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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入V万字更新


    天穹山位于京城西郊, 漯水流经山脚,生息绵延不绝。这山并非仅仅一座,峰上有峰,遥目望去, 几重翠色直冲云霄, 奇景撼动人心。


    旌旗伴随大批人马入山时, 烟尘浩荡, 鸟雀腾飞,在上空盘旋不止。


    帝王仪仗在前方, 往后些,已经有好些世家子弟按捺不住玩乐心思,搭弓引箭往天空射,可惜技艺不精,没射中几只。


    马车内, 李秉真捏了本棋谱在钻研, 偶尔抬手摆弄棋盘,感觉清蕴朝外看了有段时间,头也没抬地笑道:“当真不让人牵匹马来?”


    那些受不住枯坐马车乏味的人, 早早就在外策马奔腾了。譬如李琪瑛,她精力旺盛,从行队最前方到后方跑了几个来回,依旧精神奕奕, 这会儿还在射箭。


    “不必。”清蕴不是感到无聊, 只是觉得车内氛围不适合聊天, 又对外面风景感兴趣, 多看了会儿。


    但山水看久了都差不多,即使天穹山奇特雄伟些, 小半个时辰也看够了。


    刚准备拉下车帘子,附近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往外看去,原来是前方有两发迅如闪电的箭矢飞出,正中两只灰雁,精湛的箭矢引得众人感叹。


    李琪瑛兴冲冲的声音响起,“是陛下在射箭吗?”


    有人答,“不是,那两箭似乎是李校尉所射。”


    李校尉,李审言。


    李琪瑛似乎冷哼一声,没说话。


    庆生宴后,李审言一飞冲天,先进十二卫中的骑手卫当普通侍卫,没过多久,就挤走了前任旗手校尉,自己取而代之,掌卤簿仪仗,御前宣召文武官员,遇事还可奉旨特办。


    算得上另一种意义的天子心腹。时人遇见,大都恭敬地称一声李校尉。


    清蕴得知这消息后,心道别人不知齐国公府内情,建帝不可能不清楚。从承乾宫那天的情况来看,他绝对是故意为之,此举几乎等同于把大长公主的脸皮放在脚底下踩。


    她不知道以前大长公主是怎么呵斥教训建帝的,反正从目前情况来看,姑侄两个相处不算和睦,大长公主对建帝的威慑也很小,甚至很多时候还被故意挑衅。


    不着痕迹扫了眼身侧,她确定婆母听到了那两句对答,看起来什么反应都没,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个名义上的庶子。


    “清蕴。”闭目休息的大长公主出声,“外面尘土太大,对少思身子不好,关上窗。”


    “是,母亲。”


    在清蕴关窗拉帘后,大长公主撩了撩眼皮,视线仿佛透过无数车马看到了那个在建帝身边的人,心头沉郁。


    如果李审言能够安安分分、庸碌此生,她会尽量忽略他。


    但他万不该野心勃勃,战功被夺后,不惜当个取悦帝王的佞幸,也要身居高位,图谋甚多。


    想到迟早有一天,他会站在李秉真上方,居高临下地蔑视自己的儿子,大长公主就感到深恶痛绝。


    她绝不能容忍那样的事发生。


    有些事已经做过一次,她不介意再来第二次。


    **


    天穹山有行宫,但这座行宫远算不上宏伟,住处较少,容纳不了数百人,建帝便提前下令在附近搭建幄帐。


    除去建帝及后宫妃嫔,其余人都分片住在幄帐中。


    行队抵达时,行宫仆役早早候在外面,为各家接引。


    幄帐都为四方大帐,由铁勾铜柱搭成骨架,铺上厚实毛毡,外罩油布,内设长榻、座椅、几案,比寻常屋舍也差不了多少,住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齐国公府分了四座幄帐,但两对夫妇和李琪瑛需要的也不过三座,清蕴询问行宫仆役,得到他们回答,“还有一座属于李校尉。”


    李审言竟也住在附近?清蕴微讶,她还以为他时刻侍奉天子,住也不会在一起。


    齐国公之前一直是骑马随行,这会儿也来了,听到这话一声不吭,只下意识看了眼大长公主,却连个眼风都没收到,人径直进了幄帐。


    他默了下,转头,“一个时辰后陛下将率众进猎场,你们如有感兴趣的,也可一起来,只是要注意安全,带上护卫。尤其是琪瑛,绝不能擅自混进陛下那儿,陛下要猎的都是猛兽,万一遇见危险,只怕他们来不及护你。”


    李琪瑛长喔一声,面上应得乖巧,会不会听只有她自己知道。


    嘱咐完这几句,齐国公以更衣的理由也进了帐。


    留下三个小辈,李琪瑛左右各扫了眼。一个是对自己冷冷淡淡的亲哥,一个是看起来亲和实则如同笑面虎的大嫂,哪个看起来都不好惹,也都不愿搭理自己。


    她还记得上次,自己以大嫂身边女使不够恭敬的由头罚人,在那个白芷身上轻轻甩了两鞭。大嫂面上淡然,说确实该罚,回头就找理由把玲珑轩她最信重的两人给“请”出了国公府,连母亲和祖母都十分赞同。


    她没有办法,只能再次去找人认错,从此再不敢轻易挑衅。


    所以这会儿没多做犹豫,李琪瑛就用去找好友玩儿的借口溜了。


    “琪瑛是不是有些怕你?”李秉真若有所思。


    “是么?”清蕴随口回,“更怕的应该是你。”


    按她以前的性子,她自有办法让李琪瑛慢慢接受自己,但如今她已经不再追求事事完美无暇,因为并不需要。


    看着下人把行李等物一件件搬进去,两人正要进帐时,王宗赫竟就携疏影来了。


    “三哥/克衡。”


    先道了声恭喜,命人拿出特备的洮河砚,清蕴面露微笑,“三哥金榜题名,本该第一时间去贺喜,但想到那几日家中定然繁忙无比,就没有过去添乱。”


    王宗赫仍是那副模样,极亲近的人才能看出他短暂地笑了下,“我们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接着说:“我记得你之前有不能久坐马车的毛病,一路可还好?”


    “提前贴了药,无碍。”清蕴问,“三哥这么快来,可是有急事?”


    王宗赫点头,看向李秉真,“诸位学子仰慕翰林学士风采,想请少思兄一聚,品文鉴书。”


    李秉真说自己只会听经讲书,实则他受封翰林院侍讲学士,主职为修撰文史,如今学子们读的书籍文章,其中就有一些经他编修释义。所以他虽很少露面,科举高中的学子仍很想拜见他。


    李秉真仅思索几息,“不瞒克衡,我此时状况不佳,暂时没什么精力。劳烦你帮我告个不是,就说如若诸位不弃,等到夜里篝火宴时,少思再去和大家同聚。”


    “……抱歉,是我忘了,一路舟车劳顿,本就该先休息。”


    李秉真摇头,转头额际贴上了一只温热雪白的手,清蕴微微踮脚,正在试他是否发热,轻声问,“一路都不舒服?”


    “尚可以忍受,就没说。”李秉真握住她手,“没什么大碍,休息会儿就好。”


    清蕴并不赞同他这时常忍耐的习性,眼睫垂下。李秉真一看,就知道自家夫人不高兴了,有些无奈地朝王宗赫一笑。


    他之前犹豫的原因就在此了,夫人不喜欢他带病忙碌。


    本来不打算说出来,毕竟歇两个时辰就能恢复,奈何碰巧有人邀约。


    “那你好好休息。”王宗赫突然沉声道,“我就不打扰了。”


    “好,麻烦克衡了。”


    王宗赫转身离去,夫妻俩也转头进帐。建帝第一天进猎场,并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去,像李秉真这样受限于身体无法练武的,内侍会自觉划掉他的名单,清蕴作为他的夫人,就更没有要求了。


    藏翠藉香两人在帐外守候,没多时,又有一人经过。


    是李审言。


    随侍御驾,他今日穿着大为不同,一身绯红骑装,绣制飞鱼纹样,卓越的身形令他在一众青年中鹤立鸡群。


    对藏翠藉香的警惕目光,他视而不见,径直走进了自己那座幄帐。


    随手扯开腰带,李审言步伐未停地走到床榻旁,那儿另置了几套劲装。


    帐内早早守着一名美人,见他身影忙唤了声“大人”,起身想要服侍,却见李审言面色淡淡地自顾自更衣,根本不曾理会她。


    美人名唤云生,是建帝所赐,为宫中女使。他得封旗手校尉的当天,建帝听说他至今还未娶妻,身边也无美婢服侍,便当场赐下云生。李审言毫无二话地领了赏赐,天穹山一行也带上了此女。同僚笑他难消美人恩,唯独云生清楚,从到这位大人身边的第一天起,他就没碰过自己一根指头,甚至连正眼都未瞧过。


    但云生并无怨言,那日承乾宫杀虎,她就随侍在天子身边,见识过李校尉的悍勇英姿,被赏赐给他,高兴尚且来不及,怎会因这点冷待就灰心。


    她想,那位殿下霸道无比,大人作为齐国公庶子,这些年在府里定是举步维艰,才养成这样不易接近的性子。


    云生目光紧紧跟随之际,李审言忽然回首,“会服侍人吗?”


    她误会了,微红着脸点头,却见李审言招手,“把靴子拿来。”


    原来他说的是服侍穿衣。云生掩去失望,恭恭敬敬走到取来长靴,这是鹿皮所制,轻便灵巧,便于骑行和奔跑。她知道,今日陛下要和百官同入猎场,大人必定要随行。


    视线不经意掠过那精赤的上身,云生忍住羞意,俯身给李审言穿靴,下颌忽然被他用另一只靴尖抬起,目光流连,似在细细打量她的容貌。


    能够被天子作为礼物赏赐,云生样貌自然不俗,她柔声道:“大人可还满意?”


    “确为美人。”李审言问,“你当真愿意跟我?”


    “妾对大人,一见倾心。”


    “为何?”


    说到为何,云生羞涩道:“大人相貌俊美,勇武无双,妾心向往之。”


    李审言嗤笑了声,把擦身的巾子随手一甩,“你走罢。”


    云生一愣,“……什么?”


    “随便去哪儿,想回京就等半月,不想回去就自己离开。”


    他语气随意,云生琢磨了好半晌才明白,李校尉竟是让自己自行离去的意思。


    被赏赐给李审言后,她的去留就仅由他一人决定。然而习惯了被他人掌控生死,云生以为他在试探自己,继续柔顺俯首,“大人说笑,妾是您的人。大人在哪,妾就在哪。”


    扫她一眼,李审言没再说话,无视跪坐的云生,穿好衣服径直出帐。


    云生脸上的神色,李审言在幼时就看过许多次,在他那位名为姨娘的生母脸上。


    每每看到齐国公,他那位好父亲,她就会出现这种神情,柔顺讨好,近乎谄媚。


    她分明有选择,在大长公主下降后,能够被太夫人认为义女离府。无论是自立女户,还是招赘,又或是找个寻常人嫁去,都远比赖在国公府要自在潇洒。可她都不要,以深爱齐国公为名,甘愿在那对夫妻手中讨生活。


    太夫人和齐国公感念她情深,年幼的李审言却对此嗤之以鼻,十分厌恶生母毫无主见只能依附他人的模样。


    假如她再狠心些,下毒一事东窗事发后就逃走,李审言不会怪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已经生下他,下毒也是为他,即便失败了,结果由他来承受也没什么。


    可她不逃,在太夫人都怒斥要赶她离府时,苦苦抱着齐国公大腿,诉说自己的不得已,说可以去求大长公主原谅,万不能让她再见不到齐国公。


    结果如何?不过是被一剑穿心。


    临死前,她还在声泪俱下地向齐国公乞求,忽然一剑刺来,让她的惊惧永远停留在了脸上。


    李审言无法理解,更无法为之痛哭流涕,在他看来,她分明有无数机会避开这个结局。她曾对他说,女人的柔弱和泪水是世上至坚至柔的武器,但这武器并没有挽救她的性命,仅仅让他永远记住了自己生母临死前的模样。


    云生和她是一类人,骨子里已经被驯服了,即使拥有自由的机会,也离不开主人。


    到帐中走一趟不过耗费片刻,李审言再回建帝身旁时,远远就听到爆出的激烈喝彩声,令他微微眯眼。


    大步上前,发现竟是一少年模样的人立在场中,赤膊和禁军副统领搏斗。副统领身形健壮如牛,练的就是外家功夫,可两人相缠时,少年下盘竟然比他还稳,双脚似牢牢钳入地面,纹丝不动。


    李审言一看便知,这人天赋异禀,和自己恐怕一样。


    “英雄出少年,齐国公也不知从哪儿寻来这等人才。”有人低声交谈。


    李审言分辨出那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哪是他那好父亲手底下的人。如果记得不错,此人名唤陈危,应该是随他那位嫂嫂陪嫁到国公府的护卫之一。


    再看建帝,面上含笑,实则脸色已经隐蕴不悦。


    他当即拨开人群,踏入场中。


    **


    陈危有天赋,可他此前一直在王家做些杂活,浑身巨力浪费了好些年。相较于随过军,又每日在卫所练武的李审言到底差了一着。


    缠斗整整一刻钟,他被击败,单膝跪在地面,大颗大颗汗水滴落。


    建帝拊掌,“不错,你们二人都很不错。但此次春蒐,比的不仅是力道,还有骑射功夫。此时胜负算不得什么,若是最终在猎场取胜,朕将有重赏。”


    “还有你们。”他示意围观的众学子,唇畔噙笑,“朕的朝堂之上,无论文臣武臣,都不能只修一道。不通骑射无事,这半月之内尽管向人请教,回京前必须见成效,朕到时候可要考校。”


    建帝放话,众人踊跃听令。


    待帝王引弓射鹿,开始此行狩猎后,便各自散去,或入猎场深处,或观摩他人射箭。


    正应了建帝来之前的话,不拘上下,百官同乐。天穹山一时间呼啸四起,飞鸟走兽皆被惊得四处逃窜。


    但无论外间如何,都没侵扰到帐内歇息的清蕴。她陷在厚实柔软的栽绒中,睡得不错,醒来时见眼前景色昏暗,还恍然以为身在家中。


    往左看去,李秉真躺在身侧,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觉浅,清蕴刚掀被坐起身,双眼就已睁开,看霞光从帘缝映入,照亮清蕴散在身侧的乌发。


    她和白兰在帐前对话,问如今是什么时辰,而后准备回身更衣,不经意对上他的目光,唇畔漾出浅笑,“已好了?”


    “好了。”


    不过……他坐起身,动作慢吞吞,眼中映入的仍是自家夫人悠悠梳妆的静好模样,此刻倒真有些后悔应了那些学子所邀。


    今日天清气朗,夜里该和夫人在外共赏星辰才是,而不是和一群无人陪伴的书生议论经史子集。


    李秉真忽然叹了声,默默穿衣系带。


    两人都没唤人进帐,各自整理。清蕴不会太复杂的妆容,就简单梳了个堕马髻,斜插金钗,简洁大方。


    收拾好,眼见宴会还有两刻钟左右,便带上藉香和白芷,同往大帐去。


    这是抵达天穹山的第一夜,晚宴势必声势浩大,建帝特意命人设下可容纳两三百人的大帐,未到时辰已是人声鼎沸。


    文官三两成群谈书论道,武官兴致高亢比划拳脚,一众官员的内眷便位于大帐深处,与友人小聚谈心。


    事实上,在未开宴前,像他们这样夫妻二人相携共进的才是少数。


    以大长公主为首的一众命妇正在谈论今日猎场战果,有人眼尖瞥见李秉真,顿时笑了,“殿下府上这对小夫妻还真是恩爱,成婚也已好几月了罢,整个下午不见人影,如今也是形影不离,叫我等见了,真是好生歆羡。”


    大长公主随意扫过去,淡淡一笑,“他们夫妻感情好,便让我再放心不过。”


    她没什么兴致聊这个,左右不好继续,就在夫妻俩走到大长公主身边时,多看了几眼。


    只看外表,倒是很登对。


    清蕴和李秉真打算来陪伴大长公主,还没坐下,就得她摆手,“我这边有人说话,各自找人玩儿去罢。”


    无法,左右看了看,又往王家那边去。


    王家来了四人,王宗赫、二舅舅王维清、王令娴及王令嘉。


    大舅舅王维章职责在身,秦夫人没兴趣,两位舅母则是不便离京。


    王维清刚刚外任知府归京,现在还没有正式官职,看起来悠闲自在,完全没有去交际的意思,就坐着陪女儿侄女闲聊,也很有乐趣。


    瞧见清蕴夫妇,他起身拱手,“李学士,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下官有礼了。”


    李秉真怔住,清蕴则笑起来,“二舅舅,你这样,世子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二舅舅在她看来,是最像外祖父的,处事圆滑,又比外祖父多了一分孩子气,常常叫人意外。


    王维清嘿笑一声,“谁规定我不能这样唤外甥女婿?”


    王家人大都老成持重,以李秉真所见的王贞、王维章、王宗赫祖孙三代为例,无不如此。他以为夫人外祖家都是这个性格,乍见王维清一枝独秀,确实意外。


    如此也就能够了解,为何独独清蕴的小表妹王令嘉格外活泼。


    他们两交谈起来,清蕴就转向两位表姊妹。


    三人有段时间没聚了,王令嘉一见就高兴地埋到表姐怀里,不满嘟囔,“姐姐成婚了,连我们都不来看,亏我天天念着你。”


    清蕴给她递去荷包,里面装的都是金银制作的小巧玩具,立刻哄得王令嘉眉开眼笑。


    “原想到了就寻你一道玩儿,三哥说你们不舒服在帐篷里歇息,就没去打搅。”王令娴关切问,“现在好了?”


    “只是不能久乘马车,歇一两个时辰就没事了,小毛病。”


    王令娴惊讶,“原先在家里倒是没发现,好在世子体贴,一直陪着你。”


    抬手为清蕴倒了杯水,“既然如此,今晚就别饮酒了,我们俩坐一块儿,不让人劝。”


    说着话,王令娴笑起来。


    她如今表现,和以往相比少了几分拘束,更显自然,好像经历之前一事,脱胎换骨了般,有焕然一新之感。


    两句话的功夫,身旁又走来几位好友,都是几位长辈同僚家中的女孩儿。她们起初和王令娴结识,清蕴进京后,因深觉她和善多才,飞快接纳了她。


    这些女孩儿的长辈大都在朝中为官,官职各有高低,但都越不过王贞这个礼部尚书。


    清蕴年纪在她们当中不算大,可她得王贞看重,行事沉稳,聚会时,众女一般以她和王令娴为主。


    “你嫁去国公府后,几次婉拒了帖子,我们不知情况,也不敢贸然再邀。”有人压低声音问,“到底是有事忙碌,还是那位殿下管得太严?”


    “殿下和公爷都很和善,世子亦很体贴。那几次实属碰巧,正好有事,真是对不住。”


    清蕴没解释太多,转而让人拿出了给她们备的礼,是依照每人喜好特制的香。


    不得不说,这份礼送到众人心坎上,纷纷道谢,说过几句闺中话,那点疑惑自然而然放下了。


    大宴开始时,李秉真没有回来。他被带到王宗赫身边,然后又被那群学子热情留下了,只能隔着座位遥遥对着妻子举杯,清蕴则还以一笑。夫妻俩恩爱的场景羡煞旁人,学子们纷纷起身敬酒。


    李秉真喝不了酒,就灌茶水,叫他哭笑不得。


    女孩儿聚在一起也会品酒,桌旁摆了各式佳酿,慢悠悠啜饮着,边欣赏今日狩猎前十的勇士。


    她们这位置僻静,离觥筹交错的建帝和一干臣子有些距离,说话也随意。


    正是这时候,着内侍服的小公公双手捧食盘,穿过人群径直来到清蕴面前,恭恭敬敬道:“夫人,这是陛下赏赐的烤羊腿,和一杯葡萄酿。万公公说了,琉璃盏是一道赏的。”


    众女不识得小公公,但听得懂“陛下”和“万公公”两个称呼,顿时惊奇,目光神异地来回扫动。


    清蕴面色如常,“谢陛下隆恩,但外子不在此处,辛苦公公再跑一趟,他正同王状元等人在一块儿。”


    说着,给他示意位置。


    小公公尚且稚嫩,当真以为如此,对清蕴道一声谢,领命而去。


    不过是件小插曲,有了解释,大多数人以为是陛下对齐国公世子的爱重。唯独清蕴左侧的夏琳若有所思,有些忧虑地看着友人。


    她的父亲是佥都御史,有时会因谏言不当而受罚。有一次她奉母亲令去给父亲送药,不小心听到一则惊天秘闻。


    陛下竟与臣妻有染。虽不知道父亲话里的臣妻是谁,但内容的真实性毋庸置疑。父亲说,君不君、臣不臣,倘若臣子都凭这种方式讨好陛下,建朝迟早灭亡。


    可那是齐国公世子,家中长姐还在宫中为妃,无论如何,应该都不可能用这种方式去讨陛下欢心。


    即便陛下有意,以清蕴这么聪明的性子,也不可能让自己置于这种尴尬地步。


    希望是她多想了。好半晌,夏琳收回了那乱糟糟的心思。


    酒过三巡,建帝兴致仍然很高,放言说要彻夜庆贺,命人在大帐外燃起篝火。


    清蕴没有彻夜狂欢的兴趣,与好友们分开后去寻李秉真,可学子们盛情难却,非要让他再待些时辰,她便准备只身回帐。


    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脚步,是王宗赫。


    “我和少思说过了,先送你回帐。”他解释。


    “有白芷藉香跟着,四处还有侍卫巡逻,三哥不必太担心。”


    王宗赫语气平淡,不容她拒绝,“人太多,今晚又都喝了酒,容易滋生事端,送你到了我再回去。”


    他说的有道理,清蕴没再坚持。


    不同于以往的识趣,藉香这会儿跟得格外紧,几乎只有两三步的距离。白芷见了不解,上前拉住他,等两位主子往前走再小声提醒,“远点。”


    主子们或许或聊几句呢。


    藉香不说话,眼睛还盯着前方。


    白芷皱眉,随即明白什么,睁大眼,“那是三公子——”


    是夫人的兄长,有必要么?


    藉香冷睨她,一切尽在不言中,继续大步往前。


    只要不是亲哥,任何人都不能放心。这是他上次陪夫人回门后,藏翠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的。因为他对世子在廊下看着夫人和王家公子叙旧的那一幕不解,回府后忍不住问了藏翠。


    藏翠大惊,说王家那位定是暗暗爱慕夫人,世子面上不说,心底哪能开怀。他们作为世子心腹,要自觉为主子分忧。


    有了这话,藉香当然不可能放夫人和任何一个男人独处。


    身后两人跟得紧,王宗赫没什么反应。他就是这样,心无旁骛对别人而言是形容,对他而言是事实,不在意的东西压根不会放在眼里,母亲郑氏都曾经被他这死人样狠狠气过。


    “这几月过得如何?”路上,王宗赫先开口。


    藉香竖起耳朵。


    “世子很好,公爷和殿下也体贴。”清蕴看着天边一轮明月,含笑,“太夫人和外祖母一样,喜欢礼佛,甚少管理庶务,隔几日请安即可,也很宽和。”


    如今的状态,比她之前想的还要好上许多。可能是李秉真出乎意料得君子,也可能是夫妻俩意外得合拍,她的确如自己所说,感觉很好。


    王宗赫一直注意她的神色,知道清蕴说的都是真心话。以前在王家,她不知为何总有一种紧绷感,事事小心谨慎,不会和任何人有龃龉,但凡提到她,都是夸赞。可王宗赫看得出,这不能算是天生的善解人意,更像是祖母再疼爱也没法消弭的生疏。


    他从前以为,那是因为她父母兄弟都离世之故。她孤身待在王家,除去祖父母的关心,再无倚仗,确实很难有安全感。


    听到有下人议论她一个陆家人吃穿用度都由王家出资之后,王宗赫暗地向祖母提议,把姑母嫁妆里的那几间铺子单独交给清蕴。


    清蕴不出所料,把铺子都打理得很好,那些零碎的议论也逐渐没了。


    王宗赫一直在让疏影暗中关注这些。


    他知道,清蕴对王家没有归属感,也知道她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情,更清楚母亲想为自己娶一个出身、家世能助他一臂之力的妻子。


    这些都不是问题。


    在他没有立身之本前,他会先认真备考,取得功名,入仕途之后再向家中长辈秉明意愿,求娶清蕴。即使对他没有其他情愫,清蕴应当也会同意的,因为她理智而清醒,知道和他成婚并不会差。


    至于母亲那儿,王宗赫都已打算好,如果她无论如何不同意,自己就和祖父母说清情况,和清蕴独门别院居住,如此既得清净,也能让她少些烦扰。


    但再周密的计划,都比不过清蕴自己愿意嫁去齐国公府。


    收回视线,王宗赫嗯了声,“祖母她们听了,会很安心。”


    就这么两句对话,他没再说其他。


    藉香松了口气。


    眼见快到帐前,不远处有巡逻侍卫经过,看起来再无任何危险,王宗赫准备告辞时,见藉香脸色微变,视线落在夜色中幽黑的草地。


    他俯身观察,发现一片宽叶上有不明显的血迹,隐隐约约发现了十来片草叶都如此,其中还有离清蕴幄帐特别近的。


    一把拉住人,王宗赫低声对藉香道:“先去看看。”


    无需他吩咐,藉香已经把手按在刀柄,示意他们后退,谨慎地接近幄帐。


    他能够踏草无声,清蕴等人没这个功夫,就退到了一簇火把旁,扫了眼附近看守的侍卫,思索再三,没弄清情况前还是不打算冒然唤人。


    藉香进了帐中,来去很快,低声道:“里面没人,但为夫人安危着想,不建议待在此地。”


    受伤那人不知是无意路过,还是就守在附近,纵然他武艺高强,也不能拿夫人冒险。


    齐国公、大长公主、李秉真和李琪瑛都没回来,清蕴略一思考,就同意了。


    这么多人齐聚天穹山,本就有无法言喻的危险,她向来谨慎,也很听劝。


    “先去令娴那儿休息。”王宗赫道,“她是一人帐,和令嘉不在一处。”


    事已至此,这听起来是最好的办法了。


    藉香又护送二人往王家幄帐去,所幸路上没有再生波折。


    到了王令娴帐外,因是女眷居处,藉香自觉地在外等候,岂知两人一踏进去,王宗赫就皱了眉头,扫过整座帐篷,再看愕然站起身的素桃,“你家姑娘呢?”


    “公子,陆姑娘。”素桃习惯性喊出从前称呼,战战兢兢道,“姑娘,姑娘去小解了。”


    清蕴视线转了圈,没说话。


    王宗赫沉着脸,“做什么你都该跟着,她去了多久?哪个方向?”


    素桃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在场的人哪还有不明白的,王宗赫一声低喝,“还不老实交代!你是想姑娘再出次事吗?”


    从没见过公子这样阎罗煞神般的脸色,素桃一个哆嗦,直接跪了下去,“奴、奴婢也不知道啊,姑娘起初是去小解,陪着一道的。回来后又说要去散心,奴婢再要一同,姑娘就不让了,说一刻钟就回,奴婢就差抱着姑娘的腿哭,结果姑娘不知哪儿来的帕子,在奴婢眼前一晃,就让奴婢晕了过去。再醒过来,就……就是公子来了。”


    王宗赫神色紧绷,万种猜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妹妹之前就做过一次傻事,休养几月看着已经大好了,此行才带她出来散心,结果一转眼就又出差错。


    “素桃。”清蕴走到素桃身边,仔细观察她神色,“你说姑娘在你眼前甩帕子,用药迷晕了你,是吗?”


    “……是。”


    “你当时什么感觉?”


    “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忽然就晕了过去。”


    清蕴温和的神色忽然转冷,“还要说谎。人到底去了哪?是和谁一起?再不实说,你就不必跟着回王家了。”


    为弄清迷药药性,她当时让藉香给自己带了好几种,并一一试验。世上根本不存在沾在帕子上一晃就让人昏厥的迷药,中药后,醒来也必定会神志模糊段时间,不可能这么清醒地回话。王宗赫没接触过这些,所以没发现蹊跷。


    素桃没想到陆姑娘连这也清楚,被点明后,终是闭了闭眼,交代所有。


    王令娴确实有迷药,但她正带在身上。不止如此,还随身带了个王家护卫,据她说,是赴旧友之约。


    哪个旧友?素桃一听就知道是谁,哪敢让人去。可但什么手段都使了也拦不住,还反被主子威胁一通,只能乖乖听从。


    听到她带了护卫,王宗赫神色略有缓和,但仍是铁青。


    “她可有说什么时辰回?”


    “姑娘保证,亥时前一定回。”


    知道去做了何事,但不知方向,这时候大张旗鼓地找人无疑不妥。王宗赫忍耐住怒火,对白芷吩咐,“和藉香说,令娴姑娘有事找我,我要在这待会儿,方才的事,让他先去和世子禀报。”


    **


    月色茫茫,整座天穹山被银纱笼罩,夜风至处,柔波无边。


    王令娴无暇欣赏美景,心神恍惚地和护卫分开,撞入帐内,“素桃”两个字还没唤出口,就被帐内安静坐着的两人给惊了回去。


    三哥王宗赫,表妹清蕴。


    白芷站在他们身后,素桃跪坐于地,不停啜泣着,见了她如见救星,“姑娘,你总算回了……”


    “三哥……”王令娴嗫嚅。


    她不敢为自己求情,把求助的眼神投向清蕴。


    清蕴别开眼,默不作声喝了口冷茶。


    紧张地往里走了两步,突然,王令娴袖中匕首落地,砸在软毯发出闷声。王宗赫定睛看去,上面竟有丝丝点点的血迹,猛地抬头。


    “你到底去做了什么?”他面沉如水。


    王令娴不敢回话,在兄长逼视下好半晌才颤声说。


    “我,我好像……杀人了。”


    面前坐的两人动作齐齐滞住,定定看向她。


    在王令娴的讲述,她白日里就收到了字条,周墨以二人曾经来往的书信为威胁,约她夜里林间相见。本不想理会,可夜里吃了些酒,醉意上头,就带着护卫去了。


    计划是把人打一顿,再夺回书信,但在口头争执之际,怀中防身的匕首掉落,周墨误以为她要伤人,就出手争夺。


    护卫加入其中,不知何时,那匕首忽然插进了周墨胸口。紧接着他慢慢倒地,说不出话了。


    王宗赫起初发怒,听完原委,反而冷静下来,问出最紧要的问题,“人在哪?护卫在哪?”


    “我们寻了个山坳,把人丢进去了。护卫是阿庆,就守在外面。”


    阿庆是家生子,不可能背叛他们。王令娴想伪装成野兽伤人,何况天穹山这么大,不一定会被人找到,找到的时候,尸体也可能被野兽啃食殆尽了。


    王宗赫低头沉思。


    周墨在鸿胪寺任职,官职不高,毕竟是朝廷命官。如今朝局形势不算明朗,妹妹杀他,不仅私情可能暴露,处置不好,还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牵扯王家。


    必须要处理得干净些。


    他起身,先看清蕴,然而无需嘱咐,她已经出声,“今夜令娴姐姐都和我待在一起,哪儿也没去。”


    王宗赫点头,吩咐素桃,“照顾好你家姑娘,该收拾的都收拾好。”


    最后双目沉沉扫过王令娴,“下不为例。”


    他迈步出帐时,王令娴双腿一软,体力不支要倒在地上,被清蕴及时扶住。


    她回首,想扯出一抹笑,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五官,最终垂然放弃。


    三哥知道了,那句话就说明,他已经看出自己是故意为之。


    不错,她的确是带着杀意赴会,迷药、匕首、阿庆,没有一个是多余的。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怎会不敢要别人的命,周郎冒然约她,只能说自己找死。


    匕首甚至是她亲手插进周郎胸口,那一瞬间,整个人都释然许多,这些日子以来的愤恨、惆怅仿佛都随哪一刀散去了。轻飘飘一路回帐,见到灯光之后才回归人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惧怕。


    她没想到,自己竟真的了结了一个人的性命。


    三哥察觉了,那清蕴呢?


    王令娴没有问这话,全程安静地擦洗过身子,烧掉带血的衣物,默默上榻。


    她和清蕴躺在一起,两人相顾无言。


    许久,清蕴抬手抚了下她的脸。


    王令娴顿时泄了所有气势,紧紧把人抱住。


    翌日清晨,姊妹俩从彼此眼下的青黑都能看出,对方这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着。


    清蕴向她告别,先回自己的幄帐。


    李秉真还没回来,她就做了简单梳洗,换了身衣裳。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得知建帝突然传召昨夜所有参宴的官员,包括其家眷。


    跟随人流而来,发现李秉真早已在其中,见面后没说话,轻握了下她的手。


    建帝在万众瞩目中走来,身后跟着万云、李审言等人。


    他先扫视了圈所有人。


    “昨夜有人窥视帝帐。”轻飘飘的一句话,惊出众人冷汗。


    建帝神色淡淡,“不仅如此,今早有人进山狩猎,竟发现两具男尸,且看衣着,都是我朝官员。”


    接连两件事,宛如惊雷乍落,引得众人疯狂猜测那两人身份。


    “朕本意是见诸位爱卿忙于朝政,为国为民,甚是辛劳,才安排这天穹山一行。哪知,竟有人借此妄行不轨之事,先窥视帝踪,再残杀朝廷命官,下一步是不是就是朕了!”


    龙颜大怒,无人敢接。


    冷冷扫视一圈,建帝忽叫,“克衡!”


    “在。”


    “虎父无犬子,你父亲为大理寺卿,素日断案如神,想必你也不差。朕这就交给你第一件差事,和李校尉同查此案,务必揪出奸贼!”


    竟未让在场的大理寺、刑部或都察院任何一官员查案,而是交给了王宗赫和李审言两个彻彻底底的新人。


    两人对视,领命后,彼此都不发一言。


    第26章 如同名花,必须精心浇灌滋养


    建帝命人查案, 最开始的震怒过后,又和颜悦色,说和此事无关的人尽可安心,在天穹山继续玩乐。


    不管内心怎么想, 所有人都表现出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模样, 应声散场。


    清蕴慢慢往回走, 眼眸低垂着。


    万云刚才的话很值得琢磨, 有人窥伺帝帐、发现两具男尸。


    怎么个窥伺法?如何发现?在哪儿发现?死者是谁?


    他说得简单,让人议论纷纷, 有种故意搅动人心的感觉。


    但如果不是昨夜出了周墨一事,她也不会想太多。所以被搅弄的,只能是心中本就有鬼的人。


    慢慢走动的她,和李秉真都没注意到对方的步伐,忽然在帐前碰了下。


    对他来说, 这种完全忽略周遭的神游是很罕见的。


    抬起头来, 李秉真看到她眼底的询问,低声道:“进去说话。”


    一杯茶后,两人跽坐在小几旁, 一缕直雾升腾,没有遮掩住彼此注视的眼眸。


    “昨夜的事,我已经查明了。”李秉真开口,“留下血迹之人, 是李审言。”


    “……他?”


    “嗯, 昨夜藉香来告知我帐前异样时, 我正和众学子一同讲书, 而后没多久随藉香回帐,左右查探, 皆无异样。”李秉真道,“但今早去拜见母亲,见她心腹侍卫有异状,就多问了几句。”


    其实是逼问,他身份特殊,侍卫抵挡不住,没几句就交待了出来。


    “陛下口中窥伺帝帐之人,可能是母亲所派。”


    清蕴瞳孔微缩。


    抛出这惊天之言,李秉真抵唇把咳嗽咽回,解释道:“她不是要行刺陛下,而是……在找李审言。”


    “母亲想杀他。”


    准确来说,是因为李审言一直随侍天子身边,想要确定他的行踪,只能连带着盯梢建帝。


    但这种盯梢,和窥伺帝帐有天壤之别。如果建帝发现的真是他们,只能说,他在这件事上夸大了许多。


    且找到李审言之后,趁他离开天子身边,大长公主的人就跟随离开了。他们暗中下手,李审言猝不及防受伤,逃离的方向不是人群,而是最近的李秉真夫妇帐篷。


    可能是无意为之,也可能是知道李秉真昨夜不会回帐篷,碰见的只会是清蕴,想借她的身份给自己掩饰。


    结果清蕴和身边的人警惕至极,仅是看到一点血迹,就没有回帐。


    清蕴微微抿一口茶水,掩去心底的惊涛骇浪。


    以李审言的身份,大长公主恨他是理所当然。可她想不到,这位殿下会冒如此大风险,宁愿引起建帝警惕,也要强行杀他。


    “这并非第一次。”看出她的想法,李秉真继续,“早在六年前,母亲就已做过类似的事。”


    六年前,跶虏倭寇之乱还未停歇,民间起义仍有盛行。李审言在府中度日艰难,被大长公主这座大山死死压住,他注定永无出头之日,便冒险混入平乱大军,想以军功傍身。


    他继承了齐国公的军事天赋,从小兵到都尉不过短短一月,敢于冲锋、擅长谋略、无惧生死,且立下赫赫战功,无论谁都知道他回京就会受重赏。


    这支平乱军并非齐国公、大长公主麾下任何一脉,可有他们相熟之人。提前得知消息后,大长公主设陷杀李审言未果,便转而让人顶了他的军功。


    朝堂上下皆被利益裹挟,何人会为他伸冤?自然不可能有。


    这条路也被大长公主堵死,李审言沉淀数年,许是发现,不管再怎么脚踏实地,也比不过天子的一份赏识。


    李秉真记得那时情形,因为他恰好处于重病之中,太医连连摇头,让国公府准备丧事。母亲悲之欲狂,如何能容忍李审言立功封官?


    "今早看他仍跟在陛下身边,安然无恙。"


    李秉真说:“他受的是轻伤。”


    “死的那两人……?”


    摇头,李秉真道:“我目前也不知身份,很可能是十二卫中的人。”李审言警惕至极,死的人有大概率是做了他的替死鬼。


    按他的意思,如果牵涉到大长公主,李审言但凡查到蛛丝马迹,绝不可能放过,甚至可能借此搅弄风云,狠狠报复国公府。


    关键在于,如今查案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三哥王宗赫。


    假如死者之一是周墨,为掩饰真相,他必会暗中阻拦李审言。


    清蕴沉默了会儿,在李秉真说完后,告诉他,“昨夜我们也遇到了一事。”


    “和陛下所言有关?”


    “不一定。”清蕴瞥了眼帐外,“此事和我干系不大,但可能会和你方才说的有关。你去找三哥,如果他认为可以告诉你,自会说出来。”


    指节轻扣桌面,李秉真道:“好,今夜我再去找克衡。”


    说完这句,他抵唇低咳两声,眉头紧锁,状态比在马车上还要不如。


    少思,少思。为他取这一字的人,是让他要少思虑,方能无忧。


    昨夜几乎没睡,今日又在思索各事,对于李秉真的身体而言,负担不小。


    “先歇会儿罢。”清蕴为他顺背,轻声,“无论什么事,总要先休息好。”


    “嗯。”


    **


    这是到达天穹山的第二天,虽然发生了窥伺帝帐一事,依然有不少人在建帝令下继续在猎场附近打猎。


    夫妻俩不好一直待在帐篷里,休息不到一个时辰就起来了,准备随便转几圈。


    李秉真牵来马,和清蕴沿猎场外围慢走,偶尔遇见野兔、雉鸡之类的小动物,就让藉香他们围堵射箭。如此下来,即便没有深入猎场,也收获颇丰。


    见两个护卫手上拎满猎物,清蕴提议,“问问父亲母亲是否有空,请他们来小聚,如何?”


    “藏翠去罢。”李秉真应了下来,回头笑说,“不过父亲那儿恐怕没空,他每回到猎场,总会有应付不完的邀约。”


    他很了解齐国公,藏翠来回话的时候,果然说公爷不得空,让他们自己烤着吃,还额外又送了头鹿来。


    加上护卫女使,这里也没超过十张嘴,无论如何都吃不了。清蕴就让人送了些给王家,也给李秉真族中堂兄弟那边送了些。


    大概是大长公主不好打交道,李家宗族那边和国公府来往较少,收到这些猎物后受宠若惊,又着人回送了些秘制调料。来往几回,知道猎物是世子夫人所赠,另外给添了两壶甜酿。


    大长公主带着李琪瑛一块儿来时,见到李家下人,得知是儿媳主动送的东西,没说什么。


    唯独李琪瑛改不了挑毛病的性子,扫了圈猎物,“就这么几个小东西?我随便去转一圈,都比这些要好。”


    清蕴没动气,点点头,“自是不如獐子、鹿大,但胜在数量多,摆一次小宴足够了。”


    李琪瑛:“……”


    她昨天猎的就只有一头獐子。


    身旁坐的是母亲和兄长,这两人无一不向着陆清蕴,还是不逞这口舌之利了。


    轻哼了声,她不再说话,随众人慢悠悠吃着烤肉时,张口道:“阿娘,明天陛下要去天穹山深处猎熊,我也去跟去瞧瞧。”


    大长公主在想别的事,心不在焉应了声。这种寻常人觉得危险的事,在她眼里都不算问题。不说建帝身边有上百人护卫,女儿进猎场,她也给配了十几人,遇到危险也不用慌。


    李秉真忽然出声,“你昨夜受的伤没好,先休息两天,明天就在外围转转。”


    李琪瑛一呆,面对母亲睇来的询问眼神,忙解释,“那柳三同人一起为难我,我一时气不过才打人的,后来鞭子没用好,不小心伤了手臂而已,不打紧的。”


    不是被别人伤的就行。大长公主放下心,仍选择站在儿子这边,“你大哥说得没错,伤势无论大小都不能随意,我会和万云那边说,明儿不准带上你。”


    李琪瑛:“……”


    怎么都想不通兄长为何突然管束这个,李琪瑛努力为自己申辩了几句无果,又气冲冲走了。


    场中除了李秉真自己,大概只有清蕴能猜到几分他的用意。


    大长公主和李贵妃身在其中太久,不曾察觉,她却是在第一面就感觉到小郡主对建帝的不同之处。


    可能只是小姑娘对天子的膜拜,也可能是懵懂时的一点感觉。这种感情平时还好,一旦遇到契机,就容易转变为春心萌动。


    李秉真以前很少进宫,应该是在上次的相处中看出了隐患。


    大长公主带来的几个侍卫一起发力,共同解决了一头鹿、五只野兔、两只雉鸡并十几盘果蔬。清蕴后来基本没怎么动筷,李秉真见她用得少,另给她烤了份野蘑菇。


    最后结束,夫妻俩难得都有些撑了,和大长公主分开,继续在外行走消食。


    大约是这儿较为偏僻,前来寻人的小公公瞧见他们,长舒了口气,三步做两步跨来,“李大人,可让奴婢好找!陛下召您呢,快去罢。”


    李秉真最先反应过来,温声道:“敢问公公,陛下是因何事传召?”


    “奴婢不在御前伺候,也不清楚,是万公公吩咐,奴婢只是个传话人。”


    从小公公这儿问不出缘由,李秉真给清蕴递去安抚神色,先跟人离去。


    如果不是那两件事,这场传召没什么特别。李秉真作为侍讲学士,本就有随时侍奉天子的职责,兴致来了,半夜唤他去讲书都有可能。


    清蕴没有胡思乱想,传李秉真到御前不一定是为那件事,如果真的查明真相,发难的对象也不该是他。


    理智上明白所有,在往回走的路上,清蕴还是忍不住出神了。


    但她还没到帐篷,刚才的小公公去而复返追了上来,“夫人,夫人。”


    他气喘吁吁,“万公公交待,陛下一同传夫人前去。”


    **


    第二次面圣来得突然,连更衣的时间都没给,小公公前后间距不过两刻钟,跑得也急,“万公公说了,不必特意梳洗更衣,陛下只问两句话,还请夫人别耽误太久。”


    他这样说了,清蕴只能转道随同去行宫。


    行宫和扎营处离得不远,习惯了绿水青山,乍然瞧见大片飞檐翘角,难免有种割裂感。


    路途经过的仆役不算多,相较于皇城,算得上冷清。


    万云候在殿外,“夫人快进罢,陛下已等候多时。”


    “世子已进去了?”


    万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让白芷停留在外,重复了声,“夫人,请。”


    瞧了眼天色,清蕴入内。


    行宫一切依建帝喜好,仿和宁殿布置,槅扇多,屏风多,短短几步,绕了数座屏风。殿内香雾缭绕,更看不清里面什么情况。


    终于得见天颜时,建帝正斜躺在罗汉床上,左右无宫婢,也无李秉真,仅有一位妇人妆扮的美人在捏腿。


    “臣妇参见陛下。”清越的声音在内殿响起,和美人低语的建帝瞧见她,眉头扬起,摆了摆手。


    美人会意起身,对他行礼后告退,经过清蕴身边时,特意对她微微一笑。


    她走了,不知何处有宫女现身,服侍建帝穿靴披衣,奉上茶水点心,再恭敬退去。


    “可认得她?”建帝饶有兴致地问。


    他指的,当然是最初那位美妇。


    清蕴否认。


    建帝站直身,悠悠目光好像注视着那道已经消失的背影,唇畔勾起,“她的夫君名姜直,是朕的工部侍郎。”


    工部侍郎姜直,这个人几年之内连升六七级,引得议论纷纷,清蕴当然听过。


    姜直不在场,他的夫人却在这儿给建帝捏腿,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但这种天子和臣妻厮混的事,清蕴怎么好出声回复,继续保持沉默。


    建帝自顾自说了下去,“两年前,她夫君不过是个小小的太仆寺丞,俸钞几百贯,禄米百石,难以维持一家十几口生计,她也得在街边沽酒谋生。”


    他叹了口气,“如斯美人,在街边整日经受风霜欺打,怎能不憔悴?如同名花,必须精心浇灌滋养,方可盛放。”


    “夫人以为呢?”


    靠得近了,建帝低沉含笑的语气越发明显。清蕴脑袋微低,纹丝不动的模样像根钉在原地的木头,“陛下有仁爱之心,臣妇弗如。”


    建帝笑两声,“你是个女子,怎能和朕比较呢?朕向来怜花惜玉,当然不忍美人受苦。”


    怎么个不忍受苦法,已经很明显了。建帝满不在意,清蕴却不能顺着他的话聊,想了想,只能略过这个话题,“敢问陛下,臣妇外子何在?”


    “他身体虚弱,一路咳过来,随时要倒下的模样。朕见了哪里忍心让他随侍,着太医看过,就让他先去歇息了。”


    “既如此,臣妇也先行告退。”


    “不急。”建帝道,“朕倒是好奇,少思身体这么弱,夫人当初怎会答应嫁给他?”


    说着话,他走到小几前,自斟了杯茶喝,看起来像闲话家常。


    在建帝凝视下,清蕴不想答,也得开口。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长辈商定,作为小辈,当然是谨遵教诲。”


    “是么?”建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朕还以为,是姑母深信浮云寺的法显批言,找遍京城,只有夫人最符合这道批言,才逼迫王家而成的婚事。”


    清蕴眉间微蹙,似是不解他为何这样说。


    “说起来,朕无意间还得知了一件趣事。”建帝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回头,“当初王家命人去江苏陆家接外孙女,几人途中遭遇山崩,马车摔下悬崖。那悬崖十来丈高,里面的人竟能够生还,这位陆姑娘当真幸运至极,你说是不是?”


    “不对。”建帝微微一笑,“你当真是陆清蕴吗?夫人。”


    第27章 李秉真能给她快乐吗?


    承乾宫那天之后, 建帝因清蕴临危不惧的表现对她生出兴趣,命十二卫中的锦衣卫查探。


    锦衣卫办事仔细,连她在江苏的日子都没有落下。


    据查探的消息得知,自从父母离世后, 陆清蕴在陆家很不受待见, 长辈忽视, 兄弟姊妹欺凌, 连弟弟生病了都难以请到大夫。左邻右舍说,她性格怯懦胆小, 旁人说话声音稍大些,就会吓得连连发颤。


    陆家也不曾请先生教导她,浑给一口饭吃而已。


    当时建帝就觉纳罕,她八岁到王家,在这之前, 性情应该已经定型了。王贞有那么大能耐, 能把外孙女教得脱胎换骨?


    随后,锦衣卫顺着陆清蕴从江苏往京城的一路打听,得知他们路途经历过山崩, 在那座山附近休养了半个月。再往下,竟在崖底发现一处无字墓碑。将墓翻倒,里面有具森森白骨,经仵作判断, 墓主人应是个八岁女孩儿, 且那仅剩的一点衣料, 疑似苏州特有的锦布。


    种种细节串联, 让建帝突然有了个最不可思议的猜想。这时候说出口,是试探, 也是想看她反应。


    可惜不知是想多了,还是她隐藏太好,脸上除了迷茫和惊讶,再无其他。


    “陛下在说什么?”清蕴不解地回。


    建帝定定看她,须臾,漫不经心回,“朕随口一说罢了。”


    是陆清蕴如何?不是又如何?于他而言并没有区别。只是生出那样的猜想后难免好奇,如果真是李代桃僵,王贞那修炼成精的老狐狸竟也没发现蹊跷,可见她极擅伪装。


    想到这儿,建帝笑了笑,抬手敲桌,立刻有宫人举托盘入内,奉到他面前。


    盘内摆放着一份药粉,一杯温酒。


    清蕴立刻想到曾在权贵间风靡一时的药,名寒食散。本是用来治伤寒,有人服用后,说此药有神明开朗、壮体延寿的功效,顿时让它大受欢迎。


    但这药服用后的症状……


    “夫人可要来一份?”见她盯着自己盘中的药,建帝举手相邀。


    “多谢陛下,不必了。”清蕴道,“既然陛下有事要忙,臣妇就先行告退了。”


    “不急。”


    建帝用了今天的第二份药,燥热感更甚,酒气、药气,以及她身上不明的幽香混合在一起,组成奇异的味道,令他几乎血脉偾张。


    他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面前微微垂首的清蕴。


    美到她这个地步,无论哪种角度看都别有一番风味。肌肤欺霜赛雪,眼眸明媚如水,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面颊点点生晕,时而翻飞的眼睫宛如蝶翼,多少泄露了主人心事。


    李秉真碰过她吗?建帝忽然好奇。


    或者说,李秉真能给她快乐吗?


    他如此想着,脑海中回忆起年少时不经意看见的那一幕。


    平王进京为太后贺寿,被特允在宫内歇息。他醉倒在主殿床榻时,父皇就在侧殿和平王妃偷欢。


    建帝当时还好奇,为何平王住处没有安排宫婢内侍,结果还没入内,就听到两人声音。


    他当时笑了笑,觉得父皇色迷心智。为了不让第四人撞破这场景,干脆亲自守在了外面,再在他们结束时,悄然离去。


    那时不以为然的事,后来却时不时回想,直到遇见姜直之妻,才懂这种滋味确实非常美妙。


    尤其是,面前人是他那位姑母的好儿媳、表弟的妻子时。


    他不知道如果换了个人,自己会不会依然如此,但眼下,他确实对陆清蕴兴趣极大。


    **


    万云亲自带领清蕴离开,走到行宫外时,恰巧碰上来求见建帝的王宗赫。


    他以为她是随李秉真面圣,视线往后,却没看见其他身影。


    转瞬间,清蕴第一次看见自己这位三哥脸上出现惊愕的神情。


    没来得及说其他,她点头示意后慢慢往回走,到帐内才知道李秉真没有回,暂时待在了太医那儿。


    径直走到铜盆前,清蕴仔细洗手,不知不觉洗了有近一刻钟,直到白芷担忧地叫她,“夫人。”


    手都搓红了,手背还有一处搓破了皮。


    白芷不知主子在陛下那儿经历了什么,总之不是好事,情绪明显有些失常。


    取来干巾,无声地帮她拭干,白芷低声建议,“如果有难事,夫人不妨和世子说说。”


    这几个月来,她看得出主子和世子相处得不错,在世子面前越来越自在。有时候,感觉比在王家还要轻松。


    清蕴垂眸,没回她。


    和李秉真说自然会有用,冲动些,甚至可以去告诉大长公主。可从建帝的态度来看,他对国公府有忌惮,但杀心更重。本来就有窥伺帝帐一事,再闹出其他事端,反而容易使国公府陷入困境。


    “眼下齐国公府烈火烹油,可今日之后又会如何,谁能知晓?”这是建帝原话,他根本不在意她会去“告状”。


    在建帝看来,无论她怎么挣扎,最终都会成为他的掌中之物,所以刚才即便服了药再冲动,也仅仅是拿着她的手把玩片刻,就放她离开了。


    “我累了,先歇会儿。”清蕴吩咐,“世子回了就叫醒我。”


    说完没多久,就陷入睡梦之中。


    但这觉注定睡得不安稳,大概是因建帝那句试探的话,她梦见了好些年前的事。


    ……


    她确实不是陆清蕴,真正的王贞外孙女,已经在来京途中,不幸因山崩跌下悬崖,当场身亡了。


    但她又是“清蕴”,只同音不同字,本姓林,名清韵。


    她的父亲为山长,掌管博文书院,母亲亦出生书香世家,在当地小有名望。


    他们居住的县城临海,时常会有倭寇侵袭的烦扰,但一直以来有官兵镇压,还算太平。


    在她八岁那年,倭寇不知为何越发猖狂,甚至有北边的跶虏南下,联合他们一同骚扰建朝百姓,本县兵力根本无法抵挡,其他地方又迟迟不来支援,让城内很快乱了套。


    大户人家纷纷迁走,书院渐渐没了学生,父亲却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故乡,最终和母亲一起死在倭寇手下,而她因藏身地窖,得以生还。


    母亲临终前,让她去投奔身在宛平的姨母,却不知这千里之遥,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姑娘,如何要跋山涉水抵达京城附近。


    路途当然艰难,因生得漂亮,几次险些被拐卖迷晕,而后慢慢学会了遮掩容貌,也懂得了如何看人脸色,怎样才能对自己有利。


    途径一处村庄时,她一眼就看出了陈管家谈吐不同,定出自大户人家,且他心地仁厚,武艺也不错,能够以一挡五。听他说,他们正是要往京城去。


    陈管家谈吐好、武艺精,却缺了田间农户的经验,不知吃错什么东西,一行三人开始上吐下泻,被赤脚大夫诊断为疫病,村庄的人立马要赶他们离开。


    清蕴悄然跟随,在他们还没到下个城镇时现身,拿出管用的土方,仅在一夜之间就大大缓解了他们症状。


    陈管家感激不尽,询问她来历,她说自己和仆役失散,正要去宛平寻找父母。陈管家当即提出同行邀请,她顺势应了下来。


    真正的陆清蕴很柔弱,且颇为胆小。大概是在陆家很少收到善意,清蕴仅仅是多夸她几句,就立刻被引为知己,所有心事尽数吐露,连家事也毫不设防地告诉了她。


    陆、王两家的事,清蕴几乎立刻就知道了七八。


    途径山崖时,前路被倒下的树木拦住了,她下马车和陈管家、陈危一同清理,陆清蕴则留在马车内。


    谁能料到,就那时候山崩突然来临,马车不幸被砸中,陆清蕴直接和马车一起跌落山崖,陈管家情急之下救人,也被砸中脑袋,昏迷不醒。


    历经六七个时辰,她和陈危才绕到崖底,幸运地找到了陆清蕴,但不幸的是,她已经没了声息。


    面对眼前的一死一伤,清蕴脑海中,自然而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


    “夫人?”熟悉的温润男声把清蕴从梦中唤醒,李秉真的眉眼近在咫尺,“梦魇了吗?见你满头是汗。”


    不止汗水淋淋,眉头皱得也极深,李秉真见状,直接叫醒了她。


    “……是做了个噩梦。”借他的手喝了口水,清蕴问,“怎么回得这么晚?”


    “陛下见我身体不适,没有留我太久,传太医为我看诊。”李秉真解释,“云太医给我施了针灸,又让我静坐半小时才能走。”


    清蕴坐起身,仍没有从梦中完全回神。


    她很久没做过这种梦了,也很久没再想起这些事。


    最初刚到王家时,确实忍不住思索,也许王尚书和秦夫人下一刻就会发现她的身份,轻者扫地出门,重者让她一同去陪陆清蕴。


    那时候她总睡不好,无眠到天亮,但白日面对王家人,依然会表现得毫无异样。


    其实她内心清楚,过去八年王家都没发现,旁人就更不可能发现其中蹊跷。建帝也查不出真相,只能全凭猜测。


    世上唯一知道她身份的,是陈危,也只有陈危。


    他绝不会背叛她。


    第28章 陈危于她


    夜色深沉, 陈危绕过巡逻侍卫,悄无声息地来到齐国公府幄帐附近,白芷正在不时张望,看见他的身影忙小幅挥手。


    “主子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 因赶得急, 说话时还带着微微喘息, 额头一层薄汗。


    “连续两天都没睡了。”白芷把他拉到暗处, “就像之前那样,不然我也不会非叫你来。”


    夫人隐藏得好, 在世子面前完全没表现出彻夜难眠的模样,但完全瞒不过贴身伺候的她。


    眼下青黑就用脂粉遮挡,精神不好就喝茶提神,看得白芷内心暗暗焦急。突然想起主子刚来王家时,也有段时间是这个状态, 那时候找谁都不行, 唯独陈危可以。


    只要陈危陪着,主子就能够慢慢恢复平静,也能入睡。


    那时候她很不解, 不过从来没探究过原因,也不曾告诉旁人。也许是因为这个,主子从此以后对她格外信任。


    “世子呢?”


    “有事出去了。”白芷说,“这两天夜里世子都会出去, 亥时再回, 还有时间。”


    陈危点头, 左右扫视一圈, 确认没人注意这边,以极快的速度进帐。


    厚厚的帐布隔绝了大部分灯光, 入内后,他才发现里面燃了五盏烛台,除去四角,还有盏摆在小几,一道身影坐在凳上,正专心看书。


    她看得入神,细微的风引得烛光摇晃也没有察觉。即便只身在帐内,她也没完全放松,仅微微倚着小几,姿态仍显优雅。


    这是她到王家后养成的习惯,任何时候都不会彻底松懈。


    陈危发出一点动静,她头也不回道:“白芷,再帮我泡一壶茶。”


    找到装热水的铜壶,陈危很快重新泡了壶茶,他的手落在旁边的那一刻,清蕴才注意到身边并非白芷,微怔,反应过来,“白芷叫你来的?”


    “嗯。”陈危解下佩刀,避免磕碰帐内物件,帮她整理身旁堆得摇摇欲坠的书。


    来天穹山,她当然没带这么多书,这些大都是从别人那儿借的,什么都有,最多的是各种有趣话本。李秉真还未回,又不想只身上榻的时候,就靠这些话本消磨时间。


    陈危收拾时,清蕴就静静看着他,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又拔高许多的身形。许是这段日子时常练武,手臂、腰腹、小腿的肌肉愈发明显,相较少年的清瘦,更具有力量感,已经渐渐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时间过得很快,她恍然意识到这个事实。


    这几天不断浮现的记忆中,陈危还是个和自己同龄的半大少年,面容充满青涩,却有着极强的毅力,在一路艰难中,把受伤昏迷的陈管家和她一起带到了京城。


    所以陈危于她,是安全的代名词。


    而她难以入眠,不止是因被迫记起往事,还有建帝毫不掩饰的对国公府的杀心。每每躺在榻上,脑海中就忍不住开始思索这件事。


    李秉真敏锐,早有危机感,以身体原因避开政事,也许是想借此打消皇帝警惕。大长公主和齐国公那儿有收敛,但成效甚微,毕竟身份摆在那儿,内阁次辅以齐国公马首是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何况到了这个地位,即便他们愿意放权,形势也不一定容许。


    “主子,该睡了。”收拾完书,把她手中那本也取下,陈危简单明了道。


    他向来这样,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更多时候都是在埋头默默做事。


    清蕴忽然抬手,抚摸他的脸颊。


    陈危微微一震,丝毫没有抗拒,顺从地单膝跪地,仰首看她,任由那只纤细的手抚过额头、眉、眼和发。


    “陈叔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能够正常吃睡,每天就在庄子附近走走。”


    清蕴:“没有再请大夫去治吗?”


    “大夫说,是脑子里有淤血堵住了,要等它自行化开。”


    这个回答和之前差不多,清蕴料想也是这样。


    她对陈管家没有想法,即使建帝突然说出那个猜想,也没有惊慌。已经过去八年多,不说陈管家是否还记得当初的事,就算他记得,也认不出她到底是陆清蕴还是林清韵,女大十八变,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够搪塞过去。


    且陈危会帮她。


    该如何形容两人的关系?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清楚自己无法离开陈危,所以即便出嫁,也把他要到了身边。


    这件事,她甚至没有问过陈危想法,只凭直觉认为他会答应。


    即使他不答应,她也会让他愿意。


    “在齐国公身边怎么样?”


    陈危顿了下,“公爷很器重我,悉心栽培。”


    “那就好好跟着。”


    说完这句,清蕴沉默了会儿,又问:“你会做梦吗?”


    “……不会。”


    陈危的回答让清蕴唇畔逸出笑意,他当真不擅长说谎,还要留足让人怀疑的时间。


    不过,她也不是求什么答案,随口一说而已。陈危这样的性子,本就不指望他会剖析什么心迹。


    她在陈危服侍下解去外衣,上榻。


    “我这两天时常做梦。”清蕴轻声道,“待会儿我睡着了,你再等会儿,如果感觉在做梦就叫醒我。”


    能够让人明显看出来的,一般都是噩梦。陈危点点头。


    清蕴闭上眼。


    在这样沉默无声的目光下,消失两天的困意慢慢回归,很快让她呼吸平缓。


    这时候,陈危才真正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用视线描摹她的轮廓,不带任何狎昵,只是下意识记住她此刻的模样。


    他刚才确实说谎了。


    小时候的陈危不会做梦,爹娘很早就去世了,没给他留下太多回忆。养育他长大的叔父一直就在身边,没必要在梦中怀念。


    他的脑海中也很少有杂念,通常是得了什么吩咐,就一心一意地做,做好,就放下了。


    叔父说他性子傻,不会讨巧,脑袋也笨,只能做些力气活。


    “你最能叫人看重的,也就是护主和忠心了。”叔父这样告诉他。


    可他心知肚明,这两点自己也没有真正做到。


    所以后来做梦,偶尔会梦见叔父神智清醒过来叱骂自己的场景。不过更多的,还是进京途中的那些日子,以及那张时而冷静时而盈满泪水的脸。


    大概是因身份,她这些年会下意识把一切做到最好,让王家人喜欢。也是因为这些,她防备心特别强。


    陈危知道她信任自己的原因,不止是因为两人有共同的秘密,更因为他无亲无友,身边仅有她一个人,他的所有都归属于她。


    她喜欢一心一意的注视,没有任何人或事物能够影响她地位的注视。


    三公子在乎的东西太多了,家族、仕途、亲人,哪样都不会割舍,所以即使察觉到三公子的心思,她也会忽略、避开。


    世子能够逐渐得到她的信任,是因为世子本身欲望淡薄,对名利、亲人、自己都不在乎,能够把仅剩的那一点注意力全部倾注在她身上。


    旁人知道这些想法,可能觉得偏激、病态。


    但陈危觉得,这样就很好。


    …………


    “主子睡了?”白芷边说,边掀起帐布瞥了眼,瞧见榻上安稳入眠的人不由说了句,“叫你来果然没错。”


    离远几步,陈危问她,“主子遇到什么事了?”


    她已经许久没再出现过这种状态,按理来说现在离开了王家,更不可能。


    白芷不可能把所有事如实告诉他,只选了陈危也知道的一些事举例,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陛下对主子的关注有些不同寻常。”


    她用词委婉,陈危仍立刻明白过来,从神色上没看出什么变化,“还有吗?”


    “剩下的不方便说。”


    陈危嗯一声,没问了,“我最近还是会待在公爷身边,有事传话。”


    多瞧了几眼他隐在夜色中的背影,白芷真切感受到,来国公府的这几个月,陈危确实变化很大。


    她回了帐内,守着清蕴睡觉。


    这厢安安静静,隔了几丈远的地方,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的下榻处就充满了硝烟。


    连着两晚,齐国公都因事未归,今晚终于得空,却一回来就挥退女使,充满怒气的双眼直逼在静静梳发的妻子。


    对身后的灼灼视线,大长公主恍若未觉,兀自打理这几年终于长到腰间的黑发。


    早些年嫌长发碍事,她离经叛道地剪过一次发,后来精心养着,长得也不快,这阵子因儿媳送的那些香睡眠好了许多,头发也乌黑亮丽了许多。


    “窥伺帝帐的事和你有关,是也不是?”齐国公压低了声音质问。


    他的声音低,怒火并没有因此减少,反而因妻子不搭理的冷淡态度燃烧得愈盛。


    “因为你想杀审言,是不是?”第二句问话,几乎是一字一字蹦出,咬牙切齿,被压下的声调都转化成了齿间相碰的声音。


    齐国公虽然掌兵,但他其实是个儒将,对部下都很少发火,更别说对家人,这难得一见的模样极为吓人。


    大长公主毫不在意地把篦梳一掷,起身到床榻前更衣,旋即被人重重裹住双肩,转了过去,“说!”


    “说什么?”大长公主懒懒动了下眉,“你的好儿子不是没事么?如今还在喣儿跟前当狗尽忠呢。”


    齐国公气极,“你厌恶审言生母,我知道,所以这些年对他不管不顾,只是给了口饭吃。他自己随军立下功劳,被你二话不说找人顶替,我也没有替他声张。如今已过去这么久了,为何就是不能放审言一条生路!”


    “生路?”大长公主冷笑,“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儿子,他准备走什么路?不惜当一条狗也要往上爬,他存的什么心思,你难道看不出?安安分分过日子就算了,他既有这样的心,我绝不会养虎为患。”


    “他有那样的能耐,如何能庸碌一生?你以为谁都是少思……”


    “闭嘴!”大长公主敛了所有神色,“你没有资格说少思的任何事!”


    齐国公也露出痛心神色。


    两个儿子的天资,他都清楚,倘若长子身体无恙,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将会在朝堂、在治兵上各放异彩。


    只怪命运弄人,让他们成了这样一对兄弟,少思淡泊名利、不思世俗,审言也只能被迫平庸。


    可审言毕竟是人,不是任他们摆布的娃娃,如何甘心一生平淡。齐国公能够理解他,对于他另辟蹊径争夺权势的方法,实在不忍心管束。


    “我会找审言说,只要我们不再插手,即使他心中有怨,也会慢慢放下的。”


    齐国公天真的说法让大长公主笑出了声,“你是不是太有自信,觉得他只对我有怨,能够听你的?”


    “我告诉你,你那儿子就是一头伺机择人而噬的恶狼,等他真正得势,哼。”大长公主虽没有正眼瞧过齐国公这个庶子,但从属下偶尔的汇报中能够得知,此子心狠手辣,这几年行事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齐国公沉着脸,“那你就是不肯放他一条性命,甚至不惜触怒陛下,给国公府惹来祸患?”


    “我惹出的事,我自会平息。”说到这儿,大长公主想起侄子这两年的所作所为,心底其实也清楚,如果真牵扯到国公府,这事定不能善了。


    但眼下她最执着的,仍是李审言,“你如果要护他,最好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不离地亲自保护他。”


    齐国公闭了闭眼,“我以为,琪瑛出生后,你对审言的事应该放下了大半。”


    “……关琪瑛什么事?”大长公主默了会儿道。


    齐国公轻呵一声,浓浓的讥讽不知是对大长公主,还是对自己,“她到底是早产还是足月出生,你以为,我当真不知吗?”


    第29章 待回京,再补上洞房之礼


    琪瑛刚出生时, 齐国公就隐约察觉不对劲了,因为她的状态不像早产儿,大长公主的心腹也从容得很,对女儿的身体没什么担忧。


    其实早在这孩子出生前, 夫妻俩就很少同房了。李秉真幼时身体太弱, 宛如风中残烛, 稍不注意就是一场高烧, 紧急着太医艰难救治,委婉地请他们准备后事。


    说实话, 数次下来,齐国公几近麻木。他有时候甚至想,这孩子福薄命浅,和他们缘分不深,那样痛苦地活着, 不如解脱了好。


    可妻子不愿意。


    她执着地要和阎王抢人, 以坚定、狼狈又疯癫的姿态,不惜一切要给儿子生路。


    齐国公仍记得,有次长子已经没了生机, 气息停止。旁人都在劝她节哀,她仍在拼命给他搓身子,把手脚都搓得热起来,然后抱着人嚎啕大哭, 毫无仪态。


    在泪水滴灌下, 在她泣不成声的恳求下, 长子竟逐渐睁开了眼。


    他看到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长子凝视着自己的母亲, 许久用气声答她,“母亲, 我还在呢。”


    从那以后,他果然一直都在。再如何痛苦,都强撑着挺了下来。


    齐国公不知怎的,许是被母子俩那一瞬间迸发出的强烈求生力量所触动,也没再动过解脱的念头,同样加入其中。


    所以发现琪瑛身世有蹊跷时,着人查探,得知女儿确实是足月生产,他在短暂的愤怒过后,竟有丝释然。


    按照时间来算,那段日子他和妻子没有同房过,孩子定不是他的。但琪瑛的生父到底是谁,很重要吗?


    如果这样能够让她内心的怨恨和疲惫得到出口,齐国公愿意容忍这个女儿的存在,将她视如己出。


    可他显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随着齐国公话语出口,大长公主动作顿住,“你什么意思?”


    齐国公淡道:“你怎么想的,我就是什么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知道再和她争论无益,干脆地离了帐,留身后的人久久沉默。


    ……


    王宗赫帐内。


    李秉真听完身边人的话,目露沉思,“照你这么说,他应该还没找到证据。”


    “嗯。”这两天,王宗赫基本已经知道了此次窥伺帝帐的来龙去脉,和李审言共同查案时,也多次避开了对方设下的陷阱。


    李秉真对自己信任到这个地步,能够把隐秘家事告知,他不知是不是清蕴的原因,但他愿意为之掩饰,更多还是因为妹妹和王家。


    想到周墨的事还可能因此牵扯到刺杀天子,王宗赫尤为谨慎。


    “这样不妥。”李秉真却道,“母亲扫尾太干净,还有你在暗中帮忙,他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


    但如果始终没有证据,李审言会让它出现。


    或者说,陛下也会不介意李审言帮它出现。


    “且这是陛下对你的有意历练,也是试探。”李秉真看向妻兄,“陛下想看,你到底和王中堂一样,能够不偏不倚,还是会因我和清蕴的婚事,倒向齐国公府。”


    王宗赫微怔,继而沉思。


    这一层他想得少,更多的,还是认为父亲为大理寺卿,陛下有意看看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恰巧点了他。


    但对天子的心思,李秉真摸得很透,继续道:“李审言不傻,你一味阻拦,定会被他察觉,报给陛下。陛下想重用和齐国公府、柳阁老都没什么关系的人,你出身王家,已占了优势,不要因此事把前途葬送。”


    不管私底下如何,王贞在朝堂上是少有的能够坚决只听建帝旨意的人,外孙女嫁给齐国公府也不曾改变他的立场。建帝对此想必很满意,所以对他的孙子也另眼相待。


    王宗赫的抱负,李秉真也看得出,并不介意点明朝堂局势,让他不要陷入其中。


    “我明早会去找一人,然后给你线索,你顺着查,把周墨之死推到柳文宗那儿。”李秉真轻描淡写,“此后李审言查案,也不必再阻拦。”


    不过……李秉真着重道:“这样可能会让你小小得罪柳文宗,你可愿意?”


    王宗赫一时未答,脑海中飞快思索。世子的意思是把国公府和柳阁老同时拉下水,到时陛下只能各打五十大板,就无法再借题发挥,除非他想把大半个朝堂都牵扯进去。


    为何非要这样?王宗赫不太明白,因为在他看来,两方有争斗正好,陛下身居高处,正好可以随时把控局势,一旦自己都下场,就不好再隔岸观火。


    “……陛下到底想要如何?”他低声问。


    李秉真摇摇头,“我也说不清。”


    其实这样的局面,应该是天子乐意看到的才是,所谓的忠、奸、纯,这三者界线并不清晰,也都是朝堂上不可缺少的。如果天子执意要打破平衡,最终影响的,会是整个建朝。


    略过这个过于敏感的话题,李秉真继续和王宗赫交代明天的细节。


    两人商议结束时,才发现已经到了子时。


    李秉真道:“时辰太晚,回去恐怕会打扰夫人歇息,今夜能否在克衡这儿借宿?”


    王宗赫应下,让疏影打水,两人分别净手擦身。


    知道李秉真体弱,他给自己在地面铺了层被褥,准备把床榻让给李秉真,净手回来时却发现对方已经坐在地面的那床被上。


    李秉真微微一笑,“怎好占了主人床榻,我还没有金贵到这个地步。”


    原地站了下,从善如流地上榻,王宗赫道:“几位太医住处离这儿不远,若有身体不适,世子尽管说。”


    “好。”


    说完案子,两人就没那么多话交流了。


    在清蕴嫁进齐国公府之前,他们没什么交集,顶多是王宗赫偶然听到过关于齐国公世子的传言,那时候怎会知道,自己心仪的表妹会嫁与他为妻。


    如果他冲动些、鲁莽些,也许会对李秉真有怨言,但他生来就缺乏那样的不理智,心中也清楚,这是清蕴的选择。


    “克衡今年多大?”李秉真忽然问。


    “六月及冠。”


    “还是少年英才。”李秉真道,“如今可有定亲?”


    大概是这两年听过太多这样的话,王宗赫误会了,“不曾,暂时也没有成亲的打算。”


    李秉真似乎笑了下,“我没有做媒的意思。”


    即使做媒,他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妹妹琪瑛?两人只会瞧不上彼此。


    王宗赫对清蕴的心思他了解,但如今罗敷有夫,以这位妻兄的明智,想来会逐渐放下。


    微弱的烛光狭成一条直线,恰好分隔在两人之间,使各自的脸都有大半隐在暗处。即使王宗赫往下瞥,也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一片光影。


    李秉真没再言语,咳了两声,起初是低而间断的咳,而后频繁起来。王宗赫没法再闭眼,起身给他倒水,恰好看见他从瓶中倒出三粒药丸,直接干咽入喉。


    “世子经常这样?”


    王宗赫内心想的是,他们夫妻二人相处时,难道也是如此?那样的话,清蕴就不是嫁了个丈夫,而是……


    她表现出的那些轻松、怡然,是真是假?


    李秉真没答这个问题,歉意道:“对不住,惊扰你了。”


    “……无事。”


    重新回榻,王宗赫咽回了许多在胸间翻滚的话,譬如他身体到底如何,譬如对于清蕴的想法。可他们没熟到那个地步,夫妻间的事,更没必要对外人交代。


    **


    天色蒙昧,李秉真悄声离去了。


    刚到卯时,不用上朝,除去轮流巡逻的侍卫,大部分人都起得不早,他回去时,父母及妹妹的幄帐也安静得很。


    尽管放轻了动作,解衣的细微声音依旧惊醒了清蕴,她尚未睁眼,先下意识说了什么模糊的字,而后瞥见他,“世子?”


    “还是吵醒你了。”


    “没事,我已经睡足了。”问过时辰,得知还早,清蕴让他再上榻歇会儿。


    李秉真周身还带着些许凉意,一入榻就让清蕴轻轻打了个寒颤。他察觉到了,刚要离远些,人已经被拉住,清蕴抱了过来,窝在他胸前,像只睡饱了仍懒洋洋的猫儿,一定要盘在人身边。


    她很喜欢这样的姿势,李秉真几月来深有了解。


    起初清蕴还不大喜欢和人肢体接触,渐渐的,越来越习惯整个人被他裹在怀里,而李秉真也很享受这样小小的依赖。


    他顺势将人拥住。


    “那件事处置得如何?”


    李秉真三言两语说出计划,清蕴一听就明白过来,“你担心陛下早就知道内情。”


    “嗯。”


    难道会不知道吗?明知大长公主对李审言的厌恶,还执意把人带在身边,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深恶痛绝的人得了天子重用。


    李审言查出来不稀奇,查不出来才奇怪,谁在背后阻拦他?王宗赫一旦因这件事入了眼,他的仕途还没开始恐怕就已结束。


    手搭在李秉真胸前,清蕴一副神游模样,忽然察觉额头一点凉意,抬头过去,望见他若无其事收回的手。


    他有时就是会有这些莫名又显得幼稚的动作。


    顿时无言,默默看着人,直到李秉真忍不住,从胸前中生出阵阵笑意,俯首亲了亲她的唇。


    清蕴刚想开口,唇间却被顺势探入,勾着她一同交缠。


    在这件事上,两人已经很熟练了。李秉真温柔而体贴,眼中仅映入她一人,时刻注意她的感受,清蕴从没抵触过和他的亲近。


    濡湿的吻从唇畔辗转到耳侧,清蕴伸手抱住他,身体自然而然舒展开来。


    不过他点到即止,没有缠绵太久,而是轻声道:“此处不便,待回京,再补上洞房之礼,可好?”


    “嗯。”


    第30章 李校尉,你代朕下场比一比


    半月的天穹山之行, 转眼到了第七天。


    期间除去窥伺帝帐一事引起些许风浪,其余时候狩猎、比武、赛马等活动照常进行。


    根据李秉真的说法,查案一事不用急,现在等着李审言和王宗赫各自找出证据就行。


    她没有其他事, 就安安静静地和李秉真待在一块儿, 围观别人狩猎。他被传召去圣驾身边时, 就待在帐子里, 哪儿也没去。


    值得一提的是,陈危在这期间的狩猎和比武中, 屡屡获得前三,还在武将间的小赛中大出风头,如今在好些武将那儿挂了名号。齐国公特意为此来寻她,想把陈危要到自己身边。


    清蕴没拒绝,只说随他自己意愿就好。


    齐国公果真去问了陈危, 没过多久就派人告诉清蕴, 说陈危太过忠心,不愿离开旧主,但这样太过浪费才能, 请她出言相劝。


    “夫人心情很好?”李秉真出声询问。


    “有这么明显?”清蕴微微一笑,把陈危的事情说出。


    李秉真想了想,“其实还有一法。”


    “嗯?”


    “可以请父亲收他为义子。”


    清蕴讶然。


    李秉真却不是随口一说,而是早就想过。这段时间陈危一直跟在父亲身边, 他也在审视这个少年, 除去武力高外, 学习的速度也很快。沉默寡言的性格在别人看来木讷, 在他看来却很可靠。能够让清蕴信任这么多年,对陈危的人品, 李秉真自觉也不需要额外考校。


    再者,如今齐国公府,除去父亲掌了兵外,其他人都算手中无权。他无法入仕,李审言不可能为李家效力,如果陈危真的能被培养起来,也是件好事。


    这些想法,李秉真没有马上对清蕴说明,仅仅是带过了一句话。


    “你觉得如何?”


    认真思索了下,清蕴点头,“如果父亲同意,我也不会反对。”


    李秉真颔首,“我会找时间去说。”


    夫妻俩就这件事谈论了会儿,边在外面走动。


    也许是在天穹山待的时间久了,年轻人耐不住寂寞,点子多,不喜欢总是围着猎物转,便有人寻了个地方在举办蹴鞠赛、射箭赛,甚至还有诗会。清蕴和李秉真到处转悠凑热闹,被人认出来了就及时避开,并不参与其中。但大概是看他们太闲了,在她再次和李秉真在猎场外围转悠,拦截些小动物时,收到友人邀请,说附近有个投壶赛,请她一同参加。


    友人道:“若是世子有兴致,不妨一起来。”


    她冲清蕴眨眨眼,显然有所受命,大概是朋友们想见见清蕴这位夫君。


    李秉真何等敏锐的人,笑了笑,“正好无事,就随夫人一起去罢。”


    他今天穿着很随意,道袍与清蕴的竹青上衣同色,木簪束发,仅在腰间佩了块游鱼玉佩,乍看上去,像个来山间采风的文雅书生。


    见了一众对清蕴打招呼的人,他礼貌性地颔首示意,就看向别处,视线没在女孩儿身上过多停留。


    夏琳等人愣了愣,这就是齐国公世子?


    齐国公高大威猛,大长公主也高傲得不可一世,竟会生出这么谦逊有礼的世子。


    哪个姑娘不偏爱翩翩君子,李秉真一照面,就得到了她们大半认可。心道这样如玉的郎君,体弱些又怎么了,反正无需上战场杀敌。


    看来清蕴说的那些话真不是托辞。


    有人扫了圈,“怎么不见令娴和她家小妹妹?”


    “说是身子不舒服,都在歇息呢。”


    清蕴了然,定是被三哥拘住了,不允她们随意走动。


    人到齐了,投壶赛很快开始。


    比赛分两组,彩头为灵芝式样白玉笔洗和象牙扇,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清蕴一问,才知道前者是宝真郡主允诺的礼品,据说是她府中珍藏。


    顺着她们指引望去,瞧见个脸蛋圆润、五官玲珑的少女,周身琳琅环佩、贵气逼人,想来正是她们口中的宝真郡主。


    她和清蕴想象中不大一样,不仅生得秀气,气质也显天真烂漫。本以为和李琪瑛为好友,定也是个盛气凌人的小郡主,没想到很有些可爱。


    宝真本在偷偷打量她和李秉真,猝不及防被发现,做贼似的飞快溜回眼,再不敢盯这边。


    李秉真发现了,见清蕴笑盈盈瞧自己,故意出声,“那是谁?”


    藉香看去,纳罕于世子记性之差,老老实实答:“爷,那是宝真郡主。”


    您还特意让春夏秋冬四人在身边亲近服侍,吓退过这位小郡主呢。


    “原来是她。”李秉真点头,“许久不见,险些忘了。”


    装模作样的演戏成功把清蕴惹笑,摇摇头,没说什么。


    清蕴抽签位于中间位置,大约过了一刻钟,就轮到她投壶。


    投壶,射之细也。这门雅戏类似射箭,又无需强健臂力,只需巧劲,男女皆宜。他们定下的规则为每人先投十箭,筹数多的前二十、前十、前五进入下轮,如此决出最终两名胜者。


    清蕴立在场中,双足与肩同宽,身体微微前倾,手腕轻转,先中一筹,潇洒轻松的姿态登时引来友人喝彩。


    李秉真本来在认真欣赏夫人风姿,渐渐的,看出了一点异样。


    在第三箭后,清蕴就开始发挥不稳,时常中一箭、失一箭。他听见她的友人可惜道:“猗猗每逢比赛就容易紧张,前三箭还好,后面便要泄劲,估计又是六七筹。”


    她说的不错,最终数筹,清蕴中了七箭,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


    但李秉真对清蕴的心性十分了解,她向来冷静,根本没那么容易紧张。


    继续凝神观看,他发现了规律。清蕴投壶,总会和前面几人的中间数恰好一致,既不会太出彩,也不至于失色。


    他想起成婚前,自己让藏翠打听的消息。


    藏翠说,清蕴闺中时,有一度在京中贵女中名声大盛,容貌、才情、气质都备受赞誉。名声极盛时,她在王家待了段时日没出门,隔了大半年再出现时,已失了以往处处顶尖的风采。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秉真自己没有类似烦恼,但深知其意,自然而然意识到,以清蕴在王家的身份,在京中的地位,倘若表现得太过出色,确实容易遭到针对。


    李秉真对藉香耳语几句,他立刻跑去台边,不一会儿,便有人道:“咱们的世子爷、李学士为投壶再赠一礼,羊脂玉一枚,入前三者皆有奖。”


    清蕴动作停顿,出众的视力看清了那块羊脂玉的制式,正是家中给他寻的暖玉,据说佩戴可以暖身养气。即便没那些功效,戴了十几年的玉,也不该说舍就舍了。


    她不赞同地看去,李秉真远远拱手,意思仿佛是不便亲身进场,只能用这种方式为她助力。


    清蕴低声对白芷吩咐,她也跑去台边,过了会儿回来摇头,“不让换。”


    台边正好有清蕴好友,特意走到她身旁,“想要回你夫君玉佩,只能努力取得名次了。不让换可是世子的吩咐,并非我们为难你。”


    说完打趣道:“世子在用这法子为你打气呢,你们夫妻恩爱就罢了,竟还到投壶赛来给我们展示一番,当真过分。”


    她们都能意识到的事,清蕴怎么不清楚,心头微动,敛住目光没有再朝李秉真那儿看。


    而她接下来的投壶,简直是百发百中,力度、角度全都恰到好处,友人开始还为她拊掌,后来则是满脸揶揄。


    最后一箭松手时,身后忽然有动静传来,周围喝彩声骤然停止。


    清蕴回身,瞧见大步走来的建帝,他口中抱歉,面上可不见丝毫不好意思,“方才见李夫人出神,还以为射不中,故而想助你一臂之力,看来是朕多事了。”


    壶中正插十支箭,但最后那枚不是清蕴所投,而是建帝的羽箭。他边走边投,不仅击落了清蕴的箭,力道之大还把壶身带倒了。


    她神色如常地垂下手,没对这截胡的行为发表任何看法。


    其余人纷纷行礼,暗暗对视一眼,不知陛下是闲逛到这儿,还是另有目的。


    建帝身边仅带了两人,万云和李审言,阵仗太小,所以刚才没人察觉。


    李秉真过来见驾,建帝心情很好地摆手,“不必多礼,朕是随意走走,见这儿人多便来凑个热闹,你们这比赛可有什么彩头?”


    登时有人举托盘而来,将三物奉给建帝观看,他随意捏起象牙扇瞧了瞧,“这三个奖品都从何而来?”


    听过解释,不由笑了笑,“朕若是说对这些也感兴趣,会不会太欺负人了?”


    “这样,李校尉,你代朕下场比一比。若是胜了,朕也可以在其中挑选一样。若是输了,朕再赐一礼。”


    他要参赛,众人当然不会拒绝,顿时踊跃应好,有些人一扫先前颓势,暗暗想在陛下面前表现。


    这儿的热闹景象引起其他人注意,发现建帝在此,逐渐围观过来,渐渐的,竟成了一片人海。


    随意扫过去,清蕴发现齐国公、大长公主、二舅舅、三哥等熟人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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