟尘四起。
就在一刻钟前,启明城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率先冲入外城的主干大道的骑兵被绊马索绊倒, 纷纷摔下马去,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面前通达的大道坍塌, 四面空荡的民房中传来齿轮的声响,如同蛰伏的巨兽, 引诱了猎物后, 猛然露出了森森的獠牙。
“怎么回事?地动?”岚苍城魔兵惊惶着向后倒退两步,却只觉自己面前近在咫尺的内城越来越高, 拉开了梯度差距。
“是我们在下沉!”有人大吼道, “整座城都是机关!停止前进!”
外城下陷, 内城升高,齿轮的咬合声极为刺耳, 让人头颅发麻。
启明城内乱后,大量建筑坍塌,最后是殷无极亲自主持重修的。
旁人皆以为, 重建后的启明城是一座主要发展商业的边境城池, 却不知,它还是一座凝练了炼器大师心血的军事要塞。
这座平素不显山露水的城, 竟然在重建时在在基座处打了桩,换成了铁石的骨架, 将内外城与核心区分成了阶梯式的三层。平日里通行无阻,一到战时, 外城的平民就会被转移到内城,整座城化为战争的堡垒,将进攻的敌人拖入绞肉机中, 以血换血。
魔兵们仰起头,看见那位处中轴线上的城主府成为了城中的最高处,阁楼上树立着猎猎招展的黑旗。
那个用金线绣出小篆的“殷”字,宛如定海神针,只要战士一抬头,望向那代表着城主的旗帜,战斗的意志就不会摧折。
蓝岚骑着自己驯养的风系魔兽,被簇拥在中央,神情却不是很好看。
见前方有变,他抬起手,做了个暂停行军的动作,然后对谋士寒声道:“殷无极那仙门小儿,与本王作对多年,狡诈万分,让人防不胜防。先停下观察一番,这到底是什么机关——”
他话还未说完,四处飞沙,大地摇动。他们脚下站着的地面开始旋转,犹如站在会动的圆盘之上。因为这样乍然的转动,骑兵驯养的魔兽都开始躁动,不一会,他们东倒西歪的,阵型也难以保持了。
四处的房屋便移形换位,虚虚实实,看不清晰,竟然是深藏一个阵法。
这场近乎地动的大旋转中,大量的士兵迎头见到房屋撞来,纷纷如临大敌,哗然而散,以为这是什么致命的机关。
“不要慌乱!不要分散!”蓝岚厉声一呼,扬鞭就绞杀了一个跌倒的士兵,顿时血溅五步,“没用的东西,只是机关而已,怕什么?”
怕,当然怕。
启明城的魔兵修为倒是不高,但是火器准备了一大堆,还他娘的烧矿!
这种魔洲闻所未闻的炼器水平,足以让军力远弱于他们的启明城,撑到第五天才城破,现在又给他们耗出了时间,还不知道有什么在前方等着。他们以为这是个软柿子,是来发财的,又不是来送命的。
自入城起,魔兵跟着蓝岚一路走来,没见到什么人,就以为终于城里放弃抵抗,便放火烧房泄愤,却不知是谁不小心点着了囤积火雷的屋子,整个队都给炸上天了。
岚苍城的魔兵是蓝岚豢养的私兵,身家性命都握在蓝岚手里,叫他们上东不能去西。
魔洲疯传,蓝岚性格如蛇,冰凉诡谲,他手下的私兵自然是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过之处,都吐着蛇信喷着毒液,以狠辣出名。
地动停止,烟尘散去后,魔兵们往前一看,竟是发现原本畅行无阻的大部队,如今却被极为复杂的巷道分割开,自己也不在原处了。
将不见王,兵不见将,一时大乱。
“是阵法……”蓝岚勒住魔兽,阴戾的眉眼一挑,冷着声音道,“我就知道,他就算不在城中,也是爱耍花招。但连狼王萧珩都不一定回得来,哪怕就多拖延个一刻,一时,一日,又能怎样?”
雄鹰低飞过巷道,发出嘹亮的尖啸,似乎在驱赶着这些不速之客。
“出击——!”伴随着一声又急又快的号角,蛰伏于看似空荡的民房中,藏在草垛中的启明城将士终于动了。
他们哪怕看着同袍被炸上天,都咬死了牙关不动,为的就是这一刻——把所有敌军引入外城区,然后收网。
号角响起时,蓝岚立即意识到这是陷阱,提高魔音,一声厉喝盖过了那四面八方响起的冲锋号,“都给本王稳住,全军戒备!杀光他们!”
而迎接这些敌人的,是滚滚的魔气与雪亮的长刀。
残酷的巷战开始了。
刀戈声响起时,一间将要坍塌的民房中,浑身血迹得狼王军副将萧十八,握住自己打开的那枚锦囊,抵在心口,近乎虔诚地唤了一声“将军”,然后吐出一口带着淤血的沫。
他的声音低哑,似乎在和谁解释战术,事无巨细:“……发挥主场优势,利用启明城机关,先将大军引入外城大圆环,切断成集团成建制的敌军,使将兵分离……”
萧十八抬起头,看向逆光中站着的赫连景。
赫连景被殷无极交给萧珩后,便被下放到最底层。萧珩深谙驯狼之术,先打压又提拔,让他去军中各个职位都历练了一遍,显然是拿他有大用。
而赫连景也品出了这不寻常的轨迹,无论被置于哪个位置,是高或是低,都极沉得住气,将自己职务范围的事情做到最好。
此时他一身戎装,手握长刀,原先阳光俊朗的面容被战争磨砺过,早已不是当初龙隐山矿场里差点为匪的男人。
“老弱妇孺与军属……都疏散至龙隐山了吧?”
“已经疏散完成了。除此之外,商会、匠人、修为低微的平民……也撤了不少,还没有完全撤完,余下的人我交给了商会协调。但程先生那里的货物、六工七坊大量的图纸与法器还未完全转移,需要争取时间。”赫连景握紧刀柄,垂目看着他的教官,道,“十八哥,你还能站起来吗?”
“我已经不行了。”萧十八的腿上有数个血洞,腹部与胸口无数皮开肉绽的伤痕,血黏在银甲上,早就伤入肺腑,魔心快要破碎了。
他自顾自地道,“柳三刀那家伙,告诉我说,咱俩不能都折在第一道门,我修为高,要活得比他久。真蠢,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差别,又给他逞了英雄……咳咳咳……”
萧十八本是和柳云天一同守城墙,自从城门破后,隶属城防军的柳云天让他带着狼王军撤到外城,自己则与死士一道留下来死守城墙,为他们争取时间。
留下等于死亡。一别之后,他就再也未看到柳云天与他的兵流入外城。
“赫连老弟,这个锦囊交给你,将军将外城守备的诀窍尽数写在里面,我相信你能完美地执行。”萧十八把自己的锦囊托付给他,连同一枚狼王军的令牌,“外城的指挥权,交给你了。”
使用军令,能向在城中的全体狼王军下达命令。
那个指挥者本该是他。可现在,他活不久了,只能把指挥权交给他带出来的学生,然后用残命做点别的什么。
“可是,十八哥……”赫连景似乎想说什么。
“别磨蹭了。”萧十八侧过头,不去看曾经是他学生的下属,明白他倘若活下来,未来还有大造化,可惜他已经看不见了。“此战之后,狼王军编制可能也十不存一。你若能活着遇见将军,替我把令牌交给他,告诉他……十八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虽死犹荣,没给他丢面儿。”
赫连景紧紧握着令牌,喉咙发堵。他看着男人解开残损的铠甲,浑然不顾自己流血的伤口已经溃烂,而是往自己的腰上一层层地绑着魔火弹,把自己变成移动的火/药桶,然后重新束好甲。
萧十八用断掉的枪支持着自己站起来,先挪出两步,然后回过头,骂了他一句:“混账东西,还不走!”
背后传来脚步声,敌军闯入这片街区了。
“老师,我会完成您的嘱托……再见了。”赫连景的声音压抑,最终还是掉头离去,奔向足以俯瞰外城的机关哨楼。
经历血战,萧十八的眼上又添了新的伤疤,淋漓的血糊在他英挺的面上,明明笑着,但显得有些狰狞。
野性与柔情在他身上融合了。萧十八回了一次头,看向赫连景离去的方向,似乎寄托了什么。
然后,他转身面对着孤巷中闯入的敌人,双手抱着两袋子火雷,如同催命的亡灵,向着他们扬起了笑,杀气腾腾。
萧十八一抬手,两袋子火雷铺满了整条巷口,甚至趁着倾斜的地势,咕噜噜地滚向更远处。
这如鸟蛋大小的黑色珠子,似金似铁,从未见过。
被启明城层出不穷的花样折腾的不轻的敌人,纵然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但也开始本能的戒备着,倒退两步,不太敢靠近这个遍体鳞伤的将领。
他们许是在想:这个男人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不倒下?
萧十八的身影逆着光,连风都慢了下来。他的手上握着一支火折子,空气中弥漫着火油的气味。
他看着那些敌人还未觉察到危险的脸,扯起一个猖狂的笑,将火折子掼在地上,然后运起全身的魔气,化为千风,助这燎燎的火势。
“龟儿子们,来啊!狼王军操的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
巨大的爆裂声从巷口传来,转瞬间引爆了一整片街区。
*
鹰隼低空掠过整条街区,穿过无数赌上性命的战场,穿过烟尘、烈火与死亡,将一切尽收眼底。
最后,它停留在白袍刺客的臂甲之上,一双金色的眼睛,正与刺客灰眸中玄妙的光交相辉映。
鹰隼通人性地歪了歪头,少年刺客将一块肉干喂给他,低声道:“去,和你的伙伴们一起,我需要知道整个外城区的情况。”
刺客能借助鹰的眼睛,同时看到战争的全貌。这相当于高位大魔的神识外放,却因为借助鹰眼,不易被敌方主帅察觉。
将夜再度放飞了雄鹰,自己却从高高的哨楼之上,迎着长风,向着那充满烟尘与火光的街区一跃而下。
他从天上跃向炼狱烈火中,脖颈背后,荆棘火焰的刺青正在缓缓浮现。
既然要参战,白袍刺客便不再潜行,一边走在烈火腾腾的战场,一边心里迅速判断战局的情况,寻找非得他来完成的任务。
“城防军已灭,连狼王军都要战至最后一人吗?不,不对,城中还有一支城防军,是负责护卫内城的……”
“机关已经打开,内城上升,外城下降,内外有地形差。外城阵法难破,加上极为复杂的街巷,敌方应该暂时无法集结成股,攻击内城,就算有小部分的散兵游勇,凭借内城的存货,应该不足为惧。”
将夜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自己曾经历过无数场上古的战争,对于行走于战火纷飞的地方十分驾轻就熟,甚至本能地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他心里明白,最大的变数就是岚苍城主蓝岚。
大乘期魔王,唯有同境界才能招架,如今他已确信萧珩去了九重山,更是无所顾忌,入城便是狼入羊群。
那么,要去刺杀他吗?他有这个决心吗?他能成功吗?将夜微微阖眸,似乎在判断可行性。
刺客正在战场游荡,如同白色的死神,正寻找着猎物。
迎面走来一股魔兵,执着枪向孤身一人的将夜刺来,显然是没把这收敛气息的少年刺客当回事。
“喂,小家伙,为什么一个人走在战场?不如和哥哥们玩玩……”魔兵见他银发灰眸,容貌俊美到凛然,不禁起了些许歹念。
可他话还未说完,却只见银光一闪。
少年刺客平静地掠过他的身侧,袖中滑出袖剑,瞬间便割断了他的喉咙。
在血喷溅出来的时候,他还一矮身,完美擦过他的身侧,拽过他的领子,用尸首挡住血雾,没有让白袍沾染半点血色。
周围的魔兵顿时反应过来,这是敌人啊!
面对刺来的长/枪,将夜的左手袖剑,右手持匕,踩着枪尖便一个起跳,双手只是一交错间,便把七八个魔兵的喉咙划开,围杀他的敌人呈现圆形倒下,在地上留下不规则的喷溅式血痕。
“不要挡路。”将夜的声音清清冷冷,带着些少年特有的干净。但是他的灰眸注视着战场的时候,却如同不起波澜的湖面,好似从出生起就浸透在血海之中,“碍事。”
他把兜帽往上一拉,遮住自己显眼的银发。
将夜又一振袖,将沾了血的双刃收回时,又成了那个在屋顶上懒洋洋晒太阳的,猫儿一样的俊俏少年。
不久以前,将夜每次在这条街区溜达时,总是会被许多沿街摆摊的小商贩左塞一块饼子,右扔一根鱼干的热情投喂。
将夜不适应这样的热情,却又不会表达,只会暗地里维持一下这条街的秩序,教训一下游手好闲的混混们,被商贩们亲切地称为“幽灵保护神”。
偶尔殷无极巡视过来时,他就算因为每天一次的刺杀活动,不小心掀了谁的摊子,他们也不会生气,总是笑呵呵的。但将夜心里过意不去,总是会替他们重新摆好摊,并且付钱买下不小心弄坏的果子。
将夜抬起头,再看着空荡萧索的长街。这里的商贩接到撤离的消息后,并没有时间带走他们的货物,四处都是被踹翻的摊子,那些肉干、点心和果子掉了一地。
而始作俑者压根看不上这些不值钱的吃食与寻常用具,魔兽践踏过,让一切作泥。
刺客少年灰色的眼睛黯淡了一分,但他不清楚,心中这种压抑的感觉名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口堵的像是那个天/行君再也没有回来的清晨。
他只是走过他巡逻过无数遍的街巷,似乎往日还历历如昨。右边是他喜欢的果子铺,他喜欢啃着跳上房顶,晒一天的太阳。左边的老爷爷,喜欢照着他捏面人,捏陶偶,还送给他一个小小的陶瓷猫。
物是人非啊,城破才第二日,这里就会变得这样荒凉衰败么?
和平的假象被撕裂之后,总是会留下这样的狼藉吗?
那座每个人都活的很自由自在的理想之城,真的不在了吗?
将夜自有记忆起,便被大魔作为炼蛊材料,丢进万人坑。他杀尽一切活物,爬出那座坑,用了快三百年。
而他见到天/行君,被他带走,再到主人离世,流落魔洲,被殷无极捡回来,才过去短短十七年。
他的记忆,最初除了杀戮之外就是空白。再往后,他的记忆里只填满了一个人的温柔。可命运为何如此残忍,竟是这么快便将他的神带走,留他一人流浪在世间,化身复仇的亡灵。
直到他被第二次捡走,这一回,他被那个声称要做他兄弟的男人,散养在了一座城里。
殷无极,那个男人,除了教他修魔的方法,用实战来磨砺他刺杀的技术之外,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大道理。
而他沉默寡言,也从拉不下脸去问,何况他想要什么这件事,又有谁会告诉他呢?
于是,将夜就走在这座城里,自己去听,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他需要一个答案。
刺客走到街区的尽头,看见他时常待着的那个房顶已经塌陷,整座建筑化为被焚烧殆尽的瓦砾碎石,连墙壁都被砸穿。
将夜银灰色的眸子扫过地上,那里没有生命的踪迹,但他在扫到一具几乎看不清模样的尸首时,神色突然凝住了。
他疾步走上前去,一脚踢开压在他身上的横梁,看见惨死者胖胖的肚子被剖开,肠子被拉了出来,凄惨无比。
将夜看到了他的脸,是那个曾被他掀了水果摊,却永远笑眯眯地递给他最新鲜果子的小贩。
“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将夜一抬臂,召回那在天空中盘旋的苍鹰,眼睛银光闪烁,只是一瞬间的记忆回溯,他就攥紧了拳。
面对着撤走的小贩们,以及来带他们离开的城防兵,那胖胖的老板依旧是笑的和弥勒佛一样,和和气气地说:“我不走,我还要摆摊,这条街要是人都走了,多没有生气啊。”
然后,整条街空了,敌人涌了进来。
面对着逼近的不速之客们,老板好似招揽生意似的,引他们上前。
然后,他将摊子一掀,抄起最底下的两把巨斧,像是平日里切瓜那样轻松地取了两颗脑袋。
“启明城里,可没有人不会用刀啊。”老板依旧慈祥和蔼,“都是些没意思的客人,打扰我做生意了,做我的瓜果怎么样?”
将夜闭了闭眼睛,走到他面前,替死去的人合上那布满血色的眼睛。
“直至战死……”将夜低声道,“老板,忘了问你的名字了……你这么好脾气的人,离开的时候,却满眼说着愤怒啊……”
第222章 大雨将至
初春, 微茫山大雨。
“圣人还未出关吗?”有人于亭下避雨,询问身旁儒门学子。
“并未,风师兄守在小筑之外, 但目前还未有动静。”回答者忧心忡忡, “百家的各位宗主一个个都到稷下学宫了, 说是不走了,要等圣人出关, 非得等到一个答案才安心。”
“道祖与佛宗的拜帖也送到了, 道门和佛门还说了,等到圣人出关, 务必第一时间知会。”
不过短短数十日, 北方帝星重现, 龙脉大动,整个魔洲沸反盈天。对整个仙门来说无疑是一场地震, 而圣人恰恰就在此时闭关了。
鉴于他天问先生的名号,大多数人都在猜测,他这是在与天道沟通, 观测帝星, 他的判断,成为了整个仙门最翘首以盼的答案。
谁也不知, 圣人哪里是观测什么星象,而是直接元神降临, 亲自见证了北渊龙脉的归属。
风飘凌执着油纸伞,立于小筑门外, 落花飘零,大雨已经为整座山蒙上烟水之色,显得有些暗淡不清。
突然, 那寂静许久的小筑中,终于传来脚步声。
很快,那声音穿过回廊,由远及近,直至推开那紧闭的门扉。
“师尊,您出关了!”风飘凌连忙迎上去,他有无数话要说,告诉他仙门如今有多期望他出面安定局面,却见师尊的脸色如霜雪般苍白,唯有眸似寒星,透着一股冰冷的愤怒。
是的,愤怒。时常伴随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人左右,风飘凌第一次从无懈可击的师尊身上,看见这种毫不掩饰的情绪。
“百家已至?”谢衍的身上溶着蒙蒙的细雨,湿了流光,他却懒得拂去这雨露,而是将左手负在身后,扫了他一眼,“道佛二家也有消息?”
风飘凌还未来得及开口,圣人便什么都猜到了,他这么着急实在有些傻。
他一抿唇,有些挫败地叉手行礼,道:“师尊明察秋毫。”
“边走边说吧。”谢衍见他垂下脑袋,安抚地拍了拍失落的弟子的肩膀,“和我详细说说,信中都写了什么?”
自小筑至学宫,见圣人身影,一路上无数儒门弟子拢袖行礼,目光追随着他,皆是敬仰万分。
谢衍的神色却漠然,仿佛没有情绪似地道:“魔洲争夺尊位之战已经打响,东西二域霸主合力攻南方启明城,却遭到顽强抵抗,目前胜负还未分清,但是……”
他顿了一下,似乎笃定了什么:“我观天象,龙脉已与帝星合一,北渊将诞生一名极为强悍的大魔,为仙门大敌,这一点毋庸置疑。”
谢衍这样说着,藏在袖下的手却无声地攥起。
帝星初显,龙脉认主,殷别崖最终还是走向了他的命运。
可这条路九死一生啊,他若不去争,不去抢,就会有无数人想要把他扯下来,噬咬他的血肉,瓜分他的力量,让他颠沛流离,死无其所……
恨吗?当然恨。
天问先生自登圣起,所有对无常命运的痛恨,所有救不得的挫败,皆是来源于他的爱徒。
若说无情淡漠如他,还有什么执念的话,便是把殷别崖从天道的窥伺中夺回来,无论用何种办法。
风飘凌不疑有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认真询问道:“这帝星是何人?竟然引您如此忌惮……弟子以为,此人还未完全成长,您大可不必如此担忧,您可是圣人。”
谢衍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他是我曾经亲手教出来的人。”
风飘凌一怔,他虽然也有所耳闻,却是第一次从谢衍口中,听到他对于那位早已叛出师门的前大师兄的描述。
谢衍嗤笑一声,却是用一种意外亲昵的口吻评价道:“我的徒弟,我能不了解他吗?平素无事,看着倒是有点君子的模样,但一遇风云,便是胆大妄为,疯癫的很,什么都敢做,连尊位都未到,居然连龙脉都敢去争一争……而且,居然真的给他争成了。”
哪怕他有帝命,这龙脉之主,也不是随便能做得的。
风飘凌以为他是算出来的,对于圣人闭关是为沟通天命的说法,更信了几分。但他本能地有些不喜那叛入魔道的前师兄,甚至还隐隐地有些排斥,于是道:“师尊,但他已经入了魔,是仙门大敌……”
“飘凌啊,你猜一猜,待会去了学宫,有多少人会说我‘养虎为患’,又有多少人会说我‘养寇自重’?”
谢衍却是悠然拢袖,行于细雨落花之间,目光却仿佛穿越辽远的微茫山,落在了遥遥的魔洲。
“他们害怕魔修,怕得不得了。他们乐见于一个混乱割据的北渊洲,本能地不想看见一个统一的稳定的魔洲,要把自己的安全感,建立在北渊生民的离乱与痛苦之上……”
“仙者为尊,而魔者卑。仙门为文明,而魔洲为蛮荒。所以仙门理所应当地应该要求魔洲纳贡、甚至不惜以引发魔洲分裂的方式,去保证对方不构成威胁,如此,是将其看为‘魔’,而不是‘人’。”
风飘凌怔住,似乎还有些不理解,道:“可是魔修生性残忍嗜杀,功法传承之中,更是茹毛饮血,实在……”
“你还不懂何为‘天下大同’。”谢衍轻叹一声,笑道,“待你触及大道之时,你便会明白了。”
天道之下,无论是仙还是魔,都只是挣扎的虫豸而已。
在旁人都在聆听圣人之言,对他顶礼膜拜时,唯有殷无极背离,独自执着剑,斩出了另一条道路。
在旁人都走在一条墨守成规的道路之上时,唯有他逆流而上,在手心攥着一颗燃烧的火种,然后笑着告诉他:“变革到来了。”
亲眼见证过那发生在识海中的龙脉之战,若说谢衍心中的感受如何,他只有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战栗”。
如芒在背的敌意,侵略如火的魔气,以及殷无极那明明指向龙气,却好似在挑衅更高处的白衣圣人的猖狂剑锋。
那种近乎尖锐的挑战,让永远孤行于大道上的圣人回过头去,提灯一照,却见到那玄袍的大魔吟啸且徐行的影。
“圣人呐……”明明是最寻常生疏的称呼,谢衍闭上眼,脑中回荡起他无数次的轻唤,仿佛从他拖长的语调中,听出了带着笑的亲昵。
可打破他的美好回忆的,却是旁人刺耳的声音。
“圣人,帝星觉醒,天枢伴随其侧,隐隐还有其他星宿的光亮……可见,北渊有重大变故发生!”
“启明城大魔殷无极异军突起,他曾是您的叛师弟子,您当年,为何未曾除恶务尽?请您修正您的错误!”
听闻圣人出关的消息,迎面走来的诸位长老宗主的队伍,堵住二人行走的小径,简直是易如反掌。
谢衍负着手,看向那些看似忧心天下,实则是挟着所谓“正义”,端着冠冕堂皇的样子,名正言顺地来逼迫他了。
细雨孤径之上,一边仅有两人,一边却是声势浩大,形成仙门鲜明的新旧两派势力。
“此话从何说起?”谢衍见他们来者不善,只是徐徐拂袖,道,“诸位是揪着点历史遗留问题,来兴师问罪了?”
他冷笑一声,道:“质问我当年未曾尽力除魔,可有证据?还是诸位没有证据,便来给我这个仙门之主扣帽子了?”
*
因为殷无极伤势太重,不能自己驾驭魔兽,但他是炼器宗师,只是从袖里乾坤取出一枚缩小版的战车,只是往地上一掷,便转瞬间恢复原来大小。
萧珩把脚程最快的几头魔兽拴在战车上,然后把浑身的骨头断了七八,已经有些意识不清的主君抱上车,安置在其中,然后坐在车头,一扬鞭,战车便是转瞬间奔出几里地。
跟随这一往无前的战车,背后是以各种法宝、魔兽、术法赶上来的魔修。他们受龙气的召唤而来,跟随着帝星,有种近乎盲目的热忱。
而赶去启明城的疾行队伍,也不知不觉越来越长。
大雨将至。泥泞的路阻挡不了千里疾驰的魔兽。
风雨之中,萧珩的神色沉肃,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前方启明城的方向,心里却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兴许是为他驾车的只有萧珩一个,将军能够或多或少的听见,战车中的殷无极,发出了些许压抑的喘息,好似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主君,你怎么样……”
“别回头。”他听到殷无极格外沙哑的声音,“死不掉。”
“……雨很大,主君啊,你要是真的痛,就算声音大一些,也不会有人听得见。”萧珩全部的魔气都用来赶路,没有避雨,所以他浑身都湿透着,难得严肃地道。
“你虽然是启明城的象征,但你又不是真的神,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断了这么多的骨头,怎么可能不会疼。你没必要对自己太苛刻。”
“……若要暴露软弱,便是要去向某个人讨怜。”一帘之隔,殷无极竭力转了个身,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剧痛中缓缓修复,过于刚猛的龙气不断淬炼着他的躯体,让他说话都吃力。
“我没有撒娇讨怜的时间,战争,不会因为‘我很痛苦’,便就此放过我。我的子民,我的城……他们受的伤,流的血,还等着我去讨债……我没有资格就此藏在某个人的庇护下,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假装听不见这些遥远的哭声——”
萧珩沉默了,他注意到,殷无极没有将他自己受的苦难加入其中。
他没有去窥视帘子的背后,痛苦与孤独,都是他的主君自己的战争,容不得他人插手。
此时,他不再是他疼爱的弟弟,而是他令人敬重的主君。而作为臣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的主君驾驭战车,引他奔赴战场。
将军不再答话,只是再度扬鞭,迎着风雨,一头扎进了烟水之中。
而一帘之隔的背后,殷无极倒在座靠之上,长发披散,袍角逶地,近乎实质的赤色龙气,正在缠绕着他,浸透他的每一寸经脉。
魔纹如同血色的荆棘,盘踞在他苍白的身体上,正在贪婪地吸收着过量的龙气,用以填满魔修对力量的渴望。
殷无极的唇色寡淡苍白,此时却鬓发汗湿,紧紧咬着牙关,忍耐着浑身的骨头重塑的痛楚。
每一次的蜕变,都是一次死亡与新生。
而区别在于,他已经流干了泪,也不会再如同曾经那样,想着谢衍的温柔,依靠着他的帮助,挨过一道又一道死关。
龙气缠绕着他的手臂,无形的气流钻入他的黑袍中,把殷无极裹在赤色的龙气之中。既是承认,亦然是一次献祭。
殷无极咬着牙,自言自语道:
“我若为尊,会依傍龙脉定都建城,要众魔皆朝拜,天下归九重。我会让枯竭断裂的龙脉重新连接,让破碎的山河重新统一……”
“所以,安静下来,成为我的力量。”
第223章 青史之外
黑云压城, 残酷的巷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长街血染。
如今,通向内城的主干道被坍塌的房屋与机关完全堵住, 原先的启明城地图早已无用, 将兵分离, 一时间岚苍城魔兵大乱。
原本处于优势的他们,一时间如没头苍蝇般乱窜, 时而有人被不知从何方飞来的流火击中, 造成了大量伤亡。
“他们不要命的吗?”
“我不想打,我不想死!”
久攻不下, 畏战声在蔓延。被迫分散成小股小股的队伍实在超出意料之外, 让他们一时间没了主意。
但在蓝岚的魔音指引下, 哪怕损兵折将,他们还是聚拢到他的身边。
大军重整完毕, 集结在几乎完全被破坏的风陵街。这里是通向核心区城主府的四大主干道之一,围绕着这条道路的争夺将最为惨烈。
蓝岚曾经也吞并过同为大魔的其他城池,都是攻入城后, 打上个数天就投降了, 却从未见过如启明城这样,连最底层的魔修都能动员起来的存在。
在他看来, 那些城中的平民与奴隶不足为惧,都是些墙头草。无论哪个大魔统治他们都一样, 反抗还会被杀,不如关起门来不问战事, 安安心心等着城池易主。
实际上,除非打的极其不顺,大魔会屠城稳定军心外, 一般情况下还是不怎么管这些“附赠品”的,毕竟,这些低级魔修,甚至连魔修都不算的平民,都是些会下蛋的母鸡,可以盘剥税收。
但是蓝岚想不明白,殷无极为什么不一样?
“当初,要是围而不打,等九重山的消息出来了……”蓝岚心里难免有些后悔,“还是我太着急,选了个最不好的时间打,等那仙门叛徒的死讯传来,自然也就不战而降了,哪里需要赔上这么多?”
他太急了,不等青君的消息,就亲自上阵轰开城门。大军都开进来了,他已经无法后撤,只能打到底。
“九重山还是没有消息?”
“回城主,消息全断。”有人俯首,“上一封军情,还是青君殿下说,殷殿下即将被困死九龙殿中……”
“即将……我需要一个准信!继续发信询问,若是还没有,就提着脑袋来见我。”一身戎装的大魔阴沉着脸,看向那已在不远处,迎风招展的黑金色旗帜,恨得牙痒痒,踹了一脚副将,道:“不准退,都给本王上去!”
他要攻入城主府,把那象征着殷无极的旗帜给折了,看这些虫子还有没有这么高的士气。
与此同时,赫连景正在依靠狼王军令,频繁地调集狼王军,试图以最少的兵力打出战果。
狼王军都是身经百战的兵,不但单兵修为高,还常年驻扎修葺后的启明城,时常进行守城演习,哪怕敌方有大魔,也不至于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而且,他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这里是狼的领地,擅入者,必撕咬之!
赫连景站在哨塔上,已经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临时指挥所,手中握着启明城的炼器制成品“千里眼”。
这是一个双筒状的精巧法器,其中流淌的魔气可以强化视野,让没有神识优势的魔修,也能清晰地观测到城中的情况。
他调集狼王军向暗巷中穿插埋伏,只见他指令的目标巷道被占领,背后的两名狼王军书记官,一名正在对地图进行标注,另一名则是负责与管控城中机关的城主府联络。
殷无极在重建启明城时,是按照军事堡垒的标准来建的,自然考虑到了“视野”与“通信”的问题。
在城中,除却八个方位的哨塔外,又修筑了些许不起眼,但是视野极好的建筑,并且以此为基础,配备了可以即时通讯的法器。
平日里,战争机器未曾开动时,这里商贸繁荣,百姓安居乐业,看上去无害的紧;若是遭遇外敌入侵,他们就能依靠法器加成,获得远超自己修为的增幅。
“这一战,将会极大地改变普通魔修对大魔的恐惧。”赫连景抬起“千里眼”,看见一条空白的巷道上烟火散去,有人在房屋顶部竖起了黑旗,于是神色一振。
“游水巷已经夺回,依照将军的思路,围绕风陵街的这些‘蛛网’,我们必须要拿下来,才能更有效地阻断他们强攻——”
萧珩的锦囊依旧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纸条被他反复翻看,烂熟于心。
光是执行,赫连景就折服于狼王萧珩超乎寻常的缜密与判断力,他的确是一个用兵的天才,疑兵、游击、埋伏……他用的都极好。
而狼王军跟他许久,拥有着还停留在集团作战、正面对抗的北渊大魔们难以想象的战术能力。就算不跟随殷无极,他做一个草野兵王,也未必有人敢真的与他碰一碰。
萧珩屯兵于此,整个狼王军为守城战也演练过不下数十次,早就对地形烂熟于心。他也做过无数次守城的预案,对于各种突发情况都有准备,只是未曾想过,这一次他这个大将不在。
不在又如何?
赫连景觉得胸口一阵滚烫,哪怕己方没有大魔压阵,他们这一战,打得依然很好,是整个北渊洲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好。
狼王军如同驱赶羊群,依靠占领街巷,将敌军有意无意地赶到了风陵街附近,而就在此时,大批量的魔兵也在集结。
外城一声轰鸣,风陵街之战爆发了。
天空阴沉,似有雷鸣阵阵。这场雨自兵临城下那一日就未曾降下,只是在雷云中酝酿着,宛如一块压在城池上的巨石,不知何时会摧毁一切。
位于启明城中轴线上,占据核心区域的城主府,此时却在阴云中寂静。
凤流霜正带人帮助身为城主府总管的柳清,正在对城主府中大量的重要文书做最后的转移。
风雨楼的大量探子已经被她布到城中,她们曾经是炉鼎,如今是各有所长的法修,偏生有着最无辜柔美的一面,抓住了不少向外传递情报的内奸。
在柳清进入城主的书房内室,才发现他过的到底有多么简朴。他极目所至,除了书架、桌案外,就只有一张简易的床榻。再点检屋中陈设,各处皆被大量的文书与账本堆满,称得上是私人物品的,只有几件符合身份的城主常服。
年轻的文士与几名心腹正整理着属于城主的重要文书,快速装箱转运。
“兵力都集中到了风陵街,倘若被突破,中心必须转移……”
柳清手中有着城主府仓库的钥匙,自从在矿场里被殿下提拔到身边,便始终是为他管账的亲信。
“我已与程先生商量过,最后一批文书,由商队转运。然后通知赫连将军,掩护残部准备退守龙隐山。”柳清决绝道。
“启明城不要了?”凤流霜蹙眉。
“如果外城也打不赢,让他们进了内城核心地带,就除了炸城外,没什么防御手段了。”柳清摇了摇头,“现在还不知城主是否能归来,就算我们心存死志,愿意同归于尽,城主也不会乐意的吧。所以,我留守于此,你们将启明城的后备力量转入龙隐山中,再图反攻之事……”
他看着凤流霜还有几分挣扎的玉容,温和一笑,安慰道:“如果殿下归来了,见到他用尽心血建造的城池与子民一起没了,他该有多难过啊。”
“你说得对。”凤流霜轻声道,“若是没有人,只有一座空城,确实是没什么意思的。”
“如果启明城没有城主,也就不再是‘启明’了。”柳清道。
他们的核心只有城主一人,在得知他身处险境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恐慌难以言表。若非萧珩提出去营救,给了他们一线希望,令他们竭尽全力的守城,恐怕刚一开始便溃退了。
柳清把萧珩离去的消息捂着不放出去,维持城中稳定。但□□手段也有尽头,到了城破时,萧珩不在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城主府已经被暴民围过一轮,柳清是个柔弱文士,甚至还被围着砸了石块,还是凤流霜带人把城主府护了起来。
两人曾经都是炉鼎,历经人间冷眼,但就算如此,还是听到了许多的攻讦与谩骂,绝大多数,都是冲着殷无极去的。
有时候,人心就是这样的不足。
殷无极已经做的足够的好,平日里,臣民也是赞不绝口。但只要他走错了一步,他曾经的一切努力,在某些人的口中就变成了他的罪过。
那些刺耳的声音,在战事焦灼的如今,显得格外动摇人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们要从内部攻破一座城,便要毁灭他们的神。曾经那些赞誉有多热情,随之而来的谩骂就有多反噬,原先的“惊才艳绝”变成了“天真无能”,原先的“与民同乐”变成了“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
当然,那些谩骂之人踩着殷无极主持修建的道路,享受着机关带来的安全,到底还是没有敢将他的功绩张冠李戴。
不过,如果他真的死在九重山。不但是他的魔骨,他积攒的底子,他的功绩与炼器图纸,也会被逐一瓜分。
“这是启明城的图纸……”心腹正在为文书装箱,他翻开那堆在角落中,一张张用工笔绘出的图纸,忽然间就哽咽了。
这是城主不知花了多少个日夜,废了多少稿,才建造出来的“家”。
而如今,那些明火执仗的强盗,闯进了这个北渊洲唯一的净土,恣意践踏着他们的家园,屠杀他们的战士,欺凌他们的子弟妻儿……
“为什么啊!”城主府护卫今年才十八,正是年轻气盛,他捧着这些图纸,声音哽咽,“就算城主来自仙门,又怎么样,他没做什么坏事啊,为什么要被那些大魔这样谋害?难道因为他要替我们谋一个未来吗?”
“还有城里那些人,凭什么说是城主出卖我们?凭什么说萧将军临阵脱逃?他娘的,在外城守着我们的是副城主的兵,有种他们自己去外城、去前线,把那些狗贼给杀出去!”
“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龟缩着躲在内城,还要变着花样、寻着关系,插老弱妇孺的队逃去龙隐山,嘴上还唧唧歪歪的不满,我呸!”
“小云,正因为他不做坏事,才会被大魔群起而攻之。之前,整个北渊洲的大魔都是一样的烂,没有人出挑,所有人都觉得,这才是合理的。而殿下就像是一面澄澈的镜子,照出了那些称王称霸的大魔有多脏。”柳清轻声道,“……这些年,有多少人夜奔启明城?你的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那些魔修隐姓埋名,南渡而来,是为寻找一个答案。
兴许有人举家搬迁,是为了一个宽松的环境,受更少的苦,是来共富贵的。但是更多的人,是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他们亦可共荣辱。
凤流霜看着那个脸上有刀疤的温和青年,只觉他看似柔和的外皮下,是一根刚硬的骨头。
当年,为了不去当炉鼎,他一刀毁了自己的脸,被丢进矿场,当了一名籍籍无名的奴隶。
柳清本以为他会一生蒙尘,蹉跎于矿场。
直到那一日,玄衣的少年大魔在矿场掀起一场飓风,打开仓库发魔晶石,只是一指,教他坐在那里登记造册,便改变了他的命运。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他抱剑而立,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成为了他的信念。
殿下并不在乎出身,哪怕被蔑称为“贱民的王”,他依旧混迹于市井街巷之中,任凭万般污蔑,天下攻讦,江流不改其志。
“凤楼主,且去吧,我会守住城主府。”柳清看着不知不觉落下泪的白衣女子,温和地笑着,“希望我们,能一起等到殿下回家。”
等到文书转运完毕,凤流霜率心腹带走余下重要图纸,再看了一眼归于空荡的城主府,与那清瘦的文士与一干护卫。
他们站在黑金色的旗帜之下,没有人离开,神色皆是平静,好似在守着一座巨大的空棺。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沉沉的黑云之下,如惊雷炸响,引得内城中惶惶的人们皆是望向外城。
“启明城的弟兄们,我在此呼吁诸位,拿起武器来!”这是赫连景的声音,带着些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
在曾经的龙隐城,他也曾是一方呼风唤雨的势力,名声与风评皆是不错。后来投入殷无极麾下时,反倒被他丢到军中磨砺,度过了籍籍无名的一段时光。但经过无数打磨后,他再度被给予重任,才惊觉自己与以往的不同——他已经能够理解,城主所思所想的这一切。
“我名赫连景,临危受命,担任外城防线的守将。现在,借由最后一块全程通信令牌,我告诉大家风陵街的战况——风陵街已成为修罗炼狱,但是我们已经成功将对方的大部队拖在了这里,也歼灭了近乎一半的敌人,这样的战果,放在整个魔洲,也是史无前例的。”
“但是,狼王军的兵依旧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帮助。可能,再过不久,风陵街也会顶不住压力,敌人会冲入内城……”
内城之中,在惶惑之下,等待命运者有,想要逃离者有,但是更多的是想要尽一份力的魔修。他们的力量还未完全动员起来。
“想必大家也知道,此次灭城危机的来由。我们面对的是北渊洲半壁的大魔。青君背盟,城主被围困九重天,将军当即率兵去救,却不料,岚苍城蓝岚大军压境,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样的极限压力之中,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对各位说,我们打的很好,相当的好!”
“这是北渊洲自有记载以来,前所未有的一战——”
“不再是大魔与大魔之间的角斗,战争,不再是魔洲最上层的游乐场。这一战中,该被记载的是我们!”
听到这里,内城之中,无数魔修停下了脚步,共同仰望着那摧城的阴云。
“以前,北渊洲的魔修们碍于等级压制,从来不敢起来反对那些大魔,甚至以为,他们只要挥一挥手,就能让我们如野草一样倒下,所以我们怕了,不敢与之为敌,并且以做大魔的鹰犬为傲,出卖自己的能力、妻女乃至生命,来换得一个舔他们鞋底的资格!”
“今日攻击我们的敌人,难道曾经不是弱者吗?但是他们爬了上去,有了些不值得称道的修为,便会迅速与曾经欺凌他们的大魔为伍,然后把羸弱的我们再度践踏回泥地里,成为压迫我们的力量。恕我直言——这样的存在,我是要一口唾沫吐他们脸上的!”
“但是,当我们真正反抗时,才发现,大魔也就那么回事啊!”
“就算是大魔亲自出手打破城门,就算是大魔亲自领军在前,就算是以一敌万,又如何?反抗!只要反抗!我们能够重重地打击他们,打到他们退缩,打到他们不敢来犯——”
“诸君,今日已经是启明城被围的第六日!启明城的大部分部门还在运转,城中大量的有生力量得以保存,我们的妻儿父母还是安全的,我们的战士都没有被辜负,我们的反抗是有意义的——那个放弃抵抗,被他们肆意屠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千年又千年,被驱逐、被屠戮、被奴役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说到这里,赫连景的声音里带了些沙哑。
“战斗!战斗!诸位,让整个北渊洲,看见我们的力量!”
沉默蔓延在城池之中,那些甚嚣尘上的谣言与攻讦也一时间熄了火,却听到不远处的一阵巨响,那是风陵街方向传来的炮火声。
大雨将至了。
不知何时,原本空空的街巷之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背着武器的身影。他们并不交谈,只是静静地看向那并不遥远的前线。
城主府前,柳清的衣袂仍飘扬,却是遥望着那被攻破一个缺口的防线,与那浩浩荡荡地冲向黑色旌旗的敌军。
一袭白衣的风雨楼女子们,皆是以白纱覆面,走在昔日繁华的街道之上,好似还能回忆起当时华灯初上,一舞倾城时的盛况。遥遥看去,她们的背影,像是一群群起舞的白鹤。
不知何时,少年刺客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城主府最高的阁楼上,身影逆着光,右手一振,袖剑便从袖中滑出,如同一阵雨的流光。
固守六工七坊的程潇,着一身墨绿色的猎装,单手握着猎刀。他看着手下已经撤离大半的商队与物资,又望向早已全部熄灯的工坊,心中隐隐有着什么预感。
柳清很清楚,六工七坊的价值远比空荡的城主府要大。那个男人看似温和,实则执拗,他会做出什么?
“风雨如晦啊……”程潇悲叹道。
他再看去,只见城主府的方向烈火冲天,唯有黑金旗帜在空中摇曳,仿佛不灭的光。
第224章 殿下回城
第七日, 自九重山归来的队伍,终于回到了启明城前。
疾行的车驾在城门前落定时,年轻的城主从噩梦中苏醒, 徐徐撑起身体, 才觉自己早已冷汗淋漓。
这一路上, 他沉睡于战车的卧榻上,龙脉的力量正在重塑着他的身体, 为他接起断骨。新生的经脉中流淌着更为丰沛的力量, 只是还有些滞涩,需要立刻闭关巩固, 不宜擅动魔气。
殷无极黑金色的长袖滑落, 显露一截瘦削的手腕, 上面绮丽的红色魔纹渐渐褪去,又恢复了苍白。
他一只手伸出, 似乎要勾起那漆黑的帘,看一看他的城池。
下一刻,殷无极感觉到萧珩抓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很大。
他仿佛能够读出那一握之中的不赞同, 却平静道,“放手, 我要下车。”
“主君,我直接载你入城。”萧珩的呼吸太急促沉重了, 显然是在压抑着什么。他看着像是在哄弟弟,语气温和, 速度却极慢,仿佛淬血,“没什么好看的, 别出来,好不好?”
“不好。”君与臣,一帘之隔。殷无极的语气明明如寻常,道,“萧重明,你在命令我?”
他的压迫力更强了。萧珩一瞬间战栗,他甚至相信,只要看见那双燃烧的赤瞳,他会直接跪在他的面前。
骄傲的狼王低下头,替他打帘。
他以为殷无极还不能动,甚至还搭了一把手,却见年轻的大魔一顿,拂开他伸来的胳膊,自顾自地走下车。
不过一日多的功夫,筋骨几乎全断的他,竟然已经能站起来了,但是脚步还略显不稳,行止间骨骼仍有悲鸣之声。
但他的脊背挺的笔直,好似有一根剑骨,支撑着他折不断的灵魂。
当殷无极重新站在启明城破败的城门前时,一直未曾停歇的绵延雨丝坠入大地,让沉沉的天幕压抑至极。
城门之上,整整齐齐地悬挂着数百具被刀枪戮过的士兵尸首,被曝尸三日以上,风吹雨打,早已面目全非。
他们的甲胄,有隶属城防兵的,亦有狼王军的。
看到这一幕,哪怕是身经百战的萧珩,也咬紧了牙关侧过脸。
有心理准备,不代表萧珩可以接受自己的兄弟,被人以这样毫无尊严的方式被曝尸城墙。
“蓝岚那畜生……”萧珩琥珀色的瞳孔顿时收缩,低哑的声音中带着恨意,下一刻又用颤抖的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前,“是我的错……”
粗重的呼吸声后,他心中泣血,却还是转过脸,直面了他的罪与罚。
无论他是否是去救主君,但作为在危急时刻抛下城池的主将,这是必须要背负的罪,他一定要将这血仇牢牢地印在脑海里,然后一刀一剑地向敌人讨回,再以自己的血来赎。
殷无极久久立于城下,身影仿佛静止了。
雨丝融了死去战士们干涸的血,然后又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发上、浸入他的衣袍,最后归于泥土中,让盛大的血雨濡满他归城的路。
黑袍的大魔看着那些在风中晃动的战士遗骸,有些的脸已经被毁了干净,有些甚至被刮去血肉,露出森然白骨。
他哪怕记忆力再好,曾经与他们在街上照过面,也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启明城的战士。
不仅是战士。他们也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
殷无极久久地伫立在城下,不动也不言,只是双臂展开,黑袍化为血衣,好似在迎接这一场腥烈血雨的洗礼。
“对不起,我来迟了。”他看着他们,轻声道,“被他们这样侮辱,很愤怒吧。我未能回来,没有尽到城主的责任,会恨我吧。且恨我吧……”
银铠红袍的的将军接过属下递来的伞,踏着泥泞与雨水疾步上前,似乎想要替主君挡雨。
伞面遮下一片阴影。
萧珩看着殷无极抬起头来,灼灼的赤瞳里藏着洗不净的滔天血色。
“你若是生气,或者是悲痛想哭,就来骂我。”萧珩看着他半天也没有反应,没有悲愤、没有泪水、甚至没有愤怒,心里打着鼓。
“不必了。”殷无极抬眼,看了看那薄薄的伞,脸上毫无生气,只是抬步走出了遮挡之下。“此事并非你之过,你来救我,我未怪你。”
萧珩清楚主君的性子,越是如常,事情越大,反倒像个孩子一样哭出来会好些。
但曾为天之骄子的他,饱受心魔折磨时未曾哭过,如今肩负一城生死,成为龙脉之主的他,又怎会显露半分软弱呢?
如同浴火涅槃,他越发的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揣摩不透了。
他嘴上说着不怪,但萧珩哪里过得去这个坎,宁可殷无极骂他,揍他更好。发泄出来总比压着强。
曾经桀骜不驯的狼王,如今却低着头,像只败犬,苦笑道:“……你杀了我吧,别露出这种神情,这是要谁的命呢……”
前往启明城的大魔们比他们稍慢一步,但此时也陆续到了。
在这之后,沿途越来越多的魔修,跟着殿下的脚步前来启明城。
图穷匕见时。只要殷无极能够成功出九重山,就意味着青君一系在尊位之争中,已然败北,整个北渊的转向已在意料之中。
哪怕殷无极的势力是在所有大魔中最弱的,但龙脉认主,这种政治意义对北渊洲来说是绝无仅有的。这让被北渊洲边缘化的年轻殿下,一跃为最有希望夺得尊位的存在。
魔修们陆续集结在他的背后,看着他孤绝的背影。
殷无极站在城门前,打了一个响指,引燃了高悬城门的遗骸。
雨水浇不灭他黑中泛赤的魔焰,一时间,火焰吞噬了一切屈辱与痛苦,也映亮了晦明的天。
跟随他而来的魔修们,皆看到了城楼之下的年轻大魔掀起的火焰之雨,宛如天地森罗,足以涤荡世间一切。
烧尽的灰,被火焰送回了殷无极掌心的乾坤袋中。
他在合起乾坤袋时,双手显而易见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将其收回袖中,贴身放好。
“恶战在即,我没有时间为逝者停灵、哭泣……我只能这样送他们最后一程,希望火能够洗净他们的一切苦难。”
“我能感觉到,城中还在激烈交战。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点检自身功过的时候。若你有什么话,等此战赢了再说吧。”殷无极又看向萧珩,将袖背于身后。
“……诺。”萧珩单膝跪地,以拳锤向心口处,向他俯首。
殷无极按着腰间黑金色长剑,黑袍滚滚,踏着寂静的长街走入城池,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血上。
然后,大魔顿了顿,站在城门前回望,那一眼威严而孤高。
禅让、林烟霞等大魔见他如此威仪,竟然也双膝一软,本能地生出跪在他面前,亲吻他袍角的冲动。
“诸位,若要做我的臣子,便跟上。”殷无极转身,在风雨中飞扬的玄袍,仿佛迢迢带血,“这是属于我的,复仇之战。”
“铛、铛、铛——”不知何处,传来声声浑厚的钟鸣。
作为新生启明城真正的缔造者,殷无极既是一城之主,亦然是这座炼器师的顶峰之作的主人。
当他踏入这被战争碾压过的启明城,疲惫而破碎的城池,苏醒了。
他不需要操纵任何机关,这座城池的每一颗齿轮都浸染过他的魔气。只要他心念一动,他就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只一抬手,就能易换地形。
有殷无极开路,跟随他进入启明城的魔修们自然所向披靡。
而外围的确也没有多少敌军,他们很快便进入外城区。一进入外城,极目所见,尽是断垣残壁。
萧珩轻车熟路地指挥着狼王军清扫蓝岚的残军,收割性命,如一道狂风席卷,下手却是极为狠戾。
“竟然把全部大军开入一座有如此纵深的城池,不知道他是托大,还是没脑子。”
这一路上,萧珩看着他死去的同袍堆叠的尸首,紧紧握着拳,掌心甚至都被指甲刺出血来。
但他是将军,掌兵者不得心慈,萧珩甚至故意用轻松的语气笑骂敌人,竭力活跃空气:“我看,蓝岚那蠢货是觉得你我都回不来了,以为轻松平推,便能拿下启明城,却反倒被兄弟们死死地陷在城中……”
启明城和岚苍城的纸面实力差距太大了。何况殷无极与萧珩两名大魔皆不在,正常情况下,这场仗顶多三天就能结束。
可今日已是会盟之日的第七天,启明城被围了六天,如今蓝岚将大军填进来,还迟迟未能宣告城池易主,可以说是打的一塌糊涂。
殷无极瞥他一眼,只见平日风流潇洒的将军眼睛都泛着血丝,神情可怕的像是要撕裂谁,显然是压力紧绷到一定程度,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失控。
“不想笑就不用笑。”殷无极的墨色长发未束,在风中飞扬,而他手中长剑滴血,显然是方才屠戮过大量敌人,神情却漠然如割断草芥。
“将军,我不会轻易崩溃的,你不必顾虑,杀敌便是。”
仿佛被他说中了心思,萧珩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
黑袍的大魔却转过身,双手抬起成弧光,轻哑着道:“归一。”
外城大圆盘启动,大地动摇,原先外城到内城的通路几乎都堵死,只留下风陵街。
从风陵街到内城,整条线都成为了最后的必争之地。
但这里虽是主干道,直接通往城主府方向,但若要承载两军对阵厮杀,还是太狭窄了。
赫连景清楚,这是有去无回的死亡之地。在他对内城讲完最后的战前动员后,便从哨塔上离开,握起了刀,投入了这绞肉的战场。
他心里很清楚,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但他们早已没有逃跑的选项。因为,转身奔逃的那一瞬间,就是启明城的死期。
而对蓝岚而言,他在此主攻风陵街,已经撕出缺口,也有一些士兵爬上了内城,钻入那缺口,直奔城主府。
只要把这些顽固的守军都杀了,大部队压进城中,内城一定会沦陷!届时,启明城就会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蓝岚的首要目标显而易见——夺下城主府,斩将夺旗!
只要将那飘扬的玄金色旗帜砍倒,对启明城的士气将会打击巨大,再回头屠戮他们,自然更为容易,损失更小。
却不料,此时的机关大动,正在激烈交战的两方皆是倒退些许,看向周围,似乎都以为这是对方搞的鬼。
“我们的旗帜……城主府——!”启明城士兵看到起火的城主府,悲慨一声,几乎跪倒在地,“城主府沦陷了!”
遥远的火光灼烧着,将他们的灵魂象征焚灭,唯有那旗帜化为一个小点儿,在猎猎的火光中仿佛起舞。
此时的城主府已经空了,处处皆腾起炙热的火光。护卫皆被柳清赶出府中,正在外围与敌人交战。
“不肯给我们占领,宁可毁了?那个总管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还大开城主府,分明是诱我们闯进去,等人全进去了,他居然一口气把他们全炸上天,简直疯了——”
“你不觉得,这启明城里的人,脑子都有点病吗?那仙门叛徒到底给喂了什么迷魂汤,我已经遇到过好几个快死了也要拉人垫背的疯子了,差点在阴沟里翻船……天知道,我才活了一百来岁,只是来抢点修炼资源……”
两名胆小的魔兵没有第一时间进去,眼睁睁地看着那朴素的不像城主府的建筑,一瞬间陷入燎原大火中。
他们心有余悸,正躲在墙角下说着话,却见眼前出现一黑一白两个人。黑衣的是个叼着草梗的少年,白衣的是一个狐狸眼笑眯眯的书生。
墨染咧着嘴,用力地拍了一下魔兵的肩膀,凶残的像是恶鬼,道:“既然你已经踏进了内城,想活着回去啊?做梦。”
白钰一扬扇子,将二人瞬间切成碎片。
血雨之下,他不再笑了,而是道:“你想好了吗?与启明城同生共死?”
墨染看向那在烈火中孤独摇曳的旗帜,认真道:“谁拆我家,我杀谁。”
依旧着一身天水蓝色的文士宽袍,柳清行走在他走过无数次的府中。他对陈设烂熟于心,哪怕现在陷于火海,依旧能辨认出方位。
他提前赶走了护卫,让他们固守外围,如今这府中还活着的,皆是敌人。
“我知道守不住,但是城主府在,我便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我手中夺去它。”柳清看向六工七坊的方向,燃烧的城主府让那真正的核心区暂时得以保全。
柳清打开库房,里面竟然堆满了魔火雷。
“诸位,交给你们了。”柳清笑了,脸上的疤痕掩盖不住他的清秀温柔,连告别都像是在折柳,“在下先走一步。”
他将手中的火折子随意往里一抛,近乎刺目的白光便在视野中炸开。
一声轰然巨响后,沉沉如墨的天色,竟是被赤色火光染成霞光,一生一次的热烈。
城主府的旗帜坠下了,启明城陷入至暗之时。
可就在即将陷入绝望时,他们听到了响彻全城的声音。
“城主归城——”
摧城的黑云之中,似乎有着风雷之声。
风陵街战场上,一身玄色战袍的大魔踏血而来,手中长剑染血,所过之处,敌人无不血流漂杵,让他化身炼狱归来的修罗。
“青君死、钟离界遁逃、四名大乘魔王皆殁。九重山一战,大胜!”
听到这样的消息,蓝岚猛然抬眼,看向面前已经化为火海的城主府,阴沉着脸道:“不,这是假消息,这怎么可能做到?”
殷无极怎么可能在那种程度的围攻下,活着走出九重山?
这场局,有七名大乘以上的大魔联手,怎么可能输,怎么会输?
站在内外城交界处,殷无极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碌碌如蝼蚁的敌人,眼底尽是浓稠如血的恨。
这迢迢的恨,让曾经那个还寄望于和平的殷别崖死在九龙殿的祭坛上,让如今的他从龙脉侵体的痛苦中重生。
他如今一身帝骨,手握北渊龙脉,面对这些屠戮他百姓的魔,无涯剑正在近乎愤怒地颤动着。
殷无极不带感情地轻笑一声,面上生寒,道:“蓝岚!你不远万里,犯我领土、屠我百姓、毁我城池……”
“幸而我启明城,上下一心,誓死抗敌,英勇无畏,直到——我活着从那个炼狱归来。”
殷无极的声音,字字带血,凶戾非常。
“今日,我将用你们的血,告祭枉死的冤魂、战死的将士、倒在屠刀下的每一个生灵!”
“前来受死,蓝岚!”
第225章 王于兴师
就在殷无极归来的号角响彻全城时, 银发灰眸的少年刺客站在角楼上,略略向下看去,白色斗篷猎猎, 像是振翅的鹰。
极目之处, 城主府燃烧着赤火, 照彻黑云之下。
聚拢而来的启明城魔修们,仿佛受到了城主归来的激励, 冲天魔气与城池共振, 纷纷举起武器,以这艳烈的火为背景, 迎向刀枪与剑戟。
“城主已归!胜利在望了!咱们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谁他娘的在九重山暗算我们城主, 老子拧掉他的脑袋!”
前来攻打城主府的不是蓝岚, 而是蓝岚的副将何不为,性情是一脉相承的暴戾, 献策悬尸以动军心的便是他,堪称阴损。
听闻殷无极归来,何不为也一时有些心神动摇, 但他还是挥动起双斧, 走过之处,皆是劈裂高墙、毁坏建筑、恣意屠戮, 只为一时痛快。
凤流霜穿着干练的白色衣裙,电光火石间, 水袖便缠住一名敌人的脖颈,紧接着软剑划过, 剑尖滴落的一滴喉头血,如同女子的眉间朱砂。
“将夜大人,您要做什么?”
她看向那角楼之上的少年身影, 心中似乎有了什么预感。
少年刺客这些时日一直住在风雨楼,她是除了殷无极之外,最了解刺客超越境界的真正实力的,于是对他更为敬畏。
少年向下往了她一眼,扬手掷下一枚鹰的尾羽。那羽毛似乎有灵性,飘荡到她的掌心之中,上面系着一卷用魔气凝成的讯息。她甫一读完,立即仰头看去,却见刺客早已不在原地。
凤流霜深吸一口气,她一拂黑发,看向黑夜里轻灵的女子们,寒声道:“姐妹们,乐舞,敌军的大部队要攻上来了——”
凤流霜守卫在城主府附近,身后不远处便是六工七坊的入口。
此时,作为政治中心的城主府被柳清炸毁,吸引了绝大多数的兵力。而六工七坊此时却尽数熄灯,沉默在黑暗之中,让启明城的象征替它们燃烧。
那一片耗费数年建造起来的设施,蕴藏着启明城全部的炼器潜能。若想要重建启明城,只要保住这里,便不是难事。
而守在六工七坊的程潇,此时那平时总带着笑模样的脸,却沉在一片黑暗之中,瞳孔中倒映的是连细雨都浇不熄的冲天火焰。
大量重要的军需、米粮、魔晶石已经被转移。但是时间紧急,无法彻底转运龙隐山,所以被程潇分散着藏入了地下仓库。
剩下转移不走的,由少许留守的商队成员守着,如果敌人真的打了进来,他们会效仿城主府,宁可炸了,也不会让敌人得到这条炼器流水线。
“圣人啊,无涯君已归,启明城危局将解,勿念。”
程潇在微弱的夜光里,落下最后一笔,然后卷起纸张,塞入机关鸽足上绑着的竹筒里放飞。
他很快回头,因为匆忙没拿猎刀,竟是失手显出几分曾经在仙门的功夫,却顾不得藏拙,左手凝出一杆秤,好似能称量天下。
“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他竟是杂家中人!
他厉声道:“什么人?出来!”
在漆黑的雨夜里,许多如同无骨的魔修从墙壁中穿过,他们的身体猩红,像是一滩流淌的血泥。
是修了邪法的魔修!
在魔洲断代的传承中,大多数魔修锻体,走的是至刚至猛的路线。少数人有法修天赋,例如炉鼎体质,又或是从他道入魔者,直接将灵气化为魔气,兼采两道之长。
而最特殊的一类魔修,便是修了邪法的魔。
他们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修士,而是以残杀、噬血著称的魔人,更有以人炼蛊、血祭、人牲等邪法。
在仙门看来,这类魔修实在是下九流。但是在魔洲来看,修邪法会更快变强,在崇尚力量的北渊,互相杀戮如家常便饭,没什么罪过比弱小更重。
“桀桀桀桀桀……”
滑动过墙壁的血泥发出古怪的笑,让程潇警戒地看向四面八方,似乎在判断方位。
下一刻,一名商队护卫猝不及防间被血泥盖在头上,发出凄厉的惨嚎声。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后,几根残留血肉的骨头从血泥中掉出来,让人浑身的汗毛都要倒竖了。
“什么东西!”程潇头皮发麻,竟是倒退两步。
漆夜的天空,有一道闪电划过,程潇的脸色苍白如雪。
殷无极兵至外城风陵街时,内城围绕着六工七坊的守卫战彻底打响了。
最先袭来的是几日悬而未决的落雨,在黎明前的黑夜倾倒而下,宛如一场疯狂的反扑。
而本该被雨浇熄的火,却蒸腾成雾气。一切都陷在暗淡的黑暗中,在乍明的闪电中,战士们幽幽的眼睛比繁星更亮。
雷雨之中,城主府废墟之下,传来琵琶的一声催寒。
与启明花灯节的盛景不同,这战场上的乐舞不复当日华彩盛况,反而因为还活着的人数寥寥,乐舞也显得颇为伶仃。
那一日的风雨楼女子们,水袖如浮云,柳腰如春水,脚踝的银铃摇晃,赤着的双脚落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那是在为她们心中的盛世而舞。
而如今,大雨之下,城池已破,她们却在废墟上起舞,不是为了对入侵者奴颜媚骨,而是把看似绮丽的乐舞,化为夺人性命的杀招。
“君且听,那塞外边声起,那春风——渡我关!”
同样的唱词,比起当初的婉约柔美,此刻却更添几分杀意凛凛。
白衣女子怀抱一柄白玉琵琶,站在城主府前倾倒的双面鼓上,水袖舞动,腰肢旋转,高声唱来,如那振翅的白鹤,啼血的杜鹃。
鼓声传来,咚、咚、咚——
那些拿起武器御敌的魔修,好似也受到了这奇迹的力量鼓动,他们喘息着,又一次站了起来,看向那立于鼓上的女子们,在残忍的血色与灰暗的夜色中,唯有她们是美的,明亮的,是战场上的花。
凤流霜拨起琵琶,又唱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人群中,亦然有人以雄浑的歌声而和,道:“……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明亮的剑光与术法,照彻这亮若白昼的雨夜。长夜将终了。
外城风陵街中,殷无极长剑在手,站在长街的尽头。
玄袍的青年看向那从内城中走出的男人,右手缠着饮血的软鞭,一身披挂,魔气磅礴,便是前来迎战的大魔蓝岚。
作为离渡劫期只有一步之差的存在,蓝岚在北渊的资历也是极老,又素以诡诈闻名,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
“殷无极,你真是可恨,为何不死,缘何不死?”
面对自己投入大军,却即将功亏一篑的事实,蓝岚的神色极其阴沉狰狞。
蓝岚看向他背后簇拥着他的北渊大魔们,更是古怪地笑了:“诸位莫不是看走了眼,这个仙门叛徒有什么好追随的,他不过区区渡劫初期,入魔才堪堪一百年——等等,你不是渡劫初期?”
他的声音蓦然变了调,牙齿森然作响,道:“你是何时进阶的?”
殷无极没有回答他,而是一步一步,那已成废墟的道路上踏血而行,好似他光是寻到自己要走的路,就已经跨越了漫长的千年。
春去秋来,在这孤独大道上行至如今,他流了多少血,又付出了多少代价?
他拥有的很少,却总是被轻易夺去。从仙途、师尊、到启明城。每一次他敞开心扉去对待什么,结果却重复一次又一次的悲剧。
一身君王骨又如何?最终不过,孤家寡人。
万般风雨皆避他,殷无极的玄袍广袖猎猎,却右手执剑,微微一扬剑身,便勾起无涯剑漆黑的流光,然后只身迎向空旷的战场。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殷无极听到风送来歌声,微微扬起脸,颇有些怔然地看向内城的方向。
他不知道歌声是缘何而来,只是听到歌声融入了一砖一瓦中,有雄浑的男声,有婉约的女声,有老人的沙哑,有少年的清脆……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萧珩打着节拍,轻轻地哼着传承自上古先秦的战歌,那是一首耳熟能详的乐,也是魔洲断代的历史上少数记载下来的,有旋律可依的一首。
在常年战乱的北渊洲,战争并不值得歌颂,但有无数人为之狂热。王也不值敬畏,却被人恐惧。他们在祭祀上唱着这首战歌,用以取悦仙神,却是无人明白个中含义。
“……与子偕行!”殷无极低喃一声,却是隐约地笑了。
他向着蓝岚抽出长剑,指向那与自己有近百年宿仇,几度差点杀了他的男人,看见他目眦欲裂的脸,却忽然惊觉,对方早已无法成为自己的威胁。
殷无极阖起眼,想起来时那血染的路,心中却是悲凉一片。
何为君王之道?那至高的王座之下,唯有白骨成堆,荒魂成冢。
无论他愿或是不愿,他的两肩早已担负起龙脉的重量,已然没有退后的资格,唯有不断前行。
“蓝岚,你要为你今日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你想杀我,没那么简单!”
蓝岚调动起全身的魔气,身形又虚又实,捉摸不透。
不知何时,地表腾起无数狰狞挥动的藤蔓,好似要将位于中心的殷无极给囚困住,扯入地下。而蓝岚仿佛从幽暗中穿梭而来,眨眼间就出现在殷无极的后方,右手缠着的软鞭也化为遍布荆棘的藤条,如灵蛇刺向殷无极的后脑,好似要将他彻底杀死。
“得手了?”蓝岚的藤条上带毒,在荆棘刺透殷无极的广袖,贯穿他的身体时,他一喜,“这毒连大魔都毫无办法,除非杀了我,否则——”
殷无极身上贯穿数条透体的藤蔓,却依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抬起眼,只有滔滔如血海的绯。
“抓到你了。”殷无极薄凉地开口。
哪怕身上贯着青色的荆棘,殷无极却单手握住了那些宛如活物,吞吃血肉的藤条,不但不畏惧那毒素,反而在手腕上绕了一圈,把控制藤蔓的蓝岚生生拉近,像是用捕兽笼中的猎物,反手扣住了猎人。
启明城就是一座炼器大宗师打造的巨大炼器法器,完全听从殷无极的命令,就在他抓住藤蔓本体的那一瞬,城池也在颤动,封死了蓝岚躲到影子中的可能。
蓝岚一逃不成,见他毫无痛觉的模样,顿时大惊,他的毒素最是折磨人,中毒之人魔气越高,越受噬心之痛,能够轻易为他宰割。
但殷无极怎么就是个例外呢。
殷无极并非毫无痛觉,他知道蓝岚有百般脱逃手段,所以竟然仗着龙脉护体,疯狂到了自己为饵,硬受了他的毒,却要换得一刻他露出实体。
本该刺入他体内的蓝色魔气,此时却被赤色如血的龙气顺着藤蔓反噬,让蓝岚吐出一口淤血。
“你身体里的,到底是……”他还未问完,却听到如同催命的魔音。
“洪荒三剑其二——千秋万岁!”
剑光,还是剑光。直到蓝岚的眼前,满是那炫目的光。
“你杀了我的兄弟?”良久后,烟尘散去,蓝岚看着他,忽然问。
“我送你去见他。”殷无极已经失去了与他逐一清算总账的欲望,杀意,早已将他的眼睛染成晦暗的赤色,而他的剑,已经捅在了蓝岚的魔心之处,直接摧毁了大魔的核心。
“……好,好啊。”蓝岚露出近乎反常的得胜笑容,在阴戾中,却颇有些许复杂深沉的恩怨,“死的比我早,我终于……有一次赢过了青君。”
他的身体被剑气搅碎,在那刺目的剑光蔓延过心口时,他的胸膛炸开一捧鲜血,融入到细雨的雾中。
殷无极站在那血染的战场上,看着蓝岚就这样轻易地化为了一团血污。他才有些怔怔地收回手,看了片刻,才似乎真正意识到,龙脉到底为他带来了什么。
过往曾经差点将他追杀至死的人,在启明内战中反复搞事的人,甚至打进了他的城池的人……
他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殷无极的身后已经站了很多人,他们没有插手这复仇之战,却是惊叹于殷无极杀人的时候,像是冷血无情的死神,眼中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慰。
那些因为魔王死去而溃退的兵,又有什么用呢?
“继续前进。”看向那向他洞开的内城门扉,与那自动放下的天梯,殷无极振衣拂袖,第一个踏了上去,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人等着我们。”
就在蓝岚死去的同时,少年刺客站在无星无月的天穹下,一道宛如流星的刀光降落,带来几乎华丽的死亡。
他的目标,是那攻向六工七坊的副将,何不为!
那些脑海中陆离的片段,曾经行过的旅途、征战过的战场、坠过的天宫、到过的深渊、渡过的死亡海……
在少年纤细的身躯背后,藏着的是刺客之王的魂魄!
当讨逆的锋刃刺入大魔的颈骨,将他的脑袋生生扯下来,直到飞出三米远时,所有人都还震惊于一名合体期的少年刺客,居然当真刺杀了高出他两个境界的,出窍期的魔修。
这一刺,天公叹息,神佛无救!
第226章 君王之器
蓝岚已死, 风陵街还负隅顽抗的魔修也在此时扔下武器,跪倒在黑袍的大魔面前,脊背俯下, 宣告臣服。好似风中的蓬草, 起伏的海浪。
风烟散去, 殷无极看向那悬于半空的内城道路。
那是一道向上的天梯,上面却倒着无数的战士, 有敌人, 亦有友军。尸骨化为青石,为王铺路。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殷无极沉默了良久, 才沙哑着嗓音, 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倘若他未曾及时归来, 启明城也不过是青史中转瞬而过的流星,绽放之后又极快陨落, 不留下半分痕迹。
这仿佛警醒,萧珩与他背后的狼王军残部顿住了脚步,想起了那虚幻的和平日子, 并且陡然意识到, 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北渊洲只相信武力。”领会了主君所要传达的意思,萧珩看向自己的狼王军, 他们的脸上露出渴血与复仇之色。
不止是他们,他们一路走来, 曾经寄身于此的魔修们拿起武器捍卫城池,为的不仅是一座城, 而是他们遍寻千百年,终于获得的一丝安宁。
哪怕那段时光是那样短暂,但终究还是留下了磨不灭的影响。
一颗落于荒原的火种, 化为了燃烧的野火。他们惊醒了。
殷无极走在最前面,他的背后,是向他称臣的大魔们,是忠于他的将军与战士,是放下兵戈被俘虏的败军。
“殿下……”在短暂的整顿后,赫连景抹去脸上的灰烬,也领着固守于此的战士重归他的身侧。
在绝境中等来了城主,赫连景狂喜之余,整个思维还是木僵的,似乎还没有办法领会到个中含义。
直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他的身侧,看见他持剑而立的背影,手中的刀拿不稳,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在抖。
面前的大魔孤高而威严,早就不是那个矿场中的少年。
是惶恐?是畏惧?还是膜拜?不知道啊,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震颤,让他克制不住跪在他面前的冲动,当然,他也如此做了。
“幸不辱命,殿下。”
“你做得很好。”
殷无极看向他背后染血的甲兵,眼底映出了当初在矿场中那个穷途末路,计划着起事为匪的男人。
他被自己放下军中百般历练,如今展现出了自身的才华,有了可以托付重任的战功,不愧于他当年一句“此人堪为千夫长”的评价。
“老师……萧十八将军,因为身受重伤,无法领军,于是将令牌交予我,并授以临时指挥权,风陵街之战,由我主持。”赫连景低下头,手中紧握的狼王军令牌,此时却烫手极了。
“此战截留了岚苍城主力,大体达到目标……但是,十八将军战死……”
赫连景嘴上快速而简练地汇报着,心里却明白,自己原本不该领军,此时是军权的最好交还时机。
照理说,他应当交还给萧珩,但是当着殷无极与全魔洲大魔的面,把军权交给萧珩,这样真的可以吗?
“起来吧,赫连将军,随我去内城。”殷无极听完战报,明白了目前的情况,于是略略俯下身,亲手将他扶起,自然看到了他手中的令牌。
他敏锐地感觉到赫连景的犹豫不决,心中却明白,对方是忠于他高于萧珩,才会在此时三思后行。
“殿下,您……”而赫连景却心中大震,因为他压根没有配得上“将军”一称的军职。而城主此时如此称呼他,个中含义不言自明。
他颇有些激动地抬起眼,却见城主平静地从他手中抽出印着狼图腾的令牌,先是摩挲了一下,然后随手丢给萧珩。
“萧十八战死了,这是你托付给他的,做个纪念吧。”
他本可以直接留下令牌,不必解释,但殷无极言语间淡化了军权的政治意义,然后竟然将调用狼王军的令牌,轻易地还给了萧珩。
“十八他……”萧珩双手接住,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无话。
殷无极看向他的两名将军,一人年长,一人年轻,无论未来如何,这二人此时是坚定地守着他的背后的。
大事仍未成,他又何必用猜疑,教这原先关系不错的二人产生龃龉呢?
遥远的记忆中,白衣儒雅的天问先生执着书卷,为他讲述上古的君臣典故,讲到一半,他才轻叹一声,道:“帝王道,远比帝王术,来得更高明。若是有朝一日你为君王,驭人之法,以攻心为上。”
当年的殷无极似懂非懂,此时却心如明镜。
他若要什么,必须要对方心甘情愿,而不是让他自感愧疚,或源于逼迫。
“随我来。”殷无极拂袖,萧珩和赫连景之间无形的危机化于无形,于是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心甘情愿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而观察着殷无极一言一行的大魔们,却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是激赏之色。
“这就是君王之器量啊,如今北渊,还有哪一位渡劫殿下有如此心胸呢?”禅让先是念了一声佛偈,然后执着禅杖,快步跟了上去。
内外城之间,因为机关的启动,已经有了梯度差。而内城其他三门完全封闭,唯有这一条路。
进入内城的魔兵,在蓝岚已死的当下,正是瓮中之鳖,负隅顽抗者,只会迎来最绝望的收割。
殷无极率先踏上天梯,身后鱼贯而上的,便是持着刀枪的大魔与魔兵们,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
“蓝岚已死,殿下归来!尔等放下兵器,速速投降——”
岚苍城魔兵数量再多又如何,他们是豢养的私兵,只为资源挥刀,此时听闻大魔已死,大多数人感觉大势已去,便纷纷放下武器做了俘虏。
如今的内城,只有少数地方还在交战,而这些负隅顽抗的势力,最终会被入城的殷无极,摧枯拉朽般毁灭。
殷无极一入内城,便看见那条曾经花灯巡游的街,如今已经是坑坑洼洼。
数十日之前,他还坐在城主府最高处的阁楼,凭栏远眺,饮酒赏灯,此时却看见满目疮痍。
物是人非啊,他明明只离去了七天,却像是离去了一辈子。
城池破,琉璃碎。他的理想之城,最终还是被裹挟进这刀兵四起的乱世中。幻梦惊醒,北渊露出它蛮荒的底色,无论他如何用仁与礼教化,血性才是魔的本性,没有人能够例外。
“呜呜呜,老师,你醒一醒……”
“老师,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剑魔吗?为什么啊……”
殷无极听到一群稚子的声音,于是循声看去。
他却见一个满头白发,身材却高大巍峨的男人跪在地上,手中支着巨剑,如同耸立的龙骨,而铁一样的臂弯之下,是几个扒着他胳膊的孩子,被他残留的魔气护住,此时正哭的不成样子。
“那是剑魔,他居然也在启明城。”林烟霞先是蹙眉,然后恍然,“也难怪,他无法再进一步,寿数快尽了,所以来此养老的吧。”
兴许是“老师”一次触动了他的神经,殷无极疾步走去,似乎想要去看看他情况如何。
那白发的男人再抬起眼时,原本还算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是布满衰败的沟壑,他太老了,已是魔的风烛残年,剩下的魔气尽用来护着他剑道馆的孩子了。而所幸,恶战之后,他终等到了城主归来。
“啊,是城主啊……”剑魔的声音也是苍老的,浑然不似他第一次见到殷无极时,那目空一切的高傲。
那时的他,只是听闻有个年轻的殿下夺下一座城,更名为“启明”,其中勃勃的雄心,让他这个混迹魔洲已久的剑客,忍不住一笑。
无他,有这样雄心的人,在北渊洲有很多,但他们都死了。
死于明枪,死于暗剑,死于倾轧,死于背叛。
剑魔只是抱着一股轻蔑之意,来到了这里修行,以为自己至多一周就会离去。可是一月过去,三月过去,他不走了。他在这座城中开起了剑道馆,招了学生。
他的前半生一人一剑,荒野独行,用血来喂养魔剑,可当他真正歇下来时,在教学生剑法的过程中,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
修真者的生命已至终末时,他们会想些什么呢?
大抵,是传承吧。
剑魔看着那黑袍逆光的城主微微俯身,似乎想要给他输送一些魔气,但老人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寿数已终,老朽要死了。”在谈起所有修真者都忌讳的那个词时,剑魔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会暴怒或者怨愤,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甚至还露出了微笑,“只是这些孩子,交给城主了……”
他吃力地挪开自己已经快要僵冷的手臂,淋漓的鲜血滴在了那些孩子惊恐的脸上,与他们的泪水融在了一起。
“老师,您在说什么?”
“我不要老师死掉,老师那么温柔慈祥……”
这些稚嫩的生命太年轻,但生于北渊洲,又如何不懂死亡的分量。
“我会保护他们。”殷无极将一名最小的孩子从他臂弯中抱起,然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道,“前辈,放心吧。”
“好、好啊……”剑魔笑了,浑浊的眼中好似有着光芒闪过,下一瞬,那神光就缓缓熄灭了。
方才百战也不倒的男人仰面倒在地上,看见黑云散去,天光照在他的身上,极为炫目,让人有种流泪的冲动。
“老师,老师……”孩子们围到他的身边,有人抱着他的头颅,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有人扒着他的胳膊不放,有人在他的身边放声大哭。“您保护了我们,自己却死掉了,您太坏了,是大骗子。”
“老师你不要走,我们都是你的门徒,教我们学剑啊……”
“我以后不逃课了,也不开小差了,您叫我挥剑一千次都行——”
“……”
半生厮杀,半生流离。征战一生的剑魔最终在孩子们的簇拥中闭上了眼睛,好似死于春意盎然的花丛之中,脸上带着一抹微笑。
“为人师长,总是如此吗?”殷无极看着那些惶恐不安的孩子们,原本沉默着,忽然又轻声自语道。
他们这一路上有不少类似的插曲,被他用火焰精准烧过几轮,受此力量的震慑,许多人皆是不交战便放下了刀剑,纷纷跪在他面前。
兴许是因为龙脉的力量,他的风姿本就世无其二,此时更是平添三分威严慑人。
剑魔的后事与孩子们的安置,他指派了人留下处理,然后接着前行,来到了最后的战场,城主府之前。
“城主……是城主回来了!”
“殿下万岁!”
与脸上点燃了振奋的启明城战士不同,岚苍城的余党则是面色一片灰败,有人近乎顽抗地向殷无极发起进攻,黑色的火焰却转瞬间席卷了他们,让那些攻向他的人灰飞烟灭。
大魔的黑袍临风,踏过黑火,踏过血海。
人群如分海,殷无极走过时,魔修们也纷纷退开,浩荡的战场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每个人都注视着他,好似仰望着他们的神。
战场的尽头,银发的少年刺客提着何不为的脑袋,疾步走向黑袍的大魔,他的身侧,白衣的女子执剑,衣袂飘扬,仿佛未来魔君身侧的暗影。
将夜收起袖剑,看向在短短的时光中经历大变的男人,他将一切个人的情绪封于心底,脸上不再有平日那种温和平静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属于王的孤高。
“这是预付。”将夜将头颅掷于地下,看向那神情微动的男人,仰起头道,“你助我报仇,我助你霸业。殷无极,我跟着你了。”
第227章 何为君臣
启明城危局解开。青君、蓝岚一系大势已去, 退出北渊洲尊位之争。
战后事务繁杂,一切都要由殷无极定夺。而城主府已玉碎,亟待修葺, 暂时无法处理事务, 殷无极就临时落脚萧珩的将军府, 将启明城的中心暂时转移,连轴转了三日。
“殿下呢?”萧珩疾步走入府中。
“还在书房里见客。”来往的魔修对他行礼, 答道。
萧珩这几日在点检整编狼王军。除了隶属于殷无极的城防军之外, 萧珩的狼王军是此次战争中牺牲最大的。
他带去九重山的狼王军,最终回来了一半, 这还算好的, 城中的牺牲就更为惨重, 编制只留下了三分之一。
在大规模搜寻过城墙到外城的战场后,幸运的, 能找回遗骸,不幸的,只能留下一块牌子。灵柩归于军中时, 整个军营的气氛都压抑无比。
而另外一件让萧珩头疼的事情, 就是对他离城一事,悬而未决的判决。
近日在城中行走时, 知道他去救主君的人,对他十分理解感激;但是更多的是辨不清九重山战局的重要性与危险度, 只知道他临阵离城,未能与他们共荣辱。
结合“背主的狼王”在北渊洲烂的不行的名声, 他们对萧珩更是白眼相待,若不是碍于城主面子,就得啐他一口了。
萧珩哪能与他们一般见识。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 他便停住脚步,立正挨骂。反正这些年来被骂的多了,也不掉块肉,而且他们顾忌他是大魔,到底也没人敢与他动手。
但这一幕倒是惊奇了不少远道而来的大魔。
对他们而言,修为等级是一道天堑,有些人恨他们,顶多背地里骂上两句,脾气一上来,早就开屠了,又何必多费口舌。哪有萧珩这样骂不还口的大魔,竟还能好脾气地忍下这些。
只要在启明城呆久了,他们就会知道,连城主都能被当街拦下痛骂,城中所有高位魔修都得遵从这一规则。
“这刀总悬在头上不是事儿,多少给个痛快吧。”萧珩这样想着,推开了书房大门。
萧珩向来不亏待自己,将军府邸虽然称不上十分豪华,但总归不差。甚至,都比朴素的城主府好点儿。
当然,他弟平日也对他的越制没什么意见,甚至偶尔还来与他喝喝酒,送他点从仙门淘来的新奇物件。
他刚一进门,穿过屏风,在书房里没见人影。他又折回进了内室,便见到斜倚在美人靠上的玄袍青年正半阖着眸,眼角下一片青黑疲倦,连日的衣不解带,让他的衣料有些皱褶,不复平日的严谨端肃,长袖撩起时,握着的账本都要坠下来了。
“怎么要睡着了?”萧珩习惯性地向前走了两步,打算像以前吃酒醉时,把不安分的主君扛回床上睡。
但萧珩此时却有所顾忌,顿在了他的三步之外。只听他叹息一声,单膝跪在了他的脚边,等待他苏醒。
殷无极吞噬龙脉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回城中,如狂风席卷城中战局,又昼夜不歇地处理战后诸多事务。从清点损失、安置灾民、安排投奔启明城的大魔到为将士收敛尸骨,事情虽然千头万绪,他却做的忙而不乱。
萧珩有时都在想,他哪来的这么多精力,竟是不会疲倦的么?
而今日一见,只见殷无极的脸上带着苍白病容,身量也因为战事折磨清减了不少,修长躯体下却仿佛涌动着不熄的熔岩,支持着他如长明灯一样不断燃烧,昼夜不灭。
但他人又岂是烛火,他燃烧的又是什么呢?萧珩的眼神一暗,拳也紧紧地攥起,又无力松开。
“你来了。”殷无极其实只是假寐片刻,在萧珩踏入内室时,他就醒过来了。但是他眼皮沉重的仿佛在打架,歇息了片刻,才略略支起身,侧眸看向跪在他脚边的年长将军。
共同经历大变,萧珩眼睛里漫着血丝,下颌又染上青色的胡茬,看上去颇有些萧疏落拓,疲倦刻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极有为人臣子的自觉,跪姿很标准,脊背挺直如松,且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可想起他所做的事情,他此时大抵是在装乖了。
“起来吧,不必跪着。”殷无极把披散的长发拨到身后,用单手支着坐榻,站起身来。
“主君觉得困,就再睡会儿。”萧珩看他的账本落在坐榻上,黑袍底下的手腕苍白瘦削,血肉里仿佛涌动着非凡的力量,同时也在折磨着他,于是语气温和了些,“我再跪一会,不妨事。”
“明日,我会举行全城大葬,祭祀在战争中死去的臣民并落葬,你的事情,会一并给个交代。”他拖曳着宽松的长袍起身,拉好衣襟,将他浅眠时的疲乏收敛起来,然后路过他身侧,声音淡淡。
问题是什么交代。他语焉不详,萧珩更是有些进退踯躅。
因为拿不准他的心思,萧珩主动道:“擅自离城,不遵命令一事,是我之过,你若惩戒我,我立正挨打,但是……”
“但是什么?”殷无极并不急着给他答案,而是走到桌边,将温好的酒从滚水中取出,倒了两盏,“萧重明,过来坐下,酒刚刚温好。”
他这个态度,嘶……
萧珩此前在他面前颇不恭敬,甚至屡屡越制或是不尊命,一来是自认是过命的兄弟,殷无极不会与他计较,二来也有些试探的意味,想看殷无极能忍他到几时才会讲明。
平日里,他不尊令的确无妨。可在关键时刻,他自顾自的做了违背命令的选择,问题可就大了。
虽说结果证明了他是对的,及时救下了殷无极并且送回城,却也直接造成了启明城因无大魔坐镇而城破,这样的责任,终究要有人来背。
若是让萧珩自己来处理,他亦自认犯了大忌,定是要被处置的。何况如今殷无极麾下已有不少大魔,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羽翼未丰的少年,他若还是摆不正姿态,哪怕这次有功被放过,那下一次、下下次呢?
“坐吧,将军九重山救主,一时传为佳话。我有那么可怕,非得要你背着藤条来见吗?”殷无极撩起广袖,亲手替他斟上一盏,见他不动,便又替自己斟了一盏,饮上一口,“方才为城中大丧斋戒沐浴,本想继续去处理事务,却没成想,在里间的榻上睡着了……”
“你是该睡上一阵,咱们修真归修真,不睡虽不会死,但总不入眠,对你的精神无益。”萧珩的语气难免又带上几分兄长的关切,似乎想揉一下他的脑袋。见他抬眼,将军才颇为尴尬地收回手,掩饰似的端起酒盏,饮了一口酒,一时间酣畅淋漓,“劲儿真大,哪来的好酒?”
“城主府没了,酒窖里藏的陈酿自然也烧光了,这一坛神仙酿,是我以前藏在你这儿的枯树下的。”殷无极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也低沉下来。
“方才凤流霜来过,告诉我……柳清的尸首没能找到,连常用的器物都随着府邸一起烧尽了。现在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柳清曾赠我的东西,大家打算凑个衣冠冢,我仔细清点了一下,他竟是送了我不少东西,文帖、字画、还有些采买来的新鲜玩意,只是当初我未曾在意,便都收在了袖里乾坤中……”
“那年轻人,看着柔弱,实则刚硬……”萧珩执着杯盏的手一顿,酒实在是咽不下去了。
这几日他除了整顿狼王军之外,谁都不敢见,只是不断地接收曾经同僚的讣告,好像每一封都化为刀剑,扎在他心上。
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四处流浪的狼王萧珩了。那时,他无论投奔了谁,都保持孤立,冷眼相待,不会因为大魔属下的任何一人死亡而感到悲痛。而在启明城里,他虽然游离,但与不少人的关系都不算坏。
殷无极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坐立不安,道:“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
萧珩顿了顿,习惯性地掩饰道:“过得去,我是谁啊,看不起老子?”
黑袍的大魔坐在他的对面,红眸中仿佛沉着寂静的伤痛。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萧珩浑身都不对劲了,心中却生出些无名的郁愤。
殷无极执着酒盏,看向窗外,只觉今年春格外萧索,连雨都那么凉。
于是他叹息一声,眸中尽是伤逝之色,道:“当年共我看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萧珩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他似乎再也压抑不了情绪,站起身,双手抵在桌面上逼近,一双鹰视狼顾的眼睛紧紧地攫住殷无极的视线,低吼道:“殷无极,你有什么要怨的,要罚的,就尽管来!老子受得住,何必如此?”
“……何必动怒,将军,坐下吧。”殷无极的手置于膝上,却不见他情绪有什么波动,只是静静一瞥,“我只是感怀,并无怨你之意,将军为何如此激动?”
萧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殷无极的确什么也没说,但他就是不安。这种不安,在他前往九重山时,可以不去想,但是现在不行。
所以,当他本预想的处置迟迟未落地时,他才会如此紧赶慢赶地来到殷无极面前请罪,好似被重重罚过,就会减轻他心中的几分负疚。
“萧重明,你非要如此?”殷无极不再喊他将军,一双眼眸洞穿了他的心事,却是微微低沉了声音,“我罚你,你便会觉得好过?”
“不知道。”萧珩沉默了一下,道,“但是如今的局面,终究要有人来负责,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可这迟迟未落的判决,带来了长达几日的煎熬。而萧珩如鲠在喉的是猜疑,却并非只针对殷无极。
他经历过无数主君,无论初时,主君如何信誓旦旦地称不会猜疑,但终会惨淡收场。所以,当狼王萧珩觉得不安之时,反而会先发制人,或是故意示弱,那也是一种君臣博弈的伎俩。
但此时,他那无往不胜的经验,面对殷无极居然不管用了。这让萧珩陡生一种不安全感,甚至觉得,主君在自己没有看见的地方成长了,自己也已经猜不透他了。
如今的他,已不再需要兄长为他遮风挡雨,很多事情,他要自己定夺,也不再需要一把有自主意识的,会失控的刀。
而不会失控,只会为他本身而挥动的刀,他现在也有了。将夜,他就养的很好。
而让萧珩最为焦虑的,便是自己的狼王军,在此战中着实削弱不少,正是需要一个安全环境休养生息的时候。
若是启明城中反对声音太大,要求殷无极将他驱逐,往昔的仇家当然会不介意与他清算。
虽说他相信主君不会做出这种“飞鸟尽,良弓藏”的事情,但万事都有万一,他必须要听到承诺,才会安心。
“如今启明城里的怨愤,更多都是朝着我来的,手握龙脉带来的政治效益极大,你的声望空前高涨,更有不少临近城池的大魔星夜奔赴启明城,愿意为你效力……”
萧珩分析着,越发觉得这个局面当真挺好,要是没有他就更好了,忍不住有些挫败:“现在就差一个为启明城城破负责的人,这样你的威望就不会有减损,未来称王也会平顺一些……”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要你来承担罪名?”殷无极听了他的分析,却是失笑,“萧重明,你不是很聪明的么,怎么非得往自己身上揽锅。自回城后,我怪过你一句吗?”
“你这态度,叫做不怪?”萧珩对情绪最是敏锐,当然看出殷无极这几日压抑的极好的情绪,“那你生谁的气呢?”
“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萧珩咂舌,心里却莫名地定了些,“有什么可气的,这事儿怪你吗?”
“做出去九重山这一决定的是我。”殷无极直起身,在窗前负手,“天真的,是我,对青君提出的盟约,觉得可以一试的,是我。没有考虑清楚其中风险,导致启明城陷入困境的,亦然是我。”
黑袍的年轻大魔在窗前转身,春光照在他的身上,却让他的容貌煌煌如照,让人无法直视。
“是王来担负一切,而非臣子。”
“为王者,不应一味居功,更要勇于罪己。”
“若我为了称王的一时美名,就要臣下牺牲名誉,来担负王的过错,那么这个王,我不做也罢。”
后来有人问及萧珩,为何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境遇,他都一直跟着殷无极,不因辉煌而来,不因落魄而去。
哪怕是魔洲失去君王的,那暗无天日的三百年,他都守着那王座不让别人染指,自己亦不越雷池一步。
后来的魔宫元帅只是笑,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初春的阳光太好,晃了眼睛。”
第228章 修罗之道
程潇被殷无极召至将军府时, 他的内心是极忐忑的。
虽说被魔人突袭,但六工七坊最终还是守了下来。而到底是如何守下来的,在止战后的小会上, 他说的含糊其辞, 只是说有些家传的绝技, 不便示人,殷无极倒也没有追问。
明日是丧仪, 殷无极正在翻看抚民的物资清单, 见到程潇垂手而立,站在帘外, 身影若隐若现。
殷无极颔首道:“进来。”
数十日不见, 无涯君的气场更凛然慑人了。程潇心想, 忙不迭走入室内。
“战后,启明城还能运转, 多亏程先生保住了商队和六工七坊。”殷无极挽着袖,手中狼毫笔沾墨,正批阅着天量的文书。
待到程潇近身, 他才搁下笔墨, 道:“我方才去看过六工七坊,商队也报了些许损失, 不过不多……看战况,你们是遭遇修了邪法的魔人了?”
“应当是修了血泥之术, 已经没有了人的形态。”程潇眼观鼻鼻观心,拢袖道, “这法子着实阴损,且食人血肉,最后留守六工七坊的商队折损不少, 我已给予其家人抚恤……”
“程先生还有没有想说的?”殷无极冷不伶仃地打断他,问道。
“……”程潇还能说什么,只得沉默。
“魔修的功法传承中,应当没有杂家的《淮南子》吧。”殷无极不等他再言,又话锋一转,微笑道,“程先生能在通往中洲仙门的商路中如鱼得水,应该不仅仅是自身交游广吧?”
“城主此言说笑了,在下……”
“你是师尊的人?”殷无极的语气平静,并非是兴师问罪的口吻,反而更像是淡淡的陈述。
“无涯君恕罪……”程潇先是一愣,随后冷汗浸透了脊背。就在此刻,他的身体反应甚至快过了大脑,连忙双手拢起,就要下拜。
下一刻,程潇就看见殷无极稍稍一抬手,继而,他感觉自己双膝上有一道绵柔的力量托着,要他无法行大礼。
“行了,又不是在仙门那个繁文缛节的地方,我点明,也并非是要指责程先生,只是确定一下罢了。”
殷无极在此前也隐约有些察觉,只是没有证据,也不必戳破罢了。
程潇是师尊送上门的人才,又是个与微茫山联系的渠道。左右师尊对他也无恶意,他又拿人手短,就算程潇是师尊的人,他也不必急于清出去,反而可以反过来利用一番。
但是此时,不一样了。
“近日,启明城百废待兴,有些事情我无法亲力亲为,还要拜托程先生将其交给圣人。”殷无极将一封信交给程潇,意味深长地道,“若是先生不想回来,这便是我交给程先生的最后一件事。”
程潇双手接过,心中却突地一跳,道:“城主这是何意?”
殷无极转身,负手而立,微微笑道:“从前,无论先生向圣人送出去了多少次情报,我感激先生一直以来的辅佐,所以不会计较。”
“但是今后,先生若离去,我不强求你留下,但是启明商会的人与资源,你不能带走。若要留下,那么今后就得与仙门断绝关系,除非是我要你传递消息,否则,皆不得向圣人透露启明城半点情报。”
殷无极说到此,语气温淡,却是不容置疑:“否则,视为背叛。”
程潇闭上眼,知道选边站的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无论曾经的师徒二人关系有多好,在殷无极入魔的一刻起,他与圣人便再也无法站在同一阵营。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情,无涯君早就走出来了,只是圣人一直不肯接受而已。
无论圣人有多想掌控他,也只是一厢情愿,无涯君又怎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当真会甘心被圣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摆在明面上的,是魔洲的尊位之战。而沉于水面之下的,又是他们师徒间不见血的博弈。
后者,兴许更为漫长,更为激烈,足以贯穿二人的往后余生。
是走,是留?程潇现在清晰地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手中的信笺却极为烫手,他一时间无法给出回答。
但程潇却莫名坚信,倘若自己选择留下,并且全心全意地为城主办事,他并不会因为这一段双面间谍的经历猜疑他,而是会一视同仁。
“……臣可否问一句,这封信中,是什么内容?”程潇突兀地问道。
此前,他从未问过圣人与无涯君的通信内容,只有到微茫山述职时,圣人心情好,会稍稍提上一两嘴,透出难言的亲昵。
而如今,这封信攸关他的未来,甚至生死。但他违背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开口询问,却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真实的答案。
“是借条。”殷无极打量了他片刻,倏尔笑了。
“……借条?”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比起自己的脑袋,作为情报贩子的程潇,好奇心还是占据了上风,猜测道,“您是想要向圣人借什么吗?还是因为启明城百废待兴……”
“并不是要向他借什么。”殷无极笑道,“从第一笔援助开始,到他以私人名义送来的灵石、米粮、布匹、法器……我已经将数目、种类尽数列在其中,并且算上了利息。这些,算我借他的,我会还的。”
“可是现在启明城正需要休养生息,广纳人才……”程潇道。
“要还,不能再依赖他人了。”殷无极也不避讳他,“承蒙圣人荫庇,启明城起步时,减少了不少困难。这些资源我本就打算还,只是如今提前了一些而已。毕竟,如果要划清界限,有些东西是不能拿的。”
他要划清界限。程潇几乎绝望地闭起眼睛,救命,他已经想到了圣人收到信后,会如何震怒了。
但不送不行,殷无极将他单独唤来,便是要给他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
“城主,臣……”程潇半跪下来,仰起头,似乎还想说什么。
“不必现在告诉我,你若是回来,我自然知道你如何选,自然会毫无芥蒂的重用你。”殷无极拂袖,徐徐走过他的身侧,略略侧眸,语气颇有几分柔和,“当然,若是你不肯回,我也会修书一封,为你说情。只是保你在仙门无恙,想来我在圣人那里,还是有这个面子的。”
程潇沉默半晌。
殷无极侧过脸,黑袍如幽静的深潭,却是雍容一笑,道:“程先生,是圣人,还是我,你可要想好了。”
*
北渊历法,甲寅年春。清明雨落,启明城大葬。
启明城北郊已起坛,祭台三牲备齐,焚香祭天。
北郊的平原足够广袤,可以容纳成千上万百姓。而今日落葬的将士,更是他们的父兄、丈夫、儿子,所以并未限制参与人数。
哀肃与寂静弥漫了整个北郊,所有人都在翘首,看着那遥远的祭坛,也在等待着城主给他们一个答案。
献官宣读祭文的声音,沉肃万分:“……九重山青君背盟,蓝岚率大军犯我城池,所幸阴谋为副城主萧珩识破,赴九重山护主,后有众大魔上重天,解龙脉之围困,青君及其党羽伏诛。旋即,城主与众义士南归,星夜疾驰,与我启明城众将包夹蓝岚一众,大胜……”
“……启明城群星闪耀,无数将士前赴后继,守我疆土,卫我城邦。”
“今日,焚香祝祷,祭奠英魂。”
殷无极仅是渡劫大魔,未至尊位,亦然未曾自立为魔洲诸侯王,所以此次大葬,祭神的部分较为短暂,仅是宣读殷无极提前撰写的祭文,用语也极为直白,半个生僻字都未用,更是摒弃所有佶屈聱牙的表述,简练地把七日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力求每个不通文墨的百姓都能听懂。
殷无极一身朴素黑袍,亲手将祭文焚至碑前,上书“启明英雄碑”,碑后,则是密密麻麻地刻着牺牲者的名姓。
他本不愿祭天,但北渊洲每逢大事,祭祀诸天神灵是传统,他也只能做做样子,还好如今他手握龙脉,天道倒也没有真的劈他。
但他接下来做的事情,怕是要惹怒祂了。
殷无极将祭文丢进火盆里,平静地看向背后天道的标志。众魔膜拜祂,敬畏祂,但他早已得罪死了天道,也不在乎多得罪几分。
“带上来。”年轻的大魔站在祭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看向那雪浪石的台阶,红眸中仿佛蕴着干涸的血。
铁甲执锐的狼王军押送着几十名魔修走上祭台,手中皆是执着一根锁链,缚在他们身上,神色皆是沉肃冰冷,尤带恨意。
“有些憎恨,并不是轻飘飘的一句原谅,便能了结的。有些罪恶,也不是跪下求饶,我便可既往不咎。”
殷无极拂去衣上细雨轻尘,走到那些被迫跪在地上的魔修面前,眸色晦暗如炼狱血海。
“有些仇怨,是要以血来赎的,这才是北渊洲的规矩!”
殷无极似乎正压抑着一股冰冷的愤怒,声音也近乎嘶哑,道:“凤流霜,念!告诉各位,今日这祭台上的人,到底做了什么!”
当女子登上祭台时,台下的大魔们也是颇为错愕。而凤流霜一身白衣素服,手持长卷,衣袂临风,冰雪面容上却满是肃杀。
“零壹,杨韬,屠我启明城将士,三十四人,焚尸、戮骨、悬吊取乐。下令焚民居、民宅,损失不计其数。”
“……十七,何叄,淫乐、屠杀妇孺,最小罹难者,七岁。”
“二十,胡不北,不敬尸首,割头断发,甚至将战士尸首,以魔兽拖行凌辱……”
“……”
她领着风雨楼的姑娘们,几日一直泡在牢狱内,术法与技巧双管齐下,一个一个撬开了那些俘虏的嘴,通过供词印证,才得出了这一份罪名录。
光是誊写,几个自战乱以来,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姑娘就哭的不成样子,最后还是凤流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完,却几乎不忍再读一遍。
甚至,在交给殷无极时,她连手都在颤抖,不是悲伤,而是浸透骨髓的愤怒。
殷无极负手,徐徐走过这些像狗一样跪在他脚边的魔修身侧,他们或是惊恐,或是惶然,又或是绝望的神情,皆印在他的血瞳之中。
他道:“在启明城之战中,俘虏岚苍城魔兵,三千一百四十八人,狱中伤重不治四人。其中,又有四百一十九人,恶贯满盈,无恶不作……”
殷无极话锋一转,看向祭台之下:“诸位,应该如何处置这些罪人?”
“该死!该死!该死!”
群情激奋。
殷无极的视线落在了那些押送罪人的狼王军身上。
作为死守城池的重要力量,他们亲眼看见自己的同袍被如此对待,甚至敛回的尸骨中,都没有几副完好的遗体,或是断肢断头,或是活生生被焚过全身,早就蕴了一腔悲愤无处发泄。
此时的狼王军通红着眼睛,手中拽着锁链,近乎是把仇人的脊背踩在脚下,狠狠地让他们跪在祭台上,腰间别着的刀雪亮无比。
而站在他身侧,注视着这一切的萧珩,此时的神色却有些复杂,却是想起了昨日的交谈。
在短暂的试探后,萧珩问及殷无极要如何处置那些还在牢狱中的俘虏。
而殷无极就端着那样温和的浅笑,支着下颌,坐在一片温暖的春光中,轻描淡写道:“战犯又不是俘虏,若我说,想要把他们都杀了呢?”
此言一出,连战场上的杀神萧珩,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张了张口,想要劝诫什么,但他看着殷无极那双弯起的绯眸,里面明明没有杀意,却处处皆是杀意,明明是炽热的颜色,却如寒霜冻雪。
良久,萧珩才说了一句:“俘虏有三千多人,你是疯了吗?这样的杀业一造,谁还肯降你?”
“萧重明,我要用他们的脑袋筑京观,不要拦我。”
殷无极支颐,略略勾起唇,明明是墨发绯眸的昳丽模样,但萧珩却看出了蕴藏在他骨子里的疯魔。
“你若觉得这不符合你的为将之道,就由我来亲自动手。你若忍不了,想走,想留,或是想取我脑袋,就尽管来。”殷无极看向他,笑了。
“殷无极,你……”萧珩几乎拍案而起,他的双手撑在桌上,逼近他,“你不是要走王道,而非霸道吗?这难道是你的‘王道’?”
“怎么,将军觉得我变了?”殷无极曲起指节,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似笑非笑,却有几多疯狂。
他又低笑:“或许不是我变了,只是你不了解我罢了。怎么,狼王萧珩觉得我不配为王,要叛我,要杀我了?”
他们僵持片刻,殷无极见萧珩的脸上浮现挣扎的神色,心知吓到这里便可,不能逼他太过,便又打算告知他真正的处理办法。
他却听到,那个把原则看的大过天的将军,重重地砸了几下桌子,像是在发泄什么。恼怒,不甘,还是无可奈何?兴许都有吧。
殷无极像是觉出了几分不一般,噙着笑看着他。
萧珩紧紧握着拳,似乎在压抑什么,最终还是无力地松开,以手覆面道:“罢了,罢了。不就是要个京观么,我来替你杀,替你修……别脏了你的手。”
萧珩的思绪回到现实,却听到殷无极冰冷的声音响起。
“这四百余人,手上皆沾有十人以上的鲜血,其对我启明城犯下的滔天罪行,无可饶恕,今日便要了他们的脑袋,以他们的血,祭奠我启明城将士的不灭英魂。”
“斩。”黑袍的大魔平日总是弧度优美的,噙着笑意的唇,此时却像是刀锋,上下一碰,便吐出致命的判决。
狼王军举起饮血快刀,面对这些昔日是侵略者,如今却是阶下囚的罪人,忠实地执行了城主的判决,心中却是为同袍报仇的极端畅快。
祭台之上,鲜血四溅,人头滚滚。
明明是在春风中,肃然的杀意,却如同透骨的霜雪。
又一批被拖了上来,凤流霜宣读罪行完毕,看向执掌生死的男人。
“再斩。”殷无极祭祀完天道,便敢在祂的祭台上杀人,其中蔑视之意不言自明。
他阖眸,复而睁开,一双毫无温度的绯色眼眸,平静地扫过那些落在地上的头颅,淡淡陈述道:“寇敢恃强凌我者,必戮。”
萧珩看向他的背影,近乎悲叹地别过头去,他的手中还握着枪,却如同凝固了一样,半天也没有动作。
以血还血,以杀止杀,他终究成了这杀伐果决的模样。
他走上的,是一条修罗之道啊。
第229章 三罪罪己
无论这些凶名赫赫的魔兵, 曾经有过多少杀人屠城的战绩,在被束上拘魔锁,像狗一样被拉上他们命中的刑场时, 生命的逝去就尤为轻易。
只是刀锋吻过颈骨, 一颗头颅便会滚落。与他们曾经做过的, 无有不同。
殷无极在祭台之上负手而立,那张昳丽的面容上, 留下的只有如深水的寂静, 他甚至还阖上了眼睛,听着身后陆续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不多时, 血漫上了他的脚边, 尸首堆满了成为刑场的祭台。
“这是否不敬天道?”在一众痛快的呼声中, 有人于台下质疑。
“魔洲的古祭礼不也是如此?以人为牲,以血为祭。”殷无极瞥去, 见到那是由佛入魔的武僧禅让,正皱着眉,神情与他当初见到九龙殿天道祭坛上累累白骨那样不适。
年轻的大魔歪了歪头, 甚至还笑了:“天道兴许还喜欢这个呢。”
禅让沉默半晌, 看着周围的大魔皆露出赞许的笑容,显然是喜欢极了这位殿下杀伐果决的性格。
殷无极阖起眸, 心想:我终究还是变了。
初时的他,还厌恶排斥这些过于残酷的手段, 可仅仅是数十日之后,他亦然做了一样的事情。多么讽刺。
“……第四百一十九人, 元驱,杀人夺财,领三名魔兵, 将城北荣家酒楼杀至绝户。”
对生的渴望,让那最后一名拴着拘魔锁的魔修向他爬了几步。因为目睹了之前的杀戮,他涕泗横流着,似乎要卑微地亲吻他的靴面,向高高在上的殿下祈求一个生机。
“杀。”殷无极漠然地看向那张扭曲的脸,神情如不起波澜的死水。
凤流霜的声音淬着血,狼王军的锋刃饮着血。
引刀一快,罪人头颅落地,台下呼声整天。
鲜血将祭台完全染红,连槽中都沉着暗色的垢,只要离的近了,他们似乎能够闻到那浓烈的腥。
而这些血,远远不够。比得过启明城的殇吗?
而为今日沐浴斋戒,换了一身纯色的黑袍的殷无极,身上焚着佛家禅香,始终立于刑台之上,不显喜悲,不动哀怒。
他并未避忌那些因为行刑而飞溅的血,反倒是唯一承载着这一切罪恶业力的人,连袍角都是斑斑暗红。
殷无极的左侧脸庞无暇如美玉,右侧却染着不规则的血迹,绯色的眼眸仿佛燃烧着烈火。半面修罗半面佛。
他裁夺生死的唇畔间,每一句简短“杀”,都意味着几十条生命的亡灭。
今日是祭祀 ,亦是立威。
殷无极在用行动彰显他复仇的决心,足以震慑所有因为启明城动荡而起异心的魔修;也是让那些因为城战失去家人朋友的百姓,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这样的举动,政治的意味,远高于军事的意义。他要凝聚人心,定要塑造一个共同的仇敌,才能引得全体臣民同仇敌忾。
可那曾经那在午后阳光中巡城,对他们温和微笑的城主,终究还是渐行渐远,走进了血雨与黑暗之中,成为了距离尊位只差一线的“殿下”。
北渊南域潮湿多雨,近几日却少有放晴之时,连雨也成了亡魂的哀哭。
待到杀戮告一段落,天上降下细雨。
“蓝岚挫骨扬灰,何不为枭首,四百一十九名祸首如今皆已伏诛。”殷无极再重新开口,声音尤带沙哑。
“余下两千七百二十五名魔修,或有修为低微,屈从大魔者;或有身为家奴,无从反抗者;亦有消极怠战,未杀一人者。念其罪较轻,发配龙隐山矿场,劳作服役,罪行由轻至重,刑期二十至五十年不等,以赎其罪。”
无人再有异议。
正值清明时节,点滴细雨向黄昏,雨未能冲刷那些暗淡的锈色,却把祭台上的雪浪石染成了赤霞的红。
而殷无极立于天地之间,身形巍巍然如山岳,所有人都在静静地注视着他,好似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重要意义。
殷无极如今拥有着任城主时积累的政绩,又身负龙脉的政治象征,更是在归来启明城后,展现出他左右一场战局的至高力量,引得崇尚力量的魔修战栗臣服。
而今日,他又在祭祀之上,以他杀伐果决的手段,重新树立了他的威信。
想必,他的事迹不日便会传遍北渊,引得更多魔修奔向启明城,想要与殷无极一晤,寻找他们心中的答案。
一切条件都已达成,倘若他今日要称王,只需宣布一声,便无人会反对。
所有人都以为,殷无极将会借此机会自封为王。
但黑袍的大魔浴血站在祭台之前,脚下是尸首成山,白骨成丘。
他却孤身站在祭台上,对他的臣民道:“还有一人未被惩戒。”
有人问道:“是何人?”
殷无极一身不加修饰的黑袍,腰间却配着短刀,于祭台上负手,静静笑道:“是我。”
他的臣民不解,纷纷道:“城主何罪之有?”
殷无极平静道:“我有三罪。第一罪,我为城主,却抱有幻想,以为不经战争,亦可与其他城池和平相处,共生共济;以为不对外扩张,敌人便许我们固守一隅,安逸度日——此罪,罪在软弱。”
众目睽睽之下,殷无极短刀出鞘,锋刃迎向自己炽热的胸膛。
在众人的错愕中,他面带微笑,寒刀却深深地贯入他肋下三寸的皮肉之中,那是他曾经受过山海剑剑伤的地方,黑袍霎时鲜血淋漓。
今日行刑,他不单是在审判他人,亦然是在审判自己。
“第二罪,青君与蓝岚筹谋许久,串联六名大魔,共同围剿我与启明城,其狼子野心,昭昭可见。而我竟因为承平日久,轻信敌寇之言,结果被大魔围困,陷于九重山,若非萧将军与诸位大魔相救,此时,恐怕早已人地皆失,人城俱亡。”
殷无极唇角染着鲜血,他却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拭去,声音低哑,却回响在整个北郊:“此罪,罪在失察。”
无论是他的臣还是民,见他身为尊贵的渡劫大魔,却反省至深,甚至为赎罪而自伤,纷纷大恸。
众魔大惊:“殿下无罪,莫要伤己——”
有人神情激愤,显然是恨极了那些流言蜚语:“世上哪有人会料事如神?这压根不是城主的错,何况,城主也是为了我们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难道还有狼心狗肺的人,会以这种荒唐的理由,责怪城主不成?”
粗莽的汉子大声喊道,“城主,求您放下刀,俺们见不得您流血——”
这是咬文嚼字的文士,亦然是急了,声嘶力竭:“是极!青君背盟,蓝岚攻城,此乃他人之恶!城主心存善意,俯仰无愧,有何过错?”
面对劝阻,殷无极却置若罔闻,第二刀落在了腹部,刺的极深。
他闷哼一声,身形摇晃,却险些从祭台上跌落,还是扶住了雪浪石柱,浅浅地痛喘一声。
墨色长发披散在他肩上,黑袍浸透了血,又笼上蒙蒙雨雾,让殷无极浑身湿漉,面上却毫无血色。
“城主,足够了,足够了!”他的臣民们见到此景,语气都带上了泣声。
萧珩站在台下,把颤抖的手背在背后,双足像是生生扎在地上。但他却是咬紧了牙关,紧紧地盯着殷无极踉跄的身影,眼底的悲愤都要溢出来了。
他清楚,这是主君在替他受过。
在今日的祭台上,应当罪己,应当受这三刀的,明明是他!
“你很难受?很痛恨自己?”将夜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侧,同样仰望着他们巍巍如山岳,岩岩如孤松的主君,道,“你很想上去,替他受这第三刀,也好过如此看着?”
“这明明是我的罪,但是,我不能上去。”良久后,萧珩才无力地松开紧握的拳,像是陡失了气力,“主君知道,如果是我来背这个罪名,以我在启明城的名声,我会在狼王军最衰弱的时候,因为止不住的民怨,被迫离开启明城……”
“我若离开他的麾下,一定会被仇家围攻,所以我数次去试探他,要他给我个罪名,是不想落到那个下场。”萧珩倒嘶了一口气,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只要不是离城,其实都好,哪怕他要的是我交出狼王军军权……”
看见殷无极伸手按住腹部的伤,往昔骄傲的狼王快要咬碎了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颓丧的像只败犬。
他连嗓子眼都泛着血气,道:“将夜,你知道吗,我给了他数次机会讨要狼王军。”
“第一次,赫连景当众交兵权时,他不还给我,我也不会讨要,但他就那样当块玩具似的,又抛还给了我。第二次,我私底下去向他认罪时,我虎符都带去了,他只要随口一提,我就能顺势给他,他居然告诉我——‘是王来担负一切,而非臣子’。”
萧珩的声音沉沉,显然是极痛:“我一生为将,应当是为守卫我的王而战。若要伤害我的王,他们应当踏过我的尸体!”
“而这一次,我干了什么?我居然让王站在我的面前,替我挡住这些——本该刺向我的刀与剑!”
萧珩的声音压抑,却是悲慨:“枉我自诩长兄,却要弟弟来护着我……”
银发灰眸的刺客少年站在他的身侧,看见那承受不了这种沉重的君恩,跪在地上的年长将领。
他又抬头,眼神中似有神光,专注地仰望着殷无极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今生唯一要追随的王。
这样的忠诚几乎从不出现在“背主的狼王”身上,萧珩现在的模样,让人觉得,哪怕是现在殷无极叫他自裁,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抹脖子。
“第三罪,罪在失信。”殷无极的声音在风中格外低哑,却是声声震慑。
殷无极撑起身体,视线扫过祭台之下。
他看见萧珩垂着头跪在地上,神情看不清晰,那些亲手报仇的狼王军望向他的神情越发忠贞。
他看见凤流霜与背后的风雨楼女子肃立着,面庞上满是泪痕。
他看见赫连景近乎狂热地注视着他,好似见到了信仰。
他看见那些静观他举动的大魔们,止不住地露出动容之色。
他看见很多很多,都是与他共风雨的子民,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责怪,有的只是对他的信任与爱戴。
“在启明城最危急的时候,我在千里之外,未能赶到,所以,没能与我的臣民共患难。”殷无极轻叹一声,道。
在第三刀落下时,鲜血濡满了他的指缝间,无形的业力如同漆黑的双翼,狰狞着降落在他的肩上,融入他的魔气之中。
没人知道他到底承受了什么,他们只知道,殿下的肩膀看上去远没有那么宽阔,龙脉的业力仿佛要将他吞噬了。
但很快,年轻的大魔还是走出了那漆黑的业力之中,俯瞰芸芸众生。
“我曾承诺,作为城主,将会保护我的臣与民。可我最终,还是失信于诸位,反而要我的臣民,用性命来保护我……”
“城主,您别说了。”有人已经克制不住,想要往那高高的台上攀爬,似乎要去接住他们的城主已经站立不稳的身体。
殷无极本就在九重山受过筋骨皆碎的重伤,还未修复多久,魔气实在有些亏空。而今日却又刀刀狠绝,尽是往最痛的地方刺。
哪怕大魔的自我修复能力极强,许多人都以为,他下一刻会撑不住,倒在地上。
但是殷无极哪怕踉跄了两步,还是以无涯剑拄着地面,稳稳地站住了。
黑袍的大魔浑身血染,抬起永远燃烧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决绝:“这三罪,我将永生铭记,无论走到哪里,去往何种高度,变成何种模样……我都会时刻提醒自己,永远不负我的子民。”
“永不负殿下——”他话音刚落,台下传来万人相和,荒原俱颤。
“我们的复仇之战,远未到了结之时。与我等有血海深仇的青君、蓝岚余党仍在,启明城威胁仍在!”
“而如今,岚苍城、青凤城,群龙无首。西方界城,钟离界自身难保。而我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正是千载难逢的复仇时机!错过,便不再有了!”
殷无极的魔音响彻北郊大地,却是一字一句都淬着血。
“诸位可愿与我北征——踏破敌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在声震层云的呼声中,殷无极走下祭台,猎猎广袖当风,漆黑的火焰席卷了一切,将罪业焚烧殆尽。
殷无极的黑袍滚滚如浪,哪怕业力已经压在他的两肩,他的步履却沉稳极了,脊背岩岩如孤松,狂风也不能摧折。
他下了染血的阶梯,却见萧疏落拓的将军半跪于前,截住了他前行的路,将夜站在他的身侧,正微微仰头看向他。
“怎么?”殷无极依旧按着自己的伤口,感受着龙脉之力修复身躯的痛楚,他却神色不变,甚至还微微笑道,“一起来找我?”
“把我的刀还给我。”将夜走到他面前,摊开自己白皙的手心,神色不快,“若是我早知道你把讨逆要过去,是为了刺自己,我就不给了——”
“为什么呀?”殷无极笑了,眉眼弯起。
“因为讨逆很疼,它是神兵。”少年刺客抿了抿唇,“而且你问我,什么地方捅起来会比较痛,伤势又恢复的快,我以为你是和谁有深仇大恨,要去折磨人,才告诉你了。”
“小猫儿,我朝你要神兵,你便当真给我么?”殷无极却用手按上他的银发,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了,“下回不要这么没心眼了,我骗你呢。”
“……”他真讨厌。稍稍觉醒了一点记忆的刺客之王眯起眼睛,却是没有反驳那个男人。
在与将夜交谈完,殷无极又勾起一丝温和的笑意,俯视着跪在他身侧的萧珩,道:“你又是找我做什么,萧重明?”
萧珩的跪姿极是标准,却不再是数日前试探他时,那纯粹装乖的心态。
他低下桀骜的头颅,眼睛里皆是血丝,双膝却心甘情愿地触地,双手却高高托起一枚狼王军的令牌。
殷无极没有接,只是负着手,唇畔带着意料之中的笑意。
他听见萧珩声音沉郁,却是字字决然。
“主君,这是能够调用包括我在内的狼王军的虎符,就交给你了。”
“今日之后,再无狼王萧珩,只有主君之臣。君之剑锋所向,臣,赴汤蹈火,必往之。”
“我萧重明,此生为主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只白皙的手,轻巧地取过他双手托举的那枚似金似铁的虎符,置于手中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将领掌心烫热的温度。
萧珩感觉到手中一空,抬起眼来,却见墨发绯眸的大魔唇角微扬,侧过脸来,极是狡黠地向他眯起眼睛。
“将军,你的忠诚,我接受了。”
第230章 飞龙在天
清明后, 春雨初霁,正适合启程。
程潇携着信件,孤身一人再度造访微茫山时, 在山门处迎接他的是如今的儒门大弟子风飘凌。
“师尊近日赴百家论道了, 傍晚才归。”风飘凌知晓他是师尊在魔洲的重要助力, 便向他施礼,“请程先生去停云小筑歇息片刻。”
程潇也的确未做好面见圣人的准备, 闻言长出一口气, 手却反复摩挲衣袍中那封厚厚的信,心想:无涯君可当真为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圣人长居微茫山, 为何此时离山?”程潇问。
“自天/行君一案案发, 世家僭越圣位权威, 虽说遭到报复,但见师尊无甚行动, 气焰日益猖狂。百家各宗近日都被世家踩在头上,心中不甚痛快,便是借由百家论道的名义, 向师尊表达不满。”风飘凌道。
“圣人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 此时为何一忍再忍?”程潇放下茶盏,十分不解, “以圣人的脾性,哪会容得这些世家势力作乱, 他这是为了……”
风飘凌正欲解释,却听有风声传来。
他们皆是抬头一望, 却见白衣圣人随孤鹤飘然而落,振袖拂衣,足履水波如平地, 向湖心小筑掠来。
“若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世家不过尔尔,吾有何惧?”谢衍的声音从容传来,他一敛儒袍大袖,单手负于身后,大步走入小筑中。
“师尊此行可还顺利?”风飘凌连忙问道。
“世家气焰日盛,而仙门怨声四起。世家以为是在落我的面子,却不过是我纵容着罢了。”谢衍似笑非笑,“若是他们不把握这最后的机会,来我微茫山低头认错,却逼我出手整治,其千年根基,可就不保了。”
谢衍扫了一眼肃立的程潇,见他手中执着一封信,便知道自己要等的消息来了,于是转头道:“飘凌,你暂且退下,我与程先生有要事相商。”
风飘凌对谢衍言听计从,便退下了。
“信。”谢衍没有再多言半分,而是摊开手,显然是急于得知北渊消息。
“在这里。”程潇递过去,谢衍掂了掂,发现信封厚厚,极是鼓囊。
谢衍以为是徒弟给他写了万言长信,甚至还心情颇好地边拆边问:“北渊适逢大变,所幸他赢了下来,哼……那混小子,定是来找我邀功来了。对了,程先生此来之前,那小家伙还说了什么……”
程潇见圣人如此兴致勃勃,却半个字不敢回,低着脑袋装透明。
“这是……什么?”谢衍从信封中拆出了一封长信,还有一本装订成册的账册,随手一翻,却见上面皆用端正的小楷写了账目明细,具体到了何年何月自圣人处得到何种物资。
越是翻阅,谢衍的脸色越是沉如寒水:“他这是什么意思?”
“回圣人,您可以看一眼无涯君给您的信。”程潇不敢自己说。
“……这是,借条?”谢衍打开信件,只见一张票据状的纸张飘下来,他没有先看徒弟一手颜筋柳骨的好字,而是看了那端正楷书书写的票据。
只是一眼,程潇就听到谢衍拂袖一挥,竟是把嶙峋的假山劈出数个窟窿,溅了一地的石沫,他的神情就越发古怪了。
谢衍怒不可遏,把借条与账本掷于桌上,漆黑如潭水的眼眸中,竟然燃烧着灼灼的怒意,厉声道:“混账东西,他和为师谈利息?”
程潇咽了口唾沫,心想他可太苦了,在这对位高权重的师徒中间受夹板气,但还好这是最后一锤子买卖,得忠人之事。
“此行,无涯君还交代我一句话,‘若是圣人撕了信不看,便告诉他,您援助他的物资,十年之内,他会一分不少全数归还’,利息他也是参考了仙门的借贷的市价,保证不让您吃半点亏……”
“十年之内,呵,他说着要还我,却是狡猾得很。”谢衍哪能不懂他内心的那些小九九,冷笑一声道,“就是吃准了,我心疼他因为启明城遭袭一事,不会逼他当下还,尽会窝里横!”
圣人似乎是气的狠了,竟是连“心疼”都不避讳了。
“还有一件事,请圣人恕罪。”程潇原本是拱手而立,此时却于圣人面前,俯首便拜,额头触地,道,“在下本为杂家弟子,当年却因为半魔半仙,险些丧命,幸而得到圣人援手,于魔洲经营商路,为您耳目已有五十年之久,圣人之提携,程潇,此生铭记于心。”
程潇是个典型的商贾,无利不起早,却又有百家学风。他不是个喜欢翻旧账的人,感怀恩情,但他嘴上基本不提,办事却痛快。
谢衍看向他,等待下文。
“无涯君点破我的身份,并且告诉我,从此我不能左右逢源,只能选择一人效力。”程潇顿了顿,额头重重叩地,肃然道,“今日,大抵是我最后一次来仙门了。”
“你选了他?”谢衍似乎没想到,他在魔洲最忠心的属下也能被徒弟给拐跑,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你为我效力五十余年,我亦对你委以重任,今日,你却和我说,你要叛了我,投向他,我待你有何不好?”
“圣人恕罪。”程潇抬起身,眼睛却是坚定的。
“你要跟着他,是他逼迫的,还是你自愿的?”谢衍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反而笑了,“那逆徒,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教你这般魂不守舍,一心一意要替他卖命?”
“无涯君很好,无论是胸襟、人品还是能力,皆是出类拔萃……”程潇见他并不像是要责怪的样子,心想自己赌对了,也笑道,“他不愧是您的弟子,不止是在下,但凡跟着他的魔修,都要没了魂了……”
谢衍看着程潇充满热忱的眼睛,就知道,他是留不下他这个属下了。
“这逆徒,不但用借条来气我,还当着我的面撬走我的属下,是算计着我不会杀你,还得好好地把你送回他身边。”谢衍原先是恼的,此时却叹息一声,笑了,“罢了罢了,你自去吧,你为我办事多年,如今寻到自己真正的去处,我又怎么会拦你。”
谢衍说罢,又转而挑起唇角,伸手抚他的头顶,温文尔雅道:“不过,人我可以放,但是仙门的情报网络,程先生可要全部忘掉。总不能让我赔上个人才,还要教他拿走我辛辛苦苦的布置,白白便宜了那孩子。”
“这是应该的,圣人请。”程潇相信圣人不会出尔反尔,应了一声,然后由着圣人给他施术。
不多时,原先清晰的仙门情报网,在程潇脑中已是一片模糊。除此之外,他倒是没觉得有何异常。
“自九重山归来后,他的情况……可好?”谢衍终于调整了情绪,那封信他一时不肯看,生怕自己气到撕了它。借条与账本他丢到了一边,眼不见心为静,但却又忍不住询问殷无极的消息,显然是丢不开手,“他的伤势重不重,有没有被责难?”
“回圣人的话,在下出城前,城主就闭关了。”程潇也看见了他祭台上的三刀,不但牢牢把控了局面,更是笼络了一城的人心。
“九重山一役后,据说受龙脉影响,城主的筋骨寸寸全断,终而被萧将军一路护佑,回城前,龙脉重塑他一身帝骨,在那一战中,威严赫赫,如耀目日光……不可直视。”
程潇脱离圣人后,称呼不自觉地变了,带上几分敬重道:“后来城主为担负责任,不惜以三刀罪己,安排完城中事务后,决定短暂闭关休养,此时应该还在闭关中——”
他说罢,却未听到圣人的追问,抬眼看去,却见圣人紧紧地握住那未曾阅读的信件边缘,白皙纤长的手指松了又紧。
良久,谢衍缓缓地合起眼,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漠然,谁也不知他神祇一般的面具之后,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我知道了,程先生且回去吧,一路慢行。”
程潇知此生大抵不会再来拜见圣人,向他最后一揖,离去了。
等到小筑彻底清净后,谢衍这才惊觉,他的手腕遏制不住地颤抖着,拿着那一封长信,却迟迟不敢读。
他有一种预感,殷别崖要彻底离开他了。自他在殷别崖的识海中见证过龙脉归属后,这种感觉便如幽魂徘徊不去。
不是地域之远,不是仙魔之别,而是原本密不可分的血肉联系被跌宕的世事生生撕开,如同用寒刀在剖他的肺腑。
他的徒弟,本就宛如他身上落下的一块骨肉,而此时,殷别崖却径直地独立成长了,在师长目不可及的地方,他落地生根,抽出了纤长的枝条,然后,自顾自地开出最漂亮的花。
“真是无用……”谢衍低喃一声,却是握住自己纤瘦的手腕,似乎要遏制住那阵油然而生的恐慌感。
圣人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掌控住殷无极。
但是现实告诉他,他错了。
他轻声自语,“明明是我在逼他成长,怎么,偏偏到狼可以反过来吞噬我的时候,我又感觉不舒服了?”
那是谢衍登圣以来,几乎从未感觉过的威胁。哪怕是面对其余二圣,面对魔尊赤喉,他都未曾有今日这般芒刺在骨的战栗。
“长大了……”谢衍看向那颜筋柳骨的字迹,抬头不再是“师尊”,而是一句标准的“圣人”,字里行间,也不再事无巨细地写一些温柔小事,反倒是锋芒毕露到要跃出纸面。
“飞龙在天……”他叹而笑:“终于有为王的样子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