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不知陆山岳那一句“这事我本不想让你去, 而是让七郎去”到底存不存在转移矛盾的想法,但陆安不吝于以最大恶意去揣测陆山岳的想法。
于是,等陆家人都回到配所后, 她私底下直接去见了七郎陆寓。
“七哥,好久不见。”
陆安站在大通铺门口,笑意盈盈:“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其他人正好去洗漱或者吃饭了,屋内只有陆寓一人。
他看了陆安一眼, 道:“请进。”
而后翻出绷带, 很随意地去包裹自己的手。他的左手应当是清理河道时,搬运枯木或者石块不小心磕到,手背发肿且皮开肉绽,还好后续没有溅到污泥, 不然这手如何还不好说。
陆安连安慰陆寓的意思都没有,假装没注意到对方手上伤势, 而是往他身旁一坐好方便说话。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陆寓双目陡然睁大, 不自在地别开脸:“你干什么?你别忘了你——”
陆安打断他的话:“七哥, 你信我吗?”
陆寓:“什么?”
陆安:“虽然因着我和魏三娘子的事情,与陆家多有龃龉,可这些天下来, 你, 五娘, 还有祖父以真心打动了我,如今陆家被人欺上门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陆寅:“等会儿,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陆家被人欺上门来?”
“七哥还不知道吗?”陆安一副诧异模样:“事关第五旉那个阉人。他先是特意掠走我的特赦名额, 又恶意将陆家人调来清理河道,摆明了就是故意折腾人,不给我们复起的机会。既然如此,此次雅集,他定然也有安排,说不得会恶意派人来羞辱我等。若是七哥你信我,这次雅集,我替七哥你去。”
“这……这……”陆七郎手足无措,久久不能言语。
陆安诚恳地看着他:“倘若我赢不过,真受羞辱了,也无妨,便当我报答祖父这些日子的栽培。而且,七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我也想尝一尝扬名万里,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滋味,你知道的,我……”说着,一向胸有成竹的女郎露出苦笑。
陆寓心中顿起怜惜。
他当然知道,待到日后对方恢复女身再嫁了人,便很难在此等场合出现了。
这话出来,陆七郎一咬牙,看着陆安用力一点头:“好,你替我去。”
又道:“而且,本就该是你去,祖父钦定了你,你又比我强,我十分服气你,佩服你……”
陆安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听着,再适时道出妥当回复。
什么服气你、佩服你,这种话信不信对于陆安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原主魏观音终究不是陆家人。
这一刻,陆七郎打心眼里佩服她,但万一下一刻,他佩服归佩服,心里又实在很想去呢?
谁能保证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
哪怕陆山岳今日说了由她去雅集,可万一亲孙子去哭一哭、求一求,他又反悔了呢。
还是从源头,将本人想去的念头打消比较保险。
陆寓可不知道陆安心里想法,在他看来,陆安今日是来与他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大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心里便觉与她亲近了不少,便连对劳役的抱怨都能顺口说出了:“还好你不在这儿,这保康军人少,修河堤基本是配所的人顶上来的,累死我了。”
——本朝房州为保康军节度。
陆安对此,只是顺着他应和了两句,而后便说自己要回衙门了。不然太晚了走在街上不方便。
陆寓完全没多想:“那你赶快回去!”
陆安出了门,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少女的呼声:“阿兄留步!”
陆安转头,看到是五娘陆沂舟时,象征关切的话脱口而出:“瘦了,脸上都没肉了。”
陆沂舟一听这话,那种无法描述的感动,仿佛细雨落进心里。
她捧上一叠纸:“阿兄,这是祖父闲来抄书留下的废纸,我要了一些来,在背面书写了各处避讳,我知阿兄心有大志,千万不可在这上面跌跟头。”
又道:“我不知阿兄为何过于随性,然而咱们这样的诗书之家,是必须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的。”
而陆安吃饭的时候,习惯把菜肴放在正前方夹用。
——这是现代留下来的痕迹。如果没人提醒,她很难意识到错处。
陆安眼皮一跳,连忙对陆沂舟道了谢意,回去就好好看了对方整理出来的忌讳,以及士大夫家族习以为常的“礼”。
一晃眼,五月二十二日便到了。陆安得了房州知州特批的准许,便自行穿好朴素的衣服,拿着请柬去汉江边上的雅集。
房州处于汉江谷地东部,四面皆山,土地逼仄,人口也不多,户数才两万多户。
而在这个基础上,便是本朝风气向文,这次雅集也不该太多人才对。然而陆安远远一望,便见文人如织,再一打听,原来是此次知名大儒赵松年会出席此次雅集,除却房州学子外,周边均、利、达等州也有不少文人慕名而来,不过没有请柬,根本去不了中心。
人声如潮水,车马更喧阗。
陆安还看到不少囊丰箧盈的商人,多穿紫衫,销金为饰,坐暖轿而来,从头到脚,从服饰到行止都标着大写的“逾僭”二字。
——庶人、商贾不允许穿紫色,不允许配戴金子做的饰物,不允许坐轿子。
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当回事,民间逾僭者比比皆是,有不少大臣多次上书此事,换来的也还是民间我行我素,“遂以为常”。
这些商人之所以会出现在雅集上,除了跟随社会风气喜好文学外,还有看看能不能找到顺眼并且愿意接受商贾投资的学子,好来一场豪赌,赌对方金榜挂名,又非是过河拆桥之辈。
而陆安翩皎的风姿和朴素的衣着入了不少商人的眼,一路走来,已有一二十商贾上前攀谈了。
陆安一一拒绝,向着雅集中心——“观澜亭”行去。
越往里走,商人越少,士人越多。
多是三三两两而伴,或在擘阮弹筝,或是比势覆局,还有人直接搬了家中桌案过来,在等待雅集正式开始前,呼朋唤友来一出射覆藏钩,也有的在烺烺诵书……
有喜色,有愁色,有笑声,有叹声。
反正都是名声。
然而,当这些文章之士见到陆安时,声乐停了,棋不下了,酒令不玩了,那书本,也下意识放到一边了,直瞪着双眼看陆安,突然想起魏晋时的一个典故——
掷果盈车。
虽说时人相比魏晋人民更为羞涩,不会做出围堵美男子之事,但他们相信,如果能够让眼前这人回到晋朝,又是一个看杀卫玠。
只能说,还好如今雅集评审,已经不包括风姿仪态了,不然他们一群人都要被这一个人比下去!
“此人是谁?”
“往年雅集怎从未见过?”
“莫非是汴京来人?”
众人议论纷纷,挑剔的视线从这人袖口没有污点的白里子,猜测那是丝绸还是其他料子,转到对方那双淡褐色编织鞋,猜测这是不是汴京——或者其他州府时下风尚,然后便见此人穿过小径,来到观澜亭前。
而在那里负责拦人的衙役一见到这人,还没问他有无请柬,便高呼:“陆九郎到了!”
笑吟吟将之请进去。
其他士子当时可就愣住了。
这陆九郎又是哪位,竟得如此优待?只要一见到人,就把他放进去?!
——古时候消息传播慢,离“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件事才几日功夫,陆安的名声尚未完全传扬出去。
便有人哼哼着,半是不服气,半是酸溜溜地说:“原来是有门路,陆九郎,哼,也不知才华如何,说不得是银样蜡枪头呢。”
旁边一穿织锦袍子的书生瞧了他一眼,呵呵笑道:“他才华如何我不知,但我们才华如何,倒是摆在这儿。那些有才华却没有请柬的,早就可以靠近观澜亭了,在这儿的全是没有请柬又没有才华,只能试图赚些名士风流的。”
如此刁钻话一出,不止他旁边这人,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是面皮爆红,像是被捏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来。
*
夏日炎炎,那观澜亭前边有块空地,上有许多人,一个个盘腿坐在软垫上,头顶帷幕遮住大部分阳光,只留下些许,为郎君们添色。
“陆九郎到!”
随着唱喝声,众人只见阳光和清风中,陆安朝着他们行来,如同光在流动。
房州知州朗声大笑:“咱们的孝义九郎来啦!”
场中有学子扬起手中纸扇,被遮住的嘴撇了撇:“甚么孝义九郎,沽名钓誉罢了。”
周边学子听到他的话,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自古文人相轻,有对陆安友好的学子,就有看她不顺眼的学子,当然也有对陆安漠不关心的学子,但不论是哪一方,在阳光中席地而坐时,都显得格外清俊,格外精神。
昂扬学子,不外如是。
其中风姿最卓越者,当属陆家九郎。
“他”向着房州知州轻轻一揖,如同雪山上圣洁的白鹿微微颔首:“州尊恕罪,在下来晚了。”
第24章
“不晚不晚!”房州知州拍拍陆安肩膀, 笑容和蔼:“离雅集正式开始尚有一刻钟,你且去那边坐下吧。”
说着房州知州一指,陆安侧头就见靠前方的位置早为她空出一处软垫, 周边都是对她友好的熟人,梁章抬头冲着她笑,朱延年凝视着她,面上微露友好, 赵公麟本来正在和其他人低声交头接耳, 这时候猛地回头,看到她,立刻站起来向她挥手。
陆安向房州知州表达了感谢,便抬腿往那边去, 待坐下来后,赵公麟将脑袋往她这边凑, 直率地说:“刚才还有人笑你, 我不喜欢, 等回头雅集结束了, 我套他们麻袋去。”
陆安眨眨眼睛,笑道:“好啊,同去。”
梁章与朱延年也参与了进来, 几人低声说着回头要怎么堵人, 怎么趁其不备将那群人放倒, 说到兴起处,不约而同地小声笑起来。
在这样的欢愉笑声中, 一个个学子入了场, 一声声唱名将他们推向人前。
甚至十分出名的人还没等唱名,便有人先一步将之认出。
陆安便注意到有一名已入座的学子, 不知道看到了谁,忽地站起来,向着场外走去。再一看,就见他走到一个中年男人面前,长身一拜:“学生仲澐,见过赵公。”
那赵公很惊讶:“你认得我?”
学子又是一拜:“学生幼时曾见过先生一面,彼时家严曾告知学生:东篱先生乃正人君子,朝野表率,尔当记其面容,见面必尊之敬之。学生谨记于心。先生与当年变化不大,方令学生认出。”
赵公:“令尊是?”
那学子昂然道:“家严戢公讳清美,谢官家厚爱,幸为门下侍郎”
赵松年笑道:“原是戢氏侄儿。”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注意,有人靠近一听,当即忍不住大喊:“东篱先生已到雅集了!”
这么一喊,顿时人潮涌动,不管是外面的人还是里面的人都靠了过来,将赵松年围得严严实实。
赵松年没想到身份会突然泄露,但如今众人都热切地围着他,他也不好直接推开人离去,便只能友好地点点头,又向周边人作揖:“诸位……”
在他身后似是跟着他来的青年一下子被挤了出去,却也不恼,而是一副看笑话的态度,瞧赵松年那捉衿见肘的窘态,笑得非常开心。
赵松年周边的除了士子还有商人,赵松年在民间的声望着实不低,就连商人也敢拉着他的袖子,抽抽噎噎地哭问:“东篱先生,听闻朝廷终于要废清汴司了,是真是假?”
听到这个问话,赵松年似乎有点意外,下意识看了一眼人群外的青年,而后又在对方的笑容中移开视线,回答商人:“朝中诸公还在商议……”
……
陆安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对那青年多注意了三分。
旁边朱延年感慨:“东篱先生还是这般声威浩大。”
梁章挺直着腰,伸着脑袋往那边瞧,听到这话顺嘴回一句:“毕竟是东篱先生。而且,他还是提举学事,若能得他一句夸奖,胜过你三年养望。”
朱延年点点头:“那倒是。”
陆安则在脑子里回忆提举学事是什么职业。
据她所知,大薪每个州都有州学,而对州学教授(就是正常教课的老师)的要求是进士一甲出身,或者省试前十名,或者府、监发解前五名,又或者太学优秀生——每次考试的前三名。
进士一甲才能允许你去当州学教授啊。
而提举学事,就是负责监督这些进士一甲当了教授后,会不会懈弛教育工作的人,每年巡视一次,每次一来,本路知州、通判都要作陪。
是个不小的官了。
正思索着,却见人群仿佛被劈分开那般,那赵姓提举学事径直从中走出,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行来。
诸人正疑惑间,那万众瞩目的赵提举学事来到陆安面前,语气亲切地问:“可是陆家九郎?”
陆安还没什么反应,他身旁朱三十郎已经死死掐着大腿,不让自己晕过去了。
他和陆安坐在一起,最能感受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顷刻投注过来,有疑云满腹、有冷眼相待、有咬牙切齿……
他尚不是那个真正受注视的,都激动得好似浑身血液扑向太阳穴,在那里奔腾沸烧。想来陆九郎本人……
朱延年侧头看过去,眼睛确实慢慢瞪大起来。
他身侧,陆安脸上不见受宠若惊,也未曾有拘谨之态,起身起得泰然自若,拱手作揖时,举手投足间也是潇洒自如。
如此心态,实在让朱三十郎自惭形秽。
但陆安怎会不兴奋,不因万众瞩目而心跳加速呢?
但她露出了一个谦逊平和的微笑:“九郎见过提学。”
“好好,端的是一表人才。”赵松年笑呵呵地扶起她,而后直接问:“你在此处端坐,可曾注意到亭上牌匾?”
陆安回道:“正见那‘中和位育’四字。”
赵松年道:“此四字何意,你可知?”
陆安微微一怔,而后思索了起来。
而在她思索之时,场内场外不知有多少人在注视她,不知其中又有人心底阴暗,不停的在心中祈祷她回答失误。
只有她失误了,赵提学才会去提问别人。
然而还没等那阴暗心思过于发酵,那陆安稍微斟酌一般,竟已答出来了?!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便是中和位育。”
在场众人听完这个又快又好,教科书一般的回答,再看赵提学捋着胡子,笑眯眯明显十分满意的样子,心中十分酸溜:“这有什么,我来答也可以,这不就是把《礼记》里的内容背诵出来吗。”
然而这酸味还没把人淹掉呢,就又听陆安说:“中和位育讲的是行事的道理。心有喜怒哀乐却不将之表现出来,便是‘中’,便是人之‘性’,若心中尚未有情绪,那便寂然不动,若心有愤恨,那释放情绪时便保持一个度,不偏不倚,便是‘和’,便是‘发而皆中节’,便是适度。”
这回,是陆安用自己的话语来解读“中和位育”四字了。
一些理智的人已经丢掉自己的不忿心理,认真去听陆安说的话,听到深有所悟之处,还抑不住地叫“好”。
但总有人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对号入座:
什么叫“释放情绪时便保持一个度”?这是在意有所指,暗示我们心中有怒气,然后没有做到适度的发泄情绪,反而一直在过度宣泄,让情绪控制了自己,而非自己控制情绪吗!
于是憋着一股气也在听,非要揪出陆安话语里的错处不可。
上一段没有错处,下一段肯定有!
怀抱着这个想法,这部分士子听得甚至比虚心向学的那部分士子更专注更入神,铆足劲儿要找漏洞。
陆安侃侃而谈:“而如何做到‘中和’,‘位育’就是方法。”
虚心向学那部分人心里登时就火热起来,还有人拿起竹简,要将之记录下来,说不定科举能用到。
对号入座那部分人顿了顿,发现这一句话只是做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并不能挑出错处,之前的豪情壮志在这句话的映照下,仿佛在放屁,于是脸色一下子就青紫变换了。
没、事!继续等下句!他们等得起!
陆安从容不迫:“所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便是指天地各在其位,万物生长繁育。”
虚心向学那部分人认认真真将这句释义记下,有的人听过这句释义,有的人没有学过这句释义,还有的人以前看过的是另一种释义,但是也能看得出来意思大差不差。
不论是哪一个,都怀着一种求教的心,谦逊地去记录,去理解,学无止境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对号入座那一方的人,深吸一口气,心情格外地差。
这句话也没办法挑刺,它和主流的释句意思相似,只是遣词造句稍白一些,你批判它,和批判主流没有差别。
可恶,此人功底怎如此深厚,竟然能把释句说的那么浅显易懂,他就不怕乱简化用词,简化出错吗!
有的人死死抓住那口气不放,非要出气不可。
但还有一部分人,趁着同伙不注意,已经偷偷摸摸在记了。
——近来朝廷在推行科举经义策论用句简洁易懂,但是又没有官方书籍作为参考,都是学子自己摸索,很容易就造成意思简化得不到位从而丢分的情况,现在有一个明显很有实力的人透露了自己的简化部分,此时不抄,更待何时!
第25章
陆安的语速不快不慢, 吐字清晰,有条不紊。古代没有黑板,士人听抄是常态, 尤其是此人官话说的极好,没有奇怪的音调,或者含糊不清的字眼,抄写起来时简直可以说是一种享受。
她说:“是以, 我辈读书人, 当牢记自己的本位,居何位便行何事,不怨天,不尤人, 旁人的眼光与我无关,旁人的情绪与我无关, 旁人的行事作风都与我无关, 我只关注自己的情绪, 做自己该做的事, 恪守己心,如此才能使自身有所发展。”
而后掷地有声:“此便是某所理解的‘中和位育’其意。”
最后一字落下,场地场外一时寂静。
抄书的停止了, 愤恨的头脑空白了, 提问的一声不吭, 唯有眼中异色迸发。
所有人都定定看着座位上侃侃而谈的郎君,
风掀起帷幕又落下, 房州通判笑容欣慰了起来, 房州知州靠在亭柱上哼哼,十分与有荣焉, 赵公麟满脸喜滋滋,嘴巴已经是完全合不上的。
“一个外乡人……啧。”
这道压低的声音又是愤恨又是嫉妒,恨得有气无力,妒得银牙咬碎,挑来挑去挑不出错处,只能从籍贯上面找麻烦。
有人靠近那戢仲澐,低声说:“戢兄,这陆九郎一个祖籍金溪的人,因罪来我房州,不拜山头,也不夹着尾巴做人,反而在我房州出了风头,目中无人,实在可恨。”
戢仲澐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又有另外一人靠过来,好似为他愤愤不平:“一开始分明是戢兄先与提学搭上话的,本该是戢兄得到提学赏识,谁知道被陆家那小子抢先了。还回答提学的问题,想乌鸦变凤凰,也不瞧瞧‘中和位育’四字,他答得上……呃,确实是答上了,可这一问简单得很,分明是提学故意问了简单的,要抬他一手。”
戢仲澐还是没有说话,似是在沉吟思索。
那人一看戢仲澐的反应,顿觉有戏,正要加大挑拨力道,突听那边赵提学抚掌而笑:“解的好,极好,《礼记》一书,汝已能从容释读了——你如此通读《礼记》,可是将之作为本经?”
正在挑拨的那个人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官方科举经书共有十二经,但科举并不是所有经书都要你学会,而是需要你去挑至少一本经书去精读,科举前进行登记,考卷就会专门去出这本经书的考题。
这就是“本经”。
——当然,不是选一本就只考一本了,朝廷分得很细,将十二经里分出来“大经”和“中经”,如果学子去考专经进士而非诗赋进士,那就只能从“大经”里选择本经,然后会有相对应的“中经”要你兼习。
比如,选了《礼记》作为本经,就要兼习《尚书》,两本都要考。
那行挑拨之事的人,就选了《礼记》作为本经。
也就是说,如果陆安也选了《礼记》作为本经,他和陆安很可能会考同一份卷子,答同一份经义题,到时候肯定是谁丑谁尴尬。
——这陆九郎,于《礼记》的造诣可不低啊。
这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气都不敢喘,只直勾勾盯着陆安看。
便听陆安说:“《礼记》并非我本经。”
这人立刻轻吁一口气,忐忑不安的心也安了下去。
然后,又听到陆安说:“某还未想好选哪一经作为本经。”
那吁到一半的气猛地滞住,顷刻间堵住心口,堵得这人面色都是一僵。
——把《礼记》学得如此好,却说自己还未想好选哪一经作为本经?也就是说,他之前还有一经,学的和《礼记》一样优秀!
——这更让人提心吊胆了!
也就是说,在陆安选择好之前,他们都得提心吊胆,不知道会不会同一份卷子上,看到陆安的名姓。
对,“他们”。
不止这人,其他今年打算下场考解试的士人,有一个算一个,面色都凝重起来。
只有赵公麟这傻孩子,猛地发出爆笑:“还好还好,我已经是举子了,不用考解试,只需要考省试,我和陆兄不同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赵提学就幽幽道:“同年你们也不是同一个考场。他考州试,你考漕试。”
——解试实行分试制度,分为州试、漕试、太学试三种,太学试是专门考太学生的,漕试就是专门考现任官员子弟及五服以内的亲戚的,州试才是给普通学子考的。
这样能最有效避免师资上的不公。
不过也只限解试,到了省试就会不分考了。
赵公麟的笑声一下子就停了。他咳嗽两声,又改为讪笑:“一时得意忘形,忘了这事了。”
于是,对着他怒目而视的士人的怒火诡异的消失了,脑海里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我和憨憨计较什么呢?
进行挑拨的那人眼珠一转,又想到了一个办法:“戢兄你似乎也是去的漕试,如此我便放心了,你与陆安无利益冲突,确实不必介怀提学更看重陆安这事。”
若是一个愣头青,只怕听到这话就深觉自己被小看了,脑子一热就非要和陆安对上了,哪知戢仲澐听完后,十分赞同:“你说得对。”
挑拨的人:“啊?”
戢仲澐慢悠悠地说:“我说,你刚才所有的话,都说得很对。”
他和陆安的确没什么利益冲突,他日此人入朝,说不得还与他祖父、他父亲、他叔父同朝为官,他平白无故给戢氏竖敌作甚。
戢仲澐眼尾一扫挑拨的人,笑道:“倒是这位兄台,观你之前的神态,想必你与那陆九郎都是考的州试,不论本经是否相同,最后排名必在一榜,就算要去制裁陆九郎,也该你去吧。”
挑拨的人尴尬地笑了笑,便知眼前这人不傻,不会去当那出头鸟了。
想了又想,为了自己这次解试着想,一定要让陆安今年下不了场才行。
于是精神一抖擞,竟是径直出声:“陆兄还是有罪之身,却四处参宴,实在过于看重名利了。”
陆安瞧他一眼,谦逊地作了一揖:“多谢这位兄台提点。”
这人没想到陆安竟然这么不经打,他一说,对方就退让了,顿时大喜。又装模作样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陆兄改之便好。”
要改之的陆兄再度虚心地说:“解试在即,在下如今还不确定要治何经,我观兄台是治《礼记》,不知兄台能否多指点在下几句?”
这人下意识:“你怎么知道?”
陆安笑而不语。
——当然是这个时候会站出来打她的,只有学《礼记》的啊。毕竟这是切身利益了。
见陆安没有回答,这人也没追问,只是也作出一副谦虚样子:“指点不敢当,我与九郎应当是互相交流学问罢了。”
但他的演技不过关,比起陆安那浑然天成的谦逊且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真君子真谦逊的形象,这人的谦虚样子看得人简直刺挠到浑身发痒,很想打他一拳,让他别装了。
而后,陆安便很谦逊有礼地说:“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在正心,在修身,而后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圣人教诲,字字珠玑,只陆某愚钝,不知该如何正心修身,但兄台治《礼记》颇有成效,想必早已身体力行圣人之言了。不知兄台可愿与陆某议一议这正心修身之道?”
“噗……”
座中四起压抑的笑声,声音不大,却刺得找茬这个人面红耳赤,咬牙恨齿,胳膊肉绷得紧紧,紧握的拳头都气到发抖:“陆安!你!”
陆安担心地看着他:“兄台怎么了?可是突犯旧疾?我这儿有本《本草纲目》,也是医书,兄台要不要买来看看?说不得能临时治一治?”
这话一出,不论是房州知州还是房州通判,亦或者赵提学,此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提学侧头轻声对房州通判道:“瞧这小子,年方十七,行事便已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外方内圆,软硬有道,日后必了不得啊。”
房州通判含笑点头:“吾也是这般想。”
大佬们只是笑了一下,便止住了笑意,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
只有站在赵提学身侧,不知是谁家子侄的俊青年听完后笑得前仰后合,十分肆意,完全不给被嘲讽的人面子。
陆安免不了多看几眼,对方看到陆安在看他,竟也冲着陆安挤眉弄眼。陆安回以友善微笑。
被陆安嘲讽的那人又被俊青年的笑声一激,脑中热气上涌,上前一步,扬声道:“陆兄这般说,想来尚处于心不正,身不修之行了?”
陆安浅笑:“惭愧,仍在格物。”
赵提学实在忍不住又问:“你当真不是治《礼记》?”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这可是正儿八百的《礼记》内容,若非贯通《礼记》,怎能回答得如此巧妙,如此行云流水?
陆安道:“确实不是,只是……”
赵提学:“只是?”
陆安笑了下:“只是在于十二经多多少少都看过些许、学过些许,方才能答上来罢了。”
赵提学看陆安说的那么云淡风轻,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但又莫名合理的想法:
此人,不会是想要尝试贯通十二经吧?
第26章
赵松年向来是个不委屈自己的人, 他也懒得猜了直接问:“你是不是想尝试贯通十二经?”
还没等陆安回答,周边已经接二连三响起“什么?!”的惊呼。
然后再次不等陆安开口,就有人说:“提学说笑了, 贯通十二经,这怎么可能啊!”
“是啊是啊,赵公你可别害了九郎,本来没这个意思, 你这么一说, 他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不过我觉得以九郎的才学,十二经很难,但贯通三经应该没问题。许多大儒至少贯通三经。”
“嘶——大儒?你对他还挺有信心?”
议论四起, 大多数人都觉得陆安做不到,也不会去想做贯通十二经这样的事情。唯有赵提学眼神灼热地看着陆安, 问:“九郎, 你以为呢?”
陆安坦然道:“是。”
陆安:“我的确想尝试贯通十二经。”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 但当真实听到那一声“是”时, 那一瞬间,赵松年竟有些毛发倒竖。
而火热的议论声也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着陆安,几乎是目瞪口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开始有第一个人摇头叹息:“陆兄, 你这……”
就算是要讨好提学也不是这么讨好的啊。
而后就是一道道视线移开。
没有人相信陆安真的能做到贯通十二经这样的事, 但他们也没嘲讽陆安,只是怀着一种包容, 一种看玩笑的心态, 将那句话当成了一种阿其所好,当不得真。
然而唯有多年之后, 陆安被世人尊称为陆子,众人回头看其经历,才发现,原来贤者早在年少时,就立下了雄心壮志,彼时观者如云,却罕有人信。
更有人注意力往别的方向去了。
“这位……陆兄。”赵松年身旁那位俊青年笑盈盈开口:“不知陆兄方才所说格物,格得何物?”
陆安道:“竹子。”
俊青年十分诧异:“竹子也能格?”
陆安点头:“能。”
俊青年很好奇:“那你格出什么来了!”
陆安:“心即理。”
俊青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定格了,在他默然的那片刻,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那么重大的一句话,几乎可以说是掀开儒学新篇章的一句话,居然被这人轻飘飘的说出来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句话有多震撼!
俊青年往左看,看到赵松年这个大儒已经被劈头盖脸砸下来的一句“心即理”打得头晕脑胀,嘴巴不停念叨着“心即理”,眼见着要走火入魔了。
俊青年往右看,房州通判才文学造诣上没有赵松年高,此刻还能处于一个求知状态,一把上前握住陆安手腕,生怕她跑掉:“你说说!你快说说!什么是‘心即理’!”
薪朝是宋朝的投影,许多人的认知里,理学是从程朱开始的。但其实不是,早在程朱之前,整个宋朝的风气就趋向于理学,程朱只不过是在宋朝风气里应运而生罢了。
而薪朝,也一样。
虽无程朱,理学亦已然兴盛。
房州通判学的也是理学,而“心即理”这番话,几乎是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而除了这两人,在场学子们听得简直一头雾水,根本不知两位大佬为什么那么激动。
陆安面对房州通判的催问,想了想,说:“心即理,‘理’便是凡尘俗世对人的定理需求,譬如‘仁义礼智信’。而仁义礼智信不能向外找,应该向内找。”
房州通判迫不及待追问:“什么叫向内找?”
陆安道:“若一个人被关起来,见不到外人,难道这个人就没有仁义这样的品质了吗?这个人行仁义之事,是被心所指挥才会去做。所以说,心即理。”
房州通判对此深表赞成:“九郎说的极对!不曾想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却一直无人发现,直到九郎你将其从蚌壳中取出。”
郎君浅浅一笑:“大人过誉了。安只是从圣人之言,去格物致知,方才悟到此理的。”
房州通判突然领悟了对方的未尽之意。
格竹子,竹子不会说话、不会回应,所以人对竹子的任何态度都是出于本心,陆安因此悟出“心即理”再正常不过了。
今日,他也悟了!
突然,房州通判对着陆安就是一拜,陆安连忙侧身避开:“大人这是作甚!大人为长辈,陆某如何受得起。”
房州通判却正色道:“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今日告诉我‘心即理’的道理,那你便是我一理之师,这一拜是应……”
“砰——”
旁边突然传来拳头砸脑袋的声音,众人惊诧看去,却见赵提学疯了那般在拼命砸自己脑袋。
房州通判和那俊青年连忙上去一左一右拽住赵提学的手。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对自己动手了?!”
赵提学那一双眼睛竟然红得像要滴血,还在喃喃自语:“心即理……心即理……”
随后整个人激烈地像蚯蚓钻土一样扭动起来,房州通判和俊青年差点控制不住人。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平静下来,整个人大汗淋漓,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九郎啊……”赵提学有气无力地说:“下次说这些话之前,能不能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避开你。”
俊青年很稀奇:“你这是怎么了?”
赵提学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竟然还带了悲愤之意:“我学了一辈子的‘向外穷理’,他陆九郎突然告诉我,不是‘向外穷理’,而是‘向内修理’,我能怎么办!我要怎么办!要是说得不对也就罢了,他说的又很对,我不想认同,但我的心告诉我我认同他的道理!‘向外穷理’那是我学了一辈子的东西,我现在还得把它推翻从头来过……”
赵提学恨恨看着陆安:“我今天没吐血死在这里,算你陆九郎幸运!”
“心即理”这句话简直堪比在数学界丢出“1+1=3”的正确验算过程,对于普通人或者对数学钻研不算很深的人而言,大概也就相当于“说习惯一加一等于二,要花大力气纠正这份认知,会对生活有不少影响,以后所有需要计算的时候暂时用不了计算器,要手算”,但是等过段时间习惯了就会好很多。
可对于那些数学大佬,知识学得越深,受影响越大,越容易崩溃。所有建立在“1+1=2”这个数学算式上的东西,被彻底摧毁,对世界的认知都要崩塌了。
赵提学就是这种情况,他稍微一想到“心即理”这句话,就是无数情绪喷涌而上。
害怕?无助?恐惧?绝望?刺激?
世界观摇摇欲坠。
陆安脸上难得流露出尴尬的神色:“提……”
如果她说她不是故意的,会有人信吗?
赵提学从房州通判手中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来,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停!你别说话!”
陆安默默闭上了嘴。
赵提学骂骂咧咧:“别人参加雅集是要才名,你参加雅集是要索我的命——‘心即理’这话我要寄给其他人,你没意见吧?”
陆安摇头。
赵提学一想到还有其他人陪他一起吐血,内心一下子安定了不少,不再那么悲愤尖锐了,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而后实在没忍住,又问:“后面呢?后面还有吗?”
当然有,但不是现在的陆安能拿出来的。她自己都还没吃透阳明心学,能说出“心即理”也是前段时间她为了这次雅集真的格竹子去了,今日才有感而发。
于是陆安便告诉他:“后面还未悟出来。”
赵提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免不了遗憾。
痛苦归痛苦,但他真的很想看到“心即理”这个思想的大成是什么样的。
那一定是一个很瑰丽很华美的世界。
俊青年顺口插话:“那除了‘心即理’,陆兄你还格出来什么吗?”
本来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真看到自己把陆安问迟疑了。
俊青年也是一愣,而后兴致盎然地说:“你还真格出来别的东西?能说吗?”
陆安点点头,赵提学脸色一变,正在犹豫是走是留,就看见陆安从随身腰包里掏出一个长竹筒。
那是一个刚好能用手握住的长竹筒,有三个竹节,前两个竹节约摸是用尖锐铁器把它打通了,而第三个竹节只钻出一眼小孔。
看样子不像是要用来装水,而是有其他用处?
赵提学一向喜欢那些“奇技淫巧”,看到此物轻咳一声:“这是什么?有什么用?”
陆安解释:“这是吹火筒,用的时候把这个小头对着灶膛里有火星或者冒烟的地方,嘴巴对着大头吹气,只要吹个几下,火势就会旺了,很好用,便是引火的柴爿受了潮,吹几下也能烧起来。”
——在她上辈子,吹火筒最早出现在元朝。是以,薪朝百姓烧灶全靠自己生火,费时费力。
房州通判登时眼睛就亮了,忍不住念叨:“好东西!我小时候被家里喊去守灶膛,太累了睡着了,火就灭了,被家里人好一通打责。全是因着灶膛里的火一旦灭掉,想再升起,又要受烟熏,熏半天眼泪都出来了也不一定能点着,尤其是冬日阴冷,用来烧火的柴爿很容易受潮。可若是有这个东西,百姓生火就能轻松许多了。”
他本来心里还念着那句“心即理”,可一见到吹火筒,登时把什么儒学理学全忘了个精光,只觉得陆九郎格出这东西胜过他格出十句真理。
第27章
俊青年斜斜瞥了赵提学一眼, 赵松年急忙上前几步,问陆安:“九郎预备如何安排此物?”
陆安朝着汴京方向拱了拱手:“自是献于朝廷,请朝廷推广。”
房州通判大声说了句:“好!”
随后道:“本官亲自上书, 定将此物功效原原本本告知官家——不过在那之前,本官需得亲自试用一番,还望九郎见谅。”
于是,好好一个雅集, 顿时成了烧火集, 衙役们火速用石头搭了个简易炉子,缝隙用泥土糊住,再往里面放入潮湿的柴薪。
陆安正要演示怎么用,房州知州不想只有房州通判表现得在意百姓, 不甘示弱道:“既然要让百姓相信此物功效,不如本官亲自来!”
接过了吹火筒。
随后, 一州最高行政长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趴在地上, 撅起屁股, 往柴薪上点火。潮湿的柴薪不易点燃, 忙活了好半天才起了一个微弱的火种,要在往常,这火种很快就会灭了。
房州知州就拿起吹火筒, 依照陆安的指示, 在那里吹。一开始力度没掌握好, 火没旺,浓烟倒是先一步滚了出来, 房州知州直接被呛了一下, 扭头咳个不停,眼圈也被熏红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没忍住笑了一声。
房州知州往旁边侧了侧脑袋和身子, 顶着通红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见笑见笑,本官以前没生过火,这还是第一次。”
这话一出,在场生过火的农家子们顿觉那原本高不可攀的知州也变得亲切了起来,还有人高声问:“州尊可需学生帮忙?”
“不用不用!本官再试试!”房州知州等烟雾散了一些,再次拿人嘴对着竹筒一吹——
“怎么样怎么样!你们看到了吗!”
“什么都没有,黑洞洞一块。”
“着了着了!好快!真的好快!”
“老天!这也太灵便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同样是用嘴吹灶洞,怎么加个竹筒,就烧得那么快!”
“格物致知、格物致知!原来是这样格的!回头我也去找个东西格一下,看看能不能格个有用的物件出来,造福百姓。”
士子们乌泱泱地围过来,探头瞪眼看。
当看到吹火筒真的轻而易举将火吹旺的时候,人群中立刻传出欢呼声。这一刻,他们突然有种见证历史,见证一个新的物件被创造出来,即将投入民生的兴奋感。
读书人的确看不起奇技淫巧,可当一个东西和民生挂钩,那这就不是奇技淫巧了,这叫心怀天下苍生。
——当然,如果有人借此攻讦,只要人多势力大,那也能攻讦成功。
有士子知道陆安出自金溪陆氏,便好奇发问:“陆兄是如何想到格出这个东西的?难道在陆家,陆兄还时常下厨?”
陆安从房州知州手中接回吹火筒,重新放入腰包之中后,才开口回复:“非是如此,实是此次流放,万事万物需得亲自动手,待要烧汤时,陆某方知百姓烧火不易,便想着能否造出一物,令百姓不必苦于灶洞难热。”
那俊青年听完,当即抚掌:“微小见大,陆兄仁善,心怀百姓,身随心动!倘若你去治《论语》,不需要你进科场都能让你上榜。”
最后一句全然是嬉笑。
赵提学拼命咳嗽:“咳咳咳!”
他知道此人行事素来轻佻,但没想到连这话都能说出口!
和这位相比,他一个离经叛道的人,居然也能称上一句迂腐!
俊青年听到这咳嗽声,便转了话题:“没想到你们陆家如今竟过得这般苦,烧火都烧得如此狼狈。”
陆安回道:“流放哪有不苦的。”
俊青年面上含笑:“我还以为因着鸣泉先生声名远扬,流放路上总会有人给他示好,如此看来,是某想错了。”
赵公麟听完这话,立刻反驳:“你当然想错了!哪有什么示好,我刚见陆兄那天,他双手都烂着冻疮呢!”
赵提学脸色一变:“大郎!”
赵公麟嘟囔:“我说的是实话。陆兄本来就过得不好。”
陆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压下眼底的赞许。
赵兄弟真是个好人。冻疮这种事情,如果她自己说,就显得很卖惨,只有别人说才能起到惹人怜惜的作用。
好了,现在房州绝大多数士子都知道她手上有冻疮,流放路上过得不好了。
至于陆山岳好不好,流放路上有没有受到照顾,和她一个手生冻疮的人无关。
俊青年面对赵公麟的嘟囔,只是笑:“赵公,你这侄子真是赤子之心。”
赵提学:“让大王见笑了。”
其他人——包括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都是一惊。
大王这个称呼只会用在封王的人身上,所以……这是皇室成员?!
而这个皇室成员明显对陆安十分感兴趣,一双眼睛直在陆安身上打转,面对赵提学的话也只是笑着摆摆手。
赵公麟默默地往后缩了缩,不敢看叔父瞪他的视线。
……谁知道这人居然会是一位大王啊!而且,大王怎么了,就是官家来了,他说的也是实话!
而此前挑衅陆安那人,一听到俊青年实乃皇室成员,实在欲壑难平,有心再争一争对方的赏识——而正好,他发现了陆安一个致命破绽。
“陆兄。”这人面色沉重,似乎很为陆安惋惜:“你既说’心即理‘,又说’应向内寻‘,可你格物格出来一个吹火筒,这分明就是在向外寻啊,如何能说是向内寻?”
其他人这才把注意力从吹火筒以及突然冒出的皇室成员身上移开,看向陆安。
对啊!
这……这悟出的道理和做的事情怎么会相反?
但也没有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都是注意着陆安的表情,看陆安怎么解释。
赵公麟捏紧了拳头,很想砸在那“沉重”面色上。
——哪有什么沉重,这人分明就是在得意!
对方确实很得意。
然后,下一秒,他就听到他要争取赏识的那位大王说:“你怎么这都想不明白?就这样还怎么科举?”
言语中充满了对脑子不好的人的嫌弃。
找茬的这人都愣住了。
赵公麟一点也不给他面子,直接爆笑出声。
朱延年适时地开口:“这位大王的意思是,陆兄格竹子,从开始格物,到格出外物——也就是吹火筒……”
听到此处,赵公麟本来止住的笑声重新复起,笑得惊天动地,笑得挑衅的人气愤无比。
他辨得明白,朱延年这厮故意说什么“也就是吹火筒”,分明是在用这话来挤兑他,暗示他脑子不好,需要人特意将格出的外物详细说明白是什么——简直奇耻大辱!
挑衅的人磨着后槽牙。
朱延年说着话:“陆兄格出了吹火筒,若是寻常人,早就对此满足了。可陆兄为人素来精益求精,他必然是又去思索,继续格下去,而后发现除了向外求,还可以向内求。向外爱民,向内修身,不知我说的有无不清楚之处?”
赵公麟接话:“没有不清楚,十分清楚,就是不知心有偏见的人能不能想清楚了。”
你才没想清楚!
你才心有偏见!
某个“心有偏见”的人觉察着其他人那些古怪的目光,心里的不快都要把自己烧死了,还只能忍着不爽,银牙咬碎:“原、来、如、此!多、谢、解、惑!”
从头到尾,不需要陆安多说一句话,便已有人自发为她冲锋陷阵了。
那大王扫了一眼其他人,只觉此地除陆安外,皆是庸才。
便很是随性地将手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
众人条件反射地看过来。
赵提学抬手用袖子捂住脸。
轻佻,太轻佻了。
那大王侧头看向陆安,笑问:“若有人抨击你这吹火筒乃奇技淫巧,你要怎么答?”
陆安沉吟片刻,道:“勿以善小而不为。”
那大王颇为意外,没想到陆安会引用刘备的遗言,而众所周知,刘备最在乎百姓——这可真是一语双关了。
那大王追着说:“不许说是为了百姓。”
——真是好霸道的大王。
陆安笑说:“除此之外,我也确实有私心。”
那大王:“哦?什么私心?”
陆安慢慢道:“此次流放艰苦,家祖日日身冷,我等过往不曾学过生火,现学又做得极为艰涩,难有汤饮。我实在忧心祖父身体,可惜当日未曾想出办法。这些时日我也经常在想此事,或许也是因此,见到竹筒才能想到能用其吹火。”
她孝顺祖父,有什么错!
看到周围人都点头表示赞同,陆安深深觉得,还是有祖父的孩子好,祖父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以后有任何出格的事情都可以推祖父身上,她可是大孝孙,事事为祖父着想!
陆安:“而且夫子都说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火候若不好,饮食如何能精,如何能细?便是从此道讲,吹火筒也不能说是奇技淫巧。”
她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学子恭维:“尚未决定治《论语》便能如此活用了,若是陆兄下定决心深学此道,想必定能大放异彩。”
那学子旁边的人对他怒目而视。
合着你不治《论语》,你就可以放心这么说是吧?
第28章
陆安给自己定制的人设就是谦谦君子, 面对旁人过高的夸赞,她只是微笑地接过话:“哪有那么容易,背书容易, 解书难。我祖父曾说,他幼年时学《千字文》,到如今亦不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句真意。我今岁才十七, 怎敢言大放异彩。”
比起面对傲气的人, 人天然就喜欢和谦虚的人相处,陆安这话一出,大伙儿听着都很舒服,于是连忙抬轿子。
这个说陆兄太自谦了, 那个说九郎今日雅集上几笔淡墨已然勾勒出异彩,人有本事还这么谦逊, 实在是吾辈楷模。
唯有赵提学在旁边感慨:“陆鸣泉竟如此说……他这才是得学问三味, 这次竟是我落后于他了。”
那大王在旁边惊讶:“啊?鸣泉先生还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但他们两个离得稍微有些远, 士子们又嘈杂地说着话, 并没有人听到二人对话。
那大王还思索了一下,断定:“他教我兄长学《千字文》的时候可没说过这话,要么是他教得不尽心, 要么这话是陆九郎捏造的。”
赵提学点了点头:“那必然是陆九郎捏造的。”
那大王:“嗯?为何如此说?”
赵提学:“陆鸣泉此人又清高又傲气, 总是分不清什么时候该抓家族荣誉什么时候不该, 不然也不会被抓住把柄流放,但唯有一点, 他教导官家时定然是尽心尽力的, 既为传输自己的学问,也为忠君。官家言没说过这话, 那就必然没说过。”
那大王点了点头,颇为赞许:“你说得对。”
他们两个也不意外陆安会假托长者言——有些话,确实不适合陆安这个年纪说。
反正这种小故事,很容易就能造七八个版本,今天可以说是祖父说的,明天就可以说是老师说的,待到彻底长成大儒后,还可以说是自己悟的。
但是,不意外归不意外,赵提学还是吸了口气。
要说陆安真的不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的解读,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只有他早已过了追求释意的道路,现如今已是在思考真义了。
——此人倒是机灵,知道有些话自己不适合说,就推给陆山岳。
赵提学惊叹之余,看其他士子——尤其是和陆安同年入科场的士子,眼中不免带来怜惜。
这些人可能还不是特别的明白,他们和陆安同科场,到底意味着什么。
*
“说到《千字文》……”
陆安这边,场中有人说得兴起,一时忘形:“听说现在有些学子,连《千字文》都不曾熟识,让他们背这一千个字,像要他们命似的,背得七零八落。”
在场有些人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这一段抨击,他们是全坐实了,一个字都不差。
房州知州眼睛往他们那儿一瞥,而后略带不悦地说:“既然如此,本次雅集就论《千字文》吧。”
“啊?!”忘形的士子猛地回神,心跳狂飙,冷汗都出来了。
完了,他不会离开雅集就被人套麻袋打了吧?
房州知州却是直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八字何解?请诸位作答。”
话音刚落,忘形的士子含泪抢先一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此乃天地玄黄。而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
房州知州笑问:“你这么答,那洪荒二字又出在哪处典籍?”
然后这士子就卡了。
“洪荒”二字,并没有明确的典籍出处。此前有人流传《太玄经》中有过“洪荒之世”这样的字眼,但很快就被较真的儒生逐字逐句翻看,反驳了这个消息。
房州知州摇头:“你这般恰恰好就应了九郎那句‘背书容易,解书难’。”
那大王笑道:“有了往古来今、四方上下,却丢了物之广大与事之久远,若这世界让你去开辟,可是缺胳膊少腿,多有不全之处啊。”
士子臊红了脸:“谢大王指教。”
便在这时,赵公麟默不吭声向前走了几步,待其他人看向他之后,他大声道:“洪与荒,当为洪水与荒野,便是江河湖海与脚下陆地。”
那大王饶有兴趣:“按你这般解,荒与地之意,岂非重了?”
赵公麟毕竟是考过解试的人,若谁因为他的性格以为他没有学识,那便大错特错了。
他道:“正所谓《春秋》首称‘元’,《尔雅》首列‘始’,以天地之初、万物之始为开篇,乃文章惯例,《千字文》亦是如此。”
“又玄天在北,黄土在中,天地为方位,而洪水荒土,水土则是五行。是以,非是‘地’‘荒’重叠,实乃‘天地’‘洪荒’首尾呼应。”
“好!”
“好!”
众人抚掌而叫,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公麟,赵公麟从容而立,双眼明亮。
而后陆安站出来。
赵公麟瞧到是她,便边挥手边笑:“陆兄快来!”
陆安便来了。
“陆某以为,非是天地为方位,实乃天地为水火。”
当她站出来时,不仅场内,场外的人也都看着她,那大王、赵提学、房州知州、房州通判皆注视过来,每个人的瞳孔里都闪动着期待。
郎君金声玉色,举城皆动。
“《易》有言,乾者 , 天也 。终而为万物始。乾起于坎,北方坎水之地。”
“坤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坤起于离,南方离火之处。”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何六?东南西北,四方上下,六合也,与宇相应也。”
“地二生火,天七成之。何七?阴阳五行,回转循环,七政也,与宙相应也。”
至此,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已释四字。
用的还是《周易》。
要知道,十二经中,《周易》最难。
场中已有人失声:“你连《周易》都学通了?!”
陆安咳嗽一声:“略懂一二。”
又有人失声:“你又是略懂?!你还有多少略懂?!”
陆安正想说话。
对方:“停!别说了,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十二经多多少少都看过些许是吧?!合着你说的多多少少看过,就都是’略懂‘是吧?!你都会了是吧?!”
那神色已然扭曲。
陆安:“……这倒没有。只是《周易》、《论语》、《礼记》这三样,比其他的略懂一些。”
没办法,谁让在明朝的时候,四书就包含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而《大学》、《中庸》都是《礼记》里的内容。
学过四书,自然对《论语》和《礼记》就有了解了。
而《周易》……说来惭愧,并不是她连五经也学完了,还没那么夸张,纯粹是因为华夏人对算命这种事天生的好奇,她就去研究了一下。
理论知识倒是记了一脑子,但就是学不会算命。
这可能是需要天赋吧。
陆安在心里为自己被埋葬的算命技能幽幽叹了一口气,然后这口气被其他人打断了。
“真的是略通一些吗?”士子们满脸“我不信”。
陆安:“真的。”
然后默默把后半句咽回去。
——但是我会学习。
士子们相不相信,谁也不知道。但反正治《论语》、《礼记》或者《周易》的士子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陆安想了想,决定帮他们脱离一下这个情绪:“而玄黄和洪荒……”
她开口之后,士子们立刻收起诸多情绪,专心致志听她说话,再不吱声。
帷幕投下绰绰的影,明亮而巨大的夏日被分割成了细碎光点,落在众儒生身上,他们朝着陆安方向,十分郑重其事。
治《周易》的人,已是取出竹简与毛笔,还用上了随身带的墨水。
听陆安说:“《千字文》一书中,自天地玄黄起,至露结为霜,一共十八句,讲的是天时。而《易》有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何为天地之杂?天地阴阳交互混和。乃天地初开,混沌也。”
“而洪荒既讲的是天时,此二字的解读,陆某认为,洪应当是‘大’,荒则是‘久远’。宇宙洪荒,亦取时间无首无尾、空间无边无际之意。”
洋洋洒洒说完,陆安对着周围轻轻一拱手,微笑:“陆某说完了,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陆安微妙地顿住了。
她看到她说完后,那些士子头也不抬,都在唰唰唰抄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竟还能这般解读!”
“茅塞顿开!真是茅塞顿开啊!”
“听陆九郎一言,胜读十年书!”
不管是治《周易》,还是不治《周易》的,都在疯狂抄写。仿佛受到了相当大的触动,众士子思如泉涌,意犹未尽。
唯一没有在抄写的只有之前多次找陆安麻烦的那名士子了。
但他犹豫片刻后,竟是行到陆安面前,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是没受到很大的打击,似乎只是正常服软:“萤火安敢与皓月争辉,陆九郎,某服矣!”
可他恍惚的神色,倒竖的汗毛,仓皇而急促的举动,无一不显出他明显更像是被陆安震慑了。
他盯着陆安看了片刻,人生头一次醒悟了一个道理——
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嫉妒和攻击,都来源于自身的自信。
不管是觉得可以用钱财来征服对方,或者花钱雇人来散发流言蜚语,还是可以用权势来威压对方,又或者认为自己的才华比对方好……不论如何,总是有底气的。
可当一个人优秀到某种程度,感觉任何手段都无法对其造成伤害后,那妒忌之心,就彻彻底底升不起来了。
——唯有被其才华打折的骨头,在此地苟延残喘。
陆安之才,他确实……
服矣。
第29章
送上门来的刷名望机会, 陆安怎么可能放过。
于是立刻把人扶起:“兄台言重了。自古文无第一,兄台又不识我,与我辩论实属正常, 古话说得好,真理越辩越明,哪能说一为萤火,一为皓月呢?”
这人本已被陆安的才华压服, 此刻更是痛哭于其气度之前:“陆兄……前些时日陆兄所做《爱莲说》, 某嗤之以鼻,如今再看,陆兄只是直抒胸臆而已!”
眼看着陆安也要说点什么回应了。
观澜亭中有桌,那大王用脚踢踢桌子, 其他人下意识看过去,他一手撑着桌子, 笑问:“真理越辩越明, 这是哪个古人说的古话, 我怎么没听过?”
陆安一本正经地回答:“千年前有座呼延山, 山上有座鸾羽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法号八道。这话是他说的。”
那大王愣了一下, 脑子过了一遍“呼延山”、“鸾羽庙”、“八道和尚”的读音后, 笑得东倒西歪, 不得不抓住桌子,好让自己站稳:“好好好!好一个八道和尚!”
他转头看向赵提学, 直接说:“我也要出一道题。”
赵提学拱手相请后, 那大王便开口道:“我读史书,见汉宣帝称:汉家自有制度, 本以霸王道杂之。这霸王道,作何解?”
这问题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有士子谨慎地问:“不知阁下是?”每一个字眼都像是烧红的炭,烫得口舌小心翼翼地吐字。
——毕竟就算是大王,你是和官家关系好的大王,还是和官家关系一般的大王,意义完全不一样。
如果是前者,这题能答,毕竟很有可能是官家托大王问道。如果是后者,谁敢妄言霸王?
那大王道:“吾乃申王舒。”
申王?居然是官家的幼弟!传闻官家对这幼弟待以优荣。
众人松了一口气——不是傻大胆然后连累他们就行。
申王负手而立,静静等待士子向他表现文采。
一个米姓士子抢答:“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
申王微微点头。
其余士子大为扼腕——怎么被这厮抢先了呢!
这是《孟子》原文,尽管《孟子》不在十二经内,但这是儒家文学,在场人也没少看《孟子》,将这句背出来而已,他们也能背啊!
申王等了一会儿,没看对方继续说下去,略有些疑惑地问:“就这么结束了?你科举也是这么答策论的?”
雅集试策论与经义。之前《千字文》虽非经,但出的题目也能和经义之题搭边,现在就是试在场人的策论水准了。
试的是策的二大类——子、史和时务中的子、史类。
米姓士子额头一下子就冒汗了。
在科举的时候肯定不会这么回答,但这不是为了抢答,还没想好全文就先一步选择一个切入点说出来了吗?
他深呼吸一口气,连忙调动脑子里的学识:“吾闻古之霸者,轩邱膺箓,拟之于三微,兴之以武功;古之王者……观……观人揖让……垂衣……垂衣……”
陆安脑子里熟练地把这些文言文词汇,转成了大白话。
——我听说古代行霸道的帝王,在接受天命之后,通常会去模拟和揣测如何用“三微”去行教天下,他们兴盛国家是凭借发动战争而获取功绩;古代行王道的帝王,时常观察旁人是否重礼节、行谦和之事……
随后再等对方说“垂衣”——也就是无为之治后面要跟什么。
结果,米姓士子“垂衣”了半天,苦于准备不足,只能用胳膊碰碰自己好友,示意对方来帮一下自己。
好友低声:“高居。”
米姓士子迅速:“垂衣以高居,化穆而羲轩。”
——依照无为之治来居于高位,行教化和顺之事如同伏羲和轩辕。
“吾……”
又卡了。
这次没等他再问自己友人,申王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这些话我都听腻了,说来说去都是之乎者也,没有一个实策。你们直接告诉我为君者怎么做到霸王道杂之就行了。”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今日对策,我会上呈官家。先不用长篇大论,起个题眼我听听?”
“文武并重!”
“怀柔伐叛!”
“王道习太古,霸道看中代!”
士子们一听要上呈给官家,更加激动了,一个两个赶紧说出自己的想法,也不管合不合理,先起题再想内容——
比如那个说“太古”和“中代”的,陆安就很好奇,薪朝往上,中代应该是属于“魏晋南北朝”那会儿,以魏晋南北朝的情况,说“霸道看中代”的那个人,他要怎么措辞才能把这段历史往霸道上面扯。
总之,申王听着这些题眼,没有太大反应。
他看向陆安,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陆九郎一直没有开口。
申王知道陆安这个人有才,不可能不会写策论——换句话说,你要去科举,不学策论怎么科举?
现在一直没有开口,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策题的类型,恰好踩中了陆安的弱点。
——陆九郎约摸是对霸王道这方面,没有很好的想法。
申王嘴角沉下,心里万分可惜。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必要呆太久了。
申王心里估算着时间,随意听听那些士子说不合他心意的话——有的题眼倒是很优秀,放到科举里也是上乘之作,但并非是申王想要的那个答案。
反正,听得他直打哈欠。
随着几次哈欠打出,渐渐的就没有学子敢说话了,阳光炙热,滚烫的尘埃滚烫着众人额头,汗水慢慢渗出。
此时,申王方皮笑肉不笑地弯起嘴角:“本以为汉江雅集人才如鲫,未曾想,虚名者颇多。”
这话窘得众人下不了台,不少人还对申王恼下脸来,几要出讥讽之言了。
申王摆摆手:“算了……”
他抬脚,就往场外走去。
而陆安她在干什么呢?她在猜测申王的心思。
做过阅读理解的都知道,有的时候重要的不是答的漂不漂亮,而是能不能猜中考官的想法,只有无限接近对方想法的时候,你才能得到高分。
磨刀不误砍柴工,她并不着急道出自己的题眼。
根据她的观察,申王此人行事作风随性且轻佻,不修口德,与赵提学关系匪浅。而从他前面不耐烦打断米姓士子的行为来看,他应当是不爱听虚言,更喜实干。
行事作风有可能存在伪装,关系匪浅也说不定是人过于外向,和人相处不注重边界感导致的错觉,只有那个不耐烦……
她知道了。
陆安整理好了思路,出了声:“外儒内法,仁法双行,方为王霸杂用。”
仿佛雪霁天开,所有人,不论是场中还是场外,都唰一下看向陆安。就连申王也讶然回首,眼睛直勾勾盯到陆安脸上。
赵提学“嘶”了一声,转头和房州通判说悄悄话时,道出天机:“我就知道,先是心即理,再是外儒内法,这小子定然是离经叛道的种。”
外儒内法这种事,属于文学和政治上的双重潜规则,所谓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文坛和政坛的大佬们都心知肚明,说什么遵从儒学,实际上儒学就是个框,你想往里面填什么东西就填什么东西。
别说外儒内法了。市面上的经典,还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外儒内道、外儒内墨、外儒内兵呢。
但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就是很少有人摆到台面上来说,而且,经过朝廷不间断的洗脑,学子们是真的认为他们学的是儒家思想文化,认为自己在行孔圣人之道。
所以,在场学子没一个能说出“外儒内法”四字。
只有学得越来越多,学识积攒得越来越深,而且没有把自己学得思维僵硬,迂腐顽固的文人,才能看穿儒学真意。
——当然,跟现代人没法比,现代人是从小就直接把“外儒内法”当考点学的。
申王想要的,是既年轻又能看破现今儒学本质的人才。年轻代表有冲劲,敢想敢做,不像老油条,因为懂得利用规则从而不想打破规则。
*
陆安恍若未见众人行举,一句既出,便全身心投入这场策论中。
她上前问:“策论已成,可否道之?”
申王不复之前游戏人间的样子,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陆安看:“请。”
陆安微微颔首,沉吟都不需,只是一张口,此前所措文章,过往深厚所学,此刻尽数化为洋洋墨海,浪涛将起。
“《春秋左传》仲尼曰: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
王道者,以义抚运,义立而王,重义、守义、讲义、崇义,故《荀子》言: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
“霸道者,法也。重法爱民而霸。
以霸治国,则以法治国。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寥寥几句话,王道与霸道的差别及优势,便一下子显露在众人面前,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倘若有人要从王道和霸道之中二选一,端看此篇文章开头,便已可以辨出自己更喜欢“王道之义”还是“霸道之法”了。
赵提学下意识想要叫好,又怕打破陆安思路,断掉锦绣文章,便硬生生忍住了自己的呼声。
只是头皮发麻。
这九郎可谓是博览群书矣,他不止对儒学经典颇有涉猎,就连法家的经典,连《韩非子》都看过了?!
他到底是怎么学的?为何前几年在汴京时不见光彩?陆家,陆山岳又是怎么忍得住不把这枚明珠拿出来炫耀的?
陆安不知赵提学心中惊涛骇浪。
日光耀在女郎英气的眉间,视野里的路便也好似在熠熠生辉。
她说——
“韩非曰: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然,千五百之后,已非韩子之世,行何政道?”
申王上前半步,迫不及待追问:“当行何政道?”
当先帝故去以后,他不得不开始为大薪如今的情形发愁。
别看现今太平光景,文人雅客们还有心情开雅集,可大薪的根已经开始腐烂了。
比如三冗,尤其是冗官——现在的大薪,已经是民少吏多,十羊九牧,人浮于事了。
而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下能穷了百姓,害了地方,上能压迫皇权。
你能想象汉唐时期,皇帝向大臣说自己没见过什么人才,大臣不是羞愧地反省自己没有举荐贤才请陛下责罚,而是直接对皇帝表达不满,说:“陛下你为什么要看轻天下士人?”吓得皇帝连忙说:“朕不敢!朕不敢!”吗?
但这事在大薪,就发生了。
申王迫切地想寻找一个能够替大薪刮骨疗伤的人才。
这个人……会是你吗?陆九郎?
申王神色沉凝,一颗心已然提起。
而后,就听陆安一气呵成——
“秦氏霸基,以法多闻。”
“羊谷分汉,皇纲謏议。”
“晋险左衽,既玄又儒。”
“李唐求彦,以人为本。”
“陆某学非博古,惭言:因地制宜。”
轰——
因地制宜?
因地制宜!!!
各种情绪,各种气息在“申王”胸膛中搅动,他想要把气息吐出来,可又像坐了船晕船那般,气体上不来下不去。
他确定了!
他找到了!
这就是他要找的人才!
是陆家人也没关系,身后有世家大族他也能容忍,这是他的荆岫之玉,他的骊龙之珠。
“申王”嘴唇动了动,几乎要上前,向着陆安吐出他常用的一个音——
朕。
*
陆安没有受任何影响,继续说自己要如何因地制宜:
“今非乱世,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徒法不足以自行,当王霸杂用,仁法双行。”
“法治官,仁治民,纲举目张,裁定明文,垂迪以肃官治,敦朴以开化原,积贮以阜民生,简核以防吏蠹。”
“则——”
陆安之言,掷地有声。
“百姓被泽不致偏枯,而官吏亦无由滋弊矣。”
好似惊雷炸开。
一篇雄文突兀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场策论炸响在众人耳边。
如果说“心即理”是大佬才能被其中价值震撼,“《千字文》的解析”还属于踮脚伸臂或可取到的灯笼,那么,这篇策论就是天上星,就是云中月。
这是老成之言,是治国之道!
陆九郎他才多大啊!竟已能以策论治国了!
在场的士人们望着站在他们前面的人,那人也在静静看着他们。
分明该是平视之像,却莫名有种对方在低头看他们的感觉。
不。
哪里是陆九郎在低头看他们,九郎还是九郎,待人真诚,平易近人。
只是他们在仰面视君罢了。
第30章
而真正的君已经抓住了他所求贤才的臂膀。
“九郎!快随我来!”
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手指将陆安抓得紧紧的, 生怕人跑掉。
他们走进观澜亭,亭中有桌,有提学、知州、通判, 以及大薪官家。
柴稷坐于桌前,对面还有另外一把椅子。
“九郎快坐。”他嫌弃那椅子离得太远了,直接搬到自己身边来,双眼真诚地望着陆安:“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你。咱们今日也来一场坐而论道。”
这对君臣的胳膊肘几乎碰在一起, 鞋子也几乎在桌子底下挨着。此刻, 君未曾言明自己是君,臣也还未正式成为臣。
“既然在你眼中,本朝应当以法治官,以仁治民, 那么二者该如何界定呢?以考核来防止官吏祸国害民,这考核应当以什么为准则呢?”
听到这个发问, 陆安将心中早有的回答道出:“事功。”
柴稷稍一思索, 问:“可是《尚书》中‘立功立事’的事功?”
这句一出来, 士子们便知这位申王也是通晓经义的, 对他的观感便好上了不少。就连对方之前的出言不逊,都显得没那么气人了。
陆安点点头:“确是从此句化用而来。”
她接下来要说的“事功”,其实是南宋以陈亮和叶适等人为代表的一个学派——事功派的核心思想。
由于南宋贫弱且有外敌虎视眈眈, 国朝随时处于亡国灭种的境地, 南宋学子们为了自己的国家, 苦思冥想救国之路。
事功派便是因此诞生。
“‘事’为经世致用之事,‘功’为事之效与事之果。若官吏不务实事, 无有实功, 那便退位让贤。”
陆安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很可能会和目前的社会主流背行, 但是她既然要入官场,就得确定自己的行政方向。
正好申王在这里,她可以试探一下柴家的天子和赵家的天子有什么不同——
如果对方不能接受她的想法,她也一样会进官场。只不过,会考虑一下不入中央,找个机会外放出去,一身所学也不是非要卖给帝王家。
陆安注视着申王的眼睛,慢慢地说:“于陆某眼中,实功的标准非是仁政和德政,而是以财富民,民富而国强。”
但是现在儒家治国的根基,是德行,是教人如何为人。教化才是官员追求的实绩。
柴稷面现愕然之色。
场内场外一时哗然。
座中有不少士人听不下去了,起身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九郎还是多想一想圣人之言,切莫入了歧途。”
有些许人犹豫片刻,还是打算再听一听陆安所言。
有少数人却是神情激动,觉得自己已找到人生的方向了。
不知不觉,陆安已成这次雅集的中心,不论座中人是喜是怒,情绪的牵动皆不离她。
*
柴稷看着陆安,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场问策,是他在考校陆安,但又何尝不是陆安在考校他呢?
此刻,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符合对方标准的意图,那便是魏惠王之于公孙鞅、项羽之于韩信、袁绍之于郭嘉,陆九郎会毫不犹豫抽身离去。
大薪立国百余年,已许久未有臣择君了。
柴稷哑然片刻,竟罕见升起一股紧张之意。
他斟酌着措辞,并未一味顺从对方所言。
“非是仁政和德政,而是以财富民,民富而国强……难道仁政和德政就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陆安毫不犹豫的说,而后道:“但是仁义道德应当是作为事功的一种约束,避免官员过于功利,从而逼压百姓。事功才当为主体——若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
柴稷眼睛一亮。
“若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
房州知州咀嚼着这句话,沉声道:“九郎功利心太重了些。”
赵提学叹息:“毕竟一路坎坷,先是流放,又是遭遇第五旉打压,心中怎能不偏向功名利禄?于他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房州通判却是笑道:“你们多想了,若真为了功名利禄,他没必要向申王说‘事功’之学。他只是步步着实罢了——就如格竹子格出来一个吹火筒。‘心即理‘此话很好,当为圣人之学,可难道这世间人人都能成圣吗?若人人成圣,那我等脚踩的就不是人间了。世间多的是普通人,普通人求的就是功利,求的就是黄金屋,颜如玉。”
要让房州通判说,陆安这一番“事功”实在搔到他痒处了,恨不得陆安能立地成大儒,赶紧著书立学,把“事功”的思想和道理赶紧整合出来,让他一睹为快。
却在这时,突听申王大喊一声:“速速拿酒来!”
三人转头一看,只见申王激动得面色绯红,对陆安的满意已经呼之欲出了。
赵提学连忙上前,摆好酒盏和酒杯,还亲自给申王和陆安倒酒。
赵公麟满脸疑惑:“奇怪……”
朱延年接话:“什么奇怪?”
赵公麟挠挠头:“我叔父他怎么会自己去给申王倒酒,他不像那种对王侯卑躬屈膝的人啊。”
朱延年眨了眨眼睛,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震撼和惊恐交杂。
没有停顿,没有耽搁,他赶紧拍了一下赵公麟:“快替我看看,我头发有没有乱,衣服有没有不够整洁的地方,还有脸上,没有灰吧?!”
赵公麟茫然着脸,但还是看得很仔细:“头发没有乱,衣服挺整洁的,脸上也没有灰。”
“那就好!”朱延年面色一喜,又看了赵公麟一眼,提醒他:“有些话我不好直说,但是,申王毕竟是天湟胄裔,你多上点心。”
赵公麟还是一头雾水,但他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就是听劝,听朱延年这么说了之后,便挺了挺腰板,坐得更直了。
而朱延年直勾勾盯着那边,眼睁睁看着官家和陆安把酒言欢,为兄弟欣喜之余,还是禁不住有些许羡慕。
那可是官家啊!
*
这可是能说出“若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的大才啊!
柴稷拒绝了赵提学为陆安倒酒,亲自给陆安倒了一盏酒,眼睛都放光了:“那该如何将仁义道德和事功相结合呢?”
陆安抿了一口酒,道:“因事作则,缘事求道。”
柴稷激动地一拍桌子:“说得好!好一个因事作则,缘事求道!说得太好了!”
怎么能有人说得那么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呢?
他心里的想法就是类似这样的,只是比较零散,听到陆九郎这些话,那些零散的念头才有了出路。
他们竟能如此投缘!
当然会投缘。陆安说的是事功学派里的核心观点,这个学派字字句句都冲着实学兴国去的,可不就是合了柴稷的意吗?
柴稷也举起酒,强行和陆安碰了一杯,这酒没有宫里的好,但他照喝不误。
酒不够好不要紧,人够好就行了。
柴稷上扬的嘴角完全压不住,他又问:“可道理道理,你只有道,没有理,莫非要用格物之理?”
陆安略一沉吟,把大儒叶适的思想翻出来:“物是实存,理为物之理,不能舍物而言理。此便是事功之理,亦是格物新理。”
知己!
知己啊!!!
柴稷只觉自己心里有一把火在腾升,在燃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又问了一个问题:“此理可用!可如何能使此理推行天下呢?”
陆安道:“以心观百姓所需,官员所惧,事上练,心上磨,必然能使他们接受这个道理。”
柴稷懂了,把百姓需要的给百姓,把官员不需要的给官员——
至理名言!
这真的是至理名言!
不止是柴稷听得狂喜,只觉越聊越投机,此刻现场能留下来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能把陆安的思想听进去,思考进去的,他们心里也憋了很多话想问,但是没有一个敢发言,生怕自己想的太浅了,问的东西闹了笑话,只能看着申王和陆九郎在那儿一问一答。
时间越来越久,日头越来越西,众人听得越来越沉醉。
直到最后,说无可说,问无可问,申王一句“君当嘉大惠于天下”,将此次雅集画上句号。
后有云:此为陆子论道之始。
*
“你要不要来给寡人当门客?如此不必科举,寡人直接荐你入朝。”
雅集结束,陆安听到申王这么问她。
陆安拒绝了。
申王问她:“你可是怕和一个王走得太近,被官家提防?”
陆安摇头,直言:“我想要科举,我需要进士出身。”
大薪最尊贵的身份,不是皇室子女,而是进士出身。哪怕同样是朝堂上的文人,有没有进士出身,得到的态度是天差地别。
进士出身的朝官完全可以鄙视非进士出身的朝官,视他们为下等。
她这个女扮男装的情况,别说是申王了,就是皇帝招揽她,她也不会答应。皇帝没办法在天下读书人的攻讦下保住她,但是进士出身可以。
没有证据,谁也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一个进士是女子。
申王点了点头,虽然很遗憾,但还是尊重陆安的想法:“既然你想参加科举,那我就免了你的配隶身份吧。”
被第五旉轻而易举拿走的特赦,又被申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回到了陆安手里。
待到八月,她就可以下场科举了。
陆安吐出一口气,侧头看了一眼日暮中的观澜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做到了。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终于可以有资格说一句她能活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