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从配所脱身, 户籍按照常规都是落在本地。
但有申王在,他特意询问过陆安是否需要将户籍迁往他地,比如陆氏祖籍金溪。
或者落在汴京也行。
陆安拒绝了, 用的理由还是:“陆某要科举,若是户籍在他地,便要前往他地备考。可陆某离去后,祖父在配所中无人照看, 如何是好。”
——其实主要是她在这里有了自己的人脉和名声, 勉强也算半个家乡了。众所周知,背井离乡这种事情最做不得。孤身一人去外地,最容易被本地势力针对和挖坑了。
申王点头:“既然如此,你可要入房州州学?我这儿有个举荐的名额。”
陆安眼睛一亮:“谢大王。”
申王确实十分有能量, 都不需要半天时间,就把入学名额替她安排好。还安排随从替她将行李搬去州学宿舍——其实就是一套旧衣, 房州通判送的一床被褥以及一柄端午扇, 店主人送的笔墨纸砚。
看着这些简单的东西, 柴稷心情很复杂:“九郎往日也是银屏金屋人, 如今却……”
早知陆家有这样合他心意的才子,他下旨抄家之前,一定先把九郎捞出来, 省得九郎受这般苦楚。
陆安笑道:“旧时奢华绮靡反而空空度日, 顿开金枷, 扯断玉锁,今日方知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九郎此话颇含禅意。”柴稷对佛教没有太大好感, 但听到陆安说这话, 却觉得若真佛是他这般,那他便能理解佛教为何能吸引教众颇多了。
——虽然理解完之后, 他还是不喜欢佛教。
陆安伸手拉开州衙后门,跨过那陈旧腐烂的门槛,头一次不是钻狗洞、不是得到高官特批,堂堂正正走出了这个后院。
眼前日光明亮,街上屋舍俨然,墙角炉火熹微,空气里飘来的是羊肉的味道。
一问才知道是在用砂锅炖羊肋条,要价不菲,一碗八十八文。怪不得是开在州衙附近的,可能只有当官的才吃得起。
陆安实在馋肉了,身上还有些许铜钱,索性过去点了两份羊肋条汤,一份自己吃,一份请申王吃。小贩麻利地用大陶瓷碗给他们装好,还盛了许多白萝卜。
陆安看着那数倍的萝卜包围着仅有的两大块羊肋条,忍不住笑了一下。
看来从古至今的店家都没变,肉少而菜多。
又觉得自己如今确实是脱去桎梏了,吃个萝卜炖羊肋条都能东想西想。
又禁不住回忆起一些知识点:在古代,萝卜因为一年四季都有,就有四个名字,春天就叫破地锥,夏天就叫夏生,秋天嘛,才是众所周知的萝卜,到了冬天,就叫土酥。
平时随便怎么叫都行,但如果科举卷子上准考写萝卜相关,那就必须严格按照称呼来。
总之,两碗羊汤做完,陆安脑中想法已是千变万化了。
羊汤端上来那一刻,陆安闻了闻——好膻。
陆安眉毛都没动一下,将一碗羊汤推给申王,另一碗自然而然地请小贩打包——这个朝代已经有外卖存在了,称为“索唤”。
顺便温声请求:“可否将油花多撇开一些?我欲将其带与家中长辈,长辈年近六旬,吃不得太多油腥。”
小贩很好说话地答应了。
柴稷瞧着那碗羊汤,又看了看自己的羊汤,又看看陆安,看了一眼又一眼,面上浮现心疼之色。
——他甚至舍不得花钱多点一碗。
可又觉得这时候自己出钱请陆安吃羊汤太奇怪了,只能心疼地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再看一眼……
“大王?”
柴稷面色一正:“嗯。”默默喝着羊汤,心里思索着,能怎么在不损害九郎自尊的前提下,为他提供一些金钱帮助。
就是羊汤太难喝了。
但这可是九郎自己舍不得喝省下钱请他的。
柴稷一边痛苦一边感动地把汤喝得一干二净。
*
申王还有事,与她喝完羊汤后便告别了。
陆安花点小钱请了一个闲汉把那碗膻得呛人的羊汤送去配所给自己至亲至爱的祖父,叮嘱对方一定要看着祖父喝完,免得老人家舍不得喝,将汤放坏了再喝,容易得病。
闲汉二话不说,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一定将这份孝心送到,陆安这才放心前往州学报道。
房州州学在州城之南再偏西的地方,正门外早有人等着她,要带她参观和介绍州学了。
“正门走入便是仪门,再入便是石路,左首乃是大讲堂,为教授讲习之所。”
陆安往左边看去,就见墨林之中,隐隐可见一处白墙立出,如同破壳的雪白瓜子仁。
这就是以后她上课的地方了。
不知道教授友不友善,同窗友不友好,也不知州学内有多少士族子弟,多少贫寒学子。
陆安思索着,又听领路人说:“右首为大成殿,又称夫子庙,祭拜夫子便在此处。平日里你有事不能来州学,得教授允许便不是事儿,但祭拜夫子时,最好不要缺席。”
陆安将这事默默记下,又随着对方继续走。
大讲堂后方有四五座屋舍,听领路人介绍:“你若要寻学正、教授、诸职事,在学之时可到此处寻找,放学之后,便要出州学去寻,就在州学东二十五步处,待我们走完州学,从正门出去,我便领你去看一遍,认认路。”
陆安听懂了,学校里的是老师的办公室,学校外的是员工宿舍。
遂的对着领路人拱手一揖:“劳烦了。”
有礼貌的人谁都喜欢,尤其是对方背景不凡,那“背景”还让学正、教授及诸职事多照看他一些,倘若来了个纨绔子弟,不知要给州学惹多少事。
还好,此人应当不是那种肆意妄为、祸害学府之人。
领路人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
办公室后面,庖湢(厨房和浴室)、会食所(食堂)、斋舍(自习室)、经史阁(图书馆),还有宿舍和射圃,是学生住宿、习射之所。
州学的待遇很好,有良师辅导,还可以住在学校里,享受朝廷颁发的膳食补贴,还能免除徭役和人头税,不过前提是你得通过入学第一次考试和入学第二次考试。
陆安:“那……”
对方便笑道:“这第一次考试是为了测才学,第二次考试是为了避免有人冒名顶替,九郎既然是申王送来的州学,自是不必试考的。”
陆安表情微妙地点了点头。
好的,又走后门了。
待参观完一圈州学以及员工宿舍后,陆安就被带到了一开始介绍的大讲堂窗前。
大讲堂中自然而然是挂了孔夫子的画像,画像前有一套大桌椅,约摸是讲台,也摆了笔墨纸砚。
堂内有一二百人,每二人共用一张桌子,上边摆着各自的书籍和笔墨纸砚。此时正是下课时间,学子们各自谈天说地,吵吵嚷嚷,还有人闲得没事干,拿着竹竿子去卷窗户前的竹帘。这大讲堂四面窗户颇多,帘子一卷,光影变动,便是亮堂堂满室阳光。
最让陆安心脏猛地跳了下的,是州学中竟有十数名女子,或是捧书在看,或是嬉笑打骂,青春洋溢,笑靥如花。
男女同窗?
不止心跳的很快,就连呼吸也好似要停滞了。
但很快的,陆安意外听到她所站窗前,女子的低声笑语。
“哎!你那喜服绣好没有?”
“早就绣好了,待解试一结束,我便要与三郎成亲了。”
“真好啊,我倒真真是羡慕你,很快便能离开这州学了。不像我,来了好几个月了,也不曾给家中带回去一位如意郎君。”
“少贫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朱三十郎郎有情妾有意的,你的梳子摔断齿了,他还给你带了一柄新梳子来。”
“哎呀……”那少女羞涩地将好友一推,眉目流转,却又忧愁地蹙起了眉:“可是,他一直不给个准信,再过数月我就十五了,便不能再和男子同一个学堂念书了。”
后面的陆安没有再听下去,她狂跳的心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本以为是薪朝和大宋终有差异,可一听之下,她才想起来,这个知识点她学过——
宋朝读书风气重,许多士人公开言明女性该念书,包括那些知名大儒,比如司马光就说过:“然则为人,皆不可以不学,岂男女之有异哉?”
而男女同窗,自然也有,但是只限于十五岁以前,十五岁开始就要注重男女大防了。
宋朝许多夫妻都是因着少时同窗,相互间暗生情愫,结了秦晋之好。
也因此,许多人便反向思路:榜下捉婿太难了,不如将女儿送来学堂,看看能不能寻个如意郎君。
——家里本事一般的就送去普通学堂,本事很大的,可以打擦边球送来州学。
并非是真的州学生,而是“小学生”,州县官学会附有小学,招收儿童。女子至及笄时才成年,十五岁以前说是女童也没差。
是以,陆安在某些规定不严的州学里见到女同学很正常。
但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女子入学。
但这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女性身份能有的最好的读书待遇了。
陆安定了定心,整整衣巾,迈步入了大讲堂。
便有人看到了她。
发现是个陌生人,如今并非收取新生的时间段,稍微一想,就知来者为谁了。
“可算来了!”
便有人欢呼起来:“你就是那孝义九郎?等你多时了!”
陆安的这些未来同窗们——
有人面露笑意,微微点头;有人眼中狂热,提着衣服,慌忙冲过来和她打招呼;也有人斜了陆安一眼,白眼一翻,鼻孔出气……
陆安还看到了自己认识的那几个人。
赵公麟、朱延年、梁章……他们都没有在自家族学上学,在许久之前就纷纷选择了考进州学。此刻都欣喜地看着她。
绝大多数同窗都是友好的,一群学生围过来,有男有女,一片深深浅浅的颜色撞进陆安眼底。他们一起打量着陆安,又互相你撞撞我,我喊喊你,最后,异口同声说:“九郎!快快来写一幅字,这是我们州学传统,回头要挂墙上的!”
在她点头后,便又是男男女女笑着,有人给她拿笔,有人给她铺纸,有人为她涤砚,有人笑着招呼她:“快来!”
陆安侧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学子字体,既有汉隶,又有魏碑,沉思了一下,在王羲之行书和考试圣体启功体之间,选择了王羲之行书。
——这个世界历史上有王羲之,也是书圣,但这个世界的王羲之很少练行书,更专注隶、楷、草等书体,于是,《祭侄文稿》从“天下第二行书”变成了“天下第一行书”。
陆安拒绝了同窗为她磨墨,自己慢慢磨起来。不紧不慢,用力均匀。
磨墨就是磨心磨性,当墨汁磨到最细腻的时候,此前所有纷乱思绪全部消磨在纸墨之中。
她提笔,写下了十个大字——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第32章
陆安在书写, 她的同窗就在探头看她写。
第一个“博”字落笔时,书法好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这字好漂亮!不肥不瘦,骨肉相称。”
“是行书吧?不过她临摹的是哪一家?我怎么没太认得出来?”
“我也没认出来。可能是陆家的私藏?”
“反正不会是颜体。”
“倒像是王系一脉的……”
“不是, 我练的《伯远帖》,这字和《伯远帖》不像。”
众人议论纷纷,却完全讨论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直到有人突如其来一句:“不会是陆九郎自己创造的风格吧?”
之前的热闹氛围一扫而空,众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两三个呼吸后, 大家打起了哈哈:“怎么、怎么会呢。”
“说不定是现世哪位行书大家突破了自我, 写出了这手行书,只不过还未传到房州来罢了。”
“是极是极!”
说是这么说,一个两个眼神一阵游移,明显更相信是陆安自创。
他们看着陆安下笔, 每一个字都和世上现有的行书风格不一样,其运笔非常独特, 恰到好处地将肥和瘦、方和圆、断和连、斜和直这些相反特质融合在一起, 可谓随势而变, 千变万化。
“嘶——”
行书居然还能这么行?!
他们瞪眼去看, 试图了解这种奇特变化,但因着从未见过这样的笔势,看了几眼后竟然扭头不敢再看, 生怕把自己现在的书法学坏了。
但是……
真的好美……
众学子一走神, 一闭眼, 就是那笔妍美的字体在眼前流走,若云雾中的蛟龙, 忽藏忽露。
不能再想了!
众人痛苦地警告自己, 人群中还有人哀嚎:“完了完了……看了这笔字,以后我一下笔就想到它, 我还怎么写字啊!”
其实倒也没那么夸张,只要稍微祛除一下杂念,别老想着这笔行书,作书法时就不会歪。
但哀嚎的人现在没有心情去想这个,满心满眼都在为自己练的书法悲泣。
同窗中也有对陆九郎不屑一顾者,见到众人看了陆安的书法的反应后,嗤之以鼻,心道:哗众取宠罢了,写个字而已,至于如此做派,讨好陆家子吗?
但看同窗们表情越来越震惊,甚至可以用惊恐来形容,终是忍不住好奇,起身踱步过来,漫不经心地一瞥——
能对陆安不屑一顾的人,都是自己本身也有才华的。便如这个行过来看陆安书法的人,姓谢名师敏,字审聪,君子六艺中最擅书,练的就是现今的“天下第一行书”,书神颜真卿的书法。
他悟性极佳,又肯下苦工去练,一手颜体练得古朴凝重,得其浑厚精髓,很是劲健。
同窗里,没有谁的书法造诣能有他深。
此刻他过来看时,未尝不带着挑剔心理,可两眼一瞥,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字体,似魏晋行书的秀妍,又融合了草书的章法。谢师敏一直坚定行书应当像颜体那般端正,可此刻看到这种行草相间,体态欹侧的行书风格,他一句“有辱斯文”就要脱口而出了。
这种不端不正的东西,哪能叫行书!
但作为“旧时王谢”的那个“谢”家子弟,还是一个从小经过士族系统培育的谢家士子,审美与品鉴能力绝对不差。剔除掉那种认知不同产生的怪异后,他再仔细看那笔书法,便不得不承认:很美。
这行书很美,哪怕下笔者火候尚浅,笔画之中有的地方还按着某些规矩来,但也很美。
美人稚嫩时便能瞧出五官有多优异,待长开后,便能惊艳四方,望之无不惊叹其风致。
书法也是一样。
陆安其人才十七岁啊,年纪那么轻,还有得悟,还有得进步!这书法还能再往上走,达到精熟练达、圆润自如之境。
陆安已走出自己的路,再稚嫩那也是他自己的路!
反观……
谢师敏一想到自己都二十一岁了,练了十几年的颜体,到如今也还只是临摹,无法像他老师说的那样进入创作阶段,走出自己的风格面貌,便一阵的沉默,听那些同窗对陆安的赞赏与恭维,也觉得一时寂寞无比,与他们有了间隔。
却在这时,他同桌友人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大声道:“九郎!快来帮我和审聪评一评,我和他谁的茶好!”
谢师敏惊讶地看着戢仲澐,戢仲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他往人群里拉,于是一瞬间,潮水一般的热闹就涌了进来:“什么!审聪和翻江要斗茶?”
——戢仲澐,字翻江。
“快来让我看看!”
“你看什么啊,人家是请九郎来评一评!”
于是大伙儿又热情地把九郎簇拥过去,之前写好的那幅字等它干了之后,自然会有人将其挂到墙上。
谢师敏听到陆九郎的声音,下意识偏了偏脑袋,与其对上双眼。
九郎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发现他看过来后,那黑白分明的眼珠便浸上了笑意,冲着他友好地点头。
谢师敏很突然地,就没有那么焦躁了。
他侧头看到了桌面上那幅字。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厚积而薄发……”
这就是陆九郎的心路吗?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理解为什么陆安才十七岁,就能在书法一途走出自己的道路了。
*
陆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对外是陆氏子弟身份,在外人眼中她肯定学过某些风雅之事。
比如斗茶。
大薪文人喜欢把茶叶加工成茶膏,然后沸水一冲,比谁的茶汤色泽最好,谁的茶沫更白、维持咬盏状态最久,谁冲出来的茶汤表面图案更美等。
许多文化名人——不论男女都精于此道,如果想要融入文人圈子,这东西是必须学的。
陆安默默将这事提上自己的日程表,然后严峻以待看两位新认识的同窗斗茶。
脑子里都开始回忆知识点了——
茶汤色泽以纯白为上真,青白次之,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
茶沫要乳白如瑞雪,还要咬盏——就是看乳雾是否汹涌,是否溢盏而起,是否周回凝而不动,维持这个状态最久的获胜,
还有茶百戏……
“审聪,我特意让家里人从川蜀那边带了好茶回来,每斤三百,此次定能胜你。”
“九郎!我们的茶早就冲好了,你看茶中图画就行了!”
陆安听到这句话后,更谨重了。
然后定睛一看,两盏茶,一盏上面点出来的禽兽图案,像牛像马又像龙,另一盏上面点了一个字形,缺胳膊少腿,乍一看,还以为是穿越者老乡写的简体字。
“……”
陆安诡异地沉默了。
而她的同窗们已经笑成一团,仿佛习以为常同学将茶百戏玩成这样子。
陆安握起拳头放在唇边掩了一下笑意。
旁边亦传来数名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斗茶的两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谢师敏咳嗽一声:“下次某定能画好。”
戢仲澐瞥了他一眼:“这茶百戏难学,可别说下次了,到时候又在同窗面前丢人。”
二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那些忧闷愁思便好似被石头砸了的林中飞鸟,呼啦一下散开。
女孩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笑嘻嘻地打闹了一下,向着陆安簇拥上来:“我等可否请教九郎书法?”
陆安疑惑地“嗯?”了一声。
便有一女孩子被推举出来,对着她不好意思地笑:“我书法不太好,今日见九郎运笔娴熟,便想厚颜求一幅字帖来临摹,不知可否?”
陆安点了点头,在空白的纸面上提笔写了一个“永”字。
这女子本是见郎君白玉面孔,眼中时常噙着薄薄笑意,心中微动,但垂头一看那“永”字,禁不住惊呼了一声:“这——”
陆安耐心地说:“此为永字八法,一个永字,包含了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种笔画,练永字,体悟其体势架构,便能以此写好千字万字。”
永字八法原是琅琊王氏世代相传的练字秘法,南朝陈、隋年间,智永禅师将其传播出去,造福了天下学子。
而这个世界,智永禅师不知为何没有传播永字八法,使得后面科举取士出来后,于书法一项,王氏子弟一骑绝尘。
女子讷讷道:“这……我也能学么?”
这个东西看着就很珍贵,必然属于秘法一类。
陆安看着她,还看向其他学子,尤其是贫民学子,不论男女:“只要有心向学,都能学。”
——于是这王谢堂前燕,终于在错道五百年后,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陆安那句话直接把周围人都听傻了,一个个愣怔怔地看着陆安,两三息之后,哗啦一下围过来。
“陆兄!你就是我的再世恩人!”
“九郎!以后你指东我绝不打西!”
“别挤我别挤我!我还没看仔细呢!”
“九郎……真的多谢了。”
女孩子里也有不打算找如意郎君,而是来专心学习的,得了这永字八法欣喜万分。
有那胆大的女子已然近前一作揖:“九郎教我永字,当是一字之师,请受我一拜!”
男孩子里也有贫民学子,本就没太多钱财买纸笔练字,以往都是瞎练,虽有教授教导别的练字诀窍,可都没有这永字八法来得适当、有效。
便也有男子高声附和,与别人同行视师礼:“是极是极,九郎当得一字师之称!”
毕恭毕敬唤一声:“陆师!”
他们翻来覆去地看那永字八法,面上笑意完全压不下来。
便在这时,有人突然醒悟过来,说了一句:“九郎……是不是八月解试?”
众人一时不明——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而后,便有人先后明白过来。
一入科场,大家都是竞争对手。可就在如此关键时刻,陆九郎竟然将永字八法拿出来,只因为他们有向学之心!
孝义九郎……孝义九郎……
他们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何为“义”字当头。对方当真是义薄云天之辈,也是真君子。
四方骤然静下。
众人静静看着陆安,感动之意流露言表。
屋外突有人喊:“教授来了!”
于是众人连忙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好,还有人着急之余告知陆安:“一排二座,三排五座,七排六座都是空位,九郎你随便坐就行!”
陆安打眼一扫,往一排二座走去。
第33章
陆安在上课的时候, 柴稷在伪装弟弟申王舒的身份邀请房州官员以及大族赴酒宴。
边喝边交谈,玩闹到夜半,仿佛宾主尽欢, 待众宾逐一退去,桌上仍留着残酒。
窗户大开,晨风吹散一夜的酒气与乌烟瘴气,“申王”独自站在窗前, 负手而立, 视线似是落在那爬出墙头的翠绿藤蔓上,又似是不着一物,只在沉思。
赵松年从门外走进来,微微一拱手:“官家, 已又是一日天明,该歇息了。”
这用了自己弟弟身份的大薪官家侧过头, 笑眯眯地看着赵提学:“坚劼, 你觉得陆九郎如何?”
明明很满意, 却还是要问一问身边人, 不知道是观察贤才,还是要观察身边人。
赵松年顿了顿,经过略略思索与衡量之后, 说:“年岁虽小, 却已能谋国。只稍微作一番打磨, 便能为官家排忧解难。”
“你说的不错。”柴稷笑了起来,唇角弧度都带着青年天子特有的飞扬跳脱:“那小子看着就不是迂腐儒生, 不然说不出来王霸并行这话。朝廷里那些老家伙天天在朕耳边说什么仁治天下, 哼,我看是要仁治官员吧。”
赵松年也不好对这话说什么, 大薪这位新上位的官家,是朝野皆知的轻佻,若非先帝只有一子,想必也养不成这般不稳重的性子。
——申王舒是堂弟。
只道:“陆九郎能得官家看重,是他之幸。”
柴稷闻言却是笑出声来:“这你可就说错啦,是朕能得陆九郎看重,是朕之幸。”
赵松年诧异:“九郎还能拒绝官家看重不成?”
柴稷哈哈一笑:“这可难说。不过还好吾已通过他的考验。”
青年天子眼中只有对贤才的喜爱。
对方合他心意,所以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哪怕对方在以民的身份来考验君——
“贤才有什么怪癖都很正常,他们素来心高气傲,若非得其真心,拒诏不出都是常事。这算什么。”
赵松年应声附和两句,只是面皮微微抽搐一下,心说:
前年有位大儒拒诏不出,你直接命人将其绑来早朝上,当着一众文人的面去挑人家下巴,笑吟吟说本以为是个惊世奇才看不上我这官家,到眼前一看,原是沽名钓誉之辈。然后又叫人将对方丢出宫外,随便百姓观看指点。人家不给你面子,你把人家里子面子全扒光的时候,可看不出来半点“贤才有什么怪癖都很正常”。
赵松年:“官家既然欢喜九郎,为何不直接赐官?”
官家回首看他,笑道:“我要做的事情,既要才学也要心性,除此之外,我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个心气。到底是去考进士科还是诸科。若他当真风霜不惧,玉汝于成,我为他开制科,助他驰名天下又何妨?若他没有那个心气,日后朝堂上我便多护他一些,省得被那些老不死的欺负。”
——所谓制科,是一种区别于三年一次科举的考试,其由皇帝特设考场,并亲自主持、选拔人才。
听着和殿试差不多,实际上士人要参加制试,首要条件就必须是进士,次要条件是必须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当推荐人,二者缺一不可。
制试的过考率比普通科举还要严格,以宋朝为例,两宋三百一十九年,皇帝开制试的次数仅有二十二次,通过者才四十一人。
若得制试出身,那荣耀倍胜于进士及第。
柴稷记得陆安心心念念要进士出身。他对其爱之重之,自然想把最好的给自己的骊龙之珠。
只要对方有那个心气,他就开制试。如果才华够,他就正常出题,如果才华还差些许,他就针对陆九郎所精通的那部分学识,出一道为他量身定做的题。
也属于老不死一员的赵松年尴尬地沉默着,心里竟然微微泛酸。
——都还没作出实绩来,就这么护着了。以后真有实绩还了得?
*
陆安习惯了清晨起来去早自习,哪怕大学之后没有早自习了,她也会自己带上书去自习室看。
州学里也有自习室,名为斋舍。
元朝时这种斋舍是用来给学生当宿舍的,但是在宋朝时候,它仅仅是作为自习室存在。
陆安铺开纸,趁着自己记忆力还好的时候,用汉语拼音将某些矿区记下来。
唔……新疆那一块儿有露天煤矿。
内蒙古也有。中国五大露天煤矿:伊敏、霍林河、元宝山、平朔和准格尔露天煤矿。五个里有四个在内蒙古。
辽东也不能忘记了。
……
虽然人还没进官场,陆安已经在尽心尽力地给自己积累政治资本了。
苏教授起了个早,将自己今日的教习内容粗略整理了一遍,便准备去州学内吃早餐。从大门走进去时,还顺便和看门人打了声招呼,道了声早。
他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但路过斋舍时,却看到舍内有人影闪动。
苏教授好奇地走过去,便看到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郎君在垂眼一笔一划认真写着什么,有两只蜘蛛在他头顶上方交织结网。
苏教授认出了那人,是陆安,陆九郎。
‘明明学识已超同窗颇多,却还如此勤奋好学么……’
苏教授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
上课时间,苏教授走进讲堂之中,第一个问题就是:“八月即将科举,科举有制科和常科二类,制科不必多说,你们现在还用不上。只说常科,常科之中分为进士科与诸科,诸位可想好要考哪一科了?”
诸生中,有信心满满者,有纠结疑惑者,有眼神躲闪者,不一而足。
苏教授扫视一圈后,点了一个眼神躲闪的人:“蔡公瑾,你说说,你预备考哪一科?”
被点名的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自己被点名,站起来后,表情有点犹豫:“诸科……”
苏教授追问:“科举中,进士科单独一科,而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全列为诸科。你要考诸科中哪一科?”
蔡公瑾结结巴巴:“明、明法。”
苏教授看了他一眼:“你连三礼科都不敢去考,反而去考律法——你是真喜欢律法,还是觉得明法科比之那些经科更简单?”
诸科不需要考诗赋策论,不管它内容偏向经典还是史书还是法律知识,反正考试形式都只会考帖书(填空题)、墨义(简答题)或者大义(问答题),有时是三个一起考,有时候会只考其中一种或者两种,全看当时朝堂风向。
考诸科只要你会背书就够了。
而背法律知识比背经书那些之乎者也简单。
蔡公瑾听苏教授这么一问,羞愧地低下了头。
经科考起来不算难,但是经科里最简单的三礼科——《礼记》、《周礼》、《仪礼》三部儒家经典加起来,有足足十万余字要记要背。
苏教授嗟叹一句:“你便是在明法科拔得头筹,于科举中也只能排第五等,赐同进士出身,都不能立刻授官,只能看朝廷安排,哪个县的主簿(秘书)、县尉(县公安局局长)有缺额,便将你们这些第五等安排过去。”
蔡公瑾抬头看了苏教授一眼,很想说,我不考经科是我不想吗?那不还是成绩不行?
但终究没敢吭声。
苏教授让他坐下后,又环视了一圈讲堂,点起另外一个人:“梁章,你说,你考哪一科?”
梁章起身,也道:“诸科。”
苏教授径直问:“可愿考三礼?”
梁章道:“学生不止能背十万字。”
苏教授喜道:“如此,你要考三传?”
三传就是《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光是《左传》一本就有十八万字了。
一股隐秘的火焰在梁章心里熊熊燃烧,他大声说:“我要考五经!”
五经科,考《礼记》、《尚书》、《周易》、《毛诗》、《左氏春秋》,只比九经科容易上一些。
苏教授十分欣赏他这股劲:“你是寒门出身,若考九经科,六场十八卷对你而言还是太费力了一些,五经科六场七卷,倒还能尝试。”
梁章点头称是:“五经于我而言还有些吃力,我背不完全。而且我家境启蒙较晚,常人五岁便开始启蒙,我是十岁才有书看,但我还是想尝试一下,五经在科举中虽还是列为四五等,但待遇比非经科好上一些。”
苏教授好好赞扬了他一番,道:“量力而行之余,去拼一把,是好事。你还年轻,这次不过,还有下次。”
苏教授等梁章坐下去后,看了一眼其他人,道:“现在,愿意考九经科的站起来。”
呼啦一下,站起了三分之二的人。
苏教授在讲堂里踱步,一边走动一边说:“九经科乃诸科最难,你们能有这个心去挑战,已胜过千千万万人了。”
这三分之二的人面上皆露出自豪的神色。
苏教授又道:“诸科只考你死记硬背的能力,有固定答案,你能背出来,那你便能考上。不像进士科,你光能背书不算,你还得学会去解读它的经义,还要去揣摩出题考官的想法,没有标准答案。进士科想要考上,太过渺茫了,相比较而言,九经科只要考中,便是二等出身,赐进士及第,若能留在汴京,便授秘书省校书郎(国家图书馆校对老师),若被分去地方,则授知县(县长)。”
这些人齐齐点头。
他们就是冲着这个二等出身来的。
九经科虽然很难,但是总比进士科容易,还不用学经义、练策论、懂诗赋,他们的心气也就到这儿了,只求能考上,不求最好的出身。
进士科就没那么简单了,进士科分为经义、诗赋两科,经义科以经义取士,诗赋科以诗赋取士。
选经义科不用作诗,选诗赋科却还要从《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这六本书里选一本作为考试内容。
苏教授又让他们坐下。
最后目光落在位于第一排的陆安身上,收起了那严肃的神色,换成一张笑脸。
刚才喊“考九经科”的人站起来后,那些没站的人未必就一定是考进士科的,也可能是诸科之一,但苏教授就是觉得,陆安定然是要考进士科的。
便道:“要考进士科的站起来。”
于是,室内只有一二十人人站起,其中果真有陆九郎。
教室里的其他学子看着这些泰然而起的同窗们,眼中也不免带了些许佩服。
进士科那么难他们居然都敢闯一闯,不论能不能考过去,这股胆气已是难得了。
苏教授更高兴了。
他来到陆安面前,只看着陆安说:“以你的才学,自然该考进士科,若是去了诸科,哪怕是诸科中最难的九经科,也会被人瞧不起,说你没有心气。”
而进士科考中了,才是一等二等的出身,若在汴京,状元、榜眼、探花授国子监监丞(中央党校干部)、大理寺评事(司法部门科员),若去地方,便授通判诸州,是州中二把手。
陆安就是奔着那一等出身——或者说,奔着当状元去的。
她微一拱手:“能得进士及第是陆某所愿,只是陆某有一事未明,不知教授可否解惑。”
苏教授:“你说。”
陆安便问:“我这两日原想去经史阁借经书,去了之后才发现阁中十二经不全,不知为何。”
苏教授和颜悦色地解释:“你看它经不全,恐怕是已被其他学子借走了。不过经史阁借书有期限,三天内必须归还,你这两天多去寻一寻估计就能看到了。”
陆安心思一向细腻,听完后就立刻意识到:“房州州学中只有一套十二经?”
苏教授坦然:“是,绝大多数州学都是如此。而且,在百年前,许多州学连一套十二经都凑不齐,八十年前,真庙怜悯学子念书不易,这才赐各官学十二经一套。”
——不是当时皇帝不想多赐几套,实在是,书籍印刷太费事太费钱了。皇家也掏不出来那么多钱。
苏教授叹息:“读书向来不是易事。”
他转头看向其他学子:“你们也莫要觉得念诸科便比进士科低人一等。要知这诸科本就是历代先主怜悯寒门、疼惜百姓,才特意推举的。世家大族藏书颇多,可寒门百姓一书难求,若是没有诸科存在,这科举,只怕和九品中正制也差不了多少。都是世家门阀的游乐场罢了。”
诸学子原本还对自己选择诸科,陆安等人去考了进士多有卑意。可听完苏教授所言,他们一个两个却是突然感觉仿佛有重担在肩。
他们的存在,能够让科举不至于成为世家的游戏。
第34章
下课之后, 陆安带着自己整理出来的问题去明德堂问苏教授。
苏教授耐心一一为她解答。
如此五六日后,便忍不住对陆安感慨:“那日雅集上,吾见你文章固如金石, 言语责实为先,诸色举人皆仰视你才学,可谓天资过人,一鸣惊人。本以为你会自持颖异, 可这几日观之, 你每日都最早来斋舍,最晚离讲堂,日日询问教授经义之事,如此向学, 倒比任何材质更为可贵。”
陆安只是谦虚一揖:“他人不知陆某,陆某却自知己身对学问尚有许多不明之处, 哪能自满。”
苏教授调笑她:“经义确实不能松懈, 但你所擅长的诗词, 难道也有不明之处么?”
陆安却是正色道:“纵然是陆某所擅长的诗词, 于韵部也并非完全通晓。”
举个简单的例子,现代人习惯用汉语拼音来对平仄,比如“一”, 很多人都会以为它既有平声又有入声, 要看整体词意, “专一”就是平声,“一群”就是入声, 但实际上, 在平水韵里,它属于“仄”, 有且只有入声一个发音。
还比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绝、灭、雪,看着没有任何可以押韵的地方,但实际上,按照平水韵算,它们都属于“入声屑部”。
因为习惯了普通话的念法,这些韵字一不小心就会出错,陆安刚入门那会儿,是直接先靠死记硬背,把平水韵背下来,再谈其他。
苏教授瞧着面前这位坦言自己不足的郎君,双眼中掠过了为之惊艳的光芒:“难得,我竟然见到‘一任群芳妒’在诗词上露怯,你那一首首清词妙句作出来,我还以为你采诗轻而易举。”
陆安恭谨道:“不过是厚积而薄发罢了。陆某正是自知读不能十一,方才多看文辞,多记典故,多学用韵,还请教授教我,安以为,安定有不足之处,只是一叶障目,无法自视。”
苏教授哈哈大笑。
从自己桌边书箱里取来两套书籍:“经史阁中书籍不多,但是教授们自己还是有那么两本藏书的。”
——他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陆安看向那两套书籍,一套是《切韵》,一套是《唐韵》。
苏教授抚摸着这两套书,面上满是疼惜和怀念:“当初我也是以诗赋进士呢——你对《平水韵》十分熟识,但是只看《平水韵》还不够,它从《切韵》、《唐韵》简化而来,适合初学者,可你若要以诗赋进士,只学《平水韵》中那通用的一百零七个韵部还不够,《切韵》分为二百零六韵,《唐韵》又将之简化版为一百九十三韵,能简化成功的,都是相近的韵,相近的韵可以合用。”
“这两套书你拿去看,不必急着还,一定要将它们理解透了。”
“平时作诗词,你怎么用韵,是否是近韵、通韵都无妨,可科举时,便得从严对待它。总有考官会十分严格,你用一个相近的韵都能判你不对。你必须三本韵书都熟识,知道哪些韵其实可以合用,如此,在科举时方能知道自己是否不小心用了近韵。”
陆安听得很认真。
这些细节之处,靠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想到。
任何人都有惰性,陆安不觉得自己是个例外。她确实能干得出来只背诵《平水韵》这本通用版本韵书,不去看《切韵》、《唐韵》的事。
听完之后,陆安对着苏教授行了一个谢师礼:“多谢教授,这两套书我一定好好看、好好背。”
苏教授笑道:“不必与我客气——外边快下雨了,你回讲堂时,记得将伞拿上。”
轰隆——
一声旱雷炸响天空。
一道闪电破开云层。
一头老鹰击过长空。
一阵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在“人”字梁下挂成珠帘,陆安拿起伞,借了油纸把两套书包好,放到胸前衣襟里。再次感谢完苏教授后,人就往讲堂去了。
下着雨,学生们没办法出去玩,就只能在讲堂里聊天。陆安一只脚踏进去时,就听到有人在议论朝政——
“你们听说没有,清汴司终于要被废除了。前些时日尚书左丞刘公、户部右曹侍郎傅公、御史中丞范公、谏议大夫赵公、还有侍御史应公一同上书,言清汴司与民争利,收税太过,所办水磨茶场更是浸损民田足足二百里,请求官家将之革去。”
这清汴司,又叫汴河堤岸司,主要职能有管理汴河两岸的“河市”、收取侵街钱、收取在京来往商人的税收等等
据闻这个部门开设以来,百姓对此多有怨言——比如百姓在街道旁开设的店铺占了大道,要被收侵街钱;比如商人带货物来汴京不能自己租买仓库,必须租借清汴司提供的仓库。
州学的学生们平日也关注国家大事,早就听过这个部门诸多不好之处,现在乍一听清汴司要被废了,一个两个或是竖起耳朵,或是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
那人感觉到自己变成视线焦点后,面上表情也得意了不少。
“别卖关子,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在同桌的催促下,这人才继续说:“你们知道吧,先帝设了清汴司之后,连汴河两岸需得种榆、柳树,以固堤防的祖宗家法都不顾了,只顾着设立房廊和堆垛场收钱,宰执相公,还有诸公卿,不知上书多少次,可先帝就是不愿撤销此司。”
——堆垛场就是仓库。
“这个谁不知道啊!我家就是经商的,每次运货去汴京,都必须在指定的堆垛场卸货。这货物一卸,就只能租赁那一处堆垛场,花了老多冤枉钱。”
在大薪朝,商人子嗣被允许科举入仕。说话的人便是商人之子,此刻他愤然道:“而且,当今前年继位,本是要听从朝中相公提议,撤除清汴司,可恨那奸宦第五旉蒙蔽圣听,也不知进了什么谗言,官家便将此事一拖再拖。我家多付点仓储钱无妨,可清汴司还在汴河河岸修置水磨,使得汴水浅涩,行船不便,水磨用水还会四处流溢,浸损民田。百姓何辜!农人何辜!”
“岂有此理!”有学子拍桌怒骂:“就没人能斩此狗奴么!”
那商人之子撇撇嘴:“不仅没有人能斩他,反而还被他害了不少公卿。尤其是鸣泉先生,都说鸣泉先生是被他发现私习天文,妄言日蚀,引起民间恐慌,进而抨击官家……太荒唐了!鸣泉先生是天子之师,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他是昏了头了才在当今继位的第一年做这种事情。不信你们可以问九郎,是不是这个原因!”
陆安突然受到了众人关注,她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家祖确是因着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被罢黜抄家配隶。”
至于是不是被冤枉的,她也不清楚。这个话不能乱说。
“如此残害贤臣,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有学子语气愤怒:“官家便不管管这事儿吗!满朝文武就没人上书陈情吗!”
“没用。”有人说:“官家还是太子的时候就爱带着他的内侍们游山玩水,当了官家后还是爱带着他的内侍们游山玩水,听说许多朝政都是由那第五旉来处理,他怎么可能会让那些陈情到官家面前,当然,也不会让弹劾自己的奏章能送到官家面前。”
众学子便唉声叹气,好似事态已经危险到国将不国了。
陆安听了一耳朵这些话,倒没有多想。
——皇帝具体怎么样,行不行,还得亲眼见过才知道。
但是,在外人眼里,陆安沉默不语,垂眸思索的样子,就是在思考刚才这些人的谈话。
窗外,柴稷面无表情盯着那群学子,令人生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巡视。
身侧的赵提学已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房州通判觉得自己还是要给自己治下的学生们说点好话的:“大王息怒,他们非是对官家不满,只是深恨第五旉包藏祸心,隔绝圣言。”
柴稷淡淡“嗯”了一声,从房州通判身边经过,往讲堂门口行去。
房州通判仍是不安。
赵提学走过来,低声说:“你放心,大王气的不是这个。”
——他气的是现在无法表明身份,更无法在他心仪的贤臣面前解释,他并非是那种会被宦官愚弄的皇帝。
房州通判心下更不安了——那能气什么?总不至于气那日蚀未曾动摇官家皇位,他无法借机上位吧?
柴稷走到门口时,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很自然地走进讲堂里,向众人宣告:“提学将要来考察诸位士子的学业情况。”
全场鸦雀无声。
很快地,一众学生立刻正襟危坐,只等着来自教导主任的视察。
柴稷环视一圈后,特别偏心眼地想:还是九郎坐得最直最正。
赵提学进来后,第一眼就被墙角里的瓷盆吸引了目光——那瓷盆里还养着绿萝呢!葳蕤茂盛,十分美丽!
看到绿萝,都是植物,赵提学就想到他从旁人那儿听说的一件风雅之事——满座无人认识鄢陵腊梅,唯有陆安将之认出。
然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陆安正在这讲堂中,便笑着招呼一声:“九郎。”
第35章
陆安起身, 拱手作揖:“学生在此,见过大王。见过提学。”
申王冲着她微微颔首,态度十分友善。
赵提学也是微笑着点头, 而后道:“不必多礼。”
又问:“听闻你整理了一本医书,名为《本草纲目》?”
陆安应是。
赵提学很好奇:“怎会突兀想到去整理医书?整理完后还让知府将其推广至各处衙门?”
陆安对此早就准备好了理由,便将自己对房州知州当初说的话稍作修改说出来:“学生自幼体弱,久病成医, 每每吃药时便想到无数百姓家境贫寒, 遇病不治,初时想着为他们修一本医书,其中多放药方与常见药,后想到多数人不识字, 便加了图画,到了房州后, 幸得有通判告知学生, 为官者当仔细观察百姓真正需求的是何物, 才是心系百姓, 才是为百姓好。学生这才想到提议将《本草纲目》推广向各衙门,好让官吏领着百姓去山中收药材,炮制药草卖与药铺。他们不缺那一两味药, 缺的是钱财带来的生活底气。”
房州知州在心里暗赞一声:此子的确还会来事。
当着申王还有赵提学的面, 提了一嘴房州通判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这两位只要有一人将这话听进去,向官家提一句房州这位通判, 便能助他高升了。
就算没有人去提, 这句“幸得有通判告知学生”的话当着房州通判的面说出来,就是在向通判卖好。
房州知州侧头看了一眼房州通判, 心中略带羡慕。
——很明显,陆安是因着前些时日房州通判对他的照顾,开始投桃报李了。
唉,如果那封信没有送错……
一想到这事,房州知州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房州通判,也不出房州知州所料,听完陆安的话之后,心底一暖,望向陆安的眼神里也带上了欣慰和喜爱。
谁不喜欢自己的帮助被人记在心里呢?
赵提学哈哈一笑,看向房州通判:“观九郎言行,似乎对你极为推崇啊。”
房州通判微一拱手,道:“下官惭愧,不过是说了一些众所周知的话,做了一些官员应当做的事,便得九郎如此牢记在心,实在是受之有愧。”
陆安却道:“这些时日位于衙门中,日日见张官人为民做主,以法断案亦不忘怜悯弱小,知民生,谅百姓,学生便知官人是位好官,心中的确多有崇敬,也因此,心中有所感悟……”
赵提学:“哦?是什么感悟?”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陆安向着房州通判恭恭敬敬地一礼:“学生觍颜,见到大人为民请命,便心中想到此话。”
房州通判眼圈一下子红了,心脏也开始了疯狂跳动。
他一直以为,他绝不会收礼,可这句话实在送到他心坎上了。
房州通判也是对着陆安一礼:“受教了。”声音是出乎意料的沙哑:“本官会将其抄下来,挂在衙门里,挂在床头前,日日观看,提醒自己,当官要为民做主。”
房州知州也一下子眼红了。
——不是感动的,是羡慕的。
有这句话在,房州通判就算在政绩上不够进入史书,也会被这句话带得青史留名啊。
而且这句话传出去,被百姓口口相传乃至于一代代流传的概率,可比诗词歌赋被流传下去的概率大的多得多。
房州知州越想,心里越痛苦。
其实……就算信被截掉了,他其实也可以在不徇私枉法的界限里,多对九郎好一点,多关心关心九郎,送送吃的,送送喝的,平日里再多展现一下自己的官员风骨?
也不管会不会太过厚脸皮了,房州知州直接问:“九郎可有话想要送给本官?”
陆安心里一万匹羊驼奔过。
搞这种现场选话,她知识再深也支撑不住啊。
她能来一句:看大人赌性深重,想必信奉(梭)(哈)之神,赢了相公阁老,输了海南枯槁……吗?
房州知州知道自己这是强人所难,但是……万一呢()
万一就赌对了呢!万一对方就恰好准备了一句话,又那么恰好那句话能和他相匹配呢!
房州知州认真地注视着陆安,期待她这次再来一次语惊四座。
赵提学笑着给陆安解围:“先别送话了,九郎,蓣薯是何物?老夫怎么只听说过薯蓣?”
陆安咳了一声:“为了押韵,学生便将其文字调换过来了。”
众人不禁侧目。
提学豁然大笑:“不错,文人为了押韵,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九郎这倒词,总比‘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好。”
在场之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赵松年这话实则涉及了一个民间故事:据闻有个文人做了一首诗,其中一句便是“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闻者伤心,以为诗人境遇悲惨,兄弟皆死于离乱。诗人表示:这倒没有,只是为了押韵而已。
如此一打岔,房州知州求话一事,总算是揭过去了。
赵松年顺势说起别的话题,房州知州也识趣,没有继续纠结“送话”一事,而是同样转移了话题——
他刚才走进讲堂时,便见后面挂着一墙字,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副字体独特的行书。
便指着那副行书,左瞧瞧,右看看,十分惊讶:“书不入晋,固非上流,这行书颇有魏晋风骨,却又自成一家。妙哉妙哉!是你们学堂哪位学子所作?”
有学子高声道:“是陆九郎所书!”
房州知州诧异地看了陆安一眼,又笑说:“九郎实乃天下一流的倜傥人物。”
这便算是委婉表达了对之前失礼事情的歉意了。
赵提学就爱倜傥之人。
哪怕没有官家对陆安的看重在,他也会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对陆九郎青眼有加。
此刻他就盯着那副字猛瞧,若非不好取下来,他就要当场表演一个爱不释手了:“九郎这字太妙了。回头送我一副字,一定要带上你的花押,你可千万莫要推辞,待你日后成书法大家了,这早期青涩的字体,可谓是万金难求!”
——花押,就是花哨一点的签名,为了避免书写过于工整而导致签名被盗用。
陆安自然是笑着应下。
“说到倜傥人物,你们可知房州又出一潇洒才子?”
房州通判笑着说道:“我这昨日于城中闲行,见一纸铺外围着人山人海,多是儒生,我心生好奇,上前一问,才知那纸铺门外挂着一局残棋,有十来日了,却无人能破。正好这次雅集,士人云集,他们既好奇又不服气,手痒去试了一下,连番试了一天都解不开。”
房州知州:“你怎知他们试了一天都解不开?”
房州通判:“他们解了一天,我便站了一天,最后也手痒上手了,仍是解不开。”
房州知州指着他笑:“好你个张白纪,我就说昨日分明是休沐,我遍寻你不着,原是看人下棋去了。”
房州通判向他拱手,笑道:“恕罪恕罪,你也知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艺我都不爱,唯爱手谈。昨日实在是见猎心喜……”
赵提学插话,兴致勃勃:“哪家纸铺?待雨停了我也去看看,我博弈之技也不差。”
房州通判说了一个店名。
赵公麟“咦”了一声。
赵提学瞧过去:“你知道?”
赵公麟:“就是我之前得了忘秋先生不少旧物的纸铺!”
赵提学没想起来。
赵公麟:“就是我第一次见九郎,还把九郎解的诗句抄回去拿给你看的那个纸铺。”
赵提学一下子就牙疼了:“好了,你别再说了。”
一副被提醒了女神/男神居然还要上厕所的表情。
赵提学怎么可能会忘,那是他被打脸打得最疼的一次。
写出惊世咏梅词的陆安,居然就是自家蠢侄子那个写诗词赏析写得俗不可耐的“陆兄”!
这两个人是怎么合二为一的?!
赵提学是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明白。
——但是并不妨碍他从大侄子口中得知对方被第五旉打压后,给官家写了封信,请官家来房州玩。
反正官家游山玩水,去哪里不是游。
好歹房州是著名的皇亲国戚朝中重臣的流放之地,驻兵比较多。来房州还安全。
赵提学被大侄子唤起了一丝惆怅的思绪,他惆怅地看向陆安,然后就看到陆安表情微妙,很是耐人寻味。
他一下子就明悟了:“九郎,这棋局难道……”
“确是学生摆的。”陆安回忆了一下当时给的几个残局:“当时我赠了那纸铺主人七副珍珑棋局,他用的应当是第一副。”
“七副?这样的棋局你居然还有七副?”
房州通判已然惊叹,忍不住问:“你都能破?”
陆安道:“既然是学生设的局,自然能破。”
房州通判兴奋了,他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见识过纸铺门口那副棋局的人,直接拉着陆安,就要让陆安和他手谈两局。
陆安并不太确定自己背棋谱的水准到底在古代能达到什么程度。
——毕竟现代学下棋的人,人人都会背棋谱,各种珍稀不珍稀的棋谱往上都能查到。就算查不到,你找个AI下一下,记录一下AI破局的棋路就能整合成新的棋谱了。
你不会背棋谱,你就只能欺负欺负新手,想稍微往上走,必须去下狠功夫背。
然后每个人都背,每个人都想赢,就只能内卷,你背了一百种,我就背一千种,全自动内卷……
总之,在不确定会不会被打脸的情况下,陆安绝对不会和人下完一整盘棋。
遂脸不红心不跳,语气自然:“因着些许缘故,我曾发过誓,只破棋局,不下棋。只有给出我破不了的棋局的人,我才会跟这人下棋。”
房州通判愣了一下:“你这么有自信?”
天底下棋局千千万万,你陆九郎如此有信心,都能破?
陆安谦虚地说:“可以试一下。若真有人摆出我破不了的棋局……”
——那输给人家也不算被打脸。
“那我便不算破誓。”
这可让房州通判好奇了。
就算你陆九郎这么说其实是因为自己不会下棋,只会背棋谱,你能背多少棋谱啊?
“来来来,我摆几个残局,你破一下!”
第36章
房州通判噔噔噔地摆完残局, 摆好之后,面上还有些许得意之色:“九郎,来看我这残局如何!”
陆安一眼过去, 就认出来这是后世基础棋型“方四”,众所周知,越基础的棋型反而越容易蕴含丰富的变化以及陷阱,如果因为其是基础棋型而小看它, 就很容易被单杀。
但是, 只要掌握了方法……
黑先,陆安便起手下了一枚黑色棋子,房州通判“咦”了一声,道:“你这么下就把棋下死了。”
说着, 房州通判就顺着陆安造成的局面下了一枚白子,直接把陆安那一方黑子的“气”堵住, 而后提子——也就是吃掉了黑棋的死子。
没想到, 陆安拿起黑子就重新摆在了之前被提子的空位上, 反过来又把房州通判的白子给吃了。
这反手一招, 直接致使棋局结束,本该是赢家的白棋,反而被杀, 成了输家。
房州通判和赵提学面面相觑。
陆安微一拱手:“失礼了。”
房州通判还没说话, 赵提学已然出声:“小子, 你怎么想到这么破局的?!”
陆安淡淡道:“此法名为‘倒脱靴’,又叫‘脱骨’, 寓意脱胎换骨, 或者称其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可。”
当初陆安学围棋的动力,就是看了《天龙八部》里的珍珑棋局, 觉得特别高大上,后来学了围棋才知道,破局的第一手就和这倒脱靴差不多,都是下在不入气的地方。
房州通判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叹道:“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实不相瞒,这局棋当日我是执黑子的一方,下到这里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该如何破局,便直接认输了。没想到……原来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可以了!受教!受教!”
赵提学将房州通判挤开,把棋子全拿起来,又重新放下,摆了个新的残局:“九郎,来试试我的!”
这一局,白棋更为厚实,四面安定,反而是黑棋,被打散了。黑棋除了先手优势,已经没有其他优势了。
陆安看完之后,只觉得真是巧上加巧。
要知道,能拿给她破的残局,肯定是赵提学苦思冥想的棋局,绝不是随便摆摆就拿来凑数的。而这种苦思冥想的棋局,一般都会在历史中存留,成为经典棋局。
换而言之,这一局,这棋谱她背过。
于是,陆安迅速且毫不犹豫地:“啪!”
选择了侵蚀白棋左上方的实地。
同时,在赵提学选择吃她黑子的时候,直接棋子跳起,然后迅速在后面的一手里切断了白棋左上角。将白棋的大好局面变成了只能追在后面加补,但怎么补都补不好。
这局棋,又被陆安盘活了。
赵提学不服气,又摆了一局。
陆安一眼破掉。
赵提学又摆了一局,陆安还是一眼破掉。
赵提学咬牙拿出自己私藏的棋谱。里面有一局残局,在他的眼光里,必然能流传千古的残局。
陆安这回没有一眼破掉了。
在赵提学松了一口气的情况下,她多看了两眼,然后破掉。
——主要是,这局棋,现代也有。正是因为它足够优秀,流传千古,然后才能传到现代……然后就碰上了AI。
郎君将棋子放回棋罐中,在轻微的叮当声中,不紧不慢地说:“承让。”
赵提学不再挣扎,痛痛快快地认输了:“旁的不说,你这破局能力确实很厉害。”
陆安只是在那儿微笑。
而陆安的同窗们,尤其是那些会下围棋的同窗,已经在用自己好似水晶那般发亮的眼睛望着她了。
连破了那么多局啊!
尤其是最后一局,赵提学摆出来的时候,是个人都在倒抽一口冷气,申王更是直言赵提学“过了”,本来赵提学已经冷静下来,想要把那局棋收回了,谁能想到陆九郎粗略看了几眼,观察了一下棋局,就随手破了。
她!随手就给破了啊!
再一想到对方年龄才十七岁,连字都还没有……
“哇!”
同窗们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心里也像是被倒了汽水那样,咕嘟咕嘟不停地冒着象征推崇的气泡儿。
本来以为下棋的事到这里已是终结,但是陆安低估了她的同窗们对此的兴奋程度。
当放学后,同窗们或是出州学结伴在城里游玩时,或是在酒店喝酒用餐然后神采飞扬地和周围人交谈时,或是回到家中,与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对今天破棋的事说个没结没完时……不出一个时辰,陆九郎技破残局一事,已经在房州绝大多数地方,传得沸沸扬扬了。
于是第二天,陆安就被人堵在了学校门口。
“陆九郎!”那士子大声喊叫着:“我要与你比试棋艺!”
陆安:“我发过誓,只破棋局,不下棋。只有给出我破不了的棋局的人,我才会跟这人下棋。”
昨晚躺在宿舍里,陆安思来想去,觉得这段话还有漏洞,有一定可能性会被闲的没事干的强权按着强行破誓——如果有的话。于是她又补一句:“是毒誓,若违此誓,我陆家便家破人亡。”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铿锵有力,听得周围人悚然,更加相信真的有这个誓言了。
那士子便道:“那便比试破棋局,我这有一残局,我研究了七天七夜才想出来如何破局,你只要比我快,那就是你胜。”
陆安:“好。”
陆安:“好了。”
“……”
那士子眼睁睁瞧着他刚摆出来的棋局还没到三个呼吸,就被陆安简简单单地一手破掉,险些道心破碎。
又有一士子站出来:“我不信!再试试我的!”
陆安破棋。
又有士子不信邪:“我也来试试!”
陆安顺手破了。
还有士子对此不屑一顾,觉得是其他人的棋局不够精妙,自己上了之后,被破的更快了。
甚至有五六个老头儿跑过来,明显是研究了一辈子围棋的,将自己得意的残局摆出来,众目睽睽下,陆九郎一一破之。
没有人发现,越是有名,越是经典,越是奇巧的棋局,陆安破得越快。
他们只看到,陆九郎三日内破了一百三十一个残局,无人是其对手。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上至士族高门,下至寒门庶族,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十七岁的陆安陆九郎棋技无双,一百三十一个残局,一百三十一个弈者,皆不是其对手。
而更难得的是,据其同窗说,陆安其人不仅高才博学,就连操守也是集恭俭温良于一身,纵然声名远扬,在州学时却从不盛气凌人,对同窗总是语态谦和,谁在文学上有不懂的地方,她都乐于解答,对师长也是十分尊敬,从未见过其骄傲自大的样子。
如此不矜不伐,上到学正,下到学子,都乐于和陆安相处。
陆安的后桌偷偷拿笔杆子戳陆安后背:“九郎!你快来看,我搞到了一个好东西!”
他说的时候还不时东张西望,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了。
陆安这就好奇了,位置一换,坐到对方身边,配合他压低声音:“什么东西?”
对方眼神闪烁:“你知道忘秋先生吧?我搞到了先生大作!”
陆安这段时间也有恶补这个时代的名人,就知道这忘秋先生乃是当世高雅之士,据闻其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无一不精,更是写出了《觞史》与《芳菲录》两本书,前者详细地论述了酒水如何判断品质、如何品尝、如何挑选饮酒酒具,以及其保存方法。后者则是记录了各地花朵的开放时间,以及其相应培育方法。
但如果是这种书籍,不至于让她这个后桌偷偷摸摸。
陆安回忆了一下自己初高中时期,出现这个情况通常是什么时候……
然后,她就懂了——
这“大作”,十有八九是小黄书。
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干过偷偷看小黄书,还分享给同学的事情。
陆安看了一眼后桌:“是什么大作?”
“咳咳,你先看了就知道了。”对方一副坏心眼,想看她出丑的样子。
大抵是觉得好学生会认为小黄书不堪入目,从而反应剧烈吧。
陆安笑了笑:“好啊。”
然后接过那本书,慢悠悠地翻看起来。
后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本以为会看到陆九郎皱着眉将书丢掉,或者面红耳赤的模样,然而对方只是在那里看着,阅读速度正常,还看得津津有味。
后桌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抓心挠肺都没等到对方丢书,只能自己出口问了:“九郎,你觉得这书怎么样?”
陆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尚可。”
后桌想了又想,难道是对方看不出来那些内容是在形容男女以及男男之事?
“你不觉得,这书某些地方很奇怪吗?”
陆安很想说里面的男女之间的描写不如《金瓶梅》,男男之间的描写不如《聊斋》,但鉴于大薪朝没有这两本书,只能遗憾作罢。
只是微笑道:“其实我这里也知道一则故事,我念给你听吧。”
郎君俊美,含着笑这么说时,刚看过不正经书籍的后桌心跳不禁漏了一拍,自己倒是面红耳赤起来:“你、你说……”
陆安就说了。
“故事就发生在房州附近的熊山里,传闻熊山中有神农留下来的仙草,服用后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立地成仙。”
难道是说神仙和凡人一会的故事?还是山中有守护仙草的精怪,精怪可以变成人身?
后桌面露期待之色。
“房州州学中有一对男女同窗,感情甚笃,如金童玉女,几要谈婚论嫁了,可好景不长,女子生了重病,请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眼看着二人就要阴阳相隔了。男子便下定决心入熊山寻找仙草,既然此物能够生死人肉白骨,想来对于凡间病情也能够治好。女子并不放心心爱之人自己入山,正好她这段时间身体稍微好转了一些,便和爱人一起出发了。”
陆安并没有克制自己的音量,讲堂里安安静静的,都在好奇听她讲故事。
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暖洋洋洒在众人身人,风吹着书桌上纯白纸张,岁月在这一刻都静谧了起来。
“他们也知道两人进山就是自寻死路,便找了一支熟悉熊山的采药队伍,跟随这十几人入山。但当众人走到山脚下时,狂风暴雨忽至,男子执意要进山,砸了重金,采药的队伍在重赏之下,咬牙去了。唯有女子因身体缘故留在营地。”
后桌听到这里时已经断定了,有艳遇的必然是那男子!
便更加聚精会神听起来。
“然而女子在营地里等了六天,男子和采药队伍都没有回来,直到第七天,采药队伍一身狼狈地回来了,女子却没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爱人。”
听到这里,后桌有些怀疑地看着陆安。
他感觉不太对了——这不太像艳情故事的发展啊。
“采药队伍告知女子,由于雨大,他们在入山第一天就遇到了泥龙走地,男子也被泥龙卷走了。他们眼睁睁看着男子淹死在泥龙里,在山中找了好几天他的尸体,实在没找到就出来了。女子正难过着,突然,她的爱人满头是血地出现,一把将她拉住,拉着她就跑。女子想到今日应当是对方的头七,吓得三魂去了七魄。然而男子拉着她跑出一段路后,告诉她,由于雨大,他们在入山第一天就遇到了泥龙走地,其他人都被泥龙卷走了,惨死当场,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
后桌心里有些发毛。
陆九郎低了声音,语调放慢:“这个时候,女子听到了采药队伍高喊她,过来寻找她的声音……”
“啊!”
同窗里有人惊叫出声,和自己的同桌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像极了碰到的猫的小仓鼠。
而后桌已经僵硬地坐在位置上,如同一具没有表情的尸体。
陆安噙着笑地将那本(艳)(情)(小)(说)合起,递还给后桌:“故事说完了。”
后桌咽了咽口水,僵硬地笑笑,将小说接过后却是欲哭无泪。
他不就是想要捉弄一下对方吗,至于这么吓人捉弄回来吗?
排除这一点插曲,陆安觉得自己的州学生活过得很愉快,心情也很愉快,直到有一天,房州知州给她递了个话,说陆家那边有事找她。
第37章
陆家突然冒出来的时候, 陆安才反应过来这些天确实忽视了陆家。
心里立刻进行反省:惭愧惭愧,身为孝义九郎,竟然忘记回家族刷孝顺值和兄友弟恭了。
好在也才不到半个月, 完全可以用忙于学业推脱过去,但后面就要更注意了。
反省完后,陆安立刻作出一副焦急样子:“族中出何事了?可是谁被木头砸了?”
又十分懊恼:“也怪我这些天忙于学业,不曾去配所看一看, 若是族人出了事, 又不能及时寻到我,怎生是好!”
房州知州派来递话的衙役连忙安慰孝义九郎:“九郎学业繁重,难以抽身也是正常。莫慌,非是出人命的大事, 似乎是和劳役相关。”
于是陆安便作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不是大事便好。”
等陆安到了配所,听完陆家人的诉说, 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秋汛就要到了, 汉江必然会泛滥, 为了防止洪涝灾害, 就要征发劳役去巡堤。
但是秋汛和秋收是一起到的,房州虽然缺少耕地,农业发展程度不高, 但不是完全没有人种地, 只是由于自然环境的限制, 当地百姓在农业方面很难自给自足,也因此, 房州商贾颇多, 当地风气就是重贩业。
而房州的行政长官不可能因为本地农田没有其他州府多,就彻底放弃农业、放弃秋收, 所以,巡堤的事情一般是由厢军以及配所隶民来干。
“九郎你也知,咱们家族人数不少,与你同辈的人便足足有数十个,再加上你的长辈与晚辈,数百人被流放,将分散去各地配所。族中与家主一同被分来房州的人,也才一二十名。可这次巡堤,竟要将我们家年轻一辈全派去,这才刚疏通河道不久,我们已病倒累倒半数人了,再去巡堤,只怕活者不足十之一二啊。”
陆家长辈说这些话时,面色渗有苦意。
薪朝优待士大夫没有错,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再重的惩罚也就给你弄个抄家流放,还是那种,只要你能撑下去,活下去,你就知道很大概率会重新复起的流放。
但前提是,你能撑下去,活下去。
官场可不是什么善地,政敌倒了,那肯定想方设法让对方意外亡故。
讲点脸面,就是和第五旉一样,用明面上抓不到错处的办法,让陆家频繁去服劳役——总不能配所里其他罪人都能干,就你们陆家人金贵,都被流放了还能跟个大爷一样躺配所里吧。
不讲脸面……嗯,历史上是真有高官派杀手去流放地把政敌剁了的事的。
总之,由于第五旉一直穷追猛打,房州这边的陆家人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陆安明知故问:“怎会如此,不曾与州尊申诉?”
就有陆家小辈露出好像吞了泥巴的犯恶心表情:“那阉人拿地里收成说事,说只我们家在房州无地,其余人心中皆挂念着自家山田,怎能专心巡堤。说我们一家死几个人也就死了,房州百姓的田地粮食更重要。他理由正当,州尊也无法说什么。”
陆安轻声问:“既然州尊都没办法徇私,那我可以为家族做什么呢?莫非是要去寻申王?”
陆安保证,只要他们说一个“是”字,她转身就走。
——这对申王可能是顺手为之的事,但人情可是实打实从她身上收取的。
找陆家刷刷孝道和兄友弟恭可以,但真让她付出什么,还是做梦比较快。
好在陆家人没有那么拎不清,只是说:“怎能让你去欠这么大的人情。”
然后探寻着问:“如今文书还未批下来,巡堤一事尚未开始。九郎,可否求你以州学学子身份,先一步从族中调几个人去做事?”
——不仅没有拎不清,更没有因为以为对方是家族一员就能无条件支使对方做事。一个“求”字,非常的摆正了自己的态度。
又说:“不必全部调走,带走三两个身体不太康健的就行。”
想了想,又道:“但若会误了你前程……”陆家长辈对比了一下双方的重要程度,声音很嘶哑:“那还是你的前程更重要。”
陆安道:“三两个倒也可以。”
因为她说话比平时轻,其他人都下意识静下来听,此刻,听到她答应了,都是不约而同地流露惊喜之色。
陆家长辈更是噙着泪水:“好好好,我这里……”
便要提名单了。
陆安打断他:“你们将名单整理好递给我,我看看能带谁。”
陆家长辈自然而然接话:“好。”
却是没注意到,就在这一瞬间,气机已变。
“官本位”就是“审批权”本位,不论是皇帝还是官员还是其他上位者,他们的权力就来源于审批。
有审批才有权力,如果没有审批,造也要造一个流程出来。
当陆安要求陆家将名单整理好递给她,由她来决定选择谁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改变,权力就已经来到了陆安手里。
是她,决定了陆家人的生死,而不是陆家人自己来决定。
陆家人没有意识到二者的不同之处——而有可能意识到的陆山岳,他恰好有些事没做完,没在此地。
*
陆安拿到了名单。
或许是为了讨好她,陆沂舟恰好在其中。陆安笑了笑,拿朱砂在这个名儿上画了个圈,陆家长辈便同样露出了笑容。
——看来马屁没有拍到马腿上。
陆安又挑了以前相处的时候,明里暗里和她示好的几个小年轻,一共四个人,准备向房州知州打申请。理由也很简单,他们会识字,让这些人去看《本草纲目》,辨认里面的药材,然后带领百姓去采药。
陆家的男男女女排列着,齐齐向陆安作了一揖:“此次若非九郎,我等只怕已招第五旉毒手。”
陆安礼貌地微笑:“本就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
陆家长辈与小辈看着陆九郎,心中却是起了一个微妙想法。
若下一任家主是九郎……他们却是服气的。
这想法如同那蛛网,轻薄、隐秘,难以言说。
唯有陆七郎拧起了眉毛,面目忧愁。
再这么下去,原来的九郎还能换回来吗?就算他说出真相,只怕其他人也会众口一词,对外认定眼前就是真九郎吧。
甚至如果原来的九郎非要把事情闹出来,他们不介意让他“病逝”。
陆寓下意识想要去寻找陆山岳,询问祖父这事该怎么办,却没找到祖父的身影,随后才想起来,祖父还在自己房间里,根本没来这儿。
……
陆山岳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大致能猜到——毕竟当陆安出现在雅集上时,一切就不受控制了。
他也没办法阻拦大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就只能麻烦“九郎”将“魏三娘子”娶回来了。
陆山岳叹气一声,叫人将陆安请来,也懒得和对方叙那种装模作样的祖孙情了,人一来,就直接把自己准备的东西拿给对方。
陆安一看,竟是一些手抄书。
有赵蕤的《长短经》,书写的是纵横术;王弼的《周易注》,是官方注解《周易》的标准本,还有其的另外两本书籍《老子注》和《论语释疑》;《孟子》《庄子》这些不在十二经里的书籍也有,都是陆山岳一笔一划抄出来的。
陆沂舟先前说陆山岳闲时抄书,抄的就是这些书。
对此,陆安没有吭声。
陆山岳看着她,突然叹气:“我写这些,倒并非想让你承这个情,只你对外是以陆家身份行走,若露了怯,于你,于我,于陆家都不好——这些书,是家族子弟自幼便会看习的经典。”
陆安将书抱起,面上露出完美的笑容,唇角的弧度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祖父在说什么?什么承情不承情的,太见外了。我确实需要这些书。”
雏凤于巢时,也要仰头张嘴乞食。
幼龙腾空前,亦需潜伏于泥洞中。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若想龙腾四海,凤舞九天,就不要将助力分为三六九等。
且待来日。
离开配所时,陆安手上没有拿书,因为跟着她离开的陆家人很自觉就把那几本书抱好了。
从离开配所后,陆安便默默观察这几个人了。
陆沂舟不必多说,只是沉默地抱着书跟在她身后,对于周边景色是目不斜视。
陆宇(陆十一郎)倒是气势汹汹地走着路,一双眼大胆地往周边瞧。
陆寰(陆十五郎)身材纤弱,比陆沂舟高不了多少,走起路来规规矩矩,尽管知道能离开繁重的劳役,情绪上也不见有什么起伏。
四人中年岁最长的是陆容(陆五郎),十分冷淡、沉静,是大家族子弟常有的端庄样子。
第一个说话的竟然是十五郎,他机敏地注意着陆安的每一个眼神,在他们路过一个羊棚,棚里的羊响亮地咩咩叫,声音又大又有活力,一听就知道主人将其养得特别肥。陆安的视线只是在上面划过,陆寰便开口:“九哥若喜欢吃羊肉,可否给寰一点时间,寰在每日做事完毕后,立刻去学。”
他走得鼻子上出着汗,却没有抬手去擦一擦,生怕手沾了汗水,会把书籍弄脏。
陆安瞧了他一眼:“十五郎这话……”
陆寰抱着书行在乡间,山草覆过脚踝,他看着陆安,表情十分认真:“九哥带我们出来,就是大恩,能为九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应当的。”
其余三人也是点头。
受恩就要有受恩的态度,而且不仅仅是受恩,九郎肉眼可见的要平步青云了,这时候不站队,什么时候站队?
陆安含着笑,没有接这话——毕竟,主动答应兄弟去做厨师,说出去名声不好听。她相信陆寰自己会领悟的。
她只道:“我带你们出来,也是有私心,我有一本医书名为《本草纲目》,需要你们去认真研读,记下其中药物外形,而后在附近山中辨认药材,找到一样的,便记录下来,往后带领百姓采摘和炮制。一定要教会他们。”
陆沂舟四人把脸色放正,皆是认真地听着。
第38章
陆沂舟等人很知道他们现在和陆安是一条船上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铆足劲儿在看《本草纲目》, 外出去山上寻找药材时也认认真真地找,没有一个偷懒。
——而等来日带领百姓上山采摘和炮制药材时,他们也会不遗余力为陆安扬名。这就是陆安出手将他们从配所拎出来的缘由之一。
陆宇大大咧咧地说:“这可比清理河道轻松多了。”
其他人都很赞同。
陆安叮嘱他们:“如果感觉药材和实物不同,便记录下来, 拿去药市询问, 瞧瞧是相似的东西,还是我收录时收录错了,错了便校正。”
众人齐齐应是。
却在这时,陆安听到不远处有人笑着说:“九郎,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陆安侧头一看,是申王, 对方怀里抱着一个雪白粉嫩的小兔子, 手在不轻不重地把玩着兔耳朵, 抚摸着兔子脊背。身边还跟着十来个侍从, 从各个方位将他围住,一看就知道是护卫好手。
申王慢悠悠地走过来,看了一眼他们手里的《本草纲目》, 就笑了:“在学习如何辨认草药?”
陆安点头。
申王又看了一眼那草药, 便道:“紫花, 一房四隔,看着有些像扇子, 子大如胡椒而色紫, 触之极硬……这是射干?”
陆安微诧:“大王也懂药理?”
申王:“我不懂药理,不过你写的那本《本草纲目》我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
说着, 他竟然背了一段:“射干,能降火,故古方治喉痹咽痛为要药。孙真人《千金方》治喉痹有鸟翣膏。张仲景《金匮玉函》方治咳而上气,喉中作水鸡声,有射干麻黄汤。”
真的一字不差。
陆沂舟几人震撼地看着申王,缓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是什么情况才能让一个对药理一窍不通的人,去看医药书?
他们才几个月不接触外界,九郎居然已经能得到一位大王不惜血本的拉拢了?!
而陆沂舟看着陆安,更是呼吸急促,瞳中流露恍惚惊叹之色。
这是多少男子梦中都不敢想的成就,魏家姊姊生为女子,却是做到了!
*
陆家人发现,申王自从见到他们后,就开始和他们同行了。
——或者说,主要是和他们九哥同行(薪朝管哥叫哥,管弟也叫哥),至于在场其他人,这位申王殿下也只是初见时含笑朝着他们瞥了一圈,便不再关注了。
“九郎,荀子在《劝学篇》中提到: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这射干,就是你们方才发现的射干吗?”申王饶有兴趣地问。
陆安点点头,道:“荀子说这话是为了劝学,实际上,射干通常能在山脉中较低的坡地上寻到。”
申王似乎对这些药理很感兴趣:“我此前看《本草纲目》中说射干就要采根,这根要怎么采?我瞧那书中不曾说。”
陆安当即弯腰,拨开群草,掐着射干的茎,没有摘,只是尽量仰起来给申王看:“就是将它挖出来,再用剪子剪掉所有茎叶,只留根部。它只有这根部可以入药。剪完后还不能歇息,还要把它根须的泥土剔掉。”
她一边说,陆沂舟等人就一边记,这些也是要回头加进《本草纲目》增删版里的。
而陆安在那里说,申王竟真的将下襟一撩,小兔子往侍从手里一递,蹲下去看那射干。
侍从们瞧着自家主上直接蹲下去那一幕,面上一下子扭曲起了诡异的惊恐,人也颤了颤。
偏偏主上一个眼神也没管他们。
陆安和柴稷,一个说得仔细,一个听得高兴,间歇着还有询问。完全将其他人忘在旁边。
足足聊了一刻钟,侍从们不敢坐下,只能默默站在旁边看着。
陆沂舟几人倒是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了,有心想听,但听了片刻,越听越纳闷。
等会,之前不是还在说《本草纲目》吗?怎么现在说到什么“多喝汤”“保持房间通风”了?《本草纲目》有这个东西吗?
怎么突然从“射干治咽喉肿痛”说到“汤可以稀释痰液,痰难咳出时可以多喝汤的”?
陆安聚精会神地和申王说着自己学过的护理知识:“我知大多数百姓家贫,很多时候待客时都只能端冷羹出来,但生水真的不能饮用。”
柴稷满脸新奇:“为什么不能饮用?那山泉分明清甜可口,饮之十分止渴。”
陆安用古代人能听懂的方式,告诉他:“山泉中会有野兽的尿液和粪便……”
柴稷激灵了一下,面白欲呕。
“你饮了野兽的尿液和粪水,就会得痢疾、伤寒、霍乱等病。只有将生水烧成汤,水里的尿液才会被烫成烟雾飘走。我说的话可有说明白?大王?”
柴稷用手捂着嘴,生生把干呕又堵回去,随后才惨白着脸道:“说得很明白,我明白了。”
以后宁死不饮生水。
陆安说:“多饮汤就能少生病,这对于穷苦人家而言,是他们最容易寻到的‘药材’。他们每日都要做饭,哪怕两天只热一顿,其余时间都吃冷饭冷菜,那也有开火的时候。可以每次开火时,将生水和饭食一同煮,能煮多少算多少,能有多少汤算多少,百姓完全可以做到每日饮汤,只是他们不知饮汤的好处和饮生水的坏处,才会不去废这功夫。”
柴稷缓过了那阵恶心感,听到这话,说:“若只是做饭时顺道热一些水来喝,不费什么时间,百姓想来也是乐意的。”
柴稷相信,除非是走投无路,不然人一般很难克服心理障碍去喝野兽的尿,他们听到那“山泉含尿说”,会去主动把生水煮热的。
“不过,井水从地底挖出来的,应该没有这个缺陷?”
“怎么会呢。”
陆安循循善诱,如同雅集时的君前策对:“野兽的尿液与粪便,除了入水,还可能入土,入土了,自然就会往下流,然后井水……大王可能明白?”
柴稷:“……”
柴稷:“……我回去就寄信给官家,请他将此事散布全国。”
陆安露出浅浅的笑容:“那就劳烦大王了。”
柴稷看到陆安笑了,自己便也笑了:“九郎,我没想到你在医道上也有自己的见解,这‘多饮汤’的说法,实乃当世奇才。”
陆安拱手微笑:“大王过誉了。”
柴稷调笑她:“我还以为你要说‘略懂’了。你再多说几次,往后你的外号除了孝义九郎,那便是陆略懂了。”
陆安轻咳一声,只觉得自己实在冤枉。
——这次是真的略懂。毕竟她真不会医术。
柴稷继续说:“九郎这般连医术都有所涉猎,我倒是想到了昔日鸣泉先生的教导。他告诉我,不论我的儒学学得如何,都该择一事当作副业。”
——陆山岳教过太子,而太子很多时候都是和王侯之子一同上课,申王说得到了鸣泉先生的教导也没说错。
“鸣泉先生说,这副业可以是务农,也可以是做工,也可以是水利、算数、兵法、天文、地理……在他眼中,人若只通经义而不会治事,那便只是浮华之词,成不了大事。”
说到陆山岳时,柴稷表情微有复杂,仿佛自己在说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儿了。
没有人知道,昔日皇太子就学的资善堂诸师中,唯有陆山岳支持他多出宫走动,私底下多与他说:殿下日后不论是耍赖还是偷跑,都必须离开宫中,在汴京中行走,这样才不会被欺瞒。
但也是这样的陆山岳,一直心心念念祖宗之法不可变,所以,柴稷宁可先在新帝登基,权力最不稳之时先自断一臂,暗示第五旉想办法构陷陆山岳,也绝不等自己坐稳帝位后,帝师的身份水涨船高,反过来成为他的限制。
柴稷一眨眼,又丝毫不被这个念头所影响,继续与陆安谈笑:“陆家人在鸣泉先生的要求下,都必须在经义之余,选择一项治事之业,莫非医学就是九郎你选的副业?”
却不想,他刚说完,就连他的骊龙之珠微微垂眸,虽然还是在微笑,但笑容好似黯淡了许多:“兴许是因着我体弱,祖父倒不曾教过我这些。”
柴稷脱口而出:“怎……”
一字既出,自知失言,立刻闭了嘴。
倒是陆安好似一句话之后便调整好心态,再说话时,又是往日那淡然一笑的模样:“不过如今我主修儒学,兼修医道,倒也和祖父教导殊途同归了。”
可把柴稷心疼坏了。
他的贤才现在确是淡然了,但是在以前体弱的日日夜夜定然脸上一片空洞,不知上天为何给他一具脆弱的身体,乃至自己祖父都不会对他有所期待。
——要不怎么说脑补的心疼最为致命呢。
柴稷本来打算重用陆安了,此刻更是提前预设陆安入朝后必然步步艰难,朝堂上那些不喜欢改革的老顽固定然会对陆安横眉冷对,处处排挤他,处处使绊子。
光是这么一想,柴稷就更心疼了,脑子里扒拉扒拉再扒拉,想着还有什么荣耀可以堆给自己的心尖尖,免得别人看低了陆安。
第39章
柴稷抿紧嘴唇, 脑子开始思索。
首先,田地肯定要给的。不然让他的骊龙之珠去喝西北风吗?
先把房州的田地划拉个几顷给九郎,不过这只是一个身份象征, 房州的好田没有几块,刀耕火种的耕地方式十分普遍。等九郎到了汴京,他再想个由头给他划个几顷肥沃田地。
然后,大宅子也得备上。九郎现在住州学宿舍, 不用换, 住州学更有名声,但等到了汴京,难道还让九郎住客栈吗?
尤其是科举比较累人,住客栈住得不舒服影响了九郎状态怎么办?而且, 汴京掠房钱(租金)不低,九郎来日当官了, 租赁房屋恐怕就是一大笔开销, 还是能省则省比较好。
他记得汴京有套带温泉的宅子, 装潢也大气, 正好,回头查一下主人家做过哪些违法乱纪的事……
唔,还有什么呢……
柴稷自顾自地决定着, 至于突然被查违反过什么法纪的那户人家会是什么想法, 就不干他的事了。
正思考着还有哪里需要查漏补缺, 柴稷便听到陆安起了个新话题:“既然家祖曾经教导过大王,不知大王兼修何术?”
柴稷便说了:“我喜爱游历天下山川河岳, 便兼修了地理。”
一边说, 他一边指方向:“你别看房州虽小,只领房陵、竹山二县, 此地矿土颇多。北边一带有黄土,南山那一处多黑土,西边我见着很多次红土了,东边既有青土,也有白土……”
陆安适时接话:“唔……黄土和黑土都能种地,红土是赤岩,青土是淤泥,白土就是观音土,是不是?”
申王瞳孔中多了惊喜的神采:“九郎你也懂地理?”
地理是考试必备科目,陆安当然懂。懂的还不少。
但她冲着申王眨眨眼睛,道:“略懂。”
——这倒是戏谑申王之前那句“陆略懂”了。
陆安这句话愣是把申王逗得笑不可仰,他笑完了,就连道三声:“好!好!好!”
又高兴地说:“往后你进京当官了,我便有人陪玩儿了。汴京喜欢地理的不多。”
陆安确实喜欢地理——或者说,她也喜欢游山玩水。
上辈子她就经常全国各地跑,那时还自学了水墨画和拍摄,每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或是作画,或是拍摄,有时还会自写一些游记散文。
但这辈子不能这么说,不论陆九郎这个身份,还是原本的魏三娘子,过往十几年人生里,从未离开过汴京。
陆安便笑道:“承蒙大王看重,陆某受宠若惊,只怕让得大王失望——陆某少有离家时候,对于地理地貌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比不得大王实地勘看。”
——先把预期拉低,这样她后续说出什么超预期的东西,才能成为惊喜。
两人又浅浅聊了一会儿。陆安的初高中地理知识确实给了柴稷极大的惊喜,基本上他说什么,陆安都能对答如流。
柴稷口中声声唤着九郎,满脸笑容,欢若平生。
唤着唤着,他突然意识到一点:“九郎可有表字?”
陆安:“未及弱冠,尚无表字。”
柴稷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像在吃瓜:“奇了,你已游庠十数日,鸣泉先生竟不为你取表字?”
——依照世情来讲,男子入学,就要提前取好表字,方便同窗称呼。
陆安面色平静:“或许家祖另有他意。”
陆安心里清楚,其实纯粹是陆山岳没反应过来她也要取字而已,可能过几天就反应过来了。不过,不妨碍她继续设套——
说罢,陆安微微垂眼,隐隐能见其中失落之意。
站在陆安身后的陆家人好似想起来什么,看陆安的眼神又带上了些许怜意。
柴稷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再忆起之前陆安还不知道陆山岳教学风格的事,想法已是起了微妙改变:
他之前是不是误会了?九郎不知陆家人要学副业,并不是因着身体虚弱,不与兄弟一同进学,而是他那老师……根本不待见九郎?
一时之间,又惊又怒,望着陆安的视线里,也已是爱怜非凡。
九郎对祖父至纯至孝,街上碰到羊汤都要特意给祖父送去一碗,反观陆山岳……什么都不教,什么都把九郎排除在外。
甚至明明知道九郎入学了,该起字了,也不上心!
什么祖孙情谊深重,分明只有九郎对他祖父多有孺慕之意,陆山岳对自己亲孙子,不过尔尔!
柴稷用力吸了口气,平息那胸中激愤,只一把拉住陆安的手,在对方诧异的注视下,认真地说:“你既已游庠,无字不行,我给你牵个线,你拜赵松年为师,让他替你取字如何?”
陆安当然是推辞的,但哪里抵得过这位大王的热情和义气,只能无奈接受了。
祖父啊,不是九郎不想让你这位直系长辈取字,实在是大王盛情难却。
*
“你,去为九郎准备好束脩。”
“你,去替寡人和九郎写一封正经拜帖,拜会赵提学。”
“你,去准备一些吃的,寡人饿了。”
柴稷下了指挥后,他那些侍从皆只是应了一声“是”,便默然不言地去干活了。
指挥完之后,柴稷笑吟吟侧头看陆安,怀里又抱回了兔子:“九郎,咱们待会儿先用饭。不论是拜帖还是束脩,他们都会准备好,必不会令九郎失礼。”
陆安微一作揖,面上略有动容:“大王之……”
柴稷打断她感激的话语,只道:“不必言说,说太多就生分了。九郎只要知道我是替我兄长外出寻找贤才,九郎便是我眼中贤才即可。若实在过意不去,那日后入了朝,尽心为官家效力,便是回报我了。”
既然提到了官家,陆安按照该有的礼仪,向着汴京方向拱手作揖,微微弯腰:“圣躬安康。”
这才回身看向申王,道:“陆某谨记大王所言,必不敢忘。”
二人相视一笑,侍从的吃食也准备好了,待陆安和柴稷吃饱喝足后,就带上束脩,前往赵家。
——至于陆沂舟几人,就留在山里,继续寻找药材,映对《本草纲目》。
陆安和柴稷以及其侍从到了赵家后才知道,赵松年早早带着书童住进了山中道观里,开始自己悠扬南山,采药耕种的快乐生活去了。
于是一群人又回到山里去,沿着缓缓流动的山泉水逆行,一段路后,就见一道观坐落在泉边松林中,顽童嬉笑着打闹,翠鸟鸣唱于树梢。
那几个顽童一看到陆安几人,开口便是:“我家郎君进山采药去了,不在观中,诸位请回吧。”
看他们言语,想必这段时间来找赵提学的人不少。
柴稷笑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顽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齐声道:“不知道。”
其中一小童脆声道:“郎君他的确不在观中,凭你是谁也见不到他。”
柴稷莞尔,逗小孩儿:“那你们不能进山里找他吗?你们家就是这么待客的?”
小童却是伶牙俐齿地反击:“郎君不曾说今日有客至。何况我们进山寻人,若是失踪了,你们也更无时间与郎君相处了。郎君定会亲自入山寻我们的。”
柴稷笑道:“你都这般说了,我总不能硬赶你们入山。那你家郎君可说了几时回来?”
众童子摇头。
陆安便道:“大王,既然如此,不如便在这儿等主人家回来?”
柴稷欣然点头。
又问童子能否让他们入观坐一坐,童子们便道:“客人请进!”
又去准备了茶水,三两野果作为点心。
等啊等,眼看太阳就快要下山了,也没见赵提学回来。
童子从旁边走了过来,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家郎君有时候在山里遇到有趣的玩意儿,会三两日不归家,是我等不曾言说,害客人久等了。”
陆安和柴稷对视了一眼,交流过想法后,陆安便道:“无妨,明日我们再来。若提学星夜归来,还请阁下为我报一下姓名。”说完,就交代了自己的姓名和申王的名号。
想了想,陆安决定自己还要发挥一下主观能动性。
申王愿意为她牵线,那是申王人好,或者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而她也需要有其他人来为她取字,避免陆山岳用长辈的名号定下她的字。在这种情况下,总不能被动等着申王去行动,自己则无有作为。
“可否借纸笔一用?某想给提学留一言。”
待小童拿来纸笔,陆安用赵提学喜欢的字体,挥墨写下一首诗——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
翌日,赵松年一席道袍,脚踏木屐,摘星踏月而归,回到自家道观时,他心情颇好,待看到桌上那首言简意丰、明白如话的五言四句时,整个人都怔愣在了当场——
这首等了他一夜的五言诗,如同灶上静静熬煮的五花肉,被炖得软、烂、香、弹,入口之后,肉汁流出,香味爆发,瞬息之间充塞口腔,几乎令人销魂蚀骨。
赵提学痴痴看着这首诗,他最爱这种风流写意又通俗清丽的风格,以前看的其他诗都很好,但只有这一首,直接用劲踩在他的喜好上,每一个字,每一句意境,都能让他神魂颠倒,难以自持。
他转头问童子:“这诗是谁留在这儿的?”
第40章
童子说:“那人自称姓陆, 名安,无字,行第为九。”
是陆安, 陆九郎!
赵松年一时觉得意料之外——他没想过陆安会来找他。
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以九郎之才……是他的话,就不奇怪了。”
童子好奇询问:“郎君,为何说‘是他的话,就不奇怪了’?这陆九郎如此有名望么?”
赵松年继续痴痴看着桌上那首诗, 听到这个问话, 只是道:“你不知,他自流放以来,所写之诗词,无一不是精品, 无一不是流传百世之作,此人可谓是诗仙再世, 诗圣复生。”
“传世之作?”
“诗仙再世?”
“诗圣复生?”
诸童子没想到主家能够给那陆安如此高的评价, 一个两个瞪大了眼睛, 再看那首诗时, 已觉晕乎,不知今夕是何夕了:“那岂不是陆家郎君给郎君留下了一篇传世之作?”
还有童子语气激动:“郎君会随着这首诗流传千古吗?”
这句话一下子就提醒了赵松年,他猛然回过神来——
是啊!这首诗必然会在历史长河中流传, 那以后谁都会知道, 他赵松年就是诗里处于云深不知处的那位隐逸高人!
赵松年的心跳似乎都要停了, 但很快又像火焰一样跳动起来。
他含笑问童子:“九郎可曾言说,这首诗何名?”
童子回忆了一下, 说:“说了, 叫无题。”
赵松年激动地说:“原来如此,叫‘房山寻赵松年不遇’吗, 九郎有心了。”
童子:“啊?”
赵松年恍若未见童子那满脸的震撼,卷起这首诗,就去找房州知州炫耀去了。
毕竟,他有诗,房州通判有句,只有房州知州,什么都没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因此,他忘记问童子,还有没有其他人也来过这里。
*
房州知州还以为赵提学一大早来找自己是有要紧的事,匆匆忙忙洗漱好,穿上能见人的外服就去了大堂,对方老远一见他,就叫:“电光,我就知道你已经醒了!快来看看我新得的诗!”
——电光,是房州知州的字。
房州知州将那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眼皮当时就是一跳。
他一大早被提学吵起来,就是为了看对方新得的诗?!
但是,提学官属于知州上级,房州知州闭上眼睛,微笑着,又睁开眼睛,语气激动且亲昵:“什么新诗!下官这就来看!”
等真正看到诗时,房州知州却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脑子里本来正搜寻着万金油的夸奖来应付上级,此刻却也空白一片,想不出任何话语,只是不停地倒吸气,像是不停被踩的充气鸭子。
他这个反应真正让赵提学爽到了。
“如何?”赵松年瞧着房州知州,微微一笑,露出了得意之色:“这诗是九郎写给我的——房山寻赵松年不遇。”
房州知州瞠目结舌:“这这这……这竟然是九郎写的?九郎去寻上官没有寻到,就为上官写了一首诗?!”
这下,房州知州是真的酸了,情绪非常激动:“他以前来寻我的时候,我也不是每次都在啊,怎么就不给我写一首诗呢!”
赵松年哈哈一笑,将这纸诗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才看着房州知州调侃他:“给你写?写诗是要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方能才气爆发,挥笔而就。你日日呆在那公衙,没个雅兴,也无甚风流倜傥的姿态,你让九郎怎么给你写?若是写个‘感张公衙门辛勤办公’,全然是为了讨好你,太俗,哪能出甚佳作。依我看,你想让九郎有感而发,不如也去山里走两圈?或者去湖上泛个舟?”
赵松年目露向往之色:“轻舟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缓缓荡漾,多么优美的景致,多么有诗意的雅兴啊。”
房州知州摆摆手:“算啦算啦,我还是爱坐个赁漂亮的竹轿,让人在城里抬我一整天儿,旁人看到有竹轿过来,就知我不是大富就是大贵,惹不起我,就会连忙将路让开。”
赵松年斜瞥他一眼,哼道:“俗气。”
房州知州知道自己就是个俗人,所以哪怕对上司赵提学、下属房州通判得到陆安的赠诗赠句馋得直咽唾沫,也没有因此生陆安的气,觉得陆安瞧不起他。
俗人本来就不好送这些风雅东西。
赵松年突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房州知州上道地问:“上司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处?”
赵松年便说了:“科举取士本该是朝廷择取人才的手段,然而现今世面上多有科举之书,譬如策论……近几年来流传的一本套类书,全书一共十三卷,共数百个子目,每一目配有近百段文章,有冗官、冗兵、水利、入粟等等方面,只要熟背内里策文,不论考官出何等策题,都能从书中抄誊,如此,科举还有何意义?”
房州知州确实听说过这种套类书,而且不仅策论是这样,经义也是如此,都被研究出标准格式来了:
破题多用四句来点名题意,概括全文;然后是接题,二三句最为佳,进一步说明本文中心思想;然后是小讲——再进一步拓展题意;再然后,就是入题,非常简单粗暴,带一下题目文字就可以了……
天才敢跳出这种格式随心所欲,但绝大多数考生,都严格按照这个标准来。原本经义题是散文,很能见考生功底,现在全按照严格的程式来,像是用多条简答题堆积起来一样,哪还能看得出来考生真正水平。
而这种情况,只要科举存在就必然会出现。因为天底下无数学子都想中举,必然就会去研究模板好方便自己考中。
房州知州摸了一把胡子,叹道:“可若让朝廷将这些程文套类禁了,必会引起民愤,失去希望的学子定然会在各地闹事……”
赵提学:“所以只能在题目上推陈出新,让那些程文套类通通失去用处。”
房州知州作为本地最高行政长官,房州的解试由他出题,他此刻颇为头疼:“可如何出题才能算是有新意?市面上的套类书已经把所有可能会出现的题目都列出来了,考官一人之力,如何能敌万千学子?”
赵提学:“我倒是有一个法子,既然策问已经救不了了,不如从经义上出一些难题,使得真正有才学的人能够和那些愚人拉开名次。”
“要怎么做?”
“出合题。”
房州知州面色一喜,拍手叫:“妙绝!妙绝!”
所谓合题,就是明清八股文截搭题的前身,其从相同文章或不同文章中断章摘句,拼凑在一起,以此来杜绝考生科举舞弊。
这不是什么好做法,但却是考官的无奈之举。毕竟十二经就那些内容,考了百来年了,能出的题目都出得差不多了,不往偏题、难题出,就等着背诵了“满分作文”的考生们逼得你排不出名次,最后丢了乌纱帽吧。
赵松年提醒他:“既然已想到出什么题了,在锁院之前尽量别和学子扯上关系,尤其是九郎,你们自知清白,可架不住众口铄金。千万不要因着私交,让旁人疑心你透题,误了你,也是误了九郎——阴暗之处可多的是人想看九郎笑话。”
房州知州点点头:“今日起我除却公事,一概闭门不见客。”
*
离开房州知州府上后,赵松年愉快地踏着晨曦回了道观。天空好似吸尽了日色,蓝得明透。
到了道观门口,正撞到官家与陆安,他们在那儿聊天,侍从在敲门。
上前攀谈之后,赵松年才知晓,昨日同来的还有官家。
“……”
赵松年不禁暗骂童子误事,明明两个人来,怎么只给他报一个名字。面上还是笑脸迎人:“竟是如此,也怪我昨日不曾交代童子我人在何方——大王和九郎来此,不知寻某所谓何事?”
柴稷说:“我想给你和九郎牵个线,九郎欲拜你为师。”
“砰——”
赵松年腿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
要是早两个时辰过来,他一定收,哪怕是跪着求陆安拜他为师,哪怕是倒贴钱,哪怕是把自己所有的政治资源全给陆安,他也一定收!
这可是陆安,陆九郎来拜师啊!送上门来的香饽饽,只要咬一口,以后史书记载里,最差也得给他写一个“陆子师”的名头。
但是现在前脚提议完考试题目,后脚收准考生为徒,这不是拿仕途开玩笑吗!
“不行……”赵松年每说一个字,都感觉自己心如刀割:“九郎,我不能收你。”
官家的眼神也如刀割。
赵松年欲哭无泪,但是总不能让他说等过了解试再收吧,那他成什么了——哦,过解试再收也容易引起流言蜚语,至少得再过省试。
总之,这么说不行,太像是:我对你的文采没有信心,等你考过了省试才有资格当我的徒弟。
他今天敢这么说,不用等明天,旁边虎视眈眈的官家现在就能把他狗头削掉。
而且,他也是真的很想收陆安当徒弟啊。谁不想教导一个天才呢?
赵松年快恨死自己这张嘴了。
出科举试题又不是你分内之事,你那么多事干嘛!但凡没有多那么一句,现在就可以美美接过束脩,当陆安的恩师了!
他恨啊!
赵松年一时如梦如痴,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其实是在做梦,他今天没有拿着诗去找房州知州炫耀,更没有提出科举试题的建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