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不常做梦, 因为他梦到的多是天灾与病厄,是从无情大道中窥见的一鳞半爪。在风调雨顺的流年里,天问先生并不期待窥探未来。
谢衍会做梦, 梦中却是自己一生的遗憾、愧疚与不甘。而他站得太高, 以至于一生之中极不平顺之事都少有。
让他意难平的, 唯有他的远走北渊的徒弟。
那是他多少年辗转反侧,想要挽回补救却屡次失败, 以至于成为最大执念的存在。
初夏之中, 白衣圣人凭栏独坐,衣袂飘飘, 却醉倒于神仙酿中。
小楼下, 清寒竹林也空空。他对坐处, 却有另一盏盛满的酒杯,好似正无望地等待不归的人。
“浮生只合尊前老……”圣人斟酒一杯, 却见一朵雪花落在酒中,怔然片刻,笑了, “雪满长安道啊……”
随着他心境无意识的变动, 微茫山大阵呈现反季节的天象。
竹林这一域,竟是在初夏下了一场冰寒的雪, 让他的来时路以雪覆满,天地一片飞白。
他的神识足以笼罩整座山, 耳畔似乎听见儒门弟子们惊异于五月飞雪,一片喧闹声。
圣人的脊背挺直如竹, 白梅冬雪的孤独本该是永恒的,而他却感觉,此时应当有一人陪在身侧, 在他肩上搭上大氅,笑着唤他“师尊”。
哪怕他门人再多,终究不似某。
没有人可以察觉他的孤独,圣人从不允许。
所以,他可以尽情地在这无人的大雪中饮酒,茂林修竹为伴,梅花作陪,直到他一醉浮生,沉入识海的最深处。
谢衍重新站在了通往识海另一端的深潭之前,片刻后,他走了进去。
在龙脉归属后,殷无极的识海有了庇佑,谢衍已经不能凭借双修后的链接随意穿梭。只有寻到他内心防御的罅隙,他才能前往一探。
谢衍微微抬眸,看向那萦绕着淡红色魔气的水泽。
天边依旧是赤霞,而他抬手,却拢得一寸寒意透骨,好似那永远热烈的火,此时却凝如幽冷的冰,连那血雾弥漫的前方,都森森如坟茔。
“……难过就别自个闷着,偏要装出那若无其事的模样,教人看了,实在不放心。”谢衍了解他的性子,所以微微一叹,拂衣振袖,走入那染着赤霞的水泽之中,看向雾气掩映的深处。
那些水泽中呈现半雾气状的魔气,浸没也不染白裳,反而缠绕在圣人的指尖,如同缠绵温柔的情丝。
而谢衍再看去,比起上次来时,水泽中半露在外的残碑的数量,多了许多。而且那些未刻名姓的石碑上,此时却悄无声息地刻上了名。
谢衍俯下身,将笼罩在碑上的深红魔气拂去,却见一行小字:
“柳云天,生年不详,卒于甲寅二年,其守城之时,战至最后一人,而后赴死同归。其妻白蕊,随夫同往,英勇战死。其妹柳云云,知哥嫂高义,割发从军,后遇敌,死于二八年华……柳家一脉,忠肝义胆,特立此碑,以祭忠魂……”
谢衍抚过那深深的刻痕,心中微微恻然,又去看了另一碑,见上书“启明城十五义士”,并且刻着一串人名,用小篆刻着他们闯入九龙殿,英勇面对大魔,哪怕明知是蚍蜉撼树,还是以性命唤醒城主的事迹。
这里已经不再是殷无极初入魔洲时凝出的荒坟乱岗,那时的他,以为自己最终的归宿就是魔洲籍籍无名的原野。这样的识海,也凝着游荡于他乡的游子最悲恸的恐惧。
而此时,原先荒芜的乱葬岗,却演变成了他心中一座巨大的陵园。碑铭刻在他漫长的时光中,也将跟随到他的尽头。
他见过的人,未曾谋面的人。记住名字的人,从未听过的人……他们都是为他而死的人。他们的魂魄,都沉睡在他的心里。
“修真者最畏惧背负因果,所以每一次的渡劫,都是在不断地舍弃与俗世的关联。有人可以舍弃亲人,舍弃爱侣,甚至连自己的一部分都能舍去。财富、地位、欲望,情爱、等到一切都空空,自有超脱俗世外,不在五行中的潇洒自在……那便是仙。”
谢衍轻叹,沉沉如寒水的目光,此时却漾起一丝涟漪。
“哪有你这样的傻孩子,连与己无关之人的生死都要背在身上,这样的业力,连圣位都背不起。你却还要背负天道的索命,背负龙脉的业火,又给自己揽过这么多条沉甸甸的人命,这是在刻意折磨自己啊……”
见到殷别崖如此心境,本是因为收到借条而产生难言郁闷的圣人,此时那点怒意都消弭殆尽了,只余下绵绵的心痛。
谢衍继续向蒙蒙的雾气中走去,寻找他不知踪迹的徒儿。
不多时,他听到深处传来一阵阵斧凿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刻碑。
树欲静而风不止,水泽外的凤凰花树正嫣然怒放,递来幽香,亦然给谢衍指明了方向。
谢衍拂袖,灵气化为千风,拨开遮掩前方的赤红魔气。
前方,魔气所化水泽已经及腰,却不沾衣。
游弋于水泽的黑龙之气在池下穿梭,却不像是要惩戒入侵者,反而嗅到了主人身上的气息,用龙尾勾了勾白衣圣人的腰侧,又学着那勾着圣人白皙指尖的如丝魔气,在他的手腕间盘了一圈,像是一串黑色的手镯。
“这算什么?”谢衍有些哭笑不得,甚至还伸手抚了一下那缩小的黑龙脑袋,那龙气敏感地抖了抖,啪地甩了他的指尖一尾巴,抽出一道红痕。但很快,它又惊惶起来,像是做错了事儿,顺着他的袖口往儒袍里钻,却被谢衍双指捏住脑袋,又缠回了手腕间,“不要乱跑。”
他终于走到了水泽的中央,看见那七七四十九道铁锁横江,缠住那悬空的棺木,封着里面的天道心魔。
再望向铁锁之下,却又有一片浮出水泽的陆地,那些在水面之上,或是没于其下的碑,一直绵延到了这里。
黑袍的大魔背对着他,跪坐在碑前,身边放着一套刻碑的工具,正在那最大的碑铭前专心致志地雕刻着什么。
他手中拿着凿子,唇上却叼着狼毫笔,沾着浅浅的碎金,用于给那阴刻的经文涂上一层金粉。
显然,他实在是太专注了,连龙脉之气都不忍打搅他,连谢衍抵达识海的消息也没有告知。
谢衍见他心无旁骛,也不打搅,便笼在魔气温软的缠绕中渐渐走近,似乎想去看一看他到底在刻些什么。
却不料,殷无极刚好回头,却见到他飘扬的一片白色衣袂,红唇上衔着的狼毫笔落在了地上滚了滚。
谢衍看着他微微扬起的脸,依旧是如初眉眼,昳丽容色,却洗去了那过分艳绝的风流,透着如秋风的凛然孤绝。
“师……”殷无极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错愕,但他极好地敛去脸上那悲喜交错的神情,垂下眼睫,哑声道,“圣人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谢衍本以为他会如曾经那样扑到他怀中,或是伸出手臂拥着他,把下颌搁在他的肩膀上,好好倾诉他这些天受过的苦难。
却不料,他的反应比想象中冷淡许多,像一张不起波澜的假面。面对他的师尊,他亦然把心藏起来了。
“圣人的境界高于我,识海又连在一起,自然是能来的。”殷无极的声音淡淡,“左右我都无法阻止,不是吗?”
“看来是吾,做了那不速之客了。”谢衍脸上那点温柔之色敛去了,声音一寒,“连句师尊都不肯喊,还能做出给我送借条这种傻事,殷别崖,我又有何处得罪你了?教你这般气我?”
“圣人没错,错的是我。”殷无极侧头,静静道,“是我长不大,总是依赖您的庇佑,总是觉得您会护着我,所以我可以做很多任性的事情……现在,这段荒唐的关系,依您之言,也的确到了纠正的时候了……”
原本跪坐在碑前的大魔,略略调整了坐姿,斜倚着刻了一半的经文,一身朴素无华的黑袍浸入魔气之中,衣襟却略略敞开,显出他白皙的脖颈和胸膛,显出几分放浪形骸的意味。
但谢衍看到的,不是他那行止坐卧间的一段风流,而是他藏于冷淡面容背后,几乎破碎的一颗心。
那些心的碎片,散落在这片水泽之中,他不愿诉之于口,亦不想任何人看见,只想独自于人后,默默地舔舐这些内心的伤。
于是,谢衍俯身,双手捧起他线条美丽的下颌,轻缓地开口,问道:“既然别崖不想见我,那便如你所愿。我现在转身离去,你会后悔吗?”
殷无极阖眸,沉默以对。
“好,殷别崖,依你所言。自此你我路长而歧,你自己保重,我便不再来了。”谢衍见他如此抗拒,也不啰嗦,转身便走。
谢衍故意走的很慢,却听到背后急促的呼吸声,每一道都像是刀在割他的喉咙,压抑而破碎。
而那缠在圣人指尖如情丝的魔气,环在他手腕的龙气,皆是流动着,拉扯着他不肯让他离开,甚至龙气还慌不择路,试图往他的袖中钻。
下一刻,谢衍停步,却见黑袍的大魔站在他的面前,左手握住了他雪白的腕,右手却抓住那试图窜进圣人儒袍中的龙气尾巴,硬是拽了出来。
“不准乱跑,更不准动他。”殷无极手中握着凝为黑龙的龙脉之力,示威似的捏了捏它的脑袋,然后揣回了自己的袖中,抿唇不悦,“怎么什么地方都敢钻,我还没……”
他一时失口,又熄了火,绯色的眸却望着他,波光粼粼的。
“不是很可爱吗?”谢衍抬起手,看着那化为赤色的红线,不但缠住了他的指尖,更是悄无声息地缚住他的脚踝,勾住他的腰,用尽浑身解数阻止他离开的魔气,典型的口不对心。
明明是冲着他撂了一堆狠话,摆出一副断情封心的模样,甚至冷言冷语地赶他走,更为直白的魔气却化为拽着他衣角不放的小狗,生怕他真的走出他的生命,简直都快哭出声了。
谢衍似笑非笑:“……别崖,你不是要我走吗,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殷无极:“……”
谢衍又勾起唇,漆黑的眼睛仿佛照出他无所遁形的心思,缓缓念出他写于信中的决绝语句:“嗯?晦明交分,师徒两绝,仙魔道别?”
他抬了抬手,看向那牢牢环住他的魔气丝线。
“原来,这就是你的‘道别’。”
“……别戳穿我啊,师尊。”
良久,殷无极看着他,不复先前孤冷,反倒是颇有些进退失据,长长的眼睫垂下,复又抬起,笑却如琉璃般易碎。
“写那封信就足够痛苦了,您不出现还好,若是当着我的面,去念那些句子……我真的会……”
“如此难过,就不该这么写。”谢衍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哪有你这样反复无常的,先是说要做我的情人,不多时,却又反悔,说什么‘破镜难圆’,殷别崖,这可是形容夫妻的,你这不伦不类的一封信,难道不是引着我来你的识海吗?”
殷无极并不正面作答,而是道:“自从肩负起一城之责时,我才明白,您为何不肯恣意妄为,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若还是如寄居于大树上的藤蔓,享受您的遮风挡雨,汲取您的帮助、修为、乃至血肉……”
“我会变得不知满足,也无法独立生根,直到树枯萎,我也枯死。啊,那时恐怕也会缠着您不放吧,有够贪心的。”他又笑,“我是多恩将仇报,才会让自己变成那副丑陋模样。”
“这么一想,还是分开吧。”殷无极向他扬了扬下颌,好似要守住自己最后的骄傲,唇角的笑却惨淡,“还好圣人只是拿我当孩子看,并没有爱上我,我这情人做的也失败极了,连基本的陪在您身侧都做不到,与其忝居,不如松手,放您去追求大道去。”
“还好,现在我之情爱,对圣人的大道,并不造成什么妨碍,等某年某月,我可以依靠修为压制心魔,再将灵骨还您,从此我……”
谢衍深深地看着他,觉得现在这个自顾自说着话的一城之主,无论话说的有多漂亮,却像是风雨中湿漉漉的孩子,心里在泣血。
半晌,圣人敛起清寒的眉目,开口问道:“倘若我如你所愿,离开了你,你会就此断绝这份禁忌之情吗?”
殷无极沉默半晌,笑了:“那便与圣人无关了。”
谢衍蹙眉,却听殷无极别过头,轻声自语:“您又没法管我的心,我就算偷偷地爱您,爱一辈子,您又不会知道。”
谢衍又挑起眉,却见殷无极又偏了偏头,看向他,换上极为标准的温柔笑容,道:“以后您就记着,我恨您就好啦,这样心里会舒服一点,负担也会小一些吧。”
这孩子,又钻牛角尖了。谢衍听过他偏执的心声,心中一叹,终于明白了症结在哪里。
他无论走过多漫长的路,做出了怎样优异的成绩,打赢了多么恐怖的对手,他在情爱一道上,却永远像个孩子。
他不懂如何去成熟地爱一个人,只知道一味地追逐。那些痛苦、挣扎、偏执与绝望,皆是他从“爱”中得到的负面反馈。
可他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是不肯放松一点点,哪怕是强求得来,只要有一丝丝希望,也要使劲浑身解数,死死地缠着他不放。
而当他真正成长了,让自己彻底与过去割开,回首往事之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爱有多偏执与幼稚,又给所爱之人,造成了多大的负担。
而他的爱,又是一种混杂着诸多情感的爱,以至于他无法从那一团乱麻的情感中,分清何为亲情,何为师恩,何为憧憬,何为欲情。
分不清,他便不分了。因为,这始终是一种排他的情感,独属于师尊,是什么样的爱,又有何关系呢?
“以前是我太自私了,嘴上说着不能连累您,却贪婪地要索求更多更多,殊不料,圣人怎是我一个魔配沾染的。我又哪有脸面,一边算计着您给我什么方便,一边又说着要从您这里全然独立,一边又享受着您一如既往的温柔宠爱……”
殷无极轻轻地勾起唇,如三秋风月的容色,在他的一抬眸,一低眉间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连飘动的墨色长发,都似那垂下的帘,挠着人的心。
可他却深深地看向谢衍那张如清风霁月的容貌,贪婪的,渴望的,只觉心火灼灼的烧。
那是早年就燃起的情劫,如今,却随着膨胀的力量越发汹涌,直到难以遏制的程度。
这便是成长的代价吧。
殷无极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心想:这滋味太苦,别连累他,自己熬吧。
“若是我不同意呢?”谢衍耐心地听完了他的心声,然后笑了,颇有些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魄。
“你自顾自地替为师安排好了,叫我去追大道。有没有想过,为师又怎么是对你予取予求,在你不乐意了,又能说放手就放手,还不会有半句怨言的那种人?”
“殷别崖,是我对你太好了,所以你当我没脾气呢?”
殷无极错愕抬头,却见圣人的手指却勾着那无形的魔气,让血色的魔气在他的掌心绽放出一朵凤凰花。
然后,谢衍伸手,簪在了他的小漂亮的鬓边。
“吾不会如你想的那样回应你,当然,你想动摇我的大道,更是无稽之谈,你师父有这样弱?”他谈笑间,颇有桀骜不驯的意味。
“……师尊当然是最强的。”殷无极也笑。
谢衍又抚过他的脸颊,然后反复摩挲着他漂亮的下颌线条,悠然地道:“但是,你欠我的可不止那十年为期的借条。你的一身修为本领,我纵你的数次,抵得上数条性命吧?还有天劫、灵骨、乃至于那十年……”
“我只是不与你计较,真要与吾一笔一笔地算清的话,好孩子,你得想一想,你的卖身给为师多少年,才够抵这些债?”
“……”
“所以,你现在应该做什么,想好了吗?”谢衍揉了一下他的后脑,然后把那眼中有着粼粼波光的年轻大魔揽在怀中,让他靠着自己的肩头。“你若是不听话,惹了我生气,就加一分利。”
殷无极和他算账是吧,他也算,看谁的债多。
“不该对债主冷言冷语,得好好伺候您,直到您满意。”
殷无极被他抱在怀里,好似被他纳在心里的一颗火种。谢衍甚至还抚过他的长发和鬓边,好似在顺毛摸一只小狼崽。
“很知趣。”谢衍又笑,把徒弟哄回来了,他心情好的不得了,“那别崖知道怎么还债吗?”
殷无极眸底却有着晦暗的火,甚至还极为上道地揽住了他的腰,用唇在他耳边若有若无地碰着,呢喃而笑。
“圣人呐,一个吻,抵多少债呢?”
第232章 师徒论道
谢衍还未回答, 那抵着他双肩的男人,便自顾自地将唇覆了上来。
只是一触之间,链接的元神震颤, 悸动便如烟花绽放, 谢衍被他的逆徒衔住唇反复的吻, 一时间有些被亲懵了。
见他没有立即拒绝,神色还出现几分松动。
殷无极就得寸进尺, 扬起修长的颈线迎上去, 左臂也顺势从他的肩滑到背上,手握住他的腰, 把他隐隐约约往身前带, 是如缠绵细雨的勾。
而他的右手, 却是不容置疑地握住他的后颈,迫使他的脸正对自己, 唇一触即离后,又再度压下去。无从躲藏。
他平日里瞧着乖,一旦放纵起来, 就会露出狼的本性。那原本无害弯起的绯眸, 再一睁开,氤氲的血色里, 尽是噬人暴烈的欲。
“唔,别崖……”谢衍揉着他后脑的发, 说不出半个推拒的字眼,他被这刚柔并济的手段撩了个正着, 还没说几个字,又被绵绵地亲了,舌尖绕舌尖, 好似要把魂魄给融在一起。
“我还债呢。”殷无极笑的低哑,吻着他的眼睫,“我欠了这么多,当然要多亲亲您,把您亲舒服了,免得您说我赖账。”
吻再落下时,殷无极单手掩住他的耳,让谢衍连风声也听不见,耳畔回荡着共振,又钳住他的下颌,恣意掠取他的温度。
他把师尊揉散了,好似拥着轻软又冰寒的一捧积雪,他却又是一团火,把雪亲到化在怀里。
饮冰拥雪又如何,他习惯了,反而甘之如饴。就算是咽下锋利的碎冰,扎的他肺腑皆痛,他也执拗到不肯放弃半分,非得将圣人也掠如怀中。
而掠夺之中,又有刻骨的温柔,他极是在意谢衍的感受,但凡他有些推拒的意思,就技巧性地调整自己亲吻的节奏,稍稍放松片刻,却又不让他有从欲望中清醒的时间,又扯着他坠入深海,沉浮在魂魄也交融的快乐中。
谢衍却第一次从殷无极身上,感受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强势。好似那个曾经祈怜的少年未曾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年轻、骄狂、热烈的男人,看似听话,实则最是狂悖。
良久唇分,殷无极喘息着移开唇瓣,却还是细密地啄他的脸颊,下颌和鼻梁,又显得他温软而黏人了。
“这个吻比之以前,如何?”殷无极的指尖穿过他墨一样的发丝,天地雕琢的容貌上扬着盈盈的笑。
“勉勉强强……”谢衍浅浅回味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的长进。毕竟以前的小狗被他纵着,就算只会亲亲啃啃,莽莽撞撞的,他也觉得可爱。
“我还记着,您上一次说我活烂,叫我回去练练,我可受打击了,现在……您舒服吗?”他说到这里,声音几乎变成气音,勾人的很。
但谢衍又看不得他娴熟,被伺候的舒坦了,心里又有些别扭古怪:“你都是怎么练的?”
见他不答,谢衍冷笑一声,伸手捉住他的一缕发,拉到身前,微微扬起下颌,道:“殷城主身侧能人辈出,美人如云,许是吾不该问。”
他平时不摆架子,一生气,就会换了自称。
“您嫉妒了?”殷无极笑了,他看着师尊竭力端着一张波澜不惊的假面,漆眸里却沾着生动的喜怒,见他久久不答,竟是揪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试探他,怪得很,不像是平日里的师尊了。
“自作多情。”谢衍哪里肯承认,只是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似笑非笑道,“我古怪,挑剔,难伺候,洁癖还非常严重,最是不喜我的东西被人碰,别崖又不是不知道。”
殷无极也觉得不太可能,嫉妒这种情绪与天下无敌的圣人简直八竿子打不着。但被师尊称一句“我的”,他竟是又高兴极了,甚至用脸颊摩擦了一下他的掌心,倒像是软绵绵的小狼崽儿了。
“您可别乱给我扣帽子,我的技巧,是用舌头给草梗打结练的。”他骄傲地笑了,“我很努力的,不仅问了人,还搜罗了魔洲各式各样的避火图,圣人喜欢什么,我都能满足您。”
“……”这该夸他吗?
“我是炼器大师呀,或许您对一些小玩意儿比较感兴趣,我自然义不容辞地为您打制……”
殷无极又环住他的腰,在他耳畔吹了一口气,绯色的唇甚至还微微挑起,显得纯而欲,如一场湿漉漉的春雨。
“满脑子风月,不务正业。”见他越说越离谱,谢衍忍无可忍,把那挂在自己身上的小狼给拽下来,无奈地道,“好了,亲也亲够了,殷别崖,你的君子风度呢?”
“君子风度,哈哈哈哈。”殷无极笑了,随手将长发撩到身后,悠悠然地旋身,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圣人念念不忘地要我恪守君子之道,但我在您这儿,总是当不成君子的。”
他又一眨眼:“至于王者,更不能是君子,您怕是要失望了。”
他的话锋一转,透露出了些许信息,让谢衍微顿。
圣人微微拭过自己的唇,然后凝眸看去,却见那黑袍的大魔略略勾了勾手指,将缠在他身上的魔气收回,然后歪头瞧着他,唇角噙着笑。
谢衍觉出些许不寻常,又不肯承认自己心乱,叹道:“别崖,那封信里写的,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借条是真的。”殷无极也知道瞒不了他,却又不愿一层层地把心剖给他看,便挂着以假乱真的笑,“其余的,您信几分,便是有几分真。我现在好歹是一城之主,总不能把心事全说给您吧,想知道,您得自己猜。”
“要我来猜你的心思,殷别崖,你出息了啊。”谢衍失笑。
“难道只能您单方面掌控我,无论是心事,还是启明城中的消息,都在您的案头一览无余,却不能我来出难题让圣人解我的心思,猜我的目的吗?”
殷无极这话一出口,便又背过身,不肯给他瞧自己的神情,但听起来倒是语笑自若的,“仙门的事情,我已半点不问您,还请圣人莫要从我这里探知魔洲的动向。您是聪明人,该避嫌时您总在避嫌,不越雷池半步,若您假装忽视了,定是有其他的打算,是也不是?”
说罢,他回眸,鬓边魔气凝成的凤凰花越发灼灼,却低笑:“今后啊,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各凭本事,本王可不给圣人行方便了。”
“是该分个明白……”谢衍听他自称本王,便猜出几分他未来的打算,又听他谈的是程潇之事,沉吟,“我本以为你会装糊涂,给自己留一份后路。”
“仙门是我的后路吗?”殷无极闻言,神色却微微敛下来,平淡地勾起唇,“若是我尊位之争失败,圣人会怎么做?”
谢衍不答,但是袖中攥紧的拳说明了他的答案。
殷无极看向悬空之棺,将手负在身后,笑道:“我猜一猜,您不会放我去死,而是秘密把我接回仙门,养在您身边吧?”
“……”谢衍看向他,温柔褪去,神色波澜不惊。
“让我再猜一下,若我成功了,圣人打算做什么。”殷无极转过身,直视着圣人一瞬间凌厉起来的眼睛,平静地道,“若我成为魔尊,因为在起步之时借助了您的力量,则会处处受您掣肘,做决断时,需要考量您的意思,如此,我拥有北渊洲,就约等于您拥有北渊洲……”
“对了,上次的鬼界之行,圣人似乎还拿了‘鬼门关’。”殷无极点了点下颌,看向谢衍线条优雅的颈项,温柔道,“无间阎罗可好,她如今有在您的指点之下,成为您在鬼界的盟友么?”
“仙门三圣里,您的话语权越来越大,如今却放任世家撒野,很难不让人觉得,您是在借世家之患,拉拢百家各宗。”殷无极比谁都了解谢衍,哪怕他得到的消息并不比世人多,却能将谢衍的心思猜到八分,“只要您做的不太过分,道祖不会出来阻拦。所以,你要等那些中洲世家先犯错,届时您再出手,便无可指摘。”
“过来。”谢衍听他猜测,却是不正面作答,反倒微微伸出手,唤他。
“您让我过去我就过去?我多没面子。”殷无极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却自己动了,乖乖地把手搭在他的掌心,却不料被他又扯到怀里,揉了脑袋。
“凭借控制你,来控制北渊洲?”谢衍看似无喜无怒,但是却按住他的后脑,嗤笑一声,“我想要你做什么事情,有的是让你心甘情愿的办法,还需要用控制经济这种低效的手段?”
“……”
“我做你师尊多久了?我能不知道,你殷别崖做事有多疯,多不按常理出牌?”谢衍温文尔雅地笑着,顺手捋了一下徒弟披散在背后的柔软长发,道,“其他猜的到还有点谱,关于北渊魔洲的事,你就别猜了,猜不中,好好打你的天下。”
“圣人凌驾仙门,难道不会剑指天下?唔,您干什么?”殷无极刚说罢,又被师尊按住了脑袋,在额头上敲了一记。
“剑指天下又何用,问题在天上。”谢衍又瞥了一眼那悬空之棺,眼中的愠怒一晃而过。
“谢云霁,你狂悖啊。”殷无极却极不恭敬地直呼他的名,在他怀里,笑得前仰后合。
“殷别崖,你难道就不狂悖?”谢衍瞥他,“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你之道,不说在北渊洲,在整个五洲十三岛,都是独一份的忤逆。”
“世人之见,皆俗流尔,与我何干!”殷无极摆脱他的怀抱,向后倒退几步,大笑道。
他们竟是在走走停停中回到了那碑铭附近。
比起方才离开时的心境,他算是把小徒弟哄好了,自然也就愿意陪他做些消磨时间的事情。
“你的经文只刻了一半,怎么不继续?”谢衍方才没有细看碑文的内容,此时低头一看,却见是《往生经》。
殷无极重新跪坐回碑前,捡起地上的凿子,无奈地瞥了一眼倚着碑侧的白衣圣人,道:“您挡着我的光了。”
谢衍一抬手,便是凝出温暖的光芒,然后捏成一个小团子,像是夜灯置于殷无极身侧漂浮。
“别崖不是连先圣都会分个对错,此时怎么又信起佛道了?”
“当然是不信的。”殷无极拂去石灰,然后伸手,师尊便把沾了金粉的笔递给他,“但我在启明城里立了碑,刻的便是这卷经文,城中百姓信,这卷《往生经》便起到了作用。”
他的心中一片明镜,逝者已矣,佛经不过是抚慰活下来的人罢了。
“您说过,君为舟楫民为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殷无极用金粉染上那些经文,下笔千言,又承载了他沉沉的伤。
“我既然要做他们的王,便要知道,谁在为我而战,我在为谁而战。”
谢衍看着他端然而坐刻碑的样子,倏然有些恍惚。
他好像见到了多年前稚弱坚韧的少年人,但一错眼,面前如岩岩孤松独立的玄袍大魔,又像是孤绝的王了。
第233章 情难自已
殷无极专心刻碑时, 总是心无旁骛的。
谢衍也不欲打扰他,只是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灵活纤长的手指, 下刻刀时不假思索, 显出他在工艺之道上的长久钻研, 竟是一时间入了神。
殷无极往身侧摸索工具,谢衍顺手一递, 道:“凿子。”
这样的举动, 换来殷无极的一瞥。
谢衍叹道:“我以为,你会自己写祭文。”他对于殷无极放弃儒道之事, 心中颇有些耿耿于怀。
殷无极对着满是经文的石碑, 轻轻一叹:“教您失望了, 我写不出来。”
“你读书万卷,又有天纵之资, 总是下笔成章。”谢衍一顿,他不觉得殷无极的问题,在于写不出。
儒门黄金屋中, 现在还收着殷无极读书时的各种习作, 皆是藏在只有圣人能踏足的静室中,谢衍实在百无聊赖时, 便会翻出来读上几篇。
他年轻时颇有几分锐利,但比起名家之作, 还是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谢衍反复批改修订, 结合他如今境遇,竟是又读出了当年的殷无极那些锋利如剑的文字之下,压抑极好的不快乐。
“我下笔作文时, 总是长于说理,而非抒情。您总说我不懂掩饰锋芒,半点也不圆融,有什么便说什么。”殷无极想起以前随着谢衍读书时的种种,竟觉得随着师尊求学的日子,是回不去的美好。于是他眯起眼睛,轻快地笑了,“真想回到过去啊……”
谢衍却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道:“你不愿写。”
当大悲到极致时,人反而会对一切痛觉迟钝。他的情绪压抑的越完美,谢衍却越是能从种种迹象中,体会到那种刻骨的恨。
“有些事情,是文字无法记述的。”殷无极略略起身,拂过那铭文,淡笑道,“等回过神来,才会觉得心中没有任何辞藻,也无法落于纸面。师尊,曾拜入儒家门下日久,但我终究不是文人,无法沾着罪孽为墨,为自己辩白,我只能用血来偿还,无论是别人的,还是我自己的。”
他的语气悠长,看似平淡,却缭绕着浓浓的血意。
“你向自己刺了三刀,伤在哪儿了?”谢衍沉默半晌,问道。
“只是些皮肉伤罢了,要不了命,您何必在意。”殷无极轻描淡写。
“真的不重,你怎会徘徊在识海中,迟迟不出?”谢衍也站起身,握住殷无极的手腕,温声道,“别崖,告诉师父,好不好?”
“不好。”殷无极贴着他的耳畔,吐出两个字,却是又笑,“探问伤势也是犯规,程潇多嘴,但本王不想说,圣人抬出师父的架子也没用的。”
谢衍一顿,他又换了疏离的称呼,是在刻意推拒避嫌了。
他们的师徒关系,连名分都没了,只是前师尊与叛师弟子而已。现在他还以师长自居,殷无极还肯唤他一声师尊,不过是旧日习惯改不掉,非得找些虚假的联系罢了。
谢衍见他笑的与方才没什么不同。好像之前那个抚摸碑文时,流露出深深的恨意的男人不存在。
他明白,徒弟这是意识到他们未来就算不会走上全然的敌对,但也不会是朋友。所以,面对他时,殷无极会竖起坚硬的盔甲,而非将一切柔软与弱点向他敞开,祈求他的疼爱和怜悯。
“我倘若问你接下来的打算,你也不会回答,对不对?”谢衍略略低头,仿佛与那凑在他耳畔的男人交颈,那是一个亲密至极,却又透着意味深长的姿态,他声音温雅,“那我就猜上一猜,你可以不做表态,听着就行。”
殷无极的手臂本是揽过他的腰,闻言却本能地收紧,瞳孔也微微一缩,似乎意识到了贸然试探师尊的危险。
下一刻,他便被谢衍圈住了脖子,迫使他不得回避,反而被拉入怀中。温热的吐息在耳畔若隐若现,可话语却句句一针见血。
“你打算北征复仇,岚苍城和青凤城同时失主,如今正是兴兵的最佳时机,错过,就不会有了。”谢衍含着笑,在他耳畔低语,“但是你拿不定主意,到底先打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呢?”
这是殷无极最想听的答案。
但是,他已经不能再求助谢衍,任由他摆布。哪怕谢衍主观上没有任何恶意,但他给出的答案,一定是对仙门更有利的那一个。
谢衍却敏锐地洞察到了他内心的纠结,却是轻描淡写地放开他,道:“作为仙门圣人,我不会告诉你我的答案,这会影响你的判断。但是作为师尊,我提醒你一件事。”
“短期而言,你先拿下哪座城,都会极大提升自身实力。但长期而言,你需要考虑一件事,你的终点在哪里?你的背后又是哪里?”
“若你只想为一域霸王,那就有作为霸王的打法。若你想要以此为支点,成为魔君,那么自然有为君王的道路。”
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却又好像什么也没说。但是殷无极却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抿唇不语,好似在深思。
岚苍城靠近魔洲中心,临近九重山,是启明城通往外部的一条重要道路。更何况,蓝岚精锐尽出,城中空虚,拿下岚苍城应该较为容易。
但缺点也很明显,假如启明城-岚苍城,如同一根针刺穿出去,他会面临东部与西部的夹击,倘若重伤的钟离界和失去青君的青凤城还有余力的话。他会面临较大的风险。
青凤城的势力更强,更加复杂,且把守着幽河下游的田地,有利于长期驻守。拿下东部将直接成为南域和东方的霸主,不必担心自其他方向而来的危机。但是战争成本和治理成本,都远远高于岚苍城。
殷无极仿佛入了神,却被谢衍牵住了手,道:“你忧思过重,理应在识海里放松一些,何必紧绷至此,先去陪我走走吧。”
龙脉之战后,他的识海就有些乱七八糟,虽然是心念一动的事情,但他实在无心打理,面对一片萧索,殷无极心中忐忑,又开始担心圣人觉得无聊了。
“圣人就这样看着,难道也不觉无味?”殷无极的语气低徊,“没必要陪着我一个无趣之人……”
“为什么会无味?”谢衍反问。
“今日,我无心陪您观花对弈煮茶,识海更是如此荒芜……”殷无极红眸微闪,“圣人风雅,尤爱琴棋书画,名山大川。我却爱摆弄些天工机巧,总是一身油墨或是火燎,您从前容着我折腾,现在……””
“你的心境未曾平复,我又怎会这样不合时宜?”谢衍替他拂去衣衫上的尘埃,一落下,又很快化为灵流散去,“我此来也别无他事,只是看看你罢了,余下的,我不在意。”
“这么温柔呀。”殷无极笑了,“您就看不厌我吗?”
“习惯了,怎么会厌?”
“正是因为习惯。”殷无极失笑,拉了拉他的袖摆,“人间际遇,总是新人换旧人,您对着一张熟悉的脸看了千年,我离开后,您是什么感觉呢?”
“我觉得很没意思。”谢衍想了想,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发旋,“我读书时,没人在我旁边敲敲打打的,摆弄那些铁疙瘩,我反而觉得有些空了。”
“那都是不懂事的时候了。”殷无极撑着下颌,轻轻道,“要不是师尊太爱看书,我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才故意弄乱你的书房,折磨你的耳朵……罢了,都是些太早太早的事情。”
“是很早的事吗?”谢衍却顿了顿,半晌才道,“好像是有点久……”
山中不知时岁,圣人的生命太绵长,他竟然意识不到时光的流逝。
白衣圣人又蹙眉,想了想道:“现在吾的身边没人和我顶嘴,皆是些见了我,都大气也不敢出的人,我有那么可怕?”
殷无极一愣,然后耸着肩,低低的笑出声:“您怎么都想这些有的没的,大家都顺着您,难道不好?”
“不好。”谢衍一边走,一边与他说着闲话,“就算有些人和我唱反调,都是来找茬的,麻烦。”
“我就不是和您唱反调了?”殷无极伸手捞住师尊的一缕长发,勾在指尖圈了圈,玩笑道,“我天天给您惹事,旁人皆说我桀骜不驯,您给我处理了多少次善后,怎么不觉麻烦?”
“……那怎么算?”谢衍颇为不高兴,显然是双标起来了,“那些老顽固不知变通,你哪里有做错?”
“我可是入魔了。”殷无极原本含笑的神情消退了,他逼近,唇离他的面容只有一寸,原本收敛起来的灼灼容华更为炽烈。
他眯起眼,声音低哑:“我叛道入魔,难道没错?”
“入魔之事,你是心甘情愿的吗?”谢衍却没有被他绕进去,而是覆上他后脑的长发,垂眸道,“如若有的选,你想离开微茫山,离开我吗?”
“您怎么看不开,尽是纠缠这些无用的问题。”殷无极沉默半晌,别过头去,哑声道,“木已成舟,我的意愿有什么用呢?能挽回这一去不归的时光吗?我都已经不沉湎过去,您何必心有芥蒂。”
问不出来。谢衍眸光一暗,按着他后脑的手紧了紧。
可谢衍还未再说什么,却被殷无极凑上来,就着这个倾身的姿势,在唇边浅浅地吻了一下。
很浅的吻,只是唇畔相触,甚至不含什么旖旎的意味。
但谢衍还是感觉到心中一悸,像是被电流击中,眼底陡生波澜。
“……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亲您一下。”殷无极也是没按捺住,才有这种近乎克制不住的冲动,“就当我还债好了。”
千年也未曾两看相厌的一对师徒,明明想念都已经成了习惯,但碍于禁忌的的关系,两个人都欲盖弥彰着,半点也不肯提,只是找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偷得一夕温存。
哪怕是肢体交缠,却也暖不得谁,只能纠缠着,折磨着。
谢衍拂过自己的下唇,想起当年流离谷的风雪中,莽莽撞撞地咬上来的小狼崽子,半晌才道:“混小子,尽是找些理由。”但他又想,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找理由,容着他以各种方式缠上来呢?
“那不找理由了,我还想吻您。”殷无极双手捧住师尊的脸,彬彬有礼地道。
他的手心滚烫,而圣人元神如冰雪,但漆眸之下仍残存火星的热度,与他一样滚烫。
一团赤火落到冰雪,决绝而热烈,蕴着满腔说不尽的情。
殷无极倾身低喃:“什么禁忌,什么悖德,什么对立,什么天地不容的荒唐,这些与我何干?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拦不住我亲您……”
他无论说多少遍要离开他,要独立生根,他也的确在逐一扯断这些纠缠的联系。但情丝如葛,早就把他们连在了一起,除非天火将他们一起焚尽,又怎么可能将血肉的联系斩断?
三纲五常又如何,天道难容又如何?人的欲望,重重的枷锁是抑制不住的。哪怕他们知道不该。
谢衍看着他近乎破碎的绯眸,心里无奈地想:我又要犯错了。
但他却是顺势将年轻的男人环住,任由他带着绝望的神情覆下来,肩胛像是克制不住地在他的怀中颤抖,用一种快要哭泣的神情吻他,抱他,引他坠入无边的深渊焰海。
“谢云霁,我好冷,你陪陪我吧。”
第234章 千乘之国
魔洲南域多雨, 清明至暮春,这雨迟迟未停。
今日殷无极出关,大雨也就在上午停了片刻, 现在又有些淅淅沥沥的小雨。
程潇与萧珩早就等在将军府门外, 见一袭黑袍的大魔长发束冠, 腰间佩剑,行止之间却带着凛冽的寒风。
他不像闭关前那般强撑, 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 看上去不仅重伤愈合,实力也因为吸纳龙脉之力有所提升。
“来啦?”见到两人, 殷无极略略抬眸, 轻笑一声, “本王交代下去的事情办的如何?”
程潇自从仙门归来后,便未见到殷无极。
虽知无涯君立身极正, 答应之事从不反悔,但那毕竟是做城主时。为王者,行事作风极难以预料, 他自然也不敢轻慢。
他见到殷无极, 快步迎上前,俯身便拜, 道:“六工七坊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停止了与军事无关的一切生产, 全力制造您要的东西……”
“不必拜了,我虽已在南域称王, 但毕竟未有胜绩支撑这一名号,一切从简便可。”殷无极说罢,又瞥了一眼俯首不语的萧珩, 以为自己是之前恩威并施,把他给整怕了,所以让他心中生了些生疏感。
殷无极将手曲起,置于唇前,轻咳了一声,主动道:“明日朝会,今日我有事情交代将军,先随我去一趟六工七坊。”
萧珩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见他无事,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
殷无极又低咳一声,知道自己想多了。但临近出征,君与将的关系不能有间隙,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诺。”萧珩应了一声,又皱眉,“主君嗓子不好?”
“无妨,先前有些发热,现在伤势痊愈,自然也就好了。”天生魔体的自我修复能力极强,连续受了重伤,在殷无极口中,只是轻描淡写的“发热”罢了。
萧珩不信,但还是紧紧跟随他的身后,显然是被他那种一言不合就往自己身上捅刀的狠吓怕了。
殷无极此举不止是为了他,更重要的是引民心归附,为自己积累政治资本。
但是道理都懂,萧珩却是从没受过这种君恩的。
殷无极闭关的这十日里,他千年以来匮乏至极的忠心一夕爆棚,无处安放,尽想着怎么报君黄金台上意了,结果就是成天研究北渊洲的地图,把枪磨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现在就替他开疆拓土。
殷无极也觉得萧珩跟太紧了,原先鹰扬虎视的将军如今和炸了毛一样,正停了停步,想安抚几句。
可他在侧头时,背后陡生一阵寒意。
疾风掠过,刀光一闪,犹如光芒的一刺。
殷无极的本能快过思维,立即侧身一避,反手抽剑,格挡住那刺来的短刀,却还是被那自上而下的惯性给生生压的往后倒退两步。
金铁交击,他挡住了刀势,还是未能完全避过刀风,被割断了一缕发丝。
可殷无极麻痹的右手腕却告诉他,这种力道与速度,倘若他迟了片刻,落地的就不止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脑袋了。
萧珩今日未带枪,刚向前一步,便要用身体去护主,风止歇,小雨之中,玄袍大魔与白袍少年如常对峙。正如过去启明城中无数次失败的刺杀。
他心中因为骤然转变的兄弟与君臣关系而生出的陌生感,无形间也减去几分,于是笑骂道:“将夜,你小子,打招呼的方式能不能和平点儿?”
“随时能来行刺,他自己说的。”将夜向后弹跳,转了转手中的讨逆,换了一个拿刀的姿势,“嘁,又失败了。”
“够快,我差点没挡住。”殷无极轻轻吐出一口气,才觉后怕,“能让我也出一身冷汗,小猫儿,你变强的速度也太可怕了吧。”
在征服龙脉后,他已经渡劫中期。虽然没能成功,但能让他也感觉到威胁,将夜的未来不可限量。
“不如说,你能够挡住这一刀,已经很强。”将夜虽然还是少年模样,但是灰眸中透着更桀骜不驯的神气,“不要叫我小猫儿,我可是……”他顿了顿,又偏了偏脑袋,迷茫道,“忘了。”
“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殷无极揉了揉手腕,他知道,方才那如疾风的一击,还是将夜收着力道,与他闹着玩,并不是真的想杀他。
从原先的他逗将夜玩儿,现在反倒是将夜对他留手。这种转变,却发生在短短的时日内,将夜的强压根不能按照修真的逻辑判断。
“吃了什么,开窍这么快。”萧珩揽住少年刺客的肩,猛拍了一下他的背,大笑,“这种纯粹的武道,你萧哥哥喜欢,什么时候和我正面打一场?”
“你用长兵器,和刺客正面对敌?”将夜脚步一顿,显然是被他无语到。
“好了,虽然小猫儿的境界和刺杀技巧并不相关,但你仗着大乘境界,还要刺客和你正面打,就欺负人了。”
“可老子修的就是武斗,被先手暗杀,那不得凉?”萧珩抱臂,又转头看向擦拭刀身的将夜,“你说对吧?”
“别闹了,想过招以后再说。”殷无极显然今日心情不错,收剑回鞘后,一左一右拎住两个摩拳擦掌的家伙,淡笑道,“今日有正事,将夜,你既然也闲着,就随我一起来吧。”
六工七坊就在不远处,雨却越下越大了。街上的人并不多,但精神风貌都还不错,内城稍有损毁的建筑也恢复了原样。
可见他闭关期间,城中也并未闲着,一直在休养生息。
殷无极拢着袖在前面走,程潇行在他身侧,替他撑伞,顺便向他低声汇报着什么。殷无极边走边听,时不时点点头,神情专注。
而萧珩和将夜两人稍微落后一步,似乎也在交谈。
“这样的刺杀技艺,可不止是开窍吧?”萧珩今日身着简练劲装,打底为黑,衣襟却是一抹蓝,悠悠然走在雨中,“小猫儿来头不小啊,这样的一刺,诸天神佛也要怕上几分,你真的才三百岁吗?”
“启明城不问来处。”将夜灰眸凛冽,看向前方的王片刻,又转头,“这是他说的。”
“哈哈哈哈,好,英雄不问来处。”萧珩笑道,“打算留下来了?”
“除了复仇,暂时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将夜拉了拉兜帽,遮住自己的眸光,低声道,“我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还整个北渊洲以‘自由’。”
不多时,他们一行来到了六工七坊内。
六工七坊是柳清拼死保下来的,他自己却随着城主府化成了灰。程潇知他遗志,就代管了他所主持的几坊,萧珩近日忙着整军,也把自己主管的交给了他。结果程潇刚从仙门回来,就直接泡在里面监工,忙得四脚朝天。
但他这人以前当双面间谍时总是留力,凡事也不说死,如今选了边,他便显出自身作为前杂家弟子的八面玲珑来,不多时,工坊便被他整理的井井有条。
“箭头,已经按照城主要求,换成三棱形。”程潇直接从成品箭头里抓出一把,呈到城主面前,请他检查。
殷无极将每一枚箭头都置于手中,只是粗略一摸,他就对大小心里有数。再连续看过十多枚后,他满意道:“误差都在可控范围内。”
“记得前几年,您就要求工匠注意‘标准’,但他们先前还是学徒继承制,各有擅长制作的器物,执着于自己一人完成所有工序,效率低得很。”程潇笑道,“后来,您来过一趟,不动魔气,让所有工匠与您比拼炼器手艺,结果所有人皆败下阵来,才一个个服了您。”
当时的殷无极为城主时日还不久,在教工匠炼器的时候,甚至自己都会穿着一样的劲装,卷着袖子上阵,切磋技艺。
以技艺分高下,那是他还在墨家游学时,与那群实用主义的炼器狂人学到的规矩。如今,竟然也没忘了。
“战争不需要‘工艺’,只需要‘制造’,什么样的武器便宜实用,什么便是好的。”殷无极将一枚三棱箭头放在阳光下,见到那寒光森森的打磨,却是微笑着将其丢给萧珩,“这样的箭,放起血来痛快。”
萧珩伸手接住,只是一摸,便是笑了:“效率。”
殷无极没忘记给他派任务,道:“我从前训练过弩手,在城战中死伤大半,如今扩军,我需要一整个重弩兵方阵。两人一组,一人拉弩,一人叩扳机,不需准确,只要听得懂鼓声,箭射的出便可,你可有合适的兵适合做这件事?”
萧珩是沙场老将,光是他练过的兵种就够组成一册兵书,此时不假思索,道:“不求精准,只要整齐听令,这个简单。”
将夜不常用弩,但是他对各式各样的兵器颇有兴致。
他拿起长剑试了试锋刃,才发现剑身不止是一种矿石打磨而成,而是将数种矿石融化,浇筑进模具之中,又反复锤炼而成。
“反复加热折叠锻打,才能使其组织致密、成份均匀,杂质减少。”殷无极只是一摸,便能觉出成色,虽然不是最顶级的,但已经达标了,“不必百炼,这样便足够。”
将夜拿出讨逆,想要往剑上砍上一刀,却被殷无极抓住手腕。“用你的‘讨逆’来砍它,断的只会是剑,你的刀却不会受半点伤。”
殷无极一说起炼器就兴致勃勃,他走到将夜身侧,用指尖滑过讨逆的表面,“你看临近柄处,厚度会略高于尖,这样能让刀的尖部受风更少,整体的受力也比较均匀,速度也更快。我借来看过,铸剑的思路也颇受这位前辈启发。”
将夜听的半懂不懂,道:“你的意思是,替我铸刀的人很厉害?”
“当然厉害,尤其是这样的材质,绝不止用了一种矿石。我就算没见过万种炼器材料,但千种也还是有的,这样的材质与工艺,我没有见过。”
殷无极又看过长矛、枪、 火铳、马镫等,又问道:“我要你准备的战车,现在有多少辆?”
“王,虽然还未至万乘,但千乘已有。”程潇十分振奋,“每辆车上可乘坐八人,四匹马拉车,可以急行军……”
“载四人便足够,跟得上骑兵吗?”殷无极自己炼成的战车是魔气驱动的,但是他的魔兵,却不是都会使用魔气驱车,他弯下身,抚摸上战车镶嵌魔晶石的凹槽处,道,“如若以魔晶石驱动,能快多少?”
“一倍。”程潇敛容,对他道。
“一倍?”萧珩重复了一遍,显然十分不可思议,“常规战车的速度,怎能赶得上轻骑兵?别说是八人,运上四人,那速度也会大大加快啊。”
“还可以吧。”殷无极却预料到了,随手嵌入一块魔晶石,道,“还可以再快,但是工序会再复杂些,不适合现在来做。”
殷无极若要自己来,速度当然远不止于此。但是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能够分派下去的炼器任务,唯有“标准化”能够实现他的目的。
他要每一个工匠,不需要负责一件兵器的所有工序,而是让他们的工作台排成一排,拆分步骤,通过传递来实现每一道工序。
不出所料,只是初次尝试这种生产方式,这些原本就熟悉“标准”的工匠,速度又几何式的提升了。
“时间不够多,只能火中取栗,否则复仇便只是一句空话。”殷无极放下手中剑,看向这数不尽的杀人兵器,神情却算不上高兴。
他明白,这一件件的兵器,是为杀人而造的。
他还下令,补足先前城战中消耗的火器,只是这个时间更久,耗费资源更多,远不如冷兵器快。
“萧珩,你觉得如何?”
“主君,看见这些,没有将领会不兴奋。”萧珩简直爱不释手,朗笑一声道,“魔洲尚武,一件趁手的兵器难求,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工匠。你却把适宜的兵器批量生产出来,无疑是——”
“一台开动了的战争机器。”殷无极接上他未说完的话,神色沉静,却好似预料到了未来。他明白业力是什么滋味,但王的业,在他下了这决定时,就早已做好承担的准备,“战争,会把所有人绞死,敌人,友人,你,或者我。”
萧珩收敛了笑容,道:“历史是赢家的历史,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太心慈,是不能掌兵的。”
“我心慈么?”殷无极听罢,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一屋子泛着杀意的兵器,“我若心慈手软,会做这种东西么?”
“战场之中,你是不能回头的。哪怕是自己的兄弟落下马来,也要继续往前冲,只要开始,便停不下来。”萧珩看向他,唇紧紧地抿着,显出别样的凌厉,“你若现在想停下来,还来得及,你知道,你长居仙门,本不爱战争,杀戮,你骨子里还有儒家的‘仁’。”
“我停下来,别人就会放过我吗?”殷无极浅浅地一笑,眼睛却是刻骨的冷,好似冬雪,“只会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萧将军,九重山之后,我便明白了一件事,永远不要把自己的未来,交给其他人!”
“和平?也要旁人愿意和,才有平。”殷无极弯起唇,“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就别想谈判桌上能得到。他们能够自己来抢,为什么要与你做交易呢?”
“是这样的道理。”萧珩沉默半晌,道。
“今日也没有外人,我便先与你们说了吧。”殷无极取出一卷北渊地图,在桌面上摊开,然后指尖划过那两个标注出来的城池。
他并未停留在眼前的利益,手指掠过东部富饶的田,最终落在了离九重山不远的岚苍城上。
“我要岚苍城。”殷无极笑着点了点地图,抬眸时尽是狂傲,“离九重山最近,我要它,靠近龙脉,勉强可做我未来都城的附庸!”
他一开口,便是语惊四座。萧珩三人皆看向他。
殷无极将手负于身后,谈笑间,却是睥睨天下的风度。
“这九鼎重几何,本王若不问上一问,怎能甘心?”
第235章 挥戈北上
魔洲南域, 启明城,大风起。黑旗招展,千乘待发。
正是万军临别时, 百姓无不北望尘烟。
无数两轮独辕的小型战车上, 皆坐着四名魔兵, 有人配有弩机,有人持火铳, 有人手执长矛, 战车后嵌有魔晶石驱动的疾行阵法。前列的轻骑乘魔兽,目前启明城饲养的魔兽数量还不足, 余下的便用机关甲代替。
能够在如今的北渊洲, 拉起一支半机械化的集团魔兵, 无疑是超越时代的。哪怕他的魔兵,单兵境界竟不如那些大魔私军, 但也因为境界较低,又被萧珩操练过,更加有纪律, 可以说是北渊魔洲唯一做得到令行禁止的兵。
黑旗飘扬着, 黑甲的魔兵们齐齐看向正中央,千乘百骑, 拱卫着一辆黑金色的四轮战车。
战车前驾四头疾行魔兽,蹄若踏火, 车舆为横长方形,宛如铜墙铁壁, 遮阳避雨,车舆右侧置一面黑色盾牌,车舆前挂有一件似金似铁的弩和铜镞, 有车帘飘在窗前,遮住其中独坐的大魔。
鼓声一歇,车帘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掀开。
年轻大魔姿容极盛,身着黑色窄袖收腰的战袍,腰间与右胸口束轻甲,剑横膝上,正侧眼瞥来。往昔总是随意披在肩上的墨发,今日却高高束起,冠冕鎏金,显出他独一无二的矜贵。
城门两侧,皆是扶老携幼送行的启明城百姓。
启明城百废待兴,但他们的王却于此时亲征,从自身条件来说,这并非是个好时机。但从北渊大局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殷无极不需要所有人理解他,只是微微侧头,绯眸扫过每个人脸上或是激愤,信任,不解,甚至反感的神情。
他们之中,有人恨极了敌人,希望王替他们复仇。有人则是将仇恨归于王本身,却是畏惧强悍的敌人,不希望主动出击。
但无论他们如何想,此时的城门前,激昂的鼓声和一浪高过一浪的“复仇”呼声交错,说明了民心之向,也让气氛点燃到极致。
北渊毕竟是魔洲。魔修的骨血里,从不排斥扩张,并视其为天经地义。倘若有大魔肯偏安一隅,他们反倒会觉得没有前途。
所以,殷无极得胜归来后的一系列举动,让他们觉得安全。
战后的启明城,因为接纳各地奔来的魔修,编入王的麾下,当然也不乏其他城邦的眼线。光是背景调查,风雨楼就忙得不可开交,有一段时间内,城中的信息四处泄露,几乎透明。
在六工七坊恢复生产时,优先生产的,除却抚民的物资外,最多的就是军需,工坊日夜运转,全速动员时的生产能力极为可怕。更何况他还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让大量因为战争蒙受损失的魔修生产单个的部件,以换取魔晶石等资源。而发放资源也需要大量人手,殷无极依照战时,拟定了一套工分体系,让不急的人可以攒一攒再换取。
至于泄密问题,他则是拆分了步骤,外部招募的工匠只能生产部件,再由可信的炼器匠人组装与验收,并且烙上自己的名,以便追溯质量与清点数量。
在大军开拔之前,负责物资补给的队伍已先行。
殷无极选择调动这座城的所有战争潜能,挥戈北上,也是趁着天时地利人和,时机一错过,便不会再有了。
他看向被他安排守城的将夜、赫连景一行,神色威严,吩咐道:“城中之事,就拜托尔等。”
“是,吾王。”赫连景单膝跪地,仰望着他耀耀不可及的王,神情狂热,“请您放心,我会与将夜大人,守好启明城。”
赫连景本就是启明城土生土长的旧贵族大魔,又在城战中脱颖而出,积攒了足够的威望,一被启用,原先散落在城中的势力又回到他的身边,管理成本低。
他对意在出征的殷无极来说,是极好的代理者。修为低一些也不要紧,够忠心就行,一些需要武力解决的事情,自有将夜与风雨楼来办。
银发的刺客随手转了一下刀柄,身条纤细,却挡不住他身上的锐利凛然。他的身后肃立着白衣蒙面的凤流霜,女人行事凌厉,主管情报,与他各司其职,显然是有了未来殷无极麾下暗面的雏形。
将夜并未解释他为何战力急速提升,但殷无极与他试过几次刀,相当放心他的战斗力。就算城中出了叛变,凭将夜一人,谁不可杀?
而将夜本人守信义,最奉行等价交换,殷无极最不担心的,便是他的忠诚。
殷无极此去出征,倘若拿下岚苍城一带,这就是启明城最天然的地缘屏障。除非他死,否则没有敌人能够越过他来犯后方的启明城。
年轻的王略略勾起唇角,看向那银发灰眸的少年刺客。
刺客抱着臂,轻轻别开头,道:“你放心走,启明城不会出事。”这便算作承诺了。
“时候到了,启程吧。”殷无极向着随他出征的萧珩点头,然后放下了车帘。
驾驭王车,需要把控四头魔兽的方向,绝非易事。但萧珩却跳上战车,单手勒住了四条缰绳,为王者开路。
“出发!”萧珩给自己戴上头盔,站在王车之前扬鞭,向魔兵下达命令。
一瞬间,旗帜猎猎当风,千乘齐动,魔兽嘶鸣,鼓声响彻。
魔气在战车中流动,支颐斜坐的殷无极,掀起眼帘,看向前方为他驾车的萧珩背影,笔直锐利,像是长空的利剑。
魔兽的蹄敲击地面,咚咚咚。他继而听到齿轮转动的声音,那样轻微而稳定,继而是车轮碾过大地的声音。
绵延的车辙,让他行往未知的前方,却已经没有回头路。
自今日起,北渊洲的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
启明城破,不过是两月之前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料到,殷无极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整旗鼓,率军北上。
此时的岚苍城,因为蓝岚已死,正是无主之时。
它由位处偏近中央的位置,原先是因为蓝岚与青君为盟友,归属于东方,但如今连青君也死在殷无极手下,岚苍城便是一块肥肉,东南西北,皆可击之。
雪片一样真假难辨的消息,如今正甚嚣尘上。
“那位殷殿下,打过来了!”
“据说已经到了逐鹿野。”
“那不是很近了吗?”
“我听说,逐鹿野全是黑压压的旗帜,还有载满魔兵的车,不知道有多少人。”有人亲眼目睹了那遮天蔽日的场面,连想起时也忍不住打颤,“我奉劝诸位,快跑吧,我看见了狼王军的旗帜也在其中。”
“那百战百胜的恶狼,竟也当了那位的家犬?”有人质疑,“他萧珩不是连北厄殿下的招揽都拒绝了吗?”
“谁知道呢。”有人低语,“狼王军早已放出话来,以后就彻底归于南域那位的麾下了。听说,他们是认正统,才选了那位新崛起的殿下。”
在魔兵整编时,殷无极收编了从来独立的狼王军,虽然保留名字,但是这支战绩斐然的魔兵,指挥权从建立他的萧珩转移到了殷无极手中。
能让磨牙吮血的狼王认主,那被魔洲鄙薄的“贱民之王”,能力绝不可小视。
在魔洲,胜利就是一切。
在九重山,殷无极杀青君,伤钟离界的消息一传开,虽然还有不少人不满,但他在北渊洲的称呼从“仙门叛徒”“贱民之王”,明面上变成了“殷殿下”“南域的王”“启明城主”,一下子风评好了不少。
“也对,龙脉认主一事传开,全北渊不知道有多少大魔夜奔启明城,你们瞧,这岚苍城上下的心思,可都浮动的厉害。”有魔修喃喃道,“现在旧城主残部还在组织顽抗,试图在逐鹿野狙击,照我说啊,简直是蚍蜉撼树——”
“可那一位与岚苍城,算得上是深仇大恨了吧,倘若城破,会不会屠城——”
“这可说不好。”有老魔叹息一声,道,“如今位上的大魔,有哪个不是性情暴戾,杀人如麻?面对这种分食之仇,有多少人能够忍下来?”
“不过听说,那一位倒也没有把擒下的俘虏全杀了,有不少活了下来,去矿场做工,假以时日能被放出来,倒还是个念想。”
他们才交谈到一半,便有士兵前来驱赶他们,将官色厉内荏道:“没事聚在一起议论什么,快滚!”
魔修们一哄而散,看似听话,实则心思各异。
在北渊洲,以大魔个人威信维系城池的统治,倘若大魔一死,治下之民便会四散而去。如今岚苍城还未散,纯粹是因为时间不够久罢了。
青君死后,东部势力一触即溃,如今正内乱,北渊洲渡劫大魔拢共就四个,青君被杀后,青凤城内部从哪里临时找一名可以服众的渡劫大魔?
岚苍城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东方青凤城内部尽快决出胜负,给岚苍城派遣一名城主管事。
但这一切幻想,都因为殷无极超乎想象的推进速度,破灭了。就算今日兵临城下的不是南域的殷无极,也会是北方的天厄,是西方的钟离界。
秋风萧瑟,一切都凋敝。这便是战败后的城池。
青衣的书生转动轮椅,来到每日买酒的酒馆前。他带着病容的苍白面容上,对未来没有期待,也没有憎恶,唯有一脉平静。
“关店了?”陆机辨认着那老板鬼画符般的笔迹,自言自语道,“老板转让店铺,选择逃难去。真可惜,他家的酒不错啊。”
“书生,你怎么还不跑?”这一带的店主眼熟他,知道他是个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没用书生。就算靠写字算账赚了点钱,转手就会拿去买酒喝。
也不是没有姑娘见他清瘦俊美,不嫌弃他残疾,想和他凑合过日子的。但这书生偏生高冷的很,半点也不正眼看人,又实在颓废,便没人再瞧上他皮相好了,反倒嗤他为酒鬼,避之不及。
毕竟,魔修讲究实用,自甘堕落的人,谁又救得了呢?
“我跑什么?”陆机往轮椅后略略倚了倚,一身青衣落拓,神情却是恹恹的。
“南域那位,可是要打进来了。”裁缝店主给大门落锁,牵着自家小女儿,絮絮叨叨道,“听说蓝城主没干人事,差点屠了人家的城,难保大魔不会原样报复回来,把俺们这些讨生活的也给推到刑场去,咔嚓一声……”
“现在赶紧跑,听说去晚了,他们就关城门了,这群龟孙,非得逼我们共存亡,谁要陪那些狗日的大魔一起死?”
“文如其人,他不会。”陆机埋头点检自己余下的钱财,的确不多了,他就算想走也走不掉,“如果真要杀,那就杀了在下吧,左右是个废人,死了也好,省的浪费空气。”
“唉,书生。”店主重重地叹了口气,拉着女儿上了马车,赶向南城门。听说,那里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了。
陆机绕了两圈,才找到一家没有及时关门的酒家。
沽了酒,他又饮了一口,才酡红着脸倚在轮椅上,面带些许醉态,倒有些昔日神机书生的风流了。
在听闻殷无极活着走出九重山时,身为史官传人的敏感,让陆机清晰地听到了历史转向的声音。
那种兴奋没有持续片刻,他又看着自己没有知觉的腿,与入魔后破破烂烂的经脉,不知是自嘲还是绝望,将那张又悄无声息流通起来的《启明报》丢进了火盆里,烧得一夕温暖。
他落魄至此,只得焚稿以取暖,昔日的文彩华章,于他好似一个梦境。
陆机不再去写文章投向《启明报》,因为他知道,当那位前圣人弟子开始北征时,便不会再把重心放在那里。而他现在,又是否有那下笔如神的文采,能够让人侧目相待呢?
他不知道,也不自信了。他自己都讨厌现在的自己。
终日买醉,浑噩度日,经脉堵塞,半身残疾,一身傲骨折于境遇,苟活于漆黑破败的茅屋之中,看不见一丝希望。
岚苍城的守城结界发出轰然一声,好似城池倾倒,城中大乱。
“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黑旗,外面尽是黑旗!”
“是剑,那是渡劫大魔的剑意!结界裂了一个大口子!”
“逐鹿野之战,岚苍城魔兵全灭!南域之王,殷无极斩大将于野,北上九重,这是要灭我们的城啊。”
陆机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乱成一团的城。
他的周围是奔逃的人,闭门不出的萧索店面,四处抓人的魔兵,尖叫声,惊呼声,哭声,交织成一副末日下的画面。
而他却独自坐在角落里,如同冷静的史官,眼中映着战争的模样。
“听啊,青史在敲门了。”青衣的书生敛了敛袖,正襟危坐着,仰头看向那晦明的天光,唇边居然扬着微笑,“这声音,真动听啊。”
第236章 上兵之策
兵临城下。
而殷无极并未急着打入城中, 而是在把劈开城外结界劈开一个洞后,亲自一箭将劝降书射入缺口中。
他用魔音沉沉笑着,声音在岚苍城上空响彻:“给你们十五日时间考虑, 是献城投降, 还是走一趟黄泉道, 诸君可要想好了。”
殷无极不着急,但有的是人着急。
接到劝降书后, 一众旧城主党大魔急的团团转, 但被殷无极率军包围了岚苍城,想逃是来不及了, 想要求援, 只能指望同样也乱成一团的东边。
他们一时间没了主意, 只能用空前残酷的手段约束岚苍城治下民众,城中不得谈一个‘殷’字, 连同音都不行。他们发出雪片一样的求援信。不止是向东侧,连西方和北方都试过,皆无回音。
道理也很简单。启明城战中, 蓝岚的势力被殷无极打灭了精锐, 三个月后,殷无极打着复仇的旗号出征, 逐鹿野再度击溃余党,如今连岚苍城本身都被围了。想要在此时虎口夺食, 那位龙脉新主能让吗?
魔生性崇尚力量,城中大乘魔王蓝岚已殁, 凭借余党势力,还不足以形成威慑。结果就是维持秩序的私军在摸鱼,城里百姓就算被充军了, 也在摸鱼,贯彻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信条。
老弱病残的,心知横竖都是死,索性都开始躺平,心想:“说不准在对方治下,比在这群废物治下好多了。”
秋日正高,十五日围城已过半,大魔却迟迟未下达献城的命令,反而有决一死战的意思。但岚苍城中早已人心浮动。
陆机再去沽酒时,只见城中开始悄悄流传敌方的《启明报》。
这报纸并不摆在明面上卖,因为是违禁品。但陆机只要对酒家茶社多问一句:“有最新的消息吗?”对方便会心一笑,用报纸裹着酒坛递给他。等到他回家后,只要拆开阅读即可。
光线黯淡的棚屋内,屋顶依旧是破的,漏着夜色与月光。
陆机点上半截烛,温酒的气息烫着油墨清香,他将报纸展平,用已经无法催动的法器“春秋判”作为镇纸,在微弱的烛光下阅读着城中新闻。
只读了两行,青衣的书生便笑了,那是一则城中的短消息,内容为:“城主征兵,下限降至无修为青壮年,若有至炼气期幼童,十岁也征。如藏匿适龄者,三代连坐,尽数充军。”
在岚苍城内流通的《启明报》每日刊发,而这种消息,唯有被困于城中的人才会知晓。
陆机敲了敲报纸,似笑非笑道:“那些大魔当真蠢物,自以为有结界便是铜墙铁壁,被一剑就打开缺口,那一位不攻,是因为不想攻。还征兵,要与之同归于尽。哈,结果对方都把地下报社都开到城中了,可见情报都漏成了筛子,谁还愿意去卖命?”
殷无极围而不攻,反而给出投降期限,乍一看是给了他们反应和求援的时间,有可能拖出变数,像是一出昏棋。
但当陆机在城中听到越来越多关于殷无极本人的生平、战绩、治理手段的讨论时,他也不免失笑,明白了他背后的深意。
“孙子曰,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殷无极想要岚苍城,但他并不想攻城。
攻城必有死伤,若有死伤,不但仇不可解,还会埋下祸根。他也无法安心以岚苍城为支点,背靠九重山,剑指北渊众大魔。
他想要吞下的,是一个民心归附,俯首称臣,百姓箪食壶酒以迎王师的城池,而非一个残破不堪,百姓十室九空的空壳。
“君王之才啊……”陆机的手指滑过那直白而犀利的标题,一篇“告岚苍城军民书”,深入浅出,让人读了又读。
先是历数前城主蓝岚种种倒行逆施的劣迹,痛斥城中大魔欺凌弱者,盘剥吸血,奴役民众的罪行,再笔锋一转,写启明城奴隶解放,人人安居乐业,上下一心,与子同仇。
最后,殷无极甚至写:若是百姓献城投降,他只杀策划攻击启明城的主恶之人,然后帮助岚苍城也过上好日子;若是被逼走到攻城那一步,届时刀剑无眼,他将无法顾忌百姓安危。
殷无极为圣人弟子时,并不像他的师尊那样文名斐然,也无传世名篇留下。
就算在儒道修士开些什么诗会文会时,被邀请过去的殷无极,也不怎么留下笔墨,甚至还被人讥笑过腹中无点墨,忝居圣人弟子之位罢了。
但陆机生于史官世家,其实是读过这位争议极大的圣人弟子的文章。他写文章,并不喜欢使用华美铺张的排比与互文,而是长于说理,陈词弊病,一针见血,其文颇有上古学风。
但当时,中洲文坛浮夸之风甚重,对这类文章意甚恶之。而殷无极也不欲与之争短长,便连文会与论道都不怎么参与了。由于他独来独往,杀伐果决更是传出了他是圣人豢养恶犬的恶名。
再后来,他叛出仙门后,圣人抹去他在仙门的一切痕迹,包括他早年那些不出名的文章,皆是被圣人收回。仙门也不知,圣人到底是将那些东西收了起来,还是烧了干净。
陆机读罢此文,掩卷叹息,评价道:“这是坦坦荡荡的阳谋。”并且断定,殷无极若是在这一役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声望又会达到一个高峰。
死去的史官本能又开始攻击他,他研墨了墨,提笔想要批注些什么,却在落笔时迟疑半晌,讽笑道:“在下一介白身,又是个残废,何来资格评点帝王将相,天下枭雄?”
最终他还是搁笔,打算无所作为,静待着十五日之限的到来。
就在岚苍城中风雨飘摇时,率军围城的殷无极,心中却有着另一番章程。
逐鹿野大胜后,殷无极为萧珩拨出三千轻骑,自己则率千乘之车向岚苍城而去,明为围城,实是为萧珩拖延时间。
逐鹿野大胜当日,殷无极铺开地图,将萧珩招至军帐之中,上面已经将周围如散落群星的小城完全标注出来,那是整个岚苍城可以辐射到的区域。
“我想要吃下的,何止一座城。”殷无极将旗帜放置于岚苍城上,然后背着手,微微弯起唇笑道,“北渊十城,城下有城,受其辐射。我只要一座孤立的大城有何用,我要的是清理掉它辐射范围内的所有敌人。”
岚苍城一带处于北渊中部,除却九重山脉外,多为平原。而这些附属城镇,也不是铜墙铁壁的大城,更像是镇的规模。
这里的军事力量,不过是一些岚苍城派遣的魔兵,然后有一个直接对城中负责的指挥使,在当地做个大地主罢了。
单独一个虽然不成威胁,但若是岚苍城想要调动他们,还是会造成不小的麻烦。所以在拿下城池之前,殷无极打算一颗一颗地拔掉钉子,给岚苍城内的余党造成压力。
“所有?”萧珩在他左侧坐下,先是扫了一眼地图,也是笑了,“好家伙,胃口大啊,主君。”
“生逢乱世,胃口怎能不大?”殷无极斜坐在覆盖黑色魔兽皮毛的主座上,长袖落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神色颇有些慵懒。
一只雪色的魔兽崽儿轻巧地跃上他的膝,在大魔的腿上趴下不动了。龙脉之气,对万兽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它们亲近极了殷无极,恨不得绕着他的腿转圈圈。
这一只因为皮毛没有杂色,是纯净的白,最得殷无极喜欢。
“是雪麒麟的幼崽?”萧珩拎起它的后颈皮,看着魔兽崽儿啊呜一声咬在他的护臂上,乐了,“它爹娘给你拉王车,崽还丢给你玩……”
“萧重明,三十六座附属城镇,你多久能拿下?”殷无极看着萧珩捏着雪麒麟的爪子逗弄,很随意地问道。
“这你可就问到老子的长处了。”萧珩看过情报,笃定道,“给我三千魔兵,只要给我拦住援军,半个月,我就能给你荡平。”
狼王萧珩,长于攻城略地,尤其擅长指挥轻骑兵,在快攻速胜上面战功赫赫,叫他守城反倒是为难他了。
“好,那你放心去。”殷无极再看过一遍北渊洲的版图,目光落在了通往岚苍城的路,道,“我们便在半途分别吧,三千人不多,消息可以捂一阵,我就先把你离队的消息按住不发,岚苍城,我替你围。”
“不愿同时陷入战局?”萧珩是沙场宿将,心思老辣的很,听他此言立即领会了意思,笑道,“两线作战的确不明智,先等等我的消息,把外围清理干净,再包个饺子,就可以下锅了。”
“攻城为下策,攻心为上计。”殷无极把玩着手中一颗黑色的小型旗帜,漫不经心道,“我想要的是一座立即可用的城,而不是一片焦土。”
萧珩明白,他不愿意杀太多人。
哪怕北渊洲全民修魔,但是金字塔尖的大魔,拢共也就那么些。
绝大多数的魔修一辈子都徘徊在炼气到筑基的阶段,名义上是魔,但无功法传承,只有些许强身健体的魔气,力气大了些,寿数也不过长个一二十岁,与凡人无异。
对他们来说,有个生计,有个可以安稳活着的城池,不被大魔欺凌杀戮,过完自己普普通通的一生,便已足够幸运。
萧将军看着他的主君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笑脸,却从中读出了决意。
沉默半晌,他站起身,把置于身边的头盔戴上,再去拿倚在一侧的枪。
“这就要走?”殷无极问道,“不等明日?”
“不等了,先去整编,乘着夜色走。”萧珩抿着唇,神色肃然,琥珀色的瞳孔中是凌厉,“老子说过,主君想要哪座城,往地图上一指,老子就能给你打回来,你指十座我就打十座,指三十六座,我就打三十六座。”
“办得到?”
“给我足够的信任,我就没什么办不到的。”年长的将军看他,眼中有温暖的琥珀色光芒,道,“主君守着我的背后,管着补给,我放心。”
“好。”殷无极闻言一笑,斟酒两杯,“为君践行。”
“好。”萧珩与他一碰杯,仰头饮下烈酒,然后朗声一笑,道,“不用送了,半月便归。”
殷无极支颐瞥他,见将军正将搭在椅背后的红色披风系上,萧疏俊朗的侧脸,在烛火之下显得惊人的冷酷。
逐鹿野之战,他采纳的是萧珩献上的计策,以先锋诱敌,然后从两侧钳形包围,直接把闯入包围的魔兵军团吃掉。
其中,高机动性的战车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让殷无极着实见识了一下,给萧珩足够的发挥空间,他能打出多漂亮的战役。
这样一想,当初萧珩在启明城当个副城主,实在是委屈了。狼这种生物,并不能圈养,得放出去野才行。
殷无极低头把魔兽崽子拎起来撸了撸毛,然后站起身,看着萧珩卷起给他的那副地图,就打算出征。
他忽然唤住了他,道:“萧重明。”
萧珩回头,以为他还有安排,就笑着问道:“还有什么事?”
“萧大哥。”黑发赤瞳的大魔顿了顿,换上了他近日已经很少再去叫的称呼。
那昭示着一段不含任何君臣利益纠葛的时光,好似千年的岁月未曾流逝过。
“愿君大捷。”在萧珩怔然的神情中,他又笑了,带着些温暖,“平安回来。”
第237章 王师已至
殷无极给出的十五日期限将至, 城中大魔余党,却迟迟未能给出回答,显然是要一条道走向黑。攻城之战, 正一触即发。
当夜, 岚苍城中灯火黯淡, 一片寂静,不像是筹备战争的模样。而南部偏城门处, 负责守城的士兵处, 却传来些许细小的响动。
那是一队被强征的魔兵,套着不合衬的盔甲, 正趁着值夜时商议了什么。
“要是拖到明日, 他们就攻城了。”他们讨论着, 声音压低,“听说代城主求的援兵早就给那狼王萧珩灭了干净, 只是半点也不告诉我们,你看城里,哪里是像要反抗的样子, 逃的逃, 躲的躲,就把我们这些炮灰派到城墙附近送死……
“谁他妈想为这群废物卖命, 我的老娘还要我养老。”
“听说,这几日有人悄悄挖地道, 溜到对面去了,还给家里回信。”小队长的消息灵通点, 他轻咳一声,道。
“信里说了什么?”几个人又凑在一起,热切地打听着。
那小队长享受被热捧的感觉, 又清了清嗓子道:“是我隔壁老牛的消息,保真。据说他被安排到了专门的大营里,里头都是咱岚苍城逃过去的老乡,南域那位是个仁慈的,不但不虐待,给吃给喝,还说等到‘解放’了我们岚苍城,就能放他们回家团聚了。”
几人面面相觑,道:“不是都说,那名为殷无极的大魔,凶神恶煞,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
“哪传的?”小队长恼道,“再暴虐,能比得过蓝城主?那可是一言不合就做人皮风筝的大魔,你们忘了?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奴隶,一个个挂在屋檐上,生生晒成了干……”
他说到此,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却听年纪小的少年一声哭腔。“娘亲,我不要打仗,我不要死!”
“南域那位从来就没屠城的记录,连攻入启明城的魔兵,他也只杀了为首的,其他被征去的大多都没杀……”
“俘虏都有活路,那降兵也没事吧?”瘦竹竿似的青年道,“不就是换个大魔吗,多正常的事情,指不定在这位治下还能过得更好呢。”
“要不……”小队长咬了咬牙,道,“明日就开战了,那就过了期限,投也来不及了。一不做二不休,开城门吧。”
“就是,开城门吧,谁要陪那群大魔一起死,说不准明日一打起来,那群废物大魔拿我们的命拖延战线,自己就直接跑了。”
“逐鹿野之战不就是?他们拿私兵往上填,自己跑得比兔子都快,平日里剥削倒是一套一套的,真到了战场上,却被吓得屁滚尿流。虽然咱和那群卖命的狗不是一国的,但看了他们那结局,谁心里不打鼓?”
“就是,连自己养的狗都能卖,卖起我们来不是更没负担?”
这数十人商议完,自觉胆子壮了,就谨慎地借着换班的名头靠近城门。
明明是交战前夜,城中戒备却十分松懈,许多人干脆就溜了,守城的兵戈一车车地横在城下,但是应当穿戴的人却不知去向。
小队长在边上绕了一圈,却见墙根下一堆奇怪的茅草,他用手中长戟勾开,却见一处贴着墙根的大洞,直直通往墙外。
“那些狗儿子,跑的竟然比我们快!”他们泄愤似的用力捅了一下,发现那通道又被土填上了,一时半会逃不出去,又恨恨道,“该跑的都跑完了,我们还守个屁的城,一不做二不休,开城门逃跑得了!”
“反正等他们杀进来也是死,开城门吧。”
夜色之下,这么几个无甚见识的微末魔兵商量了一番,竟是这样轻率地决定了这座早已人心离散的城池归属。
历史的走向,有时就是这样荒唐。小人物的一念之差,也能越过暗处无数斗争与博弈,直接决定一场战争的走向。
当夜,城门之外,月色正值当空,数万魔兵蓄势待发。月色为甲胄镀上寒光。
殷无极坐于战车之上,膝上横着黑金色的古朴凶剑,正阖目养神。
十五日的以逸待劳,疲敌心态,拖延时间,他终于在今日收到萧珩的捷报。
此去三十六城,已无战意,有些一触即溃,有些见狼王军旗帜飘扬便望风归附。萧珩率轻骑一路北向,所过之处皆是横扫。
时至今日,岚苍城已是孤城。
但殷无极并没有指望,城中大魔余党会献城投降。因为对他而言,他们是必杀的对象,不可能原谅。
虽然殷无极也尝试了从内部做宣传,但是他可以动用的人太少,不足以从内部发动叛变,所以并没有指望能够和平拿下岚苍城。
“想要在我攻城时逃离,还是祭上城池死战?”殷无极明明笑着,绯色的眼眸里却毫无笑意,凝着血。“罢了,都一样。”
战争避无可避。左右都是要杀人的,那是逃不过的业力。
他斜着剑,以绸缎擦拭古朴的剑锋,动作优雅,白皙的手指在月光下莹白如玉,而黑云遮挡明月,为他的车辇投下暗影。
“传我命令,黎明时分攻城。”殷无极低叹一声,看向面前黑黢黢的城池,似乎见到了它破碎时的模样。
他缓缓阖目,不再去看,而是低声道:“还有最后的三个时辰,先做准备……”
“王,不对劲。”萧珩不在,他的副将萧十二随行,一直在盯着城门处。他的声音微微扬起,颇为讶异道,“王,城门开了!”
岚苍城被殷无极一剑劈出大洞的结界,早已形同虚设,就等着殷无极的一声令下,他们将会挺进城中。
而他们重兵镇守的南部城门,就在夜色中被数十人缓缓推开。
沉重的石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钻出十几个魔兵,与他们严阵以待的队伍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傻了。
城内传来骚动,漏出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吼道:“有叛徒开城门了——”
“好家伙,这是份大礼啊!”萧十二立即反应过来,欣喜若狂,马上派亲军去接管城门。“快,去开城门——”
他刚一抬眼,想要向王汇报,却见那端坐在王车之上的黑袍大魔不见了。
那鼓动着兄弟们开城门的小队长还年轻,没什么见识,当真正面对这浩浩荡荡的万军时,才一哆嗦,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禁不住跪了下来。
正惶惑时,他们看见黑云散去,长风掠过平地,面前却站着一个人。
他黑袍轻甲,长发束冠,手握玄金色长剑,一身王的威仪。月光落在他白皙的脸上,照出他绯色如焰的眸。
帝气正是摧城之势,足以让他们身心皆拜服,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大魔的脚下。
“你们是岚苍城的守军?”殷无极低垂眼睫,在黯淡的夜色中,他幽红色的瞳中跳跃着火,他问道,“为什么开城门?”
孤身一人的王,看向那朝他轰然洞开的城门。
“小人不想……”小队长用额头抵住地面,耳畔回荡的是大魔低沉悦耳的声音,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道,“不想打仗了……”
他们的见识短浅,此时才回味出来,他们似乎是代替这城中大魔们做出了决定,甚至替城中百姓做出了选择。而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他们不清楚,只是怔怔跪在大魔的脚边,抬头仰望着他孤高的容色。
殷无极负手而立,望向萧条的城内。
城外正在临阵前的静默中,本欲黎明再攻的启明城魔兵,此时正在逐一燃起手中的火,在他身后形成一片光的海。
城中传来零散的兵戈声和脚步声,已经没什么可以组织起来的有生力量了,那些七零八落,修为不一的小兵们执着刀枪剑戟,却看到了洞开的城门。
殷无极的黑袍当风,身后火光憧憧,黑旗猎猎。
他的姿容绝世,唇畔含着笑,略略偏头看来,背影如巍巍然的山岳。
“放下武器。”殷无极抽出黑金色的古朴长剑,剑锋点地,在月光中孤身而立。
他的身后,千乘齐动,鼓声震天,万军高呼“王师已至”。
这样的军容,亲自见过这一幕的岚苍城士兵早就吓破了胆。
他们是断然不愿和这样的大军碰上一碰的,没了战意,手中武器纷纷落下,但他们互相看着,惶然失措着,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群中,不知有谁反应极快,随着万军高呼一声“王师已至”。那一声来自岚苍城中的呼声,单薄,却像是突然唤醒了什么。
所有人皆是如梦初醒,纷纷跪在黑袍大魔的脚边,拜服于他一身龙脉帝气,大呼三声:“王师已至,恭迎吾王!”
有士兵闻讯赶来,却见城门两侧跪了一片,皆是昔日同袍。而那原本在城外包围的魔兵,正满身披挂,士气高昂,挺枪立于魔王身后。
殷无极收剑回鞘,双臂展开,然后双手向下一按,止住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猎猎黑袍在风中飘扬。
“多谢诸位相迎。”殷无极不露白刃,显出他并无杀戮恶意,而是沿着两侧跪下的士兵留出的路,轻快走入城中,黑袍微微晃动。
他徐徐旋身,抬手,笑道:“岚苍城前城主蓝岚及其余党之罪,与百姓生民无关,诸位不必担忧,请起。”
随即,他又回身,看向自己未曾入城的魔兵,淡淡笑道:“入城下马,不露白刃,不准扰民。今日,岚苍城以礼迎我,我将以德报之。”
他此言一出,便是将那小队长偷开城门的莽撞举动,直接拔高成了“民心所向”,成了岚苍城军民归服于他,直接给自己加上了正统性。
黑袍大魔的风姿绝世,身影孤绝,哪怕信口开河时,也别有一番说服力。
那被殷无极主动扶起的小队长等十几人,晕乎乎地跟在他身后,差点有了一种自己很重要的感觉,整个人都光宗耀祖了。
“承蒙岚苍城军民厚爱,吾今日得以入城,化干戈为玉帛。”殷无极淡淡笑道,“诸位义士的选择,避免了数千,乃至数万人的死伤,吾要感谢你们。”
“王……”他们被这迷魂汤一灌,哪还记得自个的王是谁,只顾着跟着他了。
所有魔修的视线追着他的身影走,只觉他身上有一股足以让山海也倾倒的,独属于帝王的风度。
向殷无极洞开的城池还在黑夜里寂静着,但是那渐渐亮起的天边,将终结这不眠之夜。
鱼贯而入的大军前锋,黑旗在街头巷尾招展着,上面的“殷”字极是刺眼。
启明城魔兵皆行于殷无极的身后,而走在最前面的王,哪里像是前来攻打城池的,反倒像是在巡视着未来的属地。
不知又有哪里传来“王师已至”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彻了这个黎明。
临街的百姓从窗口探出头来,见到那看不见头的黑旗,却惊讶于大军的军纪。没有人劫掠,没有人屠城,甚至连白刃都在鞘中。
被带入城中的,还有那些陆陆续续逃出城的人。他们从大军中走出来,又哭又笑,与自己的亲朋拥抱在一起,讲述着这几日惊魂的故事。
渐渐地,有百姓扶老携幼,走出家门,看着这些过街巷而不入的陌生魔兵。他们的脸上有着不安,但是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不确信。
这些远道而来的,外乡的魔,与他们岚苍城可是有仇的,当真会放过他们吗?
可他们过街巷而不入,看样子好像不是要来报仇。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言,“王之师”会不一样吗?
“城主府在何方?”殷无极的目的很明确,首先要把他的仇人们给摁住,不能让一个人从他剑下逃了。
“就在前方。”
萧十二的动作极其迅速,他带着几名大魔堵了城主府,直接逮住了那些来不及潜逃的大魔。有些则是没打算跑,因为根基就在城中,也是知名的魔修氏族。
殷无极走到城主府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扬剑一劈,旧城主蓝岚的徽记碎成齑粉,原本的“城主府”三字牌匾落在地上,裂成两半。
那些只是见了他的面,便为龙脉之力控制,只得跪在他脚下的大魔,他根本一眼都懒得看。
殷无极只是站在阶前,笑着负手转身,向全城昭告。
“今日起,岚苍城易主,归吾,即南域之王殷无极所有。”
兵不刃血。
第238章 治民之道
夺城易, 治理却难。此言不差。
殷无极已不是第一次夺城,他已经脱离了那段两手空空地走入矿场,兴兵于草野, 登台一呼的时光。
那时的他, 面对的是孤悬的城池, 不稳的人心与四面皆敌的窘境,也许当初走错一步, 他就会像那无数被赶下台的城主一样, 失去地盘,然后失去性命。
从封闭到开放, 从内乱到稳定, 从防守到进攻, 年轻的大魔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真真切切地依靠“治”立稳了脚跟, 恩与威,让他登台祭天,自封为王, 也开启了对外征伐之路。
受益于美名, 他的麾下,也不再只有那些随他一道走出矿场的奴隶, 也不再是圣人戏言时的“草台班子”,那些投奔他、追随他的大魔, 以见龙脉之主一面为荣。
所以,殷无极先把那些未来得及从包围中逃离的大魔下狱, 然后开始筹备三日后的大典,宣告城池正式易主。
这三日内,他又做了数件事。
殷无极入住城主府后, 首先是开了仓,先把魔晶石与米粮肉拨出一部分,用以犒军,当夜的城主府外,他还设下席面,无论军民皆可来饮宴。
起初岚苍城中民众畏惧大魔,明明闻了肉香,却是不敢出门。但街边饿极了的乞丐可不管这些,他们死也要做饱死鬼,就呼朋引伴地去吃席。
那些异乡的魔兵似乎是被下了什么命令,也不惊扰他们,显出了惊人的克制。
乞儿们再一看,见他们手中皆拿着册子,听说,是他们的王要求他们认字,首先学的便是军纪。
有个不怕死的青年,还去和那些个军爷搭话,问:“你们会不会抢劫,会不会屠城,征不征壮丁?”
得到的答案都是摇头。
那青年又问:“那你们喊着要复仇,来了却啥也不杀,啥也不拿,图个什么?”
回答他的魔兵搔了搔头,道:“我也不懂这些,但城主说,我们的仇人是那些下令攻打启明城的大魔,又不是百姓,你们啥也决定不了,杀你们做什么?再说了,我原先也是平民,大家都不容易,何必呢?”
青年结结实实一愣,道:“可是大魔暴戾……”对他而言,那些席卷过无数城池的魔兵,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劫掠。
魔兵憨憨一笑,拍胸脯自豪道:“城主才不暴戾,他是个好人,你们看着就知道了。”
免费的饭谁会不吃,真的吃起来,谁还会想得起来防备和寻衅。
哪怕是城中还有些大魔的走狗故意挑事,试图引起混乱,但妨碍大家干饭的都是敌人,无论是岚苍城的民,还是启明城的兵,都是会抄家伙痛打一顿的。
一夜饮宴后,殷无极令自己麾下的文职皆动起来,要摸排城中户籍。
这样敏感的举动,当然会敲不开戒备心重的百姓大门,但殷无极早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对于相对较为富有的商贩,他去以魔晶石去收粮;面对一贫如洗者,又告知对方城中有分粮点,人皆可领一斗,但是需要登记管理。
得知了这一消息,不少饿极了的百姓皆跑出家门,见到当真登记完了可领一斗米粮,于是越发积极。
但也有人发现,新的户籍之上,他们的城池名字换了,新的名字为“天权”,为北斗七星之四,别名“文曲”。
有见多识广的感叹道:“先是启明星,如今又是天权星……这位南域起家的魔王,野心远不止一城啊。”
而在被接管的城主府中,殷无极需要管的更多了。
“我们不缺魔晶石,但是缺粮食,向百姓购买,既能以购代赈,解决燃眉之急;又能通过做交易,先把信任建立起来。但是,这并不可长久。”殷无极看到城中空空的仓库时,只是一笑。
他也知道府库空虚的原因,大魔将财物搜刮殆尽,通过各种渠道转为了个人囤积,留给他一个空壳般的城主府。
他翻看账本,见各种巧立名目的杂税,几乎看花了眼,这让他皱眉:“连年税赋,却要对外征伐,盘剥的这样厉害,城中民生疲敝,也难怪毫无战意。”
但他又恍然,若是当初蓝岚吃下启明城,通过饮启明城财政的血,补岚苍城的亏,自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北渊洲尚武,没人会沉下心养民安民,积攒财富,都是“夺”代替“治”,
殷无极一抬头,想寻个人说些事情,却与几个武将眼神对上。
他一思忖,柳清已殁,程潇负责管他的补给,还在启明城安排军需。那些投靠他的大魔,又大多只懂怎么打架,让他麾下武德充沛,却找不出一个能够捋清各种繁杂事务的文臣。
“再帮我贴一个招揽人才的英雄榜,要熟悉城中事务的谋士,什么样的都行……”殷无极顿了顿,才拢起袖,补充,“别用绑的,要以礼相待。”
武将们见城主忙得脚不沾地,自己却闲着,心生愧疚。见城主要做事儿,连忙把胸脯拍的哐哐响,道:“那当然了,我现在就去安排!”
殷无极倚着门框,看向他们蹬蹬跑走的样子,先是一笑,又偏了偏头,心中却寻思:“他们懂我要什么样的谋士么?”
第三日,这几日的大批量登记户籍成效卓然。未能换成“天权城”籍贯的百姓左看右看,见大家都换了,也就不再坚持,纷纷换了。
一时间,城中都在讨论殷无极将“岚苍城”更名“天权城”的含义,见他没有什么报复动作,许多人也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他“仇不及百姓”。
殷无极却在翻看统计名单,发现城中还有大量没有办法统计到的奴隶,于是招来原本管户籍的小吏询问。
“回王上的话,城里的奴隶分为两种,一种为‘家奴’,另一种为‘军奴’,世代皆是大魔私产,大批量地被困于大魔的领地,非战时做活,战时入军,没有财产,没有自由,更不作为人看待。这样的奴隶在城中是没有记载的,具体有多少人,得去大魔的领地里看。”小吏战战兢兢,“但我们都没有这个权限,前城主也不在意,就不了了之了。”
“你估计有多少人?”殷无极暂时还没有攻入城中的大魔氏族领地,却也不着急,把他们像是待宰的年货似的圈了起来。
“依照每年消耗的粮食,得有个五万以上……”小吏也不敢隐瞒,却又道,“但小的也不知道,在先前的战争里死了多少。”
“是吗?”殷无极又笑了,看似温和,实际上语气却冷,“一座十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其中有五万,不算人啊。”
小吏不知他性情,见他神色阴沉,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殷无极低下头,又去看从前岚苍城属地里的镇村,上面已经标注了萧珩去攻击的三十六所屯兵点,泰半都是变了色,归于殷无极麾下。
“整个城池的属地内呢,这些环绕附近的小城里,有多少是奴籍呢?”
“王上,他们大多都是务农的奴,受派遣当地的大魔管辖……”
“呵。”殷无极冷笑一声,神情莫辨,赤瞳如暗夜里的幽火,“精彩。”
从前的岚苍城属地,人口结构是极为畸形的,是典型的塔状。
主体城池里,半数为奴隶,负责最低端的生产。
在军中,非奴籍的是将官,是从魔洲各地招揽来,专门吃打仗这口饭的魔修。而大量用以消耗的小兵,是大魔私有的奴隶。
在更遥远的村落、田地、矿场内,许多人都是世代为奴,奴隶契纹随着生育而传承,让他们终生也无法逃脱这一禁锢。
殷无极自从入主前龙隐城,将其更名为启明城,便在内战中屠尽所有大魔氏族,废止了启明城的奴隶制度。
在这样的理想国里,启明城已经许久没有提起过“奴隶制”了,而今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制度的黑暗之处。
“吸血的蚂蟥。”在小吏恐惧的眼神中,殷无极唇边浮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却是转瞬间抽出长剑,直接劈断了面前的几案,木屑四溅。
“只知盘剥,不思生产的废物,留之何用?”
殷无极按兵不动,直到三日后,新城主继任大典。
原本在城外扎营的大军中,最精英的魔兵被他调集入城,一部分负责维持大典秩序,余下的皆被他安插到了大魔氏族盘踞的内城中,将那一带团团包围。
而城中百姓拿了他的米粮,也换了户籍,对这位出手大方,分毫不扰民的新城主印象很好。他又同步放出了“只向大魔寻仇,百姓何辜”的口风,知道矛头并非对准自己,所以就算有了这样的动作,城中百姓心中也安定。
倘若殷无极能继续保持他的宽仁,他们真心不介意换个城主,能活命就行。
闭门顽抗的大魔不来参加大典,却也不敢擅自动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殷无极在城中收买人心,将包围圈越缩越小。但他们之前没跑掉,此时更是跑不掉。
城主府前的广场足以容纳数千人,如今临时搭起了台子,重兵层层把守着。
殷无极穿着一身黑底金纹的王服,衣料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形,腰封上绣着金色麒麟纹,足蹬黑色长靴,行止间别有一番威严。而他又拂衣振袖,双手拢起,在秋风萧瑟中徐徐走上高台,居高临下地一瞥。
他平日里看上去挺好接近,但当他真的端出渡劫大魔的威严时,龙的虚影在他背后缭绕,漆黑泛赤,极为华美。
北渊以黑为尊,龙凤图腾、麒麟纹等,皆是高位大魔才可使用的。而如今北渊无尊位,正是礼崩乐坏之际,各地大魔,自然也是动辄称王称霸。
但他们是第一次见到龙脉之气,足以让所有人仰望着他,心生敬畏臣服。
那些执枪肃立的魔兵,在他登台之时,齐齐将枪举高,枪尖束着的一段红绸在风中飘动,他们齐声道:“恭迎吾王!恭迎吾王!恭迎吾王!”
这样排山倒海之势,难道会有人不畏惧吗?
事实证明,是畏惧的。
那些殷无极查抄了城主府后,跑得慢被逮住的大魔双手缚着镣铐,被送上台前时,他们的心中是惊惧的。
他们听闻,当初进攻启明城的魔兵,有四百余人被他直接杀了祭天,那一日的血腥气满溢城郊,断头的声音就没停过,到最后,尸首更是烧了一天一夜,冲天的火光让人生寒。
而他们与仙门叛徒的仇怨,不止启明城一役,更要追溯到他刚入魔洲之时。他们觊觎天生魔体,不知为了杀他,使出过多少肮脏手段。
就在此时,殷无极略略转头,对着被缚着跪于他脚下的大魔们微微一笑,他们手中镣铐的禁制,带着渡劫大魔独有的气息。而他此时更是五指一张,对着他们释放出些许龙气,道:“诸位,风水轮流转,当年你们欺我孤身入魔洲时,可曾想过跪在我脚下的这一天?”
他们神色难堪,道:“无涯君是挟私报复?”
殷无极抬眼,眼皮一撩,却是对他们的猜测报以一笑,傲然道:“蝼蚁之辈,配我起兵报复?”
大魔们不敢抬眼,他们平日里在城中耀武扬威,如今却感觉到数千双眼睛瞪视着他们,薄凉的,幸灾乐祸的,憎恨的,却无一人会为他们讲话。
他们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继而,看见一双黑色的锦靴,衣袂在风中微扬着。
“吾有三件事,诸公请细听。”殷无极负手,赤眸如焰,声音低沉而威严,“自今日起,废止城中蓄养奴隶之制度,交出奴契,释放所有家奴。”
“怎么可能?”有人不屑冷笑,道,“一群家畜也配——”
他的话并未说完,而殷无极的拔剑,却比他的声音更快。
台下千人屏气,万人静听,却见无涯剑剑光一闪,一颗头颅从颈上落下,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惊惧上。
鲜血飞溅三尺,要他的黑袍也沾染一片暗红。
“我不想听废话,只能直接让他闭嘴。”殷无极看向其他被押着跪倒在地的大魔,却又歪了歪头,笑道,“诸公呢?考虑的如何了?”
不似他当日入城时的端肃沉稳,今日的他,竟是会笑着杀人,让敌人的血绽放出诡异而艳绝的花朵。
“三息间不答,我便去问下一个。”殷无极俯下身,温文尔雅地用剑尖划过大魔的脸颊,血狱滔滔的眼,刻着彻骨的疯,“罢了,不必作答,你们的脑袋我都已经预定了,用来祭我启明城的冤魂。”
在这样狠戾的煞气中,殷无极笑着扬起剑,那人的头颅斜飞出去,滚下台,被万人践踏。
手起,剑落。万军欢呼。
为他征伐至此的魔兵,所为不过“复仇”二字,今日的引刀一快,为的是他们的以血还血。
殷无极压根没打算征求这些大魔的意见,自顾自地道:“第二件事,你们过往依靠盘剥、重税、抢掠而积攒至今的家财,充归公有,服务于城中建设。其中部分,用以抚恤民众,赎清罪过。”
听闻此言,那些本是来观看典礼的魔洲百姓愣住了,继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狂欢声。
他们没听错吧?这位令人敬仰的王,竟然想要把这些大魔的资财分给他们?
“盘剥万民,罪业累累,理应杀之而后快。”殷无极再引刀,鲜血喷溅。
那本该是人上之人的大魔,在遇到境界碾压自己的更高位时,孱弱的像是被碾在脚下的蝼蚁,屈辱而不堪:“不过成王败寇,我们——”
“说得对,我为王,尔等为丧家之犬,有什么问题吗?”殷无极看着那些被欺凌过,压迫过的百姓看着他手中的剑,眼中流露出痛快的光,便知道这些人曾经怎样盘踞于此,做尽了一切恶事。“成则生,败,则死,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尔等竟然不懂?”
“……”
盘踞于北渊洲肌体上的大魔,与他从来不是友,他们的矛盾,也不存在任何化解的可能性。
他想要让北渊洲重生,就必须,屠尽天下恶龙。
“不破不立。”殷无极的脸上并无嗜血之意,甚至没有复仇的痛快,他平静地踱步,走过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剑尖仍在滴血,“今日的第三件事,要借你们的命一用,血债,自是以血来赎。”
“诸公!黄泉道,一路慢行!”
第239章 陋室对答
“王, 您看,这个怎么样?”武将像是拎小鸡一样,把瘦弱的读书人提溜到殷无极面前, “他说他是读过书的, 能写千字以上的文章, 还能给母鸡接生,帮不孕不育的猪下崽。”
“……我要的是谋士。”殷无极按了按眉心, 看着那像小鸡仔一样被提来提去,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书生,一眼便知这并非他想要的人。
见书生沮丧, 殷无极叹息一声:“识文断字的人才我也需要, 如果你愿意, 去找斐进,通过基本的测试后, 就能留在城主府做个文书。”
“为王上办事,我义不容辞。”读书人也清楚自己半瓶子水晃荡,当个文书就很不错了, 于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殷无极面试了一上午, 结果半个人才也没捞到。真有本事的谋士,心中自有几分孤傲在, 哪里会是一张榜就会主动前来的?
而那门神似的大汉挠了挠后脑,没想到招个谋士都这么难, 在他眼里,会认字的都差不多。他道:“我找了三四十个, 感觉还不错。您都给否了,这些人都不能用?”
“不能用。”殷无极展开一本折子,叹道, “别说策对,连账面都看不懂,仅停留在‘会识文断字’而已,无法协助我处理事务。”
殷无极看着书桌上堆积成山的折子,难得沮丧了一番。
城中事务繁杂,光靠他一个人是处理不完的,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他要找一个文化水平极高,且有组织能力的优秀文臣替他分担,否则只会成日困在书房里。
城中民心收复大半,他正在以非暴力的办法稳步蚕食城中大魔的势力,避免出现当初启明城内乱时的情况。目前为止,还在顽固抵抗的大魔不多,但手中还握有约两万的奴隶为盾,就算是围了,也是个烫手的山芋。
如今的他,虽然拿下了城池,但外患甚多,他没有多余的钱和人力处理一场内乱,就算要打,也必须保证速胜,不能被拖进消耗战里。
“得转变思路,自己去看一看。”殷无极合上折子,想起了之前与赴九重天的大魔们聊天时,听他们无意提及的一个人。
禅让当时说,他们在酒馆里碰到了一个病书生,是他的慷慨陈词,最终推动了他们赴九重天。
当初,大魔们提的模糊,殷无极也就没有多问,只以为是路见不平而已。如今见过一批水平稀烂的,他又想起了这件事。能够说动那么多大魔的,至少腹中才华会比这些半吊子强得多。
正巧,禅让也是随他至此的大魔,又因为曾修佛法,对普度众生有着很大执着,如今在城中庙宇帮忙施粥,刚好可以一问。
说去就去,殷无极换了一身黑色的宽袍儒衫,戴上斗笠,溜出了城主府。
至庙前时,已是午后,来领粥食的队伍已经散去了,禅让就歇在庙宇前。武僧平日里金刚怒目,此时却是面带仁慈,给围在他周边的小孩发糖块。
见殷无极来此,禅让迎上,微笑问他:“城主也是出来走走的?”
“有个人向你打听。”殷无极略略一抬斗笠,绯色的眸中流动波光,沉声道,“你曾经提过,在前岚苍城的酒馆中,遇到过一个仗义执言的书生,他的特征是什么?”
禅让想了想:“青衣,坐着轮椅,一身病意。”
殷无极记下,然后又道:“还有别的特征吗?”
禅让:“愤世嫉俗算不算?”
殷无极失笑:“算的。”
“城主现在身边缺少可用谋士,我等武人,打架擅长,出谋划策却是不行的。”禅让道,“城主的确是该去见一见他,若非那书生说了一句‘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我们怕是还在犹豫不决。如此想来,万事万物皆有缘法,他的一句话,最终促使我们上重天,解了城主之困,你们之间到底是有因果的。”
殷无极倒是第一次听他详说当日的情形,眼睫一颤,似乎是为那一句“抱薪者”而动容。
禅让微笑而立,念了一声佛偈:“阿弥陀佛,殷施主走了最难的一条路,渡魔者,万不可被魔性吞噬,让怀中薪柴也点燃自己。”
“多谢告诫。”殷无极的心中隐隐有着极为玄妙的感觉,他同样回了一礼,微微笑道,“既有因果,我会去见他。我有预感,我会和他很投缘的。”
说罢,他又问了禅让当初去的酒家地址。
酒家在城东,门还开着,近日里生意不错。因为殷无极下令不准扰民,城中的商业大多都恢复了往日水平。
见城主白龙鱼服,亲自垂问,掌柜诚惶诚恐,将自个的老顾客卖的极快,热情笑道:“青衣,坐着轮椅,您说的是陆先生吧,他就住在这附近,往东走,边上那一排棚屋里,右数第三家便是了。”
住在棚屋?殷无极闻言,不动声色,又问道:“这位陆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掌柜想了想,道:“是个脾气古怪的病书生,长的有点俊俏,识几个字罢了。但他年纪轻轻就残疾,还好酒如命,见他时皆是一副醉态,没什么姑娘看得上他。”
年轻的大魔也不反驳,但他心中知道,以禅让转达给他的那一席话,他绝非一名寻常书生。而市井小民眼中没有天下大局,只有柴米油盐,纵然满腹经纶,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识几个字的穷酸书生罢了。
“这位陆先生,平日最爱你家哪种酒?尽数沽来。”既然打定主意拜访,殷无极自然不可能空手上门,于是沽了酒,放入袖里乾坤,循着掌柜给的地址,寻找那位闻名却未见面的病书生。
待到找到那位陆先生的家,殷无极打量了一下这陋室,叹息一声。
屋顶上的茅草不翼而飞,交错搭起的木板破了个大洞,漏水漏风,整个棚屋外蒙着蛛网与灰尘,只能堪堪说能住人,倘若外力一推,指不定就倒了。
殷无极收敛思绪,轻轻扣响门板,声音低沉,道:“请问,此间主人,陆先生在吗?”
良久,屋里传来一声冷漠而倦懒的声音,道:“不在。”
殷无极失笑,悠然道:“那陆先生几时归?”
那人不耐烦道:“不归。”
殷无极唇瓣又浮起一丝笑,自报家门道:“吾为南域之王,渡劫期魔修殷无极,虚领启明城与天权城城主,今携好酒佳肴,欲拜访贤人隐士陆先生,若是陆先生归来,请足下传达,我欲请先生出山辅佐,助我霸业。”
那声音又冷笑,鄙夷道:“什么贤人隐士,那不过是个残废,不名一文,百无一用。城主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必来陆某这蓬门陋室,就不嫌污了眼?”
只是隔门一对,殷无极品出他只言片语里的旁征博引,只是他过分自厌自贬,话语中防备心很强,但在得知他的身份后,态度却有了一些微妙的转变,转而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听过自己的,而且并不厌恶,反倒愿意暗地里助他一把,这是个很好的信号。
殷无极现在求贤若渴,面对于自己有恩,且可能是个大贤的书生,他显得极为有耐心,垂衣拱手,等在门外,笑道:“上古有诗豪,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此间有贤人隐居,何陋之有?”
“圣人弟子莫要说笑,陆机乃草野籍籍无名者,沦落市井酒肆,以字画卖酒钱,当不得‘贤人’之名。”那书生又淡淡道,“如今北渊魔洲,天下谁人不识南域殷无极?肯为龙脉之主效力者,比机之名声更盛者,数不胜数,何必在意某这残废无用之人,请回吧。”
“《韩非子》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孟亚圣亦有云,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殷无极哪怕被冷待于门外,也不着急,反倒微微一笑,扬声道,“名声大又如何,谁又不是起于草野?君今大隐隐于市,我亦发于山岭之中,矿田之下,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我到底是何种人,陆先生何必急于下定论?还请一见。”
“殿下之辩才,倒是教机也甘拜下风了。”陆机似乎是笑了,很短促,声音却又很快归于淡漠。“想来,殿下是因为机曾对一众大魔仗义执言,才心生感激,寻至此处吧。如此,您便是想错了,陆某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没什么可助殿下,请自去吧。”
陆机的态度如金铁冷硬,甚至把他的来意都猜到,机敏至极,哪里是殷无极三言两语便能说服的?
虽然书生言语之间的推拒之意十分明显,殷无极却不是知难而退的类型。
他感觉到一股不知来由的忧愤。曾为儒家门人的他,最能体会到那腹中诗书万卷,却穷途当哭的痛苦。
“陆先生的屋顶破了。”殷无极顿了一顿,不再端着腔调,说那些大义凛然的言辞,反倒用一种闲聊的口吻道。
“……”陆机沉默半晌,似乎是未曾料到,他的思维跳跃性这么大。
“我帮陆先生修屋顶吧,这是我的长项。”殷无极后退两步,看了这摇摇欲坠的房子,目测一番。“陆先生既然不愿一见,我也不强求。但这棚顶漏雨,魔洲中部又气候不好,若逢连夜雨,身体会酸痛难熬,还是修上一修吧。”
“……不劳烦殿下。”
“不麻烦,很快就好。”殷无极笑了,“我早年师从……”
他一顿,不欲细说,“……总之,有人按着我的头读杜诗,在读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我便暗暗发誓,若我习得机工之巧,定要为寒士兴修楼宇,为他们遮风挡雨;若我有权势财富,定要修桥补路,让天下成为一体。”
他身为炼器大宗师,又曾游学墨家,他对于机工之术精研至深,于是也不介意棚屋简陋,伸手一摸,便知其结构哪里有问题。
他只是一振袖,便从袖里乾坤取出钉锤,他的材料皆是极为昂贵,如今他以魔气飞速打磨这些价值连城的材料,却毫不吝惜。
他知道屋顶不能承压,便运起魔气浮在空中,也不去窥看屋内,一边捋起袖子为他修筑房顶。
陆机显然是没想到他还能来这出,噎了半天,只是绷着声音,冷冷道:“沉迷机工之要,殿下当真是儒者吗?圣人儒道大成,难道未曾责你偏废……”
他言必提圣人,甚至还数次唤他“圣人弟子”,而非“前圣人弟子”,这让殷无极心情大好。
他一边修筑,一边与他闲谈:“圣人责我偏废?当然不会,教学之道,当然是因材施教。”他又扬眉,神采飞扬地道,“我有墨学之能,甚至比墨家宗主还要强上半分,他只会骄傲,哪会责备?”
棚屋内依旧一片阴暗,唯有一缕光漏了进去,连同他的声音。
陆机仍然不答。
殷无极算是明白了,这书生嘴上冷漠毒舌,实际上对圣人甚是推崇,连带着对于“圣人弟子”没有抵抗力。
但陆机心中有结,不愿见他,大抵不是他的问题,而是难以面对残废的自己。
殷无极动手很快,哪怕故意拖延时间,也在半刻内修好了。
棚屋虽然破旧,但那腐坏漏雨的洞被补齐,殷无极甚至在补的时候,在顶上装了一盏精巧的明珠夜灯,光线很柔和,极是适合看书。
“陆先生今日不见我,那我明日此时再来拜访。”欲速则不达,殷无极知道今日到这里便可以了,要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深思。
今日之拜访,并非毫无收获,他知道了对方的名字“陆机”。
五洲十三岛的能人异士何其多,他虽然今日之前未曾听过他的名,但今日之后,他便会去了解了。
不过一次隔门对答,让殷无极确信,这书生完全对他的胃口,他势在必得。
“殿下,我的拒绝不够明显吗?”陆机的声音骤然快了几分,看似冰冷刻薄,殷无极却听出了几分失措来。
“都说了,我不出山,请殿下另寻高明。您若是觉得,学上古刘玄德三顾茅庐便能逼我出山,便是想错了——”
“三顾?”殷无极掸了掸身上的灰,墨发与儒袍在风中微微飘扬,闻言笑了,“那怎么够,若是陆先生不肯出,别说三顾,十顾都顾得。”
“……”
“陆先生,酒与菜肴我放在门外了,明天见。”
第240章 礼贤下士
次日未时, 殷无极如约而至。
他今日来的匆忙,只卸了轻甲,战袍却未来得及换, 衣袂上还有斑斑血迹, 行走之间颇有杀戮后的沉肃凛冽。
如此这般, 是因为上午他率精兵速攻城中大魔驻地,与他们短暂地碰了一碰。
大魔们虽然一触即溃, 吐出大半蚕食地盘, 却也狗急跳墙,看准了他不欲残杀民众, 便妄图挟奴自重, 甚至迫他带兵退出已握在手中的天权城。
第一次试探进攻, 宣告失败。
“陆先生,在吗?”殷无极心中烦躁, 但敲门时亦然非常轻,怕一时手重,把蓬门陋室推倒了。
他先等了一等, 没见回应, 又运起魔气,察觉屋中无人, 才颇有些怅然地叹气。
人不在,但事未成, 殷无极不能走。
今天已经迟了片刻,若是现在离去, 就显得他心不够诚,又哪能请到谋士出山呢?
难言的疲惫涌上来,殷无极倚靠在门口歇了片刻, 又见左右无人,便屈膝坐下,倚靠在墙边静静等人。兴许是太累了,等了一阵,他竟然睡着了。
魔洲中部昼短夜长,从未时至亥时,黄昏的光芒早早就散去,星月满天。
轮椅的声音在错落的石板路上响起,有些颠簸,孤寂的街道上,一片青色的影子掠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寥落。
陆机在早晨得知城中打了起来,便知道,今日殷无极大抵是来不了的。他在家中等了一等,不见人来,便出门沽酒,顺便探听情报。
在得知殷无极换回百名奴隶安置治疗后,陆机着实在原地怔了许久。
这是个赔本生意吗?当然是的。
他突袭的时机选在清晨,正是戒备最松散时,虽有些许折损,但也成功擒下一名官居前岚苍城高位的大魔。只要捏着他为筹码,可以让其他顽固抵抗者泄气。
可在对方蛮横提出,若是不交出该大魔,隔一个时辰,便屠杀百名自家奴隶时,殷无极犹豫了。
乍一看,这交易极为无理。
奴隶为大魔私有,他们只是将屠刀对准自家财产,如果将自家有生力量全杀了,对殷无极来说,该拍手称快才是。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雪亮的刀锋架在那些奴隶的脖子上时,殷无极同意了交换。
在城中还未立稳脚跟,殷无极就在初次对抗前城主势力时吃了败仗,这本该对他的统治造成极大打击。
但是,在此战稍歇后,消息却如一阵风传遍了城内,人人皆是惊掉了下巴,感叹“百名奴隶的命,竟然比一名大魔的价格更高昂”“城主莫不是疯了吧”“本以为是那群老家伙自毁,谁知这真是城主的软肋”……
城中普通魔修、平民百姓谈着谈着,却无人轻蔑嘲讽他初战的失败,而是不自觉地落下热泪。
他们看到城主派人将那些被换回的奴隶送去妥善安置,为他们治疗累累的伤痕,明明是无言的一幕,但那些逃出生天的奴隶却是泪流满面,朝着城主离开的方向拼命磕头,以至于磕出了血。
他们想起自己的命运。就算不是奴籍又如何,在北渊洲的世道里,弱者的命比蝼蚁更轻贱,他们早就习惯了在大魔争斗的倾轧下,如何逃跑,如何求饶,如何忍辱负重地过日子,有点才能的,就拼命去修炼,试图脱离最卑微的那个阶层,为此不惜代价。
他们习惯了,麻木了,甚至觉得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直到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渡劫殿下,用行动告诉了他们,这是错的。
“这以一换百,换来了民心啊。”神机书生坐在酒馆中,听着市井中此起彼伏的抽泣声,看着那些高矮胖瘦不一的魔修,一张张哭的极丑的脸,难得对谁如此盛赞。
在满城的风雨中,他们讨论的对象,却在众多纷乱中隐去了。据说,他并没有返回城主府,连他的手下都未找到他。
陆机行于月光下,凝神一看,却见自家门口,有一人抱剑而坐,好似已经等了许久。
轮椅再靠近,陆机看见殷无极阖着眸,似是睡得沉了。大魔的战袍上血迹斑斑,寒露点点,长发凌乱地垂于身前,脸上的血还未完全拭净,让他本就过分出众的容色,多了几分血腥妖冶。
听到轮椅动静接近,他敏锐地抬起眸,眼中是一片赤色的火。热烈而澄澈。
“总算等到陆先生。”殷无极见他逆着月光,身影瘦削,铮然一副傲骨,于是笑了。
殷无极立即径直站起身,从容拍了拍衣上尘土,向他一揖,道:“闻名不如见面,在下殷无极,字别崖,号无涯君。”
他在魔洲,一般只说自己的名姓,从未介绍自己的字与号。
这一生,也唯有师尊会唤他的字,其他人大多都唤他的号或是身份,他也好久未捡起仙门的礼节了。
但殷无极从风雨楼处拿到情报,神机书生陆机,曾是仙门中人,生于世家大族,自然有几分繁文缛节,有些时候,拉进距离还得投其所好。
“陆机,字,平遥。”陆机朝他扬扬下颌,面上虽然还是冷漠刻薄,但到底是正眼瞧他了。
“陆平遥,好名字。”殷无极想起了什么,看着陆机的眼神先是一怔,继而像是捡到宝一样,无端炙热几分,“平遥先生大才,一篇驳论,让我念念不忘至今。”
陆机肩膀略微一僵,也没反驳,反倒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些奇谈怪论,赚些《启明报》的润笔费罢了。”
殷无极含笑,也没戳穿。
他连地址与真名都未曾留,他又哪里寄给他润笔费呢。
陆机又看了看天色,觉出他的玄衣上寒露太深,定是等了五个时辰以上了,心中不免动容。可这并不会显于书生面上,反倒更为生人勿近,声音也更冷硬。
“殿下,夜深露重,今日战况激烈,为何不回城主府休憩?”
“无妨,我未受伤,但答应了陆先生今日拜访,定要履约。”
“这门又未锁,一推即可。”陆机摇动轮椅,挪到门前,用左手大袖刻意遮掩了自己不能动的双腿,然后右手轻轻一推,那木门便轰然洞开,“殿下久等不到我,为何不径直入室?”
“未得主人相邀,不合礼数。”殷无极拢袖,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殿下是个君子。”陆机顿了顿,心知殷无极这是挖坑给他跳,非得要他邀请,才肯进屋。
“当不得。”殷无极谦虚着。
虽然心中明白,但陆机还是侧头,道,“事到如今,我若不请殿下进屋做客,倒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通道理了,请进吧。”
殷无极也不纠结他半恼的口气,而是笑着,十分自然地搭上他的轮椅,推着他进了屋。
屋内狭窄,仅有桌、椅、床与书架等简单陈设,杂物极少,没什么生活气息。
原本,屋子应当阴暗潮湿,但殷无极昨日修了个明珠夜灯,悬于屋顶之上,垂下一束柔和的光芒,让这毫无生气的屋子,也平添一份温柔韵味。
“殿下请坐。”屋里只有一张椅子,陆机也不离开轮椅,平平抬手一指,道,“无酒无茶,只有檐下井水,殿下可自取之。”
“不必劳烦。”殷无极注意到,昨日他送来的酒坛子已经空了,笑意加深,才旋身,走到椅上坐下,浑然没有半点拘谨。
殷无极在魔洲混迹多年,早就明白孤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改仙门时目下无尘的模样,该用心时用心,该用计时用计,灵活机变的很。
而他似乎天生便有拿捏人心的本事,又自小被谢衍教导君王之道,一旦居于该有的位置,有些事对他来说如呼吸般自然。
“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陆机看了他一眼,冷淡道,“若还是请我出山辅佐,便不必提了,我暂时还没有这项打算。”
“我心中虽然渴盼此事,但也无强迫之意,今日前来,一是履约,二是想问计于陆先生。”殷无极笑道,“先生也听说,我初战失败,狼狈退走……”
“以一换百,你怎么想的?”陆机语气听不出喜怒。
“一条命,换百条命,这难道不划算吗?”殷无极神态闲适,甚至去舀了一勺井水,随意用手拂过,便是以火热魔气烧开了水,为二人泡茶。“陆先生,也觉得我做了一件错误的交易?”
“输在当时,得在将来。殿下之野心,远不止一战,更不止一城。”陆机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道,“既然心中自有公断,何必来问平遥。”
“我被拿捏了这么大的弱点,当然是来请教神机书生,接下来该如何破局?”殷无极也不生气,含笑为他倒茶。
“殿下已经把猎物圈住,吃下去是迟早的事情,他们压根翻不出浪来。”陆机接过茶,品了一口,只觉回味清冽,是好茶没错,他的眉眼也无端松快几分,显出些桀骜不驯来,“区别只是在,何时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罢了。”
“不错。”殷无极笑吟吟的,袖中却有着一封战报,那是萧珩递来的。
战报告诉他,魔洲中部已被他完全平定,三十六屯所也随时能用,已经可以换上自己的人驻扎了。
而由于他打的太快,西方钟离界与北方天厄,压根没有时间阻挠他的北进。他把整个中部吃下后,他们的兵还未集结完呢。
“殿下围城,引而不发,是为了给狼王萧珩创造机会,先断援军补给,再攻孤城,自然会让城池守军战意降到最低。”
陆机沾了茶水,在桌上虚虚画出一个圆,“最后,军心离散的守军开城门,也在殿下预料之中?或者,干脆就是殿下的人?”
“这倒不是。”殷无极也坦坦荡荡,“我在城中的布置,只是些许眼线,还未渗透到军中,守军献城一事,纯属意外。”
“无论是不是意外,岚苍城是守不住的。”陆机敲了敲桌子,又道,“由于援军迟迟不至,又有殿下围在城外,城中大魔四面楚歌,逃跑无门,只得退守城中驻地,也是殿下瓮中捉鳖之策?”
“谁叫我逐鹿野之战,打的太快了呢。”殷无极在该骄傲的时候,自然是半点不谦虚,支颐浅笑,显出几分飞扬,“毕竟,北渊名将之首,现在是我的臣。”
“狼王萧珩,名不虚传。”陆机先是感叹一句,然后又意识到自己情绪过分外放了,立即脸色一敛,又摆出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中却暗恼。
在这位圣人弟子面前,藏住自己的心思是极难的。
年轻的王者,有着轩然霞举的容色,君子如风的气魄,举手投足间,又不乏自信与从容,可见立身极正。
哪怕是用计谋,也是坦荡阳谋,半点也不掩饰,教人止不住地就与他推心置腹。
“我不是殿下的谋臣,若要问计于我,您打算付出什么报酬?”陆机收回手,敛袖端坐,看向他,神色清高孤傲。
“美酒?”殷无极笑道。
“平遥可以自己去沽。”陆机抬眼,轻哼一声。
“资财?”殷无极先是开口,又置之一笑,道,“若是先生在乎这些,早就答应我,做我的谋臣了,哪还会寄身于此地?”
“你倒是清楚。”陆机眯起眼睛,“既然殿下想不出我感兴趣的东西,这交易便做不成,请离去吧。”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殷无极面对逐客令,却也不急,只是一笑,“上古汉时,太史令作《史记》,但后来因浩劫散佚,世上相传的版本,皆是残缺摹本。而我曾在圣人门下游学时,曾与圣人探访过一座汉陵,其中,便有一部《史记》。”
殷无极看着陆机转头,眼中迸溅出激越的星火,便知对上了此人的胃口了。
“那一册随葬的《史记》竹简,藏于微茫山中,为圣人所有。”
殷无极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微微倾身,噙着笑道,“但是我读书向来过目不忘,《史记》全书,我可为陆先生默写出来,不知这样的代价,先生动心否?”
陆机:“……”
可恶,这该怎么拒绝,那可是《史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