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满座皆惊,然而,是那种安静到极致的惊。
所有人, 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马前夫看,慢慢的,慢慢的,大家的视线开始下移……
马前夫条件反射, 夹紧双腿,额头上流下两滴冷汗, “你胡说啥, 我哪里不行了?”
“性能力不行。”
你看,好死不死的, 他还要问哪里不行, 不问的话或许还能糊弄过去, 可他问了啊!作为一名负责任的医生, 舒今越当然要做到有问必答。
这不,这五个字从舒今越嘴里冒出来, 周围依然一片安静, 可怕的安静……不过, 三秒钟后不知道是谁先忍不住“噗嗤”一声, 周围顿时传来各种各样的笑声, 无论男女都在笑。
“哎哟喂, 笑死我了,大家都是成年人,就别装模作样了吧,还问哪里不行。”
“这要是不问,还能留点面子。”
还是那句话, 不是大家没同情心,而是乔大姐已经把他的“光荣事迹”散布得人尽皆知,就连刘干事那样的真小人都看不过眼,自己的女儿都不养的人,能是什么猪狗东西?
而这人,他现在还不行。
大家当然得尽情的嘲笑喽!
“你你你胡说啥,你满嘴喷粪,我要告你,我要举报你,你胡乱编排,你侮辱人格!”老太婆忍不住了,跳起来就要上去掐今越。
这么多人哪里允许她动手,有几位大姐死死的按住她,“要动手是吧,正好咱们新桥街道的武装专干还没下班呢。”
现在的武装专干可是有枪的。
老太婆愣住,这才不敢乱动,但她坚信儿子是被冤枉的,“你胡说,我儿子好得很,你放屁!”
舒今越看向马前夫,“要不你来告诉她,你到底行不行?”
马前夫的脸都黑了,“妈……”求你闭嘴吧。
他想起前妻马淑惠说过的话,他爸妈管他太多了,他在他爸妈面前永远像个没主见的小孩,她很累。这次看病也跟以前的无数次一样,他不来找这个姓舒的年轻中医,他妈偏要叫他来,来了还硬要逼着人家给他把脉,还得是当众把,这一下就把出问题来了吧,丢死人了都!
但再恨,那是内部矛盾,男人尊严还是得维护,“随着年纪渐长,是没年轻时候状态好,这大家都懂的,就像一台机器,运作久了,是会有偶尔卡壳的时候,或者发动不起来,或者中途提前关机,对吧?”
在场的男同志不少,大家一听还真是这个道理,总不能四十岁了还跟二十出头一样厉害吧?那就不是人了。
于是,大家看今越的目光,就变成了看家里不懂事的小孩,心说再厉害的医术,没经历过的事情还是不懂,终究是年轻了。
今越却笑起来,“我没说你机器发动不起来,也没说你提前关机。”
“那对啊,没这俩情况,我就不是不行了吧。”马前夫挺起胸膛,义正词严,他觉得他又行了。
“我说的是钻头不行。”
众人的眼光再次下移,马前夫再一次夹紧双腿,这下不止冒冷汗,他嘴唇哆嗦,声音都结巴了:“你你你胡说。”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强撑着,这是明显的强词夺理。
“什么钻头不行,你这小姑娘你结婚没,你懂个屁啊你!”老太婆又来火上浇油了。
很好,舒今越又笑了。
马前夫只觉背后一凉,他终于知道害怕一个人的笑是什么概念了,要是以前有人说他有一天会害怕一个小姑娘的笑容,他肯定会骂人,可现在,他真的怕了。
舒今越一笑,就要爆猛料。
“你有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毛病,你的归头是冷的。”
大家一愣,这……是什么毛病,那个地方会冷吗,那里要么是没感觉,有用的时候都是热乎乎的,就像一台摩擦生热的机器,烫人得很,怎么会是冷的呢?
而这一次,马前夫没有否认——
他被舒今越的话震惊到了,因为他确实有这个毛病,而这个毛病偏偏还是没办法跟人形容清楚的。
是的,他那个地方无论用还是不用的时候,都是冷的,从小就是,不过他一直不知道,前妻马淑惠没经历过其他男人,以为就该这样。
直到遇到孙红艳,熟了之后,对方跟他说他那个地方是冷的,好像不太对劲,她说她前夫就是热的。
那时候他还挺生气,但后来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生病了,他就觉得真的不太好,连体验感也不行了,他才想起来,年轻时候大家讨论这个事,都说很爽,说□□,可他真的没这么强烈的感觉。
他也一直给自己洗脑就是这样的,男人与男人的差别也很大,就像有的人能长一米八,有的人一米五都困难,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他很正常,他一点问题没有……洗脑洗得多了,去看医生的时候也就忘了提了。
而他不提,就没医生能看出来这个问题……舒今越是第一个。
她一个没结过婚的小姑娘,怎么会懂这个?
“得了吧,舒医生可是医生,人家跟着老中医学过多年,最擅长的就是疑难杂症,她不知道谁知道?”乔大姐倒不一定真是护着今越,帮她解围,她就是单纯想看热闹,想数落几句:“你说你这人,让你说实话你不说,非要今越当众把脉,这把出问题了吧,你又没面子。”
老太婆就是再护犊子,也不敢嘴硬了,她怕她再硬,今越一笑,又爆猛料。
“没事没事,只要发现了,那就好好治疗呗,要相信咱们舒医生的专业能力,她一定会尽力的,对吧舒医生?”努力和稀泥给马家人挽尊的居然是刘书记,他亲自送马家人过来了,而大家忙着看热闹都没发现。
而更让人震惊的是,人群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十几个防疫站的同事,为首的居然是马淑惠……啊这……马前夫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的心态怎么说呢,他现在是不喜欢马淑惠了,但俩人毕竟是少年夫妻,读书时代也曾有过真感情,被她发现不行,比被孙红艳说“你没我前夫厉害”还让人难堪。
他一张脸又红又白又黑,仿佛打翻的调色盘,哦不不,今越心说,调色盘还没打翻呢——因为还没绿。
“好了,现在开始,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吗?”
她明明笑得是那么甜,可马前夫却打了个冷颤,“好,我说,你帮我看看吧。”
他想,既然是最丢脸的事都让人知道了,那也无所谓了。
毕竟,昨晚觉得一辈子最丢脸的事是在会议室当着十几号人的面拉裤子里,谁能想到今天最丢脸的事是让前妻以及前妻的同事们知道他不行呢?而现在,他再也没有能失去的了。
“你这个拉肚子的毛病其实是老毛病了,已经有很多年了,对吗?”
“没有吧,我记得就是从这次生病之后才出现的。”
今越摇头,“你仔细回想一下,以前是不是经常大便不成型,次数不多,每天两次左右,便质稀溏,颜色偏白,但你没上心,以为就是吃坏点东西。”
这么一说,马前夫跟着点头,确实是这样,但因为次数不多,也没哪里不舒服,他就没往心里去,毕竟这大便稀溏在他意识里就不算病,更不可能去看医生。
“而你是不是容易劳累,总是感觉疲乏,饭后容易犯困?”
“对,是这样!”
今越笑起来,她又笑了,“你的根本问题是脾虚,而不是肾虚。”
马前夫不懂什么脾什么肾的,他只记得自己看过这么多大夫,都是说他肾虚,就连前几天的齐老中医也这么说。
“你以前应该因为男性问题看过不少中医吧?”
犹豫一下,他硬着头皮说:“是。”
虽然他嘴硬,他给自己洗脑自己很正常,但孙红艳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马淑惠,孙红艳经验丰富啊,有对比就有差距,演技再好也总有憋不住的时候,把不满意不小心表现在脸上,他心头一紧——
为了留住小娇妻,为了讨好她,他必须吃药,必须给自己调理好。
而舒今越没说的是,他面色白、怕风、吃凉的吹冷风就拉肚子,加上一个“不行”,看中医的话十个有九个半都会把他当成肾虚,而一旦诊断为肾虚,用的就是补肾壮阳的药物。
一个脾胃素来虚弱的人,长时间吃一大堆火热的补药进去,不仅没把火气壮起来,反倒把脾胃给吃坏了,再好的东西吃进去运化不了,也会变成垃圾,堵塞体内。
就像踩踏事故发生的时候,后面的人不知道前方已经堵住走不动了,还源源不断的往前走,挤到极限,就会有一拨人被踩踏。
而越是堵塞,越是运行不好,血和阳气越是去不到钻头的位置,它能热起来才怪!
同时,因为长时间的堵塞瘀滞,他的舌苔变得又厚又腻又黄,这次住院之后天天睡在床上,活动量减少,脾胃的堵塞更明显,所以阿米巴病治好了反倒变成了真正的拉肚子。
而他这次四处看中医,看的是拉肚子的毛病,大家看见的是他现在的黄腻苔,摸到的是沉弦脉,立马诊断为湿热阻滞中焦,却没看到他真正的病因病机,大量寒凉药物灌下去,只会让他拉得更厉害。
于是,他愈发不能吹冷风,不能吃冰棍,一吹一吃就要拉肚子。
“脾虚我经常听你念叨,也懂一点,但这个……男性的问题,不是都考虑肾虚吗,难道他那个隐疾,也是脾虚造成的?”刘书记好奇地问。
舒今越点头,还真是。
这也是连齐老中医那样的人也治不好的原因,因为绝大多数人都以为那方面的责任在肾,却忘了《黄帝内经》里的一句话——“阳明虚则宗筋纵”。
说的就是阳明经的虚弱会导致宗筋松弛,进而出现关节松弛、活动不利和阳.痿。
虽然他一直不承认自己阳.痿,并给自己洗脑那是中年人正常的状态,但今越认定了他就是,且他的归头冷感也是宗筋弱、气血不达的一种表现,甚至她还怀疑……嗯,再等等吧,不着急。
只要得到验证,她就能肯定自己的推测。
齐老中医正是因为中医经典功力不够深厚,所以没想起这句话,只简单的把他的问题归结为肾虚,不断地使用补肾壮阳的药,导致他的拉肚子越来越严重,而今越的治疗思路则是一百八十度转变——专门治脾。
“开个大黄附子汤吧,如果你愿意吃的话。”
“大黄?你给我儿子开大黄?他现在找你看的是拉肚子不是便秘!你这庸医!”老太婆又不干了,指着今越一顿骂。
今越再好的脾气也被点燃,“不爱看就滚。”
场面一时尴尬下来,谁也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火,今越本来也不想骂人,但泥人也有三分泥性,这老太婆一会儿插几句嘴,一会儿骂骂咧咧的,谁受得了?
今越向马淑惠投去一记同情的眼神,真难为她能忍这个前婆婆这么多年,要是她的话三个月不到就得提桶跑路。
马淑惠的脸依然板着,但嘴角却微微上翘起来。
其他人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他们也有点忐忑,虽说今越骂得挺爽的,但用大黄给人治疗拉肚子,真的对吗?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黄是泻药啊,吃大黄不是越吃越拉吗?这会不会是今越弄错了?
乔大姐有点紧张,拽了拽今越的袖子,“真的要用这个?”
今越点点头,“我的思路是,先用大黄附子汤涤荡肠胃,把积滞在内的垃圾横扫出来,再考虑归头冷的问题,治不治在你。”
反正她解释到位了,也把自己的思路说了,尽到了医者的告知义务,他们知情之后,怎么选择是他们的事。
大家见她要走,自动让开一条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头也不回的下班了。
“怎么,还不下班?”老朱喊了一声,大家方才如梦初醒,“走走走,咱这就走,回家吃饭去喽!”
街道办的人走了,防疫站的人走了,就剩姓马的一家子站在门口,不知道何去何从。
刘书记也懒得招呼他们,追上马淑惠几人的步伐,看着马淑惠欲言又止。
他耐不住马家人找人从中求情,将他们带到新桥街道站来,没想到却听到这么劲爆这么残忍的消息。
对马淑惠这个女同志来说,太残忍了,她平时雷厉风行,身先士卒,却哪里知道这么多年的不容易,生了个脑瘫闺女,被婆家上上下下看不起,要忍耐那么个难缠的婆婆,一言不发却又无限纵容儿子的公公,以及不行还死不承认的丈夫。
这要是一般女人都早离八百回了,她能忍这么多年,且从未在外提过一句他们的不是,没说过男人不行,这真的是道德感足够高的人了。
大家以前只是佩服她在工作上的态度和能力,但从今天开始,大家开始佩服她的人品与忍耐。
而舒今越却有点惋惜,她宁愿马淑惠不要这么能忍,或许就能早点跳出火坑了,要她遇到这种猪狗男人,还不得每天拿大喇叭去他们单位门口喊半小时,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不行,知道他狼心狗肺。
替他遮掩干啥?不配!
“我看不是马淑惠替她前夫遮掩,怕是她自己也不太懂。”李玉兰小声说,“我结婚前啥也不懂,这合不合适,行不行,也是要对比的。”
对啊,要是马前夫从始至终就给她灌输“全世界男人都是这个时间和长度”“我这算男人里很厉害的”,那马淑惠说不定也被他洗脑了?
渣男PUA不就是这一套吗?那些犹如一张白纸的,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女孩,就是他们的目标,不断给她们灌输“我这样的很大很牛”,她们也无从验证,就信以为真了……直到换个人,她们才知道,什么样的才是正常的。
李玉兰想着想着,又觉得想不通:“可她是学医的啊,高低应该知道点。”
今越摇头:“也不一定,医学生也有自己的知识盲区。”
“算了算了,遇到这人算她倒霉。”李玉兰笑着挽住今越的手,“好今越,反正你会替她报仇的对吧?”
“怎么,连你也觉得我用大黄是在打击报复他?”舒今越无奈苦笑,她还没这么无聊,下泻药这种小儿科手段不至于。
因为她知道,马前夫的报应还在后头呢。
“不然你真是给他治病啊?我记得我们村的赤脚大夫,给我爸开大黄就是让他治疗便秘的,他没吃多少就拉了两天肚子,马前夫要是再吃,那还不得拉到虚脱?”
今越点头,又摇头,“对,是会拉肚子,但我又不是让他常吃,只是先让他把肚子拉空,然后再用别的药物打通他的钻头,懂了吧?”
李玉兰脸一红,“你就胡说吧。”
“诶玉兰姐,不能这么害羞啊,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咱们是在讨论科学,讨论人体……哎呀!”徐端居然跟在她们身后,不知道听了多久。
“你这人怎么这样,走路没声音的吗?”
徐端笑笑,“我刚追上你们,正想打招呼。”意思是他什么都没听到。
今越可不信,他的耳力异于常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太晚了我就没过来找你。”
今越见他自行车兜里满满的,除了一些海城特产,还有两条鱼,两条三线肉,“你这是搞批发呢?”
“正式拜访一下赵阿姨和舒老师。”
今越脸一红,知道他意思,其实以前他就提过要来,是她拦着不让,总觉得还不想让家长知道,可既然都已经知道了,要是再不让他来,似乎就对他不太公平,而父母那边说不定还会误会,以为是他不懂礼数,谈这么久了还迟迟不上家里来。
以前吃饺子吃馒头,那是以徐平弟弟的身份来的,今天是以她舒今越的对象。
李玉兰才不当电灯泡呢,早早的溜了。
俩人慢悠悠的推着车子走进柳叶胡同,看见他俩,大家都热情的打招呼,“哟,今越跟你对象一路回来呢?”
徐端在对今越以外的人都不怎么好说话,大家好奇归好奇,却不敢真像对柳叶胡同的其他姑爷一样问东问西,偶尔眼神与他撞上,还格外的拘谨。
但也有一道目光是例外,那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二十三四岁,长得很漂亮。今越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就是牛小芳啊,难怪说名字她没印象,总对不上号,因为她本名不叫这个!
她本名叫牛革命,听说是她爸喝醉酒的时候取的,革命是个好词,可偏偏和牛组合在一起,偏偏用在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身上……
而说起牛革命,小今越可没少被她欺负,她因为家庭条件好,学习又好,就是小学生里那种典型的很受老师器重的孩子,在学校里做老师的眼睛耳朵,随时告小状,回来却是整个柳叶胡同当之无愧的大姐大。
舒今越从小就不喜欢她。巧了,牛革命哦不,牛小芳最不喜欢的,也是舒今越……和舒文韵。
舒文韵不必说,因为她长得太漂亮太出众了,那些调皮的男孩会给胡同里的女孩子们按漂亮程度排名,舒文韵永远是第一,牛小芳只能屈居第二。
舒今越,则是她那种自带的傻气和单纯就差在脸上写“我好欺负”四个大字,她欺负不了舒文韵,还欺负不了这个小草包?
哦对了,“小草包”这外号也是她先叫起来的。
本来舒今越都快忘记这些事了,现在一看见她那张脸,不愉快的记忆顿时如潮水般涌来。
“今越下班了,这你对象?”牛小芳扭着腰过来,破天荒的主动跟今越打招呼,又把手伸出去,“你好,我叫牛小芳,跟今越一起长大的。”
徐端双手推着车子,并未跟她握手,只是礼貌的点点头。
舒今越一下子高兴起来。
“同志你哪个单位的?我听说是市物资局的,对吗?”
徐端点头,没主动说什么。
“你工作几年了,在什么科室?”
这些都是舒家人没往外说的,她也打听不到,心想遇到正主好啊,打听清楚好,山不转水转,这世上的事谁说得清呢?
然而,徐端却跟没听见似的,他低头问今越,“上次说要找的资料,我给你找到了,下午给你送过来?”
现在已经是1977年了,舒今越要考大学,她从重生回来后就在学习,但奈何天资太差,唯一的优势就是记忆力,对文科性质的科目有用,但对理科就不行,学了两年依然是个差生水平。
徐端知道后就一直给她找这方面的复习资料,物理、化学和生物是他的优势科目,他找到资料之后,自己看一遍,根据今越的学习进度,做一些批注和解释,再把资料给她。
“好呀。”说起这个,今越有点酸溜溜的,“人跟人的差距真大,我姐现在都学完三遍了,这几门理科科目她自己做卷子都能做到九十分以上了,我还连及格都难。”
刚重生的时候,她觉得这世界上就没有她做不到的事,除了数学物理生物和化学!
“没事,各有所长,你记忆力好,不行就考文科,我看中医系每年都有几个文科的招生名额。”
中医学虽说是医学类的专业,但跟临床医学不一样,部分院校还是对文科生敞开大门的。
“我不敢冒这险,万一今年不招文科生呢。”舒今越沮丧地说。
“今越想考大学啊?不是吧?现在大学都停止招生了,你上哪儿考去?想走推荐就读啊,这可是很难的,你以前学习就不好,脑子也不……”
徐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牛小芳心里一突,明明是很简单不过的一眼,却让她牙齿发冷,她吓得连忙闭上嘴巴。
但那心里仍然是不屑一顾的,柳叶胡同的小草包会看病,那是得到乡下老中医的秘方,走了狗屎运,但想上大学?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她当年连高中都考不上!
舒今越不想多说,怕暴露自己知道高考即将恢复的消息,才不要便宜这种人呢。
回到家里,看见徐端拎着礼物,郑重其事的上门拜访,赵婉秋倒是挺高兴的,又是泡茶又是问他出差忙不忙累不累,倒是舒老师摆足了老丈人的款,显得很“高冷”。
可惜他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这高冷相挂在欲笑不能笑的脸上怎么看怎么别扭,今越憋笑,徐端似乎一点也没看出来,双手给他递烟,点火,主动挑起话题。
不得不说,只要想聊,徐端就是个很会聊天的人,上下五千年,书法绘画,政治经济,文学艺术,他都能聊上两句。当然,他并无卖弄之嫌,都是舒老师想考教他 ,结果反被他把话给接住了!
舒老师从一开始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到逐渐满意,到最后爷俩都喝上了。
“别喝了吧,下午还要上班。”今越小声提醒。
他淡笑着看过来,“领导批准我休息一天,下午不用去单位。”
舒老师一听更满意,当即闹着让今越拿出过年时喝剩的西凤酒,“放心的喝,喝醉了让文明送你回去。”
这是把他当傻姑爷哄呢,只有二百五才会第一次正式上门就喝醉,还要大舅哥送回家!
“诶对了,文明呢?怎么没见人?”
大家这才发现,舒文明还没回来。
“他这段时间忙啥,怎么吃饭也不见人?”
正开心干饭的徐文丽闻言一愣,两个腮帮子都被红烧肉给塞得圆鼓鼓的:“我……我不知道啊,别看我啊。”
赵婉秋好笑,“没事,他忙他的,你慢点吃,喜欢吃妈过两天再给你做。”今天吃的肉是徐端拎来的。
她是发现了,徐文丽就喜欢这种甜甜糯糯的东西,难怪越来越圆润,刚结婚的时候不到一百斤,现在已经直逼一百三了。
但她本来就是圆眼睛圆脸蛋,个子也高,看着一点也不显胖,反倒衬得人白里透红,光泽明亮,凹凸有致的,大院里谁不羡慕这小媳妇啊,一看就是家庭幸福,日子无忧的。都说舒老二以前看着不着调,现在娶了媳妇儿变化真大,又疼媳妇儿又能挣钱,毕竟徐文丽那么多新衣服新皮鞋和独此一份的零食,不仅舍得花,还说明有钱啊。
徐文丽性格好,很招人喜欢,她每叫一声“妈”,赵婉秋想投喂她的心就强一分,这家里能点菜的就只有今越和她了。
“谢谢妈,我明天买肉回来。”
“不用明天,我今天就买了。”舒文明拎着一条二指宽的五花肉回来,见家里这么多人,还有点意外,“这就吃上了?”
“快去洗手。”
舒文明却看了今越一眼,她立马把自己的碗筷拿到另一边,跟着舒文明出去,“咋样,是有什么线索了吗?”
“你绝对想不到的猛料。”
今越瞪大眼,等着他继续说,结果他又是换衣服又是洗手,还悠闲地吹起了口哨。
“什么猛料,你倒是快说啊!”
“孙红艳昨晚没回家,据同事哥的邻居说,她昨晚十点多进了他的屋,一直到早上七点多才出来,这总不能是聊天聊了一晚上吧。”
舒今越没想到,孙红艳居然这么明目张胆,连邻居都知道!
“她在医院值班室当收费员,看来没少借着上夜班的由头不回家啊。”
“你说,下次她再夜不归宿的话,我要是把马前夫引到她和同事哥的炕边上,这得是一场多么精彩的大戏?”
到时候马前夫怕不是得气死!
“你想多了,你以为马前夫真的不知道吗?恐怕他也是不得不纵容她。”
“为啥,哪个男人能忍得了这种绿帽子?你可别胡说,这马前夫在607厂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单位级别比书钢还高,这样的人最爱面子。”
“那你说,要是他有更大的把柄被孙红艳抓住了呢,比如他不行?”
舒文明张了张嘴,他这两天在外头忙,还不知道上午在街道办大院发生的事。
“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他啧啧两声,“难怪她明目张胆不回家,姓马的也不敢放个屁,听说昨晚‘值班’没休息好,中午回家的时候打瞌睡,没看好孩子,她家大胖小子直接在水井岩上磕了一跤,把额头给磕出个大口子。”
今越没细问,这还用说吗,肯定是昨晚太累了呗。唉,老马啊老马,好好的原配夫妻不做,要去找小娇妻,找了你又有心无力,自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俩人走了两步,回到前院,“不过说来也怪,我打听同事哥的时候,他邻居还跟我抱怨,说这家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钱,三天两头下馆子买熟食,他只是一名普通教师,工资也不高,即使不用养老婆养娃,但也耐不住他这么造啊。”
更何况还有各种时兴的好衣服和皮鞋,这些都是外面看得见的,内里看不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说不定人家家底厚呢?”
“你以为这世上有几个徐家?倒不如说他是第二个孙老六,在地下挖到什么传家宝。”
“又或者是孙红艳补贴他的?看不出来,还是个小白脸啊。”
舒今越摇头,“你是没见过马家老婆婆的泼辣与无赖,孙红艳生活在她眼皮子底下,不可能攒下私房钱。”就是她吹枕头风,马前夫也没几个钱补贴她,别看一直出头的是婆婆,其实公公完美隐身了,他才是这家里真正管钱的人。
这一点,今越是从他的穿着打扮和气势上看出来的,老婆冲锋陷阵,儿子被养成巨婴,而他完美隐身,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这个家庭的“福报”。
舒文明听得连连咋舌,“狗屁倒灶。”
今越没再继续马家的事,而是说起同事哥来历不明的财产和长期高额消费,“我觉得这事有点可疑,二哥再去打听打听,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有很多钱。”
今越走了两步,刚走到中院,就被人叫住。
回头一看,居然是没怎么说过话的钱大妈,只见她拘谨的四处一看,见没人盯着,立马塞过来一个包袱,“给你。”
舒今越闻了闻,有股草药香气,“钱大妈太客气了,这是啥?”
“我不知道你缺啥,这是给你二嫂用的桑寄生,听药材收购站的人说这是安胎的。”
舒今越:“???”
舒文明:嘴角抽搐。
敢情徐文丽这段时间长胖了,大家又以为她怀孕了啊!
这个大院里,肚子最受关注的就是她了呀!但凡是胃口好一点,那就是怀孕了,胃口差一点那就是害喜了,瘦了点那就是为了要孩子累的,胖了点那就是怀上了……而偏偏徐文丽的身材是那种胖瘦都很明显,一胖就胖小肚子的人。
钱大妈回屋,立马关上门,生怕今越又把东西塞回来,自从偷鸡蛋的事被钱春花发现后,她见到舒家人都是绕着走,被臊的。但今越居然不计前嫌的帮孙大龙找工作,一找就是个三十七块五的正式工,这份大恩,她能记到棺材里。
舒今越无奈,只能塞二哥怀里,“喏,给你们用的。”
舒文明哼一声,“谁稀罕。”
“拿着吧,钱大妈每天为了找这点药材也不容易,早出晚归腰弓背驼的,妞妞都被晒成小黑炭了。”
以前孙大龙还能帮着带带,现在他去中药厂上班后,妞妞又开始跟着奶奶风餐露宿,早上还没睡醒就被从暖暖的被窝里挖出来,兜在身上,走很远很远的路到郊区,又是挖又是砍的,有时候还会遇见蛇啊老鼠啥的,一张小脸上都是草叶子划出来的痕迹,看着可怜极了。
差不多大的萌萌芽芽,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姥爷带着这里玩那里玩的,偶尔来柳叶胡同这边也是众人抱来抱去,抱到现在还没学会翻身呢。
这一对比,舒文明心里也不好受,“钱大妈心眼小,要是咱们不收,她又三天睡不着了。”
***
第三天,被腹痛腹泻折腾得人仰马翻的老马一家又来了,这次马前夫是直接被担架抬着来的——肚子实在痛得厉害,他走不动路了。
身上裹着厚衣服,肚子上盖着一床毛巾被,他整个人的脸还是白,“舒医生,救救我,快,救救我。”
老太婆也不敢嘴硬了,丧着一张老脸喊:“舒医生,救救我儿子吧,他实在是太难受了,我宁愿替他来承受这份痛苦,让我病吧,我可以。”
闻讯而来的众人听不下去,“舒医生是给你儿子看病,不是给他做法,你说的什么胡话。”
老太婆咽了口唾沫,“我不是故意的,舒医生就救救我儿子吧,你有什么意见只管冲我来,我儿子他是无辜的啊。”
不是,这又是在放什么屁?
乔大姐和李玉兰双双大骂:“老太太你就是赖定舒医生了是吧,她啥都没说也没做,你这说得就像这病是舒医生让你儿子生的一样,他好不了都是舒医生害的是吧?”
“要我说,你儿子会得病,完全就是你们当爹妈的惯出来的,对,老大叔,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你们。”谁都别想隐身。
马家人被骂得哑口无言,今越爽了,爽快的开出方子,让他们快去抓药,“这方子有点特殊,就是吃完之后会拉肚子,量多,很臭,但最多两天就能把肚子拉干净,到时候你们再来复诊,一定要来哦。”
马家人现在不敢再多问一个字,连忙去抓药。
“为什么一定要他们回来复诊?”乔大姐很是不解。
“因为只有复诊,我才知道药有没有对症,我估计的情况对不对。”
虽然大家还是不明白,但今越给足了悬疑感,大家也被吊起胃口,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那天有好戏看,铆足了劲要来看热闹——上次是被看出不行,这次又要看出点啥?
别说,现在大家都有点怕今越笑,她笑起来就要爆猛料。
果真,到了约定好的日子,今越刚到街道办大院就发现:咦,今天大家怎么老往她办公室前经过?
有的还探进个脑袋,“来没?”
“没来。”
刘进步跟他们像打哑谜似的,也是摩拳擦掌,时不时去大门口看看,回来当耳报神。
“来了来了!”
大家轰隆隆的从四面八方涌到今越门口,亲眼看见两天前还需要担架抬着来的,就剩半条命的马前夫,居然是自己走着来的,虽然还是憔悴,但精气神已经有了明显改观。
“你这是好了?”
“不拉了?”
“不拉了,吃完药昨天就不拉了,能吃下饭了。”吃药前他的饭量还没一只小猫大,昨天却破天荒的吃了两碗大白米饭!
“真是大黄一吃进去就拉肚子,把肚子拉空了?”
“对。”老马喜形于色,“已经好全了。”
老太婆也是喜气洋洋的,到处跟人炫耀他儿子现在多好多好,顺带轻轻的提一句舒今越,然后重点是骂前儿媳——
“马淑惠这毒妇,这么多年她一学医的肯定知道我儿子的毛病,她就是故意不说,故意让我儿子的病越拖越严重,故意想要我儿子的命!”
“幸好,我儿子福大命大,她就带着她那小傻子,一辈子活在阴沟里吧,从今以后啊,我儿子就是苦尽甘来,时来运转了啊。”
谁知今越却笑起来,“谁说他好全了?”
笑了笑了,舒医生她又笑了!
所有人屏住呼吸,快快快!
“啥意思,我儿子还有病?”
“何止是有病,他的毛病一直就不是拉肚子,而是不育症。”
老太婆脸一白。“什么不育症?”
“就是不会生孩子呗。”
老太婆双腿发颤,其实她这两年就怀疑过,因为他们一直催生,而新儿媳的肚子愣是一直没反应,而孙红艳的检查单他们看过,确实没问题,反倒是儿子一直不愿去检查……
他们只能把压力给到新儿媳身上,反正儿子只要不检查,那就是没毛病。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没能得到两三个大胖孙子是遗憾,但有一个,好好培养,以后说不定比那些葫芦娃还出息。
马前夫也是心里一咯噔,但随即又松口气,幸好幸好,不育就不育吧,反正他已经有儿子传宗接代了,只要给老马家留下根就行了。
“我儿子已经有儿子了,就是不育也没关系。”老太婆梗着脖子说。
舒今越笑了,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然后就听见她淡淡的问了句:“你就这么确定,那孩子是你儿子的?”
第72章 072 现世报&马小梅&间谍
“你你你……啥意思?”这下, 一直隐身的马公公说话了,一开始跳得欢的马家母子俩都被震惊到说不出话,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今越。
舒今越没说话, 乔大姐哼一声,“啥意思,这话你确定还要再听一遍?”
“你放屁!我孙子怎么不可能是我儿子的,是不是马淑惠那个毒妇派你来的, 她让你挑拨离间,让你破坏我们家和谐的家庭关系, 她嫉妒心怎么这么强!”
“我孙子好好的在医院住着院, 你们这么编排我孙子,马淑惠这贱人就不怕天打雷劈吗?她怎么不去死, 怎么不跟那小傻子一起死?”
“你在说我吗?”马淑惠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区防疫站的工作人员, 他们还真不是特意来看热闹的,单纯是因为今天外出办完事, 从这儿经过, 顺带来看看老朱他们三人。
谁知道就遇上这么劲爆的事!
“我最后说一次, 既然已经离婚了, 你们也不愿在我女儿身上花一分钱, 那么你们的事也跟我没关系。”
“诶等等, 啥叫不愿花一分钱,敢情他不仅逼着你净身出户,还不给孩子抚养费和医药费啊?”李玉兰从今越嘴里知道她的情况,那闺女是个脑瘫啊,要是不给点钱, 不说以后孩子咋办,就现在,她一个人的工资怎么抚养和治疗?
“好啊,你们这一家子可真够意思的,陪着你辛辛苦苦走来的原配不要,就喜欢戴别人送的绿帽子,自己的亲闺女不养,就喜欢给人养儿子是吧?”李玉兰已经笃定那孩子不是马前夫亲生的,毕竟今越轻易不会说这种话,她一说,那绝对是有把握的。
“哟呵!”
“这也太太太……”傻叉了吧。
“这就叫报应,自己老婆闺女不要,活该替别人养这么多年儿子。”
所有人已经笃定,那孩子不是他们家的,马前夫的脸,已经绿了,绿到旁边花坛里的小草都没那么绿。
老太婆还要叫骂,马前夫绿着脸,“妈,走。”
“走啥走,她们挑拨我和大胖孙子的关系,我今儿就撕烂她们嘴!”
“你还嫌不够丢人吗,败家娘们!”马公公夹着尾巴,跑得比谁都快。
众人看着他们落荒而逃,哪能就这么放过?那得去看看啊,反正现在下班了。
而马前夫这一走,也不是回家,而是去医院,他这两天病着,只知道儿子磕破头,在区医院住着,他原本没什么力气的双脚,此时像是装了动力十足的弹簧,跑得飞快,街道办几个小伙子都快追不上他了。
到了区医院,他直接冲到外科病房,问医生他儿子是什么血型。
医生见过他,“你是马大宝的爸爸吧,他当然是A型血,你不知道吗?”
“什么?!一定是你们弄错了!”
医生被他拉得差点摔了一跤,抽出一张验血单,指着大大的字母“A”,“你自己看,怎么可能弄错,昨天抽血的时候你也在的,你还怪我们护士把你儿子扎疼了呢。”
“不可能,我和我爱人都是O型血,儿子怎么可能是A型血,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他虽然不是学医的,但他知道这点常识啊。
两个O型血的父母只能生出O型血的孩子。
马前夫抓住护士,“你现在立马去帮我儿子再抽一次血,再验一次,立刻马上!”
护士被他这样子吓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无助的看向医生。
医生点头同意,心说你非要说我们弄错了,那就当着你的面再抽一次,再验一次,让你心服口服。
当然,医生也知道两个O型血不可能生出一个A型血,一开始他不知道孩子父母的血型,毕竟住院的是孩子,查人家父母干啥,但现在——很明显哪里不对劲,隐隐有股瓜味,能现场吃个热乎的瓜,谁能拒绝得了呢?
验就验。
很快,在马大宝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血被抽走了,偏偏孙红艳不在病房里陪着,孩子想告状也找不到人告,平时最疼他的有求必应的爷爷奶奶,此时居然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宝贝金孙受委屈……熊孩子委屈得大哭大闹,病房都差点被他掀翻了。
走廊上的围观医护病患及家属们,被一路追来的年轻人们科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也不去食堂打饭了,等着看呗,听医生说结果很快就能出来。
大家等啊等,等到腿都站酸了,当医生忐忑地把单子递给马前夫之后的三秒钟,病房里爆发一声怒吼,一声哀嚎,一声尖叫,有人叫医生,“快快快,抢救抢救,有人晕倒了。”
“孩子奶奶这就被气晕啦?”在大家看来,好歹要等到儿媳妇回来,撕上一回才能晕啊。
结果有人说:“三个大人都倒了。”
“只有孩子活蹦乱跳。”
是的,大病初愈的老马带着他年迈的父母直挺挺的倒在了他们精心爱护了四年的大胖孙(儿)子面前,医护人员好一通忙,扶这个,拉那个,谁也顾不上孩子。
于是,熊孩子趁着抢救的功夫,把爷爷奶奶爸爸身上的钱和票扒拉一空,屁颠屁颠找他妈去了。
消息传回街道办大院的时候,那叫一个沸腾,一个热闹,这马前夫真是闹出天大的笑话了,被当众指出不行也就罢了,还被人戴了这么多年绿帽子。
“亲生闺女不养,把人赶出门一分抚养费不给,金尊玉贵养大的儿子居然不是亲生的,这就叫现世报啊!”
“活该!”
舒今越功成身退,上午太闹腾了,工作都没好好干,她还有两份报告没写呢,赶紧拿出来写上。
乔大姐和李玉兰手里暂时没事,就围在她身边,“今越你功德无量啊,不然真养大之后给了房子,娶了媳妇才知道不是亲生的,那哭都没地方哭,现在提前发现,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说是这么说,但谁会同情这样一家人?
“得了吧,现在发现也没用,是他自己不会生,已经来不及了呀。”
“不对,他要是不会生的话,那你们马主任那闺女……”
今越很肯定地说:“是亲生的,那时候他还年轻,尚且具备微弱的生育能力,后来是彻底没了。”
最简单的例子,钻头都是冷的,钻头里的小蝌蚪能有啥活力,有啥质量可言?甚至里面能有几颗小蝌蚪都不好说。
正常人可能几千万颗,他可能就几十颗,结果那里面还有大半都是死的废的跑不快的老弱病残,想让女人怀孕可太难了。
“今越你可真是牛了,居然通过把脉就知道他没有生育能力,牛啊。”
舒今越无奈,她还真没完全牛到这个程度,她只是综合各项分析得出的推断,而正好她的用药又证明她的推断是正确的,而马家的行动又证明了……
“要说孙红艳也是,既然要当人家婚姻的第三者,你就别搞这些事啊,现在好了吧,让人抓住把柄了吧,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就是不知道这孩子该咋办,对了你们知道孩子爸是谁吗?”
今越摇头,知道也不能说啊,乔大姐这张嘴可是不把门的。
回到家,舒文明难得居然就下班到家了,正没骨头似的躺炕上,“听说你们街道办出大事了?”
“就那个马前夫,发现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还帮人养了几年大胖儿子。”
“啥啥啥,已经查出来不是他的儿子了吗?”赵大妈的八卦更新速度显然慢了些,都怪住得远哪,要是就住街道办大院那里,她肯定不会这么落后。
“对,两个O型血生了个A型血的儿子。”今越嘲讽地说,心里替马淑惠的女儿不值,房子本该是她的,爱也该是她的。
“这啥啥啥血型,有啥讲究吗?”
今越于是给她们科普,两个O型血只可能生出O型血,不可能有其它血型,以及其它血型又能生出什么样的孩子,不可能生出什么样的,大家只觉得新奇极了,好奇之下,恨不得立马给自己和孩子也验验。
“行了行了,这也就是说说,咱们大院的孩子,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们爹娘是谁,还用验啊?”赵婉秋笑着打趣,大家都笑起来。
可不是嘛,尤其赵大妈家那几个孙子,简直就是他们爹娘的缩小版,走路上随便一问一个准。
大家又开始讨论起来,“那个熊孩子,是不是长得不太像马前夫啊?”
今越没印象,没再兴趣,回自己屋里看复习资料去了,每一页上都有徐端的注解,尤其有些复杂难记的公式,他还给编了顺口溜写在旁边,今越摸着那银钩铁画的字迹,心里甜甜的。
人家都这么帮她了,要是还学不好,那就真是智商问题了。
学吧,拼命学!
可惜舒文明是真不想给她好好学习,“哟,又吃学习的苦呐?”
“我说舒今越,你念叨要考大学也念三年了,书也看三年了,英文字典也买了,现在学成啥样了?”
今越白他一眼,英文单词死记硬背的东西,她当然能学好,但口语还是不行,没有练习的机会,这就是典型的“死”英语。
她也想跟山口幸子学,毕竟她是她认识的唯二外国人,谁知道日国人的英语口语比她的还“死”,今越去复诊的时候,说了两句就说不下去了,总感觉说“哈喽”都有股八嘎味。
莫书逸倒是会说,但他在临床上太忙了,人家一个堂堂海归博士来跟自己说小儿科英语,她也不好意思浪费人家时间。
“你说咱们大院里,怎么就没有一个英语老师呢?有数学老师,有语文老师,就是没有教英语的。”她愿意花钱请来当家教。
“我倒是认识一个,你敢不敢学?”
“谁?”
“孙红艳那同事哥,他就在中学教英文。”不过现在的英文不受重视,他就跟后世的体育老师一样,经常“身体不舒服”“家里有事”,课都让给其他老师上了,学生们宁愿去参加生产劳动学工学农,也不要学英语。
今越正想调侃两句,忽然心头一动,“你说他教的是英语,他怎么会说英语?”
按照年龄推算,同事哥出生在解放前七八年,那个时候即使要学外语也该学苏语才对,怎么会学英语。
“哦,他有个养父是日国翻译,以前跟着日军来龙国工作,养过他几年,教过他英语,五十年代回国后就没联系过了。”
舒今越却眉头一皱,“真的没联系吗?”
舒文明也是一愣,忽然眼睛一亮,“对啊,没联系是他跟邻居说的,但真实情况到底什么样还真不好说,对了,你说他现在的消费水平,咱们不是一直觉得他的钱来路不正吗,会不会……”
他走了两步,“对了,上次你说老马在哪个单位上班来着,607厂是吧,那是军工厂!”
从懂事起就看过不少谍战电影的舒文明同志,脑海中的警铃忽然一下子响起来,“世界上不会真有这么巧的事吧,他正好被日国人养大,正好懂外语,又正好有个老相好嫁给军工厂的车间主任,你说那老马手里会不会正好有个什么重大项目?”
今越眼睛一亮,“你说这要真是间谍的话,咱俩是不是发了?”
舒文明给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舒今越你利欲熏心啊,现在还想着发财,这种事必须立刻马上报公安才对。”
也是,今越想到的是手机上看的“五十万”,“二哥快去快去,反正这种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要是查出来没什么,对他也没损失,但要是真……咱们可就是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诶文明吃饭了,你去哪儿?”徐文丽正叼着个红通通的番茄过来叫他们吃饭呢。
舒文明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回头用嘴把老婆咬过一口的番茄叼走,“不用等我。”
舒今越:“……”恶心,就你们浑身酸臭味是吧。
不过,她也很期待就是了,电视上演的抓间谍,她居然也能遇上一次,嘿,够她吹好几年了。
而舒文明这一去,直接就没回来,一直到下午三点多才走出公安局的大门,他看看刺眼的阳光,想起刚才好几位公安同志跟他握手,感谢他,鼓励他再接再厉,顿时觉得胸前的红领巾迎风飘扬。
晚上今越问,他想起公安同志的叮嘱,也只是说“他们会查,咱们别往外说,别打草惊蛇。”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都没上辖区派出所,而是直接去的市里的公安局,知道吧?”
今越笑笑,她当然知道,覃海洋还在里面当过两年法医助手呢。
“嘿,我肯定不会说啊,你就跟我透露一下呗,比如公安听了你的话啥表情,有没有说万一真是的话会给你啥奖励,不是的话又会怎样?”
“没说。”难得舒文明居然这么把得住,别说今越,就是徐文丽问他中午不吃饭跑哪儿去了,他也不说实话。
今越就是再怎么抓心挠肝,日子还是要继续,工作还得照常,尤其是出了“把脉把出不行和不育症”之后,她的名声更是大得离谱,居然专门有人来找她看男性病和不孕不育……
她真的不想搞专科啊,以后太局限了,她学的中医很杂,所以也只想看杂病,越杂越好。
可看着眼前相约着来看病的一对对的青年或者中年男女,舒今越觉得自己似乎开始剑走偏锋了?
“哟,马主任大驾光临,有何指示?”老朱看见马淑惠来了,也不起来,就坐在凳子上。
当然,马淑惠也不在意这些小节,她看了今越一眼,她正给人号脉,号完开始说病情,好好一听,居然是在给一对中年夫妻讲什么排卵期,讲什么“安排”,一个未婚小姑娘讲得头头是道。
“她最近病人都这么多?”
“多,以前比这还多,可惜某些人不给她开门诊,这不一天零零散散的,效率也就不高。”
老朱其实猜到了,舒今越开门诊的申请交上去这么长时间一直批不下来,其实就是马淑惠或者刘书记在压着,综合刘书记不爱多管闲事的特性,应该是马淑惠在“使坏”。
但他历来是这样的,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有气也只对马淑惠阴阳。
这不,马淑惠的脸色就有点讪讪的,“我也不是故意,咱们还是要按规矩办事。”
“对,您最规矩了,规矩到宁愿把房子拱手让给别的女人和私生子,结果这私生子还不是你前夫的。”
马淑惠一张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笑起来,“你啊,知道的你是为今越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跟你有仇。”
两个共事多年的同事,相视一笑,都有种拨开云雾见太阳的释然,“这样的人家和男人,离了也好,我们要是早知道他这么不靠谱,应该早点劝你离婚才对。”
“对了,你闺女最近怎么样,要不带来给小舒看看?”
马淑惠点头,“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
她闺女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会说一些话,但不爱说,因为脑瘫导致面部神经异常,一说话整张脸都是歪曲的,被人笑话多了,她也不爱说了。最近更是头疼,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居然会用刀子划伤自己的手腕,年前几天居然割到了尺动脉,要不是她那天刚好提前回去,说不定就……
后来,闺女住院,年都是在医院过的,这也是她请假,没去单位,不知道前夫得了阿米巴病来住院的事,还真不是她主动回避。
现在家里的刀子剪子,凡是尖锐的东西,都被她放柜子里,每天出门都要检查锁上没,虽然有保姆和娘家人照看,但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不眨眼的盯着。
朱大强叹气,难怪她最近这么憔悴。
“孩子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心理上的,从小他爸和爷爷奶奶就叫她小傻子,其实她压根不傻,智商没问题,三岁那年我只教了两天,她就能自己数到二百,五岁会背十几首古诗,要不是这个样子,早送幼儿园,现在也上高中了。”
智商正常的孩子被那样对待,活该当绿帽侠给人养儿子,朱大强呸了一口,“真他妈该。”
马淑惠不想听这些破事,她今天过来也不全是私事,只见她递过来一个文件袋,“市里批下来了,你们商量着看,是要重新用一间屋子,做个诊室还是怎么说,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朱大强接过来一看,各级部门居然真的同意今越开门诊了!就在街道办大院里,就在新桥街道防疫站!
“资金我可能没办法,但要是缺桌椅板凳和听诊器这些,站里还有一些没用过的,改天我让人送过来。”
朱大强大喜,“行嘞,谢谢马主任。”
真是有事马主任,没事姓马的。
“要是别人还真批不下来,也是今越自己本事大,上面本来是驳回了,后来有人提了一嘴,说她好像给省里什么领导看过病,卫生局那边一听,就特事特办了。”
老朱大笑,“行,那我找牛主任看有没有空闲的屋子。”
其实像现在一样在办公室里也能看,如果有需要做检查的,会去药具间关上门窗,但刘进步这人太八卦了,只要一有病人来,他就竖着耳朵听人说病情,有时候入迷到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忘了。
区里每年都要搞评比,前面两年因为今越的加入,他们新桥站从倒数第二一跃到了第一名,各项工作都超额完成,还及时发现并阻止了肺结核的传播,加上平时的卫生监督与管理的完成度都很高,他们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名,他不允许他们三大金刚掉链子,谁都不许。
果然,牛主任那边一听,今越要一间独立诊室,那好办啊,就是没有也得给她挤一挤,挪一挪搞出一间来。
因为今越的医术,来找她的病人越来越多,甚至不乏一些区里的领导家属,他去区里开会已经被点名夸过两次了,说他们工作认真负责,环境干净,职工坚守岗位。
虽然听起来像反话,但只要其他人信了就行,反正这样他在众多街道办里就是最突出的一个,这份光他沾定了!
***
直到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今越才发现马淑惠一直在门外等着,“马主任,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谢谢你,以前是我对你有偏见。”马淑惠进来,笑着说。
她知道,今越明明可以不管前夫的事,可以不帮他看病,即使看了也可以开个太平方子万事大吉,但她不仅管了,还戳破他的绿帽子,这口气明显是在替她出的。
“马主任不用这么想,让坏人原形毕露我们人人有责。”您这么多年要是不一味忍让,您的孩子说不定能少受点罪。
“我今天就是为我闺女来的。”
马淑惠简单的说了经过:闺女名叫马小梅,今年十五岁,怀到九个多月的时候,有一天公婆一家回老家办事,把她留在家里,刚好那几天又下着大雪,到处封路,她肚子疼,羊水破了之后走不动路,没能及时去到医院,等她跪着爬了一路敲开邻居家门的时候,肚子已经疼了很久。
结果去到医院,家属倒是来了,但医生要给做手术打麻药,公婆嫌花钱,不愿意,说要再等等,看她能不能自己生下来……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自己生下来了,但却因为缺氧太久,是个脑瘫儿。
情况跟朱大强的轻描淡写不一样,这个孩子之所以会变成脑瘫儿,完全是马家人害的!
“年前不知道为什么,孩子忽然想不开,划了自己手腕,伤到桡动脉,幸好我回家早,不然不敢想象后果有多严重。”
“她以前有过这样想不开的时候吗?”
“偶尔有,但不会这么对自己。”
“那这次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马淑惠咬牙切齿,“她奶奶带着她弟弟,哦就是马大宝,在公园里遇到她,说了一些难听话,孩子想不通。”为什么都是爸爸的孩子,她就要被叫小傻子,而马大宝却是爸爸爷爷奶奶的心头宝。
“那天是她姥劝了很久,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公园,结果却……”
她不仅要面对世人的异样眼光,还得被迫接受来自亲人的恶意,而十四五岁的少女已经懂很多事,有很强的自尊心了。
舒今越叹口气,“她肢体上的问题我可以努力尝试帮她改善,但可能改变不会太大,您也是学医的,这点希望您能理解,如果要说有什么建议的话,我觉得还是鼓励她像同龄人一样生活、学习,不要太强调她的不同。”
很多脑瘫儿都是很聪明的,智商没问题,却因为外貌上的异常和肢体的不协调,没办法参加学习,马小梅就是这样的情况。
马淑惠犹豫:“可她已经这么大了,还能去上学吗?”
“她识字吗?”
马淑惠点点头,“我从没放弃教她语文和数学,她的想象力很丰富,还会写点小故事呢,我鼓励她以后能当作家。”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盼着她当作家,而是给她一个希望罢了,让她知道她还有一个叫做“理想”的东西,能为之努力。
今越心下感动,马淑惠真的是一位好母亲,又要挣钱养家,还要陪伴和教育一个特殊孩子,而她依然还能在工作上保持惊人的专业和责任心,这真的是非常了不起。
“我建议可以带她出去走走看看,如果她排斥正常人目光的话,可以先从跟她差不多的人相处开始。”
马淑惠愁眉不展,“不瞒你说,我带她做康复治疗的时候,也遇到几个跟她差不多情况的孩子,但好像她们之间没什么话题可聊,小梅这孩子心思敏感,又早熟,跟同龄人不太容易相处。”
今越忽然想到个人,“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向你们介绍一位阿姨,她姓康,她是很小的时候因为手术意外下肢瘫痪,一直卧病在床,这两年随着疾病的治愈,她渐渐走出阴霾,让她跟小梅聊聊,或许会起到一些鼓励和安慰的作用。”
而她没说的是,康玉琼曾经也在死亡边缘挣扎,也曾无数次想过伤害自己,而现在的她走出来了,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她或许更有立场开导马小梅。
而这只是今越的初步计划,等马小梅彻底打消这个念头,重燃新生的希望后,今越想让她重新学习,做一个有价值感的人。
光这一步,马淑惠就大喜,“好,那麻烦你了。”
舒今越下班后去了康家一趟,征询康玉琼的意见,她很高兴能帮助这样一个小妹妹,说让她们母女俩放心的来吧,反正她也没什么事。
今越第二天就带着马家母女俩过去,马小梅确实是个比较孤僻又敏感的性子,但却和康玉琼很有话题,俩人一见如故,约好以后每天都来找康玉琼玩,让她教她写字。
康玉琼写得一手好字。
马淑惠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今越了,只是冲她深深鞠了一躬。
“马主任您就别谢来谢去的了,好人有好报,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会给小梅带来福报。”
而那狼心狗肺的一家子,就见鬼去吧!
***
在这之后,马家确实又来找过今越几次,请她看“病”。跟当务之急比起来,拉肚子都不算什么病了——老马已经四十多了,再不生就没机会生了啊。
他们打的主意是,先找舒今越把病治好,过两年这件事慢慢就淡了,他们再找个对老马的过去一无所有的黄花大闺女,没工作也没啥,农村姑娘也不怕,只要能生孩子就行。
管它男娃女娃,至少先生一个出来再说。
可惜,他们似乎高估了人类在疾病面前的能力,舒今越明确告知他们她治不了,让去大医院试试,一家不行就多去几家,一个省不行就去京市海城……于是他们把能去的三级医院跑遍,检查做了一次又一次,老马的钻头里真的一颗活着的小蝌蚪都没有!
直接从源头上一颗活的都没有,这是彻彻底底的丧失生育能力了。
因此,热心群众送他外号——骡子。
至于舒今越是真不能治还是不愿治,谁也不知道。反正马家最近挺忙的,他们忙着求马淑惠复婚,因为曾经被他们看不起的“小傻子”居然成了他们老马家唯一的血脉。
以前觉得傻孩子一无是处,可现在一想,孩子只是四肢活动不灵活,脸上肌肉不受控制而已,智商却是正常的,生活也能自理,能沟通能说话,而他们咨询过医生,这样的脑瘫是完全具备生育能力的。
于是,他们开始疯狂的真诚的忏悔,希望马淑惠能带着孩子回头,和老马,哦不,骡子复婚,不计前嫌开开心心做回一家人。
马淑惠当然不干,但舒今越“无意间”给她说了个故事,“我在乡下见过一个也是你家小梅这样的情况,只是年纪比小梅大些,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三十来岁了,她一直没结婚,父母不放心,死前把她交代给兄嫂,谁知知人知面不知心,兄嫂后来日子太难过,嫌养活不了她,就将她一百块钱卖给一个老光棍,最后被老光棍给打死了。”
“她兄嫂怎么能这样?!”
今越看着她的眼睛,“她爹娘死后半个月,她就被嫁出去,然后半年就被打死。”
“你要相信这世上,只有父母会无条件的爱孩子,无论她健康与否,而其他人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当她不具备这个条件的时候,就是她被抛弃的时候。”
马淑惠心头一咯噔,她知道今越的意思,她讲这个故事不是无的放矢。
“你要是不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留点东西,当她不具备挣钱养活自己的能力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这是实话,要是有钱的话,她生活又能自理,智商也正常的话,至少她能有一份养活自己的积蓄,至少能保证饿不死。
马淑惠心头震动,眼眶里泪水打转,紧了紧拳头,忽然笑起来:“好,既然他们这么有诚意,那就先把房子过户到小梅名下再说。”
复婚是不可能的,但该给小梅争取的,她也不能清高。
今越心满意足的笑起来。
***
舒今越的诊室落定之后,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又到了吃西瓜的季节。
今年舒文晏在单位上表现好,领导多给他分了一个,于是他给老屋这边送来四个。
“今年的西瓜比去年还甜,还大,你们发现没?”
今越咬了一口,“是甜,哪个生产队买的?”
“南郊那边,就李家村斜对面,那里正好是大片沙地,种西瓜最适合不过。”
舒今越在李家村那几天解禁之后,李玉兰带着她逛过,确实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河谷地带,“他们南郊那一带真舒服,咱们家要是有亲戚在那边该多好,以后买点地啊房子啊啥……唔唔,我瞎说的。”
她原本以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会遭到全家的斥责,结果居然没人反驳,舒文晏还让她继续说。
今越想起藏拙的舒文韵,心头被重重敲了一下,“我瞎说的,你们别当真。”
经过长时间备考,舒文韵在去年成功取得初级护士证,摆脱了学历硬伤,现在俨然成了他们科室的业务骨干,而人家这两年一直在不动声色的复习高考呢,唉!
大女主就是大女主,自己快马加鞭也追不上。
舒文晏也没深究,只当她就是随口说的,他的主要目的也不是这个。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报纸,“你们看今天的日报没?”
舒家没钱订报纸,但舒老师经常会去蹭别人的看,倒是点点头,“看了,怎么?”
“看了就没发现什么?”他一脸期待的表情,认认真真打开那张报纸,指着某个不起眼地方的一个豆腐块,“看看,这三个字是啥。”
哦,原来是他写的文章被选上人民日报了啊!
“我本来也就想着去试试看,反正投不上也没啥损失,谁知道报社居然真的选上了,我都快忘记这回事了,是我们领导今天一大早先看见的。”
“我们单位每年能选上人民日报的文章顶多就是三四篇,还都是社论,诗歌这是第一次,领导夸我了呢,说我很有创新精神,敢于尝试。”
舒今越定睛一看,确实不能叫文章,是一首歌颂时代新风、焕发青年活力的诗歌,以她阅读小说无数的经验来看,文笔不错,立意也好,有种小草芽即将破土而出的生机感。
没看出来,大哥不仅有新意,有创意,还有一份大杂院老百姓没有的敏锐。
看来,工作环境不一样,平台不一样,看待事物的眼光也不一样了,要是以前他在小学当老师的时候,今越今天这些“大放厥词”肯定要被他说教,什么谨言慎行啊,什么隔墙有耳啊……但现在,连他自己都嗅到了味道。
或许,这就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哎哟今越你可别夸你大哥了,再夸他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刘慧芳笑着说,推推男人,“孩子还在家,咱们就先回吧。”
她看见了,厨房里有一块肉,她担心舒文晏再次固态萌发,想啃老。
这年头谁家有点肉都是躲着吃的,他们已经算分家单过了,老屋这边吃肉不叫他们也是天经地义。
舒文晏虽然没看见肉,但他懂媳妇儿的眼神,“行,那我们就先走了,这份报纸爸你们留着,以后等我的文章再多上报几篇,让您老人家也跟那些臭棋篓子吹吹。”
舒老师懒得搭理他,而是仔仔细细的读他的诗,老怀甚慰。
谁知他俩刚掀开帘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一群半大孩子跑得气喘吁吁:“舒大妈,舒大妈,公安来啦!”
所有人傻眼,公安来了?他们没犯事啊,这些孩子跑啥跑。
“公安叔叔在胡同口,问,问舒文明家住哪儿。”
哦豁,来抓老二的!
所有人看向还赖在炕上没骨头的舒文明,徐文丽急得眼圈一下就红了,“文明,你快,快……”
舒文明没听见,他这几天忙别的事,累得要死,舒老师也是吓得手脚发软,儿子经常去鬼市他当然知道,甚至隐约知道他可能是在干点什么,不然家里又是添自行车,又是给他们做新衣服,还给他们买那些吃的喝的,这哪一样是他一个菜店临时工能拿到的?
他其实也提心吊胆,知道总有一天会事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老大,快,快去找找你们领导,看能不能给你弟少判两年。”
“你的诗不是上过报纸吗,你们领导这么看重你,你可不能对你弟见死不救!”
舒今越都不知道是该说他天真还是单纯了。
“判啥啊,公安叔叔是来给文明叔叔送锦旗的呀!”有个大点的孩子知道他们误会了,也没多想,只是觉得新鲜,“我看见他们捧着一面红色的锦旗,我问他们为啥找文明叔叔,他们说他做了好事,要嘉奖。”
这下,除了舒文明和舒今越,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来不及解释,三名穿着制服的公安雄赳赳走到门口,“请问,舒文明同志家是在这里吗?”
“是,我是!”舒文明瞬间一蹦三尺高,跳到门口,“龙公安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当时他去报案负责接待他的民警,还给他倒过水,安慰他别紧张,知道什么说什么,最后还鼓励夸奖他的人啊,那可真是他亲人!
“记得,你小子,能干啊,这次让你立大功了。”龙公安拍拍他肩膀,“年轻有为,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
后来他们调查过舒文明的身份,知道他仅仅是菜站朝不保夕的临时工,却能给他们提供那么重要的线索,关键是还真的顺着线索破获了一起重大间谍案,连他们自己也不敢相信。
“舒文明同志,这是组织上对你的嘉奖,希望你再接再厉。”很笼统的话,没有具体说是因为什么事立什么功,一是工作纪律,二也是保护他。
而奖品也很丰厚,居然是十斤猪肉票和二十斤细粮票,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奖金五十元。
这些钱和东西,让整个16号院彻底沸腾了,舒家那个最讨人厌最没出息、一辈子只能当临时工的舒老二,他居然被公安嘉奖了?!
舒文明捧过那面红彤彤的、散发耀眼光芒的锦旗,“谢谢。”
第73章 073 电话&女知青的厄运&坑舒联盟……
公安走了, 可大家的魂还没回来,所有人凑上来,七嘴八舌的问:“文明啊, 你干啥好事了啊?”
“你见义勇为了?”
“救火了?”
“抓小偷了?”
舒文明咧着一张大嘴直乐,乐得都听不见大家的问题,而舒家其他人都是一副“我不知道你们别问我”的表情。
他们是真不知道啊,前一秒还以为是来抓他的呢!这话他们不好意思说, 省得灭自家人威风,倒是舒文晏去上了这么久的班, 有了点见识, 大概猜到一些,笑着将人打发走, 回屋里就去审问舒文明。
可惜他一口咬定不能说, 公安说了要保密把他挡回去。
“你, 你还当我是你哥吗?”
舒文明白他一眼, “你还当我是你弟吗,是的话先借我三百块钱, 我想买……”
“开什么玩笑, 我们要养俩孩子, 哪有钱借你, 我没跟你借就算好的。”
好嘛, 想让大哥闭嘴, 那就跟他借钱,这绝对是最有效的一招。
舒今越在旁边看得好笑,徐文丽抱着那锦旗翻来覆去的看,“真是我家文明得的啊,这可了不得, 明天我得带单位去给他们看看,我家文明真厉害。”
“你们说这公安也是,送锦旗怎么不送到单位,送到单位好让那些人看看,咱家文明比他们厉害多了!”以前的经理因为被查出账目有问题,撤职调到别的店去了,新来的经理也不是好人,照样把临时工当牛马使。
“真应该让他看看,这么大的锦旗,这么红,可真红呐……”仿佛祥林嫂上身,徐文丽自言自语,“不行不行,万一弄坏怎么办,我还是先裱起来,再让他们稍微看一眼吧,只能看一眼。”
众人更是好笑,这两口子真是天造地设一对儿。
最终,锦旗被他俩捧回家了,而粮票和肉票则是交给赵婉秋,让贴着用,五十块的奖金则是由他们自己拿着。
舒文晏哼一声,心里酸酸的,这真是既怕兄弟吃苦,又怕兄弟开路虎啊。
舒文明被嘉奖的风头,足足在柳叶胡同出了半个月,舒家人体会到了好到离谱的人缘,就连萌萌芽芽这俩小不点也被人夸“不愧是文明的侄女”。
舒文晏:“……”喂喂喂,你们搞清楚,我是她们爸爸!
***
天气越来越热,今越沉浸在徐端找来的资料里无法自拔,学习学到面色寡黄双目无神嘴角下垂,整个人没了精气神,这世界上最伤人气血的事绝对是学习!
现在还没要恢复高考的消息,市面上的高考复习资料早就绝迹多少年了,徐端也是费了老大劲托了很多关系才找来的十多年前的旧题,但他深信万变不离其宗,题型会变,考的角度会变,但知识点不变,所以今越是一点也不舍得浪费他的精力,往死里学!
有了独立诊室之后,没病人的时候她也能自己安安静静的刷题,效率是比以前跟刘进步坐一个办公室的时候高多了。
此时距离高考恢复的消息还有两个月,除非必要,不然她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干,就在单位和家两点一线之间。
徐端和姚青青知道她正在努力学习,倒也没打扰她,当然他们也不考,就尽力给她提供最便捷的“服务”,动用一切关系帮她找资料,给她买好吃的送来,她缺啥只要说一声,男朋友和好朋友就跑腿到家。
更别说家里,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和舒文韵这次是认真在复习的,自然要闷不吭声创造一切条件让她们学得更好,舒文明给了票,赵婉秋就天天买大骨头来炖汤,三五天就要吃一顿肉,她俩的衣服她也承包了,每天忙完就帮她们洗,而要是有人找今越看病,她也能代劳。
现在百分之七八十的病,她都能看,解决不了再把闺女摇来就是。
舒今越觉得,所有人都为她那没影儿的高考让道成这样了,她要是还考不上,那可真够丢脸的,都丢到姥姥家了呀!
但舒家人也知道厉害,没人会在外头说什么高考的事,现在一点风声都没有,他们要是说出去搞不好会惹麻烦的。
刷了一会儿,今越站起来,伸个懒腰,看看院子里的风景——蝉鸣阵阵,石榴有拳头那么大了,向阳那一面红丢丢的,钱大妈开着门,正在一朵一朵的摘辛夷花。
她半个月前去山里摘的,现在晒干了,要把不能用药的部分给修剪干净,妞妞在她身边的毯子上趴着,时不时的会翻身了。
其他几位大妈都要么择菜,要么做针线活,叽叽喳喳聊着家常,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那么祥和……然而,很快,李大妈跟牛大妈手挽手亲热的走进来之后,整个后院就不安静了。
“哎哟,我家小芳那对象啊,对小芳可好了,这才谈上没多久呢,就给她买了手表。”
李大妈就像个捧哏的:“嚯,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你看,就我手上这块。”难怪呢,她那只左手就像兜着绷带,自打进院子就没放下去过。
“小芳孝顺,说送我了,她对象一听,又给她买了块更好的。”
有大妈撇撇嘴,心说你可真好意思,人家对象送你闺女的定情礼物,你说要就要啊。
舒今越想想要是同样的情况放自己家,那是不可能的,赵婉秋从来不要她的东西,就那个热水袋有一次赵婉秋感冒,她把热水袋借给她用,结果听舒文明说是徐端送今越的,她立马就还回来了。
“那可真好,你家这姑爷好啊,你们家小芳有福喽!”李大妈继续捧哏,“我命苦,没享过一天闺女女婿的福,不像你啊。”
还开始用自己的不幸来衬托起对方来了,今越哼了一声,这李大妈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不知道她有五个血包啊。
现在说没享过一天她们的福,要是让闺女女婿听见,不知道血包们会不会心痛,这不给人小家庭制造矛盾嘛。
不过,李大妈这一辈子制造的矛盾比她吃过的米还多,大家也懒得搭理她,倒是有些对牛小芳对象好奇的,就七嘴八舌问起来。
“小芳这对象哪儿找的,条件这么好?”
“在她上班的国营饭店,正好遇到他们单位搞接待,哎哟喂,都是上头的大领导……”巴拉巴拉,一个唯美的爱情故事在她嘴中诞生,又在李大妈嘴里得到升华提炼。
今越好笑,心说别看她俩现在好成这样,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能翻,但她没兴趣,连忙揪两坨棉花塞自己耳朵里,心里默念三声“我要考大学”,继续埋头刷题。
以至于她一直没听见有人叫自己,是后来鸡米花从后面把她的窗子推开,她才反应过来,掏出棉花,“小鸡米花干啥呢,边儿去。”
“今越姐姐,有你的电话,你刚才在干嘛呀,我叫了你九声,九声哦,你都没听见。”他伸出两个小巴掌比了比,自己数着的。
原来是有人把电话打到街道办来找她,她连忙起身,边走心里边琢磨,是谁会给自己打电话,可千万别是叫去看病啊,难得休息一天,她要刷题,她一点不想出门……可要是上头的领导,她也不好拒绝。
电话一接起来,是胡桂枝的声音,今越当即心头一突,还真是领导啊,内心祈祷可千万别叫她去看病,千万别叫她出门。
“你紧张什么,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问问,你当时是上到初中毕业了对吗?”
今越说是,“我七零年毕业的。”
“那你最近要是有空的话,就赶紧看看高中课本。”胡桂枝怕她听不懂,解释道,“说不定以后有用呢,这事你要放心上,知道吗?”
舒今越心头一动,胡桂枝这是在百忙之中,专门打个电话等了这么久,就为了提醒她看书吗?而没说看别的,专门说是看高中的,这就很明显了!
只是,有些话人家在那位置上不好明说,说出来性质就变了。
舒今越很感动,她们虽然不常见面,但胡桂枝真的很关心她的学习,上次徐端带她去拜访她的时候,她还让她别忘记学习,要走专业技术路线的话,医学知识更新换代是很快的,千万不能因为门诊量大就疏忽了理论知识云云,简直把她当成家里的小辈在教导。
还说要是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她来安排,问她有没有想跟着学的老中医,或者老专家,无论是谁她都能安排。
一般老专家都是不轻易让人跟着学的,即使要收徒弟门槛也很高,以今越目前所处的平台和资历、学历,她连门槛都摸不着,但胡桂枝开口就不一样了,什么样的老专家会不收她呢?
另外,她开口的话,她说不定能弄个带薪进修啥的,不然好好的上着班的人,她说想去学习就去学习,学习完自己的岗位还在,哪个单位能同意?
这就是上面有人的好处!
舒今越当时很心动,说要回来想想,路上徐端提醒她,既然是要考大学,就先以复习为重,她才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而现在,胡桂枝又提醒她,要学习高中知识,就差告诉她高考要恢复的消息了!
舒今越感动不已,但也不好明说,“好的胡阿姨,我一定会好好学习高中知识,为将来做更多的知识储备,谢谢您的提醒。”
胡桂枝一愣,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一点也没多问为什么要学,学了有什么用,自己准备的那套说辞倒是用不上了……于是笑了笑,“好,等什么时候有空,上家里玩,茵茵一直说想你呢,小虎子上次还说要带她逃学去找你,要不是被保姆发现,他们都坐上去你们柳叶胡同的公共汽车了。”
舒今越笑起来,这俩小破孩,故意吓唬道:“行啊,那您告诉他们,要是敢离家出走来找我,我就给他们做个针灸按摩,给他们扎很多很多针。”
胡桂枝也笑,“你啊,真是个小孩脾气。”
这个女孩,在专业上沉稳、精进,但在其它事上就保持着少年人的天真与单纯,这样挺好的,在她看来能做到面面俱到的人其实是没一面能到的,只需要精通一两件事就已经很优秀了。
而舒今越,只要精通看病就行了,其它自有人帮她解决。
挂掉电话,今越捂住噗通跳的心脏,缓了几分钟,没人等着用电话,干脆拨通了那个记在心里的号码,现在已经是下工时间,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喂,石家沟生产大队。”
舒今越听到这把熟悉的犹如噩梦一般的声音,忍不住抖了抖,这是石家沟生产大队的队长,石家庆!
她的噩梦,她重生回来就想亲自送他去见鬼的人!上辈子她的悲剧确实有她自己本人的原因,也有家庭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石家一家人的迫害,甚至就连最后欺负她的二流子也姓石,是石家庆堂兄家的儿子。
整个石家沟生产队,姓石的占了百分之九十,剩下的外姓人也都通过主动或被动联姻的方式与石家密不可分,可以说整个村子就是铁桶一只。
舒今越这几年的成功差点让她忘了对石家庆的恐惧,再听到他的声音,她有种被阴暗脏东西抓住脚踝的感觉。
窒息,太窒息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她什么话也没说,听着那边因为听不到声音气急败坏骂了几声,这才颤抖着手,把电话挂断……心口还在怦怦跳,手心出的汗也是冷的。
平复片刻,她毫不犹豫,往公社所在地的邮政所挂了个电话,自称是家属,事情紧急,要找石家沟生产大队的知青王红萍同志,麻烦他们带个话。
那边接到电话,要第二天邮递员上队里送信的时候才会带消息过去,而当王红萍回电话,已经是三天后了。
“喂,妈?还是嫂子?他们说有个女同志打电话找我,有急事,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隔着电话线听到这把熟悉的声音,今越眼眶发酸,“红萍姐,是我,舒今越,你这两年还好吗?”
这就是当初帮她打探消息的知青姐姐,她自己稳定下来后本想给她寄点东西,但王红萍婉拒了,说队长一家现在愈发过分,无论谁的,寄多少过来都要被盘剥一圈,与其便宜了他们,不如不寄。
而今越也不想让队长一家因为她而迁怒于王红萍,所以轻易不敢跟她联系。
“吓死我了,你这丫头,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这几年好吗?”是为了躲避石家庆的盘查,故意装成她的家属,故意说有急事,不然对方还真不一定同意她来接电话。
“我很好,红萍姐,你呢?”
“也就那样吧,我爸妈他们写信只会提醒我,让我千万别在乡下结婚,觉得结了婚就回不了城了,可他们哪里知道,能回去的又有多少?”
是啊,她们这几批下去的早的,都快十年了,她也二十八了,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都是大龄了。人在那样寂寞、艰苦的环境里,是很容易想找个依靠,找个伴儿的,很多知青男女,就是这样相互依偎、慰藉,从而成了一家人,结婚生子,以后能走的就把孩子撇下,走不了的就一辈子变成一个普通庄稼人。
但王红萍有自己的坚持,她一心想考大学。
她是老三届,插队之前刚好高二毕业,成绩又一直很好,本来不出意外的话是准名牌大学生……在乡下这么多年,她也从未放弃过学习。
“红萍姐,你现在还在学习吗?一定不能放弃学习,再忙再累也要把课本知识捡起来,尤其是高中知识。”她总不能说马上就要恢复高考了,那样很容易暴露自己。
“这两个月庄稼地里活计多,确实没怎么看书了,不过你放心,说不定我过几个月就能回去一趟,我哥的第三个孩子满周岁,我想回去一趟,这么多年就只回去过一次,他们也很想念我,到时候带几本书过来。”
舒今越心里却“咯噔”一声,第三个孩子周岁!
是了,上辈子王红萍跟自己一起复习,她基础好,学习能力又强,第一年虽然没能去考,但第二年却成功考走了,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学生。
要是没有那件事,以她的能力第一年就考上大学压根不是问题,今越跟着她复习,被她辅导都觉得自己能考上普通大学,她要是没那件事上绝对能上名牌大学。
而她第一年没去考试的原因,是因为在考试前她回了一趟家,她哥家第三个孩子周岁,在城里待了几天之后,在回来路上,睡过头后下错了站,大半夜的在路边被二流子给强.奸了。
那是一个冬夜,寒风瑟瑟,她下乡多年中途只回过一次家,对火车站也不熟,下错站也不知道,直到走出火车站才发现,那地方人烟稀少,就这么被拉进了旁边的水沟。
后来她害怕被人知道,更重要的是怕队长家知道以此为借口不让她参加高考,所以一直憋着没说,连跟她住一个屋的舒今越都不知道,真到了参加高考的时候,今越因为队长家卡着过不了审核,而她则是心态崩了也没去考。
第二年她考上之后,走之前才跟今越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让她别放弃自己,一定要继续努力,继续学习……上大学后,她也曾写过两封信鼓励她别放弃。
可随着高考人数一年比一年多,试卷难度也在逐年增加,舒今越知道,即使没有石队长的阻挠,她也不一定考得上。
“红萍姐,你听我说,你不能回家去,今年先不要回去,好吗?”今越紧张地说。
王红萍有点犹豫,“可是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了……”
“我知道你很想念家人,但以后会有见面机会,现在先不要回去,因为……我,我……”今越一紧张,不知道要怎么阻止她,肯定不能说她回去会遭遇不幸,这种话说出来压根没人信,反倒会让人觉得是在乌鸦嘴诅咒人。
王红萍那边通话时间有点长了,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今天就先这样吧今越,我待会儿回生产队还有事,你保重自己,啊。”
今越看着被挂断的电话,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的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王红萍重蹈覆辙吗?不可能的,这种伤害她希望全天下的女孩都不要受到!但要怎么说服她,不让她回去,却是个问题。
她插队这么多年只回去过一次,算上这次是第二次,没有能足够说服的理由,她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接下来几天,今越都在想这事,可惜实在是没什么头绪,而要给那边打个电话也不容易,王红萍给她回电话是要花钱的,知青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她必须在想出合适的办法之后才能联系她,一次搞定。
既然自己没办法,那就找男朋友帮忙呗,徐端说了以后脏活累活都能找他!
但她不能说自己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借口自己做梦梦见的。
果然,徐端听了她掐头去尾的话,沉默片刻,也没深究她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且“精准”的梦,“要阻止她回家,其实很简单,除了她本人,可以下手的地方很多。”
譬如她的家人,譬如给她增加回家的阻力。
虽然今越没说石队长对她的为难,但徐端又不傻,“这事我来解决,你好好复习,我过两天给你介绍一位老师。”
今越哪能真放心复习啊,这事一天不解决,她心上就一天压着块大石头,“什么老师?”
“学不懂就算了,不必勉强,我给你找个短期内突击理科成绩的老师。”徐端有点无奈,不是他不教啊,可今越的脑瓜子似乎全集中用在治病救人上了,教了一段时间也没多大提升。
反正这些东西以后在现实生活中也用不上,只是为了考大学用,那首要目的就是提高成绩,“这位老师以前是我的数学老师,但他物理化学生物都教过,是一位理科全才。”
***
因为时间紧,任务重,第二天徐端就把那位王明朝老师给带来了。
王明朝头发花白,戴着黑边框眼镜,穿着一双厚实的千层底老布鞋,一身衣服洗得发白,长得很是慈眉善目。
这可真是太好了,今越还害怕他给找个严厉的呢,和蔼的她感觉她又能行了!
王明朝老师教学经验十分丰富,一看今越就知道她是那种学习态度很好偏偏脑袋瓜子不够用的学生,知道怎么个因材施教法,连续学了三天,今越明显感觉自己能应付某些类型的选择题了。
不是说她背下多少公式,开了多少窍,而是王明朝思路清奇,居然从出题人的角度来分析,让她瞬间知道选哪个答案的概率更高!
王明朝看着她一副“我终于开窍了”的兴奋模样,哭笑不得,这小姑娘想法还挺简单,徐端请他来的时候,他还不太乐意。
不过,用补习三个月换来徐端欠自己一个大人情,这“交易”也挺划算的。
***
舒今越不知道这背后的事,她现在忙得都快飞起来了,王老师每周一、三、五的晚上来给她补习,每次三个小时,她平时既要看病还要上班干本职工作,一有空闲就立马看书复习,做一些王老师布置的题目,恨不得把一个小时掰成两个小时用。
就这,还是家人、同事和朋友都在全力配合她的结果。
跟她的脚不沾地不一样,老舒家最近却是好事连连,先是舒文明得了锦旗受了嘉奖,后是舒文晏居然也因为诗歌上报而升职了,虽然还是比较基层的职位,但因为在市委大院里面,能接触的人更多,对他待人接物什么的都很有帮助,再然后是大嫂刘慧芳也升职了。
自从怀孕后,她就调岗到办公室,做后勤管理工作,但她闲不下来,一有空就教那些小年轻开车,她耐心好,不骂人,学不会也不生气,小年轻们都喜欢跟她学,加上她还会修车,单位上的大车小车但凡是出故障的,她只需要看看,敲敲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大家都叫她“刘师傅”。
单位领导见她这么热心这么负责,干脆就让她别干办公室了,直接真的当师傅,让她收了几个小徒弟教他们开车修车,成为系统内第一位教开车的女师傅!
一般能到师傅级别的,年纪都在四十五岁以上,刘慧芳今年才36岁就获此殊荣,已经不是一般的优秀了,更何况还是在这个男性为主的行业里,她能这么年轻就杀出一片天地,今越觉得这比大哥升职还值得高兴。
“你们就可着劲的夸你大嫂吧,她现在在家里愈发说一不二了。”看着两个妹妹和弟媳都羡慕崇拜妻子,舒文晏心里也得意,但得意不行,他还得诉诉苦。
“别人家都是男人当家做主,咱们家的方向盘却是握在妇女手里,老二啊,你可当心点,别成第二个我。”
徐文丽连忙解释:“不会的,大哥放心,我家的事都是文明做主。”
这大家当然知道,徐文丽就是个不管事儿的,一天就是开开心心的吃吃喝喝,而大家对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吃吃喝喝和开心。
舒老师和舒文晏:看看,这小媳妇多会做人,甭管在屋里怎么回事,在外永远是最维护老二的面子。
赵婉秋等几名女同志懒得搭理他们,这种时候今越就发现,老妈永远是跟她们女孩们在一边的,而貌似开明的舒老师,骨子里还是有那么点传统和封建。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还嫌外头不够吵的啊,赶紧来端菜。”
“刚才吵啥了?”今越一直塞着棉花复习,还以为是家里谁跟谁吵架了。
“还能有谁,不就李大妈和牛大妈。”
今越好奇,“她俩不是好得都快穿一条裤子了,居然翻脸了?”
“嗐,这不是上午的事嘛,说是牛大妈前两天丢了块手表,可把她心疼坏了,结果今天居然在李大妈屋里看见,李大妈说是她在厕所捡到的,捡到就是她的,牛大妈说那是她闺女给她的,要让她还,这不就吵起来。”
“是厕所里……面捡到的?”
“听李大妈说是。”
啊……
大家嘴角抽抽,李大妈费劲“千辛万苦”凭自己本事捡到的,结果牛大妈想要不花一分钱拿回去,而牛大妈呢,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凭啥不能拿回来?
舒今越后悔塞棉花球了,错过这么劲爆的吵架现场,尤其是这柳叶胡同双煞啊,那画面肯定很美丽。
因为要给两个吃学习苦的人补充营养,这一顿赵婉秋炖的是山药排骨汤,汤变成了奶白色,山药又软又糯都快化了,嫌排骨上没油水,她还直接加了两大勺猪油进去,放在屋檐下炖着,几个小孩就端着碗在旁边守着。
除了汤,还炒了个番茄鸡蛋,孩子们打赌:“舒大妈今天会磕几个鸡蛋?”
“我猜一个,我哥哥过生日那天我妈就磕了一个,炒出来真香,连番茄都是酸酸甜甜的一股鸡蛋味儿。”
“不对,舒大妈这么大方,他们家伙食是咱们16号院最好的,肯定得磕两个!”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磕三……”
“可拉倒吧,啥样的人家能一顿炒仨鸡蛋啊,你们就吹吧。”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正好赵婉秋嫌油烟太呛,都是开着门炒菜,有人数着,“一……二……磕了两个诶!”
“不对,三,三个!”
“还有还有,第四个啦!”
所有人齐齐咽口水,这也太凶残了吧,一顿番茄炒鸡蛋居然敢磕四个鸡蛋,这是啥样的好日子啊,呜呜……孩子们都哭了。
要是平时赵婉秋肯定舍不得,但今天家里有喜事,尤其是大儿媳升职了,给妇女同志们都争了口气,她就得多炒点,反正人多,多炒点也才够吃。
老大现在倒是会做人了,每次来也不空手,不是豆腐就是肉,或者水果鸡蛋,总要拎点东西。其他人看在眼里,对他也稍微有点改观,都说果然工作环境能塑造人。
天天在一个暮气沉沉的单位,上班如上坟,人也变得怨气冲天,去到一个能有用武之地的环境,心态和眼界立马就不一样了。
吃完饭,今越和文韵开始回自己房间里看书,刘慧芳婆媳妯娌三人坐在炕上聊闲天,舒文晏没事,一个人在院里溜达,走到中院的时候,想起听说今越又买了三间房子,就顺便猫过去看看。
他的想法跟舒立农一样,都觉得只要有住的地方就行,实在想不通今越干嘛要买这种老房子,再加上是老孙家那样的埋汰人家住过的,他心里都有阴影。
“哟,这是文晏?挺长时间没回来了吧?”
舒文晏回头,发现是一个有点眼熟的老大妈,只知道不是16号院的,但具体住哪个大院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牛大妈啊,我家大刚在机械厂当干事,我闺女小芳在国营食堂,我……”
“你在公共汽车上卖票是吧,我想起来了,原来是牛大妈。”舒文晏笑起来。
要说整个舒家,谁最爱笑,最是软性子软骨头,那非舒文晏莫属,“牛大妈,您风采依旧啊。”
牛大妈一看他那笑,心说这舒家老大也就这样,还说去当了干部怕是得用鼻孔看人,结果还是一样的孙子,怂包蛋。
“哎呀,瞧你说的,咱们老太婆了哪里讲究这个,不像他们小年轻就爱个俏,你家文明的媳妇儿,叫文丽的是吧?哎哟喂,那新衣服可多了去,早上出门穿一身,下午出去又换一身没见过的,到了晚上出去看电影又是另一身,这钱啊,就哗啦啦的往外淌。”
舒文晏笑眯眯的,不接茬。
牛大妈见他好说话,以为是个好撺掇的,继续道:“你不过来这边是不知道,你这弟媳妇啊,可是个能花钱的主,一天到晚不是新衣服就是好吃的,你弟偷偷买点心给她吃,天冷的时候啊,那豆浆油条都是买好给她送炕上,给她裹着被子吃的,你说这不就是旧社会的少奶奶吗?咱们无产阶级的儿媳妇,可不兴这么享受。”
“还有吗?”
牛大妈一喜,心说李大妈说的没错,这舒家一家子孩子多,孩子多肯定资源分配不均,心里不平衡,肯定有矛盾啊!
“这吃点穿点也没啥,主要是吧,你弟的工资你也知道,临时工也就十多块,他上哪儿弄钱来给媳妇儿买吃买穿的……是吧……你也别多想,你父母吧,唉,你也别难过,谁家父母都疼爱老幺,这也是人之常情。”
“还有吗?”
牛大妈心说这舒文晏可真傻,这是听上瘾了啊,“这剩下的,咱外人也不好说,省得你觉得我话多,我就是心里替你委屈,你说你明明是长子,本来你爸的东西都该你,结果现在你们一搬出去,倒是你弟……哎哟,瞧我这张嘴,我不该说,你们家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说到这儿,剩下就是看热闹了,她本来家里灶上还炖着东西,但此刻脚下都生根了,哪里舍得走?
也是正巧,李大妈从后院往前面来,看见牛大妈小声嘀咕什么“搬出去”,什么“只有一个儿子”,脸一黑,这分明是嚼她家的舌根子呢!
“有些人啊,这不说三道四嘴巴就会生蛆。”
舒文晏听到她的声音,被吓一跳,心虚的叫了声“李大妈”,脸上怪不好意思的。
好啊,果真是说她家的事!自从小李倒插门后,李大妈的心上就被生生剜了一刀,对这些话题高度敏感,大院里谁要说提一句,她都要跳上去跟人撕起来。
牛大妈也不爽啊,我这正挑拨着老舒家的事呢,你阴阳怪气个啥,“毛病,我爱说啥说啥,关你屁事。”
舒文晏连忙好言相劝:“两位大妈别上火,是我不好,我就问了一句怎么没看见小李哥,这不牛大妈就跟我解释两句。”
好啊,真是说她的事!李大妈又想起上午的事,自己上厕所在粪坑头上看见有块手表,费了老鼻子劲才捞上来,洗干净后发现进水了,又去百货商店花钱修好,这又是钱又是力的,结果老虔婆说是她的就想拿走,凭啥啊,还不是欺负现在“没”儿子了!
“老娘撕烂你这张嘴,你有儿子你了不起啊,还不是把媳妇儿给打跑了,快三十了连孩子也没一个,是他自己没卵蛋吧?”李大妈跳上去,给牛大妈脸上挠了一把。
牛大妈不知道她发什么疯,本来今天过来主要目的是跟她和好,小芳劝过她了,说她们住得远,要想第一时间知道舒家的事儿,还是得在16号院插个眼线,而李大妈就是最佳人选。
“你他妈神经病吧!”正欲和好的牛大妈被她一把挠出三道血印子,顿时也气疯了,反手就是一把,将李大妈推倒在地,“看我不打死你个老寡妇。”
舒文晏就在旁边干着急,说着“哎呀你们别打了”“邻里之间最重要的是和睦”,拉拉这个,劝劝那个,结果也不知道哪句话没说对,愈发火上浇油,两个大妈打得更狠更凶残了。
这个点大家刚吃完饭闲得慌,现成的热闹傻子才不看呢。
“哎呀,这牛大妈和李大妈咋又打起来了?”
“太凶残了啊,我可不敢拉,你们看舒文晏手背上都差点挨了一爪子。”
“要不去喊她们子女来吧?”
“可别,小李住得远,一时半会儿赶不到,等牛大刚先来了,吃亏的可不就是李大妈?李大妈咋说也是咱们16号院的。”
于是,秉着“我不想受伤也不想李大妈吃亏”的原则,谁也没去拉架,也没喊人,没有台阶下,两个大妈也停不下来,不然谁先停下来不就是谁先认怂吗?
告诉俺儿,他娘不是孬种!
舒家人看了半天压根不知道这事是舒文晏这个男绿茶挑起来的,尤其是徐文丽,那叫一个津津有味,恨不得给她们当啦啦队,舒文晏看了她一眼,轻笑起来。
哼,说我家的人花钱,人文明媳妇儿文明自己都没说啥呢,轮得到你逼逼赖赖?
……
这一架打到天黑,不知道谁家的花盆被波及,这才有人真心拉架,将人拉开。
而柳叶胡同双煞也都双双挂了彩,自此结下大仇,“坑舒联盟”宣告彻底破裂。
舒今越却没时间关注这个,她看了会儿就回房学习,一直学到十二点多,倒头就睡。
倒是第二天,她刚忙完单位的事,准备洗手回家的时候,诊室门口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个牛高马大的庄稼汉。
眼熟,实在是眼熟。
庄稼汉急赤白脸的,“舒医生,求求舒医生救救我妹子吧,那年的事是我们糊涂,我们冤枉你二哥了。”
今越想了三秒钟,“你是王晓红的哥哥?”
“对,我妹子就快被那一家子熬死了,你快救救她吧!”
舒今越顿了顿,实在是那年二哥被他们诬赖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虽然他们也是被王晓红给骗了,但他们本身从相亲那天就不怎么尊重二哥,这也是事实。
这汉子看着凶悍得很,拳头也大……对了,这不就是一个拳头捣二哥胸口上那王老五?
舒今越更不想搭理了。
见她要走,王老五直接“噗通”一声跪下,“求求你救救她吧!”
第74章 074 不回城了&出血不止&麦芽糖……
这个点正是下班时间, 王老五说话声音又大,本来就够引人注目的,他这一跪, 更是直接让周围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幸好今越反应快给让开了,他这一跪,她可受不起。
“你站起来,好好说话。”
“就是, 不知道的还以为舒医生怎么你了,你别给人家惹麻烦。”
“你是来害舒医生的吧,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
众人七嘴八舌, 王老五觉得大家说得有道理,连忙站起来, “不是, 我不是害你, 我是来……我嘴笨, 说不清楚。舒医生,那年的事确实是我们不对, 我们自己家人犯的错却怪到你二哥头上, 我们不是东西, 而我妹子, 她现在也遭到报应了。”
当时, 赵大妈因为他们打了舒文明的事, 还跟他们家绝交了,至今也没恢复走动,回老家走亲戚的时候看见他们家人扭头就走,怨他们犹如怨瘟神。
虽然舒家没有刻意传播王晓红未婚先孕的事,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方圆十里都说晓红是活该,“你二哥多好个人啊,要是当初找了你哥,晓红也不用过现在的日子。”
赵大妈虽然不跟他们家走动,但没少说舒家的事,什么舒文明宠媳妇儿啊,给媳妇儿买这买那啊,而与之相对的王晓红,那日子却是在苦水里泡着的。
当时造纸厂那工人因为他们闹到厂领导那里去,不得不妥协,捏着鼻子娶了王晓红,可差点把他当乘龙快婿的车间主任却彻底恨上他了,一天到晚给他小鞋穿,他在单位受了气,回家就拿王晓红出气。
“那畜生,晓红当年那孩子,就是让他醉酒后打没了的。”
当初用来逼宫的孩子,也掉了,而王晓红小月子没做好,还伤了身子,这几年一直怀不上,求医问药好不艰难,别人说个什么偏方她都愿意吃。
大家一听,下意识以为他是来找舒今越看不孕不育的,连忙劝,“你妹子身体这是坏了啊,最好去检查一下,怀不上孩子的原因很多,不是所有情况都适合吃中药,有些还需要做手术。”
“就是,要不上孩子也得分情况,伤了根子不好治啊。”
“嗐,怪我没说清楚,我妹子年后怀上了,但才七个多月,俩人又闹起来,他推了我妹子一把,早产了。”
众人:“……”
七个多月的孕妇都能下手,他这妹婿可真不是人!
乔大姐义愤填膺,“那孩子呢,孩子没事吧?”
王老五一脸愁苦,“太小了,还没一只猫儿大,在医院抢救了半个月,最终也没保住。”
出事那天,还是他妈不放心闺女,进城来看才知道她一个人在家肚子疼,还流血,妹婿压根不管晓红,还没事人似的上班呢。他妈把晓红送医院,医生说保胎保不住了,早产也必须生下来,不然可能一尸两命,结果生孩子、抢救孩子的费用那男人一分不掏,都是他们哥几个凑出来的,为此媳妇儿也跟他们闹了好几架。
“孩子没了,晓红的身体也彻底垮了,说是治不好了,现在医生让拉回家,我想起以前赵大妈说你看病很厉害,就想着来求你。”
别说,王家几个哥哥虽然逞凶斗狠,虽然不讲理,但至少对这个妹妹是真心疼爱的,王晓红拥有了这个时代很多女孩都没有的来自全家的宠爱,长得又漂亮,高低是个初中文凭,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结果却把自己一把好牌打到稀巴烂,今越都不知怎么形容了。
她想起当初二哥说的一句话: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她是真不想沾惹这一家子,诚心建议道:“要是小医院治不好,你们就去大医院试试吧。”
王老五的嘴角下垂着,臊眉耷眼的:“不瞒你说,我们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一来晓红现在已经在市医院了,这算是大医院了吧,人家都说没办法,我们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二来,二来……家……家里也没钱了。”
本来当时晓红送医院也花了不少钱,后来又抢救那个七个月的早产儿,他们兄弟几个都快把家底儿掏干了,他们也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总不能真为了妹子连家里的猪鸡鸭都卖掉吧?
那他们自己的老婆孩子,可真倒霉,这个小姑姑自己作死就算了,关键还占尽了家里所有资源,极限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最后还拆得他们妻离子散啊。
在某些文学作品里中,王晓红就是传说中的团宠小姑姑,可在今越看来,她是在吸哥哥们的血不够,还要把嫂子和侄子也吸干啊!
还是那句话,她要是不幸意外生病,今越肯定会尽力一试,但她自己作死的,那她只能尊重他人命运,勿入他人因果。
当然,她不想沾惹,也是对王家人心有余悸——这几个宠妹狂魔,极端妹控,万一王晓红有个好歹,无论是不是她治的,只要她沾手,这事就脱不了干系。
自家一家子都是讲道理的文明人,跟他们恐怕是秀才遇上兵。
舒今越一想到那画面,果断摇头,“我真的治不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接下来,无论王老五再怎么哀求,她都无动于衷。
王老五带着失望离去,街道办的同事们倒是好奇起来,今越平时不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啊,但凡是找到她这里,甭管会不会治,她都会尽力尝试,为人也是全街道出了名的热心肠,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倒是刘干事知道一些,当年那场双方集体斗殴就是他带着人去调解的,于是绘声绘色的把事情说了,最后加上一句:“今越她二哥被他们打得可惨了,还有他们大院好几个邻居都挂了彩,也就是咱们城里人不计较,不然这些泥腿子全都得进去吃牢饭。”
“呸,这一家子可真不是东西。”
“是啊,你二哥平白无故被他们冤枉一场,还维护了他们家闺女的名声,结果他们家到现在连句道歉都没有。”
“这样的人家,没成也好,你看你二哥对现在的二嫂多好啊。”
舒今越只是笑笑,要是没有这场刺激,二哥还不一定能追上二嫂呢。
中午回到家,今越把这事一说,家里人也是感慨不已,“那姑娘啊,明明长着那么大一双眼睛,也不知道怎么看的人。”
“那么好的条件,全家都疼她,找个老实本分的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说实话,虽然文明是这七大金刚的受害者,但作为女孩,徐文丽还是挺羡慕王晓红的,她拥有这么多关怀与疼爱,天生就已经赢了很多同时代的女孩子。
“可惜啊,她要是没跟那谁在一起,现在你二嫂就要换人做咯。”徐文丽冲今越眨眼说。
舒文明给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胡说什么。”
“怎么,要不是她心有所属,你敢保证你不会喜欢她?她那么漂亮,听说你们第一次见面,她还挺客气的。”
舒文明瞪舒今越,“你跟她胡说八道什么。”
今越哈哈大笑,她今天完美演绎了啥叫搅家精小姑子。
不过,徐文丽的小别扭也就那么几秒钟,很快就被吃的引走了,今越坐了一会儿,赶紧回屋复习去。
她现在,就是一台无情的学、习、机、器。
下午,今越居然接到王红萍打来的电话,“今越,我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舒今越心头一紧,“你说,我听着。”
“我回不了家了,我爸打电话来委婉的告诉我没住处,我嫂子的母亲生病了,需要人照顾,而他们家又只有我嫂子一个孩子,她责无旁贷。老太太来了住在我原来的房间里,我要是回去的话,住处很不方便。”
她们家是海城的,住在弄堂里,七八口人只有三十个平方的住房面积,她以前是在阁楼上搭了一张小床,勉强有个睡觉的地方,但现在那里躺着一位瘫痪在床的老人,她总不能把老人撵走吧?毕竟,嫂子对他们也挺好的,她不想让哥哥嫂子难做人。
为了治病,老太太唯一一个格子间小房子也卖了,她连最后的退路也没了。
为了给外婆腾出吃饭的地方,两个很大的侄女侄儿都是迫不得已跟父母挤在一起睡,她父母睡觉的地方一抬头就是灶台,她回去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睡觉。
“我想了想,还是暂时先不回去吧,等两年再说。”
舒今越松口气,太好了!
只要不在高考前回去,她应该就能避开上辈子的厄运了。
“红萍姐,有时间赶紧看高中课本吧,我听人说……”她小声地,语焉不详的提了一句,现在已经是九月底,再有一个月不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就要传遍祖国大江南北,而现在,民间也有一些声音,属于“春江水暖鸭先知”。
“上次你说过我就开始看了,不过我觉得不大可能恢复,就当没事做打发时间吧。”
王红萍性格喜静,不爱出门,每天下了工就是自己一个人待着,也不爱串门,不八卦,不像今越以前还会去山上转转,她是真的能在知青屋静得下来。
今越听说她把看高中课本当成是“打发时间”的消遣,羡慕极了,这样的性格难怪是学霸呢。
“我这消息基本还是准的,你赶紧把书看起来。”
果然,到了十月份,报纸上刊登恢复高考的消息后,王红萍又来了一个电话,说真被她说中了,她在乡下也看到了报纸,还在大队部的广播里听到消息,正式考试在两个月之后,而她因为今越的提醒,居然比大家都早复习了两个月!
在所有知青既兴奋又紧张的呼声中,她居然悄悄的把课本都复习了一大半!
“谢谢你今越,你对我太好了。”
舒今越笑笑,王红萍比她大几岁,也比她早插队,她刚下去的时候,还是她一直在暗中帮助才十六岁的她,给她铺床,教她用乡下土灶做饭,借她粮食,生病去给她找老中医……她不敢明目张胆的对她好,却总在暗中照顾她。
这份情,今越记了两辈子。
“我也就是听说一耳朵,不知真假,好在现在确定是好消息了,红萍姐一定要抓紧时间复习,任何事情都没有高考重要。”
王红萍家经济困难,没有多余的工作岗位,等知青大批回城的时候,他们家更没有门路给她招工回城,她不得不在乡下又待了一年。
看着比自己晚来几年的知青都回城了,自己却依然每天早出晚归的当老黄牛,对同伴的羡慕,对未来的迷茫、惶恐、无助,以及为了回家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那一年里,她的内心该是多么的煎熬。
而就是在这样的负面情绪中,她还能考上名牌大学,这说明她真的是一个很适合读书,很棒的女孩子!
“好,你放心,别说家里没住的地方,就是有,为了复习,我也不会回去,国家和社会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我一定会把握住。”
两个女孩声音都哽咽起来。
“红萍姐,加油。”
“今越,大学见。”
挂掉电话,舒今越浑身充满了力量,有种闷头能学五个小时的干劲,她不知道徐端在中间怎么使力,一切看似都是很随意的小事,情理之中的,非常自然的小事,却能让王红萍毫不怀疑的打消回家的念头。
她想起一部电影,里面的主角就是很擅长制造一切看起来自然无比的意外,通过这些“意外”事件来达到杀人的目的。
徐端会不会就是这种人,能把自己的意图加在一些丝毫不起眼的小事中?
唉,算了算了,她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学习!
下班后,今越也没回家,就在单位复习,差不多十二点四十左右,徐端给她送饭过来。
为了节省来回来上的几分钟,她现在基本都不回家吃饭了,要么家里人给送过来,要么徐端送,姚青青偶尔也会来给她送点好吃的补补脑子。
“今天吃啥?”
徐端把铝皮饭盒放桌上,洗了手,才将饭盒打开,一股甜香软糯的肉味钻进今越鼻子。
“红烧肉?你们食堂的大师傅手艺真好!”
今越把卷子合拢,手洗干净,他已经把米饭分成一大一小两份,筷子摆好,“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今越看着还在冒热气的饭盒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送到新桥街道还是热乎乎的,不过等天冷之后,这盒饭就不好带了吧,“到时候让我妈送吧,她离这儿近,省得你那么冷的天还骑车。”
徐端没说话,把红烧肉夹给她,自己捡着土豆吃。
“太累的话就先把门诊关停一段时间,等高考完再开。”
“不行,来找我的都是比较严重的疾病,拖不了。”她能闭关两个月,可有的病人却等不了两个月。
正说着,门口一阵吵嚷,似乎是门卫李大爷跟谁说话,还说生气了。
徐端耳力好,听见“舒医生”三个字,“找你的,要不要去看看?”
正好饭也吃好了,今天把最后一粒米扒拉进嘴里,那边李大爷已经跟人吵到门口了。
“都说舒医生看不了,你们怎么又来了,这找人看病还能强行让人去啊,你们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咋的?”
李大爷平时多好的脾气呐,见谁都笑眯眯的,现在都快被王家人烦透了,“你们再这样我可叫武装专干了啊,别怪我不客气。”
“大叔,我们不是来闹事的,就是想请舒医生帮我妹子看病。”
说话的还是王老五,不过这次还有另外两个王家人,都长着一张差不多的凶神恶煞的脸,“你跟这老头客气啥,直接叫人,叫舒医生出来,我们……”
话未说完,就见一道冷峻的视线落在他们脸上,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同志,平头,精神,眼神里暗含警告。
王老五心里一突,踢了自己弟弟一脚,“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这位同志是……嘿嘿,我们找舒医生,她在吗?”
舒今越站在徐端身后,“你们来干嘛,我都说了,我不会治她的病,万一耽误了病情你们全家都怪我,我可当不起。”
“不会不会,舒医生你放心,这次是我们全家来求你,跟你没关系,即使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自己担着,绝对不会怪你,我对天发誓,要是以后来找你麻烦,我王老五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其他两人也连忙说:“真的,我们也是一样的,那年的事是我们猪油蒙了心,跟你二哥没关系,是我们对不住他。”
他们当年来的时候有多气愤,走的时候就有多灰溜溜,明明舒文明是在为他们妹妹保全名声,他们却不识好歹……那明明就是一个很有担当的男同志,要是当初选择嫁给他,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事了。
几人不停道歉,就是不走。
舒今越被烦得没办法,拉住想要赶人的徐端,算了吧,随便听听他们怎么说,她敷衍一下,不然今天赶走了,他们明天后天大后天还会来,就跟狗皮膏药似的撕都撕不下来,到时候她连看书都看不了,损失更大。
让他们死心也好。
“给你们五分钟,先说说王晓红的情况。”
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了,她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很珍贵!
徐端不让他们进屋,就站在门口,王老五大声说起王晓红的情况:自从送到医院抢救后,她刚开始一切正常,后来听说孩子没救回来,她就没了求生的意志,针水打不进去,药吃不进去,即使喂进去也会吐出来,医院只能靠营养针给她吊着。
“医生说她生产的时候大出血,现在四十天了,可还在继续出血,还贫血,但用了很多药也没效果,只能靠输血养着,但那狗东西不管她,光靠我们一家子,也养不起……医生建议我们考虑清楚,如果不打算再输血的话,回家可能就……”没多久人就没了。
毕竟,孩子抢救了十五天,她自己住了四十天,这么大的花销对农村家庭来说真的很多了。
另一人没有这么清晰的条理,只会哭着附和。
舒今越本来只想随便听听,但听到医生说出院就要准备后事,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她更关注专业问题:“出血不止查过凝血功能没有,分别是哪些指标不正常?用过什么药,除了输血有没有用过哪些补血药?”
这是四个问题,可王家兄弟一个也回答不出来,“我们也……也不知道,我们不识字啊。”
舒今越:“……”得,她这张破嘴干嘛问,一问她心里就放不下了,怎么也得搞清楚这几个疑问才行。
她真想扇自己两下:“走吧,带路,最多两个小时我就要回来。”
王家兄弟三个大喜,连忙跟在她后面,徐端骑着车载着今越,他们就在后面跑着追,徐端的速度很快,很稳,他们累得气喘吁吁还是跟不上。
“五哥,前面那大兄弟咋回事,咋这么能跑?咱们村打猎的老刘都没他快。”要知道他们已经是他们村最能干最能跑的壮劳力了,但凡是跟体力沾点边的活计,他们都是全员满工分。
“他看着还没咱们壮,体力倒是不差。”
怎么说呢,王家这群莽汉虽然是有逞凶斗狠的嫌疑,但也最是信服在武力值上能胜过他们的人,他们对徐端是发自内心的钦佩,等跑到市医院的时候,已经热得满头大汗,屁颠屁颠的一口一个“大兄弟”。
徐端依然冷冷的,没故意晾着他们,但也没接茬。
王晓红住在内科病房,今越刚走到护士站,就被人认出来。
“金主任。”
金主任走过来,“我就说看着像你,你是来看王晓红的吧,今天听他们说要去请个中医来看看,我就猜到是你,还真是啊。”
王晓红的管床医生也不是别人,正是前年负责给宋莹莹接生,结果却因为双胞胎消失综合征而被牵连的那位,因为今越帮她解围,她现在看见今越还很高兴,“舒医生来了。”
王家人见她一路走一路打招呼,居然连平时高高在上的金主任都对她这么热情客气,看不出来一个小小的防疫站医生居然有这样的能耐,这病还没开始看呢,他们已经莫名的有了两分信心。
金主任和管床医生跟着来到病房,两年不见的王晓红躺在床上,一脸的生无可恋,听见声音头也不回,又或许她压根没听见。
今越没先跟她说话,而是拿过她的病历看起来,孕29周产后四十天,阴.道流血不净,重度贫血,还有什么痔疮之类的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病历上明明白白写着,产后二十四小时出血量达到800毫升,相当于失去了她身体内五分之一的血容量,这已经算很严重的产后出血了,再加上分娩过程中出的,确实很严重。
“当时出现失血性休克,抢救回来后我们立刻进行输血和补液,但效果不太理想,断断续续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孩子没抢救回来,她就开始抗拒治疗,贫血状况越发严重。”
而更严重的是,她这四十天还是一直在出血,一边治一边出,一边出一边补,补进去的还不够流的。
一般来说,产后这么长时间,大部分恶露已经逐渐干净了,持续三周以上就叫恶露不绝。但她四十天了一直还在出血,还是鲜血,就像一个关不紧的水龙头,一直滴滴答答往外滴水,时间长了肯定会贫血,偏偏她输血和补血药的效果都不太理想,中西补血药都试过了。
金主任唉声叹气,补进去的还不如漏出来的多,这就难办了。这个病人目前不算他们科里最严重的,其他的心衰的,脑出血的,听起来比这严重多了,她属于一时半会儿不至于立马死亡,但预后确实不好,结局已经注定那种。
他愁啊。
除了家属,这世上最不希望病人死亡的,就是医生了。
“目前我们采取的是补血输血和止血同时进行,但血色素还是一直上不去,阴.道流血也没止住。”
这段时间治疗太频繁,王晓红的两只胳膊已经扎不进针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今越想了想,问题还是得分开解决,要么先止血,要么先补血。
而止血的话,恶露不绝的原因就那么几个,她刚想到,主管医生就堵住她的思路:“子宫复旧良好,应该不是复旧不全的问题。”
她依次递过来检查单子,今越仔细查看,确实没有这个问题,也没有胎盘、胎膜等宫内残留,更没有子宫内膜炎、子宫肌炎等感染的因素,最大最常见的三个原因也排除了,更离奇的是居然连凝血功能也是正常的!
“这是不明原因的出血啊。”金主任在旁边嘀咕一句,“依舒医生高见,这该如何处置?”
舒今越没说话,她把这段时间的所有病历和检查单子全看完,包括体温、血压、心率、大小便记录等,确保没有任何异常,这才看向王晓红。
“你还记得我吗?”
王晓红摇头,不知道是说不记得,还是表示不想回答问题。
舒今越在她床边坐下,“我来告诉你吧,我还记得你,我二哥叫舒文明,柳叶胡同赵大妈介绍的,曾经跟你在人民公园相过亲,但你没相上他,后来你又主动要求见一面,用他给你打掩护……”
“别说了。”王晓红红着眼,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嘴唇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
“你说那个时候,你如果没有让他帮你打掩护,你如果没有跟那个造纸厂工人见面,是不是现在也不会躺在这里,不会失去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
王晓红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这个“如果”她不敢想,这天天吵架,毫无幸福感可言的两年婚姻里,她一点也不敢想,一想就后悔,要是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会打死当年那个恋爱脑的自己。
就像王家其他人想的一样,要是她当初选择的是舒文明,现在过的是不是就是另一种生活?
“你二哥会打人吗?”
“会,他打过他们那耍流氓的领导,但他从不打女人,更不会打自己的妻子。”
王晓红惨淡一笑,是啊,这多好一个男人啊。
“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二哥不仅不打我二嫂,还对我二嫂特别好,我二嫂曾经生过很严重的病,他拿出自己全部积蓄帮她治疗,所有人都劝他,那是治不好的病,放弃吧,免得以后人财两空,毕竟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只是普通对象关系。”
“可是我二哥不仅没听,还到处借钱,让我二嫂用上最好的进口药,最好的护理,每天早起就为了给我二嫂煮一锅白粥。”
王晓红被调起好奇心,“那你二嫂真幸福,她后来病好了吗?”
“没有,虽然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依然恶化了,可就在知道疾病恶化的时候,年后民政局第一天开门上班的时候,他就跟我二嫂领证结婚了,他想,如果二嫂的病治不好的话,那他将以爱人的身份陪伴她走过最后一段路程。”
今越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一边回忆一边说,居然觉得有点子感动,可能人总是容易忽略身边小小的闪光点。
二哥虽然有很多缺点,甚至某些时候很招人讨厌,她刚重生回来的时候真的不想搭理他,但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也不孬。
更何况她没说的是,为了维持二嫂的病情稳定,他坚决不要孩子,偷偷去做了结扎手术。在这个时代,几乎很少有男人能做到这个份上。
当然,这事还是不跟王家人说了,万一他们说漏嘴让赵大妈知道,搞不好整个柳叶胡同就知道了,二哥自尊心那么强的人,怕他会疯。
可饶是如此,王晓红已经哭了,“我真的后悔,为什么当初,当初……”
“其实我跟你说实话吧,当初就算你选择了我二哥,他也不会选你,你们不合适,但你至少不用嫁给你现在的丈夫,不用受这么多罪。”今越看向窗外,“你在父母兄嫂的保护下,会挑到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过着不算富裕但却温馨的日子,你们会拥有一两个孩子,孩子们会有七个疼爱他们的舅舅。”
“别说了……呜呜……”
王母哭成泪人,抱着哭的不能自已的闺女,“红妮儿啊,你咋就,咋就……红妮儿啊,你是要娘的命啊!”
舒今越没说话,等她们母女俩哭完,逐渐冷静下来,才道:“但你要是后悔的话,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男人如衣服,这件不好看就不穿,扔掉也行,再换一件,总有一件适合你。”
她是真这么想的,所以青青被小三她只是心疼她命途多舛,却并不觉得对这件事本身有多难过,谈恋爱多简单个事啊,这个不行换一个就可以了。
王晓红其实这几天没少被家里人安慰这样的话,但“男人如衣服”这个比喻,她确实是第一次听,有点发愣。
“你想想,在你嫁给他之前,你是不是有很多衣服,要是遇到不喜欢的,你怎么处理?”
“我会送人,然后重新买一件。”自小家里人就疼她,她是他们村唯一一个年年有新衣服穿的女孩子,七个哥哥的衣服加起来还没她一个人的多。
“那你想要回到结婚前的日子吗?想的话,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的父母,你的哥哥们就会帮你,你只需要扔掉一件不喜欢的衣服就好了。”
最好别送人,这种破烂玩意儿,千万别在相亲市场上流通。
王家人眼睛一亮,这话简单明了啊,离婚的话他们早劝过八百回了,但晓红一个字听不进去,可现在他们忽然发现,晓红的眼睛里有了亮光!
点到即止,剩下的就由她自己想吧,舒今越还是那句话,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她要真不想活了,自己说再多也没用。
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开始把脉。
其实刚才她在聊天的时候就观察过,王晓红是典型的贫血貌,气血两虚,但好在是没有瘀象,脉象上也还好。在中医理论中,恶露不尽的情况就分三种:气虚、血热和血瘀,目前来看她应该算是第一种。
而这种情况除了补气摄血之外,还要加点止血效果好且不留瘀的药物,临床上常用的生化汤、补中益气汤、保阴煎都用过,没用。
当然,这三个方子也是今越留给金主任的,想的就是万一自己哪天不在,他们能派上用场。
而用法用量也是对的,今越觉得自己就不用再在复方上琢磨了,倒是有个东西可以一试——“你们山里有荆芥吗?”
见王家人一脸懵,今越简单描述了一下荆芥的外观和气味,王母反应过来,“有有有,咱乡下人叫假苏草,感冒的时候煮水吃,好得快。”
今越点点头,是了,以前赵婉秋也问过她,就是叫假苏草,“这个东西,你们采一点晒干,把锅洗干净,把它炒黑炒焦,捣碎之后冲水喝,每次吃指甲盖大一点,一天吃三次。”
荆芥炭止血效果好,且取材方便,几乎零成本,“金主任你们这边该怎么治还怎么治,双管齐下,您看怎么样?”
金主任听了这么久,正佩服舒今越敢这么刺激病人,忽然被点到名,自然是同意,“吃这个荆芥炭和咱们的输血补液不冲突吧?”
“不冲突。”
金主任这才彻底放心,看王晓红也不抗拒了,连忙让送血上来。
“舒医生,不需要开药了吗?”王老五还是不放心。
“不需要,她要真想活下来,自己就能活,不想活的话,天天给她人参吊着也没用。”舒今越起身,准备离开。
“可,可是……我……她……”
舒今越没回头,对于一心求死的人,譬如当初的康玉琼和后来的马小梅,她确实需要想办法把她们的想法纠正过来,无论是装神弄鬼还是激将法,但王晓红,其实不用她做什么。
她本身没有任何改变不了的缺陷,康玉琼一辈子生活在轮椅上大小便不能自理,毫无尊严;马小梅没上过一天学被人叫小傻子,连亲生父亲都嫌弃。她们的缺陷是身体上客观存在的,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从事实上消除或者改变,但王晓红这算什么?
不就是一个渣男吗,她要是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了,那以后要是遇到再大的打击,她照样还会寻死觅活。
救得了她一次,救不了第二次第三次。
说难听的,她跟康玉琼和马晓梅比起来,压根屁都不算,不值得同情。
***
接下来半个月,今越觉得她二哥越看越顺眼,以前觉得他个子矮,脸长,嘴毒,现在这些缺点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跟那个造纸厂工人比起来,他二哥简直都帅死了!
“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花。”舒文明摸摸下巴,忽然凑过来,“我们今天去看房子了。”
“金鱼胡同?”
他看见舒文韵进来,就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舒文韵见他们又当着自己的面打哑谜,苦笑一声,自己识趣的走开了,她有今天都是自找的。
“咋样,看上没?”
“嗯,你二嫂喜欢,我嫌小,但没办法,那家人工作调到京市去了,以后都不再回来,急着卖,我说先回来考虑考虑,他立马又给我让了五十块。”
今越大喜,这就是买成了呀!
“二哥你出息了啊,现在你也是有四合院的人了,还在金鱼胡同。”
舒文明翘起二郎腿,“我这一天天的,累得老黄牛似的,你有医术,文韵会读书,大哥会写文章,就我干啥啥不行。”
“不啊,你吃饭第一名呀。”
“阴阳怪气,懒得跟你计较。”
今越也没跟他唠,自己事情还没忙完呢,今天去医院耽搁了一会儿,她得赶紧看书。
老屋的炕早早的烧上,她也没回自己屋里,就在炕上看自己的,舒文明倒也识趣,没打扰她,跟徐文丽拿着本小说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徐文丽负责嗑瓜子,他负责一页页的翻书,翻快了或者慢了都要被文丽掐一下。
舒老师和赵婉秋则是在厨房,说要熬麦芽糖。
麦芽是前几天就泡好的,前天和糯米饭放一起,已经杀出满满一盆的糖水,乳白色的,甜甜的。
赵婉秋给灶膛里加了点柴,舒老师将一大盆糖水倒进大铁锅里,慢慢的搅拌着。
“手酸了吧,让我来吧。”
舒老师摇头,“没事,你歇一会儿,白天你看病也累。”
现在今越忙着复习,大家听说她要考大学,也都自觉的有什么病就去找赵婉秋,她解决不了再找她。
“嗐,习惯了,前几年闲还闲得腰酸背痛,这两年忙起来,浑身舒爽。”赵婉秋感慨道,“我这就是苦命,享受不了一天。”
舒立农拍拍她的肩膀,“瞧你说的。”
半路夫妻要说什么情情爱爱肯定是比不上原配,但互相照顾,彼此搀扶,也是一种情分。
赵婉秋记得,今越小时候,她经常值班,工作忙得不行,每天都是舒立农在照顾孩子,给她做饭洗衣服教写作业,给她洗头扎小辫子,这也是当初看上跟他过日子的原因。
今越需要一个会照顾她的父亲。
俩人絮絮叨叨的聊着,不知不觉过去两个多小时,天黑大半天了,院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麦芽糖香味。
“舒大妈,你家又又又做啥好吃的啦?”
“麦芽糖。”
“哇,糖哟!”
“我闻闻,我闻闻,嗯真甜!”
麦子其实是王家送来给舒文明赔礼道歉的,赵婉秋不想收,舒文明却说就要收,他那年背了黑锅还被捣了一拳,收他们二十几斤麦子算啥,他们早就该赔了。
慢慢冷却之后,在洗干净擦干水分的砧板上撒一点糯米粉,将熬得特别稠的麦芽糖倒上去,不停的搓、揉成长条,老两口一人拉一头,开始用劲拽。
孩子们看得津津有味……流着口水。
不过,等冷却凝固之后,赵婉秋用菜刀切成拇指尖大的小块,一人发了一块。
孩子们不舍得直接嚼吧,都是含在嘴里,慢慢的抿着吃。
“真甜!”
“谢谢舒大妈!”
“舒奶奶人真好!”
今越兄妹几个也在屋里吃上了,麦芽糖的甜跟上商店买的水果糖和大白兔都不一样,是那种真正的带着麦子清香的纯甜,一点杂质也没有的甜。
舒家的生活,就像这一罐子麦芽糖,熬的时候虽然苦,虽然累,但最后总是甜的,不是吗?
而舒今越,也在这罐麦芽糖吃完的时候,走进了1977年的高考考场。
第75章 075 普通人的出路是考大学
1977年12月, 舒家姐妹俩跟全国五百七十万年轻人一起走进高考考场。
舒家人还是比较照顾今越心情的,舒文韵学习好,肯定没问题, 但她不行啊,所以考完回家,没人问考得怎么样,心里想的都是, 别刺激她。
尤其是她回家倒头就睡,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大家更不敢问——这明摆着是考砸了呀!
砸了就砸了呗, 反正她年纪小,明年再考就是了。
而舒今越只是单纯的累, 累惨了, 学习的苦她是再也不想吃了, 一天也不要再吃了, 说实话比她当年在乡下还要苦!
在乡下只是身体累,可最近一年既要工作又要备考的是双重苦, 苦到她觉得今年无论录取到啥学校啥专业, 只要是个大学, 她都必须走, 一年都不想待了。
中途几顿饭是赵婉秋做好送到她房间来, 今越迷迷糊糊睁开眼吃几口, 倒头继续睡。
这可把赵婉秋心疼坏了,“这孩子,考砸就考砸呗,还连饭也不吃,不行我得去看看, 她是不是病……”
扭头一看,闺女门上贴着张纸条:我要睡觉,别来打扰!!!感叹号又粗又红。
赵婉秋:“……”
舒今越被备考掏空的身体,一直到年底才恢复过来,这时候才发现,这半年的高强度学习下,她刚养起来的几斤肉,居然又没了。
难怪身边人每次看她复习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是真的被学习熬干了呀!
因此,过年她得好好奖励自己,大手一挥,“二哥三姐,今年咱们给家里买头猪吧。”
是这样的,随着四个小团伙的彻底粉碎,社会面貌已经有了非常大的改观,又恢复了高考,现在全国可谓欢欣鼓舞,只要不过分,城市户口悄悄从农村买点东西,上面也没人管。
所以,舒今越想给家里买头猪,但不是她一个人吃,她当然要让大家伙都出钱,就像当年买那辆自行车一样,不在乎人头,兄妹仨均摊。
舒文明没意见,“成,要找小李他老丈人吗?”
“不了,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跟玉兰姐家买吧,上次我听李妈妈说她家今年养了三头猪,任务猪交一头,他们家自己吃一头,还能剩一头呢。”
省得他们自己杀了带来城里卖还麻烦,有危险。
他们家买,肯定不会跟她砍价,该多少就多少,只多不少。
舒文韵也说好,高考前她想还今越一百,今越说今年她高考就算了,等以后再慢慢还,“我手里有钱,咱们哪天买?”
兄妹仨商量好,李妈妈那边也高兴,给看了个黄道吉日,让他们家上李家村,当面宰杀,处理好再用拖拉机给他们送回柳叶胡同。
这倒是免了很多麻烦,省得在城里杀猪动静太大,有钱也不能太高调。
这事不知道怎么被舒文晏知道了,在全家即将奔赴李家村杀猪的头一天晚上,他气哼哼的上门兴师问罪:“怎么着,怕我回来吃你们啊,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跟我说一声。”
大家沉默:对,就是怕你回来吃。
说真的,大家对刘慧芳和萌萌芽芽都没意见,甚至希望她们多多回来吃点,可大哥嘛……他以前的形象实在是太深入人心,实在是怕了他。
舒文晏吹鼻子,“老二老三今越,就你们有钱,你们阔绰,你们会孝敬人,是吧?”
大家继续沉默,不知道他唱的哪一出。
“喏,这是我的四十块,我也跟你们拼头猪,你们出多少?”
今越眼睛一亮,这好啊,多一个人出钱又能减轻一点负担,一头猪肯定是不够这么大家子吃的,但现在也只能买一头,想买两头估计他们就真在新桥街道出名了。
“李妈妈说今年留给咱们那头猪可大了,你出四十的话,我们就每人只用出五十了,买毛猪应该够了。”
当然这是李妈妈便宜卖给他们,如果真去肉联厂买肉的话,可绝对不是这个价,差老远了。
用一个月工资来买肉吃,想想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啊!
舒文晏咂吧咂吧嘴,自己少出十块也行,反正他们也不是经常回来吃,“那行吧,要是不够你们再跟我说,我过两天发了工资给送过来。”
众人大跌眼镜:这是大哥能说出来的话?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二天带着钱和一些准备给李家的东西,舒家一家子来到李家村,他们在城里没什么亲戚,反倒把李家处成了亲戚一样,一年里总要走动两三次,李家几个儿媳妇都是甜甜的“叔”“婶儿”“二哥”“二嫂”的打招呼。
舒文韵是第一次来,又是大美人,几个小媳妇直愣愣的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也太漂亮了!”
虽然同样是吃学习的苦,但舒文韵只是有点黑眼圈,休息一下就好了,今越却一下子又瘦又寡白的,营养全没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今越酸溜溜的想着,开始看他们干活。
几个男人将一头肥肥的大黑花猪手脚捆起来,先称重,然后按住嗷嗷叫的肥猪,先把身上的猪毛洗干净,猪屁股上还有一些猪粪,也要刷干净,冲洗两道,再推举一位非本命年的德高望重的男性长者来操刀……剩下的画面今越没看,被小炮仗拉去玩了。
小炮仗两岁多了,走路很稳当,软软的小手拉着今越阿姨,带她去屋里拿糖吃。
他跟姥爷姓,姥爷最疼他,过几天就要给他送点糖果点心过来,零食比很多城里小孩都富足。
杀猪其实很快的,舒文明没干过,但他见过,帮着接猪血、卸肉、清洗下水啥的,两个多小时大肥猪就变成了一块块码放整齐的肉了。
中午这顿,赵婉秋拎了块好肉进厨房,在李家厨房里做来吃的,来帮忙的人见者有份,听说李爸爸喜欢吃猪血,走的时候大家又把猪血留出一半给他老人家,可把李家人喜欢得不得了。
其它的他们再给,李家人就不要了,说他们家也要杀的,等过两天玉兰和尚光明一家子回来,他们就杀,到时候让他们还来。
李三哥帮忙把他们一家子和二百来斤肉送到家,到家时候正是午休时候,大家悄咪咪的蹑手蹑脚的,把肉搬回屋,老两口又开始悄咪咪的琢磨这么多肉要怎么处理。当年的野猪肉他们没处理好,主要是季节也不对,弄得一个屋里臭烘烘的,还吃了好几天的臭豆腐。
今年,他们必须一雪前耻,好好处理。
“前后腿一共四个,咱们就用玉兰她妈教的办法,用盐腌制几天,你去院里把那两个磨盘石搬回来,压在上面,把血水杀出来,就不容易坏了。”
“下水和里脊肉咱们尽快吃,其它的全挂成腊肉,咋样?”
舒立农自然是老伴儿说啥就是啥,这些肉可都是四个孩子合伙买了,孝敬他们的,他们一分钱没出呢。
“老大那边,你看要不要送点过去?”
“别送,每次他们回来的时候咱们做出来吃也一样。”说实话,老大前几年可没少啃老,现在好不容易知道孝顺了,他当然要连本带利的“收”回来,“哼,他回来吃,我还没收他生活费呢。”
像他们这样多子女家庭的人家不少,矛盾也是多如牛毛,一个家庭是否能保持和谐非常考验老人的端水能力。像对面的老赵家,他们分出去单过的几个儿子可不常回家吃饭,因为在家交伙食费的几个弟弟妹妹不乐意啊,舒家不跟舒文晏计较这个,已经算是看在刘慧芳和萌萌芽芽的面子上了。
“他要跟我算账正好,我也好好算算,他欠我多少,哼!”
好嘛,赵婉秋不多说了,使唤他出去买盐。
现在他们都还舍不得买袋装盐,都是散称的,“先买个十斤左右,不够再买,对了,称重的时候看着点儿。”
今越和文韵、文丽就在旁边打下手,帮忙递个东西啥的,舒文明拎着刀子,指哪儿划哪儿,等盐巴买回来,舒立农来接手腌制,赵婉秋就开始琢磨下水怎么做。
“妈,咱们先吃肥肠吧,这东西味儿重,放不了太久,肝子就可以挂成腊猪肝,心肺这些也能放到年后再炖汤喝。”
有肉是有肉,但得想着没有肉的时候怎么过,不能一开始就敞开肚皮的吃是吧?
“行,那咱们今天吃红烧肥肠,明天吃爆炒腰花,先把这两个味儿最重的吃掉。”
全是自己喜欢吃的,今越高兴不已,“待会儿让大嫂带着萌萌芽芽过来,给她们熬点排骨汤吧。”
双胞胎已经会吃大人饭了,到时候只要把肉帮她们剔下来,撕得碎碎的,她们自己就能抓着吃了。
舒家这么吃,大院里的邻居都能闻见,大人不好意思来看,小孩们前不久才得了麦芽糖,也不好意思来看。
肥肠做好,反正量也够多,今越端了一碗送去尚家,“玉兰姐在家吗?”
李玉兰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就没跟他们回李家村。
“我妈妈在的,我妈妈生病了,今越姐姐。”鸡米花颤颤巍巍端着一只大海碗,里面是一碗温开水,他自己从水壶里倒出来的,准备给妈妈吃药,连药他都找好了。
今越连忙把自己的碗放下,接过水碗,去看李玉兰,“玉兰姐今天好点没?怎么还要吃药了?”
李玉兰躺在炕上,脸色有点苍白,声音也有气无力的,“鸡米以为我发烧,要吃退烧药,这孩子倒是懂事。”
今越顺手给她把脉,不是发烧的脉象,倒是……
“你最近一次例假啥时候来的?”
“上个月……诶对了,是过了七八天没来了,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
“平时很准时吧?”
李玉兰点头,一直很准时,“这几天啥都吃不下,头晕,站起来走两步就晕,只想躺着,不能见油荤,一见就恶心,这两天我没做饭,他爸从食堂打了肉菜回来,我一闻见那味儿就恶心,今早刷牙直接给我哇哇吐。”
今越拍拍她的手,“恭喜,你要当妈啦。”
李玉兰顿了顿,“你是说我怀孕了?”
“应该是,不放心的话去医院验个血看看。”
“我肯定信你嘿嘿。”李玉兰很高兴,苍白的脸也有了血色,“我妈上次来还问我咋没动静,这事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再说孩子早生晚生都会生,我也不着急。”
他们结婚也有一年多了,现在怀上很正常,今越由衷的恭喜她,“李妈妈就要做姥姥咯,我也能做小姨了,嘿。”
“那是,你就是她亲小姨。”
今越言归正传,“那你可记着不能乱吃药,如果哪里不舒服就来找我,我不在的话及时上医院,也不是所有药都不能吃,得咨询专业的医生。”
刚才今越急着接鸡米花的水,忘了关门,这不,就两句话的工夫,李大妈又猫在门口听上了,于是很快,整个16号院都知道李玉兰怀孕的事,好在李玉兰也不是迷信的人,不会觉得有什么,就是烦她。
晚上尚光明刚走到胡同口,就被人告知他老婆怀孕了,顿时高兴得小跑回家,“玉兰你真真……”
“嗯。”李玉兰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是真高兴,这才没发难,本来她无精打采,想骂他两句提提神的。
“你又不是第一次当爹了,还高兴傻了呀?”
尚光明点点头,“高兴,这是我们的孩子。”在强大的求生欲面前,他知道不能提以前的事。
“那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都一样,只要健健康康的就行。”
李玉兰这才没再继续找事儿,而是说起李大妈那张破嘴,“本来按我们老家的说法,怀孕不满三个月是不能说出去的,小孩胆子小,会害羞,怕知道的人多她就不来了,你说她咋就那么大的嘴巴,还来偷听,平时咱在屋里说个啥,她都听去了吧?”
尚光明也很头疼,“我正想跟你说这事,今天徐厂长找我谈话,说因为厂子要扩建,目前省里同意咱们搬到南市区那边,大部分工人和车间到时候也要搬过去,所以这边新的宿舍楼就不打算建了,等搬过去再建。”
所以,答应好的给他分的房子,又泡汤了。
也就是尚光明这样的性格,要是别人,肯定早不乐意了。李玉兰叹口气,她也不怪他,在她心目中,重工行业是为国家做大贡献的,吃点苦,忍几年不算什么。
“有没有说那边建好要几年?”
“预计是五年。”
李玉兰叹气,这可不行啊,孩子今年年底就要出生了,到时候两个大人三个孩子,还挤一个屋本来就不现实,再加上烦人的李大妈随时偷听他们说话,就差在他们屋里装个窃听器了。
她明明付着房租,却连说话都像做贼一样,真没意思。
“要不,咱们买房子吧。”尚光明看着她平坦的小腹,忽然说。
“买房子?那要花很多钱吧,今越买的孙家那三间破房子都花了九百块,咱们手里也没多少积蓄。”
四五百块钱在普通人眼里,不干啥大事的话也不少了,可他们现在要买房子,这点钱就不够看了。
“我找厂里问问看,不行我就不要新厂区的宿舍了,让他们现在就把我的房子算成钱给我。”
李玉兰眼睛一亮,别说他这么木讷的脑袋瓜能想到这个,还挺让她意外。
而他这么想自有他的道理,因为徐厂长在召集厂里领导班子开会之后,还专门来现场实地考察了一下,发现这尚工程师的居住环境是真的差啊,大杂院人挤人,加上肚子里的一共五口人就这十几个平米的房子,屋里阴冷又潮湿,听孩子说夏天还有蟑螂在他脸上爬来爬去,冬天被子就没干过,想想这多可怜呐,以前尚工程师在乡下住牛棚就受了那么多苦,现在回来了,怎么还能吃这种苦?
于是,厂里把他这几年的住房补贴一口气全发了,加上他自己写了承诺书,以后也不要厂里分配的宿舍,于是把他的职工宿舍折算成一笔大大的现金。
至于是多少,小鸡米花也不知道,他拍着胸脯,很是自豪:“是我说的哦,其实妈妈把家里打扫得很干净的,没有蟑螂在我脸上爬,被子也是暖洋洋的,有股太阳的味道,是妈妈晒的喔。”
“但哥哥说了,我们要是不这么说的话,厂里就不会给我们买房子的钱,以后妹妹就没新房子住。”
他有点愧疚地看着赵婉秋,“奶奶,吉米不是个坏孩子喔,只撒这一次谎,以后都不撒了。”
赵婉秋好笑,摸摸他脑袋,“你啊,你是好孩子。”
“吉米撒谎了,还是好孩子吗?”
“当然,你帮你们全家争取来新房子,就是好孩子,说谎也不是全错,要看用途和带来的后果……”巴拉巴拉。
赵婉秋发现,这孩子跟今越小时候很像,都是那种老实巴交、胆子不大、不会说谎的孩子,但因为尚工程师在机械厂地位超群,老赵头那样的焊工也得敬着他,所以大家虽然背后笑话这孩子笨,却没给他取外号,不然又是第二个“小草包”。
鸡米花乖巧点头,他觉得婉秋奶奶说话真有道理,比老师还有道理!
舒今越年前正是忙碌的时候,一边工作,一边焦急的等待高考成绩,她没空关注这些,等到有一天李玉兰高兴的叫住她,说去参观她的新房子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你们买新房子啦?!”
“嗯,就在三号院里,也是三间正房,我倒是说买两间就行,以后我们大人住一间,仨孩子住一间,但他爸说男女不一样,咱们闺女得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你说这还没出生呢,是男是女不知道,他就笃定是女孩,动不动就说要给闺女买房子。”
李玉兰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舒今越掐她,“好啊,你就故意凡尔赛吧。”
“啥凡尔赛?”
“不重要,走,咱看你家新房子去。”
三号院跟十六号院一样,一模一样的格局和构造,但却比16号院稍微干净整洁一些,因为它位于胡同口不远处,很多检查啥的很容易走到这边来,街道办的同事们可是来来回回叮嘱要好好爱护环境,打扫卫生的。
“要320一间呢,跟你和你二哥那两间一样,价格却贵了这么多,我说不要,尚光明偏要。”
今越酸溜溜的,“好啊,又来,你不能拿它跟两年前的价格比,要比就比半年前孙家那三间,只比我的贵二十块,却是亮堂堂的正房,你说是我亏还是你赚啊?”
李玉兰哈哈大笑,高兴极了。
不过,舒今越倒是没想到,尚光明这次居然这么果断和给力,居然一下子就买到这么好的房子。
他们的房子哪哪都好,唯一不好就是跟牛大妈一个院子,还都同在后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没事,你就放心吧,李大妈那样的都不是我对手,牛大妈算啥?”她刚结婚就把房租给减到正常价格,算是给李大妈来了个下马威,从那以后,除非必要,李大妈都不敢惹她。
“牛大妈算啥,算比李大妈还难缠的泼老太太。”这人不仅难缠,还清高,喜欢用鼻孔看同是住在大杂院的邻居,可恶程度更胜一筹。
俩人聊了会儿,今越刚回到家,看见舒老师喜气洋洋的哼着小曲儿,拎着鸟笼要出门,“爸,都快吃饭了,你去哪儿?”
“随便溜达溜达,你姐收到通知书了。”
“啊?哪个学校?”
“京市大学,法学系。”
“真的?”
舒老师捋着压根不存在的胡子,“这假不了,是省里打电话到学校,她高中班主任亲自来家叫走的,你瞧,现在还没回来呢。”
舒今越差点惊掉了下巴:这可是京市大学,全国一流学府top1!别说整个书城市,就是石兰省也只有两三个名额的名校啊!
等等,她不仅考大学,还直接改专业了啊?
今越一直以为她会考医学院,继续深造医学专业,要么护理,要么临床,怎么居然跨到了法学系?这简直就是跨越了马里亚纳海沟啊!
上辈子的舒文韵一直平稳上升,靠着自己的实力和徐家的帮衬,在医学界和政界都走得相当的顺利,只是没想到她这次不仅没按照上辈子的速度和徐思齐结婚,也没继续在医院工作,而是跨专业考了顶级学府!
这个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她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说“恭喜”,舒立农连忙安慰她:“没事今越,你专业技术这么强,考不上就考不上,咱们扎根基层搞专业一样是出路,这人各有所长,你别沮丧……”
他连遛鸟也不去了,忙着宽慰今越。
而舒今越心里酸肯定是会酸一下的,毕竟自己拼了命的努力,所有人都为她的高考让道护航,结果到现在还是前途未卜,这种对比她肯定会酸,但……心里有个角落,又有点高兴和骄傲。
是的,她为舒文韵的选择而骄傲,而高兴。
在原书中,因为徐思齐的光环太盛,有的读者以为她是靠着徐思齐才走上人生巅峰,后期之所以会烂尾,就是读者弃文太多,读者们觉得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毕竟结婚找个好男人就是她的巅峰了。
舒今越虽然对她有怨念,但心里也有点惋惜。
她知道舒文韵其实很努力,她的成功固然与徐思齐的帮衬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她本身的天赋和努力。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尤其是女人。
这一次,舒文韵没有急着结婚,甚至至今没让他见家长,她自己更是考到了那么好的学校,学了一个很好的专业,她将靠自己的努力为自己赢来一条康庄大道。
这样的人,舒今越有什么理由不佩服呢?
但也因为她被录取了,自己的录取结果却依然杳无音讯,舒今越心里也闷闷的,她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考上,要是考不上的话,明年还得再来一次,或者两次三次……她上辈子虽然一直想考大学却一次也没真正走进考场过,她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有没有勇气屡败屡战。
“想啥呢?考不上也没关系,再来一次就是,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舒文明难得安慰她,可在今越耳朵里却不受用,“你才考两次三次。”
“嘿,你这丫头,狗咬吕洞宾。”
“别跟我说话,烦。”高考谁喜欢考两次三次啊。
不过,她忽然想起自己报的志愿里,为了保险起见还报了一个专科,本科上不了的话,用专科志愿来兜底,她就不用再考了。
可一想到重生一次,努力这么久居然只能上专科,她又不甘心。
今越的烦躁,大家看在眼里,也不敢说啥,怕刺激到她。
舒文韵被班主任叫走后,又被校长和几名同学叫走分享成功经验去了,晚饭没回家吃,大家的心情冰火两重天,既为文韵高兴,又替今越难过。
正沉默着,门口忽然有人大喊:“舒医生在家吗?”
舒文明一个箭步跳下炕,“王老五又来干嘛?”
“兄弟别误会,别误会,我们是来感谢舒医生的,感谢你妹子啊,她救了我妹子。”
原来是一个简单的荆芥炭,治好了王晓红的恶露不尽,在这之前他们中药西药都试过,输血补液不断,也没把血止住,而就是一点简单的假苏草炒成炭,才吃了一天,出血量就明显减少,三天血就完全止住了。
当然,女同志的事他也不是很清楚,就听王母说是好了,医生也检查过没问题,然后又住几天就出院了。
出院后,他们忙着收拾前妹夫,生产队上活计也忙,今天才抽出空来专程来舒家一趟。
王老五这人虽然冲动,但也是个豪爽人,手里拎着两条大青鱼,“这是我从冰河里捞的,你们家留着吃吧。”
“给王晓红补身体吧。”今越是真不想要,她觉得王晓红的病看好了,那她们之间也就不会再有交集了。
“她用不着补,现在天天跟着我妈在家干活,舒医生你说得太对了,这人啊,一忙起来胃口也就好了,气色也好了,她出院那天我们还去把那畜生家给砸了。”
那个造纸厂工人也是真混蛋,孩子死了,老婆命悬一线,他没去看过一眼,等王晓红快好了准备出院的时候,王家人终于腾出手去找他算账,结果发现他还在家里呼呼大睡,屋子里浓浓的酒味,一问邻居,昨晚居然和狐朋狗友喝到大半夜。
王家人这火气立马就上来了,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把王家彻底砸了个稀巴烂,把那狗屁妹夫直接打个半死,然后再把他押到民政局办离婚。
婚是离了,但心里这口气还是咽不下去,王家最不缺的就是人手不是?男人们忙着挣工分,那就让女人来,王母带着几个儿媳,天天上造纸厂哭诉,四处散播前女婿的恶行,见厂长就找厂长,见主任就闹主任,反正她们也不怵这些领导。
再好的领导都被闹烦了,恨不得当场就把那工人辞退,最后实在闹得没办法,为了安抚王晓红的家属,也为了出主任那口恶气,直接将人发配扫厕所去了。
一下子,世界都安静了。
舒家人听得连连咋舌,那女婿惹到王家人,可真是踢到铁板了,从当初逼结婚到现在逼离婚,他们都发挥了“人多力量大”“拳头就是硬道理”的不二真理……幸好她和老二没成。
不然这样一家人,作为旁观者听着是爽了,可真要轮到自己头上,那就不是那么好过了……诶不对不对,老二也不是那么狼心狗肺的,那家伙是咎由自取!
送走王老五,舒今越不由得想起上辈子的二哥,不知道他有没有跟王晓红相亲这茬,没有她的撺掇鼓励和捯饬,二哥没去人民公园,俩人也没有交集……那么,后来是谁成了这个背黑锅的接盘侠,也不知道后来王晓红有没有跟造纸厂工人结婚。
***
就这么等啊等,盼啊盼,1978年的春节如期而至,而在春节前一天,舒今越终于盼到那个绿色的身影。
“16号院的舒今越,你的信。”
“啥信,哪儿寄来的?”主要是失望太多次,她已经不敢往录取通知书上想了,甚至她都找王明朝老师商量明年考试的事,希望他过完年就能来给自己补习。
“你看了就知道。”邮递员一边说一边叫另外两家人出来取他们的信件。
今越一看,以为是覃海洋寄来的,其实俩人已经彻底的没了联系,其实也是好事,自己就当是他青春中出现的一个过客罢了。
现在他又寄信来,自己要不还是原路退回去吧?接下来半年,她得拼命复习。
因为所有人都以为1978年的高考还在十二月份,只有她知道,其实不是,是六七月份,所以为了第二次上岸,她必须马上开始进入复习状态。
有徐端的人情是人情,今越还是打算给王明朝老师付补习费,只要能考上大学,付多少都值。
正想着,邮递员大声道:“是录取通知书啊,你的!”
“啥?今越的通知书?”大院里正在手忙脚乱做春节吃食的大妈们顿时就不忙了,全凑上来围着邮递员。
“今越不是已经落榜了吗?”
“今越考上哪个大学?”
“专科还是本科?”
“今越别愣着了,快拆开看看,看看呗!”
舒今越双手颤抖,在心里把自己填报的志愿过了一遍,她知道自己水平,所以报考的都是本省及临近两个省份的医学院,京市和海城的当然好,协和好全国人民都知道,可竞争激励,她考不上啊。
而专业方面,则是中医系,选的是不服从调剂。
会是哪个学校呢?
“是石兰医学院!”
“今越真厉害,是咱们书城的学校!”
“哎呀,这以后回家就方便了,都不用住校了吧?”
赵婉秋捧着心,激动得老泪纵横,“我的今越,我的宝,宝儿啊……呜呜……”
她哭了,她虽然支持今越考大学,但也跟大部分人一样觉得悬,今越的基础真的很差,连高中都考不上的人,考大学是什么概念?但看着她热火朝天的复习,又是各处找资料,又是请名师补习,她也不忍心给她泄气,不断告诉她肯定能考上。
结果文韵的通知书都收到半个多月了,今越的还杳无音讯,赵婉秋已经认定今越落榜了,但她并不失望,因为今越已经努力了呀,就像小时候总是做不好应用题,总是做错,每次今越都会哭鼻子,觉得自己怎么这么笨,同样的题目,姐姐几分钟就能做好,还全对,她却要辛辛苦苦做一个多小时,结果换来老师一个大红叉,她委屈呀。
赵婉秋一开始也挣扎过,想帮她提上来,可后来发现孩子是真学不懂,不是不愿学,她也就不强求了,还安慰她,学不会就算了,做不好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她或许就是不擅长学习罢了。
而现在,这个不擅长学习的小笨蛋舒今越,她居然在恢复高考第一年,挤过千军万马,考上了大学!
赵婉秋哭,舒立农也悄悄抹眼泪,就连舒文明和徐文丽也吸了吸鼻子——太不容易了呀!
舒文韵能考上顶级大学,大家虽然高兴,但并没有这种意外的惊喜感,因为她从小就鹤立鸡群。可舒今越不一样,她的成功是所有人看在眼里的,她是靠自己的努力,一遍一遍反复刷题,反复背诵,每天争分夺秒的与自己平平无奇的天资对抗,才取得这样的成绩。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尤其是智商一般的普通人。
舒立农拎出准备明天除夕夜才放的炮仗,点上,大院门口顿时“噼里啪啦”炸了一地的炮仗皮。
孩子们争先恐后去捡哑炮,大人们也真心为舒今越高兴。
“熊孩子还玩呢,看看前几天你今越姐姐多努力,饭一吃完就看书,你们还不去写作业去?”
“就是,要向你们今越姐姐学习,努力克服困难,笨点没关系,努力……”巴拉巴拉。
舒今越当然不介意大家说她笨,她确实笨,即使重活一次也活得磕磕巴巴,但她凭自己努力考上了大学!这就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跟自己的笨,跟那个普通平凡的自己和解,有什么不好?
别忘了,她不是全职备考,她还在上着班,看着病呢!
倒是舒文韵晚上回来,听说她考上医学院里的中医系,也真心实意为她高兴了一把。
舒家一口气出了两个大学生,这消息一瞬间传遍柳叶胡同,第二天明明是除夕夜,可大家都不忙着做年节吃的东西了,成群结队来舒家讨论“育儿经”。
今越连忙躲出去,她觉得在光环耀眼的舒文韵面前,自己这种普通大学可没啥好讨论的,万一还被人家比来比去的,自己在面前多尴尬啊。
事实却跟她想的不一样,大家虽然也为舒文韵高兴,但要说讨教经验以后用于自家孩子的话,还是她的经历更励志,更具有普适性。
毕竟,全省一年能考上京大的也就凤毛麟角个位数,谁也不敢指望自家孩子能成为其中之一,但考上普通大学的却成千上万,这才是普通孩子的出路,不是吗?
这不,今越刚走到街道办大院门口,李大爷就对她说恭喜,遇到楼上的刘大姐也说恭喜,赵大哥也在恭喜,就连牛主任也笑眯眯的夸她厉害。
朱大强深深地打量她两眼,“你现在在咱们新桥街道可出名了。”
“是啊,昨晚我家邻居还来问我,说舒医生跟我不是同事嘛,改天能不能把你的复习资料借他用用,他今年27了,今年没考上,明年还要接着考。”
这些是跟王红萍一样,年纪比较大的老三届。
对了,前几天今越也接到电话,王红萍考上了,是她们海城本地的一流大学,经济系。
跟上辈子一样,学霸就是学霸,没有那些破事的干扰,她提前一年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还是同样的专业。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一批一流大学的经济系毕业的学子,将来会成为整个龙国金融界的顶流支柱。
今越一想到那个画面就替她高兴,每个人都有了光明的前途,真好!她觉得自己棒棒哒!
谁知正高兴着,门口传来一阵吵嚷声,似乎是刘干事跟人吵起来了。
刘干事的瓜,那得吃啊!
这家伙一心想往上爬,当初就是看不上舒家穷,才逼着刘东和舒文韵分手,当然,大家以为的是这样,其实今越知道刘东自己就不是个东西,他后来为了攀关系还做了一位区领导的乘龙快婿,可惜没多久,老丈人倒台了,他立马抬脚把婚一离,就走了。
“是他前儿媳!”
“刘干事正跟刘东那前妻吵架呢!”速度快的人已经吃到了瓜。
“我都说了,我不是来纠缠你们家,你想多了。”女人冷声说,看向周围看热闹的人,“大家也给我评评理,这新桥街道办是姓刘的吗?为什么我们不姓这个姓的就不能来?”
刘干事生平最爱面子,被前儿媳这么讥讽,立马急赤白脸的训她:“你又不在这里上班,你来这里干嘛?”还不是来找他,想让他劝刘东回头复婚,她想得美!
“我找人。”
刘干事心说看吧看吧,还不就是来找我。
可下一秒,他脸上的得意就没了,因为前儿媳说:“我找舒今越医生。”
第76章 076 安娜&咎由自取&初二上门&病……
刘进步嗤笑, “哎哟刘干事,怎么着,人家找今越都不行, 你不仅管着街道办,还管咱们防疫站的事啊?”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刘干事这种趋炎附势的老家伙,“我看以后咱们得改改,干脆叫你刘主任算了。”
刘进步的嘴, 是能跟乔大姐争个高低的存在,刘干事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刘进步你胡说啥, 我就是问问,任何一名群众走进咱们街道办大院, 我问问群众有啥需要, 不行吗?”
看他还在强词夺理, 仿佛刚才急赤白脸的人不是他似的, 众人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刘干事的心思,已经是街道办大院里的狗都知道了。
自从离婚后, 刘东的风评就一直不太好, 但他会做人, 长得英俊, 对谁都笑脸相迎, 大家面上倒也不好说他什么, 但背后没少指指点点,都说他们家无情无义。
是的,是他们家,而不是特指他,因为在大家心目中, 他也是被刘干事逼着离婚的,他还是清清白白黄花大闺男,他也是他爸上位的垫脚石……反正就是啥好事都是他干的,坏事都是他爸背锅。
所以,不明真相的群众对他还是同情居多,觉得他是势利父母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对刘干事那就是相当厌恶了,现在看见他还这么训前儿媳,乔大姐忍不住道:“我说老刘你这脸翻得可真快,当初婚礼上你哭着说能娶到怎么个儿媳妇真是你们老刘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咋这才两三年,就不是福分了?”
“这脸翻得比书还快。”
刘干事的脸黑了,心说谁知道亲家公居然会落马啊!
刘东前妻没空管他,顺着众人视线发现人群中的舒今越,心里微微有点吃惊,她只听说舒医生很擅长看疑难杂症,是个年轻姑娘,却没想到是这么年轻。
她试探性的喊了一声,“舒医生?”
舒今越点点头,让她进屋坐。
她还记得以前同事们还讨论过刘东媳妇儿白白胖胖的,甚至说人家像个正方体,可眼前的女人哪里胖了?明明是很匀称的身材,就是稍微丰腴一些,但说真的,以今越的审美,她更喜欢这种肉感一点的。
心说果然吃瓜人的嘴不能全信。
“舒医生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娜,你可能没见过我,但应该从别人口中知道我一些事。”她自嘲的笑笑。
舒今越也笑起来,没否认,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都知道的事她说不知道,那也太虚伪了。
“我知道你姐姐和刘东的事,她很幸运,能及时脱离苦海,我真羡慕她。”
是啊,还有这茬呢,舒文韵是刘东的前女友,她是刘东前妻,舒今越和她也算是有点“关系”……
“不过你放心,我今天来,跟刘干事和刘东都没关系,不瞒你说,自从离婚后,我就跟他们家没来往了,刘干事眼里只有关系,所以看谁都觉得是来找他拉关系。”
今越点头,举双手赞成。
安娜笑笑,但笑容里是掩不住的憔悴,今越发现她其实长得很漂亮,不过不是龙国人大众审美的那种漂亮,她皮肤白,头发黄,眼窝深,鼻子高挺且有点尖,嘴唇也偏厚一些……隐约感觉有点像混血,但又混得不是那么明显。
“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有点奇怪?”安娜笑起来,“我奶奶是俄国人,我有一点俄国血统。”
安娜的祖母是十九世纪末和东北原住民通婚的俄国人,后来他们众多孩子中的一个参军,从东北来到石兰定居,又跟石兰本地人结婚,生下安娜。
“为了纪念我祖母,我爸给我取名安娜。”
舒今越心说,原来如此,她就觉得这名字在龙国人里不常见,看来是他们家正好又姓安。
“我爸爸的事相信你也听说了,我就不赘述,也不为他辩解了,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我母亲看病。”
“她因为心慌,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一直没治好,后来想着过年就先回家来养几天,等年过了再去接着住,谁知道这两天临近春节,放炮仗的孩子多,被炮仗声吓到,她心慌得更厉害,昨天又上医院去了。”
“而这一次,依然是查不出什么问题。”
心慌,是一个很常见的症状,就连今越自己,在激动、紧张、害羞的时候都会心慌,但要是当成一个病来看,那原因可就太多太多了!
“做过心电图吗?”
“做过,是窦性心动过速,达到120次每分钟。”
正常人的心率是在60—100次之间,达到120,那确实是病人自己都能明显感觉到心慌心跳了。
“做过几次?”心电图这个检查,只有在正在发作的时候做出来才准,它的结果也只能对做心电图那一刻负责,今越担心会不会有更严重的问题,刚巧没有在发作时候打心电图,就漏过了?
“做过十来次了吧,每次一发作,医生就赶紧给她做了……当然,不发作的时候也做过,不发作就是正常的,心率只有90次。”
今越不确定这个年代有没有动态心电图,但如果每次发作和正常的时候都做过,有对比的话,那结果应该是准的。
“有没有别的症状,例如胸闷、气短、失眠这些?”
安娜苦笑,“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麻烦。”
她顿了顿,“跟上次住院一样,医生给她做过很多检查,什么都查不出来,可她自己又说心慌得难受,我嫂子觉得她是故意没事找事,大过年的不想住院,也是怕对家里的运势不好,所以……你知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石兰人普遍觉得,过年期间生病的话一家子一整年都会不顺,住院的话就更严重了,所以不是非常严重非常紧急的疾病的话,大家都会忍忍,等到年过完再去医院。
但心慌这种毛病真的谁慌谁知道,看着人是好端端的,可人家就是说不舒服,做儿女的也不忍心老母亲难受,自然要立马送医院。
“自从我爸出事后,我嫂子跟我哥也不太好,闹了好几次离婚……现在我妈这病,她就说不想治了,一来怕花钱,二来也怕嫂子有想法,跟我哥过不长久,所以她才住进去就闹着要出院,我正好听医生说起你前几天上医院给病人看病的事,就问他们要到了你的地址。”
舒今越心说,那这确实难办,只有一个心动过速的症状,真是无从下手。
“这样吧,我跟你过去医院看看。”
高考尘埃落定,今越心里也没什么负担了,又开始喜欢往外头跑了不是?
***
安母住在市医院,又是市医院,又是金主任。
金主任看见舒今越,也是哭笑不得,这转来转去,今越就是他们科随叫随到的编外专家啊。
不用今越和安娜说什么,他就带着管床医生,将安母的病历递过来,“基本情况都在里面,两次住院的都在。”
今越先从最早一次开始看起,主诉和现病史都跟安娜说的差不多,她的重点放在治疗经过上。
从西医的角度考虑,心动过速首先肯定要排除心脏方面的疾病,最严重的如心绞痛、心力衰竭、冠心病、心肌炎等,但看下来安母都没有这些方面的疾病。
再排除心血管上的,高血压、糖尿病、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她依然没有。
再来就是全身性疾病,像什么甲亢、贫血、电解质紊乱、酸碱中毒……很好,也没有。
金主任现在倒是学会了,看病把精神因素也考虑在内了,一问病人和家属,安母平时也没有精神紧张、焦虑等情况。
再问生活习惯上,也不爱喝茶喝咖啡,也不怎么激烈运动,每次发作的时候都是静息状态,没有情绪激动、吵架、惊吓等会刺激到老人家的情况。
舒今越心里叹息,这可真就没办法了,既没有伴随症状,有没有诱因,没有原发病,“会不会是遗传的?”
但随即她摇头,要是天生就这样,她不可能忍这么多年才来看,“不发作”的时候心率又明明是正常的。
金主任见她也一筹莫展,心里微微有点微妙,病人的病痛他们缓解不了,心里是有点愧疚和焦虑的,但一想到舒今越这么厉害,看过那么多疑难杂症的人都没办法,说明这是真的难治,而不是他们科不行。
他又有那么点高兴,似乎尊严都被挽回了两分似的。
“这要是能查出具体的问题,都好办,甲亢就改善甲状腺功能,贫血就补血,冠心病该做手术做手术,心梗该抢救就抢救,精神疾病就转精神科去……偏偏就这一个症状,我们只能用□□和西地兰,但用的时候还行,一会儿又高了。”
今越点点头,病历上写得清清楚楚,洋地黄、β受体阻滞剂和钙离子拮抗剂都用过了,只能很短暂的维持一会儿。
“上次出院之前,我们给开了药让他们带回去,但昨天住进来的时候,家属说在家发病的时候吃药也没用,这可如何是好?”
舒今越沉吟片刻,“我先给她把个脉看看。”
安母五十来岁的样子,不难看出以前保养得当,皮肤白皙,脸上很少有皱纹,就连双手也是细白修长,比她闺女安娜的还好看……应该,年轻时候没怎么吃过苦的人。
安母已经知道今越的身份,想到自家闺女和刘东的事,脸上稍微有点不自在,但还是把手伸出来。
脉象弦细无力,就是典型的气血不足,一派虚弱的表现,今越心说难道是心气虚导致的心动过速?
再问又没有什么症状,今越无奈,“目前我也拿不准,要么我回家先思考一下,要么就先用点补养心气的药物,先治疗着看看。”
安娜看了看母亲,犹豫片刻,“那就先请舒医生治着看吧,我妈一直这样下去我怕她会受不了。”
舒今越立马提笔开方,开了个归脾汤,加减几味药,先让安娜抓来吃上再说。这个方子不仅补养心气,也益脾,同时还具有安眠效果,倒是对她的症。
离开医院的时候,今越还在琢磨安母的病情,到底是要怎么个处理法,不行还是先回去找点书看看。
柳叶胡同这边居然这么快就知道刘干事和安娜吵架的事,大家正纷纷指责他不做人,“当谁稀罕他家呢,也就是安家落败了,要是再早几年,他们家给人提鞋都不配。”
“听说这安娜以前都不拿正眼看他,是他一直对人死缠烂打,哎哟喂,这真是……啧啧啧。”
“呸,追到了就开始不把人当回事了,幸好我家没闺女,不然这样的人我得让我闺女离远些。”
柳叶胡同大妈们的消息渠道非常广,很多事情今越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都不知道,她们却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关键是,她们还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她们居然知道,刘家不止刘干事势利眼,就连躲在背后的既得利益者刘东也不是个东西!
甚至她们对刘东的厌恶胜过对刘干事,大妈们真是火眼金睛!
舒今越笑笑,回屋里找书看,安母的心慌,在中医上的专业术语叫心悸,属于心系疾病,找本中医内科学的书看看倒是合适。
不过,她书还没找到,鸡米花就在门口喊:“今越姐姐,婉秋奶奶喊你上前院干活去。”
原来是她正在炸丸子忙不过来,舒老师也在厨房忙成陀螺,舒文韵和舒文明都在门口帮着搓丸子,就今越一个人在屋里躲清闲。
“快来,别让你二嫂摸凉水,你帮我把这两块大姜洗干净,切成末,越细越好。”
“文韵这边,丸子搓好先放簸箕里,沾点面粉,对。”
“文明这里,给你爸搭把手去。”
舒老师在厨房里烧火,一会儿这里忙,一会儿那里搞的,像个陀螺……当然,不仅他们家,整个大院,整个柳叶胡同都在忙,今天是除夕夜啊!
家家户户都在忙今晚的餐桌,尤其是孩子多的大家庭,要准备的菜品和份量也多,光靠一两个人压根忙不过来,得全家一起上阵。
今年因为恢复高考的事,整个社会都不一样了,风气焕然一新,仿佛连空气里吹来的风都是一股喜悦的味道,希望的味道,年轻人们甚至给自己搞了套红红绿绿的行头……嗯,当然,这是要等明天才能穿的,今天大家都还穿旧衣服。
舒文明偏不,他手里有钱,直接给徐文丽买了件大红的羽绒服,她身材丰腴,穿上去把衣服撑得胀鼓鼓的,白里透粉的脸蛋,黑黝黝的头发,真是漂亮得没边了。
几个小媳妇在院里边洗菜边问:“文丽你咋就把明天的新衣服穿上了?”
“你家文明对你真好,我家那口子我说做件新衣服穿,他说先紧着孩子的做,最后只给我做了件蓝的,你这红色的真好看!”
这羽绒服是小两口把书城市所有百货商场和华侨商店逛了个遍,最终才买到的最满意的一件,跟普通工人的着装肯定不一样,单那样式就特洋气。
徐文丽是个不会藏拙的,她大咧咧的满不在乎的说:“嗐,这件不是过年的新衣服,穿了就穿了吧。”
“啥?”正在刷小酒杯的刘家儿媳妇差点把她公爹的杯子给砸了,“你意思是,你明天还有别的新衣服?!”
徐文丽一边嗑瓜子,一边跟小孩玩,“对,我家文明说了,初一要从里到外穿一身新的。”
众人:“?!”
“意思是,你不仅买了新衣服,还买了新裤子,新袜子,新鞋子,就连里头穿的也是新的?!”
好了,这些小媳妇们不干了,骂骂咧咧就回家吵架去,真的人比人气死人,她们辛辛苦苦洗洗刷刷,人家文丽啥也不用干,就抄个手在旁边看,还从里到外买那么那么多新衣服,这日子没法过了呀!
舒今越在旁边听得想笑,幸好大家都知道二嫂没心眼,不然还以为她故意凡尔赛呢。
正笑着,舒文晏一家子过来了,带着刘姥爷。
手里拎着不少东西,有鸡有鱼,居然还有一网兜黄橙橙的大橙子!
石兰省很少有橙子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今越羡慕得直咽口水。
“爸,妈,我们来啦,灶上有啥我能帮忙的,我来吧。”刘慧芳挤进厨房,接过舒文明的工作。
舒文明这不,一溜烟就进老屋,薅出几个大橙子,抱着就往他们自己的屋里跑,“文丽,走。”
众人:“……”你俩是当我们不存在吧?
但大哥拎来的东西,不吃白不吃,今越洗洗手,进屋薅了几个出来,切成一块一块的,喂给忙不过来的父母和姐姐。
“闻着挺香的,真提神。”
“嘶……酸……有点甜,酸酸甜甜的。”
舒今越这个嘴里塞一块,那个嘴里喂一牙,自己再抽空吃几块,熟透的橙子汁水饱满,酸酸甜甜,还有股特别清新的香味。
“原来真这么好吃啊,我还说让他别买呢,他偏要说要尝尝。”刘慧芳嘴里说着,手上不停,“对了,里头还有两斤桂圆干,是我师兄让带过来给你的,他怕他们单独来的话你不收。”
去年赵大勇一家子还来拜年了,给带了不少东西,但舒家都没收,赵大勇儿媳妇刚怀孕,害喜正是厉害的时候,正是缺口吃的。
今年他干脆就不来了,只悄悄把东西拿给刘慧芳,让她送过来,今越就不好拒绝了。当然,今越看过这么多病人,像他们一样有心的也不少,今越还没说啥呢,赵婉秋通通塞回去,不收不收,一副“我家今越不收受贿赂”的架势。
“这大勇真是,家里本来就不宽裕还这样,他这两年身体咋样,那个胃下垂的毛病好完了吧?”
刘慧芳点点头,“早好完了,现在又开始出车了,不过没以前出的多,偶尔也帮人带点南北特产。”挣点外快。
自从去年粉碎四个人的小团伙后,社会面貌真的不一样了,以前他们这些大车师傅带东西都是藏着掖着,除非很信任的熟人,否则打死也不会承认,可今年开始,有些胆子大的已经明码标价的“帮忙”了,去东北就带回人参血肠和貂皮,去南方就带芒果荔枝和桂圆,更别说其它更好的东西……钱真的能壮胆。
“他胆子小,不像其他人,人家可是敢带香烟的,就滇南省那边的香烟,咱石兰没有,回来转手送礼或者卖出去,都能赚不少。”
舒文明本来回去吃橙子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摸过来,静静地听着。
“以前咱今越说的,做生意的本质就是资源差,信息差是吧,咱们这行业正好就是最能接触到这一块的,我看着他们赚钱,心里也痒痒的。”
刘慧芳现在当上师傅,也不出车了,又开始觉得不满足了。
“我听人说,我们另一位师傅,光靠给人带滇南省的香烟,带江浙沪的那个啥丝巾,就是戴脖子上那种,你们猜他赚了多少?”
她说得足够小声,家家户户也忙着做饭,倒是没人听得见。
老两口老实巴交一辈子,想象不出来,舒文韵则是对这种话题不怎么感兴趣,倒是舒今越和舒文明竖着耳朵,“几百块?”
“上千了?”
刘慧芳一拍大腿,“赚了两千多块呢!”
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不过这事吧,咱也是听来的,编排的可能也比较大,要真挣这么多钱,谁会傻乎乎往外说啊?”
这倒是,有这个能耐挣到这么多钱的,都不会往外说。
就像舒文明,他金鱼胡同的四合院都买几个月了,家里愣是只有徐文丽和舒今越知道。
嘴巴要是不这么紧,有命挣怕没命花啊。
不过,舒今越倒是想起个事,她想起前几天徐端告诉她的消息——杨正康被收押了。
知道之后她没跟家里人说,一直憋着,谁知道舒文晏居然猫出来,“诶诶你们听说没,以前找今越看病那个大领导,出事了!”
“哪个?”舒文明可是知道两位的,一位姓杨,一位姓胡。
“还能有谁,不就是杨正康,今越给他母亲看打喷嚏怪病那个。”
这话一出,全家都被震惊到了,赵婉秋想得比较简单,“这人对咱们今越多客气啊,也不像坏人,每次都彬彬有礼,请她去看病也是车接车送,咋就犯事了呢?”
其实不仅他们看见的这几次,继胡桂枝之后,他又请舒今越去看过两次病,但徐端听说人名之后让她婉拒了,他当时也没表现出愤怒啥的,只是似乎有点失望……
当时今越还怕得罪他,徐端却很肯定地说,有胡桂枝这层关系,他不敢把她怎么着。
果然,后来他就再没找过她去给那些所谓的领导看病了,打那以后,她跟他也算是撇清关系了。
“犯了啥事?”
“年初的时候,上面不是要求各省市地区平.反冤假错案嘛,有人举报他侵吞私人财物且数额巨大。”
舒立农咂吧咂吧嘴,显然也被震惊到了,“这……会不会是诬告?他们以前那些工作,也确实是得罪人。”
今越没说话,她记得徐端说过:这并不是诬告。
果然,舒文晏吹口气,“爸你们怎么这么天真,人家对你们客气点,你就以为他真是好人啊,他胆子大着呢。他在担任书城市某会副主任的八年间,打着抄.家破四旧的幌子,抢占了很多古玩字画。”
杨正康其实是个典型的文人,不喜欢喝酒吃肉,也不好色,就是喜欢跟文化沾点边的东西,像什么古玩字画附庸风雅啥的,他讲得头头是道。上有所好,下面的人必定投其所好,一开始是他下面的人打着请他品鉴的名义孝敬上来,发现他越喜欢,人家孝敬得越多,后来干脆就为了孝敬他,打着他的幌子闹出几件事来。
想想吧,哪些只在书上出现的好东西,就这么活生生的,真实的摆在你面前,不需要花一分钱,不需要说一句话,东西就自己进了口袋,这诱惑,有几个人经得住?
“一开始可以说是下面的人拉他下水,后来他自己也伸手,拿了好几件东西,只能说活该……现在全国开始平.反,人家原主人就告到省里去了。”
据说,胡桂枝知道的时候,被气得不轻。
要说政绩,他也是有一些的,至少他在书城市这些年,书城市发展还不错,还护住机械厂、钢铁厂等几个大型厂矿单位免遭浩劫,胡桂枝对他也是很看重的,谁知道他自己经不住“兴趣爱好”的诱惑,干出这样的事。
胡桂枝带头,必须严查,凡是他经手的工作,尤其是涉及人事关系调动的,必须严查。
“这一查不要紧,居然又查出个大瓜,他居然把他家三亲六戚凡是带点关系的都弄进了省城各机关单位上班来了,就连他们村的狗,也恨不得弄个带编制的警犬当当。”
众人大笑,骂他,“你就胡说吧,哪有这样的事,这也太夸张了吧。”
舒今越想说一点也不夸张,她想起某部影视作品里的“胜天半子”的祁厅长,可不就是这样的“深藏不露”?
电视剧来源于生活,那些表面清贫如洗一板正经的人,背地里贪的东西都够花几辈子的,杨正康跟他们不就是一样的吗?
只不过,他们贪的是钱和权,他贪的是古玩字画。
“好在他只是贪东西,没害人性命,不然还得吃枪子呢,现在就是省里要严查,必须让他把事情交代清楚,已经收押好几个月了。”
舒老师拍着胸脯,后怕不已,“这当初,我还差点就去求他给今越办工作了,是你赵阿姨拦着,说小徐说了,这事他自有安排,让咱们别着急。”
“这要是找了他,那今越岂不是要被他坑惨了?”凡是他安插进去的关系户全都一撸到底。
“一撸到底不至于,也还是要看情况,但只要走了他的关系,肯定是要被调查的,在单位和同事里影响也不好。”
舒今越听着,真心感谢徐端,当初他抛下正在打篮球的朋友来提醒她,千万别跟杨正康走太近,她当时还半信半疑,谁能想到那么彬彬有礼的一位大孝子,居然干出这种事!
不过——“爸,啥叫徐端自有安排,我的工作可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哼!”
大家感慨两句,谁也没在意这个小插曲,今越却放心上了,她想起徐端这人的做事风格,除了关心她的时候,很多事情他都只做不说,仿佛没长嘴,即使做了也做得非常自然且丝滑,反正以她的情商智商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今越不由得想起,那年她到处找工作,正是发愁的时候,徐端冷不丁上门来找她,没头没尾的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学医,真的要走专业技术路线,当时她还纳闷,他们就只见过两次面,他似乎对她的事太过上心了。
后来知道他跟徐平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更加觉得他用“报恩”的名义对她好,有点牵强——最该对她报恩的,应该是徐平和徐思齐。
而好巧不巧的,他前脚刚走,后脚姚青青就来家里感谢她,还提起她家有一个工作岗位的事,那工作好巧不巧就在防疫站,跟她的专长这么对口……舒今越不信世上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想通其中关窍,舒今越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酸酸的,涩涩的,她自以为自己很厉害,凭自己本事留下来,可其实这个机会还是他创造的。
但三年了,关于这件事他只字未提,甚至,每次她自豪的说起这件事时,他都会夸她“苏今越就是这么厉害”……
舒今越并不为自己的得意洋洋而懊悔,她只是有点心酸,他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就是不说呢?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其实是不是还做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在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中,舒今越开始想自己男朋友了。
***
初二这天,大哥二哥两家都上各自老丈人家去了,舒文韵也跟同学出门爬山,只剩今越在家陪着两老。
“今天就咱们仨吃饭,热热除夕夜的冷菜就行。”
是的,舒家也开始过上吃除夕夜剩饭剩菜的日子了。往年他们的除夕夜饭菜可从不会剩,今年他们买了猪,大哥又带了一堆吃的来,今越和文韵也各自买了些熟食,这一下子摆了满满一大桌,敞开肚皮都吃不完。
昨天初一吃,今天初二还要吃。
舒今越有点头疼,“能不能不吃啊,我出钱请……”
“不行,必须吃。”赵婉秋想到那些剩菜也有点倒胃口,可没办法,不能浪费啊。
“那你们吃吧,我宁愿回屋自己泡点奶粉喝。”备考期间买的饼干也还有一些。
“今越姐姐,你对象来啦!”
孩子们在大门口喊,话音刚落就听见争先恐后的“叔叔新年好”,此起彼伏,生怕说晚一秒钟,然后很快又听见一声声响亮无比的“谢谢叔叔”。
徐端穿着一件灰黑色羊呢大衣,配草绿色军装裤和黑皮鞋,整个人既精神又洋气,院里没出门的男女老幼,全都齐刷刷看过来,“小徐来了,吃过没?”
徐端冲他们微微颔首,来到舒今越面前,“阿姨和叔叔在家吗?”
“哎呀,小徐来了,快进屋坐。”
徐端递上带来的年礼,两个红色的纸壳子,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大家也看不见,但挂在龙头上的两只活鸭,却是谁都能看见的。
那鸭子还嘎嘎嘎的叫着呢,李大妈的眼睛都红了,她家五个闺女今天都回来,可是没有一个姑爷给带鸡鸭的,更何况人家徐端还不是正式的舒家女婿,人家还只是对象……
李大妈看着自家那几个只知道埋头干饭的姑爷,越看越不爽,开始在心里划分档次,带礼多的勉强留他们吃个晚饭,带礼少的吃完这顿赶紧走人,多坐一会儿都浪费她家板凳。
“姥姥,新年快乐。”
“姥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李大妈脸一垮,“你们姥一孤老太太,哪有红包。”
“姥小气,徐叔叔都发红包呢,你可是咱的姥姥。”有个外孙不服气,伸手就要去她兜里掏红包。
“舒今越那对象有钱发红包,那你们咋不去拿,嘴甜一点,多要两个来。”李大妈家自己人没占到便宜,顿时一阵肉疼,“知道他发多大的红包不?”
“六分六厘呢!”
“我数着呢,发了二十九个红包,隔壁的鸡米和麦壳每人得了两个,不行,我得抢回来,住我姥的房子,凭啥红包不给我!”
孩子就要往外跑,被他爹一把拎住后脖颈,“你他妈放屁呢,人家又不欠你们,抢人红包干嘛,是不是屁股痒了?”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闹着要找姥姥救命,每次他们要抢别人东西,要占谁家便宜,姥姥都夸他们聪明,可孩子爸不一样,爸爸都是不废话,直接拎起来就是一顿胖揍。
李大妈心疼的哟,那可是她最喜欢的外孙,嘴巴最甜,性格最像她,精明着呢!“三女婿,你这啥意思,是真打孩子还是打给我看呐?我这丈母娘要真哪里做得不好,你直接说就是,也不用含沙射影拿孩子出气……”
于是,很快,在李大妈的似哭似唱的撒泼耍赖声中,这顿回门饭不欢而散。
开玩笑,其他姑爷心想,他们还不愿来呢,这来了要拎东西也就算了,结果就用一点剩菜剩饭招待他们,结果就吃点剩的都不安心,要听她诉苦,一下要给她装修房子,一下要给她买衣服,一下又说头晕心慌要去医院……谁还留下谁就是傻子。
大家挣钱都不容易,回来看看她是正常的,但她没把他们当姑爷,只当是能咬下一口肉的冤大头,谁傻啊?
女婿们提脚就走,至于那几个不愿走的闺女,就由她们母女情深去吧!
舒家因为徐端的到来,终于让舒今越如愿吃上了新鲜菜,徐端还拿来两瓶茅台,四个人拿着杯子小酌几口。
主要是两个男人和赵婉秋喝,今越就是尝个味道,她不会喝也不喜欢喝。
那年的半瓶茅台,赵婉秋尝到一个杯子底,今天整整两瓶随便喝,她一高兴,直接就喝高了……最后,一桌子残羹冷炙都是徐端和舒今越一起收拾的。
两老直接醉倒在炕上,呼呼大睡。
不知道为什么,舒今越觉得这个年特别有意思,是她两辈子过得第二开心的年,第一开心是找到工作能留城那年。
“对了,徐端你要不要跟我解释一下,我的工作到底是怎么来的?”
徐端“唔”一声,“叫我什么?”
“徐端。”
“再叫一遍。”
“徐端徐端徐端……唔唔!”今越尝到他嘴里的酒味。
很快,俩人气喘吁吁,额头相抵,徐端的手在她腰间流连,她搂着他的脖子,屋子里热得都快冒火星子。
“喝点水吧。”徐端哑着嗓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倒一杯温开水,先递给今越。
女孩嘴唇红艳艳,水润润的,仿佛一朵娇艳的花朵,徐端感觉自己口又渴了。
但他克制着,等她缓过来,这才打开门,让冷风进来,也省得大院的人说闲话,毕竟俩人现在还没结婚,长时间关着门共处一室,难免会有人多嘴。
“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
今越哼一声,“等你跟我说实话的时候。”
徐端看着她的眼睛,“我……”
“舒医生,舒医生是住这里吗?”忽然,从前院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今越定睛一听,“是安娜。”
徐端还不知道安娜,他和今越自打年前两天见了一面就一直到现在,“这是……”
“来不及了,你先跟我去一趟。”
他们来到中院,跟往后走的安娜碰到一起,“舒医生,请你去帮我妈看看,她情况不太好。”
徐端已经帮她整理好头发和衣服,倒是看不出什么,今越也没心思管这个,“什么情况,慢慢说。”
“本来吃了你开的药,我妈说她好些了,想着大过年的也不想住医院,下午就出院了,昨天初一都还不错,没听见她叫心慌,可今天一早起来,忽然就说肚子痛,恶心,把吃的全吐光了。”
舒今越眉头一皱,“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
安娜摇头,“没有,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妈这段时间胃口不好,除夕夜她只吃了点肉,喝了点肉汤,昨天吃了你的药症状好了很多,昨晚心情好,还跟我哥一起喝了点酒,今早吃的是红糖鸡蛋,我给她煮的,磕了两个鸡蛋,想着给她补充营养。”
“鸡蛋?”联想到前晚的肉、肉汤,昨天的酒,今早的鸡蛋,舒今越想起一个病,“她肚子哪个地方痛,左中上腹痛吗?”
怕安娜分不清是哪里,她还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
安娜点头,“痛的。”
这个位置,舒今越心里一咯噔,“送医院没?”
“我先来找你,出门前倒是交代我嫂子了,不知道她有没有送到,我哥今天不在家,光嫂子一个人在家还要带孩子,我怕她忙不过来。”
舒今越叹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也太信任自己了吧!这种情况,无论多大的事,都不能耽搁,先去医院再说啊。
第77章 077 急性胰腺炎?&那个雪夜&心悸……
看见舒今越的表情, 安娜的心更是沉到谷底,“我妈是……是真的不好了吗?”
“还不确定,但光看你说的这些症状, 我怀疑是急性胰腺炎,咱们动作快点。”
急性胰腺炎,不用说,但凡是在临床急诊和普外科待过的都害怕, 尤其过年这几天,大鱼大肉高蛋白、饮酒、暴饮暴食, 不发则已, 一发都是外科急腹症。
幸好安娜自己也是骑车过来的,徐端载着今越在前, 她在后面追, 边走边说。
今越不跟她解释还好, 一解释她就着急, 抽抽噎噎,就跟安母真出事了一样, 今越后悔自己刚才又没忍住面部表情, 该打, 安母要是及时送医的话不一定有事, 但她眼泪糊住眼睛, 看不见路倒是更危险。
唉, 今越心里叹口气,她倒是挺同情也挺喜欢安娜的,这个女孩子虽然遭遇过不幸 ,但她依然阳光开朗,做事也很果断, 她值得更好的男人,而不是刘东那种垃圾。
原书和上辈子她都没注意到,这个女孩最后的结局是什么,这辈子,希望她能好好的吧。
幸好,还没到安家,在胡同口遇到安家的邻居,邻居说安娜嫂子已经把安母送医院去了,叫平板车拉走的,送的还是市医院,他们这里离市医院也近,三人又直奔市医院。
住的还是内科病房,跟今越料想的差不多,金主任他们也怀疑安母是急性胰腺炎,让她转到外科去,徐端的嫂子张珍就在外科,要转过去倒也方便。
安娜询问母亲的意见,安母满头大汗,头发被汗水打湿,黏黏的腻在皮肤上,今越细心的发现她连棉衣都湿透了。
她走过去,轻声问安母:“阿姨您现在很疼吗?”
她本来想的是,实在不行给她扎两针缓解一下,暂时的针灸应该不影响待会儿的治疗。
谁知安母却摇头,“不是很疼了,就疼那么一会会。”
那怎么会出这么多汗?
今越心里奇怪,嘴上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指搭安母桡动脉上,细细的感受起来,确实不是剧痛的脉象,依然是上次的弦细无力的脉象。
收回手指,今越打量病房内众人穿着,现在还在倒春寒,大家穿得都很厚,动起来还好,要是不动的话,依然冷得跺脚,可安母却还在流汗,明显不可能是热的。
她找刚给安母测量生命体征的护士询问,“病人是不是体温高?”
“不高,37.1度,心率倒是挺快的,135次每分,呼吸还行。”
舒今越愈发奇怪——既然不是剧痛,也不是热,体温也不高,那她这些汗是从哪儿来的。
莫非是紧张?可今天看她神情和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非常紧张的样子,安娜比她本人还紧张,她想再去问问,结果护士说其他人把安母推下去做超声检查去了。
急性胰腺炎的诊断,除了腹痛、呕吐、油腻高蛋白暴饮暴食之外,还非常依赖血生化和超声检查,不然很难与其它疾病鉴别开来。
“坐会儿,如果需要做手术,我去跟嫂子说。”徐端让她坐在板凳上,自己则是站着。
“她今天也要上班吗?”
“嗯,说是有台急症手术。”
张珍真不愧是市医院的女一刀,遇到难做的手术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而她也是从不推辞,除了上自己的班,临时被拉来加班也是随叫随到,毫无怨言。
“我们家男同志会做饭是有原因的。”
今越笑起来,她确实没想到徐家的男人都会做饭,这一点在她心里很加分,再加个情绪稳定,长得好看,这样的男人即使没工作,身无分文,她都愿意养着他。
真的,只要帮她做饭,给她提供情绪价值就行。
“想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我马上就能上大学了,开心。”
徐端也笑起来,“想好没,大学是要住校还是走读。”
“当然是走读,前几天马主任还找我谈话,希望我能在没课的时候继续在防疫站里坐诊,很多患者也反应希望我能留下,不要辞职。”
没两年,很多体制内职工就会办理停薪留职,今越其实现在就想这么干了,但老病号和马主任同事们的呼声很高,她思考半天还是同意了。
中医是一门实践性科学,要是全天待学校里读书,很多东西得不到检验,慢慢就忘了,她不想毕业后从头再来,所以还是坚持半工半读吧。
就当是为了挣工资,也要这么干。
很快,抽血化验结果出来了,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血液中淀粉酶不高,反倒是白细胞高一些。而做完超声检查的安家母女俩也回来了,说胰腺部位未见明显异常,倒是怀疑急性肠胃炎的可能更大。
金主任推了推眼镜,“敢情这还真是肠胃炎啊。”
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怎么着,大过年的他忽然被叫来医院,一看是胰腺炎他还有点松口气的感觉,想着只要把病人转到外科就跟他没关系了,他也能回家休息了,谁知道又转不出去……他自然会有点情绪。
倒是其他医护没什么想法,毕竟他们本来就排到过年值班,多一个病人少一个病人对他们影响并不大,大家有条不紊的开医嘱,配针水,忙碌起来。
安娜也松口气,“谢谢你啊,舒医生,大过年的麻烦你跑一趟,实在抱歉。”
“没什么,虚惊一场也是好事。”今越起身,甩甩腿儿,手上戴着徐端的大手套倒是不冷,就是腿上冷,出来急,忘记穿秋裤了。
安娜很不好意思,心想等母亲的病情稳定下来,她应该上门去感谢一下。
至于上门可能会遇到前夫的前女友,她倒是无所谓,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人家舒今越都不跟她计较,她也没必要放心上不是?
她想送今越下楼,今越却不急着走,“安娜姐,我有个事想问问你,阿姨平时很容易出汗吗?”
“对,这两年她出汗特别多,去看过医生,说是更年期症状,吃点药会好点,但不吃的话还会继续出,果然这一年多来就慢慢的减少了,今天看着多估计是紧张,我妈一紧张就有这毛病,以前我爸还说过她。”
原来如此,安母的年纪这个解释也说得过去,“那行,那你先回去照顾阿姨吧,不用送了,我们自己下去。”
来到医院门口,今越想起跟徐端和好的时候,就是吃不远处那家红糖饼,“我想吃红糖饼。”
“走吧,一起过去。”他推着车,走在外侧,护着她走在内侧,隔绝了人流和车流。
今越一蹦一跳的,“多买两个,给我爸妈也带两个回去。”
谁知走到才发现,居然没开门!
“我怎么糊涂了,今天才正月初二呀,很多商店都不开门的。”正式单位都还不上班,她是被人临时喊来,把时间都忘了。
“想吃我们就去青青家做吧,正好陪陪她。”
这个提议得到舒今越的高度赞成,“好!”
今年过年姚青青没去舒家,说是想自己一个人过,今越也就没勉强。
俩人来到金鱼胡同,徐端回家拎面粉和红糖,今越就去自己买的房子门口溜达一圈,因为不想声张,今年连春联都没过来贴,房款她在高考前就全部付清了,张表姐去公安局注销前夫户口,带着儿子调回老家,彻底跟抛妻弃子的男人没了关系。
得益于小林医生在日国大力推广胃升液,收获了不少忠实铁粉,销量大增,所以今年今越的分红除了去年剩下的五千块,又增加了一些,即使付清房款,她手里也还有钱。
她现在琢磨,这点钱干点啥好?
“别看了,外头冷。”徐端来叫她,俩人来到青青家,她正睡得香,是豆包听见今越的声音,去床上硬生生把她叫醒的。
她顶着一头乱发,看见他俩的一瞬间,哈欠都忘了打,“今越,徐二哥你们这是……”
“你啊,这都几点了还睡,走,做好吃的去。”
今越把她推去洗漱,结果发现水是凉的,一看剩下的菜也很随便,就一点熟食和几个花生米……今越和徐端对视一眼,有点心酸。
青青真不听话,舒家和徐家都叫她了,但她嘴硬要一个人过,还说什么一个人也能吃好喝好,结果就这?
舒今越真想打她狗头,“明年我绑也要把她绑到我家去。”
徐端没说话,默默地去烧水,揉面,面团醒发的时候,他就把红糖切成细末,又加了两把芝麻进去。
今越和青青跟在后面看,“加芝麻不用炒一下吗?”
“烙饼的时候温度太高,芝麻自己会熟,现在炒过待会儿容易焦。”
好吧,她俩都是厨房废物,只会吃不会做,他说啥就是啥,有没有道理她们待会儿会检验。
饼做好,锅里放少少猪油,把锅抹了一圈,油亮油亮的,饼子下去,就见他一个个下,一个个翻,一个个出锅……白面团在他不断翻动中成了金黄焦香的圆饼。
徐端铲出来,一人分了一个给她们,“当心烫。”
女孩们才不管呢,埋头就是一个斯哈斯哈,今越刚开始确实被烫了一下,等不太烫了,把自己咬过的饼子递过去,“来,徐大厨辛苦了。”
于是,徐端就在姚青青震惊的目光中,咬了一大口。
姚青青拐拐今越,“徐二哥还真吃啊?”
“我们是男女朋友,咋了,不能吃?”
姚青青做出一副恶心到的样子,“好啊,你们就故意气我吧,我明年,哦不,今年,我今年也要谈对象,谈一个比徐二哥还好的对象,哼!”
“那你注定要失望了,这世上就没有比他还好的男人。”
姚青青捧着心口,这回是真被恶心到了,“你俩腻歪死了,我不行,受不了,我要出去透透气。”
舒今越得意洋洋,她的对象肯定是最好的呀!她要做世界上最棒的中医,睡最帅的男人!
两个目标,她都在稳步推进。
“老实交代,我的工作是不是你安排的,不说实话的话我就直接出去问青青了。”
徐端有条不紊的翻着锅里的饼,“不是我安排的,是你自己争取的。”
眼看女孩就要急眼,他继续道:“不信的话你仔细回想,救下青青是你善良,而她正好有一份工作是因为姚飞扬的牺牲,你又正好学到了医术,有足够的能力去接这份工作,这么多步,都是偶然事件的集合,而你恰好努力了一把,就争取过来了。”
“如果非要说我在中间做过什么,那就是我评估过你的能力,觉得你想走专业技术路线的话也行。”本来,徐思齐找到他帮忙的时候,他是想把她安排进学校,那天打球就是为了跟蒋卫军聊这事,他能帮上忙。
谁知正好听说她给杨正康母亲看病的事,当即顾不上其它,先提醒她远离杨家人再说。
“你的意思是,我差点成了一名老师?”
徐端点点头,他确实是这么想的,给她安排进机关幼儿园,工作量不要太大,接触的人员不要太复杂就行,等她慢慢的学出本事了,再往中小学去。
“你这家伙,怎么不早说,那段时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烦你,正是忙着找工作的时候,徐思齐又帮不上忙,你一会儿露个面,一会儿又消失的,我还不如去求杨正康呢。”
徐端递过来一个饼子,“是我不好,那时候我内心也很犹豫。”
“你把我忘了,我有点……嗯,失望吧。”
今越正打算咬饼子的嘴,收住了,“什么把你忘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徐端洗洗手,坐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你以前问过我三次,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现在告诉你,是的。”
1970年冬天,那是一个雪夜,他所在的连队在追击两名境外逃犯的时候,发生了一场意外。
那样几年难得一遇的极端天气里,大雪封了山,山路全被皑皑白雪覆盖,他们三人小分队里,有一名战友摔下山崖,一名被严重冻伤,他是最后一个还活着且有战斗力的人。要是平时,以一敌二他不在话下,但那天雪太大了,他的眼睛出现短暂性失明,敌人又太狡猾,他掉进山上猎户设的陷阱内,左侧大腿的血管被割破,出了很多血。
陷阱不算深,要是平时他很轻松就出来了,可那是一个雪夜,低温、雪盲、受伤、失温……他已经在里面困了两个小时,再出不去就要被冻死在里面了。
他盯着那片天空,不知道盯了多久,他听见狼嚎,也听见雪花落下的声音。
渐渐的,他开始出现幻觉,亲生母亲出现在他头顶,把他搂在怀里,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这个女人他其实只在十几岁的时候见过一面,那时她跟她的家人要举家迁往港城,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却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见她。
然后,生母不见了,换成父亲那张古板的脸,他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暴跳如雷,时而又如受伤的野狼,静静地趴在书桌上,舔舐自己的伤口,而他知道,每次这样的时候,他应该马上离开书房。
小时候不知道要离开,然后他背上就多了几道血肉模糊的鞭痕。
长大后,很多人都说他的父亲是个好人,是个了不起的汉子,宁愿牺牲掉六个子女也不向日国人屈服,他也说是的,他牺牲了很多,而他跟那么多或死或失踪的哥哥姐姐比起来,他算幸运的,只是一点冷暴力和鞭子而已。
然后,那个阴晴不定的父亲不见了,又换成横眉冷对的徐夫人,她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冷冷地看着蚊帐顶,或者冷冷地瞥什么人一眼,但他知道,她的眼神从不会落在他身上,哪怕是厌恶、生气或者愤怒,从来不会落在他身上。
他长大后才知道,原来这就叫彻头彻尾的漠视。
他学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又一跤,他冲着她张手,叫“娘”,希望她能来抱抱自己……吃樱桃的时候不小心一整颗吞下去,卡在嗓子眼,一张脸憋得青紫,他迷迷糊糊想要她的怀抱,可她只是冷着脸静静地看着。
徐夫人没有真正的打过他,或者骂过他,更没有像其它高门大户的主母一样想要弄死他,她只是漠视他,当他不存在而已。
可就在那个陷阱里的时候,他听见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她在叫他“小八”。
是啊,他是徐家的第八子,他是小八。
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小八”,像是夏天青石板上流淌的泉水,甘甜,温暖,欢快。
徐端从回忆里收回心神,看着今越的眼睛,笑着说:“我以为是幻觉,但确实是有人在叫‘小八’。”
舒今越要是还联想不到自己身上,就是真的大笨蛋小草包了,她一拍脑门,“你说的时间正好是那年我出去找牛的时候,而生产队那些牛,我给它们取了名字,丢的那头排号第八。”
所以,“小八”是叫牛,她一路跌跌撞撞的找牛,以为自己找不到牛就死定了,完蛋了,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却恰好如九天仙女一般出现在他头顶那片天空。
十七岁的舒今越想要救他,可是他太重了,伤了腿又使不上力,幸好她自己带着镰刀,“大哥哥你等着,等我去砍几根藤条过来,我拉你上来哦,你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
那一刻,他是真的害怕这个九天仙女会走,她是他唯一的生存希望,甚至哪怕要死,他也不想一个人静悄悄的死去,他必须把消息带出去,“你能帮我带个话吗,去你们县的武装部?”
少女的声音从旁边的小树林里传来,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特别清脆:“不带,你有啥话自己去说!”
徐端笑起来,“那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说什么?”
“什么都行,你叫什么名字?”
“舒今越,不对,我叫苏今越,我爸爸姓苏。”然后,她又“消失”了,她往树林深处走,他喊了好几声苏今越,她都没有回答他。
于是,在她去砍藤条的半小时里,冻得浑身麻木的他,用手指甲在陷阱里写她的名字,“苏”应该是草字头的苏,但名是哪两个字呢?
是“金悦”,“金月”,“金越”,“今月”,还是“衿月”?
他尝试了很多个很像女孩子的名字,但到底是哪两个字,真的很头疼。
头一疼,似乎连腿上的伤也更疼了,他觉得哪怕是能侥幸活下来,自己的左腿也应该是废了。
而徐家的第八子成了个废人,父亲应该会很失望吧,徐夫人也许还是漠然,而他的亲生母亲……哦不,她不会在意的。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在意他。
然后,他听见一声雀跃的呼喊:“喂,我回来啦!”
“你还好吗?”她问。
“你的名字怎么写?”他问。
俩人同时开口,她笑起来,就是个单纯善良但又有点笨笨的女孩子,“我本来姓苏,‘今越’出自伟人的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原来这两个字,父母应该是有点文化的才对,怎么会在乡下,“你几岁了,怎么会在这里?”
“十七岁,我是书城人,来这边插队的,今天是来找牛,啊对,牛!我的牛丢了,石队长肯定不会放过我,牛丢了怎么办呜呜……”
“你先别哭,听我说,牛一定会找到的,找不到的话,我赔你一头,你赔给生产队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我总是很笨,总是把事情搞砸,我从小到大就没真正做成过一件事,小时候总是弄丢红领巾,总是被老师体罚,大家都叫我小草包,其实我不笨的,我只是没机会做很多事……”她的大哥有一手好文笔,三姐又美又优秀,全家只有她和二哥是普通人,可普通人也没有表现机会。
“我和二哥还不一样,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我不能。”
青年笑起来,“你一定会靠自己成功一次,最少一次,因为你可是苏今越,你叫今越,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记得吗?”
女孩又哭又笑,吹出一个鼻涕泡,生怕被人看见,悄悄吐吐舌头。
青年也确实没看见,“而你以后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不要说自己笨,说自己草包,不要说‘总是’,反复强调自己的失败,你会陷入恶性循环。”
少女笑着夸他:“大哥哥你真厉害,说话跟我爸一样。”
青年哭笑不得,这算哪门子夸奖。
为了不让她陷入负面情绪中,他转移话题,“那我们来一起想办法,把我拉上去吧,等上去之后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这是一种对小孩子的承诺,就像诱哄一个小孩替自己干活,为了保证她中途不撂挑子,他只能问她想要什么。
“我想吃东西。”她总是吃不饱,自打插队没有一顿是吃饱的。
“吃什么?”徐端一面问着,一面让她把藤条举起来,他看看什么样子,该怎么把他拉上去。
“吃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
今越先是想到那头丢失的名叫小八的牛,“我想喝牛奶,上次我偷偷尝了一点,太腥了,好难喝呀,可他们说牛奶是要卖进牛奶厂,再卖给城里小孩喝的,那么难喝,城里小孩真傻。”
她忘了,她曾经也是个城里小孩。
“不难喝,牛奶厂会进行消毒杀菌处理。”
“真的吗?”
“我以后请你喝你就知道了。”
小姑娘高兴起来,反正她也不指望一个陌生人真的会请她吃这么好的东西,就是无聊,随便打发时间聊聊罢了。
“你把镰刀扔下来,我来削,用两根藤条拧在一起,就能做成一根绳子。”
小姑娘照办,可却没听见他的声音,“你怎么了,睡着了吗?不能睡的喔,会冻死的。”
徐端稍微动一下就疼得脸上直冒汗,“我没事,你继续说,还想吃什么。”
“巧克力,你吃过吗?我听海城来的知青姐姐说,巧克力是丝滑的,真的会滑吗?”
“也就那样吧,还有吗?”
“那就点心吧,吃点心,要很多油很酥很脆的桃酥,我们家只过年的时候买一点点,每人分两块,我妈会把她的留给我,我爸也会悄悄多分我一片……对了,不是亲爸。”
青年大概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了,也没多问,继续问她还想吃什么。
“想吃北京烤鸭,我姐她们班有个同学的爸爸去北京出差,说北京烤鸭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我不信,除非让我也吃吃看。”
青年“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姑娘不乐意了,跺脚,“你是在笑我没见过世面吗,还是在笑我嘴巴馋?我本来就没吃过啊,还不许说吗,你怎么跟我二哥一样讨厌!”
“没有,如果这是你的梦想,我觉得任何人的梦想都不该被嘲笑,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很有趣。”
“好吧,那我原谅你了,你冷吗?”她是个善良的小姑娘,很会关心人,“你要是还能动的话,使劲动动脚吧,阳城的冬天最冷的就是脚,不小心会把脚趾头冻掉的喔。”
青年正在费劲的削着藤条,就快连接到一起了,“没事,我穿着皮鞋,不冷。”
“穿皮鞋就不怕冻了吗?”她有点好奇地探头往下看,吓得他连忙提醒,“当心,往后退。”
“我没穿过皮鞋,不知道皮鞋暖不暖,反正我现在这双鞋子一点也不暖,我感觉脚趾头已经麻了,待会儿走不回去怎么办……”
“我背你。”
等他指导着她把藤条一头牢牢的拴在最近一棵树上,他拉着藤条另一头艰难地爬上来后,果真背着她走了一路,边走边问她还想吃什么。
小姑娘已经冻坏了,身上的旧棉衣里装的是稻草,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裹住,可这依然暖不了她。
二十三岁的他,背着她,在雪地里稀里糊涂走了很远很远,后来被山上的猎户看见,救了他们。
舒今越听到这里,恍然大悟,难怪,他总是知道她想吃什么,从一开始的巧克力到牛奶,到桃酥,到小皮鞋,后来的荔枝罐头,不是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而是她真的跟人家说过。
他是他的许愿机,因为他知道她的全部愿望。
除了吃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彻头彻尾的靠自己成功一次,哪怕只是一次,所以他真的帮她实现了。
他只是轻轻推了一把,她顺利留城了,并为此高兴了这么多年,正是那一次成功,让她找回自信,让她知道自己虽然双商样貌都很普通,但同样能靠努力获得成功。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顺遂,越来越美好的生活。
而他一直执着于她的名字叫苏今越,也是因为那个雪夜。
那一晚,她觉得他们是永远不可能再见第二面的陌生人,所以敞开胸怀什么都跟他说,把他当成树洞倾诉,包括她从小的挫败感,她与兄姐的矛盾,跟继父闹的矛盾,发的断绝信,所以在他心目中,他认识的一直都是苏今越,而不是舒今越。
今越低头,擦了擦眼角,“难怪,我就说总记不起来自己那天夜里是怎么走回生产队的,原来是被你背到猎户那里,由猎户送回去的啊。”
“那你后来呢?”
“天亮之后,我又回去找我的战友。”
“摔下山崖那个吗?”
徐端点头,“他牺牲了,我只找到包文贵,他最终被冻成重伤,为了保命做了很大的截肢手术,彻底丧失劳动能力。”
舒今越知道了,“所以,包大姐是他爱人?”
徐端点点头,这也是他一直很包容包大姐的缘故,如果包大姐丢了这份工作,他们家就彻底没有经济来源了。现在包大姐虽然回家了,但他逢年过节还是会去看望一下他们,给孩子买点新衣服和学习用品。
舒今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雪夜,很多人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譬如生命,譬如后半生,她也因为冻伤失去了一根脚趾头……那场雪真是讨厌啊。
“后来我常想,那场雪让我遇到了你,或许我的人生也没那么糟糕。”
舒今越从身后抱住他,“你很好,没必要因为那些不爱你的人而内耗。”
徐端笑了笑,“这话放你身上同样适用。”
“那你后来怎么不回去找我这个救命恩人?”她说这话是带着气的,上辈子她也救过他,可是为什么他没回去找她,后来她都死了,他也没回去。
“我回去找过,但当时你没说自己是哪个生产队的,那个猎户也搬走了,我只知道你的名字,我让他们去你们县知青办打听,他们告诉我没这个人,是不是我记错了……”
“哼,那你肯定是被姓石的一家子骗了,他们不想我跟外头的任何人接触,生怕我找到靠山。”就连县里请她去看病,石家也会派一个闺女跟着,美其名曰给她“做伴儿”,其实是监视她。
其实他们想多了,她那时候多笨呐,压根没想到借助外力来摆脱他们。
“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在那个村子里的事?”徐端抚摸她的头顶。
今越不想提,“以后再说吧,你先说说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你和思齐在人民公园相亲那次,我没看到你的脸,只是听见你说喝牛奶的事,我就知道,应该没错了,就是你。”
今越一头雾水,“离那么远你都能听见,肯定也看到我的演技了吧。”
徐端笑笑,“都过去了,我想我真的很幸运,居然在准备转业的时候,找到了你。”可又不够幸运,要是早点找到她,她就能少受两年苦,要是再早一点,能直接找到她是苏立民的女儿,那她连乡下都不用去。
他想,大哥一定会想尽办法,不让她去插队。
可是没有如果,他出现得太迟了。
俩人沉默着,反倒是门外传来一阵抽泣声,“太,太感人了,呜呜……”
“青青?”
姚青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原来你俩早就认识啊,快结婚吧你俩,原地结婚。”
舒今越:“……”
徐端:“……”
不过,被她这么一打趣,今越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她就说没人会无缘无故对她好,徐端果然早早就见过她。而她上辈子因为不愿接受相亲回城的方式,一直拖着不愿去跟徐思齐见面,换了见面时间和地点,自然也就不会偶遇徐端。
又因为证件丢失,相完亲就被知青办赶回乡下,也错过了徐家来上门拜访的时间,错过了跟他的见面。
这一错过,就是一辈子。
***
晚上回到家,老两口就发现,几个孩子似乎心情很好,个个哼着歌儿,走路都带风。
“二哥二嫂你们今天遇到啥好事了?”
徐文丽笑,“我爸让我们常回家看看。”
今越知道,估摸着是看闺女过得这么好这么滋润,老两口对女婿越来越满意,他们对文丽也是真心疼爱过的。
但还有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也想跟女婿处好关系,以后说不定也能拉小舅子一把,毕竟徐家小弟实在太小了,等他长大,徐家老两口都退休一身病痛了,这时候不指望姐姐姐夫,还能指望谁?
出于各种考量,老丈人和丈母娘看舒文明,自然是越看越顺眼。
舒今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嫂是个单纯的,就是不知道将来娘家人会不会给她拖后腿。
***
年后没几天,就到了开学时间,先是正月初八,舒文韵率先出门,上京市去了。
她不用人送,自己收好行囊,带上吃的,在火车站跟全家人挥别,进了站,见到等候多时的徐思齐,她的神情也难掩惊喜。
“不是说单位有事吗?”
徐思齐大学毕业后留校,现在是省工业大学一名青年教师,因为他成绩好,很受教研室重视,将来肯定前途无量。
“我要是不来,我们是不是就这样了?”徐思齐难掩憔悴,“文韵,我不知道你这几年为什么总说要慎重考虑我们之间的问题,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那如果我曾经犯过很严重的错呢?”
“看能不能尽力弥补。”
舒文韵苦笑,“你不懂,很多错误是无法弥补的,错了就是别人的一辈子。”
很多时候,她也挺厌恶自己的。而这样的她,并不值得他来爱。
徐思齐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之间似乎变了,几年前他们还好好的,可自从她妹妹回来,开始上班后,她就似乎变了个人,变得更爱学习。
不是说喜欢学习不好,而是他觉得,她完全可以依赖他 ,他能带她走出柳叶胡同,能给她更好的日子,能让她不用再没日没夜的值班……可她宁愿顶着黑眼圈学习,也要考大学。
他不是很明白,既然都有工作了,考大学的意义在哪里?更何况考的还是跟她工作毫不相关的专业,那她以前那么努力考的资格证,岂不是都白费了?
毕竟,当律师或者法官,并不需要护士证,不需要临床经验。
舒今越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她现在也正在为自己的开学做准备,学校离柳叶胡同不远,徐端已经带她踩过点,骑车会更快,但雨雪天气就只能坐公交,一个单边要半个小时,来回在路上至少要花一个小时。
不能睡懒觉,今越有点悲伤,尤其冬天的时候,那可真是太痛苦了!
“舒医生在吗?”
今越正在单位交接工作,安娜又来了,这次是带着她母亲一起来的。
“在,你们稍等一下。”今越让她们在诊室稍等,自己继续和刘进步交接,等她开学后,手里的很多工作就交由他负责了,老朱本来工作就挺忙的,还要开会啥的,站里的事也管不了多少。
“行行行,我记住了,你去吧,又不是不回来,反正每周还要来几次的,有什么不懂的我再问你就是。”
今越来到隔壁诊室,安娜直接说明来意:“急性肠胃炎从市医院出院后,我母亲一直在吃舒医生开的药,但不知道为什么,效果好像不太理想。”
今越一愣,她们这么长时间没来,今越以为都已经好了。
安娜很担心:“会不会是跟住院期间使用的抗菌药物有关系?我看金主任给我母亲用了很多针水,我不是怀疑他们的专业技术,而是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刚开始那两天吃着效果很明显,犯了肠胃炎后,忽然就没效了?”
安娜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今越没说是或者不是,“在医院住了几天?”
“三天就没什么症状了,第四天出的院,住院期间为了不影响西药的效果,一直没吃你开的药,回家后两天才开始吃,谁知却忽然没效果了。”
这样看来,不可能是西药的影响,今越没再说话,先把脉。
安母的脉象还是弦细无力,没什么特别的,但据她所说,最近心悸的毛病却是更严重了,以前只是偶尔阵发性的,现在变成了全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心慌,稍微劳累一些会更明显,必须立马躺下,“不然会有一种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的感觉。”
这个形容,形象极了。
舒今越想起上次开的方子,也是比较常规的心悸病的治法,可以说,无论西医还是中医的诊断思路、治法,都是照着教科书来的,标准得无可挑剔,但吃了这么长时间她以为都好了,却是越来越严重。
可脉象没变化,说明病因病机没变,只有一种可能——上次的方不对症。
准确来说,是她一开始就开错方子了!
舒今越敛起心神,不敢马虎,从头到尾重新开始问诊,得到的信息还是跟上次一模一样。
她停下手中的钢笔,“阿姨再好好的回想一下,最近几年,有没有生过什么病?”
她总觉得,心悸这种毛病,除非突然受惊、情绪焦虑等心理因素,不然其实都是慢性病,以前应该会有征兆才对。
“小病也算吗?”
“您先说说看。”
“我以前身体挺好,家里基本不用买药,加上安娜爸爸也比较迁就我,我心情也好,几乎连感冒都不会有,但她爸爸出事后,我那几天心情不好,总是吐,吃啥吐啥……”
好了!呕吐!
舒今越终于知道,她心悸的毛病是怎么回事了,也知道自己看病久了,容易犯教条主义的错误。
第78章 078 汗为心之液&小天才&胆大包天……
因为在看这个病的时候, 无论西医还是中医,今越和金主任他们一样,都只局限于心悸这个症状, 只拿它去对着教科书和治疗指南找答案,却忽略了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症状。
首先,安母从三年前安父出事的时候,就因为精神刺激太过, 惊惧交加之下出现了呕吐症状。
“当时持续了半个多月,吃啥吐啥, 严重的时候直接吐黄疸水, 当时被诊断为神经性呕吐,医生说
跟情绪有很大关系, 使用了氯丙嗪才勉强止住。”
安娜说着, 继续道, “后来没有再发生过, 我们也没有再关注过,莫非我妈的病跟这个有关系?”
今越点头, “那天我问过阿姨出汗的情况, 你也说是大概两年前开始出现的, 后来吃了药只断断续续还会有点, 对吗?”
安娜点头, “心悸和出汗也有关系吗?”
在中医上, 有个最基础的理论叫“汗为心之液”,呕吐和出汗同为人体排泄水液的一种方式,本来就持续呕吐的人,加上又断断续续的汗出不断,安母的心阳其实无形中已经受损。
心为阳中之阳, 最是依赖阳气的温养与化生,心阳受损,心自然就悸动不安。
而西医开的洋地黄类药物,其实只是物理性的减慢心率,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舒今越用的补养心气的中药,也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之所以会一开始有效,其实只是隔靴搔痒而已。
舒今越起身道歉,“上次的方子我没开对症,是我的失误。”
“没什么呀,你上次也说了不确定,只是试探性的治疗,这是我们自愿选择的,跟你没关系。”安娜倒是很想得开,还反过来安慰今越,“舒医生千万别往心里去,像我们这样三番两次有什么问题都来麻烦你,别的医生或许早就不搭理咱们了。”
别以为她没看出来金主任的不耐烦,大过年的被人叫来加班,结果只是虚惊一场,这放谁身上都会有怨言,安娜越是能理解,就越是佩服舒今越的气度和敬业精神。
能遇到这么通情达理的病患家属,舒今越也很高兴,心理负担立马就小了很多,“这次的诊断应该不会有错,就按照心阳受损来治,这是方子,你们拿去抓药就行。”
刷刷几笔,把处方签递过去。
安娜笑着接过,可看见上面只有两味药的时候,她有点犹豫,“舒医生,这……就开完了?”
“对。”
“可这上面只……只有两个药?”
“对,就是桂枝10克,炙甘草5克,是《伤寒杂病论》里的桂枝甘草汤,也是一首千古名方。”
安娜斟酌着说:“我不是不信任你,是这……会不会太少了?”
在她的记忆中,中药处方都是很大的,多则二三十味药,少的也有十一二味,像这种就两味药,她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按照哲学思维来说,越是复杂的情况,解决方法也对应的越复杂。
母亲那么复杂的病情,简简单单两味药真的能治好吗?上次开的足足有十五味药也没治好,这才两味,她真的很怀疑。
今越笑了,“你们只管回去放心的吃,中医看病不是看药味多少,而是看病机有没有抓对,只要病机对了,有时候单味药也能除沉疴。”
安家母女俩半信半疑的去了,刘进步在旁边听见,“今越你现在看病我咋觉得是越来越精简了?”
以前她的处方就不大,现在更是少之又少,居然只开两味药了!
舒今越跟他解释张仲景使用原方的时候就只有两味药,且两味药之间的配伍比例也很有讲究,桂枝的用量为什么跟甘草不一样,还偏偏不多不少是甘草的两倍?为什么不是甘草比桂枝多?为什么不是三比一、四比一,而是二比一?这就是中医的不传之秘。
刘进步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只能竖根大拇指,“我儿子以后我也要让他学中医。”
今越笑起来,“可中医年轻时候要坐冷板凳啊,他养家压力大咋办?”别人都买房买车了,他还在初级职称坐冷板凳。
刘进步一点也不为难,“不行就找个有钱媳妇儿吧。”
“好啊刘进步,你儿子才上初中,你就琢磨着让他找个能养他的媳妇儿了?”乔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这句,顿时嚷嚷开。
其他人蜂拥而上,“好啊刘进步,你们这些姓刘的,可真会靠儿子。”
正从旁边路过的刘干事一个踉跄,差点来个狗吃屎。
这么多年他已经修炼出“只要别人不指名道姓我就不是在讽刺我”的厚脸皮,此时脸上也烧得慌,连忙弯腰逃跑,他还是要脸的。
***
第二天,今越一早起床,刚把东西收拾好,徐端已将车子开到胡同口,送她去报到,舒立农、赵婉秋和徐文丽也跟着,说要去大学里看看。
虽然是今年开始恢复招生了,但中医学院还没独立出来,依然是归属于石兰医学院,里面专门设立了一个中医学院,下面又分设中医系、针推系、中药系等学科。
而所有西医学科则是归属于临床医学院,路上今越简单的跟家里人介绍一遍,省得到时候去了一问三不知。
蒋家的车子挂的牌不一样,到了学校门口直接畅通无阻,开到了新生报到的地方,老两口呆愣愣的,看着天南海北来的年轻人,下车都不知道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了。
“爸妈,要不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吧,徐同志陪今越去报到就行。”徐文丽找个地方坐下,好奇的打量校园。
她也只上到高中,这次考大学今越也动员过她,但她是打死也不考,跟舒文明一样,她宁愿吃工作的苦也不吃读书的苦。
但来到学术气息浓厚的大学校园,看着满怀期望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们,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动摇,悄悄后悔。
算了算了,反正自己也考不上,以后多来找今越玩也是一样的。
那边,徐端带着今越很快办好手续,主要是他个子高,又长得好看,气质超群,无论走到哪儿都鹤立鸡群,办什么事都似乎特别顺利和迅速。
“真是不公平,哼。”
因为办理的是走读手续,而今年据说是住宿条件非常紧张,两个学校合并办学,今越就没申请宿舍,把床位留给更需要的同学算了。一切手续在两个小时内办完,顺带见了一下班主任,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青年,比今越还年轻,短发高个子,性格开朗,见到一个学生就对着叫名字,今越丝毫不怀疑,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她能直接叫出他们名字。
“高老师看起来性格挺好。”
徐端没接茬,他一般很少在第一次见面就对一个人做什么评论,“冷吗?”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今越身上穿着棉衣,又偏要跟着他跑上跑下的忙活,身上都快出汗了,“不冷。”
可徐端已经在经过食堂的时候顺手买了几袋热豆浆,“喝吧。”
回到停车的地方,徐文丽和老两口正对着一个小小的人工湖兴奋,原来是里头居然有两只白色的天鹅!
不不不,是两只大天鹅,领着六只小天鹅,正在水面上悠哉悠哉的漂浮,雪白的羽毛映在清澈的湖水面上,整个世界仿佛成了一幅漂亮的水墨画。
“今越你们学校真漂亮,还有天鹅呢,你说这些草丛里会不会捡到天鹅蛋?”
徐文丽接过热豆浆,滋滋滋喝起来,要不是今越拉着,当真想下去草丛里扒拉两下。
“不确定,但即使有,也属于学校资产,最好别碰。”
徐文丽有点遗憾,“我还没吃过天鹅蛋呢。”
舒今越:“……”你想啥呢大姐,等吃上天鹅蛋,牢饭也不远了呀!
她发现,二嫂的脑回路真的跟大家不太一样,回去得提醒二哥多注意一下,别看到啥都想吃,那样只会害了她自己。
徐端下午还有事,把他们和带去学校溜达一圈又没用上的铺盖送回柳叶胡同就走了,今越则是第二天正式开始上课,所以她得到了半天的假期。
真爽!
这半天假期,她把家里该收的收拾好,隔壁李玉兰和尚光明也正在搬家。
自从三号院的房子买下后,尚光明就开始着手装修,这段时间该晾的也晾好了,他们一家子这就打算搬过去了。
得知自己即将失去租客,租客将毫不留情头也不回的弃她而去,李大妈脸都耷拉到肚脐眼了,“哎哟喂,这可是我们家的,这个不能带走。”
那明明是人家尚家住进来后才做的隔板,就连窗玻璃上过年贴的红色窗花,她也先一把撕吧下来,“这是我的!”
李玉兰怀着孕,不然早上去跟她干一架了,她深吸几口气,“行行行,送你送你,你留着自个儿用吧。”
至于那个钢条焊的脸盆架子和竹子做的衣架,鸡米和麦壳早早扒拉到自己怀里,拎着就往外跑——这搬家跟逃难似的。
同样是出租房子,人舒家租给钱春花和孙大龙那叫一个大方,不仅不管他们怎么折腾和装修,还把老屋用不上的东西都送他们,让小两口省了不少钱,这一对比,也难怪大家是真看不上李大妈。
“呸,眼皮子浅得,我看以后谁还敢租她的房子。”
“你还别说,昨儿我听见她在胡同口站着,见人就问要不要租房子呢。”
最近开始有知青陆续回城了,城里住房紧张,出来租房住的人很多,她倒是会做生意。
“可千万别有人上当啊,即使要租,也租老舒家的,他们家还给人盘过炕,全新的,就连墙也刷过一层石灰,窗玻璃也是刚换过的,亮堂堂的。”
也不知道是大家自发的宣传有用还是怎么回事,当天下午果真就有人来咨询租房的事。
今越忙着,赵婉秋出面处理,“小杜一家四口,听说是从乡下回来的,家里兄弟姐妹多没住处,就让他们出来租房住。”
杜爱国也是书城人,是最早一批下乡的,至今已在乡下待了十年,要不是赵婉秋问过他年龄,大家都以为他起码三十五六了——实在是太沧桑了。
“他媳妇儿好像叫秋月是吧?我看着倒是个勤快的,婉秋刚说同意租给他们,她立马就把屋子里里外外给打扫干净了,比咱们城里这些小媳妇可麻溜儿多了。”
当婆婆的,无论儿媳妇做得多好,总要挑两句,“跟她比起来,我家这几个儿媳妇干啥都慢吞吞的,只有吃饭的时候跑最快,生怕少吃一口。”
赵婉秋没接茬,她对两个儿媳妇可是相当满意的。
“这秋月是乡下女人,肯定得勤快些啊,不然杜爱国自己一个人回来,不要他们母子几个,她也没辙。”
赵婉秋不赞成,“要真这样,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嗐,婉秋你是忙着看病,有段时间没出门了,不知道外头的事,我听说牛大妈家侄子,就是三年前下乡那个,在乡下取了生产队会计家的闺女,结果回城消息一出来,他就跟人离婚了,上个月自己跑回来的,老婆孩子都没要。”
“城里不接收女人和孩子的户口,他们就是想带也没办法,回来吃啥喝啥,连住的地方都要花钱,瞧瞧这日子过的。”
“但再难,也不能就这么扔下吧?”这可是自己媳妇儿和孩子啊。
众人大骂这姓牛的一家可真不是东西,“男人狠起来可真是连自己亲骨肉都能抛弃。”
所以,跟他们没血缘关系的女人,更不是随时想扔就扔的?
“不过,也不止男人这样,那谁家闺女不也这样?说是在乡下没结过婚,回城再找,可我看她那身形,就像生过孩子的,婉秋你在医院待的时间久,哪天你去看看,像不像生过孩子的。”
赵婉秋摇头,她可不掺和这些事,“得了吧,跟咱们无关,万一人家真没结过婚,咱们说这些可是造谣,伤天理的。”
其他人一听也对,连忙让那带起话头的大妈别胡说了。
大妈被这么多人斥责,心里也不是滋味,面子上下不来啊,“你们不信拉倒,可看着吧,还想让李大妈给她介绍对象,我看能给介绍个啥样的。”
舒今越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又租出去一间屋子,房租不贵,但空着也是空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这杜爱国的老婆看着话不多,但特别勤快,我都没她那本事。”赵婉秋少不了又要说她怎么打扫,怎么干活,刚搬进来就立马把全家的衣服洗了晾在屋檐下。
“不过也是真可怜,我看那浑身上下就没一件不带补丁的衣服,衣服一洗就只能躲屋里,不敢出门见人了。”
至于洗衣服的肥皂,还是她暂时借给他们的,她借了一圈都没借到,快急哭了,赵婉秋心软,就从自家用过的肥皂上切了一半给她,以后不还也不心疼。
今越没反应过来,“为啥不敢出门?”
“每人只有身上穿这一套衣服啊。”
众人沉默,心里都不是滋味,大杂院的人虽然也穷,二哥和今越当年去相亲的时候都靠借衣服撑场面,可没有好衣服和没有衣服是两码事,至少换洗的衣服是有两身的,不至于洗了就没穿的。
“他们家有男孩没?有的话赵阿姨把我以前那些旧衣服送他们家吧。”
“有的,男孩五六岁,女孩一岁不到点,我明天顺带把今越小时候的衣服找找,也送两套过去。”
***
第二天一大早,舒今越比平时早醒半小时,洗漱用的热水昨晚老妈就给她灌水壶里,现在倒出来就能用,刚洗好,老屋那边早饭也做好了。
因为是她时隔多年之后第一天上学,赵婉秋非常重视,给她准备了两颗白水蛋,“现在只能吃一颗,上课肚子饿再吃一颗,不许提前吃。”
今越笑嘻嘻的,把鸡蛋揣书包里,叼着馒头就往外跑,果真在胡同口看见徐端,“你怎么起这么早?”
“习惯了,吃过早饭没?”
今越一看,他手边还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红糖饼,刚喝进去那半碗苞米粥和嘴里的馒头顿时就跟没吃一样。
徐端好笑,上车把红糖饼递过去,“我吃过才来,你快吃吧。”
跟自己男朋友有啥客气的,今越当即大快朵颐。
到学校下车之前,她把另一颗珍藏的鸡蛋塞他手里,“跟你换着吃,别客气。”
男人看着她欢快的远去的背影,也不由自主翘起嘴角,嗯,真好。
虽然是第一天上大学,却不是第一次来医学院,今越对这里非常熟悉,找到开班会的教室,挑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然后开始等同学们陆续进门。
因为是才刚开始招生,77级的中医系只有一个班,四十个学生,不过可惜的是只来了38个人,有两个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来报到。
班主任高海萍先是自我介绍,简单的说了这次招生的事,以及有哪些专业课程,哪些老师,然后开始让大家依次介绍自己。
今越的位置比较靠后,倒是先把大家伙记了个七七八八,这一届大学生,绝大多数都是刚从工厂、部队、田间地头来的,看着样貌都很沧桑成熟,偶尔有几个年纪小的,果然都是应届生,今越夹在其中很普通。
38个学生里,最大的29岁,是老三届的一员,最小的应届生才15岁,在今越看来简直是天纵英才!
想想吧,她十六岁的时候学习成绩都渣成啥样了,哪里敢想考大学,要不是重生给了她超绝的记忆力和王明朝老师的尽心辅导,她知道自己绝对考不上大学。
可人家十五岁跟自己考上同一学校同一专业就算了,居然还是她们班的最高分!
舒今越看着那个名叫林珍的小女孩,流下羡慕的泪水。
可能是感受到她炽热的目光,林珍冲她笑了笑,还调皮的眨巴眼睛,看起来就跟胡同里那些半大孩子一样。
今越左手边是几个男同学,右手边是空的,下课后林珍直接跑她身边来,“同志,我跟你坐吧,你叫舒今越对吧?”
“好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听见你做自我介绍了呀。”
舒今越也笑起来,她都能记住大部分同学的名字,没道理人家记不住她呀,哪怕她再普通,也总有那么几个同学会对她有印象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徐端那天敞开心扉的交流,她不知不觉在很多事情上都自信多了,以前只是对医术自信而已,现在她觉得她虽然长得普通,个子也矮,但她也有自己吸引人的一面,不然徐端那么见多识广那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她坚信,自己一定有除了医术之外的过人之处。
林珍年纪小,性格活泼,难得遇到今越这样活泼的“大姐姐”,简直就是个小话痨,俩人很快熟悉起来。
林珍是邻省人,父母都是工人,从小就跳级,今年刚好初中四年级毕业,看见恢复高考的消息,同班很多同学都想去试试,她就跟人一起去试试,谁知给考了个不错的分数。
可就是这样,她还一再强调自己只是普通智商,非常普通。
今越这铁憨憨真的信了,连忙问:“那你上过多长时间辅导班?”肯定是临时突击过。
“没上过。”
“一天都没上过?那你一定是有什么厉害的复习资料!”第一年复习资料都不对外公开,大家各显神通。
“啊,有复习资料这种东西?不是就看课本吗?”
舒今越:“……”好一个平平无奇小天才!
今越捶胸顿足:“你这分数去京市的重点大学都够了,干嘛来咱们这种小学校啊,还是这么冷门的中医专业。”
“我就想学医,正好这个学校离家近,就来了呗。”
舒今越:“……”羡慕已经说腻了,人跟人的差距比人跟狗还大!
“小林珍,我要抱你大腿,你教教我怎么学习呗?”
于是,就着学习的话题,俩人聊到放学,聊到食堂,吃完饭还没聊完,今越就这么靠着自己的狗腿交到了大学第一个好朋友!
可能是现实生活中今越都是跟哥哥姐姐玩,身边的朋友也都比她大,难得遇到一个比自己小的,她有种新奇的感觉,动不动就拉着林珍一起吃饭。
当然,林珍在宿舍也是个怪人,跟舍友们不大相处得来,但跟今越却“臭味相投”,都是天真浪漫又爱吃的小姑娘,两个月不到,她们已经把今越这个书城本地人压箱底的美食都吃遍了。
今越是自己手里有钱,隐形小富婆,而林珍则是家里独生女,父母宠爱,爷奶姥姥姥爷都只她一个孙辈的孩子,几乎是六个工人(干部)养她一个孩子,零花钱也是花不完的。
原来这就是城市独生女的快乐啊,今越羡慕极了。
当然,还有另一个好消息,安娜母亲的病好了,在吃完三副桂枝甘草汤后,心悸的毛病好得七七八八,她们又来找今越,希望继续给开点。
以前中药西药吃了一箩筐,愣是一点变化没有,舒医生就开两味药居然改变这么大,母女俩高兴得不行,还给今越送来一网兜梨子和石榴。
都是当季水果,今越每天回来都要抱一个啃啃,饭后吃水果是最长胖的,这不,才三个月不到,今越发现自己身上就长肉了。
备考掉的肉,都涨回来了。
“笑啥,遇到好事了?”赵婉秋心说闺女这大学上的,一天天的就见她乐呵,脸蛋上都越来越有肉了。
“嘿嘿,妈你不懂,你们和年轻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说起这个,她和舒立农也是真愁,“你二哥这工作,会不会真保不住啊?”
原来,自从大批知青开始回城后,工作更是一岗难求,很多家庭都在举全家之力为回城孩子找工作,哪怕只是个临时工岗位也格外的受欢迎。而舒文明现在就有点尴尬,新来的经理同样不喜欢他,同事之间也没有特别铁的,也不知道谁在他耳朵边吹风,说经理有个外甥上个月回城了,这岗位怕是要留给人外甥的。
“你二哥这几天的脸色可真臭,听文丽说他们经理动不动找借口为难他们几个临时工。”
当然,那年徐端露面的余威尚在,经理这两年都没怎么为难他了,但其它两名临时工就没这么好的运气,总是干最脏最累的活,拿最少的福利,谁知道最近又换了个新经理,更是拿他们临时工出气。
“为难好几次了,前几次都是文丽劝着不让他发火,昨天实在没憋住,跟他们经理吵吵,还差点动手了。”
今越叹气,二哥现在不比以前,能让他憋不住想动手的,那经理肯定是做了很过分的事。
“老二啊,就是太意气用事,跟领导可千万别吵,不然以后人家给他小鞋穿,他都没处说理。”
舒老师一辈子忍让惯了,奉行能忍则忍,忍不了就自己偷偷哭。
果然,舒文明进屋听见这话,哼一声,“我没你那么窝囊。”
舒老师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你不窝囊,过几天人家故意寻个错处把你开除,我看你到时候喝西北风去!”
“你看你就那么点房子,以后有儿有女可咋办?就这么在大杂院挤一辈子,到时候你不窝囊?”
老两口还不知道他已经做了结扎手术,也不知道他早买了四合院,在舒老师心目中老二这两年在黑市也就是小打小闹挣点伙食费而已,加上一个经常要吃药和补充营养的文丽,他的负担是兄妹几个里最重的。要是没了工作,想喝西北风都不一定找得着地方。
“他想开除我,没门儿,我有公安局发的锦旗,还有盖过章的感谢信,就凭这个,他就没办法开除我。”但小鞋穿是免不了的,甚至会拿文丽出气,这是他忍不了的点。
“我不想跟你吵吵。”舒文明压抑着心里的怒气,没跟老父亲争吵,自己出门去了。
这可把舒老师气得够呛,左一个“逆子”右一个“想气死我”的,今越只能劝他,“您老就自己溜溜鸟下下棋得了,我二哥又不是小孩,他自己的事自己有成算。”
其实,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舒老师虽然是个慈父,但有些时候又太过于固执和封建,就是典型的龙国家长那套“我是为你好”,偏偏二哥从小不吃这一套。
到了晚饭时间,舒文明也没回家吃饭,赵婉秋想给他留一份,舒老师说不许留,“他要当街溜子就让他在外头喝风去。”
今越倒是不担心他会不会饿肚子,肯定不会啊,二哥可是全家最狡猾的人,说不定现在正在哪儿吃香喝辣呢。
这不,她还真没说错,晚上天黑之后,今越跟二嫂从李玉兰家新房子里看电视回来,正准备洗漱睡觉,二哥就背着手摇着回来了,“喏。”
他掏出一个油纸包,徐文丽闻见一股油香味,顿时眼睛一亮,“东大街的烧鸡?!”
她也不吃独食,连忙叫上今越,一起上他们屋里吃。
这几天天气越来越热,肉食基本不能隔夜,今越也是敞开肚皮,半只烧鸡是手撕好的,还有一整个鸡腿和鸡翅膀没撕过,完整的放在最上面,她当然知道这是人家二哥留给二嫂的。
文丽不好意思,硬要将鸡腿塞给她,“你吃吧,我都吃腻了。”
“是吧,你俩背着我偷偷吃独食,可真够意思的,那我更不能吃了,我有骨气,人家不给我不吃。”然后立马说自己喜欢鸡翅,腿就二嫂一个人吃吧。
文丽红着脸,“其实也没背着你,每次都分你的,是你二哥说鸡腿我一个人吃就好了,每次都只有一个腿,不好分。”
舒今越笑,这倒是,舒文明刚买了房子,手里也没什么钱了,烧鸡顶多买半只,那就只有一个鸡腿,自己这小姑子要是不识趣的凑上去,那岂不是委屈了他的亲亲大胖媳妇儿?
“唉,我二哥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妹啊。”
舒文明瞪她,“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今越也不甘示弱,正想拉着二嫂一起数落他,文丽却轻轻拐拐她,“咱们别说他了,他心情不好。”
原来,他这次跟经理差点打起来,还是因为文丽的事。“经理怎么为难他们三个临时工,他其实都能忍下去的,是经理看拿捏不住他,就说要给我换岗,让我回来继续站柜台,你二哥也是心疼我,才……”
“以前的经理下台后,现在这经理倒是没啥明显的错处,但谁家都有几个穷亲戚,听说他家里还有好几个外甥侄子没工作,没工作就回不来,天天有人来单位找他,他都急疯了,正式工动不了,只能动他们临时的,怎么也要安插几个进来。”
舒今越心说,难怪,都是利益闹的啊,菜站那么小的庙,大佛倒是不少。
舒文明洗脸回来,见她们只吃不说话,还有点奇怪,这姑嫂俩但凡凑一起,就不会这么安静,“咋了你俩?”
今越若无其事的问:“二哥,你咋跑东大街去了?”那边离这里远,一般没什么事都不会过去。
“跟朋友去喝两杯。”
舒文明随便擦擦脸上的水,一屁股躺在炕上,双手枕在脑后,“舒今越,你说现在要是没了工作,会不会有啥影响?”
“啥影响,那么多知青都没工作呢,除了生活困难……诶不对,你说的影响是指哪方面的?”
“就是没了工作,知青办会不会把我弄乡下去,或者政治上有什么……”
今越好笑,“你想啥呢,不会不会,政策不会再变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宽松,以后多少人没固定工作,人家照样过得好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经成为历史了。
说完,屋内静了一瞬,文丽连鸡腿都忘了啃,“文明,你不会是真要被开除了吧?”
舒文明冷哼一声,“他开除我?老子先开除他。”
今越总觉得,以二哥现在的城府,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先跟二嫂通个气,别让她蒙在鼓里,干着急。”
其实她发现了,二哥对二嫂好是好,但有点大男子主义,喜欢什么都给她处理好,让她不用动脑,无忧无虑……可要真为她长远考虑,今越觉得还是要让她逐渐参与到小家庭的决策中来,让她知道人心险恶,知道自己动脑才行。
说句难听的,他们没孩子,万一以后很幸运的拥有了很多很多钱,而舒文明又早走一步的话,徐文丽就成了那个抱着金子过闹市的孩子,多少人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
即使没有很多钱,就他们在金鱼胡同那套房子,将来也是价值不菲,不被惦记才怪!
不是她阴暗,恐怕到时候最惦记的就是她娘家弟弟,到时候她老了,弟弟又正值壮年,还不知道会怎么欺负她。
人心险恶,在姚青青的事上,今越已经深有体会,现在多想一步,以后说不定能少受点罪。
果然,舒文明也把今越的话听进心里去了,他沉吟片刻,向文丽解释道:“是这样的,前几天李大姐爱人来找我,想给他侄子找份工作,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们愿意出六百块钱买我的岗。”
就是那位在纺织厂做腈纶枕巾的老大哥,后来俩人又“合作”过几次,这两年也经常互通有无,算是有点交情。
“六百块?!他们疯了吧!”徐文丽小小的惊呼一声,这只是一份临时工啊,到现在依然是十八块的工资,刨除吃喝基本剩不下什么钱,这跟贷款上班有啥区别?
花六百块就为了找个养不活自己的班来上,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很多人都不知道将来的大趋势,以为只要有班上着就不会再下乡了,谈对象也有底气,却哪里知道未来的巨大变革?
到时候,十八块钱还不够一顿快餐钱,却能让他们无怨无悔勤勤恳恳的干一个月!而现在的六百块,却是一笔巨款,能干很多事了。
今越想到那画面,心头激荡,“二哥卖掉吧。”
“你也赞成?”舒文明顿时找到了同盟,一下子坐起来,“以后我不会成无业游民吧?”
“不会,卖掉工作,拿着钱去做点小买卖,赚的只多不少。”
“可鬼市终究不是长久之……”
“谁说要去鬼市的,你就等着吧,按照这趋势,用不了多久,各种集市就要开了,到时候买东西卖东西都能光明正大的去,再也不用晚上偷偷摸摸了。”到时候私营店主、私人小厂小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而这些人最开始都是找不到工作的“无业游民”,后来还有可能混成大企业家大富豪呢。
舒今越记得上辈子的二哥就是因为性格倔,觉得没错为什么要自己辞职,被经理为难了很多年,最后直到八零年代初被开除的。
顶着“被开除”的名头,他在柳叶胡同名声臭了一地,本来就性格阴郁的人,更是让人指指点点。初恋病逝,不结婚、被开除、眼神阴郁,他成了柳叶胡同远近闻名的大怪人。
后来,他自己也顶不住大家像看怪物的眼光,自己去了粤东省,至于后来是怎么发的财,今越只隐约知道好像是在工地干苦力,然后干成包工头?
舒文明却被她说得心动了,“你确定真的会这样?”
“确定,你看我这大学都快上完一个学期了,要是去年你敢信?”
舒文明心说可不是,这两年变化太大了,大到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怀疑会不会又回到以前。
“今越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呀?”徐文丽满眼小星星。
“我们大学老师说的。”
好吧,今越是他们在大学里的唯一人脉,她说啥就是啥,能当大学老师那肯定很厉害,人家不会说错。
徐文丽擅长说服自己,她握紧拳头,“文明你把工作卖掉吧,连我的也一起卖掉,我跟你有难同当。”
“胡说,你好好上班。”不图她挣钱,就是想让她有点事做着,不然容易多想。
舒今越打个哈欠,“你们慢慢秀,我回屋睡觉去了,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谁知这一觉也没睡成,她刷完牙,把电风扇打开,盘腿坐炕上,趁着睡意还不浓,打算先看会儿书。
看书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尤其夏天坐在凉爽的炕席上,看着看着困意来袭把书一放,秒入睡。
今天也不例外,把书一放,缩进被窝里,她正准备合眼,忽然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
“今越睡了吗?快起来一下,有人找。”
“妈,谁呀?”
赵婉秋趴在门板上,小声说:“以前来找过你那个王秘书,就是开小轿车那个。”
舒今越一骨碌坐起来,王秘书!那是胡桂枝身边的人,年后今越和徐端去给她拜年的时候,还见过,一起聊过几句的。要不是紧急的事,人家不可能半夜来找。
“等一下,我马上出去。”今越把睡衣换掉,穿上白天的衣服,再把头发随便拢了拢,披上一件外套出门。
王秘书在老屋里,由舒老师陪着,面前的水喝了一半,“舒医生又见面了,胡领导有事想请你过去一趟,本来该打电话提前说一声的,但我想着你们街道办值班的人手不够,就直接过来了。”
能给大领导当司机和秘书的,那都不是普通人,今越说无妨,“现在出发吗?”
看见赵婉秋担忧的眼神,“方便让我母亲一起过去吗?”
“自然方便,二位请。”
王秘书只知道是叫她去看病:“好像是一位路过书城,准备回京的专家,还带着一个小孩,生病的是孩子。”
今越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前几天徐端还被胡桂枝叫走,一起去邻省接人,说是接一批在劳改农场的老专家,这些专家各有各的专长,有的是搞外文翻译工作的,有的是医学外科专家,有的是植物学家,有的是机械设计方面的专家,而其中还有好几位是核物理专家。
因为还有敌人隐藏在群众中,所以工作是要保密进行的,为了最大程度保障他们的人身安全,这些专家也是分批次回京,徐端一路护送了好几趟,剩下最后一位暂时走不了,就是因为带着孩子,孩子水土不服,需要先在书城休养一段时间。
王秘书说的应该是这位。
但简单的水土不服,以胡桂枝对他们的重视,肯定已经请了最好的医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好,今越心说,难事儿又来了!
第79章 079 何专家&癫痫发作&徐领导的神……
王秘书将车子开到省医院却并未停下, 而是继续往前,一路畅通无阻开到最后面一座幽静竹林里,今越这才发现, 自己来了这么多次省医院,居然不知道后面还有这样曲径通幽的地方。
竹林里有一栋古朴的中式建筑,车子能直接开进地下室,地下室直接能上三楼。
胡桂枝亲自等在楼梯拐角处, 她还是一贯的工作装,短短几个月不见, 她的鬓角似乎白了一些, 但今越却发现,她的精气神肉眼可见的好。
就是那种虽然看起来很累, 但浑身充满干劲的感觉, 非要形容的话, 就是整个人充满了信念感。今越只有在高考前那半个月才会这样, 一考完,气就泄了, 但凡再持续久一点, 她就会变成只知道刷题背题的行尸走肉。
“胡阿姨。”
胡桂枝点点头, 拉住她的手, 捏了捏, 软软的。这个小动作瞬间让人觉得, 她不是动辄批文件下指标的大领导,而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邻家阿姨。
“好孩子,又让你来救‘火’了。”
今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只是笑笑。
胡桂枝拉着她,温声道:“里面的老专家姓何, 你叫他何专家就行,他有个孙子叫小石头,不管他是做什么的,你只要记住他们是好人,现在国家很需要他们,无论是他的人品还是对国家的贡献都很值得钦佩,我们需要全力以赴解决他的难题,懂了吗?”
今越点头,她真的好喜欢胡阿姨,以柔克刚,巾帼不让须眉……而且她对她,真的好好呀。
她每次见面都会询问她的专业工作,督促她看书学习,还想把她推荐到老专家跟前,就连恢复高考这么重要的事,她都会事先不动声色的提点她。
想着,俩人走进走廊上,这里的病房跟以前见过的干部病房又不一样,这里守备森严,位置隐蔽,所以走廊上也非常安静,只偶尔能听见几声机器的“滴滴”声,表明是有病人正在接受治疗的。
胡桂枝敲门,门后有一名护士掏出钥匙,从里头把门打开。
今越发现,这护士走路的着力点和徐端、孙爱红有点像,应该是有过正规部队经历、且经常训练的人。
看来,这位何专家正在被严密保护着。想来也是,上次徐端分批次送人的时候,连他单位领导和同事都不知道他干嘛,因为他对外宣称是摔断了腿,甚至连住院记录和手术记录都有,今越这位“对象”还配合着演了场戏。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老人,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想必就是何专家。
只见何专家满头白发,面容沧桑,但眉眼之间有种一般普通老人没有的坚毅与睿智,今越本来只是看一眼,但忽然心里就“哎哟”一声。
这位何专家,她见过!
做阿飘的时候,她曾在手机上看过一些视频,在某一年的国庆节来临之际,电视台专门制作了一期大国重器、为国铸剑的节目,其中说到某项震惊世界的核物理研究时,曾经展示过一位奠基者。
不过,今越只见过他的照片,因为这个老专家刚好在节目播出前半年去世了,直到去世的当天,他还在特护病房里,浑身插满管子,拉着自己同事的手,殷殷交代着什么。
那个镜头只是一晃而过,却深深地刻在无数龙国人的心目中。
如果他没去世,是要去京市接受最高规格的嘉奖的科学家!
舒今越当时出于好奇,还专门搜过他的资料,知道他曾经很小的时候去M国留学,因为天资过人被那边的教授留下,成为一名大学教师,而且那所学校还是全世界都知名的名校,后来听到大洋彼岸新龙国成立的消息,他被某位领导人写信相邀,这才排除万难回到国内。
可惜,在回国的路上,他的爱人生病去世了,只留下他和儿子,儿子婚后没几年也因病去世,只留下这个唯一的孙子。
这个孙子,还是在牛棚里出生的,取名小石头,可惜上小学的时候也去世了。
当时,很多网友留评,怀疑何专家家族里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遗传病,很可能是从他夫人那边遗传过来的,才导致夫人、儿子、孙子,三代人全都英年早逝。
也有的网友担心,会不会是他从事的核物理研究工作中,有什么放射性物质,对家人造成影响。
但也有的人觉得说不过去,他是终身接触那些物质的都能寿终正寝,没道理他的家人反倒被辐射。
反正众说纷纭,但舒今越现在的心情却很激动,她终于能够见到历史书上的科学家了!
她激动得手抖,胡桂枝却以为她是紧张,温声安慰道:“没事,何专家为人温和,性格风趣,你该怎么看怎么看就行。”
今越点点头,“何专家您好,我叫舒今越,是一名中医。”
因为激动,她的声音发颤。
何专家稍微有点诧异,心说这孩子也太紧张了吧,他又不会吃人,要是平时他肯定要开两句玩笑,但今天实在是担心小石头的病情,他只是点点头,“你好,舒医生。”
舒今越太紧张了,总感觉不找点事做着,会手足无措:“这就是小石头吧,能不能让我先看看他的病历?”
另一名白大褂递过一个病例夹子,今越记得这人,是莫书逸他们科室的主任,自己接触过几次,对方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她,她进来的时候还愣了愣。
俩人眼神对视一秒,迅速分开。
病历上写得也很简单,没写大名,小石头,男,八岁,癫痫发作送医。
当然,癫痫后面打了个问号,意思就是待诊,目前还没明确诊断是否是癫痫。
内科主任解释道:“据家属说,孩子在家睡觉的时候,忽然无明显诱因呕吐,然后手脚乱动,躯干僵直,呼吸暂停,双目紧闭,小便失禁,持续时间约三分钟,醒来后一如常人。”
“这样的情况,至今发生过三次,都是在夜间。”何专家补充道。
无论是发作时间、频次还是症状,都高度疑似癫痫,难怪医院会下这个诊断。
“孩子的父母或者上一辈,有没有这个类似的疾病?”
何专家没想到今越会问这个,没说话。
胡桂枝一看,知道这事不简单,连忙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今越和她,“何专家,我们这位舒今越同志是久经考验的好同志,你有什么都可以跟她说,询问家族史有助于尽快的明确诊断出病情。”
何专家叹口气,“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吐出一句沉重的话:“他奶奶和父亲都是癫痫患者。”
所以,当第一次看见孩子这个症状,他立马就手边有什么拿什么,比如筷子、钢笔,塞他嘴里,让他咬住,以免伤到舌头或者窒息。也是幸好,孩子在牛棚的时候没发过,倒是后面条件稍微好些的时候,才发生,每一次他都能第一时间赶到孩子身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年,我的妻子这个病发作的时候……”正在回国的船上,为了躲过M国CIA的逮捕,他们是藏在装酱料的木桶里,偷.渡回来的。狭小的木桶藏一人都很难,但他们必须回来,他要回来建设他的祖国。
上船前,他把药留给妻子,叮嘱要是感觉不舒服就赶紧用,谁知慌乱之中妻子把药弄丢了,发作的时候又没人在她身边,就这么被活活憋死在木桶里。
这是他一辈子的伤痛,他曾无数次自责,无数次痛恨自己,要是当时他在身边就好了。
虽然他没明说,但今越大概猜到了,之所以他妻子和儿子都英年早逝,估计就是这个病。
没见过癫痫发作的人不知道这个病有多危险,丧失意识的那几秒至几分钟里,稍有不慎就可能死亡,死于窒息、缺氧、呼吸衰竭,甚至死于其它意外因素,坠楼、溺水等等想不到的意外……这类病人需要身边时刻有人在,要有经验,还要有相关药物,才能勉强控制。
对,这也只能达到控制,尽量不让它恶化太快,很多人能带病生存几十年,有的会出现急性肾衰等严重并发症,有的则是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后直至死亡。
所以,癫痫病的治疗原则,是尽早发现,尽早确诊,尽早治疗。
“要真是这个病的话,治疗越早,脑损伤越小,复发越少,预后也越好。”
何专家点头,“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小石头这是第三次发作,所以我想要是能在石兰省治好,就尽量治好再上京,万一在火车上复发……”没有足够的医护人员和抢救措施,后果不敢想象。
可要是身边带着医护,阵仗又太大,这等于明晃晃告诉敌人,他们就是活靶子。他历来不喜欢给人添麻烦,所以决定先治好再回京,至少先把病情稳定一段时间。
胡桂枝自己也是当奶奶的,她安慰道:“我不敢说小舒同志一定有办法,但至少她脑子灵活,能帮着出出主意,我家茵茵的怪病就是她治好的,大家都说茵茵是嗜睡症,还要给她使用兴奋剂,我没同意。”
“那后来呢?”
“后来啊,小舒同志发现她不是什么嗜睡症,是遗传自她母亲的胰岛功能异常,引起腿部神经感觉异常,出现不安腿综合征。”胡桂枝笑笑,“但那是西医的说法,一串一串的,还是今越发现的,在中医里,那就是几副药的事。”
何专家立马来了兴趣,仔细询问今越。
今越见胡桂枝点头,同意她说茵茵的隐私,这才一五一十的讲起来,从发病到抽丝剥茧,到最后处方用药,她记性真的很好。
而何专家的眼睛却越听越亮,专家也是人啊,在生病的时候也需要“病友”的成功案例鼓励,俗称喝鸡汤。
“不过,茵茵的病情和小石头不一样,我也不好妄下结论,还是先看看脉象吧。”
小石头身子瘦瘦的,干干的,但脑袋却很大,眼睛也很大,一看就是典型的营养不良的小孩,像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里的“小萝卜头”。此时,他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舒今越,不知道醒来多久,听了多少大人的谈话。
今越看过去,他眼神躲了躲,但很快又忍不住好奇:“医生阿姨,茵茵的病真的是你治好的吗?”
“是的哦。”
“她打了很多针吗?还是吃了很多苦苦的药?”
“没有哦,她只吃了一点点就好了,阿姨相信你也一定会像她一样健康的,你们见过吗?”
小石头立马来了精神,嘚吧嘚吧说起茵茵姐姐的好,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胡家,两个小孩天天一起玩,茵茵还把另一个好朋友小虎子也介绍给他呢。
今越一边听着,一边给他把脉。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孩子的脉象很正常,就是典型的小孩脉,虽数但有力,这跟他们的心率是一致的,因为小孩新陈代谢很快,脉率也有点高,并非病态原因造成的。
再看舌苔,薄白红润,再问了一堆日常情况,饮食胃口睡眠大小便体温啥的,全都没什么异常,一点也不“病”!
何专家在一旁解释:“自从住进来后,他没有发作过。”
今越懂了,原来如此,癫痫这种疾病就只是大发作的时候吓人,平时看起来又跟正常人差不多,顶多就是身体虚弱一些,但小石头本来就是个大头娃娃,所以也看不出明显的异常。
而西医脑电图的检查,也只能在发作时或者发作前后很短的时间内查出异常,他们那天送到医院他已经醒来一会儿了,再做脑电图也查不出什么,这几天更是能吃能睡,丝毫没有病态。
今越斟酌片刻,“何专家,胡阿姨,我暂时把不出异常的地方,所以我的建议跟西医一样,目前无法明确诊断,但高度疑似癫痫,只能暂时先观察,也不好莽撞用药。”
虽说早治疗早好,可抗癫痫药的副作用也是非常大的,尤其还是个孩子,更需要谨慎使用,一旦用上就不能忽然私自停药,否则会造成病情波动,危害更大。
何专家略有失望,但还是感谢她跑这一趟,“要是有什么情况,可能还要麻烦小舒同志。”
“没事,到时候您让王秘书直接去接我就是。”
赵婉秋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她出去,立马小声问:“啥情况,我刚听着那意思咋那么像癫痫呢?”
“妈也觉得是癫痫吗?”
“嗯,我在临床上见过很多例,成年人少,多数是小孩,婴儿也见过,发作的时候就他们说的那样子。”
再加上家族史,虽然还没确诊,但八.九不离十就是癫痫了。
今越虽然内心也偏向这样的推测,但她觉得还是多留个心眼好,毕竟她遇到的“误诊”病例可不少,都是一开始看着高度疑似某个病,后来老是治不好,最后才发现压根不是那个病。
母女俩回到家,今越把病例写下来,做了个笔记,心想自己随身带着,万一哪天有新发现呢?
这不仅仅是小石头一个人的事,还关系到何专家的身体,他当年千里迢迢回国,路上失去妻子,乡下失去儿子,现在即将见到光明的时候居然又要失去孙子吗?
这样的事,今越决不允许。
***
因为想着这事,今越上课都心不在焉。
“喂,今越你想啥呢?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可不能分心哦。”林珍戳戳她。
俩人说好要做彼此最好的学习搭子,互相监督来着,但更多时候是林珍监督舒今越,因为人家非常自律,压根不用今越监督啥,反倒是她一会儿开小差,一会儿忘记写作业。
但学了快一个学期,今越也不是全部落后于林珍,她发现林珍记忆力就不如她,很多需要背诵的知识点她就要多背几遍,所以目前来说今越的成绩也就比她差一点点。
当然,她还是因为已经学过中医了,有基础,林珍是彻底的零基础学员,有这点先发优势而已。
“你说,会不会有一些类似于癫痫的疾病,其实它们并不是癫痫?”
林珍小声附和,“肯定会呀,像什么中暑、晕厥、癔症、中风,都有点类似症状吧。”
她因为没有临床经验,基础也比较薄弱,只能大致说得出几个疾病,具体的区别在哪里还搞不懂。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今越,想要是万一不小心出现误诊的话,大概真正的疾病也就在这些疾病中,那么自己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先把这些类似疾病复习一下,找找思路。
想到就行动,放学之后,今越就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准备抱回家啃。
她没直接回家,先坐公共汽车去徐端的单位,准备看看他在忙啥,最近俩人有好几天没见面了。
“哟,找徐科长啊,他走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和平,当初今越和他差点就……
不过,这两年今越经常来找徐端,也从他们科室别人的嘴里知道一些他的奇葩事迹。
譬如,他结婚了,不过是去入赘,当上了市里某位重要领导的赘婿,那领导跟杨正康还有点关系,当时也算风光,结果前不久跟杨正康一起倒台了,最近他可真成了物资局的最大笑话。
不过,今越有点奇怪,没记错的话,上辈子徐端在改开前就要被人陷害举报了,她多次提醒他要小心身边的人,但至今他还好端端的,不仅没影响,还隐隐有要继续往上升的趋势。
上次去帮忙送人,就是胡桂枝准备把他往上提提,执行这样的任务也是一个很好的露脸的机会。
其实今越一直怀疑,沈和平就是背后举报徐端的人。但这辈子因为自己的关系,徐端很警惕身边人,更是从内心看不上沈和平这样趋炎附势的家伙,所以也不会跟他深交。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蝴蝶翅膀,改变了徐端的人生轨迹。
“哎呀,我说小舒同志你不会是不知道吧,最近徐科长都准时下班呢,看样子是有事吧,你居然不知道,哎呀这……”
舒今越白他一眼,“要你管。”
当初还觉得他说话幽默,现在听来就像一只烦人的苍蝇。
“好好好,我不说,但你俩这也谈几年了,还不结婚,我劝你还是认清现实,你跟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徐家的门槛高着呢,不是谁都嫁得进去。”
“那你老丈人家的门槛应该不高,你这样的都能嫁去当赘婿。”
“你!”沈和平气得脸都青了,他现在最怕别人提他当赘婿这条,当初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灰头土脸。
他倒是想像刘东一样一脚把老丈人家踹开来着,可他老丈人那是真心狠手辣,不是安娜父亲那种面人,人是倒台了但手里还捏着他的把柄呢,他要是敢对人家闺女不好,随便一捏他就完蛋。
今越怎么可能这么放过他?
“哦对了,你可别生气,气坏自己买药钱都没有,多难受啊。”
是的,沈和平不仅老丈人厉害,他老婆自己也是个狠角色,掌管着家里经济大权,他每个月工资一分不少必须上交,某个月因为特殊原因少了三块钱,人家直接闹到单位来,闹得鸡飞狗跳所有人不得安宁,逼得他们领导不得不亲自出面解释。
不是你家沈和平藏私房钱,是这个月因为特殊原因,单位真的多扣了三块钱的生活费。
“以前还拽得二五八万的,总把他老丈人挂嘴边,现在可好,身上连三块钱都拿不出来,还好意思呢?”沈和平被气走,另一名女同事拉今越过去坐。
她是知道舒今越和徐端感情好的,星期天她都在电影院碰见他们好几次了,要说结婚,徐科长还巴不得赶紧结呢,明明就是人家女同志不想结。
“小舒别听他瞎说,徐科长最近虽然按时下班,但我看他挺忙的,好几次我看见他接完电话,心情都不好的样子。”
怕她多想,女同事继续说,“徐科长的人品你放心,咱们整个物资系统,说起他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物资系统多少站柜台的漂亮小姑娘啊,徐科长每次下去检查,各个单位都派出最漂亮、最会来事的接待,可徐科长从来不跟人多说一句工作以外的话,更别说吃饭的时候说玩笑话或者动手动脚,他身边历来只让男同事坐。
唉,这样的好男人,要不是名草有主,她都稀罕呢!
而舒今越不知道,此时的徐端正在电话机旁,心不在焉。
徐平系着围裙,“今晚在家吃饭吧?我多做俩菜。”
“不用,你们吃就好。”
自从包大姐回家后,家里彻底没人做饭了,每天都是冷锅冷灶的,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包大姐带包文贵进城来看病,包文贵来看望徐端,想到回村不方便,徐平就留他们在家住下了。
“包文贵难得来一趟,你不在家吃?”
徐端这才如梦初醒,想起包文贵还在客厅坐着。
也不算坐吧,他高位截瘫,就只剩一个上半身和两只手臂了。想起那个雪夜,徐端的心情愈发沉闷。
而客厅里,包家两口子正在小声的激烈争吵,男人压抑着声音:“我说不能来不能来你偏要来,这不是让徐团为难吗?”
“我是来认错的,我一个人来的话,我没脸……你跟我来一下怎么着了?你当我是故意来使苦肉计的吗?我就是……唉,跟你说不清!”
自从被“开除”回老家后,包大姐心里也着实不好受,一开始是羞恼,觉得丢脸,但被自家男人骂过几次后,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都怪她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自作自受。
后来吧,她又觉得,徐团脾气好,要是文贵来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她还能继续回来上班呢?想到家里一串嗷嗷待哺的孩子,想到啥也干不了的男人,她这点面子又算啥?
所以,她中途来过两次,每次都没遇到徐领导,这一次她干脆把男人带上,心说徐领导不看僧面看佛面,会给她一个机会吧?
谁知道徐领导回来大半晌,愣是没主动跟他们聊几句,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坐在电话机旁。甚至,似乎是有什么不方便他们听见的,还把电话机都拿回房间了。
包大姐不由得想起刚来徐家的时候,他们没人回家吃饭,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手艺不好,他们不喜欢吃,可后来她跟胡同里另一家的保姆狠狠学过一段时间,直到做的菜也有模有样了,但徐家人还是不回来吃饭。
花钱请她来住大房子,吃好的,吃不完还能带回家给孩子,她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这是徐领导在照顾自家男人。
包大姐想到以前自己那些离谱行径,居然离谱到想给人家徐领导介绍对象,现在想来真是自不量力。
包文贵何尝不是想到这些?一张脸臊得没处放,“走,快带我走,不然我一头撞死你信不信?”
包大姐知道他倔,受伤后更是倔到全家不敢反驳一个字,生怕他真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她连忙起身:“好,走走走,你别伤害自己。”
“你等一下,我去跟徐领导打声招呼,我绝对不会说什么,你放心吧,我还要脸。”
她刚走到门口,正好此时,电话响起来,徐端一把抓起,急切得不同寻常。
电话里是一个女同志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可好听了,还说什么“第一次见面”,什么“谈对象”,什么“商量结婚”的,包大姐心头一突,这女同志跟徐领导是啥关系?居然要谈对象!
可徐领导不是跟那个姓舒的小姑娘正谈着吗,这都谈好几年了,小姑奶奶就拖着徐领导不结婚……虽然她也不喜欢那个小姑娘,但她更不喜欢朝三暮四的男人!
她们村前几年下去一个男知青,仗着自己长得白净,又会整两首酸诗,今天跟那个小媳妇眉来眼去,明天跟那个大姑娘嘻嘻哈哈,她每次从他面前过都恨不得踢上两脚。
不行,徐领导不能当这样不靠谱的男人!
“徐领……”她刚开口,就见挂掉电话的徐领导脸色发黑,浑身散发寒意。
她的话一下子吞回肚子里,低着头跑走了。
徐端压根没注意到她,他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很不好,挂掉电话之后,沉默片刻,他又给两个在阳城市的战友打电话,一直打了两个多小时。
***
没几天,今越接到胡桂枝电话,小石头闹着要找茵茵玩,在医院待不住了,反正在医院里一直没再发作,住院的意义也不大,他们就同意了。
但为了以防万一,何专家还是选择让孩子接受规范的抗癫痫治疗,目前计划是先治疗两个月再上京。
出院那天,今越去看过一次,依然是非常正常的脉象,毫无病象。
但胡桂枝不放心,干脆从医院调配了一台脑电图机回家,调来几名医护人员随时待命,虽然所有人都打心眼里认定小石头就是癫痫病,但还是想要确诊一下。
除了医护,还有一位小石头的舅妈在照顾他。
当初,何专家带着儿子回国后,儿子因为专业原因并未在他的实验室工作,而是以一名普通工人的身份参加生产劳动,与一名普通女工相识相爱,组织上考察过女方背景没问题,他们就结婚了。
婚后没多久,何专家出事,儿子不愿与他划清界限,一同被下放到同一个公社,父亲待牛棚,儿子儿媳待劳改农场,小两口偶尔还能有机会去看望他,小石头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可惜小石头的父母没多久相继去世,孩子太小无人照顾,正好小石头的外公外婆听说后,让儿媳妇去照顾他。
小石头的妈妈对何家人不离不弃,有情有义,他的舅妈也是一位勤劳朴实的家庭妇女,打小把小石头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到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自然也是要跟着上京市的。
看得出来,何专家对她很敬重,小石头也很喜欢她,见到好吃的东西都要先给她分一口。
今越一看这架势,暂时也没自己能帮上忙的,只能先回家,一边学习一边等通知。
这不,刚走到大门口,听见院里吵吵嚷嚷的,细听发现,居然是李大妈在跟人吵架。
自从李玉兰搬走后,失去对手的李大妈沉寂了一段时间,“她跟谁吵?”
“还是牛大妈,听说是牛大妈带人来看她的房子,结果吵起来了。”
赵大妈刚从后院吃瓜回来,“哎哟今越放学了呀,咱平时只知道牛大妈是个清高的,看不上咱们这些普通工人家庭,谁知道人家还挺看得上钱的,带人来看李大妈的房子,结果却从中赚差价!”
舒今越:啊?
“你还不知道吧,她带人来,却不让人直接跟李大妈谈,都是她从中传话,三块钱的房租她说成四块,从中赚一块呢!”
“更缺德的是,她拿准了人家急等着住房,居然要求要是成了,得给她一个月的房租做感谢费。”
舒今越:“……”柳叶胡同房产中介第一人!
不不不,房产中介都没她这么黑的,人家只收一个月房租,她在这基础上每个月还要吃一块钱的回扣呢!
“李大妈也不是省油灯呐,她不知道怎么从租客那里听说了,气得大骂牛大妈不要脸,这不就吵起来了。”
李大妈的内心:老娘的房子明明能多租一块钱,这得是多大的损失呐!
舒今越乐呵呵听了会儿,多亏上次舒文晏一个反间计让她俩反目成仇,这样的两个人要是结成联盟,还来对付他们舒家,那他们家可能还真招架不住。
就让她俩狗咬狗,一嘴毛吧。今越想着,窝在老屋炕上看起书来。
“今越,来帮妈看着火,我手忙不过来。”
锅里正在熬着猪油,是找小李家老丈人买的猪板油,家里人口多,孩子们都提议多放油水,猪油也吃得快,过年杀那头猪的油快吃完了,赵婉秋连忙又买了十来斤猪板油回来熬。因为不想暴露跟小李老丈人的关系,她是一路捂着回来的,生怕被李大妈看见又是一场风波。
毕竟,猪板油这么紧俏的东西,就是肉联厂上班的也不一定能弄到多少。
这边厨房里,赵婉秋一边切一边下,锅铲不停搅拌着,耳朵还得听着外面的吵闹,都顾不上灶膛里的火。
今越稍微加了点柴,不能让火太大,慢慢熬,出油率才高,油渣也不容易焦,吃着才香。
捞出来的第一铲油渣,赵婉秋单独用碗装上,撒点白糖,“喏,小馋猫快吃吧。”
小时候这可是舒家当之无愧最好吃最奢侈的零嘴,舒今越是最小的孩子,父母都会悄悄给她用一个小婉装上一些撒白糖的,一咬一嘴油,拌着白砂糖的味道,口腔里又油又甜,被油脂浸润透了,她连牙都舍不得刷。
舒今越无法拒绝这种美好,自己一个人咔嚓咔嚓,像只小松鼠似的,很快炫完了一碗。
“不能再吃了哈,当心腻。”赵婉秋将其它油渣捞在筲箕里,滤着油,“剩下的咱包包子吃,保准让你吃个够。”
好了,猪油渣包子,又是一个奢侈享受!
其他人家热闹看着看着,就闻着味儿来到舒家门口,“婉秋熬猪油呐?”
“你哪儿买的板油?”
“多钱一斤?”
赵婉秋没敢说是找了小李老丈人,只胡乱应付两句,反正她本来就忙,大家也忙着闻味儿,不辩真假。
不管她哪儿买的,其他人家都只有看看的份,谁家有这钱造啊,才年中呢就把猪油吃光,这老舒家怕不是顿顿猪油拌饭。
大家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舒大妈,舒老师你们快去看看,你家文明哥出事啦!”
“出啥事?”舒立农不在,赵婉秋连忙将手在围裙上擦擦,“我家老二咋啦?”
“他把工作给卖了!”
这句话一出,整个16号院就炸开锅了,有人比赵婉秋还快的拉住那小伙子,“你说清楚,啥叫卖工作,你哪儿听来的,别胡说。”
“我从他们菜店门口过,听见他们店里的人说的。”
“那肯定瞎说八说,怎么可能嘛。”赵大妈松口气,“你这小伙子真是,自己没头没脑听了几句就搬回来,这不存心吓唬人嘛。”
“就是,现在工作一岗难求,拿着钱都买不到工作,文明怎么可能卖。”
“虽然是个临时工,但只要单位在一天,他就一天有饭吃,傻了吧唧才卖。”
“哎哟,那可不就成街溜子了吗?”
大家一听最后这句,居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牛大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话说的,你家大刚成街溜子,咱文明也不可能成街溜子。”
牛大妈高兴得都快疯了,居然没回嘴,心里想的是,哪怕不太可能,但万一呢……万一舒文明真傻了吧唧把工作卖了,那柳叶胡同又多一个街溜子!
看赵婉秋和舒今越还怎么嘚瑟,哼!
她眼珠子一转,回家揣上两把瓜子就往菜店的方向跑,她虽然不招柳叶胡同的邻居们待见,但在外头,她做事很体面,跟各个商店的售货员都相熟,大概十分钟的工夫,就笑哈哈的往回走。
在她的宣传下,舒文明还没回来,舒老师已经气疯了,他以为舒文明这几天安静是想通了,准备跟他们领导修好关系,谁知道居然悄悄把工作给卖了!
是真的悄悄啊,不仅家里不知道,连他们领导也是人家拿着劳动局的条子来办手续的时候才知道,据说差点气出一口血。
“他怎么能这么干,没了工作他还是啥?不出半天他绝对是整个柳叶胡同的笑话!”
“这柳叶胡同里,有几个是没工作的,他有没有想过,没了工作,文丽还会搭理他吗?如果一个男人连工作都没有,他还怎么养家,怎么养老婆孩子,将来他怎么跟孩子解释……”
“行了行了,先把药吃了。”赵婉秋把药和水递过来,她也搞不明白老二咋想的,这多少人到处找工作的节骨眼上他居然把工作卖掉,这是脑袋缺根筋,还是……实在缺钱?
“我知道你生气,但先别气坏自己,文明做事不是没章法的人,你等他回来,先了解清楚再说。”
“回来?我看他是不敢回来了!”
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干得石破天惊,整个16号院的人们,无论吃好吃歹,都端着饭碗在门口看,看始作俑者啥时候回来,看回来之后舒家将爆发怎样的世界大战,看……嗯,当然也想看看徐文丽这小媳妇怎么跟舒文明吵架。
徐文丽嫁过来这几年,大家其实也发现了,她没啥心眼,好吃,勤快,嘴甜,长得也好看,再加上一个正式工的身份,当干部的爸妈,很多人私底下调侃这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可现在,牛粪居然不做牛粪了,他要做一滩烂泥,鲜花还会要他吗?
“哼,我以前就说吧,他俩过不长,以前能被他花言巧语骗到,那是因为徐文丽年轻,这苦日子也过两年了,早该清醒了。”李大妈说着说着,嘴巴就不受控制的往后咧,露出一口大黄牙,心说可终于出了口恶气。
自打小李入赘后,她的心情就没这么好过,嘿!
大家被这么一提醒,也纷纷说:“怕不是马上就得离婚。”
“这工作没了,孩子也没有,怎么留得住女人的心呢?我赌她不出三天肯定提离婚。”
“三天?我看顶多一天。”李大妈笑的呀,牙都快飞出来了。
她决定了,今晚她不睡了,说啥也要在大院里坐一晚,听听小两口怎么闹的。为啥只敢坐院子里,不敢去听小两口的墙角呢?去年她为了听墙角,一脚踩在舒文明支的耗子夹上,幸好跳得快,只是夹坏一只鞋,要是慢一点脚指头都得肿半月。
想到这儿,她更开心了,这小两口要是离婚,她高低得整串炮仗放放。
大家说着,等着,等到天黑,终于有孩子大喊一声“文明哥回来了”,所有人连忙站起来,整了整衣角,像迎接检阅的士兵,直勾勾看着大门口。
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
新晋街溜子舒文明搂着即将弃他而去的娇妻徐文丽回来了!
诶不对,看这小两口还笑眯眯的,拎着一手的零嘴,文丽身上又穿了一件新衣服,这是要离婚的样子吗?
“文明,你俩……”
“刚看电影回来,咋,有事儿?”这小子还斜着眼呢。
真不好惹,说话的大妈咽了口唾沫,“没……没事。”
李大妈皮笑肉不笑:我就看你装到啥时候,现在吊儿郎当的,待会儿有你哭的,你爸不打死你你媳妇儿也要跟你离婚!
舒立农听见儿子声音,板板正正坐好,准备好八百字腹稿要训人了,结果舒文明压根没进老屋,直接搂着媳妇儿回他们房间,他等啊等,等到那边灯都熄了,不孝子也没来负荆请罪。
好吧,舒老师彻底气得得没话说了。
舒今越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二哥动作会这么快,才几天就背着所有人把事情给做成了,舒老师气归气,但事情已成定局,他还能怎么着?
过几天,气下去也就那样了。
当然,接下来一段时间,二哥都会成为整个柳叶胡同的笑话,这不用说,对老头子又是一个沉重打击,他估摸着半个月不会出门下棋了。
正想着,前院又有人过来找,还是上次的王秘书,他特别着急,“舒医生,不好了,小石头的病又发了。”
舒今越陡然一惊,连忙出门,“家里的医生还在吗?”
“在倒是还在,也急救了,还按照你说的,趁着他发作的时候给做了脑电图,但问题就出在这儿。”王秘书喘口气,“医生说他的脑电图正常,他绝对不是癫痫。”
舒今越:“……”
敢情等这么久,好不容易捕捉到这个机会,居然还把最最疑似的疾病给排除了?!
“你确定听见他们这么说?”
“不仅我听见,胡领导也听见了,所以才让我赶紧来接你。”
舒今越心里琢磨,这要是癫痫还好些,已经有现成的全世界通用的治疗指南,可要不是的话……那就得归属为“怪病”一列了。
第80章 080 钢笔的秘密
赵婉秋也跟上今越的脚步, 一路往外跑,“不是癫痫吗?这怎么会不是呢?明明症状和家族史都跟癫痫一样……”
舒今越带着她上车,什么也没说, 她需要冷静一下。
赵婉秋于是也不打扰她,就自己坐着出神。她知道今越的意思,带她出去一来是见见世面,二来也能让她多接触一下疑难杂症, 看得多了,对她的技术提高也是有好处的。
所以, 她自己需要做的, 就是少说,多看, 多学, 不给闺女添麻烦。
虽然不知道这位胡领导是多大的领导, 也不知道那个何专家是干嘛的, 但她知道,要是靠她自己, 直到退休她都没接触过这么大的官。
一会儿想着闺女出息了, 能接触到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优秀, 一会儿又想着得给她攒嫁妆, 今越跟小徐也谈好几年了, 不知道大学里允不允许结婚, 要是允许的话,也该考虑这事了……闺女是不着急,可小徐年纪大了啊。
徐厂长和他爱人来过好几次家里,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提俩人的婚事,人家态度也诚恳, 姿态放得又足够低,她每次都只能尽力敷衍。怎么说呢,她不想闺女这么早结婚,每次都说“听孩子的”,她“没意见”,其实就是不想压闺女的头。
想啊想的,到胡家大门口差点没想起下车。
今越提醒她,“妈,到了。”
何专家正在屋子里陪着小石头,刚发作过的他,现在已经清醒过来,神情恹恹的,脸色苍白,看见今越叫了声“阿姨”,露在外面的小手上,正打着吊针。
今越看了看针水瓶,是一种常用的减轻脑组织水肿的药物,又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药盒子,都是治疗癫痫的常用药物,说明这几天医生一直给他按癫痫来治疗。
胡桂枝递过来脑电图的单子,今越仔细的看了两遍。癫痫的脑电图上会出现一种名叫“癫痫样放电”的表现,譬如棘波、尖波、棘慢复合波等异常波形,这是因为大脑神经元异常放电导致的。
可小石头的脑电图是完全正常的,丝毫没有一点异常波形,这说明在发作的时候,小石头的大脑神经元并没有异常放电。
可要是没有异常放电的话,他的意识丧失、抽搐、大小便失禁等症状又是什么导致的呢?
今越想着,也没忘记给他把脉,心说趁着现在刚发作过,说不定脉象会有收获。
别说,还真是有点不一样的,上次她赶到医院,孩子已经彻底恢复好几天了,所以脉象并未遗留任何异常,但这一次,她来得比较早,地上的呕吐物都没来得及打扫,今越很确定——
她把到了滑脉,明显的滑脉。
可按理来说,他刚丧失意识,据说持续了三分多钟,他的脉象不该是滑脉啊。
今越心里觉得不对劲,脑子里迅速地盘算着:滑脉,主病是痰饮、实热、食积和妊娠,对于小石头来说,妊娠肯定直接排除。
那么,难道是痰饮吗?可他喉咙里又没痰,上次问诊也说没有胸脘胀闷的感觉,平时也没有咳痰症状。
实热的话,也没有面红、口臭、尿黄、便秘等相应症状。
莫非是是积食?小孩子倒是很容易积食。
“小石头乖,把嘴巴张开,阿姨看看。”
小石头乖乖张开,赵婉秋把屋里的白炽灯打开,能看见他的舌苔发腻,颜色偏黄。
“这两天上火吗?有没有发烧?”
“没烧,这是近段时间的体温监测表。”小石头舅妈静静地站在身后,递过来一个本子。
字虽然写得不好看,但哪一天几点测的体温多少,是饭前还是饭后,她写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把每天同一时段的体温连成一条曲线,方便查看,一眼就知道波动不大,最高温和最低温度都在正常范围内。
连赵婉秋也忍不住夸赞,“同志你这记录得真详细,以前是干护理的吗?”
舅妈害羞的笑起来,随即连忙摇头,“没,我以前就是在卫生学校的食堂煮过饭,偶然间听那些老师们聊过几句,后来进厂当了家属工,可惜没能转正,只能回家了。”
没干过护理还这么娴熟,看她护理小石头的动作,倒是比一般年轻护士还认真,赵婉秋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
舅妈于是连忙拿着撮箕和拖把,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的,去床头打扫小石头刚吐过的地方。
今越顺着看过去,发现是一些未消化完的食物,甚至还能看得出食物原本的样子,有没嚼烂的鸡肉、黏在一起的蛋黄,而且数量不少,气味酸臭。
刚才忙着看病没注意,现在一看,那气味儿熏人得很,今越有点反胃。
赵婉秋连忙上去帮忙,她以前在工作中干习惯了的,知道怎么打扫最快最干净,但看见那么大一滩呕吐物,还是愣了愣,“孩子吃了多少,咋吐这么多?”
舅妈叹口气,小声说:“就跟大家正常吃,但他从小身体不好,脾胃弱得很,经常消化不良。”
小石头是个大头娃娃,头发又黄又打结,脸色青黄,一看就是脾胃不好的孩子,“那检查过没?我看着是有点像疳积。”
舅妈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病,前几年带到公社医院看过的,还给开了肥儿丸,吃着吧,好几天,不吃又不好消化了,何专家就说,说……”
她觑着何专家的脸色,似乎是觉得保姆说主家的话不太好。
何专家倒是不在意,“无妨,我当时也是想着,怕孩子从小吃太多药不好,想着好些就不用吃了,只让他每天多活动活动,增强体质。”
今越点点头,这才是正确思路,没有什么药能管一辈子,只有正气足了,抵抗力强了,消化能力自然也就好了。
这么一想,很明显,小石头的滑脉是因为积食造成的,舌象和脉象都对得上。
顺着这个思路,今越询问:“孩子平时一天吃几顿?”
“三顿或者四顿,一般是三顿,跟我们一起吃,有时候他胃口稍微好点,还想吃的话,就会多给他吃点,但量不多。”舅妈说完,看向胡桂枝,希望她能帮自己作证。
“是这样的,我们每顿都一起吃,孩子吃得不算多。”她历来对下面的人很宽和,帮舅妈说两句实话也很正常。
舒今越皱眉,可要是没吃多的话,怎么会吐这么多?这样的呕吐量,甚至已经超过成年人了。
这不,赵婉秋这直性子就直说了:“不对,我在临床这么多年,打扫过的呕吐物也上千次了,但量这么大的,却只有那些饿狠了的半大小子才会这样,成年人都很少……会不会……”
她和闺女对视一眼。
今越看过去,就见小石头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手也有点颤抖,分明是心虚的模样。
原来如此。
今越笑起来,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她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孩子也有自尊心的,今越没说什么,又问了几个小问题,等孩子放松警惕之后,忽然像聊天似的说起来:“哎呀,茵茵呢,怎么没看见茵茵,我们家有一只大公鸡,上次她说喜欢吃鸡腿,她要是在家就好了,带她去吃鸡腿,嗯,还有鸡蛋,吃很多鸡蛋。”
小石头使劲咽口水,但依然不说话。
“小石头喜欢吃鸡腿和鸡蛋吗?”
小石头怯生生的点点头,不看她。
舒今越笑笑,“那你好好休息哦,等会儿阿姨给你做个好吃的东西。”
把所有人叫出房间外,胡桂枝看今越胸有成竹的样子,顿时也放松下来,这说明她有数了啊,“说吧,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阿姨,麻烦叫人去厨房看看,今天晚饭吃剩的东西有没有少,尤其是鸡肉鸡腿鸡蛋这几样。”
胡家的保姆下楼去,很快,果然上来说是少了一些,晚上这顿吃的是鸡肉,有两个鸡腿,俩孩子谦让,你让我我让你都不愿吃,最后就剩在了锅里。
“我还寻思明天早上给他们撕碎些,煮在稀饭里,加点青菜做个鸡肉粥,谁知道居然两个都不见了。”保姆不知道上面发生的事,还有点懊恼,“晚饭后煮好的鸡蛋,本来想着明天给他们做卤蛋吃的,一共二十颗,现在也只剩十五颗了。”
胡家保姆有点困惑,“话说咱们家里最近不会是进老鼠了吧?好几次了,我发现头天晚上吃剩的东西,第二天都会少点,一开始我没发现,后来觉得不对……可我每天都打扫的啊,上星期还让人帮咱们彻底清洁了一遍,该扔的扔,该腾的腾。”
何专家听到这里,看着今越的笑,哪还有不明白的,顿时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对不住,是我家‘小老鼠’给你们添麻烦了。”
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呢?分明是小石头偷吃掉的!
小孩在牛棚里这么多年,别说鸡腿鸡蛋,他连肉味儿都没闻过几次,现在来到胡家,胡家顿顿好吃好喝的照顾他,每顿正餐他都是拼命努力的吃,可到底肠胃弱,吃下去的也有限,心里总觉得不满足。
所以,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半夜他又起来偷吃了。
可所有人都不忍心责怪他,这个孩子,要是没有这场浩劫,怎么会长这么大连肉味都没尝过?何至于要半夜悄悄偷鸡蛋和肉吃呢?
胡桂枝红了眼圈,拍着今越的肩膀,“好孩子,要不是你跟你母亲心细,我们都发现不了。”
舒今越继续询问,“小石头这四次发病,是不是都是在来到书城市后才发生的,以前在乡下从没发作过?”
“对,第一次是小徐把我们接出劳改农场,住进招待所那天晚上,那晚小徐的朋友杀鸡招待我们,二十几个人杀了两只鸡,大家都舍不得吃,紧着给小石头,他一个人啃了四个鸡腿。”
一个八岁的身体素质历来不好的孩子,短时间内吃下四个大鸡腿,直接就给撑吐了!
今越想起今晚消失的两个大鸡腿,五个白煮蛋,说实在的,成年人一口气吃这么多,也会不舒服的,更何况他才八岁,又经常病着,又刚吃完晚饭没多久,胃里的晚饭都还没消化完呢。
何专家叹口气,“唉!”
可怜的小老鼠啊,让他怎么忍心生气呢,“前几年因为一直没发作过,我还以为他逃过了癫痫的魔咒,暗自庆幸他没遗传到他奶奶和父亲的病,谁知道要回京了,这魔咒说来就来。”
今越当即笑起来,“他确实没遗传到癫痫,他的身体很健康。”
何专家一愣,“你的意思是,他这次确实不是癫痫病?”
今越很肯定的点头,“不仅这一次不是,以前的三次也不是,一开始我不是很肯定,但知道他为什么呕吐后,我算是知道了。”
还是那句话,循证医学要求诊断疾病是要讲证据的,结合脑电图、脉象和症状,这压根就不是癫痫。
“那是什么病?”
“食厥。”
众人不解,甚至连是哪两个字都分不清。
“石绝?”何专家试探着问,他搞工科的,对文科的东西不太熟。
赵婉秋帮闺女解释:“中医将突发性意识丧失、昏倒类的疾病叫做厥证,根据病因的不同分为气厥、血厥、痰厥、暑厥和食厥【1】,只不过食厥不多见,内科学的教科书里没有单独列出。”她也是今越说过才知道,要照着教科书学,她也学不到这个病。
“小石头这是因为食物引起的厥证,这跟食物中毒或者过敏不一样吗?”
“不一样,他这是因为短时间内进食太多,还全是难消化的高蛋白,导致脾胃阻滞,升降失调,气血阴阳不相续接而出现的突然昏倒,不省人事。”
“就像一台机器因为短时间内进料太多,出料速度跟不上,内部阻塞,会导致死机,对吗?”何专家接嘴道。
今越笑起来,“是这个道理,而食物中毒和过敏,则不一定是进料太多,而是进错料子,型号与机器不匹配,这就更严重了,有可能直接损毁机器。”
几人都笑起来,通俗易懂嘛。
只是何专家的笑容里,多少带点苦涩。本来他们这批老专家早该回京了,某些特殊领域的专家提前两年就陆续回京了,他们却被要求留下,概因农场里出了点事。
他们和几位农学方面的专家,帮助劳改农场研发出一批新的作物种子,结果那批种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忽然霉坏了,大家的心血功亏一篑。劳改农场场长是个很红很专的同志,又一心想要功绩往上爬,他坚持认为这是他们中间出了叛徒,故意破坏大家的劳动成果,所以对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审问和关押。
后来大家复盘的时候,都觉得可能是作物种子保存的时候,拌错了药水导致霉变,并不是有人叛变。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是从最艰苦的环境一路搀扶着走来的,没道理在看见曙光时候还做这种事。
今越不知道自己这个比喻让何专家想起这两年的不幸,只是继续道:“知道是食厥,我也不用开方了,家里有保和丸没?直接喂几粒就行。”
胡家保姆连忙说有,去药箱里找出来,这种多年来用之有效的中成药是每个家庭的必备。
今越看了看成分表和保质期,倒出20小粒,用开水化开,亲眼看着舅妈喂给小石头。
小石头也知道自己偷吃不好,因为自己偷吃才生这么严重的病,害得这么多人担心,所以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对于吃药一点也不抵触,乖乖的低着头把药水喝完,“谢谢今越阿姨,我会好起来的。”
“不着急,明天开始,每天早上太阳出来之后,跟着爷爷在院里跑步,跑到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好不好?”
“好。”
何专家喜欢今越这样的治病方式,不像省医院那些怕担责任的医生,一来就让打针,吃什么抗癫痫的药,甚至还让他们尽量少运动,说什么运动有危险。
果真中西医看病的思路是不一样的,同一个症状,下的诊断不同,而给出的治疗和建议也是不一样的。
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值得信赖的。
喝完药,没什么异常,今越就打算先走了,现在大半夜的,明天还要上课。王秘书负责将她们送到家门口,母女俩走进大院,见老屋的灯还亮着,叹气。
舒立农是真被舒文明给气炸了,大半夜的不睡觉,估摸是在练字,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时间实在是太晚了,今越哈欠连天,也不想去劝他了,这件事他需要慢慢消化,“我先睡了妈,你也睡吧,我爸不睡你别管他。”
谁知舒立农听见门响,连忙出来,“你们回来了,没事吧?”
原来是等着她们娘俩,不是生气睡不着啊,今越笑起来。
“你还笑,没心没肺,这隔三差五就叫你们去,我在家都担心得睡不着。”
“是被气得睡不着吧?”
舒立农甩袖子,“去去去,赶紧睡觉去。”
小老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今越这下是彻底的放心了。
果然,到第二天放学回来,听说他拎着那两只画眉鸟遛弯去了,走之前还帮赵婉秋把昨晚熬猪油的灶台打扫干净,说待会儿顺道买点韭菜回来,包包子吃。
韭菜油渣馅儿的包子,今越想到那油滋滋的味道,嘴里就忍不住分泌口水,真的太香了呀!
“妈,我来帮忙吧,你教我揉面。”
“居然还要教,这么多年看我和你爸揉面白看了?”赵婉秋嘴上嫌弃,但心里知道,其实从小看到大,多少是会点的,闺女就是想找个事情跟她一起做。
刚开始从乡下回来那段时间,她其实也发现闺女变了,除了变得有主见之外,跟她之间似乎也有了隔阂,她把自己的工作给了文韵,闺女跟她生气也是正常的。
甚至,当看见她那根缺掉的脚趾时,她觉得自己不配做母亲。
为什么不阻止她下乡,为什么要由着她喊口号去建设什么粮仓,那两年跟她一样头脑简单的热血少年多的是,可没多久,乡下的艰苦就教会他们做人了。
但凡她多劝劝,或许她都不会下去。
“妈想啥呢,专心一点。”
赵婉秋悄悄抹掉眼泪,“你想啥时候结婚都行,我不催你。”
“我当年也是三十四才考虑个人问题,三十六才生下你,有些人在我那年纪都能当姥姥了,没认识你爸之前,很多人笑话我,说我老姑娘嫁不出去。”
今越一面学着她的样子揉面,一面听着,老妈从没跟她聊过结婚。
“我那时候年轻啊,太在意别人看法,总觉得被人指点好像自己就真的不行,真的差劲似的,所以当别人介绍你父亲跟我认识的时候,虽然我不喜欢,但还是急于摆脱‘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个称号,半个月我们就结婚了。”
赵婉秋教她怎么用力,自己拿出油渣,慢慢的切碎,“你父亲其实他是个好人,心地善良,虽然话不多,但很体贴人,家里大事小情全我一个人做主……他对你也很好,你不记得了,他那时候很喜欢带你去公园遛弯儿,就咱们不远处这个人民公园,他天天驮着你去。”
“完事还给你买糖葫芦,你那时候牙不好,我说他怎么老给你吃那种又甜又粘牙的东西,他就只会傻笑。”
这是今越第一次听见关于生父的事情,原来她的生父也这么疼爱她啊,那时候的小今越,可真幸福。
“他后来病重,要求我一定要给你找个跟他一样脾性的继父,说你太小了,没有人保护要吃苦头的,他放心不下你啊……”
“我后来跟舒老师认识,其实也就那样吧,咱娘俩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对他也没有那种感觉,就觉得人好,脾气好,会对你好,有房子住,然后就结婚了。”
今越有点心疼母亲,赵婉秋这样跟着解放军南征北战见过世面的女性尚且如此,那那些没怎么出过门的,岂不是更加可怜?她们的婚姻,没有爱情,只有媒妁之言,顶多有点“合适”。
“嘘,悄悄跟你说,其实他俩都不知道,我以前谈过一个的。”赵婉秋脸颊上有点淡淡的红晕,人也年轻了几岁似的。
“是个小战士,给我送过野花,还故意把自己衣服弄破,让我帮他补,傻子。”
今越瞪圆了眼睛,活了两辈子,她第一次知道,母亲居然还有这么一段!
“那后来呢,你俩为啥没在一起?”
赵婉秋低下头,“他在胶东战场上,被日军扔的炮弹炸死了。”
今越鼻子泛酸。
“我当时多伤心啊,但战况由不得我伤春悲秋,有那么多还有活命希望的战士等着救治,自己犹豫一秒,别人失去的就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今越一把抱住母亲,她光听着就掉眼泪,不敢想象这样的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得哭成啥样。
“哭啥,为了打退小鬼子而牺牲,他是英雄,我为他骄傲,每年清明我都会多给他上几炷香,给他采一捧野花……嘘,他俩都不知道。”
今越破涕为笑,老妈真是的,她果然不是没故事的女同学。
“我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因为我经历过,有对比,所以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我知道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不可否认,徐端很适合你,也喜欢你,你们是两情相悦,但你先不要着急,多处几年,结了婚就不一样了。”
她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但她就是不想闺女过早的走进婚姻。
她已经后悔过一次了,不能再让自己后悔第二次。
今越抱紧母亲,瓮声瓮气的说:“我会的。”
很快,舒老师买回韭菜,在院子里坐着择起来,其他大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推出刘大妈,“老舒啊,你家文明真把工作卖了?”
“哼,我稀求管他的事。”
刘大妈讪笑两声,“要我说啊,现在这些孩子就是翅膀硬了,做这么大决定不跟家里人商量,但卖了也就卖了,至少还有文丽在上班不是?”
舒文明今天在屋里睡了一整天,大家谁不知道啊,背后都说这舒文明是真打算软饭硬吃了,老婆上一天班累死累活,他睡一天,这头都给睡扁了吧?
但大家也就只敢背后叨叨,舒家老二脾气太臭,说话也难听。
而舒立农制裁老二的方式就是——等包子出锅的时候,不许人去叫他。
“让他睡,我看他有本事就睡一辈子,饿了起来喝西北风。”
话虽如此,但徐文丽还是悄悄趁他不注意藏起三个大包子,嗖嗖嗖跑回房,“文明快吃吧,趁热乎,可香啦。”
舒文明脸不洗牙不刷,几口解决掉,拍着肚皮感慨,“还是我媳妇儿疼我。”
“嘿嘿,是妈让我藏起来的,妈也疼你。”
舒文明嗯一声,起来洗漱好,不仅没洗头发,还故意弄成个鸡窝,又从进门处的柜子里翻出一套又旧又脏的衣服换上,套上打补丁的老布鞋,“走了,晚上给我开个门。”
他经常晚上出去,徐文丽睡觉都是从里面拴上,每次他回来都得她帮忙开。
果真,这一身行头刚出门,大家聊天的不聊了,做针线活的不做了,写作业的也不写了,就这么瞪着几十双眼睛看他——柳叶胡同16号院失业第一人!
等他一走,身后飘荡起各种各样的议论,无非是他傻啊,脑袋有包啊,以后要喝风啊,想让文丽养他啊……他潇洒的挥一挥衣袖,老子不在乎!
接下来几天他都这样,昼伏夜出,大家愈发认定他软饭硬吃,对徐文丽充满了同情:多可怜呐,小媳妇一个人苦哈哈的上班养家养男人。
努力养男人的徐文丽:“嗯,桃酥真好吃!”
“糖炒栗子真好吃!”
“秋梨膏泡水真好喝!”
“小皮鞋真漂亮!”
以前,舒文明还担心被抓会影响工作,怕被开除,现在他率先把单位开除了,无业游民他怕谁?不仅给媳妇儿买这买那,还“顺带”给今越也买了两罐洗发香波,给赵婉秋买了一块手表。
李大妈:“瞧瞧,软饭硬吃还吃上瘾了,拿媳妇儿的血汗钱给继母继妹买东西,真真是个‘好儿子’。”
“可怜咱们文丽啊,不仅要养男人,还要养婆婆,养小姑子,关键还不是亲的,这要是我闺女,我都心疼死了,我睡不着啊。”
“是馋得睡不着吧?”不知道谁接的嘴。
李大妈脸一红,“放屁!”
她还想继续挑拨几句来着,可惜舒家在大院里人缘不错,大家压根不听她的挑拨,她挑了几句实在是没趣,干脆换个劲爆话题:“你们听说没,老牛家那闺女的事?”
“啥事儿,不是说快结婚了吗,跟那谁车间主任。”
“嘿,你们还不知道吧,黄啦!”
众人顿时来了兴致,追问怎么黄了。
原来是牛小芳跟那个主任都快去扯证了,忽然从他车间杀出来一个小寡妇说是怀孕了,孩子是主任的,工人们平时就觉得主任和她不清不楚的,但没抓到证据,大家也就是说说而已,哪成想快结婚的时候闹出这种惊天大八卦!
“真是他的啊?”
“比珍珠还真,肚子都鼓起来了,好几个人看见他俩上班时间前后脚进了小树林。”
“这……小树林不至于,我听我儿子说了,那一带野猫野狗不少,都是猫屎狗屎,进去能干点啥?”
李大妈哼一声,“我可是听说了,不是进小树林,是去主任办公室,一去就是大半天,记分员还给她打满勤,别问,问就是上厕所。”
众人“嚯”一声,心说那可真是够胆大的,上班时间就在办公室乱来,但想想又有那么点刺激。
有人忍不住好奇了,“那这小寡妇是谁啊,改天咱也去远远的看看。”
“那小寡妇,也是咱们柳叶胡同的,住在26号院,老田家的。”
“嚯——”
老田家的小寡妇大家都知道,因为那是柳叶胡同出了名的漂亮媳妇,舒文韵是大美人,牛小芳也长得好看,但这俩终究是大姑娘,跟老田家小寡妇不一样。
“难怪,我就说,他们家隔三差五的割肉,她儿子前几天还跟人说他们家要买自行车呢,她一寡妇哪来的钱?”
“诶你这话不对,谁说寡妇有钱就一定来路不正?咱们院里李大妈可一直都很有钱,她说自己是咱们院第二阔,就没人敢说第一,是吧李大妈?”
李大妈一时间居然分不清这是在夸她还是损她。
舒今越开着窗子看书,自然是把这些话听了个全,话题中心这人她还真没什么印象,不过能让牛小芳吃瘪,她挺爽的。
“牛小芳想吃现成的,却哪里知道,这肉早就让人打上记号了,这下子闹了个没脸吧?”
“可拉倒吧,没脸的是那男人,管不住自己,要是早几年,得让他挂着破鞋去游街呢!”
舒今越听了一会儿,开始集中精力看书,马上就期末考了,她得好好看书,有林珍这么个小学霸在身边,她想懈怠都不行。
不过,今越感觉最近徐端的行踪有点古怪,一连去了两次他们单位,都没找到人,一次是下班了,一次是请假了。
她甚至在金鱼胡同不远处遇到包大姐一次,大姐看着她欲言又止,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今越懒得搭理她,反正都辞职了,以前的旧账她懒得翻了,只希望以后各自安好,她能把包文贵照顾好。
而另一边,正在跟人见面的徐端却觉得耳朵有点发烫。
“我说老徐,你这是咋了?发烧了?”蒋卫军抽出一根纸烟,正想点燃,看看环境,又把火柴盒收回去。
“没事,找的人怎么样?”
“难,你说的那个叫王红萍的女同志,她给咱们提供的线索也不多,只记得当初一起从石家沟生产队跑出来的四个小知青,摔下山崖一个,毒蛇咬死一个,这俩都死无对证了。剩下那个现在还没回城,还生活在石家人的村子里,娶了石队长的堂侄女,要他出面指认恐怕很难。”
“我知道,最后失踪那个,我正在找。”徐端揉了揉太阳穴,他已经找了一段时间。
那人是海城长大的孩子,才十六岁,野外生存经验几乎为零,这样的人在没有食物没有水源和足够御寒衣物的条件下,想在深山老林里生存下来很难,除非是被人救下,而为了避免被当地找到,他肯定不会露面,即使活着也是隐姓埋名。
要找这样一个人,很难。
当然,这是建立在他还活着的假设之上,要是当年就因为毒蛇猛兽死在山里,那他的寻人就是在做无用功。
“不过,咱们得做两手准备。”
蒋卫军挑眉,“你的意思是,如果找不到这个人,你打算用别的办法拿下姓石的?”
“嗯,我不信他不会留下别的把柄,这事我自己会查。”
俩人说了几句,蒋卫军把香烟夹在指尖捏了捏,又闻了闻,“上次你说想辞职的事,是真的?”
徐端点头,“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
“可胡阿姨不是还说想把你往上提提,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你就这么放弃了?”蒋卫军叹口气,“我跟老爷子提了一嘴,他倒是挺赞成,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我向你学习,外面有广阔天地。”
他顿了顿,小声道:“上面有点风声,可能不用半年会有点动静。”
徐端有点意外,他最近仔细研读各种报纸和广播内容,尤其是各级会议记录,议题都离不开发展和改革,到底怎么发展怎么改革,全国上下也是一片讨论,他还去石兰省各所高校做过旁听生,听到了很多学识渊博的老教授的分析,也见识到很多年轻人,他们思想活泛,他们踌躇满志……
“在体制内我坐井观天了很多年,是时候走出去看看了。”
蒋卫军虽然替他惋惜,他这科长也当好几年了,现在胡桂枝想把他往上提提,也给他创造了机会,可他却忽然想出走,在他看来实在是可惜。
他还记得老爷子当时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徐端不像徐家人。
徐家从祖上开始就是读书人出身,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学而优则仕,仕途不顺则回乡经商,徐家虽家大业大,但也是世代人苦心经营,稳扎稳打积攒下来的。
可徐端,当初为了他大哥转业回家,在物资局当了几年科长,也算做出不少成绩,结果眼看就要稳步上升的时候,他却忽然调转车头,准备下海了?
这种大刀阔斧的闯劲,确实不符合徐家人的温吞水作风。
***
期末考结束后,舒今越的大学第一学期就算正式结束了,舒文韵给家里来过电话,说暑假不回家了,要在京市做社会实践,老两口也不懂啥叫社会实践,但也表示支持,还问她是否需要生活费。
现在上大学都有补助,省着点花家里基本不用出什么钱,她想还今越的钱今越也退给她了,所以她手里目前是有一两百块钱的,说不用。
这天,徐端来接今越,俩人带上点东西,一起去探望胡桂枝,顺便为何专家送行。
“感谢今越同志妙手回春,小石头的病已经好了,这几天跟着我早起锻炼,体质增强了一些,正餐的胃口也好了很多,已经不用再吃保和丸了。”
何专家真心感激今越,送上一支钢笔,“这是我当年在M国时的导师送我的毕业礼物,现在我将它赠与今越同志,祝你学业有成,也祝你始终拥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勇气与决心。”
这支钢笔可不简单,它不仅是一支金笔,还因为何老的导师是世界上非常有名的科学家,他用过的东西,世俗一点拿去各大拍卖会,那都是百万美元的成交价!
更何况,这还是伴随并激励何老终生的物件,它跟着他从大洋彼岸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在大西北默默无闻的奉献那么多年,又经历了十年艰苦……这可以说是一代伟大科学家的灵魂伴侣了。
舒今越不敢接,“何专家您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份礼物太贵重了。”
“什么贵重,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救了小石头的命,就值得我最珍贵的心意。”
舒今越见徐端和胡桂枝都微微颔首,这才战战兢兢的,双手接过:“谢谢您。”
“我一定会好好爱惜,用它来激励我为中医药事业奋斗终生。”
她是真心实意这么想,也将这么做的,并不是大话空话,以至于她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小石头乖乖在旁边听着,眼巴巴看着那支金笔,看看今越,又看看爷爷,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是有话要说。
今越摸摸他脑袋,“怎么啦小石头?”
“阿姨,钢笔可以借我看看吗?”
这本来就是人家爷爷的东西,自然没什么不可以,今越递过去。
小石头拿过来,左看右看,还拿起来上下晃动几下,甚至把耳朵凑过去,似乎是为了听个响声。
大家都被他逗笑,“这可听不到响声,就是一支钢笔而已。”
“能听见的,舅妈就能听见。”
众人好笑,只当他是童言童语,徐端却心头一跳,“你见过舅妈听钢笔的声音吗?”
“对呀,小石头见过的,有一天晚上,舅妈拿着钢笔这样听,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听钢笔里有人唱歌。”小石头扁扁嘴,“可我怎么听不见呀,舅妈骗人,钢笔里没人唱歌。”
众人还在说笑,以为这是舅妈逗小孩的说法。唯独徐端神色凝重,将钢笔拿过去,仔细的观察,又掂了掂,忽然回车里拿来一个螺丝刀,几下将笔撬开。
就见一堆金黄色的构件内侧,隐藏着一颗米粒大的东西……
舒今越见胡桂枝和何专家的脸色变了,心知是出大事了,连忙对小石头说:“我带你去找茵茵玩吧?”
走了两步,她忽然灵光一闪,蹲下.身,平视着小石头的眼睛:“你告诉阿姨,半夜起来吃鸡腿和鸡蛋,是不是舅妈帮你拿的东西?”
她记得胡家的灶台比较高,保姆习惯把锅放在灶台上,那个高度茵茵垫垫脚兴许能够上,但小石头严重的营养不良,他的身高远不如同龄孩子,要想悄无声息的、不滴下汤汁的把那么多吃的拿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甚至,今越怀疑,他半夜偷吃这件事,并不是他真的想这么做,而是被人怂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