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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陆安是在魏乾谅下朝之时上前询问的。

    “魏伯父。”郎君十分有礼, 躬身问好。魏乾谅感受到同僚们惊讶的视线,神色微见得意。

    看到没!这!我女婿!人家认我的!

    他只看了这个女扮男装,被他亲手送出去, 如今在文坛闯出偌大名声的女儿一眼,便端了起来:“咳,嗯,九郎君有什么事吗?”

    郎君恭敬地从背囊里取出《论语》和《尚书》, 又恭敬地询问:“听家祖言, 魏伯父学贯天人,安近来读《尚书》与《论语》,有一惑不明,想请魏伯父解答。”

    魏乾谅有一瞬间的警惕。

    比如, 为什么陆安询问问题,要在下朝路上问他, 而不能等他回家。

    但当他听到同僚们小声地交谈, 惊叹“陆九郎竟然真与魏家有旧, 莫非真是他魏家的好女婿”时, 整个人一下子摇摆了起来,捻了捻胡须,笑道:“九郎君且说来听听。”

    心里也给陆安找了借口:观音她必然是听到了此前官家发作的事, 这才特意在下朝路上, 在其他同僚面前对他毕恭毕敬, 好为他长脸。

    陆安提高了声音,争取让远处的人也听得到:“《论语》有言:子曰:《书》云:孝乎唯孝, 友于兄弟, 施于有政。”

    “可在下去读《书·君陈》,却见其上写的是:惟孝友于兄弟, 克施有政。”

    “二者前后不一,不知是哪一本书错了。”

    《君陈》属于《古文尚书》,所以,是孔子记错了,还是《古文尚书》错了?

    魏乾谅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至于其他官员……

    “咦?”

    “唔……”

    “哎呀呀,这可有趣了……”

    同僚们互相递了个眼色,目光中多了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合着他们是误会了,陆九郎来此不是女婿来见岳父,不是想当众示好,而是来故意为难人的啊。

    啧啧,看来这对“翁婿”私底下也没那么简单。

    *

    陆安这个疑问问的一点也不简单。它涉及了今古文之争。

    这争斗的源头要追索到秦始皇焚书之时,始皇为了保全自己的统治,也为了消灭六国文字的载体,民间藏书,除医药、卜筮、种树之书,都要强行烧毁。

    ——《史记》只记载了“非秦记皆烧之”,并没有记载过秦始皇焚书之前将藏书抄录一份,收藏于咸阳宫中这个事。这番言论首次出现在遥远的清朝的《焚书辩》中,且为孤证,没有其他佐证。

    始皇焚书,儒者不忍自家知识传承断绝,遂竭尽全力将这些经典文章背下来,或者想方设法将其藏起来,期待着有哪一天禁锢松动了,能把这些文章默写抄录出来,让其重见天日。

    他们等到了。秦灭汉立,惠帝四年除《挟书律》,民间允许藏书了,此时经历过秦末乱世,侥幸还未曾死绝的老人们立刻将其口述背诵抄写出来。

    ——这就是今文经书和今文学派的由来。

    当然,也因此,今文经书里出现了夹带私货、记忆错乱、胡编乱造的情况那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至于古文学派,它是这么来的:

    传说中,有这么一天,汉武帝末年,鲁共王为了扩充自家宅院,把孔子故舍毁坏,发现里面藏了用篆文写的经书,其中就有《尚书》。

    这些古文经书一被发现,立刻被孔子后人献上去,恰逢巫蛊之祸,就没有被列于学官。从汉武帝末年,一直到哀帝年间,约莫百年左右,才由刘歆上表请求将《古文尚书》及一系列古文经典立于学官。

    自此,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就开始争起来了。

    古文学派觉得自己才是正统。

    今文学派说你放屁,我们从秦末汉初传承到现在,历经多少磨难,一直都是汉朝官方正统经学,你这个不知打哪来的突然蹿出来东西,也好意思跟我们争正统地位?

    打来打去,争来争去,汉朝争了两百多年,魏晋南北朝继续分裂,直到隋唐时才统一融合,宋明时期和平了一段时间,到晚清时再次爆发。

    陆安如今所在的时间段就是和平时期,不用担心被卷入学术纷争。

    但是,这不代表证伪《尚书》就不危险了。

    魏乾谅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像是生吞狗屎一样。

    双眼打量着陆安,一下子回过味来。

    这人哪里是来讨好他,为他保留体面的!她分明是心中有怨,来讨债的!

    好啊!好啊!真是他的好女儿!

    “九郎!我虽非是你父你祖,可两家终究有婚约,我托大,自称你长辈。今日我要与你说道说道,绝不能让你误入歧途。”

    魏乾谅脸上虽大汗淋漓,但他的反应极快,立刻将这个问题打入歧途,声音也特意拔高了:“你看《论语》,看《尚书》,是要从去看先贤的学问的,而不是让你抓着一些细枝末节不放!何况,先贤又怎会有错!先贤自有其深意。而‘经’亦不会错,万千学子,往来大儒都不曾怀疑二经有错,偏你机敏?”

    陆九郎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过往的伶牙俐齿,面对如此诘问,只是迟疑道:“可是……”

    魏乾谅打断了她:“没有可是!小儿辈还是回去再多念念书吧。”

    陆九郎抿了抿唇,将《论语》与《尚书》抱在怀里,转身离去,不知是不是生气了,没有和魏乾谅多说一句话。

    魏乾谅沉浸在寒颤、惊恐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情况里,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再看陆安背影时,皱起了眉头。

    ‘女人家就是多事,终究没大器,连《论语》《尚书》错漏这样的事都敢拿出来言说。’

    心里念头一闪而过。魏乾谅甩甩袖子,无可奈何地摇头。

    *

    陆安将“工具书”放回背囊中,微微垂首,边走路边想《古文尚书》的事情。

    这时一双印着云纹的菱口编织鞋出现在她面前。

    陆安惊讶地抬头。

    她面前站着一个青年,从下到上是一双编织鞋,一身皂下裤,一袭青直裰,腰间束着一条绛红丝绦,外罩一件月白色罗袍,袖角微扬,手执一柄折扇,含笑看着她:“陆卿。”

    ——刚下朝的官家不知是用了多快的速度,才将朝服换成了常服。

    陆安有些疑惑:“大王怎突然来寻某?”

    柴稷说:“出门在外,称大郎便是。”

    又道:“闲来无事出宫走走,正巧遇见了陆卿你。”

    陆安一眨巴眼儿,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也笑道:“原来如此。”

    柴稷道:“既然遇到了,那便陪我走走吧。”

    他们走在汴京的街道上,路过了小摊子,路过了大店铺,街边炉子上的罐子发出噗噗声响,不知是在煮什么,也不知是在卖什么。

    天光越加白亮,周遭人来人往,汴京是那么的喧闹。

    “真繁华啊,比之大唐长安也不逞多让,陆卿你说是吧?”

    “是。”

    “但你祖父曾私底下与我说,越见汴京繁华,就能见大薪之苦。举国之力供一城,城下是白骨累累。”

    “是。”

    “我想不出来百姓有多苦,我非百姓,再看史书,再以史为鉴也无法与百姓共情。想来唐太宗也是一样的,他天生富贵,唐国公家二郎君,再同情百姓,他又怎能感同身受呢?”

    陆安狐疑地看了柴稷一眼:“……是。”

    这是怎么了?怎么今天死命call起李世民了?难道是今天上朝的时候被官员要求他学唐太宗,他心里很不平衡?

    柴稷不与陆安目光相接,只是直视前方,慢吞吞地走着,慢吞吞地说:“当然,我不知唐太宗有没有深入民间,可我却是踏踏实实走遍了大薪,目睹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我知百姓的处境有多艰难,我知他们受了多少剥削,我知陆卿你那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何等光景。”

    尽管,他本人就来自最大的朱门。

    第122章

    不管官家今日跟她说这些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安听了之后,却是再次想起了那条弃婴沟,沉默了一会儿, 她道:“今日我与大郎交个底儿,那些豪强士绅,若有机会,我是定然要收拾的, 我不仅要收拾他们, 我还要把他们的田地分给百姓——我只是不会急于求成。我想问得更清楚一些,我与大郎,能不能一条心。”

    如果她前脚辛辛苦苦打完豪强地主,后脚官家就觉得她这样太过了, 朝令夕改,纵容豪强士绅能留下一口气, 引起他们的反扑, 到时候她受伤不算, 百姓又得被折腾一番, 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静等朝代末期乱世洗牌。

    “我与卿,自然一条心。”柴稷轻轻地说道:“我也不想坐视豪强壮大。而将他们的田地分给百姓……我晓得这个道理。前汉哀帝年间, 有孔光、何武二人, 提出了‘限田限奴婢’, 意: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无得过三十顷, 奴婢三十人, 使豪强不独富,农民不独贫。”

    当然, 这个法令施行了一段时间,因着贵戚豪强反对声浪盛大,只能不了了之。

    而大薪的贵戚豪强也不少,如果真这么干,只怕王朝末年就要提前到来,国内遍地造反了。

    “我与卿,自然一条心。”柴稷重复了一遍,生怕陆安多想。然后才道:“只是动土地这事,阻挡之力太大了,卿可有良策?”

    陆安点头:“有。”

    陆安又道:“只是……或许我说了,大郎也只会觉得荒谬。”

    若要真正缓解土地矛盾,短期内靠“分田分地”没问题,但长远来看,让农人有其他出路,他们有选择是否种地的自由,这才是彻彻底底的为农民减负。

    而这种自由,建立在“工业化”的基础上。

    ——不指望搞到工业革命那个地步,把粮食产量提高,能够稍微解放一部分农民,使农村人口进城去参与制造业和纺织业就够了。

    大量农村人囗进城,地主为了留住佃农,自然会选择降低租子来吸引他们。土地矛盾将得到短暂缓解,国家便有更多的精力去发展工业。

    工业起来之后,就会被供需需求带动,自然而然发展起商业,商业起来了,定然会促进运输业的发展,形成良性互动。

    但是这样的话很难说给柴稷听。你和这个时代的人说工业兴国、商业兴国,他们没见过,是很难想象,更难以对此交以信任的。

    柴稷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不论是古往今来的变法,还是我父亲操办的那一次新政,无一不在表明:变法的成功在于君王,而不在大臣。我知道你心中有着利于国家的政策就够了,我清楚你的为人,所以我不会去问你做某件事有什么意义和用处,你只需要告诉我,我应当做什么,应当怎么做便是。”

    他们觅着小巷,离开了店铺林立、人群熙攘的大街,光光的墙砖上只投映了一君一臣的影子。

    某种情况下,柴稷何尝不是在摸着他爹过河呢。

    他偶尔会想,他爹若能再坚决一点,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他爹不能为孙忘秋挡下所有的攻讦,不能坚持变法,这让他这个当儿子的接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

    那他就不能这么干了。

    不然百年以后,史书上来一句:薪实亡于帝稷。让他情何以堪。

    陆安还觉得不够。

    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并不单单是明君贤臣就能概括的。

    “大郎可知,我要做的事情,若成,我将变天下之格局,家国之基业,是千年以来未曾有的大变局;若败,你将丢一国之社稷——我们二人,将是史书上并列的罪人,或并列的急于求成的君臣。”

    “所以,你问我有无良策,我便想问大郎,可愿与我共背骂名?”

    柴稷瞳孔微微放大,那是交感神经在兴奋。

    轻佻的君王啊,是几乎忍不住地纵声大笑:“你既然这么说,那我肯定要试一试了!”

    “我会改变如今的募兵制度,有恒产者才有恒心,重回旧时耕战,设立奖惩制度,如此才能富国强民,且不让国家只有科举这一条上升途径,与士大夫共天下之策不当再用。官家当与百姓共天下,贵者能成贱者,贱者也有望成贵者,百姓士绅循环流动,成了活水才能给国家带来生机,若是死水……”

    说到此处,陆安顿了一下,似是难以启齿地低声道:“若是死水……迟早江山易主。”

    柴稷点点头:“唔……我明白了,如今科举虽有武举,但因着朝廷以文制武,重文轻武,武举这条路是人们的不得已而为之,非是上升之径。”

    “是。”

    “我还要请官家广开言路,只听臣子的想法,这在某种意义上依然是偏听则暗。臣子也会欺上瞒下,所以除了臣子,官家还要去听百姓的想法,与百姓互通有无,你的指令能下达民间,民间的声音也能使官家听到。”

    “那我要怎么才能听到百姓的声音,而非是听到官员们想让我听到的百姓的声音呢?人皆有私心,若是设立部门,我当如何确信部门的官吏不会欺上瞒下呢?”

    陆安听到柴稷的询问,交出了她早就准备好的答卷——一张在历史上早就答得十分完美的答卷:“有一秘折制度,能够尽量避免官员沆瀣一气。”

    秘折制度虽然在朝代上多次出现,但真正系统成型的是清朝——

    像武周时期铜匦制度,只是让在鼓励朝臣私下往里面投递秘言而已。简而言之,就是一个皇帝的“私人举报信箱”。

    而明朝的银章制度,虽说凡是盖了银章的奏章只能皇帝拆看,但也仅仅局限于几个被皇帝发放银章的大臣,人数过少,不利于掌控天下。

    只有清朝的秘折制度既考虑到人数——除中央官员需要上秘折,地方官员和致仕官员也需要。

    又考虑到手段——奏事可上秘折,谢恩可上秘折,请安可上秘折,说私事和八卦也可上秘折,每个官员在固定时间内必须交够一定数量的秘折,哪怕是说废话也行,有的时候从废话里也能窥见当地的某些情况。

    还考虑到是否隐秘——只有清朝会要求回缴秘折,也就是将秘折回收。如此才大大减少了泄密的风险。

    当然,这个制度不是万能的。毕竟著名的皇帝吃个鸡蛋要五两银子的事迹就出现在咱们大清,还有甘肃冒赈案也是出现在大清,在这两件事发生期间,没有一个大臣在秘折中透露过一丝半点口风。

    所以,再好的制度也得看皇帝本人的操作。

    陆安将清朝的加强版秘折制度详细道了出来,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用词。

    她道:“但秘折制度非煌煌正道,它会加强党争,加剧臣子内斗,官家若要用它,只能用它一时,不能依赖它一世。私以为,若想根治流弊,还得从地方吏治入手——不过这事难做,需得从长计议。”

    柴稷思考了一下,说:“可以并行。吏治要抓,秘折制度也可以保留。它能够禁朋党,如此就很有用了。新党与旧党的争斗,九思你应当也知晓,他们已经完全脱离了事实,只要是对方提议的,就一定要反对,不论政策是好是坏。”

    陆安点点头,又道:“如此,律法也该变一变,要将赏罚之道确立。不论是新党还是旧党,对的就要赏,错的就要罚,该杀的也要杀,不能让他们有恃无恐。”

    柴稷也点头:“这条好,我喜欢这条!该杀的确实就要杀!”

    陆安无奈:“大郎,还有前面的‘对的就要赏’。”

    柴稷的眼神微微飘忽。

    “咳,这个……咦!那边有人在卖手套,看上去很暖和,我记得陆卿你之前被流放,手生了冻疮,最怕着凉。我过去看看!”

    柴稷一本正经地说完,一本正经地离开,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陆安的话。陆安只觉得哭笑不得,瞧着这个青年官家的背影,两三秒后,还是忍不住露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她慢悠悠地跟在柴稷身后,突然感觉这大薪也不是不能救一救。

    *

    这大薪确实能救一救。

    当第二日,陆安看到好友应劭之在向她挥手时,陆安脑子里突兀冒出这个想法。

    和应劭之书信来往的这段时间,她知道了应劭之很多事情。知道了应劭之的喜恶,知道了应劭之的家庭,知道了应劭之写字之前习惯先拿一张废纸来试试笔触,更知道应劭之肠胃不好,每次上厕所都要呆很长时间。

    正是对应劭之极为了解,陆安更知道,他此刻能如此快速地出现在她面前,定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应劭之拉扯骏马缰绳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将这手藏在袖中,看着陆安的眼睛却是带着笑的:“九思!”

    他瞧着陆安的大宅子,大摇大摆走进去:“你在信上跟我说官家送了你一座大宅子,可没说竟然能有这么大——快!给我和益之安排最大的最好的房间!不是最大最好的房间,我们可不住啊!”

    这厮倒是不客气。

    陆安笑道:“行。一定是最大最好的。除此之外,还有一顿丰盛的菜肴,就等着你来享用了。”

    应劭之眼睛一亮:“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陆安瞥他:“你客气过吗?”

    “诶!这就是你不注意了。”应劭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我刚才跟你说不客气了这句话,就是在客气。”

    这话一出,陆安便又被逗笑了。

    第123章

    应劭之和应益之刚坐下来没多久, 殷阁也来了。

    陆安便为他们相互引见。

    殷阁的眼神越来越亮:“可是那位通州解元,且使唐时名曲《将军令》重现人间的应劭之应守慈?”

    “咦?”应劭之扭头看向他,笑着道:“莫非通州还有另一位应劭之?快快为我引见!”

    这个反应实在让殷阁为之愕然。

    陆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别理他, 他这人就是这样儿,没个正形。”

    应劭之立刻举双手赞同:“没个正形的就是应劭之,有正形的,那是应益之!我弟弟!”

    应益之抬眸看了亲哥一眼, 凉凉道:“半夜被你叫起来看水里破碎的月亮, 还顺带抓了一兜子青蛙蟾蜍回家,身上十几个蚊子包……从那天起,我就没正形过了。”

    陆安险些笑弯了腰。

    应劭之开朗地笑了两声,随后立刻转向殷阁:“这位……殷兄, 你是来找九思出门玩儿的吗?”

    ——分明是在火速转移话题。

    殷阁一时难以回神。他没想到陆安和应氏兄弟竟如此亲厚,尤其是和应劭之, 言语玩笑中虽看似嫌弃, 实则亲昵异常。若非莫逆之交, 岂能至此?

    又觉得, 陆应二人确实该是莫逆之交了。都是天才,却又都不见天才的高冷孤傲,一个善于调侃, 一个玩笑不断, 骨子里都是轻松随性的性子, 怪不得能玩到一块儿去。

    “在下此来,实为一事担忧。”殷阁赶忙说道:“陆兄, 太学那边, 似有学子对你颇有微词,恐有不善之意。”

    这话一出来, 应益之当即向陆安投去关切地一瞥,神情略见担忧之色。

    应劭之一听这话,更是急了:“怎么就不善之意了?九思怎么他们了?有本事上门来说清楚啊!”

    太学里的学子,多是权贵之后,被他们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随着殷阁娓娓道来,陆安等人便知晓了——全然是无妄之灾。

    赵伯陵得了陆安的字帖,回去后忍不住办了一个赏字会共赏美字,而那些来参加赏字会的夫人们归家后,也是忍不住去夸赞陆安的字,夸着夸着,就从字体夸到了陆安本人的外貌气质,再夸到人品才华,称赞他字如其人,孝义九郎书品人品双绝。

    有的人家里,儿孙听到自己母亲/祖母如此推崇一个外人,便心中不快起来。

    本来也只是自己心里不舒服,第二天上学和同窗们一聊……诶?你娘提了陆安?你娘也提了?整个太学一片哗然,不少人吃了苍蝇那样恶心。

    “他陆九思真有那么好?”

    “他写的文章诗词我都看过了,确实很不错,但也不至于到我爹娘让我和他学习的地步吧?”

    “而且只会作文章诗词有什么用,治国要看经义策论,可有何出彩之处?”

    “你们是不知道,我爹连夜找了书法大家来教我。”

    “我更惨,我娘说人家陆九思在配所里都能练字,我天天锦衣玉食,再写不好字,我就别吃饭了。”

    部分太学生又是气愤又是嫉妒,完全听不到另一部分同窗的话。

    “……其实,陆九思的经义策论挺出彩的。”

    “《悯农》《望海潮》这样的诗词也能叫‘很不错’啊?那分明是特别优秀好不好。”

    “我劝你们不要太冲动,陆九思声名在外,绝对有他的过人之处。”

    更有太学生中的优秀学子试图跟他们推心置腹:“我们的确没有亲眼见过陆九,我也可以理解你们对他不能心服。可我们见过陆二,太学上舍年年私试他第一,在他家里出事之前,你们哪一次考试时考过陆二了?”

    “我不敢说我对陆二本人心服,可不论如何,我是服气他的本事的。而陆二都不能得官家特赦,反而是他弟弟陆九得了这番殊荣,还不能让你们看明白陆安此人不容小觑吗。”

    ……

    殷阁无奈轻轻摇头:“有些学子确实听从了劝诫,但也有十分张狂之人,将陆兄恨恨记在了心中。我听说后,忧心陆兄不知此事,吃了暗亏,方才来寻。”

    陆安拱手礼道:“多谢。”

    殷阁打趣道:“你若谢我,口头谢可不算数,得备一顿火锅,我自来赴。”

    陆安笑道:“行。最好的锅底,现切的鲜肉,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便今天吧。”

    殷阁也笑了:“择日不如撞日?陆兄这话实在雅趣。便为了这一句话,我也要今日吃这一顿火锅!”

    殷阁又转头看应氏兄弟俩:“二位可要来?九思说过,吃火锅一定要人多,热热闹闹的才好。”

    尽管殷阁对应劭之而言尚是个陌生人,但应劭之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好啊!这火锅我还没吃过呢!我随两坛好酒,今日不醉不归!”

    应益之不想扫兴,但他必须提出来:“若是吃火锅的过程中,那些太学生上门来打扰……”

    陆安哂笑:“他们若是能找过来,也算是他们有本事。”

    陆安取来纸笔和浆糊,大笔一挥,写了一些字,再把它们贴门上。

    “不过,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进不得这门。”

    *

    陆安不清楚,她那便宜二哥在上舍的时候,就是一副眼高于顶,看自己没有交情的人都是一副“尔等凡人皆愚笨”的态度,得罪了不少人。

    这次太学生群情激奋,其中很难说没有陆寅的原因。

    ——俗称PTSD了。

    在太学生眼里,这就是来了一个升级版的陆二郎。陆二郎甚至都比不过他。毕竟陆二可不能让他们父母交口称赞,然后给他们的学业框框加负担。

    金岱就是被家里人加了负担的倒霉蛋。

    一回到家里,爹说你不要落后同龄人(特指陆九思)太多,我给你多找了两个老师;娘说你带点礼物上门和人家陆九思认识一下,让人家教教你、带带你;家里的姐姐妹妹们听闻家里有意愿与陆九思说媒,一个个面霞飞红……

    陆九思陆九思陆九思……他实在受够了!

    一股火劲上来,金岱左瞧瞧、右望望,喊了上舍中十来个不满陆安的人,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上门打算踢馆。然后,就看到了门上一张横幅:

    欲入此门,先补后半阙。

    金岱等人老远地过来,自然是为了给陆安一点颜色瞧瞧。看到这张横幅,一个两个登时打起精神来,打定主意要在文采上压一压陆安——他们这么多人,又不限时间,补个后半阙还不简单吗?

    便有人看着横幅,开始念:“长亭外,古道边,芳……芳草碧连天……”

    念到这里时,诵读的人顿了又顿,面色一下子烧了起来,像是在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丑事一般,再也无法念下去了。

    丑事当然不是指陆安的丑事,是他们的丑事。

    尤其是正在诵读的人,他真的很想问:这个上阙我们真的还要继续念下去,然后试着去接吗?真的不是在狗尾续貂,给人提供笑料吗?

    另外一个人挤了过来:“怕什么!我来!”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念读声确实起来了,但整首词也活过来了。

    念到“笛声残”时,这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来找茬的气势也消失了。再念到“夕阳山外山”,胸口便好似一座又一座山峰压上,犹如泰山压顶,令人情不自禁仰起头,去仰望这条横幅。

    这几句词前两句颇有园庭之趣,清幽雅致,让人瞧着感觉是能接一接,比一比的,但当你刚这么想的时候,一句“芳草碧连天”就压了下来,让人笑都笑不出来,比都不敢比。

    再看下一句“晚风拂柳笛声残”,瞧着好像这样的意趣自己踮踮脚也能够到一点,刚要抖起来,人家再来一句“夕阳山外山”,给你当头一棒,不等你反应过来,词中的孤独之意就硬挤开你的心神,闯了进来,强迫你去理解其中含义。

    什么是炫技?让你像坐船一样,心情起起伏伏才是炫技。

    太学生们的沉默声震耳欲聋。

    金岱脸上的不屑转为了震惊。微颤的手掌不由自主抚上了面颊,感觉里,那半边脸好像被什么东西打肿了似的。

    “还……还接吗?”一片沉寂之中,有人小声开口。看似在询问,实际语气里充满了不情愿。

    人群里又响起了几声低沉而含糊的咕哝,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

    他们都看向了金岱——此次活动的领头人。

    金岱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若无其事地说:“算了。我想了想,自古文无第一,真比了其实也说明不了什么。”

    “说的也是!”

    “我也觉得!”

    “那还是走吧!”

    “走走走!酒楼喝酒去!”

    “其实这首词真的挺好看的……”

    人群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叛徒,众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叛徒眨巴着眼睛:“你们不觉得吗?”

    太学生们:“……”

    那我们觉得,现在也不能说啊!不然岂不是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第124章

    坐在院子里, 煮着火锅,享受着中午美好的阳光,应劭之还真的提来了两坛好酒, 一群人快快乐乐地吃火锅,吃着吃着,就聊起天来。

    “九思,你写的那首词实在优美, 已成曲调。长亭外, 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应劭之一边唱,一边用筷子敲着酒杯,形成简单的曲调。

    他在音乐上颇有造诣, 不知道词牌名,却也摸索着将这几句词唱了个七七八八。

    陆安毫不扭捏地夸他:“守慈你这音乐天分实在高超, 我这首词, 就是你这么唱的。”

    应劭之清清嗓子, 挺直腰杆, 很是得意。随后又好奇:“你这首词词牌是甚?我总觉得很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陆安眨眨眼睛:“你猜。”

    应劭之就猜了,猜得他抓耳挠腮, 上蹿下跳, 快原地变成猴子了也没想出来。总觉得答案近在咫尺, 但就是想不起来。

    其他人也在想。

    陆容的手指在桌面上移来移去,然后忽然说:“是采用了《阮郎归》的下阕么?”

    《阮郎归》是一个词牌, 它的下阕用的平仄是:平仄仄, 仄平平。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

    音步倒是正合那“长亭外, 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但……

    “不对,平仄不一样。”赵松年摇摇头,想了想,又不死心地低声念了一遍,才道:“不过,或许是韵脚平仄有所改动?”

    他说得很慢,语调沉着,像是在心里对着一张看不见的格律词谱仔细推敲。目光却一直落在陆安脸上,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陆安没有说话,只是在那里笑。

    应劭之此时已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了,到此刻,他手一拍,笑道:“也有可能是《喜迁莺》,虽说也有平仄不对之处,但比之《阮郎归》更少,既然是有变动,那也应当是这个变动更少的。”

    一群人齐齐看向陆安:“九思/先生/九哥,你说说是哪个!”

    应益之总觉得都不是,但一时又想不到其他词牌,只是蹙着眉,指尖在杯沿上轻点两下,又松开,似乎在心里推敲着什么,却最终没问出口。

    应劭之趁机拿起筷子,把锅里最后一片羊肉卷火速夹走,然后才看着陆安。

    陆安回答:“其实你们说的都对。”

    大伙儿愣住了:“都对?”

    陆安点头:“对。”

    《送别》这首词,词牌名一直以来就有三种说法,第一种就是没有词牌名,第二种是词牌名为《喜迁莺》,但是有所改动,第三种是词牌名为《阮郎归》,依然是有所改动。

    谁也不知道属于哪一种。

    陆安也不能下定论,毕竟文学这种东西,她不敢说自己就永远不会判断错,还是谨慎一些好——万一有坑呢?

    “《送别》一词参考了《喜迁莺》与《阮郎归》的词调,但又自成一派,一定要说,它或和《望海潮》一样,成立新的词牌。”

    这一点,在场人没人怀疑。

    拜托,这可是陆九思写的诶!看看他写过的诗词,人家有这个自信的资本。

    应劭之听了陆安的话,一言不发地坐回桌旁,眼睛却一直盯着陆安看,目光中带着一点小小的不甘。

    大多数人没注意到他在生闷气,唯有应益之拿起酒盏,慢悠悠地一转,瞧着火锅中沸腾的汤水,似笑非笑地开口:“怎么?觉得自己没有猜出知己的词作来源,不高兴了?”

    应劭之默不作声地嚼着羊肉卷,不发一言。

    身旁,是糟心弟弟的憋笑声。

    另一边,殷阁道:“这首词下阙为何,陆兄可否让我等一观?我观此词意脉含蓄,实难续接,词意未尽,情思无尽,陆兄此手笔,令人思而不得,实在折磨人。”

    其他人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他们也很好奇,看到上阙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惦记着这首词,吃火锅都没那么香了。

    陆安却道:“还没有下阙。我曾斟酌过许多词句,但总觉得差了一些味道,便迟迟不曾动笔。”

    毕竟她才十八,又没有经历大变,说什么“知交半零落”实在不合适。

    这实在很可惜。但众人除了哀叹也做不了什么。

    他们也试着自己去接,但接出来的下阕比起上阕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应劭之也不沉默了,咽下羊肉卷,立刻哀嚎出声——对于一个音乐爱好者而言,一首自己极其喜欢的歌曲,只有上半首,没有下半首,实在是一种折磨。

    “九思,答应我。”应劭之握着陆安双手,十分诚恳:“在写出来下半阙的第一时间,就把它告诉我,可以吗?这是我一生的请求,劳烦了。”

    *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哼哼哼……”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哼哼哼……”

    唱调周而复始,回环往复,唱者声音清澈,不见杂质。

    旋律中窗外飘出去,这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酒楼,坐落在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但很快,就陆陆续续有人——或是寻常民众,或是读书士子,觅声而入,不一会儿,酒楼的座位上就挤满了人。

    上舍学子们没注意到这个变故,还以为只是到了饭点,酒楼的人才变多了。

    金岱恼怒地说:“你就不能不唱了吗!”

    本来就气了,还在这里唱!他是不知道这词好吗!可就是词越好,越像每一个字都在嘲笑他的平庸!

    正是因为词好……他才没办法去否认这首词!

    唱歌的学子——同时也是之前说“这首词真的挺好看的”的那名“叛徒”却是滔滔不绝地说:“这首词唱起来真的很好听,不愧是能写出《望海潮》的陆九思,很有古乐府的韵味。”

    “你们知道它好在哪里吗?它是一首没有固定地点的词,长亭外,古道边,谁家送别不是常在长亭?谁家送别不在大道边?谁家送别不往远处看,目送那人离去,所以才有了‘芳草碧连天’。”

    “折取柳枝表达惜别之情,既是习俗,也是典故,所以才有那‘晚风拂柳’。而送别时有欢送会,会上有乐声,所以才有了‘笛声残’。而且这个‘残’字实在是点睛之笔,一下子便把送别时那种淡淡的愁绪与沉沉的相思点出来了,笛声本是缥缈的,染了愁绪,染了相思,才变得沉重有形,才会因着被送别者离去而变‘残’。有形才能变残。”

    “被送别者越走越远,便有了夕阳山外山。”

    “陆九思的词作功底实在深厚,这么两三笔,一幅送别画就写出来了!实在是美!”

    “叛徒”说得兴起,过分地兴奋激动了,猛地站起来,绕着大堂来来回回疾走了两圈,也不管自己说的是不是有人在听,一个站定:“我要去把这首词画出来,它太美了!”

    说完,拔腿就跑,徒留满堂怔愣。

    他的同窗们也愣住了,都没来得及生气发怒,人就跑没影儿了。

    金岱伸直了脖子,左等右等不见那人回来,恨恨骂了一嘴“叛徒”,又听得酒楼里已经渐渐响起了讨论“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声音,实在心烦,便对着其他同窗道:“算了算了,不管他了,咱们投壶去!”

    投壶是简化版的射箭游戏。参与之人站在固定距离的位置上,手执柳条之类的细树枝充当“箭”,面对着长颈陶壶,将之投掷进去。

    这投掷也有讲究,投壶是雅戏,所以,一不能动作粗鲁,二不能表情狰狞,旁边还会有乐师演奏,投掷动作能踩点最佳,不能踩点也可以,但踩点能加分。

    酒楼里就专门圈了一个地方,给客人投壶玩。

    “光是投壶没意思!不如咱们对对子吧!”太学生们吵吵嚷嚷,充满了激情:“投壶比赛不是一向要分两队,分主党和宾党吗?咱们先是主党出上联,宾党对下联,对得上才能投壶,对不上就只能看着主党投壶!一轮过后,再换过来,由宾党出上联!”

    众人纷纷叫好。

    酒楼里的人看到有人要比赛投壶,一时讨论“长亭外,古道边”的热情都下去了,立刻注视起了这群太学生。

    都是少年人,得了注视,一边心底发毛,一边窃喜——这些注视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学生们虽还不曾染上世俗的功名利禄,但终究还是个人。

    陆沂舟也在注视着他们。

    她没有在吃火锅,陆安的很多学生都没有在吃火锅,大家伙儿不会总是能凑到一块去,下课了总有自己的生活。

    陆沂舟在下课之后,到了汴京街上,来到陆家旧宅,门上还有封条,宅子没有被官家赐出去。

    看到旧宅,过往在陆家居住时无忧无虑,与姐妹们嬉笑玩闹,四处游玩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眼前,心头十分难过,眼中便流下泪来。

    那种感受无法以言语形容,陆沂舟只能落荒而逃。

    她逃到了街上,恍惚走着的时候,听到了有人在唱歌,唱得清幽秀朗,词中的离别之意催人泪下,便不由自主走进酒楼中。

    然后就听到对方提起了“陆九思的词作”。

    原来这首离别词是魏三姊姊写的。

    听得那人对陆九思大肆夸赞,陆沂舟便高兴了起来。

    没错!我家三姊姊就是这么有才华!

    但等夸赞的那人离开酒楼,和他一道的,剩下的人里怒骂“叛徒”后,陆沂舟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这些人……是不是对三姊姊不满?

    这实在捅炸了马蜂窝。

    涉及到自己最在意的人,陆沂舟根本心宽、海量不起来,只站在角落里,幽幽盯着这群人。

    看着他们玩投壶,看着他们对对子,判断了一下……呵,这对对子水平还不如她,也不如三姊姊的绝大多数学生,更别提赶上她家三姊姊了。

    四处一瞧,找不到其他同窗,陆沂舟有一瞬间想过要不要回宅子去喊人,又怕一来一回人已经走了。再听那边已经开始互相恭维,这个说“金兄才思敏捷”,那个说“石兄七步之才”,心静不下来,思来想去,一咬牙,走了出来,朗声道:“一群鼠辈,作的什么对子,也在这里吠吠作响。”

    喧声立刻被压下去了。

    第125章

    太学生们分成了两队人投壶, 一队主党,一队宾党,对对子玩得十分开心。

    主党的人说:“我出上联, 听好了:柳线莺梭,织就江南三月锦。”

    金岱就在宾党,听完之后,脱口而出:“牛言蟾鼓, 耕来天涯一犁春。”

    在一众同窗的鼓掌声, 看客的叫好声中,他咳嗽两声,矫揉造作地笑着说:“我答的是快了些,但这算不得什么。请诸位同窗切莫相让于在下。”

    一边说, 他一边瞥了眼位于主党的姓石的某个人,对方总爱与他针锋。这次对对子, 看他还不压过他一头!

    看到老对手果然面色一滞, 唇角的笑容便翘得更高了。

    随后, 他拾起树枝, 开始站在指定地点投壶。

    “嗖——”

    树枝飞出,精准地射入壶口,反弹的力道使得树枝被震得抖上几抖。但“箭”确实入了壶中。

    周围的欢呼声更大了, 金岱却皱起眉头, 摇摇头, 道:“可惜了,投壶动作没有完全对上曲乐。”

    欢呼声一时都停了一下, 好几个人尴尬地红了脸, 但很快,同窗又立刻接话:“金兄对自己的要求实在是严苛, 小弟佩服。”

    “诶!此言差矣。怎能说是严苛呢,金兄只是日日如此,时时如此,外人看着严苛,对他而言只是自然而然便如此要求自己了。”

    “是哩是哩!”

    “该向金兄学习!”

    “可叹我连学习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别提时时刻刻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了,金兄真非寻常人可比的。”

    金岱虚上一礼,道了过奖,而后道:“诸位该听我之上联了,你们且瞧这墙边柳枝,联从此出:墙边柳,枕边妻,无叶不青,无夜不亲。”

    这个上联一出,不少人都皱眉思索起来。

    其他都好对,重点是最后两句,必须读音相同,但二四两个字又得音同字不同。得确有些难度。

    主党的人在苦思冥想,突听几声算珠响,扭头一看,是账房在柜台打算盘算账。

    于是,主党那边,名为石观的学子欣喜道:“天助我也!有下联了:园上雪,言上花,一枝长丽,一知长利。”

    “好好好!对的好!”主党这边顿起一片欢呼,石观含笑向四方拱手,表达感谢。

    到了投壶之时,他取出一支小小的树枝,屏住呼吸,用力一投。

    “哎呀!”

    “好可惜!”

    那树枝在离壶嘴三步远的位置便斜斜落下,直接跌落地面。

    主党的人一片懊恼之色,宾党的人却是欢呼雀跃,拿手掌在桌子上拍。

    如此来回四五次,宾党已经投入四五根树枝了,主党的树枝寥寥无几。但双方明面上也玩得快乐。

    只一点……

    金岱的确压了石观一头,他却发现自己心底其实也没多高兴。

    金岱瞧着同窗们欢呼嬉笑,心底的烦躁却并未烟消云散。

    投壶、对对子又能证明什么?陆九思随笔一首词,甚至还没有写完,只有上半阙,却已能让所有人低头。他再折腾,再组织其他宴会,心里也清楚,他只是在逃避罢了。

    恰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了讽刺、挖苦的声音:“一群鼠辈,作的什么对子,也在这里吠吠作响。”

    那是女孩子的声音,太学生们齐刷刷转头,便见暗处显现出来一位美丽的小娘子,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

    ——谁也不知道,陆沂舟心中仍是带着一些许惶恐。

    她不觉得她会输,但又怕自己万一输了呢?她不怕丢脸,她只怕给三姊姊,给名动天下的“陆安”丢脸。

    “你是?”金岱没有出声,石观便开了口,心中又不免转了几个弯,琢磨着他们到底哪里得罪了这小娘子。

    莫非是他们显露才华时,碾压了这小娘子的兄长幼弟,又或是心上人?

    小娘子只是清清冷冷地说:“柳线莺梭,织就江南三月锦,此句,我有下联:云笺雁字,传来塞北九秋书。”

    这一对,若说上联是潺潺流动的泉水,下联就是塞外自由的风沙。

    水与风,好绝的一对。

    柳线莺梭对云笺雁字,三月锦对九秋书,肉眼看着就比柳线莺梭对牛言蟾鼓,三月锦对一犁春。

    好上百倍。

    后者太过匠气,没有前者轻灵,这位女郎所作之下联,跨越了地域与季节,意境开阔,情感鲜亮,实在是上上之对。

    一瞬间,酒楼里的风都好似迎合着这个下联,吹得更大了。

    被这么当场吊打,金岱只觉得非常的难堪,那句下联像是重锤在击打他的心房,把自己先前对出的“天涯一犁春”带来的韵味一笔勾销,连带着那些自以为精妙的才情,也被锤打得支离破碎。

    金岱本能地攥紧了自己袖下的手指,掌心微微发汗,却又极力按捺,因着不知对方身份,只是强压住火气,挂起了勉强的微笑,整张脸极尽扭曲之色。

    “这位娘子……”

    话未说完,就见对方不发一言,自顾自地上前,抽了一根树枝便往壶中投去。

    中!

    这位陌生的小娘子回过头来看他们,似在无声嘲笑。

    金岱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避开四周探寻的目光,假笑道:“小娘子好准头,不过我们可没有说请小娘子一同游戏。”

    “谁说我要同你们游戏了?”陆沂舟踱步到投壶场所的中央,面向所有太学生:“我是来一人对你们一群人的。”

    太学生们自然是又惊又怒。

    “好胆!”

    “狂妄!”

    “小儿无礼!”

    却在这时,听楼里有人惊呼:“她的投掷和曲子全对上了。”

    从抬手到举胳膊,再到发力投掷,每一步都踩中了乐曲调子的点,动作十分流畅,若行云流水。

    金岱等人聚在一块儿的气势,一下子被这句惊叹给打断了。

    意识到这个小娘子真的能在乐曲上踩点后,背上和额头上马上冒出了冷汗。

    ——这个上门踢馆的小娘子,绝不是善茬。

    但他们拒绝也不行,拒绝不代表他们自愧不如,而且一群人对一个小娘子,连比都不敢比吗?

    还没等他们说话,陆沂舟又道:“上联:墙边柳,枕边妻,无叶不青,无夜不亲;下联:笼中鸟,仓中谷,有架必跳,有价必粜。”

    ——她可不是为了争取他们的同意才站出来的。

    三姊姊说了,其他事情都可以有礼貌,可以君子,唯有攻击人这件事,不论你是手脚武器攻击,还是言语文字攻击,不需要征得别人的同意才能攻击人,也不需要占据道德制高点才能发起攻势。

    先攻击,打完了再用言语去修饰,去占据道德制高点。

    陆沂舟学得很快。

    这下子,没什么血色的脸换到了另外一个人脸上。

    是之前对下联“案头书,心头事,无识不再,无时不在”的人。

    酒楼里响起窃窃私语声。

    “确实诶,这小娘子对得比他们好。”

    “小娘子对得更优雅得体,有种根是根,梢是梢的感觉。”

    “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瞧着还未及笄呢。”

    “这么小就如此厉害,再过几年还了得?”

    小娘子听着这些议论,却只是又掷了一箭,箭稳稳当当入壶,墙影上映出她那投掷物件的轩昂身姿。

    陆沂舟此刻很感谢世家高雅脱俗的家风,更感谢那个为了日后宴会上不被排挤而学了投壶的自己。

    她没回头,抬手抓了三根树枝,又连了对三联,每一联的下联都比之前的下联对得好,四下轰地爆发出喝彩声,还有小孩子抓着自家长辈的手,激动得又蹦又跳:“这小姐姐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了!”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道:“兀那学生们,你们倒是拿出比小娘子的下联更精妙的下联啊!不然可就要输啦!”

    楼中有人大笑,这群太学生们神色一时间有点呆滞。

    还是那句话,他们如果有更优秀的下联,早就拿出来了,还用得着等现在再搬出来反击?

    学生群中鸦雀无声,人人心中叫苦不迭,金岱行过去,对着陆沂舟低声道:“小娘子,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这是在作甚?有什么需求大家私底下说一说不好吗?你若想要名声,我们也能帮你成名,何必……”

    陆沂舟不理他,只是抬手,一掷。

    树枝飞射而出,像是长了眼睛似的深深刺入壶中。

    “又进了!又进了!”

    来用餐的人们欢声如雷动,震动酒楼内外。

    太争气了!

    这小娘子实在太争气了!

    他们就爱看这种以少胜多的情景!比说书人的故事还刺激!

    陆沂舟又是抬手,连射两箭。

    结合之前那一根树枝,竟是三箭连射!

    自然,三根树枝都投进了同一个壶口,噼里啪啦声响,似鼓点落在众人心口。

    顿时“哇”声四起!

    于是,一下子全场沸腾了,鼓掌声,喝彩声,欢呼声响彻全场。谁还记得那些太学生?大家都只会记得一个陌生的小娘子在对对子这方面力压太学上舍学子,投壶更是百发百中,还能连射。

    太学生们面面相觑。

    小娘子神情坦坦荡荡。

    金岱听着酒楼里动静,最终咬牙道:“小娘子如此高才,不若听我再出一联,且看小娘子能否接上。”

    陆沂舟点点头:“请。”

    金岱眼底有些发红,他咬着牙,拿出了看家本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

    这一联看似寻常,实际上是递降联,下联若想对,既要意境连贯,还要意象递升。

    他这上联一出,太学生们纷纷面露惊讶之色。

    看不出来,金兄还有这一手呢!

    有同窗低声道:“太好了,这下她要吃瘪了。”

    他们却不知,陆沂舟时不时与陆安的学生,还有陆安本人对对子,文采已是跃升。

    面对他们这群人,陆沂舟底气十足。

    *

    陆沂舟听完这个上联,心中的紧张之意舒缓了不少。

    就这样?

    不就是平日里我和三姊姊玩闹时的水准?

    她脱口而出:“溪水归河水,河水归江,江归海,海阔天空。”

    句成若流水,比着上联押得天衣无缝,更是意象层层而升,最后一个“海阔天空”,实在听得人心情舒畅。

    金岱脸色一变,还欲再辩。陆沂舟已从容再取一树枝,轻轻一掷——

    中。

    动作仍与曲调丝丝入扣,仿佛她方才手中握的不是树枝,而是一支洞箫。

    太学生们神色彻底僵住了。

    食客们哄然发笑:“你们输啦!”

    也有人高声问:“小娘子,你叫甚么名儿啊!”

    那小娘子说——

    “在下姓陆,沂舟,暂且无字。”

    小娘子亭亭而立,所有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今日听闻诸位欲寻家兄陆九思麻烦,乃是不服其文采。在下投壶,只想告知诸位,吾之学识,比起家兄远矣。”

    金岱怔怔看着她,一股不甘从心底翻涌而起,却又被他一寸寸压回心底,像用力按住即将爆裂的琴弦。

    ——他以为,赢过石观便可以稍微抬起头来。

    ——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还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轻而易举就将他们整个群体一并碾压。

    ——更没想到,这个人是陆九思的幼妹,而陆九思的才华,远胜幼妹千百倍。

    第126章

    楼里飘来一道声音:“好好好!陆小娘子对对子实在对得漂亮!你们陆家实在会教儿孙啊, 先是出了一个上舍年年考第一的陆二郎,又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陆九郎,如今还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陆小娘子, 真令人艳羡。”

    这又是哪一位,被陆家人的才华打动了?

    在人前将太学生打压得黯淡无光,又听得陆家被夸,听得她三姊姊被夸, 陆沂舟到这时, 火气才降了下去,心底也生出了一些骄傲。

    她三姊姊可不需要陆家来教,三姊姊是天生灵慧。

    至于他们陆家,那自然是顶顶会教儿孙的。

    陆沂舟心中如此想, 与一众上舍学生转头看过去,她不认得那满面红光的两位老者, 金岱等一群上舍生可是认得。

    这两位年纪稍大的老者, 乃是太学直讲, 负责教授诸经, 有时还会临时差充贡院试官。

    金岱等人连忙拜见:“学生见过韩直讲、孟直讲。”

    酒楼里顿时炸开了锅。

    直讲!这可是官啊!还是国子监的官!

    百姓们纷纷探头来看。

    韩直讲的嘴唇动了动:“不必多礼。”

    孟直讲轻声叹息,直截了当地问:“现在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了?”

    金岱等人臊红了脸, 有点泄气地垂下了头:“是。”

    金岱低头时, 又嘴硬地嘟囔了一句:“不过他也不可能样样精通吧……”

    韩直讲走过来插嘴说:“就你们这样, 还不服气陆九思,觉得自己可以凭借人多, 集思广益胜过陆九思。他今年才十八, 便已可参与省试了,他为房州解元时才十七, 你们十七时都还在上舍念书,如何比得了?别说你们比不了,天底下能比得过陆九思的学子不过一掌之数,在他之前,二十岁能过解试,已经可以称为年少成名了。而你们,现今二十来岁了,我还拦着你们,不让你们去科举,还不是瞧你们经义尚欠火候,要过科举恐怕不易。”

    这话一出,诸太学生更加难为情了,一个两个头低得像鸵鸟,很是不好意思。

    陆沂舟抿了抿唇。

    她真的好想告诉全天下人,她三姊姊才不是十七过解试!她是十四过解试!大薪这一代所谓的天才,在这个年龄面前什么都不算!她三姊姊比谁都优秀!

    而她三姊姊必然能考上状元!十五岁的状元郎!别说这一代,便是从古至今,能有几个十五岁的状元郎?

    但她不能说。

    陆沂舟感觉自己似乎有些饿了。但闻着酒楼里那些食物的味道,却觉令人作呕。烧焦的肉食仿佛随时能让人想起乱葬岗里焦黑的骨头,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那么的糟糕,就连饥饿本身,都带着一种随便吧,发烂吧,发臭吧,饿死算了吧的腐烂臭味。

    若是三姊姊也在这里该有多好,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她也不会如此难受。

    孟直讲看陆沂舟独自站在一旁,愣了一下,想了想,走过去笑着和她打招呼:“陆小娘子,我记得你二哥,你二哥在上舍时可是将这群小子压得死死的,他们心里对此十分别扭,瞧见天资更高的九郎,便自觉被比得体无完肤,心底十分不服气,还好有你将他们打醒了。”

    陆沂舟看上去很有兴趣,很有礼貌地和孟直讲搭着话。实际上,心神已飘回陆安那边。

    也不知道三姊姊正在家中做什么。

    *

    陆安在吃羊杂。

    羊杂被陆寰洗得干干净净,用花椒水和醋浸泡了整整半个时辰,再以流水冲净,方能去掉其中腥臊味。

    羊肠内壁上有肠油,厚厚一层,有的人喜欢,觉得这样吃起来的肠子浓腻有味,好下饭,有的人就不喜欢了,嫌太油太腻。

    陆寰知道陆安不爱吃太油腻的东西,每次处理动物肠道,都会先把大部分肠油挤出来,只留下一小部分,这样的肠子做出来更香。

    而挤出来的肠油也不会扔掉,拿来混着其他油一起下锅,烧化之后,把葱白、姜片、大蒜以及大小茴香、桂皮、香叶这些东西倒进去一呛,羊杂一炒,炒得香味溢出来了,再加酱油、料酒还有水,大火咕嘟嘟开煮。等水煮开了就转小火慢慢煨。

    待出锅后,羊杂放一碗,再摆上一碗米饭,煨羊杂剩下的浓汁又放一碗,留着晚上做其它菜,或是拿来泡米蒸饭。

    “真香啊!”应劭之一点也不矜持,狠吃两大碗:“要不是借了九思你的光,我都吃不上这么香的手艺。”

    陆寰自己也在吃,听到这话时,迅速朝陆安看了一眼,见陆安对这羊杂的表情很是满意,自己脸上便也带了笑。

    但他也始终期待着,有一天九哥会突然对他说:“十五郎,你做的饭好吃到我要离不开你了。”可惜这件事始终不曾发生过。

    但也没关系,他会继续努力的!

    陆安道:“守慈,你知道春蒐么?”

    应劭之埋头吃饭,舍不得空出嘴,于是熟门熟路地说:“知道。益之帮我解释一下。”

    应益之应道:“好。”

    “四时之隙,从事田猎:春曰蒐,以索不孕之兽;夏曰苗,以除五谷之灾?;秋曰狝,行杀以顺秋气;冬曰狩,围守以告成功,使民习于武事。”

    说完之后,应益之又道:“九思问此话,可是官家特请你去参加春蒐?”

    其他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突然就停了下来,应劭之也不吃饭了,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陆安。

    陆容直接站了起来:“九郎,这是真的吗?”

    春蒐啊!那可是国家重点,帝王用来阅兵讲武、彰显国力、宣布国家重大事宜的场合。陆家年轻一辈,从未被允许参加过这样的场合,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陆安抚掌而笑:“逾思实在聪敏,一点蛛丝马迹便立刻觉察出真相,某自愧不如。”

    应益之一抬眼,便看见郎君那张笑吟吟的脸。

    “过奖。”他举起酒盏,难得感觉这酒带着象征胜利的欢悦味道,还未饮用便先醉了。

    陆安对着其他眼巴巴看着他的人解释:“此次春蒐确得官家召幸,蒙受恩典,不过也非是你等想的那般,除我之外,官家还特许各官员带自己子侄一同春蒐。”

    那为什么以前没有这种特许呢?还不是怕陆安尚未作出功绩就过于惹眼,令朝臣眼热,这才试图将一棵树放入森林中。

    ——当然,等有功绩护身那就不一样了。柴稷十分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并且摩拳擦掌给自家骊龙之珠准备了很多份殊荣,要把他前期受的“委屈”都补回来。

    总之,外人被迷惑了,不知道这事,我们这些亲近的人还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陆安身边的人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应劭之抬起酒盏,笑道:“九思,你果然注定与众不同,往后我们这些人恐怕更要仰望你了。”

    “仰望?先别仰望了。”陆安面上突然露出一丝狡黠笑意:“等我在春蒐闹出点乱子来,只怕诸位就要先仰望诸公卿脸色了。”

    应劭之立刻放下酒盏,整个人坐得更直了,唯恐天下不乱:“我本来不想去的,但你既然这般说了,我这就回去找我家长辈给我一个名额!”

    陆安又向陆寰转过身子:“十五郎你可愿与我同去?以你的手艺,待官家和王公贵族猎到猎物后,还可以给他们露一手。”

    “我……我去?”

    陆寰磕磕绊绊地说。

    他与陆安对视上,便见九哥那双眼睛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知道了,九哥虽不会说什么“十五郎,你做的饭好吃到我要离不开你了”这样的话,但九哥十分喜爱他的厨艺,还认为他的厨艺能在人前给他挣脸面。

    不免一时心花怒放,一下子就神气活现了起来:“九哥你且等着吧,不论是烤肉还是炖肉还是炒肉,我都会的!”

    陆安便笑道:“好,我等着。”

    春蒐来得很快。

    春风荡荡,万物复苏,天气格外的晴朗,空气也格外的清新,那一整个冬日带来的淤塞与臃肿,也终于在三十天之间徐徐解开。

    自然,猎物们也在春暖花开之际出来觅食了。

    虎豹追逐着野羊与山鹿,狐狸驱赶着山鸡与野兔,人类的大部队尚未入场,血腥便早已在山林里浮现。

    陆安骑着她的枣红马,身上背着弓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不知道装着什么的背囊,随着队伍慢慢前行。她人瘦,体态修长,便显得身量极高,腿也相当长,从马肚子两侧垂下来,更是显得格外的长。

    旁人瞧着玉面郎君坐于马上,年岁小而志气高,却不知此人的脑子已是再一次飞速运转起来。

    文臣在这方面不需要胜过武将,所以她也没打算争个第一,当然,她也没这个本事。她只需要牢牢记住:绝不能采走鸟卵破坏鸟巢,不能伤害有孕之兽,不能猎杀幼兽,围猎时不得赶尽杀绝,要留有余地。

    这些都是祖宗规矩,如果记不住,被人瞧见了,是要坏名声的。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

    陆安把缰绳挽在手中,此时此刻,纵使是穿越者,望着这浩荡猎队,望着前方的文武百官,心脏也“咚咚”响了两声。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大场面,也是她第一次显露百官之前,更是她第一次踏入权力核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风越大,树越不能乱动。

    但,不能乱动,不代表完全不动。

    第127章

    既然带了各家子侄, 春蒐必然不受控制地转变成了一个联谊场所。

    “兄台可是建州浦城杨氏子弟?哎呀!久仰久仰!杨文公的家族我等岂会不知!西昆体之词章秀丽,典故不涩,实在令在下喜之爱之。我记得兄台之父乃翰林学士、右曹郎官、知制诰, 实有乃祖之风。当年杨文公亦是官至翰林学士,为古文运动之先驱……嗯?在下?在下之父忝为校书郎……郎君字为何?彭年?好字……”

    “哎呀!前方可是宋氏四郎!早听闻四郎君随父入京,可叹近日繁忙,一直未曾有机会上门拜见, 今日一见, 可了平生一桩心事了。”

    “阁下姓章?不知是哪个章?是浦城章氏,还是分宁章氏,还是崇仁章氏?啊!原来是崇仁章氏的宗子,失敬失敬!崇仁章氏可是儒家大族, 其资历之深,声望之高, 功劳之厚, 某深有耳闻, 今岁游学便想往崇仁去, 一体大族风采,不曾想今日能先见得章氏宗子,真是神仙人物, 令某对崇仁章氏更心向往之了。”

    “邵氏?啊呀呀!莫非是那家训闻名天下, 道‘庭闱乐处儿孙乐, 兄弟和时妯娌和’的邵氏?幸会幸会!”

    “袁家?莫非是将门那位袁家?”

    “柴……失礼了!原来是宗室!”

    “通州应氏?啊!阁下便是应侍御的那位作出《将军令》的子侄吧!失敬!”

    ……

    至于陆安,有大管家陆寰替她提前收集的各家子侄的资料, 也完美地融进了这场联谊里。见到一个人就说久仰, 见到一个人就说失敬,再道出对方最出息的长辈的官名和政策, 你夸夸我,我夸夸你,便是和乐融融了。

    而旁人见了陆安这位名声赫赫的新贵也十分惊喜。

    他们对于陆安的诗词——那第一首《天下谁人不识君》自不必说,光是想到这首诗,他们看着陆安的眼神就带上了尊敬。而余下所有诗词,他们都按着自己的喜好去收集和整理,此刻兴致盎然、双眼放光地追着陆安询问她写某首诗词的想法、背景,还把自己的旧作取出来,请陆安审看与润色。

    陆安:“……”

    怎么别人是联谊,到她这里,又成了追星现场。

    陆安发誓,她听到了几声闷笑,绝对是应劭之这小子发出来的。

    ……

    此刻,柴稷正靠着软枕,支着头,半坐半卧,笑着和大臣们聊天,只是这不太礼貌的作态,让许多御史眉头狂跳。然而他们也知道,他们这位官家向来我行我素,不论他们谏言多少次也不会改。

    柴稷已经无聊到快要睡觉了。

    身为皇帝,最大的吉祥物,完全无法在春蒐中胡乱走动,如今狩猎还未正式开始,他只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或是发呆,或是和臣子闲聊,加深君臣之情。

    正在这时,魏乾谅牵了一匹马上前:“官家,臣近日偶得一匹良驹,瞧着像珍奇异物,臣不敢自据,特将此献与官家。”

    说完之后,魏乾谅的心口蓦地抽痛起来。

    那的确是一匹很好看很高大的马,雪练一样的白,却又好似隐隐能见金色,浑身肌肉如同白玉雕琢而成,臀部饱满,线条流畅,充满着爆发力。

    越是这样,越能显出它价格不菲。

    魏乾谅为了挽回自己在官家面前的印象分,也是下了血本了。

    “官家容禀,此马还可日行五百里,十分了得。”

    “哦?”官家坐直了身体,视线上下打量着这匹马,面上露出满意之色。

    没等魏乾谅心中欢喜,他就看到官家侧头对着第五旉低声说了句什么,第五旉拱手退下,过了一会儿,领着一个他万分眼熟的人回来。

    陆安感受着文臣武将好奇的视线,落落大方地行礼:“臣陆安,见过官家。”

    柴稷高兴地说:“九思,我记得你只有一匹马,还是普通的枣红马?”

    魏乾谅心底一寒,哇凉哇凉的,这下他知道为什么上一次官家听说他自言是陆安的岳父,会发那般大脾气了。

    他这女扮男装的闺女,十分得官家欢心——简在帝心啊!

    魏乾谅吸了口气,才没让自己昏厥过去。

    魏观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盯着陆安那张过于从容的脸,脑中飞快转过一个念头。

    她这是故意的?还是官家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官家方才瞥我的那一眼,是警告,还是试探?

    这死丫头,也不和家里通口气。若官家不知此事,这么做岂非将魏家推入火坑?!

    若女扮男装之秘一朝泄露,魏氏满门,谁能担得起欺君之罪!

    魏乾谅本身发白的脸,又变得完全涨红,袖子里那双手也在微微发颤。

    好在,旁人瞧见了,大多只以为他是惊喜于女婿得官家赏识,不曾多想。

    更多的人瞧陆安去了。

    那视线从单纯的好奇,变成了又慎重又好奇,猫抓心似的,想知道这陆家九郎与官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在官家这儿得了特殊待遇。

    有人注意到官家送马之前,还瞥了魏乾谅一眼,顿时心惊肉跳,心中渐渐笼罩起阴霾。

    莫非……莫非官家是想要抬陆九郎压旧臣?!

    也有官员低声道:“官家如此抬举陆九郎,怕是要惹非议。”

    立刻就有人小声说:“咱们这位官家,他像是在乎非议,在乎有臣子不满,在乎御史台那群乌鸦叽叽喳喳的样子吗?”

    “呃……”

    那还真是。

    官员们默默盯着这一幕。

    “陆九郎”回复得极快:“回禀官家,臣确实有一匹枣红马。”

    官家也说得极快:“你那枣红马不算好马,你把这匹马牵回去吧。”

    陆安知这匹马是恩宠,也是风口。

    但……无妨。

    感受着文臣武将的目光如针般密集,陆安只是泰然拱手:“谢官家恩赏。”

    ——以后这样的“风口”,还多着呢。

    柴稷就爱他这不忸怩的样子。皇帝既然愿意给你恩宠,你就接着,若是推三阻四,淡泊明志,他反而不爱了。

    “……”

    柴稷又想了一下自家贤才推三阻四,淡泊明志的样子,把下颌一撑,在心中更严谨地补充:定然是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自己既然知道贤才淡泊明志,又怎么会当众送他他不喜欢的,会拒绝的东西呢。

    ——我肯定送符合九思喜好的物件啊!

    柴稷点了点头,逻辑自洽地把自己说服了。

    *

    陆安牵着这匹好马回到了自己先前的位置,消息传得比她的脚步还要快,待到站定时,周围的视线已经从单纯的惊喜与尊敬,变成了纯粹的敬畏。

    在陆安正式被皇帝召见,出现在官员面前的那一刻起,哪怕她还只是个科举考生,也已经与其他考生有了本质的区别。

    没有人会否认,只要陆九思一考完科举,就必然会有高品官位在等着他,而不像大多数考生一样,中第者即赐以官职,但官职多为九品,且放至地方,偏远地区为官。

    真羡慕啊。

    这么想着,字为彭年的建州浦城杨氏子弟快步上前,翻出自己的诗稿,急道:“九郎君,我这西昆体观之,尚欠火候,却不知该如何改进,郎君可否一瞧?”

    其他人暗骂一声卑鄙,连家传绝学都能拿出来谄媚,实在有失士人风范!

    ——怎么他们就没有那么好用的家传绝学呢!

    嗐!

    跺跺脚,气一遍,然后竖起耳朵听陆安怎么说。

    陆安接过诗一看,立刻就发现问题了:“你这诗用典太艰涩,太生僻了,我曾经也有这样的问题,那时我初学诗词,满纸堆砌典故,自以为风雅,被家父批得体无完肤,言我卖弄学问。我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好在通过不断琢磨,总算是学得些许窍门,郎君若愿意,我将之分享给郎君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

    而且,九郎君真是君子作风,分明是他杨彭年当众请教问题,可九郎君还是特意用言语来避免他被当众指出不足的窘迫。

    杨彭年看起来几乎要落泪了:“多谢先生!”

    陆安便说了:“譬如首句,玉楼重把病愁窿,银海无情一抹空。”

    “你大约是想写你生病了,肩头削瘦又突起,内心深处也是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但你无法将这些痛苦与忧愁排解出来,你的心灵十分冷漠与空洞,你的眼睛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杨彭年愣住了,杨彭年双目含泪:“先生!你懂我!”

    旁边一个学子沉默了一会儿,问:“先生,我不懂,这首诗哪里写了肩头,又哪里写了眼睛流不出一滴泪。”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用典晦涩了。”陆安叹口气,道:“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双眼为银海,他用典在此。但用得太玄了,看得人云里雾里。”

    说着,陆安给他们示范了一下:“用典当这么用: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又详细说了哪个字是哪个字:“你们看,我这句诗若不说其中有用典之处,你们瞧着是不是只以为在描述雪后景色,没有突兀之处?”

    众人恍然大悟。

    确实。这句诗哪怕别人不知道它用典,也能欣赏它的美,顶多就是以为它的意思是:屋宇覆盖着深雪,恍如玉楼,四野弥漫着雪花,恰似银海。

    而一旦知道它用了典,便更叹此句绝然:雪后寒冷,使双肩冻起鸡皮疙瘩,雪光耀眼,使双眼眩晕生花。

    “我明白了,先生!”杨彭年激动地说:“你的意思是,用典要融合进诗中,但不可影响阅者感官,用典诗若让人去深思此词此句的释意,便算不得精妙用典。”

    四周惊叹声四起,陆安含笑点头。

    其实用典的诗词,公认最绝的当属辛弃疾,说他用典“别开天地,横绝古今”,比如这句“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又美又流畅,知道他用了典的要拍案叫绝,不知道他用典的人也可以惊叹此句之灵动。

    可惜辛弃疾的词只适用于特定场景,很难借用。毕竟她总不能学辛弃疾感怀自己怀才不遇,悲叹南宋偏安半壁江山。

    顿了顿,陆安感觉也不是不行,不把整首词写完就行了。

    于是她又把辛弃疾那句“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写出来,道:“我前些时日偶得此句,其用典更妙,与‘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是两种风格,你可说说你更喜欢哪一种,我循着这个方向才好知该如何矫正。”

    “……”

    “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第128章

    我们为什么不说话了?

    你说呢?

    像你提出的那四句用典诗词, 是我们能够学得来的吗?

    我们知道九郎君你是好心把你的看家本事拿出来,但是……你怎么不让我们飞上天呢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群读书人默默地盯着陆安,不说话, 只是默默盯着……盯着……

    ——我们来点评这两句诗词,我们来选择这两句诗词,九郎君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过了小片刻,有人终于憋出来一句:“这两句诗词好是好……”

    陆安:“嗯?”

    对方小声地说:“但是我们学不会。感觉朝着这个方向学也学不会。”

    陆安:“我这里还有一首……”

    “不不不, 不用了, 先生!我们慢慢学就好了!今日我等已受教良多,不必再学了!”

    杨彭年眼神惊惶,立刻打断了陆安的话。

    其他人疯狂点头。

    再多来一首,他们只怕有不少人要对学诗词失去信心了。

    就在这时。

    “呜——”

    狩猎的号角声及时响起, 仿佛救世的号角,宛若天籁。

    所有人如蒙大赦, 迅速拱手, 迅速拜别, 冲向狩猎场地。

    杨彭年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大喊:“我们狩猎去了!改日再学!”

    陆安:“……?”

    陆安站在原地, 看着他们像兔子一样逃命般远去,一时无言。

    旁边,应劭之牵起唇角, 笑她:“陆九思啊陆九思, 任你落笔成金, 惊才绝艳,在今日你连讲完一首诗的机会都没有哈哈哈哈哈哈!”

    陆安轻轻眨了一下眼, 似是错愕与无奈, 又好像隐隐窥见一丝顽劣。

    “我就写两句而已,还没有把整首拿出来。”

    女郎叹了一口气, 低声喃喃:“真的……有这么吓人……”

    ……吗?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

    应劭之神色有些激动:“别管他们了,来来来,给我说一下整首诗,我想听!”

    陆安:“……”

    她能说她不想说吗?

    *

    号角声响起,是春蒐的仪式进行到了下一步,该是官家上台说话,意思意思说几句,再射出第一支箭,就是自由狩猎时间。

    这一系列流程进展得很快,陆安没有骑自己新得的白马,依旧骑着自己的枣红马,与应劭之、应益之,还有陆寰一同去搜寻猎物。

    一两个时辰下来,倒也打了两只雉鸡,两只野兔,一头狼,一只獾子。猎物不算多,但糊弄糊弄也能交差,面上不至于太难看。

    回程路上遇上一位将门老人,对方收获颇丰,还猎了一只至少八斤重的兔子,瞧着就十分罕见。

    老者脾气瞧着也很好,笑呵呵的慈祥模样,和他们说话也很和气。那兔子实在大个头,他们忍不住上前攀谈,对方来者不拒,与他们边聊边往回走,还从兔子聊到一些打猎技巧,甚至还有一些私人的吐息方法,陆安试了一下,如今哪怕走远路,也能把呼吸频率调得缓慢而绵长。

    只是让陆安觉得怪异的是,老者会时不时看她一眼,然后把话题往她身上带。

    陆安看了眼来时的方向,眼见着快回到大营中了,索性直接了当开口:“老人家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已经快到大营了,若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老者面上流露出诧异之色,于是便说:“既然如此,九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

    到了僻静之处,老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陆安一番,叹道:“我那孙儿寄信来,夸你是神仙人物。本以为是他夸大其词了,今日一看,郎君的确是神仙中人,任何人在你面前都显得拘谨而笨拙了。”

    “老人家过奖了。”陆安问:“不知你那孙儿是……”

    老者一笑:“老夫澹台照。”

    “澹台……”

    陆安想起来了。老者孙子就是那个肤色健康,肌肉结实的年轻军汉。

    而澹台照此人,是那镇守西北、抵御西夏的大薪名将。此次会在京师,也是得了官家召见,风尘万里而来。

    陆安恭敬一拱手:“原是澹台经略相公,陆某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相公风采,果真是人似蛟龙。”

    澹台照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笑道:“郎君有时也着实油嘴滑舌过头了,老夫此前远在西北,又是将门,与你陆家泾渭分明,哪来的久仰大名?”

    陆安却是又一拱手。

    那么弯腰低首又抬首站直的短暂时间里,郎君的眼神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下久仰的不是将门,不是老相公经略西北,只是因为老相公是一个军人。”

    澹台照放缓了语速:“军人?只要入了军队,谁不是军人,有何可敬?”

    陆安道:“不。入了军队的,有兵卒,有兵痞,有将有帅,却不一定有军人。”

    她道:“陆某从官家那里听闻,澹台相公治兵,不喝兵血,不吃兵额,队伍满员,每一份军饷都必然会发到兵卒手中。且治军极严,不许滋扰百姓,不许吃酒闹事,一战过后,谁敢祸害地方,烧杀抢掠,定斩不饶。”

    宋朝历史上的西军自然不是这种做派,历史上的西军和封建王朝常见的军队没有什么差别,而大薪的西军,在陆安看来,倒是有些西军和岳家军融合的味道了。

    “在陆某看来,如此治军的将军,如此遵守军纪的士兵,才能叫军人。若是整个大薪,所有的军队都能如西军这般,不屠杀百姓,不残害俘虏,不烧毁房屋,不抢夺民财,那大薪必然横扫东南西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澹台照开始时还是含着笑,可有可无地听着,听了片刻,却是慢慢收起了笑,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没有动作,没有呼吸。只有眼中渐渐浮起了一层雾气。

    天透着点儿绯红,橙色地晚霞像是火边在点缀,傍晚的风有些凉,才吹得老相公鼻头有些红。

    “你对军人竟有这样的期许。”澹台照的嘴角又重新带上了笑,只是说话时仍带鼻音:“怪不得你能提出‘军史’这样的建议。”

    陆安心下了然。

    她没猜错,西军这位老相公来找她,果然是为了“军史”这事。

    或者说,任何一个将帅统领,在听到“军史”这项章程后,都无法无动于衷。

    于公,能够提升军队的战斗力,使军心更为凝聚。

    于私……这绝对是能青史留名的事,自然是能蹭则蹭,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

    澹台照的语气严肃且认真起来:“不过,你这章程好是好,可你应当知道,此事必然会得罪人。那些想要在军队作威作福的统领军官不会允许此策推行,一旦有人在记录军史,他们的恶行也会被记录下来。若官家不下死命令,这事儿有八成可能会被压下去。”

    “相公放心,此事我有计较,且听我说……”

    一桩冗长却并不无聊的密谋在这座猎场里悄然出现,密谋双方都十分满意,再次出现在人前时,两个人的脸上都保持着笑容。

    狩猎结束。

    该是休息以及等待晚上聚餐的时间了。

    陆安向柴稷求了恩典,陆寰这才被允许进入后厨。

    他一进去,就挑上了最难处理,也是没人愿意去处理的野猪。

    他要做东坡肉。

    这是曾被创造于另一个时空,因文豪苏东坡而得名,如今由陆安口述自己想要吃的感觉,再由陆寰钻研多日,才煮出来的美食。

    ——虽然陆寰也不知道九哥为什么要把这肉叫东坡肉就是了。

    ……难道是因为是在东边的山坡上想出来的要吃的肉?

    陆寰不懂,但反正九哥想这么叫就这么叫。

    东坡肉要用文火炖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不等,还好宴席没那么快开始,陆寰有的是时间把那头野猪拾出来捣弄。

    一个时辰后,东坡肉出锅了,陆寰还想用剩下的猪肉再炒个回锅肉——这自然也是九哥教他的。

    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伸手就要去碰东坡肉的锅子。

    陆寰幽幽地飘到儒生身后:“别碰。小心烫。”

    儒生吓了一跳,手碰到锅沿,又吃痛地往回甩手,一边甩一边叫:“坏事了坏事了,肯定要烫出泡来了。”

    另一个儒生笑他:“让你管不住自己胡来的手,该!”

    陆寰默默地挡在锅前,默默盯着这两人,语调平稳:“二位贵人,这肉是要送到席上,给官家,给诸位贵人食用的,不能给二位先品。”

    被烫到手的儒生忍不住笑了,于是问陆寰:“这是什么肉,这么香?”

    陆寰告诉他:“这是猪肉。”

    “猪肉……猪肉也能煮得这么香?”儒生侧头看了一眼那个锅,才看一眼,陆寰就移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于是这儒生又笑了:“好了,我不抢你这锅肉了,行了吧。”

    他笑眯眯看着陆寰:“本王封号为‘申’,你来本王府上任职如何?让你当府中管事,伙房还有房中数百厨婢、数十庖厨,都归你管。每日予你千钱。”

    陆寰听都不听:“不去。”

    儒生——或者说申王,这次是货真价实的申王笑容一凝:“你说什么?”

    陆寰拱手,然后转头去处理回锅肉去了。

    申王跟在他屁股后面,满脸震惊:“我这是王府,你确定不来?”

    陆寰低头剁肉,不吭一声。

    另外一个儒生接着道:“他那王府你不去是对的,他事儿多。你来本王府里吧,本王很好说话的,而且每日给你两千钱,比他多。”

    这又是哪个王,陆寰也不知道,他不认识,但不管哪个王,他都是:“多谢大王厚爱。”

    “不去。”

    第129章

    那人家不去, 也不能强抢。

    但申王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他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开口:“你不觉得你在这小厨房里做事,被别人指挥来指挥去, 有些屈才了吗?你去我那里可是能指挥别人。”

    炒回锅肉的火光印进陆寰的眼底,他一边炒菜,一边平静地说:“大王抬爱了,只是在下乃金溪陆家族子, 并非是这厨房的庖厨, 还请见谅。”

    申王微微一怔:“你是士人?那你怎么会在厨房里炖肉?”

    陆寰听到这里,才转过头来,眼眸烁烁地看着他:“我要给我家九哥长脸!”

    根据他观察,那些御厨做的食物, 还不如他做的好吃呢。

    “九哥?你是说……陆九郎?”申王克制不住好奇心了:“他还需要你用厨艺来给他长脸?”

    陆寰纠正:“不是我九哥需要,是他看出来我想证明我的厨艺, 便以此为借口, 让我有理由来此处大展拳脚。”

    陆寰又道:“而且你夸的猪肉, 它之所以做得那么好吃, 也是九哥教我的。我九哥教人,喜欢将一件事说得有趣,让人能自然而然听进耳中。正如这猪肉, 他便写了一首词”

    言及至此, 陆寰便念起了自己在房州时, 陆安做的词:“净洗铛,少著水, 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 火候足时他自美。房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 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申王听着,几乎痴了:“好词!光是听着,就好像能闻到猪肉的香味了。本王还是爱这种词,好懂。”

    陆寰听到这话,才给了申王一个正眼——只在这个时候,才能让人意识到陆十五郎也是世家子,他心底自有世家子的傲气,不会看到皇室便点头哈腰贴上去。

    “大王的品鉴能力极好。”陆寰很是骄傲:“这的确是好词。”

    就这么聊着,陆寰做好了回锅肉,将这些菜肴放好,保温,然后洗干净手离开厨房,去寻陆安去了。

    刚来到陆安落脚之处,陆寰就听到了自家九哥讲课的声音,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轻轻坐在最后一排。

    陆安就坐在众人中间,说着那些天地间本来就存在着,但是被很多人忽视、小觑的道理。

    “有一些人认为士族天生高贵,农民天生低贱,将农民称之为泥腿子,但就是这些‘泥腿子’踩在泥里,种出粮食,才让天下人有饭吃。而有一些人,吃着农民种出来的粮食,却视他们为天生低贱,这难道是君子作为吗?这何止不是君子,这都是非人所为。”

    “还有一些人,瞧不起匠人,说匠人所制乃奇技淫巧,这本是一个好词,它用来夸奖技艺或器物奇异而精巧,却因着常被士大夫用作贬低匠人之言,这词也变得不好了。”

    “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致用非所学,学非所用。口上斥利器为奇技淫巧,言不必学,手上又迫不及待出书立作,将许多匠人精心制造的器物打造过程,外形内构,还有名称抄录下来,抄满一本书,起个精巧书名,将自己的大名填上去,便能获得诸多称赞。而这时,又不说它是奇技淫巧了。”

    “我认为,真正高贵的人,是日日劳动,造福万民,且不会对他人加以口舌训斥的人。”

    “其实,很多农人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埋着头在田里干活,沉默寡言,路过的人讨一碗水喝,他们就送上一碗水,也不会在背后说:这种上路不带足水囊,致使自己无水可用的人,是蠢笨的人。”

    “那么,是否农人就是高贵,士大夫就是低贱呢?也并非如此。高贵的不是身份,也不是地位,而在于个人是否劳动,在于他做了什么。”

    “一个士大夫,如果他劳形于案牍,笔耕不断,那他也是高贵的。反之,如果他日日只顾着争名夺利,抨击他人,自诩清流,那他就是低贱的。”

    陆寰认真地听着,不像被抄家前上学那样,听课听到一半就神游天外,只要一觉得夫子说得没意思,就开始发呆。

    当然,也或许有九哥说的话很有意思的原因在。

    陆寰很喜欢陆安这个劳动者才高贵的观点。

    如果套入他自身的情况,那就是:虽然我时常待在厨房中,与柴米油盐打交道,但我天天劳动,用心做饭菜,那我就比你们这些只会躺平享乐的世家子高贵。

    而在这次听陆安课程的各家子弟眼里,陆九思说的更没有错了。

    ‘我好好学习,我比你们高贵。’

    ‘我天天练字,我比你们高贵。’

    ‘我每天打理花草,以后我还会把侍弄花草积累出来的经验写成书籍,传授给其他人,我比你们高贵。’

    甚至陆安说的这些理念,传到了外界,也会迎得多数人追捧。

    谁不想觉得自己比其他人高贵呢。可在以前,高贵在于血统,在于地位,在于身份,有的人就是天生高贵,有的人却要天生低人一等。如今,陆安告诉他们,高贵只存于心灵,只要你劳动,只要你为世人做贡献,你就是高贵的。

    奴仆会去追捧这些理念,书童会去追捧这些理念,农人工匠商人都会去追捧这些理念,甚至,士人也会去追捧这些理念。

    ‘虽然我们是同阶级的,但是我做了什么什么,所以我比你高贵。’

    ‘虽然你比我高一阶级,但是我做了什么什么,所以我比你高贵。’

    这就是陆安想要出现的发展。此刻,她瞧着围坐在她身边的人眼里,那些兴奋的神色,那些激动的神情,那些炯炯有神的目光,让她在短暂的一瞬间里,仿佛有了回了家的那种美妙感觉。

    “天底下,劳作最多的当数农人和匠人……”

    时间一点一滴走下去,陆安也在一点一滴地说着。今天天气很好,没有下雨,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代替了磅礴的雨势,劈里啪啦打在耳膜上。

    陆安一直讲到有人来请他们去参加宴会,才停止了授课。口舌说得有些干燥,正要去拿水,那杨彭年赶忙盛了一碗水,双手递给她:“先生请用。”

    陆安接了过来:“多谢。”

    陆寰还看到有一位穿得花团锦簇,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家境又富又贵的郎君上前,正要说话,另外一个同样穿得很华丽的人抢过话头:“先生,学生有一问,不知可否请先生解答?”

    而九哥将碗里最后一口凉水喝完,将碗放到一边,便对着那人温和一笑:“你说说看。不过咱们要快一些,不能误了宴席,中途进场很打扰其他人。”

    那位穿得很华丽的人便诚恳且有礼地一拱手:“学生晓得。这便快言。”

    “先生言匠人制奇技淫巧是劳动,匠人高贵,我想,高贵应当就是要尊敬。可若是匠人所制器具乃玩乐之物,诸如风筝、竹蜻蜓这些东西,那也算是劳动,算是值得尊敬吗?”

    说到这里时,这人眼神极为平静。他并非是为了找茬,却也确实没有被陆安之前的言语打动。陆安便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她说不出让此人信服的话,不仅此人会摇头离去,她刚才说的言论也会大打折扣。

    而此人的问话,确实似乎是指出了她方才诉说的理论中的漏洞。

    ——似乎。

    陆安脸上浮现起笑容。让其他人恍惚升起一种感觉,对方正是在等这个问句。

    女郎整了整衣冠,正坐,敛容,答曰——

    “自是值得尊敬。”

    她说:“竹蜻蜓、风筝,它们能飞天。就像孔明灯能飞天。它们背后必然有着相似的知识,相同的原理,不然为何竹子不能飞天,而竹子做的竹蜻蜓,竹子扎的风筝却可飞天呢?某认为,匠人今日能做出这些玩乐之物,来日未必不能根据这些原理做出能载人飞天的玩乐之物。”

    “弹弓是孩童玩乐之器,与弹弓相似的弓箭,便是国家攻伐之器了。”

    “一个器具,只要工匠能将之造出来,并且使它可以运作,不论它初时是何等用途,是取悦孩童,还是取悦女人男人,其背后的运行原理便值得人去深究。”

    陆安笑道:“如此,你觉得匠人可值得尊敬否?”

    问话那人做了一个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动作。

    他上前一步,猛地一下抱紧了陆安。

    “多谢先生解惑。”

    陆安感觉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此时陆安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做。

    直到春蒐结束之后,她听说有一个大家族子弟放着士人身份不要,跑去给小孩制作玩具,她才恍然想起今日之景。

    便在那一日起,陆安正视起了自己的又一个身份——

    教育家。

    一个,传播思想,为人解惑的教育家。

    第130章

    教育家在此刻得去参加宴席。而且, 还得直面所谓的祥瑞——有人在狩猎时活捉了一头白鹿,将之献与官家。

    官家大喜,嘉奖如流水赐下。

    自古以来, 白色的东西就象征着罕见祥瑞。

    底下人抓到白马硃鬣献给皇帝,就代表皇帝人很贤良;底下人抓到白象献给皇帝,就代表皇帝是有道明君;抓到白狐,那就是皇帝仁慈有智慧;抓到白鹿, 就是皇帝对臣子很好;抓到白虎, 就是皇帝是个不暴虐的君王;抓到白麞,就是皇帝行法很有理性;抓到白兔就是这个皇帝很尊老……

    总之,国家出现祥瑞,出现白色的野兽, 都是因为皇帝有德行。

    当然,也有皇帝不喜祥瑞, 认为这会带坏国朝风气, 严令不许献上祥瑞。

    但柴稷明显不是这种人, 宴会主位侧, 幼鹿卧于他身侧,在安静地低头舔着那细腻雪白的羊奶。一群内侍和臣子围着他们歌功颂德,柴稷懒洋洋窝在椅子里, 姿态极为放松。

    白鹿是第五旉捕到的, 朝臣中仇视第五旉的人听到这个消息, 将嘴唇紧紧地闭在一起,整张脸都显得不苟言笑了起来。

    怎么就让这个阉人碰上白鹿了呢!

    也有人急切地去寻了黄远柔。

    作为尚书左仆射, 黄远柔早已历尽千帆, 自然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喜怒形于色。

    他的回答也非常沉稳且简单:“慌什么。一头白鹿罢了。”

    来报信的小官一脸复杂地看向这位尚书左仆射:“可那是官家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祥瑞,说不得官家还会因此改元。”

    改元, 是一个政治倾向。尤其是官家之前本来就十分倚重这第五旉,谁知道官家会不会借此将更多的权力给予第五旉,本来他们这些文官就被这条疯狗咬掉很多同僚了,如果他比之前更势大,那还得了?

    黄远柔笃定地点头:“你说的不错,以官家的脾性,他定然会因此改元。”

    小官的表情变得呆滞了。

    他是想说这个吗?

    但黄远柔是他直属上司,又是左相,他就是想说什么,也只能咽回去,不甘不愿地一拱手:“既然仆射心中有所计较,那下官便告退了。”

    黄远柔淡然地点头。

    小官身影一消,帘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另一个人就那么从暗处十分自然地行了出来,缓缓笑道:“看来这小官不理解你的深意。”

    走出来的这人正是那御史中丞范奇。

    黄远柔亦捧着一碗羊乳,不紧不慢地喝着。他喝的羊乳和白鹿喝的不一样,幼鹿要喝奶水才能长成,他却是要喝细细熬煮成奶羹的羊奶,美味可口,如同流动的固体。

    “不理解也无妨。”黄远柔瞥了一眼范奇:“只要听从我等指令,且不擅自做事便是一个聪明人了。”

    范奇轻微一哂:“相公说的是。”

    又道:“他一个小官,也的确看不明白,那第五旉身上再有官职,也是官家内臣,内臣寻了稀有祥瑞来哄主上开心,是他分内之事。我们这些外臣出手算是个什么事儿。何况,所谓祥瑞,不过是用来糊弄不晓事之人的由头,大薪养士百年,我等士人何曾因祥瑞退让过。”

    换句话说,你皇帝和太监爱怎么玩祥瑞就怎么玩,用这个来搞名声都行,但别想用来伪装圣主,让我们退让。

    祥瑞这种事情,谁还不知道谁啊。

    黄远柔又勺了一匙羊乳羹,一口羹奶入口,奶水溢出口角,便又用手帕擦了擦,还不忘点点头赞同范奇。

    范奇在他身边坐下,又说:“说起来,那位新贵……他是陆家人,应当是支持旧法,要不要派人去接触一下,将他收进来?”

    这说的就是陆安了。

    黄远柔道:“只瞧他传播出去的学问来看,他非是新党,也非是旧党。先不急,一急就容易出错,他如今连官场都还未进,到底是什么想法,日后又当如何,尚未可知。”

    范奇回想了一下陆安提出的思想,十分赞同地点头。

    陆九思所提的东西,也许看上去是惊世骇俗的,但万变不离其宗,归根结底其实和儒家那一套“分类治经、融通诸经、经世救民”相差不大。

    是,他陆九思是提了“君民共贵”,但那又怎么了,儒家还有“民贵君轻”呢。

    他陆九思是提了“劳动者高贵”,但那又怎么了,孔子还说“吾不如老农”呢。

    思想这种东西,陆九思随便提,没脱离儒家就行。就算脱离了儒家,成了异教徒,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说一说执政理念,说不得还能握手言和,取长补短。

    ——毕竟陆九思的所作所为还没到异端的地步。

    什么是异端呢?你信佛祖,我信天尊,是异教徒。

    但你对着一个三个头,脸上十八只眼睛,动不动要吸血的玩意儿,诚挚地相信这就是如来佛祖,那就是异端了。

    异教徒可以交谈,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必要时刻可以合作。只有异端,必须死。

    陆安还不打算当异端。

    以前她很不解,甚至有些嘲讽,春秋战国之后,儒家的那些所谓大儒,连述说自己的学说的勇气都没有,不管说什么都要披上一层儒学外衣,去曲解孔子意图,把自己的想法填进去。

    现在她开始传播自己的思想后她就懂了——千百年来的传承,使得学说界已经畸形了。你要打破这种畸形,你就得费尽心思先去碾碎所有人的三观,再重塑他们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去剔除对于先贤的个人崇拜。

    从古至今,上下五千年,也就只有一个时代能做到打倒孔家庙,救出孔夫子。

    陆安不敢把自己和那群猛人相提并论。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量,又琢磨了一下大薪是文风最盛的时期,以一己之力去碾碎所有人的三观这个事,很可能会耗费自己一辈子的精力——还不一定能做到。就算能做到,也没力气没寿命去再重塑他们的想法了。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后续没有续上新想法,以儒家还有儒学的生命力,绝对会死灰复燃。

    所以……

    我不干啦!

    我投敌啦!

    没错,我就是儒学传人,我教的就是儒学,我说的话就是孔子说过的话!

    对不起了孔夫子,您的儒学就先畸形着吧。它真的很好用。您也真的很好用。能借您的名头,实在省了天大的力气,

    ——反正,披一层儒学外衣,传播自己的思想,偷偷挖根,有她这种儒学蛀虫在,迟早会把儒学全替换成自己需要的思想的。

    陆安走进了宴会中,柴稷的目光立刻落在了陆安身上,看着她坐到了有温暖的火光那一侧的座位上。

    “九思!”柴稷直接开口,干脆到了极致:“来吾身旁坐。”

    陆安便又起身,坐到柴稷下手的第一个座位上。此前她坐的地方,旁边的人还没来得及和她攀谈,甚至还没来得及许诺一些财宝地位去拉拢她,讨好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安去了他够不到的地方,不免一时肝颤。

    这陆九思……未免也太受宠了。

    “快看我新得的白鹿!”柴稷炫耀地抚摸着鹿耳。

    在陆安看来,那白鹿浑身如雪一样的白,眼眸又比黑夜还黑,卧于营中,姿态安安稳稳而又祥和沉静,像是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那样。

    便夸道:“这白鹿瞧着便十分神异,官家得鹿,乃国祥瑞事,臣喜之敬之。”

    “我也觉得。”柴稷哈哈大笑,根本不管会不会吸引到其他人的注意力。

    他笑着说:“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则至。”

    “我喜它,不是因为它是祥瑞,是因为它象征着君王对臣子极好,方有白鹿至此。我对爱卿之好,连白鹿都动容了,这怎能不让我高兴?”

    就在这一刻,陆安重新认识到了成语如芒在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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