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是做大事的人, 也总有自己的知识盲区。
澹台倚兰站着看了一会儿陆安练剑,犹豫再三,还是等陆安练完剑后, 上前低声告诉她:“我瞧你练剑,刺、劈、砍这几个动作都要练一遍,其实不必如此,只需将刺这一式练至出神入化即可。”
“军阵厮杀时, 用剑者伤人, 只靠刺。”
“剑重量不轻,其重心距离剑柄及手腕较远,一旦挥动,费力极大, 若用其劈砍,更是耗费力气, 且很容易让敌人逃脱。最好的做法还是靠手腕施力, 直接刺过去。”
陆安静静听完, 边听边点头, 第二日就改变了作风,只专心练习刺之一项,往后的日子里, 在澹台倚兰偶尔一两声点到为止的指点下, 越练越好, 越练越好,进步神速。
她敢肯定, 以后再碰到那种山匪围攻的事情时, 不会再需要躲在保护圈内了。
一群人就这么向着夔州走去。
某日夜色降临,陆安等人原地扎营, 准备夜宿。
大伙儿就近寻找树枝准备生火,陆安也拖着一根沉甸甸的、还带着不少枝叶的小树干往回走,突然听得陆容一声惊呼:“啊!”
随后便是他努力镇定下来的嗓音:“你们快过来看一看,这边有死尸。”
澹台倚兰本就在制作火把,听到这声音立刻过去,举着火把蹲下身去查看那几具干瘪的尸体。
“穿的粗布衣。是百姓。”他说:“身上有被屠戮和搜寻过的痕迹,大伙儿提高警惕,这山中确有匪类,只是不知离得远不远。”
队伍的风气一下子变了,从松散变成了警戒,各个士卒悄然无声地改变了站位,尽量将陆安围在最里面。
虽然陆九思已会剑术,但他们就这一个重视军队的宝贝疙瘩,当然不可能让他出去和山匪拼杀。
斥候四散而去,探查四周后又回到营地上,说:“暂时不见匪类身影,想必他们不在附近。”
如此,警戒才稍微没那么严——却仍是比前几天戒严了不少。
陆安靠近那些死尸看了几眼,深觉这些人可怜,想来这些人孤身穿越山林也是有要事,不得不行,本以为结伴而行就能保证平安,可惜中途遇到了山匪,丢了性命。
便去取了锹子来,打算挖个土坑掩埋尸体,免得他们被野兽分食。
行了一日山路,本是又累又饿之时,青年郎君却不厌其烦在那里挖土,试图让这群死尸入土为安,令得见惯了死人,漠无表情的士卒都不免动容。
郎君自己行义,却并不要求旁人也行义,他只是孤身一人在那里做着事。如此作为,更令众人为之折服。
“先生。”学生们连忙围上去:“你歇着吧,这事我们来做就好了。”
陆安摇头,道:“你们若想做,可以一起做,但不可我歇着,看你们做。”
澹台倚兰带着自己这队人走过来,接话:“我们也来。一起挖总会快一些。”
“好。”
“多谢。”
众人埋了尸首,又洗手生火,做了饭食,用餐完毕原地睡去,直待第二日天光大亮,继续上路。
如此走了三五日,据澹台倚兰所言,他们已入夔州之境,待出了山,见了大路,他们便可分别。
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又是一日扎营时刻,士卒们烧好了灶,做好了饭,风中传来的却不是饭香,而是另外一股……“好奇怪的味道。”有学生嗅了嗅,指了个方向,起身往前迈步:“是从那边传来的,我去看看。”
这并不妨碍其他人先用饭。
陆寰与其他人边吃边聊,他对那些食林掌故、美食逸事十分了解,说出来后便赢得不少人喝彩,他自己亦说得眉飞色舞起来。
一时欢声笑语无数。
但很快,去探查的同伴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众人一瞬间失去食欲与谈性。
“是弃婴。”去探查的人的表情无比僵硬,像是把看到的场景都凝固在了脸上,将之带回:“前方有个山沟,我看了好几眼,沟里全是弃婴,有那皮刚干枯的,有肉都被啃尽的,还有骨头都被野兽舔得发光的,男的女的都有,数量瞧着不少,把那小山沟都挤满了。”
这下,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了。
陆安皱紧了眉:“夔州境内,竟然有如此多弃婴?”
她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有亲眼见过弃婴,但她懂一个道理:百姓只要不是活不下去了,都不会把生下来的孩子溺死或丢掉。且不论亲情,那至少也是一个劳动力。
陆安转头问澹台倚兰:“澹台兄,你们此前可知夔州消息?夔州可有反贼没有?”
澹台倚兰道:“未曾听闻夔州有反贼,应当还是太平州府。”
陆安听到“太平”二字,面上隐隐露出嘲讽之色。
夔州是“太平”州府,都有那么多弃婴,那她此前一直避开的京东路和京东西路,这两处已闹起义的地方,又该是如何的人间炼狱?
这一夜,陆安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翌日,他们碰到了落草为寇的百姓。
——倒不意外。
百姓都被盘剥得丢弃婴儿了,又怎会老老实实当良民?
那些贼寇已然杀过不少人,眼里脸上都带了凶光,但仍是敌不过正儿八经上过战场,武备也充足的澹台倚兰和他的小队。不一会儿便被杀得七零八落,尸体陷进半尺深的雪里,血液汩汩流动。
陆安一直沉默着,只在到了大路,和澹台倚兰等人分别时说了一些道别和感谢护送的话,此后,一路到夔州城中,都是沉默无言。
她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她只是例行派弟子出门,去搜集当地信息。那些弟子也是沉默的,眼底燃烧着愤怒的火光。
另一边,夔州路转运使睡不着午觉,满脑子想的都是陆安陆九思。
他知道陆安到夔州了。
他更知道,陆安必然是站在百姓这边的。
思想可以遮掩,但行为举止却无法掩盖。陆安此人极有才能,像这样的人必然不甘平庸,心里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会为自己的抱负献出所有。
这样的人当了官,进了中央朝廷后,难道不会着手去变法,去针对像他这样子的贪官?
夔州路转运使去将自己的门客请了过来。
门客一见夔州路转运使,大吃一惊:“恩主缘何如此憔悴?”
夔州路转运使摇头苦笑,将门客拉至身边坐下:“你可知陆安陆九思?”
门客点头,犀利地评价:“一个胸有大志,必想改变天下,扰乱天下的人。”
夔州路转运使没好气道:“我就是那个他要改变要扰乱的人。”
他自己知道,他在夔州路做过什么事。
但还是抱着些许期望,问门客:“阁下既然知道陆九思,那也应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能否在他未曾踏入官场前,予他名望,予他利禄,予他富足生活、钱帛美人,将他拉拢到我们这边?”
越想越觉得可行。
陆九思才十七岁——唔,如今过完年,应当算十八岁。如此年轻,如此纯澈,不曾见识过太多花花世界,说不定真的可以以利诱之?
他的门客也摇头了,道:“陆九思纵然年轻,未到及冠之年,但他绝不可能与我们行在一处。观其思想,此人必然意志坚定,难以说服。于那些庸人、逐利之人,自然可以以千金,以美色,以田地屋宅诱之,但对陆九思……绝无可能。”
“真的一点都不可能吗?”
“恩主觉得自己能以利诱使孙忘秋放弃新法么?”
夔州路转运使立刻闭嘴了。
但片刻之后,他又忍不住开口:“孙忘秋是孙忘秋,陆九思是陆九思,一个老头,一个小子,人生阅历不可一概而论,你不是陆九思,你又怎知道他不能被利诱呢?”
门客笑道:“我虽不是陆九思,可我知道他。陆九思能使大豆榨出更多的油,能改良筒车让山地种出更多的粮食,还能装神弄鬼,行巫觋之事,听闻其与白龙鱼服的官家也有交情,对矿石、医术这些杂事也十分了解。他若好利,何必将榨油法白白赠与百姓,又何必辛辛苦苦去拆穿巫者敛财手法?只需稍稍利用一下所会知识,百姓——甚至是官员手中钱财,尽数入他囊中,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岂会不知?”
“他若好权,以官家对他的痴迷,何必他辛辛苦苦科举,口风一漏,便可直上青云,以十七之躯身居高位。”
“但此人不慕名利,不好权势,孝义九郎,只想去行他心中义举。就如那孙忘秋一般,脾气又臭又硬,你给他再多好处,倘若不能让他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他也绝不会从你。”
门客瞧了自己恩主一眼,话语诙谐:“恩主若想与他一道,别的不说,阁下先将身上这件细腻蚕衣脱下,再将仓库中沉甸甸的精米细面分发给百姓,还得精读律法且约束己身,最后……说不得临死前还得施行节葬。若能做到这些事,必然是不怕那陆九思的。”
第112章
夔州路转运使当然做不到这些事。
笑话, 他要是能做到,现在还需要在这里忧心忡忡向门客问计?
“好啦,你莫要调笑我了, 且说一说我该如何是好。”
门客拱手而笑:“敢不从命。”
又道:“观陆九思此人言行,他是一名君子,君子大公而无私,爱世人如同爱自己儿女, 他教自己的弟子, 也必然不会藏私,会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夔州路转运使:“你是说……”
门客笑道:“若要破天下至坚之盾,自然要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他陆九思能做圣人,他的弟子们也都能做圣人吗?我不知陆九思最终想做什么改变天下的事, 可我只要让他知道,他所做一切皆为徒劳即可。”
“陆九思这个人, 我们无法使用, 但他的才华, 我们却可以使用。那些利天下之法, 若不用来利天下,只用来利己,自然能富甲天下;那些驱人之术又不会认人, 他陆九思用来行义, 我们又为何不能拿来敛利?”
“而他的弟子, 必然从他那儿学来了这些才华。纵然不足他万分之一,却也足够我们花用了。”
夔州路转运使很是振奋, 追问道:“那我该如何诱使陆九思那些弟子转投我们呢。”
门客笑眯眯地说:“美人、房屋、田地、万金、珠玉宝石……还请恩主莫要口头招揽, 定要将之装在匣中,让那些弟子亲眼见到珠玉宝石。金钱的冲击只有在其亲眼见到时, 才能破人心防。”
“意志坚定者自然不会理会,但意志不坚者自会向恩主奔来。又或者意志本来坚定的人,见到别人走了,拿了金玉美人,拿了高床软枕的享受,心志产生动摇……”
“何况,人生在世谁不是为己而活,他们或许可以自己忍受那些约束,但他们的儿女家人呢?”
“这陆九思,能杀便杀,杀了往江河中一丢,谁能说是我杀的?至于其他人……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否每个人都那么大公无私。”
门客与夔州路转运使对望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
陆安笑不出来。
过去夔州路不行榷盐,是夔州路转运使上奏的请求设置榷盐司。
在过往,百姓吃盐只需要去商人那里买,商人则去灶户那里收盐,灶户可以根据市场来调节生产,商人也不必被迫提高成本。这个时候,夔州盐价只需每斤70至80文。
但当榷盐司设置后,政府以极低的价格从灶户手中收盐,然后再以八倍的价格卖给商人。成本都如此高了,商人售卖出去的价格只会比这更高——陆安到达夔州时,探查到的夔州盐价是770文一斤。
榷盐法又称为“以盐杀人”。
为什么盐铁收归国有后,国库会富裕,这么抢钱能不富吗?
“怪不得……”赵松年拿着这份盐价调查表,深深觉得这夔州路转运使实在面目可恨:“怪不得先帝在时想要在京东榷盐,忘秋先生、鸣泉先生还有黄仆射都极力反对。可惜还是没拦住。”
京东路不给用,就在夔州路这边用,毕竟两蜀产盐之地不少,蜀商有钱,好收刮。
司马疏双目通红:“行了榷盐法后,榷盐司岁入三十万缗……真是好大一笔钱。”
每一枚孔方君的方洞都滴着山沟弃婴的血。
这让亲眼目睹过弃婴沟惨况的学生们怎能不愤恨?
宋讲文冷着脸,摸出另外一份资料:“只是榷盐还不够,还有榷铁和榷茶,也是敲骨吸髓,断子绝孙的活计。”
榷铁和榷茶用的手段和榷盐一般,都是官府在低买高卖,搜刮民财。
尤其是榷铁。
民间禁止私相贸易铁货,民间禁止私铸铁器,民间禁补修旧铁器——坏了就得从官府买,三个禁令一出,钱是哗哗来了,百姓倒是快被逼死了。
这还不够,还觉得捞钱不够快,夔州路这位转运使强令百姓买锅,四口之家必须买一口锅,五口之家必须买两口锅。
夔州专行铁钱,自然有“监”来铸钱,而铁钱不保值,一开始铁钱和铜钱等价,现在拿一贯二十文的铁钱才能换一贯铜钱,你问为什么要换铜钱?因为朝廷税收只要铜钱。
收刮收刮再收刮。
搞钱搞钱再搞钱。
玩垄断加价,夔州路这位转运使实在是一把好手。
陆安又想到了正在轰轰烈烈闹起义的京东路和京东西路。
还是那句话,尚未出现造反的夔州路的百姓都活得如此之苦了,那京东路和京东西路……之前到底是成了什么模样?
封建社会。
陆安默念着这四个字,再次深刻意识到了自己是来到了什么样的世界,又是打算改变什么样的世界。
不过来都来了……那句歌词怎么唱来着?潇洒走一回?
“九郎君!”有旅店主人行来,说起了事:“漕臣送来请柬,请郎君还有郎君的弟子们前往府上赴宴。”
——转运使俗称漕臣。
陆寰难得哼了一声:“来得倒是快。”
其余诸生也是横眉冷对,令得旅店主人摸不着头脑。
陆安对他露出安抚性的笑容,伸手接过请柬,笑道:“多谢。劳烦对送请柬的人说一声,我们定然赴宴。”
旅店主人拱手道:“自当如此。”言毕,转身即走,去回来送请柬的人了。
宋讲文一向不爱讲刻薄话,但此刻也忍不住讥讽:“百姓疾苦,竟还想着开宴会,也不怕噎着。”
陆安平静道:“我猜此人已派人偷偷盯着旅店前后门了,先去赴宴,瞧一瞧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
众学生拱手道:“唯。”
便到了那转运使府上。
座中已坐着夔州才子,夔州州学学正,夔州知州,还有那夔州提学使。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些世家大户的族长、宗子,或者寻常子弟,瞧着便是一场大宴。
“九郎君!”
“九郎君来了!”
“九郎君快快入座!”
“九郎君请坐!”
众人热情地看着陆安,那转运使自然从主位上站起来,亲切地挽着陆安入座,陆安不动声色,只是拱手回礼。
那些瓜果糕点上得很快,陆安若无其事地拾了两块吃,与转运使言笑晏晏,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转运使瞧着陆安这般模样,心下稍定。
“诸君。”夔州路转运使执起犀角杯,环视满座:“恰逢正月,夔州飞琼,然这暖阁春意却能荟萃南地菁英,实乃一大快事。吾辈今日在此,同祷大薪基业永固,愿天子恩泽被于四海,更祝闾阎无冻馁之患、仓廪有三年之积。当!满饮此杯!”
说完,他就仰头将满杯的茶一口喝光。
其他人亦是举杯共饮。
宴席之间,各处闲聊,夔州才子开始吟诗作对。
便见一人吟道:“曲榭回廊雪未休,千山雪涌玉尘浮。半庭素练摇梅影,一树冻香临我瓯。风叩竹檐惊冷雀,月铺银海幻琼楼。围炉已得沧浪趣,何必瞿塘寻钓舟。”
四处一片叫好之声,舞姬频频侧目,其中最美者于舞动间,红绡盖了诗人头,又轻巧掀走,独留诗人怅然若失,嗅着空气中遗留的芳香,遥望佳人。
又有一人吟道:“流波一顾转明眸,花影生香暗自羞。腕雪乍回云湿袖,唇朱微启月停钩。风鬟雾鬓春烟袅,玉佩琼琚夜露浮。莫道人间无绝色,清光摇落满夔州。”
这是吟诵美人,舞姬们掩唇而笑,有舞者摘下耳畔明珠,掷入诗人杯中,瞧着对方被杯水溅湿面颊还痴痴望着她们的样子,银铃笑声便更响更大了。
有那文人见陆安在一旁独饮,连忙道:“早听闻九郎君之诗词名动京华,不知近日是否有佳作临世,可否赐晚生一观?”
——他分明比陆安年岁大,但此刻依旧恭恭敬敬垂首称晚生。
文坛就是如此,以文化论高低辈分。
陆安瞧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就有其他人迫不及待地恭维上来。
“今日若能听九郎君作新诗,我真是死也无憾了。”
“我等厚颜,请九郎大作。”
“九郎君,我为你倒茶!”
“九郎君,我为你磨墨!”
顷刻间,陆安成了宴会中心。
门客瞧着这一幕,不得不服气:有的人就是什么都还没做,就天生能成众人焦点,夺得所有的关注与倾慕。
“那某便抛砖引玉了。”陆九思谦逊地说。
郎君提起笔,思索片刻,却是望了一眼舞姬中最美者,写下一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舞姬怔在原地,眸中异彩连连。
但陆九思却还不停笔。
她又写下了第二首: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舞姬轻咬下唇,那一句句诗,一个个字,好似充满了诱惑,令得女子禁不住地飞蛾扑火。
其余舞姬看向她,眼中流露出艳羡之色。
但陆九思明显还未才尽,她挥墨写下第三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接连三首,倾刻而作,瞧得座中人目眩神迷,目不暇接。
“好诗!”
席中有人大喝。
也有人调笑道:“果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那舞姬羞红了脸,漫步到陆安身边,为她斟茶,又捧起茶盏,柔柔地喂到嘴边。
那边,夔州路转运使见到这一幕,眼睛一亮。
对啊!他怎么没有想到,陆九思才十八!正是知慕少艾时!金银他不爱,可美人又如何能不爱?
第113章
陆九思爱不爱美人, 在场读书人不知道,但他们确实爱极了这三首诗。
茶也不喝了,糕点也不吃了, 争相传阅这几首诗,哪怕不小心将茶盏撞翻,茶水浸透衣衫也浑然不觉。
“小童!小童!”有人连声唤自己的书童:“快去马车取我的笔墨来!我要把这三首诗抄录下来,题在我那书斋中, 日日观看!”
邻座的文人抢了一首诗, 摇头晃脑就开念。
他刚念“云想衣裳花想容”时,已是神色大变,瞳孔收缩,捏皱了纸张也犹自不觉。
那手掌猛地一击小案, 震得盘中小枣滚落满地:“可笑我二十年苦吟推敲,却不如陆兄一个‘想’字, 云想衣裳花想容……好美的诗, 好美的人!好大气一个‘想’字!岂非是天地万物都为之生了相思?”
他看了一眼那舞姬, 深觉对方的容颜实在配不上这首诗。
亦有之前写过美人的才子摔了茶盏, 在清脆声中捧着陆安的文稿,踩上案几大喊:“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有此绝句在场, 吾还写劳什子美人, 实在是献丑了!吾实是知晓为何有人会焚自己的书稿了。见过美玉, 如何能再忍受自己所凿顽石!”
他大笑着,又拿出怀中自己的诗稿, 竟真的当场焚烧起来。
纸灰四飘, 屏风后的乐师抱着琵琶,铮铮即行弹起激烈曲调。
整场气氛都被这三首诗点燃了。
哪怕是最后一首诗, 他们都有解读。
沉香亭在唐兴庆宫龙池东,是用典。再加上前面那一句“长得君王带笑看”,这是将那舞姬和绝世美人杨贵妃相比。是一首非常典型的用典诗。
“九郎君今岁才十八吧。”
他们惊叹不已:“十八便能作出如此集仙气与灵气为一体的诗。诗仙已有人,依我看,九郎君当得诗灵之称。”
“何止!何止呢!九郎君所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时,才十七!”
“郎君之诗才,正如唐时李杜再世啊!”
“实在令我等自惭形秽。”
陆安对于这些赞扬只是微笑着,又写下新诗。
“李杜诗篇万口传。”
“咦?”众人见陆安又要作新诗,连忙围过来,像极了一群白白胖胖,密密麻麻的大虫子相互拥挤着,堵在陆安面前。
陆安又写一句:“至今已觉不新鲜。”
“好大的口气!”人群皆震。
这就是少年天才的底气吗?连李杜都看不上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陆安放下笔,朝着四方拱手,笑道:“此诗赠予诸位。”
这话一出,令得在场文人一下子心情愉悦起来。
不得不说,这陆九思真会做人啊,自己写出名诗不算,还恭维他们也是那“领风骚”的才人,一首诗,把场中人都夸了一遍。
何等气魄!
一下子,场中传遍了“哪里哪里”“过奖过奖”的声音,别看嘴上这么说,心头已然荡漾开了。
唯有夔州路转运使那门客冷眼瞧着这一幕,旁人都觉陆九思谦逊,他却觉得那短短一页纸,藏着其人不驯的桀骜。
不过,不意外,少年天才,还是作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少年天才,怎会没有傲气。
这傲气是陆九思的才气、底气,却也是他的弱点。
此前他还以为这人多么沉稳呢,如今一看,也是好美色性桀骜之徒,并非无懈可击。
*
宴会在众人吃吃喝喝又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氛围中结束了,在夔州路转运使的多次挽留下,陆安和其弟子半推半就留在了转运使府上。
众人去客房后,各个客房里传出了惊呼声。
陆安知道原因,毕竟她面前就有一箱珠宝黄金,盖子是提前掀开的,烛火下那些灿灿珠光、耀耀金芒的确很吸引人眼球,冲击力十分强大。
陆安收回目光,不再多看。倒是想起了一句话: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先贤的话,很多时候你得遇到这个场景,才能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正确之处。
正如陆安此刻,她也喜欢钱,谁不喜欢钱呢?但是她现在面对这一箱子钱财是真的心如止水,甚至还有些想吐。
陆安不知道,她的学生们有一些人是真的吐了。
若是放在其他时候,还真说不准会有人被金钱诱惑。但他们白天才刚知道夔州路转运使是如何剥削百姓的,看到这些钱,他们只会想到百姓的痛苦,沟中的弃婴……论冲击力,一箱珠宝黄金真没有一沟死婴的视野冲击强。
恶心。
反胃。
想吐。
什么破钱!
谁稀罕这些破钱了!
这是在羞辱谁呢!
学生们吐得稀里哗啦,嘭地用力一摔,把箱子盖撞到合上,陆安也被一个人撞到了怀里。
她第一反应是还好自己有裹胸且男的有胸肌,被撞到发现胸前软软也不用怕。
“郎君……”
这一声娇媚带笑的嗓音似乎把郎君唤醒了,对方垂在两侧的手这才抬起来,轻柔地抱住她,低声问:“我该如何叫你?”
听九郎君如此发问,舞姬仰起脸,星眸如梦:“郎君唤奴奴兰儿便好。”
“兰儿……这名念之便觉唇齿留香,我明日便向漕臣将你讨过来。”
“郎君……啊!”
屋里传来娇客轻呼声,似是郎君开始上手了。
屋外,夔州路转运使与门客相视一笑。
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接下来不用再盯着了,盯着人家(做)(爱)吗?
……
陆安将人拉到床榻前,轻轻按着肩头把人压坐下去,自己也坐在她身边,声音平稳地问:“是漕臣命你在房中等我的,是吗?”
舞姬本来低着头正羞涩着,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睫毛颤了颤,又抬起头,看陆安时,除了暗藏的情意外,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是。的确是漕臣做主,将奴奴给了郎君。但奴奴听得郎君之诗,也确是对郎君起了倾慕之心。”
陆安将声音放得很低,在室内,在烛光摇曳中,在两人相近的距离下,便显得格外温柔:“你若是有法子,便离他远一些吧。你是夔州人,应当知晓他将夔州治理成了什么样子,我见过官家,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官家不会容许他这般做——他迟早会下狱的。”
舞姬又瞧了了一眼陆安,她猜到了什么,已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你是想……”
陆安点点头,道:“是。便是官家容许他这般做,我也不会容许。你远离他才不会受牵连。此人的牢狱之灾受定了,对此,他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落草为寇,去造反。”
说到这里,陆安笑了一下,舞姬只觉那是冷笑。
她也清楚九郎君为何笑。
造反?这夔州路转运使他懂行军布阵么?懂如何安营扎寨、调度后勤、统治上下、传递讯息、运用兵法么?
什么都不懂,拿头去造反?
舞姬不由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问:“郎君是欲今夜离去?”
“不错。”
九郎君看着她,神色还是那般温和:“你受漕臣之命来引诱我,我自是要把你一同带走的,不然漕臣拿你泄愤,我怎忍心?可若你不愿走,我也不好强行掳你离去。”
“我只能提前与你说这些事,让你晓得尽快拉开与漕臣的距离,省得无端受牵连。”
“我虽未曾做过舞姬,我也知晓如你这般人能活到今日而不受折磨,实属不易。”
“我晓得你的艰辛,更知晓兰儿你聪慧敏锐,定能懂我的抱负。”
“正因为我懂你,你也懂我,我们也算是知己了,我才不想我陆九思的知己入狱受罪。”
“兰儿,我这么说你可能明白?”
舞姬的眼眶已然红了。
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
从来没人说她是知己。他们都是看上了她的舞蹈,看中了她的容颜,只有陆九思……他说她聪慧,也称她为知己。
“奴奴明白。”舞姬眼睛亮亮地看着陆安:“奴与郎君走。”
陆安笑容可掬,视线从舞姬的脖颈上移了开来。
那就好,不然她第一次杀人,若是下不去手或者下手不利索,这人尖叫了,逃出去了,夔州路转运使定然会派人来围剿。
而且……能不杀无辜的人,她还是不想杀无辜的人。
夜深了,舞姬开了门,身姿灵巧地出去,探了路,又通知了陆安的那群学生到哪里会合,这才回到陆安身边,轻声道:“九郎君,奴奴知道一位阿翁,他全家已搬离夔州路,他还留在这里是想要将自己的一艘船卖出去,那艘船是他的得意之作,不肯贱卖,要卖五十贯,少一文都不肯。可那船载重不行,只有一个好处,便是速度极快,贫者买不起,渔者又觉不值当,富者倒是有钱,也不在乎值不值当,可富者自家有船,拖来拖去便拖到现在。”
“若是郎君信奴奴,奴奴便领郎君去敲他家的门,买了那艘船,趁夜逃生。那船虽载重不行,是对货船而言,它载郎君和郎君学生们,也是够的。”
“而那阿翁三番五次说了,卖了船,他就直接走了,不回夔州,便也不必担心他被漕臣迁怒。”
九郎君看着她,眼中是满满的信任:“兰儿,此番多亏有你,不然我却不知能否逃掉。”
“奴奴能帮到郎君就好。”
舞姬羞怯地低下了头。
第114章
都说男人最懂男人, 但其实女人也最懂女人,长期居于客体位置,女人最懂女人需要什么样的关怀, 需要什么样的注视,虽然陆安很痛恨这样的事,但她在不得不迅速去博取其他未曾觉醒的女子的好感时,她深刻知道——比起进行利益交换, 不如告诉她“我懂你”。
我懂你, 我爱你,我能看到你的存在,你需要我,而我, 也在某些方面很需要你。
不论是陆沂舟还是舞姬兰儿,陆安都是如此做的。事实表明, 这一招非常好用。
陆安看着她们, 在心里对她们说了一声抱歉, 随后再次警告自己, 绝对不能陷入这种困境中——当一个人渴望被他人需要,被他人看到,被他人认可, 一旦真的得到了这些东西, 那灭顶之灾就在来的路上了。
……
在去找老翁的路上, 陆安随机敲开了另外一扇门。当那家中的强壮男子警惕地询问陆安有什么事的时候,陆安掏出钱袋, 从里面取出一锭金子, 向男子说了个地点:“那座山里有条沟,沟中尽是弃婴的尸体, 劳烦阁下用这金子请些壮士去埋葬了他们吧。余下的钱便都送给阁下了。”
陆安并不能保证此人一定会去做,但反正她也不缺这个钱,不如赌一把——这世道也还没糟到一定地步不是吗?
说完了,陆安等人便迅速再次隐入黑暗中,徒留强壮男子愣愣看着陆安的背影,又愣愣低头看着手中金子,默然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关了门。
翌日,他用金子去寻了人,将弃婴沟填平,剩下的钱他也没有动,只是去找了道士和尚,为这些弃婴做了一场法事。
*
陆安敲开老翁的门。
她迅速买了老翁的船,和老翁谈好了,他开船送他们到江陵,陆安会付钱让他去找家人,而他不能再回夔州。
“老丈,这话不是我在吓你。”
一块金子放桌上。
“我得罪了漕臣,正在逃命。”
两块金子放桌上。
“你拿了这些钱就快快离开,再不能回夔州,直到听到漕臣换人了。可行?”
三块金子放桌上。
老翁本来听到对方得罪了漕臣很害怕的,但当看到桌上三块金子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无限勇气:“行!老汉答应你们!咱们现在就走!我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
于是火速解绳上船,就在撑船离岸的那一刻,远处有许多衙役撑着火把跑过来,杂乱的呼喊声随风而传:“快快快!陆九思在那儿!他快跑了!”
陆安眼尖,还瞧见衙役队伍中有不少读书人,但看那些读书人茫然模样,明显是发现动静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正随波逐流。
“九郎君!为何要走?”
“可是有甚急事?”
他们提了声询问,却听陆安道:“诸位,某夜梦杜少陵,突得一诗,愿以杜少陵口吻,请诸君一游唐时。”
郎君立于船头,拱手而笑,眼眸水洗那般清亮透彻。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随着陆安的念述,渐渐地,追逐的人止住了步伐,遥遥望着陆九郎,眸光随水波而动。
随着陆安的诗,他们仿佛到了杜甫所在唐时,瞧见他那忧愤且自嘲的老年。
诗是好诗,可……陆九思作这首诗是为了什么?
一句又一句的诗作出来,疑惑在众人心中堆积。直到风声忽急,那转运使踏着风奔来,怒道:“还愣着作甚,找船追上去啊!”
周围气氛变得有些不对了。
同一时刻,陆安的声音如水流自喷头淋下,猝不及防地冲了众人一身——
她念:“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
她道:“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她提声:“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她悲鸣:“朱门酒肉臭——”
陆安的手白皙而修长,显得手腕那一处凸起的腕骨格外好看。
“路有冻死骨!”
水波随风剧烈撞击船身,这一句念出,手掌猛地握成拳头,腕骨处,青色血管愤怒地暴起。
“荣枯咫尺异——”
她不知道自己在愤恨什么了。是在愤恨这个社会吗?还是在愤恨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社会。
“惆怅难再述……”
这一声,声音低落,惆怅难挡。
船上人已落泪。
岸上人也泣然。
那些读书人终于知道陆安为何要连夜离去了,他在愤恨夔州百姓所遭遇的暴行,也在愤怒百姓饿死路边,弃婴惨死沟中,夔州官员府上竟还莺歌燕舞,歌舞升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只此一句,此诗足以封神。
夔州路转运使一手捂着胸口,一手虚虚指着陆安:“你……你……”
整个人快被气吐血了。
陆安这一句诗,足以将他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好一个陆九思,借古喻今,借杜少陵之口嘲讽他是那酒肉臭的朱门!
“抓住他!抓住他!”
夔州路转运使歇斯底里地喊。
然而小船已荡远了,只留下陆九思一声笑:“承蒙各位相送,安远走矣!”
船只踏着水波而去,徒留岸上诸人痴然。
*
老翁做的这艘船不算大,但确实可容纳陆安等人。舱内空间也收拾得干净,还造了张小桌。陆安拿出纸笔,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后面的诗句写了个完整,这才收回囊中,只待回头下船后传出去,免得它成了半截诗。
“先生!”舱外有学生大声呼喊,很是兴奋:“两岸边有猿猴啼叫呢!好大的声音!”
陆安侧耳去听,听得那两岸猿啼连绵不绝,出舱去看,见晨光熹微,长江自两山之间流过,流向开阔的天地。
真美啊。
陆安的心绪也宁静了下来。
一首诗悠然吟出——
“朝辞白帝彩云间。”
学生们都在侧耳听着,心底一片安宁。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猿声啸啸,顺流而下,一日之内便已到了江陵。
再然后,按照此前的流程,陆安携诸弟子辗转各地,收集了不少情报。有时除了调查不与当地官员接触,有时又受邀,得州官陪同,游览名胜。
而对弟子们,她也开始尝试着管教,尝试着御下了。
她当众惩罚了对调查不上心的学生,又嘉奖调查做得极为认真的学生。
此前那调查不上心的学生则需要补上一份调查,但这份调查不论做得再好,也不能得到奖赏。
奖赏是奖赏学生钱物文具这些东西,惩罚的话,就是惩罚学生抄书、跑步、搬砖、不能听课……陆安奖罚分明,没有任何徇私,这么做了之后,便没有学生不服气。
除此之外,陆安还向朱延年请教了商业上的知识。
她问了朱延年寻常商人会如何试点商品,会如何将分送利益而不至于遭受怨恨,又会如何设定价格,如何调动仓储、管理仓储、监控仓储。
懂商业如何运行,以后涉及商业相关的变法时,才不会纸上谈兵,弄巧成拙。
就这么学着,一边学,一边开始调整路途,往汴京方向走。
他们差不多也该出发去汴京参加省考了,还好,时间上比较充裕。
*
说是这么说,路上遇到大树堵路,本来准备的路程是穿过沐川寨犍为县,一路沿着山走,入蜀江。如今只能转道去商州了。
好在商州也能入蜀江,差别倒不是很大。
……
犍为县的官员这几日十分高兴,根据他们提前收到的消息,那宛若诗仙再世的陆九思要途径他们县了!
他们特别爱陆九思的诗,也爱陆九思的文采,等人到了,他们定要拉着人畅聊几日,再请陆九思为他们县中学子讲学。
一高兴,犍为县县令便下发赏钱,又让当地酒家提供好一点的酒菜给衙役,让衙役这几日辛苦一些,好生注意着犍为县的民生与环境整洁。
听闻陆九思就在意这方面!
等啊等,等啊等,没等来陆九思,倒是等来了一桩噩耗——
“县令!不好了!商州那群王八羔子,他们连夜砍了树堵了路,九郎君的车马不好通行,便转道去商州了!”
“什么?!”
犍为县县令完全没想到还会有人使这种阴招,目眦欲裂,痛骂三天三夜:“王八羔子!我日你祖宗十八代!干这种下三滥的事,以后生儿子都没(屁)(眼)!”
犍为县的学子听说了这个事,连忙收拾好行李,拿上干粮:“我们现在去商州,应当还来得及!”
于是一路跋山涉水,还得注意着自己想要请教陆安的文章策论不要被风尘弄脏,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商州。
而商州,早几日前就在喜迎陆九思了。
犍为县的学子们连忙拉住人询问:“陆安陆九思,那位孝义九郎离开商州了吗!”
得知还没有,还在商州讲学时,顿时欣喜若狂。
“快快快!咱们快过去!”
“且等!且等!我翻一下我的策论!这可不能到了地方再翻!”
众学子连忙翻找自己的包袱,找出提前写好的卷子,小心翼翼抱在胸口,一群人急赶忙赶跑到陆安讲学的地点。好在今日讲学尚未开始,尚有前面的座位,于是赶忙坐下,擦了汗,喝了水,整理了衣衫,扫去一路风尘,只等着陆九思出场。
而陆九思真的出场时,他们瞧见对方风姿样貌,已是一惊。
“好一个美姿仪的郎君。”
他们惊叹不已。
人都是看脸的生物,尤其文人,一个人的风姿仪态颜色甚至可以用来评判对方是否是君子,和德行放在同等位置上,足以看出文人生态了。
哦当然,文学也很重要,比如现在犍为县学子就赶紧掏出了纸笔,开始为课堂笔记做准备了。
人越来越多,渐渐将场地坐满了,还有不少人站在周围,宁可一站一两个时辰,也要死心塌地的听这个讲学。
陆安望着台下众人,缓缓开口:“今日便讲《仪礼》……”
先生缓缓地讲学,将知识点讲得浅显易懂,幽默风趣,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
第115章
这是最后一天讲学, 讲学结束,陆安点了几个人为他们解答疑惑后,便来到了驿站, 找到了当初赠书给她的驿卒。
那驿卒根本没想到陆安会记得这事——他当初确实有投资的想法,但能不能收获回报,他自己也不清楚。
尤其是,陆安来商州足足五日了, 都没来过驿站。
当陆安突然出现时, 驿卒猝不及防下根本来不及整理自己如今模样——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驿站里偷懒,一时之间竟有些尴尬。
但这末尴尬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陆安感谢了他当初的帮助,并且询问他想要什么报酬, 是黄金百两,还是让她收他或者他儿子或者其他人为徒。
——陆安之所以等了五日才来, 便是为了打探对方有什么需求。
驿卒立刻点头如捣蒜:“还请九郎君收我儿为徒!”
陆安笑道:“既然如此, 便准备束脩吧。”
很快, 一个简易的收徒仪式就完成了, 驿卒儿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拜名动天下的陆九思为师,他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心脏跳得简直要蹦出嗓子眼了。
驿卒也一晚上没睡, 他知道儿子肯定是要跟着陆安四处走的, 既然四处走, 没有银钱可不行,他翻出自己藏钱的陶罐, 把钱倒出来, 算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只有五贯钱。
想了想, 他又把另外一个陶罐翻出来,这陶罐里装的是日用钱,但他想,他平时也花不了什么钱,这方面倒是可以省出一些来给儿子。
但加上这部分钱,也才八贯钱而已。还有一两百文散钱,这个他全加进去了,也就是八贯零二百二十三文钱。
这一点钱能够花什么?尤其是孩子要去汴京,听说汴京一斤羊肉就得六十文钱,如果想吃个螃蟹,一只得一贯钱!
贵的呦!
到了白天,驿卒去寻了自家几个弟弟妹妹,将这事一说,弟弟妹妹们都欣喜若狂了。
“大哥!这是好事啊!”
“能拜陆九郎为师,是咱们岳仔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咱家祖坟冒青烟了啊!”
“不就是钱吗!我们家里有,大伙儿凑一凑,不能让岳仔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是啊是啊!”
“大哥你可不要推辞,咱们家你最有出息,我们几个的活计都是你托人帮找的,不然我们还在地里刨食呢!现在也该是我们报答你的时候了!”
“一家子说什么报答。”驿卒:“这钱算是岳仔借你们的,让他知道他这书念得不容易,情分得记着,这钱以后也得还你们。咱们虽是亲的兄弟姐妹,你们也是岳仔他亲叔亲姑,但亲兄弟就得明算账!”
一通商量下,各家赶紧地回屋拿钱。
他二弟找了一份杀鸡的工作,每杀一只鸡,工钱十文,每天都能有数百钱的收入。
他三妹去给大户人家做女使,签了三年契,每月得工钱一斛米,闲暇时还会绣荷包纳鞋底拿到集市上换点小钱。
他四妹去为人家纺织,按产量结算,纺少了,每日就是数十钱,纺多了,能有数百钱。
再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去给官府做工匠,每年也能往自己小家里拿个五十贯钱回去。
六家人都将私房钱拿了出来,凑了凑,竟是凑了三十多两银子出来——小部分散碎银子,绝大部分都是铜钱。大伙儿用洗干净的粽子叶包好,假装成粽子塞包裹底层,免得被人偷了去。
这家老二迟疑地说:“三十多两银子在汴京应该够用了吧?”
这可是三十两银子啊!
其他人连声道:“够了够了!肯定够了!”
门外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不够!”
众人扭头一看,惊道:“村长,你怎么来了!”
村长气势汹汹进来,丢下一个钱袋子:“真是的,岳仔被陆九思收为徒弟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和村里说!多少人想拜到九郎君门下都不行,只能旁听他讲学呢!岳仔出息了,就是咱们这个村子出息了!这钱也算是村子借你们的,里面也有一二十两散碎银子,让岳仔拿去用!”
驿卒自是欣喜感谢不提。
这件事传出去后,商州本地人,不论是学子还是名门,如今都在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当初他们听到那首咏梅词的时候,怎么不努力努力,去驿站见一见那陆九郎呢?
当时多好的雪中送炭的机会啊,硬生生被他们错过了!
要是当初努力一把,脑子转得快一些,那现在拜入陆九思门下的,岂不就是他们了吗!
现在还来得及吗!
再一打听,来不及了,陆九思和他的学生们已经离开商州去汴京了。
*
省试即将开始,各路学子纷纷入京。
梁章收拾好行李,又找陆宇借了一大笔钱,让爹娘将一家破破烂烂的房子修缮一番,又给全家人都置办了一身好衣裳,再叮嘱家里不必要那么快给小弟相看人家,若他此次能高中,小弟可做的选择便更多了。
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往汴京去。
……
“哈哈哈!贼子休走!”
赵公麟兴奋大喊,挥着刀追上了一个匪徒,将他砍翻在地。
周围都是此次上京带的健奴与护卫。
他们路上碰到了抢劫的匪徒,对方不是他身边这些好手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围剿了。护卫们还特意留了几个匪徒给自家郎君玩儿。
赵公麟手起刀落,割了匪徒首级后,将染血的皮手套脱下来随意丢弃在地上,道:“现在清点一下伤员,看看有没有受伤重了不能走的?有就抬去下一个城镇,自己留在那儿,没有的话就继续去汴京!”
赵公麟直勾勾看着汴京方向。
九思!我来啦!
……
九思!我来了!
应劭之装好自己的书箱,背好自己的包袱,翻身上马。
“益之!我们走!”
……
不久后,陆安一行人也到了汴京,到了大薪这个明面上歌舞升平的朝代的都城。
都说大宋以一国之力供一京之地,这才使得汴京极其繁华,如今看来,大薪也不逞多让。
鳞次栉比的店铺,人来人往的街道,小贩靠在墙边高声叫卖,百姓与商人对着货物讨价还价,贵族前呼后拥地去城外踏青,平民摸着兜里的钱也不吝于买些东西回家享用,饭铺与茶肆比比皆是。
朱延年失声惊呼:“原来这就是汴京!”
确实比他们房州好上一万倍。
众人左看右看,寻找旅店,当他们穿梭了层层街道和人群,找到一个旅店落脚时,都快瘫倒椅子上了。
对汴京的印象也从“繁华”变成了“挤”。
这一路走得并不快,到处都是人,数以万计的地摊,数十万计的商贩,数百万计的商品,小摊贩还会随声唱卖,便弄得汴京街头十分之喧闹了。
陆容坐在条凳上,先给陆安倒了一杯茶水,然后才给自己倒,解决了口渴问题后才发出一声感慨:“一年多未回来,汴京还是这么拥挤。”
汴京的酒楼旅店也很贵,他们都不是好奢靡的人,便找了一家便宜一些的旅店居住。旅店便宜到大堂的四壁空空荡荡,没有什么装饰物,一楼摆放了四五张方桌,每一个桌子配了四张条凳。
二楼的房间倒是不少,大伙儿两三个人住一间,完全足够分配。
朱延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下去胸膛暖热,舒服得他眯起了眼睛:“还好有陆家几位兄台在,说不必要早早去汴京,不然完全无法温读功课。的确如此,我在大堂中都能听到外头的唱卖,实在吵闹。”
这是真正住过汴京的人才能给出的建议,而许多学子没有这种经验,想着提早来了,提早找到旅店落脚,剩余时间好好读书,一到汴京直接傻眼。
能闹中取静的地方都被高官豪门占了,你住再好的旅店也还是能被唱卖声吵到。
——据有心人统计,汴京的小商贩至少有九千家。是家,不是人。也因此,摆流动地摊及固定地摊的,至少有万人。
提早到的,几个月下来学不了一点,还因着不习惯这喧哗,要被折磨得精神崩溃了。
陆安道:“如今已是午时,该用饭了,你们想吃什么?”
学生们对视一眼,齐声兴奋道:“火锅!”
陆安笑道:“都吃了三天了,还吃?”
学生们异口同声:“吃!”
“先生提出的火锅就是好吃!”
“锅子底料十分之香!”
“一伙人春寒时围着锅子吃肉,实在热腾。”
陆安莞尔。
在这个时期,所谓的“x朝就出现了火锅”绝大多数都是营销号在带节奏,火锅的精髓在底料和各种调料以及涮肉,而你仔细看“x朝就出现了火锅”的内容,你会发现,那些所谓的火锅,其实只是弄个锅子煮肉——俗称白水煮兔肉/鸡肉/鸭肉/猪肉/羊肉蘸酱。
而雪天吃配上底料和蘸料的锅子,那才是人间顶级享受。
陆寰二话不说,找了店家借了风炉来,架起锅子开始熬汤底,可惜的是没有辣椒,陆安熟悉的许多佐料也没有,在其他人惊为天人赞不绝口天天都想吃的时候,她自己其实对在大薪吃火锅没有什么想法。
一定要说想法,那还是开一下海上丝绸之路,把辣椒先传进来吧。
第116章
羊肉、鱼肉、鸡肉、鸭肉、牛肉、猪肉都片成薄片端上来。
春日野菜, 像那蒿萎、苦笋、榆荚也洗净了,处理好后端上来。
还有各色内脏、血旺、豆花豆干及其他豆制品。
摆了大半个桌子。
还有那大骨,大伙儿全票通过用羊骨, 清洗干净后就放锅里熬汤,这汤就是火锅用的汤底。
“先生,快讲两句!”
宴席快结束时才能上酒,司马疏便给陆安倒了茶, 双手捧到陆安面前。
陆安举起茶盏, 道:“此番游学所行调查之事,亏得诸君日夜辛勤,方得厚表。待来年,某与诸位成官成吏, 建设大薪,为百姓谋生, 垂范千年。满饮此杯, 敬我等!敬百姓!敬大薪!”
“干杯!”
“干!”
“干!”
“为了百姓!”
“愿百姓人乐其生, 家安其业!干!”
干完茶后, 大伙儿就热热闹闹开吃了。
陆沂舟用公筷夹了一块片好的羊肉,伸进锅里涮熟了才夹起来,放酱碗里, 又拿私人筷子将羊肉拌了一下酱, 这才放嘴里咀嚼。羊肉补气益血、滋养肝脏, 冷天吃一口热腾腾的羊肉,直接驱散了那股子冰冷的湿意。
她吃得很细很慢, 偶尔抬眼看一下其他人往锅里落下筷子又伸出, 都用的公筷,言语中夸赞着火锅的好吃, 说着自己去调查时的见闻,还有以往经历过的趣事,便禁不住抿嘴一笑。
她喜欢现在的日子。
可以四处行走,可以与外人自由地用饭吃酒,可以谈天说地,能认识很多朋友。
他们都不会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她,反而会夸她心细,做事时发现了许多他们没发现的细节;夸她会医术,能包扎伤口,为所有人的出行增添了保障;夸她对《周易》理解透彻,和她聊《周易》时学到了很多知识……
真好。
陆沂舟侧头看向魏三姊姊,魏三姊姊也恰好侧过头来,和她对视,而后笑着道:“沂舟,既然已经回汴京,近来就多出门走一走玩一玩吧,若是遇到需要比拼才学的,也不必要管其他事,想玩就上去玩,莫要拘谨。谁欺负你了,你就回来找阿兄,阿兄替你出头。”
陆沂舟雀跃地点头:“好!阿兄,我会的。”
——她本来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而已。
陆寰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人也显得嚣张了不少,举起茶杯:“我以前老在京城里玩,你们要去哪儿都来找我,我能带路!我还和不少店家相熟。”
陆安早就请官家开恩,给陆容、陆寰、陆宇、陆沂舟这几个人要来了自由身,他们也知道这个事,并不怕被人说他们私自离开配所。
“来!喝茶!吃肉!”陆寰笑着说。
其他人举杯应和。
方岳作为后面才进来的人,而且因着赶路,并没有时间去做什么调查,便有些拘谨,从落座开始就傻坐着,不与人交流,只局促地吃火锅。也不敢多吃肉,就一个劲夹野菜夹豆类制品。
和他相反的是司马疏,司马疏自己家里就是卖豆腐的,吃豆腐都吃腻了,一个劲地吃肉,根本不和先生客气。
兰儿本来想伺候着陆安,站在一旁给她布菜,被陆安拒绝了,并且拉着她一同坐下,叮嘱她不必在意尊卑,不然大伙儿都不自在。兰儿只好坐下与众人一起吃火锅,偶尔取出自己的细绢帕,轻轻擦拭唇角。
这边其乐融融,另一边,原身所在的魏家,开始作妖了。
“我听闻……你四处说朕的骊龙之珠,朕在汉江雅集上看好的贤才,是你家三娘子的未婚夫婿?”
柴稷把自己养的宠物兔抱在怀里,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兔子脊背,笑得双眼弯弯,十分可亲。
而站在他面前的人乃是魏观音亲父,姓魏名乾谅,为正七品的兵部员外郎,除了上朝时,很少能和官家同处一个空间。
今日,魏乾谅被官家召至私宴中,周围还有其他宰执相公,茫然中还带着一丝欣喜,思考自己是不是要入圣心了,然后就被官家笑盈盈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匆忙之下,魏乾谅根本来不及深思这其中含义为何,拱手道:“回禀官家,确是如此。”
随后又说了魏家与陆家的渊源,说陆家曾有恩于魏家,而陆家此次被流放,陆家九郎体弱多病,说不准会折于流放路上,魏家便与陆家商议,为两家小儿定个亲,若陆家九郎不幸去世,魏家三娘子也依然会过门,必不叫九郎君孤单。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事实就是魏乾谅听到“陆家九郎”声名鹊起后,立刻意识到再想各归各位已经不可能了。但真正的九郎必然不可能一辈子留在魏家,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说二者有婚约,让九郎嫁回去。
——至于魏三娘子本人的意愿,魏乾谅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点的。在他看来,你的命都是老子给你的,老子自然有权决定你的一生。
他甚至还十分恼怒魏观音自作主张去扬名。他不需要自己女儿名扬天下,他只在乎恩人的儿子能不能顺利度过此难。
柴稷闻言笑道:“那朕便提前恭喜卿家,喜得佳婿了。”
说这话时,他还在将自己的手指伸进兔口,抚摸着兔子那又长又锋利的牙齿,
魏乾谅的脸上便也扬起了笑容:“谢官……”
官家面上的笑陡然一冷:“但纵然此事为真,你逢人便提这事,是抱着甚么心思。从你兵部衙门说到户部衙门,再传遍六部,生怕别人来和你抢,还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陆九思和你家结了亲?”
“莫说你们只是口头约定,便是他真的已与魏氏结了秦晋之好,你四处去说又是什么意思,将这大薪柱石当成尔之私产?”
“朕今日想问一问卿家,你这般急吼吼给陆九思打上你们魏家印记,是欲结党营私,还是想着其他朕不能知晓的事?”
官家一句又一句诛心之言,话中冷意似乎丝丝沁入骨缝,魏乾谅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不敢出声,只是跪着,以额头触地行大礼。
柴稷冷冷瞧着他,但又不知九思心中对魏家,对那魏氏三娘子的观感,便只能将人随意召来,呵斥一番后驱赶出去,也算是当着重臣之面对他行敲打之事了。
只是此事一出,柴稷所办私宴倒是再不复之前的和谐氛围,宰执相公们或是神情尴尬,或是神色古怪,也有面色平静坐定的,但不论他们有什么样的情绪,反正柴稷是自然而然重新开宴,该吃吃该喝喝,面不改容,也没想过解释什么。
黄远柔敏锐注意到,官家身边那位大总管也随着魏乾谅一同退下去了。
*
魏乾谅回到家中,刚踏过门槛便又是腿一软,扶着门框站了半天才心有余悸地再次迈动腿脚,看着自家宅子,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活着回来了。
然后,一声硬邦邦的声音从身侧不远处传来:“父亲。”
魏乾谅抬眼看过去,便见脸戴面纱的“三娘子”向着他这边走来,瞧到他这副腿软样子只错愕了一瞬,然后就过来扶人:“父亲这是怎么了?”
魏乾谅不愿在门口说此事,便道:“先回去吧。”
“三娘子”一路扶着他往里走,门房和下人倒是想帮忙,都被魏乾谅以眼神制止了。等二人坐下,还未开始说话,便听得下人前来汇报:“郎主,大总管到了。”
魏乾谅不明所以:“他来做什么?”
又转头看向“三娘子”,轻声道:“娘子是先去后头,还是躲到屏风后?”
“三娘子”欠了欠身,转身到了屏风后面。
魏乾谅这才让人去将第五旉引过来。
魏乾谅自觉自己很客气了:“大总管来此是为……”
话还没说完,那第五旉正走到他身边,突然间,他的视线天旋地转,又骤然暗下——魏乾谅被第五旉近乎粗暴地按着脖子按到地上。
魏乾谅尝试着扭动挣扎,但行军打仗过的人力气果然极大,像按猫狗的后脖颈一样,按得他挣扎不脱。感觉到第五旉蹲下来后,魏乾谅气得全身发抖:“大总管这是作甚!为甚羞辱于我!”
第五旉不吭声,只是把一叠纸张放到魏乾谅眼前,一份一份地拿起来,像是在看什么儒家经典似的,慢条斯理地看了一遍,又把它一份又一份地放下。这期间,一直用手压着魏乾谅不让他动弹。
然后才说:“阁下为人不孝,且祸乱天下风气,人人得而辱之。”
这轻松、戏谑又闲谈的语气,听得魏乾谅直皱眉:“我何时不孝,又何时祸乱天下风气了?”
第五旉拾起最顶上的那张纸,读道:“魏郎求学他州,不论寒暑,日夜苦读,每日只食一餐。十年不曾归家,得家书,见上有‘平安’二字便投之涧中,不复展读。”
“如今魏郎功成名就,此事迹便也流传出去,赢得一时美名。”
“只某不懂一事,还望魏郎解答——你见有‘平安’二字便丢弃家书,可万一家书写的是:家中平安,只一事打扰郎君读书……”
第五旉说到这里时,停了声音,好生欣赏了魏乾谅那愕然模样,这才不紧不慢继续说:“你是得了美名,可若天下学子都学你,那谁来赡养父母。若因着未把信件看完,不知家中出事,不能见父母最后一面,如此后果,谁来承担?”
“员外郎,你说呢?”
第117章
员外郎不想说, 他完全没想到第五旉会拿这件事做筏子。
好歹毒的心思!
屏风后人影晃动,但终究还是没有走出来。
第五旉也不是真的需要魏乾谅回答,他只需要师出有名, 然后:“来人啊!”
一群小太监走了进来。
第五旉松开手,慢悠悠地站起来,起来时还不忘拾起那一叠纸:“魏员外郎不孝父母,污浊风气, 打他二十大板, 以儆效尤。”
说完,扬长而去。
身后是板子打肉的声音,还有魏乾谅的哀嚎和痛骂声。一开始还有力气骂,打到后面就只有哀嚎了。
*
在柴稷眼里, 陆家,还有九思一直都没有提过这个婚约, 还不知会不会愿意履行, 在此等情形下, 魏乾谅一直在那里舞陆九郎是他佳婿, 实在让柴稷厌恶。
陆安不知道魏家作妖,更不知道第五旉体察圣意,出来收拾了原身的渣爹。
她一心吃火锅, 甚至因为火锅的香味, 吸引来了一个学子。
那学子全名殷阁, 也是此次省试的考生,学识渊博, 人也聪慧, 对于儒家经典研读颇深,还精通道学与名学。他为火锅而来, 却与陆安相谈甚欢,两人一见如故,当场谈了《论语》,说了《毛诗》,又延伸到《左氏春秋》,从句子释意说到个中义理,句句是妙解,道道是深思。
殷阁也十分震惊。眼前学子瞧着年纪应当是比他还小几岁,却是掩卷能诵,熟识儒学不算,还精通玄学——也就是《周易》与老庄。
而且这方面的精通是他自愧不如的那种。
两人越谈越兴奋,惺惺相惜,相见恨晚,而陆安的学生们懵逼地坐在一边,感觉好像把他们的谈话听进了耳朵里,又好像什么都听不懂,仿佛被两个天才隔开了。
殷阁:“我此次省试考的是经义科而非诗赋科,选的是大经《周礼》,兼《仪礼》《易》这两本中经,兄台呢?”
陆安告诉他:“我选的是诗赋科,本经择的是《易经》。”
殷阁“哎呀”一声,叹道:“兄台怎选了诗赋科,大薪在诗之一道已至末路,少有拿得出手的,比之唐诗差了不止一截。”
陆安当然知道,隔壁世界唐诗宋词这个称呼多响亮,反过来看,其实就是指宋诗不如唐诗,苏东坡的词名震千古吧,苏东坡的其他文章震古烁今吧,但他的诗比起词来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而纵观整个宋朝,再没有诗人能达到唐时李杜的高度。
陆安正要说话,就听殷阁又说:“当然,我不是说兄台的诗不行,而是……兄台怎偏偏撞到了那陆九思!”
陆九思本人:“嗯?”
殷阁不知他面前人就是那“陆九思”,只是叹道:“本来兄台对经义了解之深,在经义科必能夺得魁首,可诗赋科……那陆九思之诗,已达李杜高度,这怎么比得过?若你是只要能榜上有名便可以的性子也就罢了,但我瞧兄台亦是心有傲气。”
殷阁觉得真不是他小瞧面前这位兄台,他自己还不如这位兄台呢。只因那陆安陆九思的实力实在令人恐惧。
——那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会随便作一首诗就是流传千古的佳作?
“尤其是那两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写得真真是好,将离别写成凯歌,实在让天下学子提气。不瞒兄台,此前新旧党争,朝政被搅成一团脏水,今日你上台将我政策全部推翻,明日我上台将你政策全部推翻,分不清魑魅魍魉。我本已对朝堂失去信心,只觉入了官场便是前路茫茫,可当时听得陆九思此诗,感受到其中的豪迈与壮志,我才如当头棒喝。”
“纵它宦海浮沉,处处风波恶又如何,只要怀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襟抱,区区云山万里算什么!区区流言蜚语、小人算计、前路荆棘又算得了什么!我自不愁知己。”
殷阁说到这句诗时整个人都慷慨激昂了起来,一改此前的沉稳情态,眼底灵光湛湛。
说完后,他看到新认识的兄台含笑看着他,也是说:“我也是这般觉得的。”
走吧!向官场走去,若是心有抱负便没什么可怕的!
不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那也证明了你曾来过这人世间。
“史书一笔当有我。”她这般说着,只有寥寥几句,不如殷阁那样长篇大论,但殷阁突然有一种感觉,眼前人必定能做到。
“好!”旅店外突然传来喝彩声:“九郎君心志远大,实在令人赞叹!”
众人回头,却见一个内侍笑看他们,这内侍非是第五旉,第五旉还在罗织罪名惩罚魏乾谅给官家出口恶气呢。
内侍行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他把男人拉到陆安身前,自己也自来熟地凑到陆安面前:“九郎君,房州一别,许久未见,君可安好?”
‘九郎君……’
殷阁眼皮一跳,扭头看陆安,面色一下子奇异了起来。
陆安拱手道:“陆某十分安好。不知中使前来……可是官家有事吩咐?”
“是大好事!”内侍笑着一指那男人:“九郎君猜猜这是谁?”
陆安打量了一下,发现对方衣着干练,袖子、衣角、鞋面这些地方却都带着灰尘的痕迹,好似长久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已经习惯了,便没有想过去清理。便道:“莫非是宫中匠人?”
内侍惊叹地笑起来:“九郎君确实十分敏锐,他确是宫中匠人,或者说他是内东门司的勾当官,官家知晓京中喧吵,郎君又无宅院在京,特择一地赐予郎君,令他前来,为郎君规划庭院。”
其他人:“!!!”
官家亲赐地基,还叫勾当官来给九哥/九思/先生/兄台来为他规划庭院?!
这冲击来得太快太刺激了,在场其他人一时间消化不来,差点被刺激得晕过去。
那可是勾当官!
那可是宰相要奏牍也得经过内东门司之手的勾当官!
虽然内东门司的职责里也蕴含着修造之事,但那是给内中修造的,谁家皇帝会让他们来给一个大臣——不,应该说还是考生,尚未入官场的“臣子”建府邸!
官家你也不怕被御史台那群乌鸦弹劾死!
——因为大薪的御史台多有乌鸦聚集,所以许多人也将御史称为乌鸦。虽然各种小道消息都在明示暗示,主要是因为御史风闻奏事,俗称捕风捉影,不需要证据就能去弹劾官员,唧唧哇哇像乌鸦一样,官员烦得要死,就把他们叫乌鸦了。
勾当官上前一步,拿出设计图来,铺在桌上:“九郎君请来此看,这是在下为郎君思索的府邸构造。”
“整栋府邸坐北朝南,正中间这条线乃中正线,正南正北,郎君府邸从后门到中门乃至前门的门缝都在这条线上。这在风水术语上便叫作子山午向。”
“官家言郎君喜好独处,不爱着人伺候,在下便只为九郎君设了前中后三院及东西而侧院。前院最大,中院较小,但有一横向广场来供郎君随意布置,后院则有郎君的寝房与一座小园林。”
“听闻郎君爱看书,东侧院此处房间为郎君藏书之所,此处小角是仆役居所,可就近为郎君打理书房。”
“右侧院侧放畜栏与草房,郎君的马驹便能养在此处了。”
“后院除了郎君寝房,还有东西厢房,是为客房还是作为其他用处,自然有郎君自己安排。”
“郎君对自身安危极为看重,官家特许郎君于四墙角上建角楼,以作瞭望。”
“郎君的门楣上应当雕刻一些饰物,我这儿有好几样图案,还请郎君挑选。”
“还有楼梯所用木材,在下以为松木楼梯于行走时会更舒服一些,郎君以为?”
“至于各处承重柱和房梁,官家说用最名贵的木材,由他私库出,在下这儿有好多种思路,还请郎君进行挑选。”
“各处院中道路用的石子路,在下是如此铺设的……”
“活水自然也要有……”
“还有假山……”
“对了,险些忘了说,草房有两间,一间床厕,一间蹲厕,郎君不喜床厕便可去蹲厕,不喜蹲厕,亦可至床厕。”
勾当官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设计思路,其他人已经瞳孔地震地震再地震了。
好骄奢淫逸的府邸。
好盛宠的恩赐。
连草房都……官家,你想得可真周道啊!
这还不算,内侍在陆安点头同意府邸这么建之后,便道:“庭院造好之前,官家另寻了一处温泉宅子,赐予郎君。郎君如今可有时间,能否与奴婢走一遭,认认路?”
陆安有考虑在场其他人的想法,思索着要不要另约一个时间,但众人——从陆家人到学生,再到她新认识的考生,立刻像是被棍子捅开的马蜂窝,呼啦啦就想往外蹿。
“先生,去看看吧!”
“是啊先生!”
“我好奇,先生!”
“其实我也……”
既然他们都不在意火锅没吃完,陆安便也顺势应了下来,一群人便跑去看温泉宅子了。
第118章
温泉宅子是一个很典型的闹中取静的宅子。
宋讲文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 赞不绝口:“真的半点听不到外界的喧哗声了。”
若是考生都能在这样的宅子里备考,绝对事半功倍。
陆安打开窗,看了看院中风景, 也对这个宅子很满意,便向内侍表达了对官家的感谢,请他将感谢带回给官家。
内侍露出神秘地笑:“九郎君莫急,还有一处地方你还没看。”
然后就把陆安带到了宅子的书房里, 其他人被他要求不能跟过来:“这个宅子其他地方官家都不曾改动, 只这一处……”
陆安在书房里看到了两个靠墙放置的大书架,粗略一眼,架上之书浩如烟海。
陆安终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些书都是官家为某准备的?”
内侍点头,又道:“这两个书架上的不是书, 是目录。那边那面墙上的才是书籍。”
陆安随着内侍指的方向看过去,另一面墙上也放了两个大书架, 左边的书架摆满了书, 右边的书架是空的, 应当是为方便她放上自己的书。
内侍接着说:“书架上是常见的书, 那目录是把宫中藏书阁的目录抄了一份,郎君若有想看的书,将书名抄下来, 递进宫去, 当日便会有人送书过来。是副本, 所以郎君留多久都可以,留到不想留了, 家中放不下了再还书也可以。官家说, 一切都看郎君意愿。”
陆安瞧着那两柜子的目录,眼睛不由得亮了。
心中也不免生了暖意。
不管这个时代如何, 不管她多讨厌皇权社会,柴稷此人的确对她很好。
陆安上前去随意抽了一篇目录,只一看,面上便显了犹豫之色:“这是……”
内侍看了一眼,笑道:“这确是只有官家以及特定部门才能随意翻阅的内容,还望九郎君保密。”
陆安翻看的东西是一些私密数据的目录,比如每一年的全国户籍资料、耕地资料、军队情形,还有以往的每一份君臣奏对,甚至还有各处海图,有大薪海船制作工艺,有船上装载武备资料……这些东西可不是一两本书就能囊括的,那是放在皇宫藏书阁里,论吨计算的国家之珍。
“官家说,九郎君是要做大事的,他这个官家别的不会,但学一学秦孝公,不拖郎君后腿,郎君要做什么,他便在郎君身后给予支持便是。”
陆安已然沉默。
信任两个字谁都会说,但真正捧出来时,谁都能看出来它的重量。
她不再说谢了。只是向着皇城方向拱手一揖,然后转身看向内侍:“劳请中使回去后,替在下带一句话给官家,便说:安必竭尽全力。”
内侍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好。奴婢一定带到。”
又问:“九郎君可还有其他需求?”
陆安:“可否寻十几个空皮本来?陆某有一些东西,想用它们来包书作为伪装。”
内侍一口答应下来,说稍后会有人将之送过来,随后又把装钥匙和地契的盒子放在桌上,便和陆安道别了。
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住,扭头回看陆安:“九郎君可有什么东西要奴婢呈给官家的?”
陆安人已在书柜前,听到这话便将抽了一半的《帝范》又推了回去:“今日得蒙圣恩,心中不胜欢喜,我竟忘了这事,惭愧!还请中使稍等。”
陆安回到旅店,把这段时间游学的调查报告翻出来,全给了内侍:“此物至关重要,务必小心。”
内侍小心翼翼地捧过盒子,赌咒发誓:“奴婢就是自己丢了,也绝不把此物丢了!”
*
陆安和其他人说一声后,便控制不住地一头扎进书房。
她很享受这种畅游于知识海洋的感觉。
在她看书的时候,内侍将十几本空皮本送了过来。陆安便把自己这一年以来写的东西放进去,做了伪装。
《大薪境内境外矿产资源勘测及开发》这本书套一个《山海经》的封皮放第一层书架吧。
《大薪冗官官位制度改革》这本书可以《汉武故事》伪装一下,放第二层书架好了。
《军校建立后学员培养路径探索》……唔,套个《帝范》吧,真的那本《帝范》看完后可以还回皇家藏书阁。放第三层书架!
陆安低头看着和上一本书配套使用的《退伍军人再就业指南》,想了想,干脆书套也搞个配套——《谏太宗十思疏》!就你了!也放第三层书架!
还有《教育改革》、《交通建设》、《农具研发》、《政策大方向规划》这些书……
说是书,其实也没有那么正规。陆安只是把自己的思路整理出来,再时不时填进去一些新蹦出来的念头——毕竟应试教育出来的学生,从小学时候起就有老师一遍又一遍地耳提面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了。
而另一边,内侍回去复命,将这一行事无巨细地说出来,然后,他头一次感受到官家的专注。官家在看着他,在静静听着,没有一刻走神。
官家还“噗”地笑出声来:“九思他喜欢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他不喜欢呢。”
内侍免不了被这一声感叹叹得头皮发麻。
面前这若不是官家,他高低得说一句:他陆九思能不满意吗,角楼都给他建了,但凡偷偷备点防护军械,那就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小城!
“九思给我的盒子放桌上,你便退下吧。”官家的声音传来。视线在他身上淡淡瞥过,又不再关注他了,变回了那个高坐云端的天子。
内侍轻轻放下盒子,躬身退走,只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一向分得清,也拎得清,若是自以为自己对官家有多重要,下场只会像之前那个被拖下去的小内侍那样,再也没能回到这座宫殿里。
柴稷打开了盒子。
像是遥远西方神话中,打开魔盒的潘多拉,他看到了基于各项数据上的地方士绅,那些豪强士大夫究竟有多富裕。
他们的土地占一州之七八。
他们的血肉里流出油脂。
重点是,他们不像春秋战国乃至汉时豪强,无法养私兵,而将门明哲保身,也不会做他们的保护伞。
这是一只又一只肉鸡,宰了鸡,一家子就能过个好年。
柴稷疯狂心动了。
他想起来之前陆安请他不要对百姓下手,百姓太穷了,压榨也榨不出多少油水。
而现在,能榨出油水的来了。
然后,泼冷水的也来了。
陆安随着数据附上的信件,上面写着各地豪强还不能动。毕竟……豪强没兵,你大薪的兵有和没有也没差多少。
这个时候如果强行对豪强抄家灭族,只怕会弄巧成拙。
所以,想要动豪强,得先改革军事。
柴稷看罢一惊。
“军事……”
按他所见,这改革军事可比动豪强难多了。大薪那些尾大不掉的禁军、厢军确实靡费颇多,但这也是为了维持国家稳定。比如厢军的存在就是为了招安落草为寇的灾民,而灾民也心知肚明自己会被招安。
招安后,灾民吃上国粮,不至于饿死。
而如果不这么做,大薪在穷死之前,就要先被民间各种造反冲垮了。
柴稷无言。再俯首细看信件,便见贤才已为他想好办法:
官家可想修建宫殿?
柴稷躯体一震,心坎好像被摸了一下。
再往后一看,后续写了办法:可寻找一二豪强过往作出的不法之事,将他们下狱,再让他们赎买己身,这些钱财,官家用来修筑宫殿,其他豪强自然会以为明白了官家意图,必将钱财奉上以示讨好。
当然,修宫殿的民夫不能征劳役,而是雇佣,工钱从豪强的孝敬里出。
官家得宫殿,百姓得工钱,豪强也得短暂的安心,皆大欢喜。
柴稷:“!!!”
忠臣!
贤臣!
满朝文武再没有爱卿这般忠贤的臣子了!
第119章
‘《尚书》言:民为邦本, 本固邦宁;百姓安乐,各居本业,国无危困之难。’
‘臣以为, 百姓之利益便是君王之利益,百姓不吃亏便是君王不吃亏。’
‘正如庄稼无法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百姓如庄稼,君王若想收割百姓的财物, 便需先为土地施肥, 再为庄稼浇水,如此方能获得丰硕粮食。’
‘臣欲问君,是百姓手里有十枚铜板,我们取走九枚赚得多, 还是百姓手里有一百枚铜板,我们取走九十枚赚得多?而前者, 百姓定会不满, 而后造反生事, 后者他们却会感恩戴德。’
柴稷瞧着信纸上的话, 若有所思。
他家贤臣的话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方向,过往皇帝,那些昏君、暴君压榨百姓的手段实在太粗糙, 太下等了, 百姓只有十枚铜板的前提下, 你就是挖地三尺,也只能拿走十枚, 拿不走十一枚。
但是如果让百姓能赚到二十枚?三十枚?四十枚呢?
到时候, 哪怕只取走一半的铜板,也比原来的多。
再往后看——
‘而且, 士绅豪强手里的铜板更多,与其抢百姓手里那十枚铜板,不如去抢士绅豪强手里那千枚万枚。’
柴稷顿了一下,竟是忍不住发出惊天笑声。
“爱卿……爱卿你啊……”
果然心里还是在乎百姓的,拐弯抹角不让他对百姓动手呢。
笑着笑着,柴稷又顿了一下,笑容渐渐消失。
他把那名内侍叫进来,声音中带着焦虑和严肃:“你之前说,看到九思他拿的第一本书是唐太宗的《帝范》?”
内侍微垂着头:“是。”
柴稷:“……嗯。你下去吧,不得传召,不许扰朕。”
内侍连忙退去,殿中只余官家一人。
“《帝范》……”
屋外春雷炸响,屋内光线稍暗。
年轻的官家面上神情被阴影覆盖。
“唐太宗……”
天子缓缓抬起头,咬牙切齿:“他李世民有什么好!”
他的骊龙之珠心里的圣君,该不会是李世民吧?
哼!
柴稷越想越觉得像,撇了撇嘴,扭过头去。
……
今天,负责修《新唐书》的官员收到了官家的秘条:《新唐书》能给李世民泼脏水吗?
官员:“……啊?”
很快,第二份秘条又递了过来,上面还是官家的字迹:上一份秘条当朕没说过。
官员:“?”
发生了什么?
*
来自皇城的信件快马加鞭出了城,来到了福建崇安县。
号忘秋道人的孙己便居于此处。
孙己于先帝在时,便一力推行新法,想要解决这大薪积年的弊端,可惜先帝摇摆不定,孙己本以为自己遇到了秦孝公,却没想到是楚怀王,新法有的被废,有的还被效忠的帝王拿去敛财,本该是为国为民的政法,全成了百姓颈端勒紧的绳套。
孙己心如死灰,主动辞官,回到家乡一心教书育人,且劝说当地官员兴修水利,挖建水渠。
所以,虽然天下士人、天下百姓都在骂孙忘秋,唯有福建一带百姓对他极其推崇,这恩情,他们能念上几十数百年不止。
……
信使匆匆敲开了忘秋斋的门,孙己接过信件时,还有些怔然。
这位新上位的官家怎会给他寄信?
回去拆信看完所有内容后,立刻把自己长子叫了过来:“大郎,你可记得陆鸣泉?”
长子孙永昊想了一会儿,说:“金溪陆氏的现任家主,曾经的宰执相公,中书侍郎,旧党中坚力量,父亲的州学同窗。因被第五乾静揭露其私习天文,妄言日蚀,官家大怒,下诏夺官流放,携家配隶房州禁锢。如今应当还在房州配所之中,父亲怎想到问起他来了?”
“原来他已被官家下狱了。”孙己这些年特意不去关注政坛,还真不知道这事。何况福建确实太偏远了,许多消息都没有传过来:“今日官家寄了信与我,谈及陆鸣泉一孙辈。”
“孙辈?”孙永昊又思索了一下,判断道:“莫非是他家小二郎?太学上舍年年私试他第一,如今莫非是得官家开恩,特意放出来科举了?”
孙己摇头:“不是他家小二郎,是他家小九郎。”
“九郎?”孙永昊愣了一下,回忆一番后,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了。
——原来的陆九郎虽然薄有才名,也就只在年轻一辈稍微有些名声,风头是远远不如陆二郎的。
孙己点头:“是啊。陆安陆九郎,字九思,年十八,未到及冠之年,由房州通判提前取字。”
孙永昊一下子把握了重点:“他做了什么?”
“他在汉江雅集上一战成名,吸引了官家的注意。”孙己将信件递过去:“这是陆九思的思想,你可看一看。”
孙永昊看完信件里的思想——包括了汉江雅集和各处讲学,震撼在心中完全无法化解:“这些思想遥遥领先于世人,还言之有物,都是他想的?他才十八!”
孙己倒不算意外:“世间总有天才,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
“确是如此。”孙永昊对信纸上所写的那位陆九思十分之佩服。
天才啊……
但他瞧着那些冷酷至极,满口言利的思想,如鲠在喉,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此人绝非善类。”
孙己倒不赞同这话:“陆九思反而是天下至善至仁的君子。你莫要看他在说什么,要看他在做什么。一个满口言利的人,若是时常为百姓着想,那他言利也只是为了用‘利’来约束其他人,希望其他人能为了利益去善待百姓。若一个满口爱民的人,却做了猪狗不如的事,那他的爱民也只会是一句口号,一层遮羞布。”
孙己的手指点上了信纸。
“你瞧这里,陆九思目睹巫者行活祭,义愤之下,以巫术对抗巫术,拆穿巫者实际上只是在装神弄鬼,房州百姓再不用牺牲人命去行活祭以消除神愤。”
孙永昊神色一缓:“这的确是利民之举——陆九思此人可以说于房州百姓千代万代都有恩德。”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孙己笑道:“你莫非忘了,陆鸣泉因何下狱?”
“自然是……”孙永昊顿住了。
自然是什么?自然是“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而陆九郎好不容易从配所里脱身,得到允许可以参加科举,本该前途似锦,他是最知道自己不能和巫术沾边的人,一旦沾上这些神鬼之事,再结合此前的“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说不得就被有心人压得永世不得超生了。
但他还是去做了。
心怀赤子,眼见百姓。
孙永昊捂住胸口残存的火热,也按耐住了疯狂的心跳。
从古至今,有代价的行善永远比无代价的行善更能让人动容。
“他陆鸣泉何德何能,有这么一个孙辈。”
这份心肠,以孙己大半辈子的见闻来看,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的。
这样的人,孙己相信他有朝一日,必能为天下百姓,为黎民苍生撑起一顶巨伞,为他们遮风挡雨。
有这样的人在朝廷,或许,他也可以想一想出山的事了。
——想来,这也是官家给他寄信的含义。
*
“我想给九哥当大管家!”
陆寰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努力方向。
以后九哥肯定是要当大权臣的,而给大权臣当管家,多的是人要巴结他!
但当大管家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首先,他要能写一笔好字,这样才可以给主人家代笔,不论是写信还是写请帖,有一手好字才不会让别人看低他九哥。
其次,文化水平必须跟上,必要时你得能代主人吟诗作对,将场子热起来。
最后,看着主人的喜好,他自己也得去学,这样主人需要临时找人来玩一玩时,他就得去陪玩。
啊对了!酒量也得练上去!必要时刻,得代主人饮酒!
好在,不管是字体,还是文化水平,还是酒量他都极其有基础,不需要从头练习。
而除此之外,管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九哥!”
陆寰来见陆安的时候,陆安刚上完课,有人在埋头抄写,有人趴在桌上睡觉,有人靠着椅背与其他人聊天。
陆寰快步穿过他们,将这两天自己的调查递给陆安。
陆安先是眉毛一扬,而后专心致志地看。陆寰静静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待到不知是谁的茶水从热变凉了,陆安才抬起头,微笑道:“这些都是十五郎你收集的?你做得很好,连我都不曾想到这一层,你却去做了,我很欢喜。”
其他学生听到这话都惊讶地抬起头来,视线全集中到陆寰身上。
在他们看来,陆安给出这样的评价已经很高了。别的不说,端看这位陆十五郎此刻红得仿佛火山喷发的脸颊,就能知晓他有多兴奋,多激动了。
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一点小好奇心,过来探头看了一眼——
“嚯!”
左相的《大一统论》,右相的《义利统一论》,门下侍郎的《论雍容大雅》,兵部尚书的……
等等文章,全被陆寰收集了过来,好方便陆安提前了解这些官员的政治倾向。
第120章
得到九哥的赞许, 陆寰简直容光焕发,昂然道:“这当不得什么!我既要给九哥当大管家,这就是我应该考虑到的。”
陆安含笑看他:“那这几份调查, 我就收下了。”
陆寰差点跳了起来,只是在陆安的注视下,缓缓露出矜持地笑容,避免自己显得不够稳重。
“东南形胜, 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
屋外,墙的另一面突传来踏歌声,不知是哪家歌姬还是女郎,音域辽阔, 将这首宛转悠扬的《望海潮》硬是唱出了波澜壮阔,辉煌壮丽的感觉。
屋外人边行边唱, 一派风流潇洒。
屋内人慢慢静下来, 侧耳倾听, 只觉胸中郁气一舒而空。
词本身就是一首首曲子, 供人传唱。而在大薪,上到士大夫,下到平民百姓, 都爱高歌。或是在众人聚会时引吭高歌, 或是在登高踏青时放声欢唱, 像这种边行边唱,也非罕见之态。
陆安听着对方唱《望海潮》, 却是想到了苏东坡一则趣事, 几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东坡的词极受推崇的同时,也多得宋人诟病。尤其是李清照, 点名批评苏东坡的词“不协音律”,说苏东坡不会写词,写的是变形的诗。
东坡会随便用词牌名。比如《念奴娇》这个词牌名,来自唐天宝年间一位名为“念奴”的歌妓,以此词牌名作词,应当是柔媚香软之曲。但他上来就是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这么说不好理解宋人崩溃的点在哪里。大概就是苏轼这个行为在宋人眼里相当于有人拿“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的曲调,填了“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的歌词,实在是……世风日下!成何体统!伤风败俗!
……那真怪不得李清照喷他了,当时的宋朝正统文人基本都受不了这个打击。
——不过鉴于苏轼是大文豪,在后世人眼里,这事分明是东坡对宋词的革新,没有任何不成体统的地方。
*
慢慢的,歌声停了,或许是唱歌的女郎遇到了别的事情。陆安等人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宅子新聘的门房却走进来,向陆安禀告:“郎君,门外有位夫人,自言是尚书左仆射黄远柔之妻,前来拜会九郎君。”
这不就巧了吗?刚看完人家丈夫的政治倾向文章,这家夫人就来了。
那一瞬间,陆安怀疑起了这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特意过来探听情况的。
“请进。”陆安这么说。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两道轻轻的脚步声。尚书左仆射之妻行了进来,自言自己姓赵名伯陵,来此是想求陆安一份字帖。
《三字经》太长了,她想求《望海潮》。
陆安了然:原来方才纵声高歌的侠女,竟是这位赵夫人。
既然对方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陆安也正好没有其他事,便叫人铺好文房四宝,提笔,蘸墨,落纸。
赵伯陵立刻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九郎君右手握着笔杆,左手优雅地轻提袖子,笔走龙蛇,挥洒自如,《望海潮》一百零七个字一气呵成,停笔之时,空中犹留墨香。
“好了。”陆安把字帖递给赵伯陵。
赵伯陵充耳不闻,只是失神看着字帖上的字。
比起写《三字经》的时候,陆九思的字又进步了。那字灼灼夺目,仿佛要把目视之人身体里的血液燃烧殆尽。
赵伯陵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燃烧,她神情恍惚着,呢喃道:“起笔多用藏锋,落笔不折而用转,左右顾盼,韵自天成,如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多力而丰筋……这笔字……这笔字……”
窗扇摇曳,日光若金水,流淌在墨字上,看得赵伯陵一时痴然。
……
赵伯陵感谢了陆安,拿到字帖飘然回家后,立刻下请帖给各家夫人,说是要开一个赏字会。
夫人们如约而至,本来只当这次赏字会是一个噱头,只是姐妹间找个理由聚一聚,但当赵伯陵将字帖拿出来,递给她们传阅时,席间一时抽气声四起,递字帖给姐妹们的动作也轻柔仔细了不少。
她们家中非富即贵,见识过的字帖也不少了,但像手中这份,她们是前所未见。
“赵姊姊,这是谁的字?”便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赵伯陵道出了陆安的姓名和来历,又点出:“他的字一直在进步。前月我见识过他另外一份字帖,远不如现今这份,或许往后这笔字还能变得更好。”
还能变得更好?!
诸夫人瞧着这份字帖,完全想不出来它再好还能好到哪里去。
若是再变好,那还是凡人能写出来的字吗?当称仙道圣了吧?!
突有夫人若有所思:“这陆九思,是不是还未婚配?”
又有夫人接口:“但听说他与魏家那边的三娘子早早定了亲。”
紧接着又有人开口:“我听我家夫君说,官家早就将魏家那边的人叫过去,好生训斥了一番。应当不是什么正经定亲,说不得只是魏家一厢情愿,不然官家没事训斥这事作甚。”
而且,就算官家真的是闲的没事干,就算陆九郎和魏三娘子真有婚约,那又怎么样,人还没成亲呢。
诸夫人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施施然起身告退,赶紧回家扒拉一下,有女儿嫁女儿,没有女儿也可以找一下同宗同族年龄相仿的女子,到时候榜下一捉婿……
陆安不知为何,右眼皮猛地一跳。
虽说眼皮跳左吉右凶这种事有点迷信,但陆安想着自己都能穿越了,有时候还是信一下吧。遂放下自己的笔,思来想去,决定出门走走,让自己心神放松一下。
陆安说到做到,她寻了一根鱼竿,去郊外钓鱼。
——近来天气已是春和景明,雪消冰融了。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出行时周边常有人看自己。
她去钓鱼,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去打猎,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去赏花踏青,还好像有人在看她。
陆安:“?”
另一边,各家管家蹑手蹑脚观察完陆九郎,欣喜若狂地各回各家,向大夫人小娘子汇报:“那位九郎君不仅文采出众,长相也是一等一的好,瞧着也是性情淡泊,不争不抢的模样,若成了娘子夫婿,想来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嘞!”
各家如何欢喜尚且不提,只说陆安,她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只是闲了一日就有种骨头生锈,闲不下来的感觉——倒也不意外,她上辈子就闲不下来,全国乱跑。
既然如此,还是找点事情干吧。
陆安翻出自己的计划表,开始沉思。
既然当官后要变法,那就必须名望盛大,不然谁会跟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去变法。分不到利益,一切免谈。
她之前的名望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了,接下来不管是再写诗词还是再作文章,亦或是提出新思想,都做不到之前那样爆炸性提升名望了。
换而言之,就是大薪的人民群众已经习惯她能作出惊世文章了。
要换一条路……
最好还是文学性的,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发明东西或许可以得百姓爱戴,但名声根基还得看文学。
要文学性……要颠覆性……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陆安的心跳声慢慢放大开来。
她想起来了,身为穿越者,她手头上真有一样东西,丢出去后能把整个文坛炸个天翻地覆。
自汉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人怀疑《尚书》的真伪,但直到清朝,才有人整理出来《尚书》是伪书的一系列证据。
不过,这件事引起的后果太大了,她自己背不动,得找个人分担一下。
毕竟不说《尚书》在文学界的地位,就单说一件事,这是科举要考的“经”之一。你把科举考生的教科书炸了,他们不恨死你才怪。
所以,不能现在搞,要等这次科举结束后再放炸弹。下一届考生有三年的时间缓冲,应该不至于太招人恨。
其次,她不能主动将这事揭露出来,她要“被动”“被迫”去做这件事。
陆安:“可惜了……”
陆寰正在陆安身边整理书架,听到这话,诧异地问:“九哥可惜什么?”
陆安叹气:“可惜祖父不在京师。”
陆寰肃然起敬。
九哥真孝顺啊!这段时间他随着九哥外出游学,到了汴京之后更是乐不思蜀,早就把祖父放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可真是不好,得反省!
陆安眼睛一亮:“差点忘了一件事!”
祖父不在,但她那“好岳父”可还在汴京!
上好的背锅侠啊!
坑这个人,她可不会良心不安。
“十五郎,我有事出门一趟,不用跟过来。”
陆安拿起书架上的《论语》还有《尚书》,一身轻松地出了门去。
魏乾谅,我来给魏观音收利息来了。
我也不给你多收,起手先来个“天下学子の怨恨”吧。
你觉得……女婿上门虚心求问《尚书》与《论语》的冲突之处,岳父不耐烦,对此事一口否决,教训女婿做学问不要吹毛求疵,女婿心中不服,憋着气,日日查书,终于在科举之后将《尚书》所有错漏之处列出来,把《尚书》证伪这个剧本怎么样?
‘如果不是你魏乾谅咄咄逼人,陆九思就不会非要争这一口气,就不会一定要论证《尚书》是伪书,我们就不需要重新再选一科本经了!’
——别问她为什么确定魏乾谅一定会按照这个剧本走,以魏乾谅此人的直男癌晚期性格,在看到是自己女儿翻出《尚书》错漏之处时,他只会看不上眼,对其冷嘲热讽,觉得女儿没事找事,想要对女儿行使父权,抖他的威风,绝对不会对女儿大加赞扬的。
陆安脸上挂着亲切温和的微笑。
她很相信天下学子的战斗力。
反正如果是她,在高一的时候突然得知“语数英”三科其中一科要全面改动,所有知识点全部作废,她生吃了罪魁祸首的心都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